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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捷潘齊科沃村的居民——摘自一個無名氏的回憶錄 第一部

斯捷潘齊科沃村的居民——摘自一個無名氏的回憶錄

臧仲倫譯

第一部

「對我?」我驚訝地望著叔叔問道。我不明白我怎麼會惹我壓根兒不認識的人生氣呢。「對我?」
說實在的,福馬·福米奇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提這樣的問題。但是,叔叔的沉默和局促不安立刻激怒了他。他過去是一個逆來順受的人,現在稍不如他的意,他就像火藥一樣爆炸起來。他覺得叔叔的沉默令人氣憤,他現在堅持要他回答。
「他怎麼啦?」
「看在上帝的分上,咱們別說這個了!」娜斯金卡帶著明顯的不耐煩叫道。
於是小老頭乜斜著眼,譏誚地望了我一眼。
「我沒有說完兩句話,你知道嗎——我的心就怦怦地跳起來,眼淚奪眶而出;我開始勸她,勸她嫁給你,可是她對我說:『您大概不愛我,您大概什麼也看不見。』她突然撲到我身上,兩手摟住我的脖子,號啕大哭!她說:『我只愛您一個人,我誰也不嫁。我早就愛上您啦,但是我也不嫁給您,我明天就走,去進修道院。』」
「就來,我的非常美麗的小姐,就來,哦,是公主,不是小姐!多謝您的茶,我在路上遇到了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巴赫切耶夫,小姐!他那份高興勁兒就不用提了!我想,他沒準在準備結婚吧!奉承吧,拍馬吧。」他捧著茶杯從我身邊走過,向我使了個眼色,眯了眯眼,悄聲說,「怎麼看不見我們的大恩人福馬·福米奇呢?莫非他老人家不來用茶嗎?」
「得了,不能這麼說,老弟,不能這麼說,這算得了什麼呢。我早就想送他們一點禮物,」他好像抱歉似的補充道,「我剛才教老鄉們學科學,你覺得可笑吧?不,老弟,我這算不了什麼,我這是因為高興,因為見到了你,謝遼查。我無非想要使他這個庄稼人知道我們離太陽多遠,嚇他一跳。老弟,看他張大了嘴巴,可開心啦……沖他那模樣就覺得快活。不過,你可注意了,我的朋友,一會兒在客廳里可別說我在這裏跟老鄉們說過話。我故意在馬房後面接見他們,為的就是不讓人看見。老弟,這事在那裡是不許可的:這事容易招人誤解,而且他們也是悄悄來的。要知道,我這樣做多半是為了他們……」
「撕碎了!撕碎了!你還為自己辯解!他竟敢頂撞。狠心的兒子啊!我要死啦!……」
「不,哪兒的話,我非常相信。不過我始終不明白。」我越來越不知所措地答道。
「叔叔,您怎麼啦?」我終於問他。
「在馬房後面接見老鄉們哩。有一些老人從卡皮頓諾夫卡來求情。他們聽說要把他們轉讓給福馬·福米奇了,特地來求情的。」
胖子張大了嘴想要反駁,但是想必沒有找到詞兒,又閉上了嘴。而僕人則為自己的口才和當著旁人的面表現出了對老爺的影響感到很得意,他對工人們的態度也就更加神氣了,開始指手畫腳地向他們吩咐著什麼。
「上校,」他說,「可不可以請您——當然是非常委婉地請您——不要來妨礙我們,讓我們安安靜靜地把我們的話說完。我們的談話,您是評論不了的,您也沒法評論!請您不要來攪亂我們的文學談話。您去管您的田產,喝您的茶,但是……請您少管文學,我可以肯定地說,文學決不會因您而有所損失!」
「那……那又怎麼啦?」
最後,我們分手了。我擁抱並且祝福了叔叔。他重複說:「明天,明天一切都會解決的,你還沒有起床以前就會解決的。我去找福馬,跟他開誠布公地談談,把他當作親哥哥似的,把一切告訴他,披肝瀝膽,把我的整個內心活動都告訴他。再見,謝遼查,快睡吧,你累啦,而我想必整夜都闔不上眼了。」
「我希望,您能允許我跟您認識一下吧。」他向我伸出手來,雖然隨便,但非常有禮貌地說道,「剛才我未能與您說上兩句話,然而初次見面后,我希望能與您進一步認識認識。」
「符合的?但是現在我們彼此是否平等呢?難道您就不明白,可以說吧,我已經用自己的高尚壓倒了您,而您自己也用您那卑劣的行徑壓倒了您自己嗎?您被壓倒了,而我卻青雲直上。平等究竟在哪裡呢?難道沒有這樣的平等我們能夠成為朋友嗎?我說這話,內心感到無限悲痛,而絕不是像您也許在想的那樣,高踞于您之上而洋洋自得。」
我必須承認,她這一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這時候,那些庄稼人都張著嘴,瞪著兩眼望著我,好像在望一個怪物似的。
「他想必是瞎說一氣。」我煩惱地說。
「剛剛到來的白天好!你倒瞧瞧,白天過去多長時間了,你這個糊塗蛋!」
「當然,福馬,當然。誰會懷疑呢?」
「我確實是一個利己主義者,福馬,這我也看到了;自從認識你以後,我就認識到了這一點。」
「嗯!也許你的話也有理,加弗利拉,」我聽到這話后躊躇了一下,喃喃地說,「快帶我見叔叔去吧!」
我默默地、詫異地聽著。我明白,要與米津契科夫先生爭辯是不可能的。他狂熱地相信他的計劃是正確的,甚至是偉大的。他談到這個計劃的事後簡直充滿了發明家的狂喜。但是還剩下一個十分棘手的情況,必須澄清。
「真的,這太好了,福馬。我想說說有一次我是怎麼出醜的,安菲莎·彼得羅芙娜。你也聽聽,謝爾蓋;可以引以為戒。我們那時駐紮在克拉斯諾果爾斯克(叔叔興高采烈地開始說道,他說得很快、很急,加進了數不清的插入句,每逢他要講什麼故事以取悅聽眾的時候,總是這樣)。我們剛到,當晚我就去看戲。庫羅帕特金娜是一個非常好的女演員;後來她和一個名叫茲維爾科夫的騎兵上尉私奔了,戲沒有演完;只得把幕布落下……再說茲維爾科夫,這傢伙真鬼,喝酒,出洋相,倒不是說他是個醉鬼,而是說他喜歡和朋友一起吃喝玩樂。但是他一灌足了酒,就把什麼都忘了:連他姓什麼,住在什麼地方,是哪國人——總之,什麼都忘得一乾二淨。其實他是一個非常好的小夥子……就這麼著,我坐在劇場里看戲。休息的時候,我站起來,碰到一個我過去的朋友柯爾諾烏霍夫。可以說,這是一個少有的青年。可不,我們那時候差不多有五六年不見了。嗯,他跟一伙人在一起,掛滿了十字勳章;我不久前聽說,他如今已是四等文官了;已經轉到文職機關工作,當上了大官……嗯,不用說,我們非常高興。彼此問長問短。在包廂里,挨著我們坐的還有三位女士;坐在左面的那一位,那個丑啊,簡直天底下少有……我後來才知道,這是一位非常非常好的女人,是一家之母,她使自己的丈夫得到了幸福……可是我呀,卻像個傻瓜,貿然問柯爾諾烏霍夫道:『你說,哥們,你不知道這是哪來的醜八怪嗎?』『哪個?』『就是這個。』『這是我表姐呀。』呸,見鬼了!你們想想我當時的處境!我為了挽回局面,又說:『不,不是這個。瞧你這眼睛!我是說坐在那邊的那個:這是誰呀?』『這是我姐姐。』呸,這下糟糕透啦!而他的姐姐偏偏像朵鮮花似的十分漂亮;袒胸露臂,別著胸針,戴著手套和手鐲——總而言之,坐著像個天使似的;後來她嫁給了一個非常非常好的人,名叫佩赫京;她是跟他私奔的,未經允許就結了婚;嗯,可現在卻十分美滿:日子過得很富裕,兩家的父親也歡喜不盡!……言歸正傳:我簡直不知道該往哪個地縫裡鑽了,我叫道:『不,不是這個!』『坐在中間的那個?』『對,坐在中間的。』『她呀,老弟,這是內人……』咱們關起門來說:真是秀色可餐,非一般女子可比!我恨不得一口把她吞到肚裏去……我說:『嗯,你過去見過傻瓜嗎?瞧,他就在這裏,坐在你面前,他的腦袋也在這裏:砍吧,別捨不得!』他笑了。看完戲以後,他向她們介紹了我,很可能,把這件事也向她們說了,這淘氣鬼。大家都放聲大笑!不瞞你們說,我還從來沒有這樣快活地度過一個夜晚。你瞧,福馬老兄,一個人有時也不免會出醜的!哈哈哈哈!」
「這我知道。」福馬答道。聲音雖然微弱,但充滿了難以形容的威嚴。
「老爺,要不,他又硬要教俺們學那玩意兒了!你瞧,他就硬逼著這裏的人學。」
「Вуй,мусье,же-ле-парль-эн-пе……」
我已經忍無可忍。在此以前,我總覺得,我根據謠傳知道的有關福馬·福米奇的一切,難免有所誇張。現在,我親眼目睹了這一切,簡直驚訝到極點。我簡直不相信我自己;我簡直無法理解一面是如此放肆,如此無恥地專橫;而另一面竟是如此心甘情願地俯首聽命,如此容易上當地老實。然而,甚至叔叔也被這种放肆所窘。這是看得出來的……我非常想和福馬交交鋒,廝殺一番,狠狠地頂撞幾句——那時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好了!這個想法使我激昂起來。我在尋找機會,在等待,我把我的帽邊都給拗斷了。但是機會沒有出現:福馬對我根本不予理睬。
「哼!咱們走著瞧吧,我倒要考考這個柯羅夫金。但是夠啦,」福馬從安樂椅上站起來,說道,「我還不能完全饒恕您,上校;這是奇恥大辱;但是我將禱告,上帝也許會給受辱的心靈帶來和平的。咱們明天再談這件事,現在請允許我走開。我累啦,渾身沒有力氣……」
驀地,將軍夫人從沙發上站起來,挺直了身子,惡狠狠地打量了我一眼。
「沒有辦法,非聽不可啦。」福馬決定道。
「幹嗎躲在馬房後面呢?」
「這是錢,福馬,最後一點老底了,一萬五千整,所有的錢都在這裏了。這裡有鈔票,也有期票——你自己會看到的……給!」
不用說,這不過是通開場鑼鼓罷了。那位善於變著招兒耍戲法的將軍夫人,見了她那位過去的食客卻像只耗子似的凈打哆嗦。福馬·福米奇把她完全迷住了。她對他體貼入微,言聽計從,百依百順。我有一位遠房哥哥,也是一位退伍的驃騎兵,人還年輕,但是窮困潦倒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他有一個時期曾住在我叔叔家,他曾經開門見山地向我宣布,他深信,將軍夫人和福馬·福米奇之間一定有什麼不正當的關係。不用說,我當時憤怒地駁斥了他這一莫須有的推測,一是因為太粗魯,二是也過於天真了。不,這裏另有道理,不過這道理我無法一句話說清楚,只能預先向讀者說明一下我自己後來才明白過來的福馬·福米奇的性格。
「但是,對不起,您想對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正式提出求婚嗎?」
「事情其實很簡單,」米津契科夫開口道,「要知道,我想把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帶走,並且與他結婚;總之,類似格萊特納·格陵那樣的事——您懂了嗎?」
「少爺,他是這麼教俺們的,按照俺們的說法,就是買只金箱子,再往裡頭擱銅子兒。」
「不不不,我的朋友!我現在說的是柯羅夫金。福馬當然也是這樣,他也是這樣……但是現在我說的是柯羅夫金。」他補充說。不知道為什麼一提到福馬他就臉紅,而且顯得慌張起來。
「就是,就是!」叔叔非常高興地叫道,「可不就是這樣!這個想法太好了!我們不應當責備他,責備他——那是可恥的,不高尚的!正是這樣!……啊呀,我的朋友,只有你了解我,你給我帶來了快樂!但願那邊能相安無事就好了!你知道吧,現在我甚至怕到那邊去。你這下來了,我一定要挨了!」
「就是,雙關語。可以說,他在做文字遊戲。文筆非常輕鬆!」
「好吧,您就跟他快點把話說完吧!也許我還能幫點忙。咱們上去吧。他怎麼啦?有什麼事兒?」當我們走進房間以後,我問道。
「您上哪兒,叔叔?」
「什麼名字?」
叔叔走投無路,苦惱已極。但是,幸好福馬·福米奇似乎忘了關於白牛的事。當然,誰也不相信福馬·福米奇會忘記這樣重要的事情。大家都恐懼地認為,他準是把白牛藏起來備而不用,待一有方便的機會再把它亮出來。後來才發現福馬·福米奇這時候已無心管白牛的事了,他另有他事,另有他操心的事;他的有益的、足智多謀的頭腦里又在醞釀著另一些陰謀詭計。這就是他為什麼終於讓法拉列依安安穩穩地喘了口氣。大家與法拉列依一起也都鬆了口氣。小夥子高興起來。甚至把過去的事也漸漸淡忘了;甚至白牛也出現得越來越少了,雖然有時候還照舊提醒他關於他的離奇的存在。一句話,如果世界上沒有喀馬林舞,也就天下太平,萬事大吉了。
在家裡,她有自己的起居用房。在她丈夫半死不活的整個期間,她一直在那裡大擺闊氣,與一群女食客和城裡的三姑六婆為伍。在她那個小城市裡,她算是個要人了。東家長西家短呀,被人請去當教母、當主婚人呀,微不足道的優惠呀,由於她是將軍夫人而受到的普遍尊敬呀——都足以補償她在家裡受到的拘束。城裡的長舌婦們紛紛登門說三道四;無論何時何地她都受到格外的禮遇——一句話,她從自己將軍夫人的地位得到了她能夠得到的一切。凡此種種,將軍概不干涉;然而在外人面前他卻昧著良心當眾奚落自己的妻子,例如,他向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他幹嗎跟「這樣一個老乞婆結婚?」對他的話誰也不敢妄置一詞。漸漸地,所有的熟人都離開了他,可是與人交往對他卻是必需的:他愛聊天,愛爭論,喜歡有人永遠坐在他面前聽他說話。他是一個自由思想者和老派的無神論者,因而喜歡高談闊論。
「這銅子兒又是怎麼回事?」
「不瞞您說,」他答道,「這個問題對於我比吞下一顆最苦的藥丸還難受。問題就在這裏:我已經把自己的想法公開過了……一句話,我做了一件最可怕的蠢事!您猜,向誰公開了?向奧勃諾斯金!我甚至不相信我自己。我簡直不明白這是怎麼搞的!他老在這裏轉悠;我對他還知之不深,我靈機一動,不用說,就像發高燒一樣;因為那時候我已經懂得,我需要一名助手,因此就去求助於奧勃諾斯金……簡直不能饒恕,不能饒恕!」
這些話似乎把叔叔給嚇壞了。
「啊,不,不!」娜斯金卡答道,差點沒笑出聲來,「我相信,您又善良、又可愛、又聰明,真的,我說這話完全出於真心!但是……您就是自尊心太強了。不過,這可以糾正嘛。」
但是斯捷潘·阿列克賽耶維奇已經不在聽他講了。瓦西里耶夫半醒半醉的話在他身上產生的效果是異乎尋常的。胖子氣得漲紅了臉;他的喉結抖動起來,一雙小眼睛充滿了血絲。我想,他可能馬上要中風了。
「不瞞您說,我倒是想學,不過……」
「那這是瞎話啰,叔叔?您不會把卡皮頓諾夫卡送給他吧?」我幾乎狂喜地叫道。
「但是……這是福馬·福米奇……」
「請求?快別這麼說,只要有用到我的地方……」
福馬·福米奇終於忍不住了。
「但他畢竟拒絕了錢!這應當如何解釋呢?難道因為他心地高尚?」
「有什麼辦法呢,老弟?我甚至覺得驕傲……這沒有什麼,離豐功偉績還差得遠哩;但這是一位多麼高尚、多麼無私、多麼偉大的人呵!謝爾蓋——你不是聽見了嗎……我簡直不明白我怎麼能拿這些錢冒冒失失地給他!我的朋友!我鬼迷了心竅;我怒不可遏;我不了解他;我懷疑他,譴責他……但是不,他不可能成為我的敵人——我現在才看出了這一點……你記得嗎,當他拒絕錢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多麼高尚呵?」
「我是個窩囊廢,是不是?你儘管把話說完好了!」他完全出乎意料地打斷了我的話。
「叔叔,請您立刻告訴我,」我固執地說道,「您為什麼叫我回來?您希望我幹什麼,首先,您究竟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地方?」
「這是什麼呀,加弗利拉,難道也開始教你學法語了?」我問老人家。
但是可憐的叔叔白笑了:他徒然地將他那快樂的、善良的目光不斷地環顧四周;對他快樂的故事的回答是死一般的沉默。福馬·福米奇陰陽怪氣地坐著,默然不語,大家也跟著他,不敢吱聲;只有奧勃諾斯金微微一笑,他預見到將要給予叔叔的申斥,叔叔不好意思了,紅了臉。而福馬希望看到的正是這個。
「是的,福馬,我果真覺得像在油里漂著似的。」
「就因為你嫉妒,葉戈魯什卡。」將軍夫人又慢條斯理地說。
「關於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您就放心好了,叔叔。」
維多普利亞索夫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主人這樣暴跳如雷,他害怕地悄悄溜走了。我覺得很奇怪。
「那還用說,準是個聰明人唄!教你會話嗎?」
「問題就在這個『唉,福馬!』看來忠言逆耳啊。嗯,好吧;我們以後再談這個。現在請您允許我也給大夥多少逗個樂。總不能老讓您一人出風頭呀。帕維爾·謝妙諾維奇!您有沒有見過這個人面海怪?我已經觀察他久矣。您仔細看看他:他想把我一口吞下去,活活吃掉哩!」
「但是福馬……這隻是一支歌罷了,福馬……」
「科學家!」福馬嚎叫道,「原來科學家就是他?Либертéэгалитé-фратернитé!Журнальде-деба!不,老弟,你胡扯!這不是在薩克森!這裏不是彼得堡,你休想招搖撞騙!我壓根兒不把你的什麼де-деба放在眼裡!你有де-деба!可是照我們的說法,就是:『不,哥們,休想!』科學家!你知道的東西,我忘掉的還比你多六倍!什麼破科學家!」
「聽著,格里戈利!我沒工夫,請你原諒,老弟!」叔叔彷彿連維多普利亞索夫也害怕似的,用一種央求的口吻說道,「唉。你倒是考慮一下,我現在哪有工夫來管你的告狀呢!你說,有人又挖苦你了,是不是?嗯,好吧:我向你保證,明天一準把事情弄清楚,而現在你走吧,上帝保佑你……慢著!福馬·福米奇在做什麼?」
「錢!」福馬終於用一種做作的、衰弱的聲音說道,「錢在哪裡,這些錢在哪裡?把它們拿來,快拿到這裏來!」
他這是說加弗利拉。這位老僕站在房門口,果真在十分傷心地望著人家在怎樣申斥他的老爺。
「那парле-ву-франсé?」
「已經無力挽回了,上校!請您相信,明天我就離開府上,一刀兩斷。」
福馬·福米奇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眼。
「我一看,在我面前站著福馬!他從哪兒跑出來的呢?難道他躲在花叢後面,就等著這樁罪過嗎?」
他握了握我的手,匆匆出去了。沒有辦法,我只好又跟著加弗利拉走了。
「您打阿德蘭伊達色的領結,還是打這種帶小格的?」這個傭人突然用一種異樣的、殷勤得肉麻的聲音問我。
「把他拉來!拖來!叫他滾到這兒來!硬把他拽來!」叔叔跺著雙腳叫道。
「因為你是一個陰暗的利己主義者,葉戈魯什卡。」將軍夫人繼續說道,她越來越激動了。
「不,福馬,不!不能這樣,絕不能這樣!」被弄得完全手足無措的叔叔呻|吟道。
大夥聽從了老爺的意見。把馬車門釘上釘子無非是為了當瓦西里耶夫酒醒之後能拿他逗樂,現在釘子被起出來了,於是瓦西里耶夫便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渾身是土,邋裡邋遢,衣衫襤褸。他被陽光刺得直眨巴眼,打了個噴嚏,搖晃了一下;然後手搭涼篷,看了看周圍。
「換了我呀,」格里戈利插嘴說,在此以前他一直循規蹈矩和一本正經地注視著我們談話,「換了我呀,我決不輕饒這個維多普利亞索夫。他要是碰到我,我非得把這個德國迷狠狠地揍一頓,讓他不再胡鬧!揍得他死去活來。」
「你別賠不是!您是個有學問的人,我是想告訴您他今天是怎麼欺侮我的,請您來評評理。好吧,你如果是好人,那你就來評評理。我們坐下吃飯;我跟你說,他差點沒在吃飯的時候把我給吃了!一開始我就看出:他獨自坐著,在生氣,氣得魂靈兒都快出竅了!這條毒蛇巴不得把我按在一匙水裡給淹死才好!這樣一個自命不凡的人,狂妄自大得不可一世!他想對我吹毛求疵,他還想教我修身之道。您說這話氣不氣人:要我告訴他幹嗎我這麼胖?老纏著問我:幹嗎不瘦,偏要胖呢?您倒說說,老弟,這像話嗎?哼,這難道是什麼俏皮話?我很有道理地回答他:『是上帝這麼安排的,福馬·福米奇:一個人胖,另一個瘦;你我凡夫俗子要違拗至善的天意是不可能的。』足下以為如何——這還不入情入理嗎?可他說:『不,你有五百名農奴,坐享其成,而你對祖國並無貢獻:你應當出去做事,可你老是坐在家裡拉手風琴。』我確實在心裏不痛快的時候愛拉手風琴。我又入情入理地說:『我出去做什麼事呢?福馬·福米奇。我這麼胖又能穿什麼制服呢?我穿上制服,綳得緊緊的,突然打個噴嚏——所有的扣子都得飛了,還可能會當著高級長官的面,上帝保佑,人家定會認為我存心跟人過不去——那怎麼辦呢?』您倒說說,老弟,我究竟說了什麼可笑的話了?可是不然,他沖我笑得前仰後合,哈哈哈,嘿嘿嘿,笑個沒完……也就是說,他簡直喪心病狂,我告訴您吧,他還想用法國話罵我『科宋』。哼,科宋是什麼意思?我懂。我想:『你這該死的物理學家,你以為我就任你欺侮嗎?』我實在忍無可忍,從桌旁站起來,當著全體正人君子的面,向他開了炮。我說:『我在你面前真作孽,福馬·福米奇,我的大恩人;我本來以為你是個知書達禮的人;可是你呀,老兄,你原來跟我們大伙兒一樣,是一隻豬。』我說完就離座,推開布丁,拂袖而去:那時正在上布丁。去你們的布丁吧……」
「這話不假,可是由於我父親我卻要一輩子受罪,因為這個名字註定我要受盡冷嘲熱諷,產生許多不幸,少爺。」維多普利亞索夫答道。
「在頂樓上,我的孩子,在頂樓上。我已經預先吩咐,等你一來,就直接領你上頂樓,別讓任何人看見。可不,得換件衣服!這很好,非常好,非常好!我先到那邊去看看,讓大家思想上多少有個準備。得了,你去換衣服吧!你知道嗎,老弟,必須耍點滑頭。一個人迫不得已,就得做個塔勒朗。得了,沒什麼!現在他們正在那裡喝茶。咱們家喝茶早。福馬·福米奇喜歡一醒來就喝茶;你知道吧,這也好……好吧,我這就去,你跟在我後面可得快來,別撇下我一個人:老弟,我一個人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彆扭……對了!你等等!我對你還有個請求:你在那裡別沖我嚷嚷,就像剛才在這裏對我嚷嚷那樣,好嗎?如果你有什麼話要說,就留到以後,咱倆單獨在一塊的時候,你再說也不遲。在那以前,你就多少忍著點吧,別著急!你知道嗎,我已經在那裡惹了不少是非。他們在生氣……」
「根本不是生日,爸,您這是在說瞎話,無非是想欺騙自己和討好福馬·福米奇罷了。他的生日是在三月——您記得嗎,生日前咱們還坐車到修道院去朝聖來著,而他卻不讓大家在馬車裡安安靜靜地坐著:老嚷嚷,靠墊把他的腰壓疼了,掀呀,擰呀,而且還惡狠狠地把姑媽擰了兩把。後來,在他過生日的時候,我們去祝賀,他還十分生氣:為什麼花束里沒有茶花呀。他說:『我喜歡茶花,因為我有上流社會的趣味,可是你們卻捨不得到花房裡去給我摘幾朵來。』他整天悶悶不樂,愁眉不展,理都不理我們……」
「什麼?怎麼騙您?」我驚奇地問。
叔叔突然手忙腳亂起來。
「走了?」我好奇地問道。
他吹著口哨,轉身出去了。
「請福馬·福米奇?哼!其他人呢?太太在哪兒?」
「我覺得,我的自尊心要多強有多強。」
「太動肝火!」我一下子激昂起來,大聲叫道,「當然,我太激動了,因此任何人都有權指責我。我非常清楚,我剛才摔了一下,出盡了洋相,我想這沒有什麼可解釋的!……我也明白,在正派的交際場合是不能這樣的;但是試想,怎麼能不激動呢?要知道,這是一所瘋人院,如果您想知道的話!而且……而且……萬不得已……我乾脆離開這裏——就這樣!」
福馬·福米奇陡然變色。
「啊,我的上帝!這有什麼呢?」
「我看得出來,」米津契科夫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說道,「福馬·福米奇和您奶奶還沒使您討厭,您雖然愛您那位善良的、高尚的叔叔,但是您還沒有充分注意到他們是怎樣折磨他的。您新來乍到……不過,稍安毋躁!您明天再待一天,再看看,到晚上您就會同意的。要知道,不如此,您的叔叔就完啦——懂嗎?他們一定會強迫他娶她的。您別忘了,也許,明天他就會提出求婚。那時候就晚啦,必須今天拿定主意。」
「哎呀!請您把這個胡思亂想從腦子裡永遠扔掉吧!」她恨得面紅耳赤地嚷嚷道,「您居然也說這種話!如果他當真愛上了我,他就不會讓我嫁給你了,」她帶著苦笑補充道,「您根據什麼,這是根據什麼呢?難道您就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嗎?您聽見這些叫聲了嗎?」
「我不過想請求握一下您的手,少爺;如果您允許的話,而不是要求吻它。您可能以為我要吻它吧?不,我親愛的少爺,只是暫時握一下而已。我的恩人,您想必把我當作是老爺家的小丑吧?」他譏誚地望著我,說道。
「謝爾蓋,謝爾蓋,你這是幹什麼呀?……唉,現在這一個又……媽!這是謝遼查呀!……謝爾蓋,請你別這樣!」他叫道,一邊追趕我,一邊想奪下我的帽子,「你是我的客人,你必須留下——不要這樣!要知道,她並沒有惡意,」他低聲補充道,「她只是生氣的時候才這樣……不過,你現在先找個地方躲一躲也好……到隨便哪兒去待一會兒吧——這沒有什麼,一切都會過去的。我擔保,她會原諒你的!她很善良,她就是這脾氣,愛胡說一氣……你聽見了嗎,她把你當成柯羅夫金了,她以後會原諒你的,我向你擔保……你有什麼事?」他向走進房間、嚇得直打哆嗦的加弗利拉叫道。
「正是兄弟般地,」他重複道,「你會了解我的,福馬,你不是小孩了;我也不是小孩——一句話,咱倆都上了年紀……嗯!你知道吧,福馬,咱們在某些問題上……對,正是在某些問題上咱倆意見不合,因此,福馬兄,咱倆還不如分手的好!我堅信,你為人高尚,你希望我好,因此……何必多說呢!福馬,我永遠是你的朋友,對此,我可以指天發誓!這是一萬五千銀盧布;這是我所有的一切,老兄,最後一點老底都掏出來了,把家裡人搜刮一空。你就大胆收下吧!我應該,我有義務使你的生活得到保障。這裏幾乎都是期票,現金非常少。你就大胆收下吧!你什麼都不欠我的,因為我永遠還不清你曾經為我所做的一切。是的,是的,正是這樣,我感覺到這一點,雖然現在,咱倆在最主要的問題上意見不合……明天或者後天……或者在你覺得方便的時候……咱們分手吧。你就到咱們的縣城去,福馬,總共才九俄里,那裡有一幢小房子,就在教堂後面的頭一條衚衕里,有綠色的百葉窗,這是牧師未亡人的一幢很漂亮的小房子;好像專為你蓋就似的。她想出讓。我想替你把它買下來,不算在這個錢數之內。你就搬到那裡去住,離我們也不遠。你可以在那裡搞你的文學和科學:成名成家……那裡的官員一個個都是高尚的、殷勤好客的、大公無私的;大司祭是一位學者。逢年過節的時候你可以到我們家來做客——咱們從此像在天堂里一樣生活!你願意嗎?」
「嗯,該不是跟下人中的什麼人偷雞摸狗,你卻以為是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吧?該不是花匠那閨女達莎吧?這是一個有空子就鑽的姑娘!被人發現過,因此我才這樣說。是安娜·尼洛芙娜跟在她後面發現的……但是也不對!他不是說他要娶她嗎,怪事!怪事!」
「還得給黑馬換馬掌。」格里戈利陰陽怪氣地說。
「地產?」叔叔接茬說,「這太好了!在哪個省?」
我講了事情的始末,但是沒有提「將軍閣下」一事。米津契科夫以一種貪婪的好奇聽著;當講到一萬五千銀盧布的時候,他甚至臉色都變了。
我發現,他也在全身哆嗦。
但是她沒有把話說完,雖然看得出來,她想要說什麼。她不好意思嗎,還是由於什麼別的原因,反正她突然緘口不語,滿臉通紅,迅速向家庭女教師彎過腰去,跟她耳語了一陣,又驀地掏出手絹,掩住口,仰靠在安樂椅的椅背上,好像患了歇斯底里似的哈哈大笑起來。我莫名其妙地望了大家一眼;但是,我感到驚訝的是,大家都十分嚴肅,不以為奇,好似沒有發生過任何特別的事。我當然明白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是何許人。最後,終於給我端來了茶,我也多少恢復了常態。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我應當和女士們進行一次分外親切的交談。
「怎麼能相信這種話呢?」我叫道,「您居然,您居然承認相信這事兒?」
「對鐵匠……對鐵匠們有什麼可埋怨的?」
「部——里——的……」
「哎呀,福馬!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呀,准讓你笑破肚皮。你聽我說呀,這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我來說我是怎麼出醜的。」
「有什麼辦法呢,我的朋友!倒不是我護著他。也許,他的確有缺點,甚至現在,在此時此刻……唉,謝遼查兄弟,這一切使我多不安啊!但願這一切能夠順利解決,但願我們大家都能滿意和幸福!……不過,話又說回來,誰沒有缺點呢?我們不是聖人,對嗎?」

五、葉惹維金

「真的,我不知道,小姐;得看事情……」
「我的上帝!難道她是這麼說嗎?嗯,那後來呢,後來呢,叔叔?」
「您聽我說,叔叔,」我叫道,差點喘不過氣來,「您只消告訴我一點,我就心安理得了:我是不是在瘋人院里?」
「是啊……您描寫得很好。」奧勃諾斯金慢條斯理地喃喃說道。
「常常,叔叔?」
「對,這當然是福馬·福米奇,但現在事情卻由我而起,因為他們也跟您一樣說著同樣無恥的話;他們也懷疑他愛上了我。就因為我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窮姑娘,在我臉上抹黑根本算不了什麼,而他們卻想讓他娶另一個女人,因此為了安全起見,他們就硬要他把我攆回家去,攆到我父親那裡去。而他呢,一有人向他提起這事,就立刻控制不住自己,甚至把福馬·福米奇撕成碎片也在所不惜。現在他們在嚷嚷的就是這事,我早就預感到他們在談這事了。」
「然而,貧窮也不是罪惡……而且……不瞞您說……請問,他漂亮嗎,聰明嗎?」
「那把鑿子呢?」
「怎麼是父親?」我也悄悄地反問道,「我還以為她是孤兒呢。」
「這到底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呢,居然放一下都不行?我多麼需要,叔叔……」
「您萬萬沒有料到,」米津契科夫打斷了我的話,「換言之,這就是說,我以及我的打算是愚蠢的——對不對?」
「您回答呀:您心中有沒有火星在燃燒?」
「在茶室里。就是剛才您喝茶的那地方。」
「不存在。這種顏色根本就沒有,少爺。」
「對,您,先生。我所以問您,是因為我尊重真正聰明的人的意見,而不是那些可疑的聰明人的信口雌黃。這些人之所以聰明,無非是因為有人不斷地介紹,硬說他們是聰明人,是科學家,有時候還特意寫信去把他們請來,以便在什麼雜耍場以及諸如此類的地方讓他們登台表演。」
「為什麼沒有根據?」我詫異地問他。
「我不會使媽傷心的,安菲莎·彼得羅芙娜;這是我的胸膛——刺吧!」叔叔繼續說,激昂已極,就像一個意志薄弱的人有時被逼得忍無可忍的時候常常發生的那樣。雖然他們的全部憤激充其量不過像點著的稻草的一團火罷了。「我要說,安菲莎·彼得羅芙娜,我決不會侮辱任何人。我一開頭就申明,福馬·福米奇是一位最高尚、最正直的人,而且還是一位有崇高品質的人,但是,在這件事情上,他對我是不公正的。」
「什麼人?他說的是誰?」將軍夫人對佩列佩莉岑娜急躁地說道。
於是我把奧勃諾斯金在亭子里的情景告訴他。叔叔非常驚訝。我隻字沒有提到米津契科夫。
「茶,茶,妹妹!不過要甜點兒,妹妹;福馬·福米奇睡過覺喜歡喝甜點的茶。你要甜一點的吧,福馬?」
「嗯……您……不過……」奧勃諾斯金瞧了一眼自己的母親,他母親不知道為什麼開始在沙發上怪模怪樣地扭來扭去,於是他欲言又止。但是有什麼辦法呢?福馬·福米奇的惡作劇被認為是法律。
「這無非因為您忤逆不孝。這無非因為您自私自利,因此您才會侮辱您母親;她老人家對此實在看不慣。她老人家是一位將軍夫人,而您不過是上校,您哪。」
「他這是為了練發音,謝遼查,不過是為了練發音,」叔叔用一種哀求的聲音說道,「這是他親口說的,為了練習發音……而且這裏還發生了一件特別的事——這事你不知道,因此你也沒法判斷。應當先動腦子想想,老弟,然後再批評人……批評人還不容易!」
「您瞧,叔叔,大家都反對您:應當挺身而出,力排眾議,就明天,不能更晚了。」
「我故意把他叫作醜八怪,帕維爾·謝妙內奇,」他斜靠在沙發椅上,向坐在他身旁的奧勃諾斯金微微轉過一點身子,說道,「總之,您知道吧,我認為完全沒有必要來挑揀溫和的措詞!真理就應當是真理。不管您用什麼來掩蓋污濁,污濁畢竟是污濁。又何必費心來推敲措詞呢?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只有在上流社會愚蠢的腦瓜里,才會去講究這種毫無意義的禮節。您說——我請您當裁判——您在這張醜臉上看到美了嗎?我指的是高尚、美和崇高,而不是什麼漂亮的臉蛋!」
「對,您哪。但是我講這話是行家所說,說得恰到好處;而您呢?」
「首先,對我不能稱你,葉戈爾·伊里奇,應當稱您——別忘了這個;也不是什麼福馬,而是福馬·福米奇。」
我千真萬確地知道,叔叔奉福馬之命,不得不把自己那把漂亮的深褐色鬍鬚剃掉了。此公覺得叔叔留了鬍子像個法國人,因此他身上就少了對祖國的愛。漸漸地,福馬開始插手田產管理,提出許多英明的建議。這些英明的建議說來可怕。農民們很快就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誰是真正的主人,弄得簡直一籌莫展。後來我親自聽到福馬·福米奇與農民的一席談話,說實話,這是我偷聽來的。福馬早先宣布他喜歡和聰明的俄國農夫聊天。於是,有一次他來到打穀場,跟農夫們聊了聊農事。雖然他自己連燕麥和小麥也分不清,他肉麻地談到農民對主人的神聖義務,又捎帶說了一下電以及勞動分工的問題。不用說,他對此根本一竅不通。他又向他的聽眾們講述了一下地球是怎樣繞太陽旋轉的,最後,他被自己滔滔不絕的口才所感動,怡然自得地談起了各部大臣。對於這,我是理解的。要知道普希金也曾經談到過一個爸爸,他向自己四歲的兒子暗示說,他,也就是他爸爸,是「這樣勇敢,連皇上都喜歡他」……可笑的是這個爸爸居然需要找一個四歲的聽眾!而農民們從來都是滿臉賠笑,洗耳恭聽福馬·福米奇的自吹自擂。
「用完茶就立刻走了,不用管他們!您會看到他們明天又回來的。怎麼樣,您同意嗎?」
「去什麼菜園?」
「你怕什麼呢?」
「請問,」我走到馬車跟前說道,「您再也不到我叔叔那裡去了嗎?」
「看在上帝分上,別再介紹我了!我嚴肅地請求您。」我用堅決的神情向叔叔耳語道。
「你說得對,說得對,福馬。」叔叔繼續說道,他想極力挽回,哪怕多少消除一些上面談話的不愉快,「謝謝你直言不諱,福馬。應當先通曉某件事情,然後再去議論它。很抱歉!我已經不止一次陷入這樣的處境。你試想,謝爾蓋,我有一次還考不過人家呢……你們笑了!真的,信不信由你們!可不是嗎,我還當真考人家了。我被邀請到一所學校去參加考試,還讓我和幾個主考人坐在一起,也算是一種榮譽吧,多一個位子。不瞞你說,我心裏直打鼓,害怕極了:我什麼學問也不懂!怎麼辦呢?我想,可別把我叫到黑板跟前去呀!嗯,可是後來——還沒什麼,對付過去了;我甚至還提了一個問題,我問:諾亞是什麼人?總之,答得很好,後來用了早餐,還為科學的繁榮喝了香檳酒。是一所很好的學校!」
「我說叔叔,」我說道,「我非常愛你……請恕我直言:您是不是要跟這裏的什麼人結婚呢?」
「得了吧,叔叔!您仔細看看,他到底幹了什麼……」
叔叔簡直不知所措了。
常常,那位聲音嘶啞、怨天尤人的半老徐娘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她眉毛淺得幾乎看不出來,戴著假髮,生著一對充滿情慾的小眼睛,嘴唇薄薄的像一道線,兩隻手在腌過黃瓜的鹽湯里浸洗得乾乾淨淨)認為她責無旁貸,理應對上校曉以大義:
我跑到露台上,又從那裡跑進花園。我的腦袋都暈了。
「啊,榮幸之至!」
「對不起,叔叔,那法語呢?」
「叔叔,既然這樣,」我氣憤已極,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既然這樣,那我……請您原諒……」說完我就抓起了帽子。
米津契科夫撓了撓後腦勺,做出一副有苦說不出的表情。
我在花園裡徘徊了大約一刻鐘,十分氣忿,對自己非常不滿,我在考慮我現在該怎麼辦?夕陽開始西下。驀地,在彎進濃蔭密布的林蔭小道的一個拐角處,我面對面地遇見了娜斯金卡。她的眼睛里噙著淚水,手裡拿著手帕,在擦眼淚。
「怎麼,您就是那個有學問的人?我的老弟,那邊在日夜盼望著您回來!」胖子喊道,他真心實意地高興起來,「要知道,我自己剛從他們那裡來,從斯捷潘齊科沃;我飯都沒吃就走啦,推開布丁就拂袖而去:我跟福馬坐不到一塊兒!為了這個可惡的福馬我在那裡跟所有的人都吵遍了……真是幸會!請老弟多多包涵。我是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巴赫切耶夫。我記得看見您的時候才這麼高……真沒想到!……請允許我……」
福馬·福米奇投到克拉霍特金將軍門下,無非是作為一名寄人籬下的食客。他究竟從何而來——真相不明。不過我還是特意去查詢了一下,對於這位享有盛名的人物的過去情況略知一二。據說,第一,他從前曾在某處供過職,曾在某處受過難,不用說,是「為了真理」。又據說,他從前曾經在莫斯科搞過一陣子文學。這是不足為奇的;福馬·福米奇縱然卑劣和不學無術,這並不足以影響他的文學生涯。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無疑的:他一事無成,最後不得不投奔將軍門下,當了一名侍讀和出氣筒。他為了在將軍門下混口飯吃,什麼屈辱沒有受過啊。誠然,後來在將軍百年之後,當福馬完全出乎意料地一變而為一名非凡的要人的時候,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對我們大家說,他同意屈尊當一名小丑,是因為他慷慨仗義,為了友誼而犧牲了自己;將軍曾經有恩於他;這是一位偉大的不為人們理解的人,他心中深藏的秘密只告訴過他福馬一個人;至於說,最後,他福馬由於將軍的固請,屈尊扮演過各種各樣的野獸和其他活報劇,那也純粹是為了給病魔所苦的多災多難的朋友消愁解悶。但是福馬·福米奇關於這事所做的種種解釋不由得不使人產生很大的懷疑。因為與此同時,就是這位身為小丑的福馬·福米奇,卻在將軍家的女眷那一邊扮演著完全不同的角色。他是如何安排,相得益彰的——這類事情的門外漢是難以想象的。將軍夫人對他簡直到了頂禮膜拜的程度——為什麼?不得而知。漸漸地,他對將軍家的女眷們取得了驚人的影響,其影響之大簡直有點像樂於此道的太太們到瘋人院去拜訪的形形色|色的伊萬·雅科夫列維奇和其他類似的哲人和先知們。他朗讀勸善懲惡的書,聲淚俱下地講解基督聖徒的善行和美德;敘述自己的身世和功德;他去做禮拜,甚至做早禱;他又能多多少少地預言未來;特別善於詳夢和善於訓誡他人。後面宅子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將軍是猜想得到的,因此就更加無情地折磨自己的這名食客。但是福馬的受苦受難,卻在將軍夫人和合宅人的眼裡給他帶來更大的敬重。
「寫詩,老弟,寫詩,你別以為我在開玩笑,是真正的詩,可以說,吟詩作賦,你知道嗎,他什麼事都能說得頭頭是道,所有的東西他都能立刻用詩來描寫。是真正的天才!他給媽的命名日作了一篇洋洋洒洒的頌詞,我們聽了都驚得目瞪口呆;他的筆下既有神話典故,又有繆斯在飛翔,甚至,你知道嗎,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個……它叫什麼來著?形式的完美無缺——一句話,完全合乎韻律。福馬給修改的。至於我,當然無所謂,甚至覺得高興。讓他隨便寫去吧,只要不惡作劇就行。格里戈利老弟,我是像父親一樣跟你講這番話的。福馬知道了這事,看過詩,鼓勵了一番,就決定讓他做自己的侍讀和抄寫員——總之,對他進行了栽培。他說得對,他對他恩重如山。因此,你知道嗎,他頭腦里才出現了高尚的浪漫主義和獨立之感——這一切都是福馬解釋給我聽的,說真的,我差點給忘了。不過說實在的,就是沒有福馬,我也想解放他。你知道嗎,反正怪不好意思的!……可是福馬反對這樣做;他說他需要他,他看上了他;又說:『我自己的僕人中間有人會作詩,也是我做老爺的光榮。』他還說:『在某地,有這麼一些貴族,就是這麼生活的,這顯得en grand。』好吧,en grand就en grand吧!老弟,我也對他敬重起來——你懂嗎?……可是天知道他是怎麼搞的。最糟糕的是,他作了那首詩以後,在所有的僕人面前驕傲得不得了,甚至不願意理他們了。你別見怪,格里戈利,我是像父親一樣跟你說這番話的。他還在去年冬天就答應結婚:這裡有一名使女,叫馬特琳娜,你知道嗎,是一個很漂亮的姑娘,為人老實,愛幹活,性格又開朗。可是現在不行啦:我不幹,就是不幹;不要人家啦。是他自命不凡了呢,還是他想先出名,然後再到別的地方去求親呢……」
在民生凋蔽的克尼亞焦夫卡村(該村分屬幾個地主,將軍的一百名農奴就在這裏),有一座用白色大理石修造的陵墓,墓上鐫刻著碑文,頌揚死者的智慧、才能、高尚的情操以及勳章和將軍的頭銜。福馬·福米奇在撰寫這篇碑文時出了大力。將軍夫人裝腔作勢了半天,不肯饒恕這個不孝之子。她被一群女食客和哈巴狗們包圍著,痛哭流涕,大喊大叫地說,她寧可啃乾麵包,不用說「得就著自己的眼淚下咽」,寧可拄著討飯棍到人家的窗前去要飯,也不願應「不孝之子」的請求搬到他的斯捷潘齊科沃村去,又說她的腳永遠不會踏進他的家門!一般說來,「腳」這個字眼用於這樣的意思,出於有些太太們之口,常常帶有某種特別的腔調。而將軍夫人說這個字時,更是精於此道、令人絕倒……總之,說了不可勝數的激昂慷慨之詞。必須指出,正當她大哭大鬧的時候,她和她底下的人已經在悄悄地收拾行裝,準備搬到斯捷潘齊科沃村去了。上校幾乎每天賓士四十俄里,從斯捷潘齊科沃趕進城,累壞了自己的所有馬匹,直到將軍葬禮之後兩星期,他才得到允許去拜見受了委屈的高堂老母。福馬·福米奇被用來進行談判。在這整整兩星期中,他一直用不孝之子的「無人性的」行為來申斥他,數落他,把他說得熱淚盈眶,幾乎陷於絕望。從這時候起便開始了福馬·福米奇對我那可憐的叔叔的不可思議的、暴虐無道的影響。福馬看清了在他面前的是怎樣一個人,他立刻感到,他那小丑的角色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山中無虎,他福馬可以稱王了。他終於揚眉吐氣了。
「那你……那你能原諒我嗎,謝爾蓋?」
「那怎麼行,叔叔,如果您不制止這個傻瓜,那他……您聽見他繞來繞去想達到什麼目的嗎?我向您保證,法拉列依準會胡說一氣……」我低聲向叔叔說道;叔叔正在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是,也不知是怎麼搞的,將軍夫人每次都死而復生。半小時后,上校捏著一個人的紐扣,解釋道:
「Mais répondez donc,葉戈魯斯卡!」將軍夫人聳聳肩膀,幫腔道。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福馬,我不生氣。我知道,你作為朋友制止了我,作為親人,作為兄長。這是我自己允許你這樣做的,甚至央求你這樣做。這有道理,有道理!這是為我好!謝謝,我虛心接受。」
「等等,等等!」她叫道。她撇下自己的密友,又匆忙向我轉過身來,彷彿怕我跑掉似的。「喂,您知道我想對您說什麼嗎?您非常,非常像一個年輕人,一個極其可愛的年輕人!……薩申卡,娜斯金卡,你們記得嗎?他非常像那個瘋子——記得嗎,薩申卡!咱們坐車出去的時候遇見的……騎在馬上,穿著白坎肩……他還拿著自己的長柄眼鏡對準了我,真不要臉!記得嗎,我還矇著面紗,但是我忍不住了,從馬車伸出頭去,向他叫道:『不要臉的東西!』後來我又把我的一束花扔在馬路上……記得嗎,娜斯金卡?」
「我當然知道,老弟,可你還記得嗎?」
「好,那你現在告訴我,難道馬爾登吃肥皂嗎?你到底在哪兒見過這個吃肥皂的馬爾登?你說呀!也讓我見見這個非凡的馬爾登!」
我們離屋子很近。從開著的窗戶傳出一聲尖叫和一些不尋常的喊叫聲。
「唉,得了,得了,加弗利拉!」他叫道,「你少說兩句吧,得啦!」
「您吻她了!在花園裡!」我驚訝地望著叔叔,叫道。
「嘻嘻嘻!哎呀,這老頭可逗啦!他總有法子把大夥逗樂了!」安菲莎·彼得羅芙娜尖聲說道。
「只要這麼五分鐘或者十分鐘,謝爾蓋,我就完全屬於你的了。你瞧:有事兒。」
那老鄉苦笑了一下。
「我?愛上了她?他們都瘋了,還是串通好了都來反對我?我為什麼寫信叫你回來,難道不是為了向他們大家證明這一點?他們都瘋了嗎?那我為什麼要把她許配給你呢?我?愛上了她?他們都瘋啦,真瘋啦!」
「福馬·福米奇!媽!」叔叔絕望地大聲說道,「我敢對天發誓,我沒有罪!除非無意中脫口而出!……請你別見怪,福馬。要知道,我這笨人——我自己都覺得笨;我自己都感到我這人笨手笨腳……我知道,福馬,我什麼都知道!請你千萬別見怪!」他揮著手繼續說道,「我活了四十歲,在此以前,也就是說在認識你以前,我老在想,我總算是個人吧……反正總還過得去。而在這以前我居然沒有發現,我像那隻公山羊一樣是有罪的,我是天字第一號的利己主義者,我作惡多端,奇怪,天地怎能容我!」
有幾分鐘,叔叔一聲不響,在屋子裡來回走著,好像在和自己鬥爭。
我始終弄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這樣一位看來深明事理的人,即已故的克拉霍特金將軍,跟一個四十二歲的寡婦結親的。大概他猜想她很有錢吧。也有人認為,他無非是想找個保姆,因為那時候他已經預感到百病纏身,後來果然在老年時沉痾來犯,使他一病不起。有一點是清楚的,將軍與他的妻子同居的整個期間,對他的妻子很不尊重,一有機會就十分刻薄地挖苦她。這是一個怪人。他粗通文墨,人並不笨,他對所有的人一概嗤之以鼻,而且肆無忌憚,嘲笑一切人和事,老年時由於多病(這乃是他不大循規蹈矩的生活所致),他變得肝火很旺,動輒發怒,而且殘忍。他曾經仕途得意,但是因為某一件「不愉快的事」,不得不棄官告退,差點沒吃官司,因而也丟掉了自己的養老金,這使他深感痛恨。他幾乎沒有任何財產,只擁有一百名破了產的農奴,可是他在自己的餘生中始終優哉游哉,什麼事也不做,整整十二年,他從沒有過問過他靠什麼生活,誰在養活他;與此同時,他卻要求養尊處優,花起錢來毫無節制,還置備了一輛馬車。不久他便兩腿癱瘓,只得坐在安樂椅中度過他最後十年餘生。這把安樂椅在必要時由兩名高大的僕人推著——他們除了各式各樣罵人的話以外,從來沒有聽他說過任何好話。馬車、僕役和安樂椅,概由那個不孝之子出錢維持:兒子把自己的田產一再抵押,節衣縮食,債台高築(按照他當時的財產狀況簡直無法償還),傾其所有,全寄給了母親,儘管如此,他還是洗刷不掉利己主義者和大逆不孝的罵名。但是叔叔生就這樣一副性格,最後連他自己也相信他是利己主義者了,為了對自己懲前毖後,不再做一個利己主義者,他便把越來越多的錢寄來。將軍夫人十分崇拜自己的丈夫。然而,最使她中意的還是他是一位將軍,托他的福,她也成了將軍夫人。九_九_藏_書
「不,您想說的就是這話。」
「我說叔叔,從我聽到和看到的一切,我覺得,您……」
「你大概想變著法兒騙我吧?」
福馬出去了。我立刻衝進了房間。
我不來描寫福馬·福米奇的憤怒了,上校因為不成體統和不能回答得隨機應變,被可恥地逐出了道德維護者的視野之外。但是從那時起福馬·福米奇就向自己發誓,非把跳喀馬林舞的法拉列依就地拿獲不可。每逢傍晚時分,當大家都認為他正在忙著什麼事的時候,他就故意悄悄地走進花園,繞過菜園子,躲到大麻地里,從那裡可以遠遠地看見正在跳舞的那面空地。他像個獵人在守候小鳥似的守候著可憐的法拉列依,他在快樂地想象,一旦成功,他將跟全家,特別是跟上校吵個落花流水。最後,他的日夜辛勞終於獲得了成功:他窺見了喀馬林舞!聽完上面一段敘述以後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叔叔一看見哭著的法拉列依和聽到維多普利亞索夫通報說「福馬·福米奇駕到」(而福馬在這個令人焦躁的時候突然大駕光臨,出現在我們大家面前)要大驚失色,揪自己的頭髮了。
「嗯,難道還哭?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可以給您講講維多普利亞索夫的身世,我相信,您會發笑的。」
「唔,你就知道嘛,福馬,既然你問我。」羞愧得無地自容的叔叔憨厚地答道。
福馬·福米奇大驚失色,立刻派人去找上校。
「還有您,我們的絕代佳人,您好,」他又轉向佩列佩莉岑娜小姐繼續說道,「有什麼辦法呢,太太:我是個下流胚!還在1841年,就是我被開除公職的那一年就已經定下了,我是個下流胚。那年也就是瓦連京·伊格那基奇·吉洪卓夫當上了大官:給了他一個陪審官,他當上了陪審官,我就當上了下流胚。我這人生性坦白,什麼都承認。有什麼辦法呢!我曾經試著老老實實地生活,試了,但是現在得試著改弦更張了。阿列克山德拉·葉戈羅芙娜,我們的又香又甜的小蘋果,」他繞過桌子,走到薩申卡跟前,繼續說道,「請允許我吻一下您的衣裙,小姐,您身上發出的蘋果味和各種各樣優雅的味道。向我們過命名日的人問好;少爺,弓和箭我都給您帶來了,我親自做了整整一早晨;我的孩子們幫忙做的;現在咱們就可以射箭玩了。等您長大以後去當軍官,殺土耳其人的頭。——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啊,她不在,我的女恩人!要不我也得吻吻她的衣服。普拉斯科維雅·伊里尼契娜,我親愛的小姐,可惜我沒法擠到你的跟前去,要不,我不僅要吻吻您的手,而且還要吻吻您的腳——真的,您哪!安菲莎·彼得羅芙娜,我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今天我還為您祈禱過上帝,我的恩人,我雙膝下跪,含著眼淚祈禱過上帝,我也為令郎祈禱過,但願上帝能賜給他各種官爵和才能,特別是才能!正好,我們還要向伊凡·伊凡內奇·米津契科夫致以我們最卑下的問候。但願主能賜給您希望的一切。因為人家簡直弄不清您自己到底希望什麼,先生:您老是沉默寡言,您哪……你好,娜斯嘉——我的小不點兒們都向您問好,他們每天都惦記著您。現在該向主人家恭賀大安了。我從城裡,上校閣下,直接從城裡來的。這位大概是您的侄兒,在大學念書的那位吧?先生,請接受我們最卑下的問候,請伸出您的手。」
「那好吧。不說這個了,我走啦,而您立刻到您母親那裡去:雙膝跪下,痛哭流涕,但是必須求得她的寬恕。這是您的天職,您的義務!」
「我敢發誓,不是的!」
「那還不明白,少爺:阿德蘭伊達起碼是一個外國名字,顯得高雅,少爺;至於阿格拉芬娜,任何一個最差勁的娘們都可以叫這個名字,少爺。」
「我強烈要求!我現在就強烈要求,上校,我堅決要求!我看得出來,您覺得說這話很難堪,因此我才強烈要求。您的這種犧牲將是您建立豐功偉績的第一步,因為——您別忘了這個——您必須建立一系列的豐功偉績才能與我媲美;您必須克服自我,那時候我才會相信您的真誠……」
「但是,我絕不會辜負你,福馬,我會重新得到你的友誼的——我向你發誓!」
「怎麼是胡說八道呢?要知道,這是他寫信告訴我的呀。」
「啊,老弟,您怎麼記下來?」巴赫切耶夫先生懷疑地望著我,微露恐懼地問道。
「就教這本子上的,少爺。」
「但是,叔叔,您是不是想說,您將娶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我害怕地叫道。
「知道的,叔叔,」我驚奇地望著剛才這齣戲,答道,「不過我想,當然,沒有教育也是一種骯髒;不過,從另一方面說……教農民學天文……」
「唉,老弟,他們本來就在嚷嚷我對僕人們的道德不關心!說不定明天就會去告我的狀,說我不聽他們的申訴,那……」
她沒有掩飾自己的懊喪。我的處境十分狼狽。
「請問,」我打斷了他的話,多少也是為了換個話題,「請您告訴我,我叔叔想結婚是真的嗎?」
我望了他一眼,原來此人也頗值得欣賞一番。他還很年輕,作為一個僕人來說,穿得相當漂亮,不比外省的某些花|花|公|子差。棕色的燕尾服、白褲子、米黃色的坎肩、漆皮的短筒靴和玫瑰色的領結,顯然,挑選這樣的穿著,不是沒有目的的。這一切都會使人立刻注意到這個好打扮的年輕人非常講究的口味。令人注目地掛出來的錶鏈,一定也帶有同樣的目的。他臉色蒼白,甚至有點發綠;有一個大鼻子,鼻樑拱起,尖尖的,白得異乎尋常,彷彿白瓷燒成似的。他那薄薄的嘴唇上掛著一絲微笑,顯出一種憂鬱,一種從容優雅的憂鬱。他的眼睛大大的、鼓鼓的,好像玻璃球做的,眼神看上去非常呆板,但畢竟透出一種文雅之氣。他那薄薄的、軟軟的耳朵,出於禮貌塞著棉花。他那淡黃的長而稀的頭髮,燙成一卷卷的,而且抹了油。他的一雙小手白白的、乾乾淨淨,似乎是在玫瑰花泡的水裡洗過似的;手指的末端是修剪講究的、很長的玫瑰色指甲。這一切都顯示出他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從不幹粗活的花|花|公|子。他故意發音含混,又十分時髦地不讀出字母P,眼瞼一會兒抬起,一會兒垂下,唉聲嘆氣,扭扭捏捏,極盡矯揉造作之能事。他身上散發出一股香味。他個子不高,瘦弱而萎靡不振,走起路來膝部打彎,樣子很特別,大概他覺得這樣走路十分文雅——總之,他渾身上下都浸透了從容優雅、弱不禁風和異乎尋常的自我優越感。這最後一個情況,也不知道為什麼惹得我一時無名火起,覺得很不舒服。
「好,好,咱們不說!但是……我能在哪見到您呢?」
房門大開,福馬·福米奇大駕光臨,出現在一群不知所措的人們面前。
我一眼就看出,米津契科夫先生的來訪和他的親昵的談吐——這一切都是他抱有某種目的預先準備好了的,簡而言之,米津契科夫先生有求於我。剛才他還雙眉緊蹙,正襟危坐,現在卻喜笑顏開,準備講一個冗長的故事。一眼就可以看出,這人很有自制力,而且深明世故。
法拉列依不吱聲,只是眼淚汪汪地痛哭。
「他屁也拿不到我的,」他向我悄悄地低聲說道,「快捧呀,奉承呀!」
「什麼謝遼查,胡說!我什麼也不想聽。滾!這是柯羅夫金。我堅信,這就是柯羅夫金。我的預感不會欺騙我。他到這裏來就為把福馬·福米奇攆走,寫信讓他來就為的這個。我的心預感到……滾,壞蛋!」
我大惑不解。
「不瞞您說,」我十分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變化……我還以為……」
「啊!你就是維多普利亞索夫?」
「漂亮!」他聽完故事以後說道,「我甚至沒有料到福馬會有這一手。」
但是最有意思的是,法拉列依怎麼也沒有想到可以撒謊:乾脆說,他沒有夢見白牛,而是夢見了,比如說,一輛馬車,上面坐滿了太太小姐們和福馬·福米奇;而且在這種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撒謊也不見得是多大的罪過。但是,法拉列依老實得根本不會撒謊,甚至他想撒謊也不成。大家甚至沒有暗示過他可以這樣做。因為大家知道,他剛一開頭就會露餡,而福馬·福米奇就會立刻逮住,指出他撒謊。怎麼辦呢?叔叔的境況變得越來越不堪忍受了:法拉列依簡直無可救藥。可憐的孩子愁得甚至瘦了下去。管家婆馬拉尼亞硬說他中了邪,躲在角落裡給他灑了點聖水。參加這項義舉的還有心腸仁慈的普拉斯科維雅·伊里尼契娜。但是這也無濟於事。什麼都無濟於事!
「說——了!……」法拉列依哽咽著承認道。
「我說了,說了,您哪。」
「不能不趕出去嗎?我是這麼決定的,老弟:明天一大早我就去找他,把一切都告訴他,就像剛才我跟你說的那樣,他不可能不理解我;他為人高尚,他是人們中間最高尚的一個!但是有一點使我心裡不安:如果媽今天把明天求親的事預先告訴了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那怎麼辦呢?這不糟了嗎?」
「他很久都不理我,他在算一道數學題,在計算什麼東西;大概是一道很難的題吧。他當著我面畫了一條畢達哥拉斯的短褲——我親眼看見的。我重複了三次,直到第四次他才抬起頭,好像頭一回看見我似的。『我不去,那裡現在來了一位科學家,在這樣一位科學巨擘身旁哪有咱的位置呢?』他就是這麼說的,在巨擘身旁。」
「請您原諒我,」我繼續說道,「我現在心情不好,我覺得,這話不應當我來說……特別是跟您……但是反正一樣!依我看,談這類事還是開門見山的好,不瞞您說……就是說,我想告訴您……您知道叔叔的意圖嗎?他命令我向您求婚……」
「我幹嗎要埋怨?」
「怎麼是一支歌罷了!您居然向我承認您知道這支歌而不以為恥——要知道,您是貴族社會的成員,兩個品德優良、天真無邪的孩子的父親,而且還是個上校!只是一支歌罷了!但是我相信這支歌是真有其事的!只是一支歌罷了!但是,又有什麼樣的正人君子能夠承認知道這支歌,或者哪怕在隨便什麼地方聽到過這支歌而不愧死羞死呢?您說,什麼人,什麼人吧?」

三、叔叔

「您別希望了:我什麼都沒明白。」
「嗯!好吧,你走吧,老弟,你走吧!你知道嗎,謝遼查,他經常在福馬身邊,所以對他我也害怕起來了。僕人們所以不喜歡他,就因為他老愛給福馬打小報告。他現在倒是走了,也許明天又會挑個什麼刺兒去告密!我呀,老弟,已經把那兒的事全調理好啦,現在我的心情很平靜……就急忙來找你。我終於跟你又在一起啦!」他握著我的手,激動地說道,「我還以為你非常生氣,一定會偷偷走掉哩。我還派人去看著你。嗯,現在,謝天謝地!可是不久以前,加弗利拉是怎麼啦?還有法拉列依,還有你——都趕到一塊兒了!好啦,總算謝天謝地,謝天謝地!我終於可以跟你促膝長談,說個夠了。我要把心向你敞開。謝遼查,你可不能走;我只有你一個人了,你和柯羅夫金……」
「您知道嗎,」我有點前言不對後語地開口說道,「也許這話現在說得不是時候,不過我還是準備一抒己見。我是這麼想的:也許,關於福馬·福米奇,我們兩人都想錯了;也許,所有這些怪脾氣掩蓋著一個特殊的,甚至頗有才能的天性——誰知道呢?也許這是一個失意的、備受痛苦折磨的,可以這樣說吧,向全人類復讎的性格。我聽說,他從前當過小丑一類的人物:這也許損害了他,侮辱了他,把他戕害了?……您要明白:一個高尚的人……意識到……竟要他扮演一個小丑!……因此他才對全人類不信任,而且……而且,也許,如果使他與人類,也就是說,與人們重歸於好,那,也許他會變成一種特殊的性格,也許,甚至是很出色的性格,而且……而且……這人身上總有些可取之處吧?人們崇拜他總是有道理的吧?」
福馬需要折磨人。他像貓玩耗子似的,玩著自己的犧牲品;但是法拉列依不吱聲,他在嚶嚶啜泣,不明白問他的問題。
「我到底錯在哪呢,安娜·尼洛芙娜?您要敬畏上帝呀!」叔叔用哀求的聲音說道,好像在祈求她不要誤會似的。
「您可曾想到,」我說,「她差不多已經是叔叔的未婚妻了?您把她偷走,豈非使她十分難堪嗎!您幾乎是在婚禮前夜把她帶走的,而且您為了完成這件豐功偉績,還向他借了錢!」
我清醒了過來。
「不……不,哪兒的話,我……」
叔叔迅速走出房子,拐進花園,而不是去正房。我從窗口注視著他。
「僭越!不知從哪本書上背會了這麼一句話,就鸚鵡學舌起來!但是您知道嗎,您拒絕稱我『將軍閣下』,就使我蒙受了奇恥大辱,您使我蒙受凌|辱的還有,您不明白我所以要如此的原因,就把我說成是一個任性的傻瓜,只配進瘋人院。哼,難道我就不明白,像我這樣一個把所有的官爵和塵世的虛榮視同糞土的人居然想被稱作將軍閣下,這豈非可笑嗎?殊不知,徒有虛名而無美德,虛名本身就一錢不值。如果沒有美德,哪怕給我一百萬我也不要將軍這個頭銜,可是您卻認為我是瘋子!正是為了您的利益,我才不惜犧牲自己的自尊心,並且容忍了您,還有你們,您和您的那些學者和科學家們,把我看作一名瘋子!我之所以決定向您要求將軍的尊號,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啟發您的智慧,增進您的道德,使您沐浴到新思想的光輝。我希望的無非是您從今以後別再把什麼將軍看作是地球上的最高明星;我想給您證明的正是:為官而不懂忠恕之道,等於零;以後聽見您的什麼將軍要來也大可不必興高采烈,要知道,也許就在您的身旁,就大有德高望重的人在!但是您卻經常在我面前妄自尊大,自以為您有上校這個頭銜,因此您就難於啟齒稱我是『將軍閣下』。原因就在這裏!這就是原因所在,而不是到什麼僭越,到什麼非分之想里去尋找。全部原因就在於您是上校,而我只是福馬而已……」
「原來在這樣的條件下驅逐福馬!」我想,「叔叔把錢的事瞞著我。」
「上帝保佑你!」福馬·福米奇說。他虔誠地嘆了口氣,從沙發椅上站起身來,準備去午睡。福馬·福米奇在午飯後一向要小睡片刻。
「以後,以後,我的朋友,以後再說吧!這一切都會弄明白的。瞧你成了一個多帥的小夥子啊!我的親愛的!我多麼盼望你回來啊!我想跟你暢談一下,可以說吧……你是一個科學家,我就有你一個人……你和柯羅夫金。我必須告訴你,這裏大家都對你有氣。你可千萬注意,要留神,不要粗心大意!」
「嘿嘿嘿!哎呀,你這騙子!把工具押給了人家,你在城裡還怎麼幹活呀!」胖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嗄聲道,他完全心滿意足了,驟然心情變得非常快活。
「我聽說,叔叔,」我聽了他的話感到十分詫異,「我聽巴赫切耶夫說(不過,我不知道這話是否公允),他說福馬·福米奇嫉妒伊柳沙過命名日,就硬說明天也是他的命名日。不瞞您說,這一點使我如此驚訝,我簡直……」
「對,就是說不……不瞞您說,我現在更感到興趣的是觀察。我一直住在彼得堡,現在我急著要到叔叔那裡去……」
「勞駕,請問:我非常樂意為您效勞。」米津契科夫把椅子挪近一點,匆匆答道。
「加弗利拉!你把這錢拿去,」福馬溫和地說道,「老人家,這些錢你也許會有用的。——不過,不!」他陡然大叫起來,其中還夾雜著一種異樣的尖叫聲,他從安樂椅上跳起來,「不!先把它給我,把這些錢給我,加弗利拉!把它給我,把它給我!把這些百萬家私給我,讓我用我的腳踩它,給呀,讓我把它撕了,吐上唾沫,把它扔了,污辱它,使它名譽掃地!居然,居然送給我!收買我,讓我走出這個家!這話是我聽到的嗎?我居然蒙受這樣的奇恥大辱?瞧吧,瞧吧,這就是您的百萬家私。您瞧著:瞧吧,瞧吧,瞧吧,瞧吧!福馬·奧皮士金就是這樣來對付您的,如果您在此以前還不知道這個的話,上校!」
「他說,幾百或者幾千米來著。反正很遠。裝三大車也拉不贏。」
「對,您!」
「哎呀,叔叔,您老是科學科學的!試想,」我和氣地咧著嘴,又轉身向奧勃諾斯金娜異常放肆地繼續說道,「我親愛的叔叔是如此忠於科學,他居然在大道上的某處發掘出了一位神通廣大的、能解決實際問題的哲學家——柯羅夫金先生;闊別多年之後,他今天對我講的第一句話就是,他正在焦急地,可以說,迫不及待地等候這位非凡的奇迹創造者……不用說,這蓋出於對科學的愛……」
「看見了,福……」
「格里什卡!別嘀嘀咕咕嘮叨了!抽你!……」他突然向他的隨從嚷道,好像根本沒有聽到我說的關於半途耽擱的話。
「寫詩!真夠嗆!」
「難道……難道這是可能的嗎?」我激動地問道,「我認為這是誹謗。請您看在上帝分上告訴我,我對這事非常感興趣……」
「我要和福馬一刀兩斷。」叔叔斬釘截鐵地說。
「但是,我的上帝!他已經跟這個想法妥協啦!」我絕望地說道。「不這麼辦又有什麼辦法呢?人家是為我好,而且我也預感到,遲也罷,早也罷,反正跑不掉的:非強迫我娶她不可。與其為了這事惹起爭吵,還不如現在這樣好。謝遼查老弟,我把一切都坦白告訴你:我甚至多少覺得高興。決定了就決定了吧,起碼一塊石頭落了地——心裏也平靜了些。我到這裏來的時候幾乎完全心平氣和了。我大概命該如此!主要的好處是娜斯嘉將留在咱們這裏。要知道,我已經同意了這個條件。可忽然她自己想跑!那不行!」叔叔跺了一下腳,叫道,「你聽我說,謝爾蓋,」他用堅決的神情補充道,「你在這裏等我一下,哪兒也別去;我一會兒就回來找你。」
「他們當然成不了大氣候,但是從中搗亂——是十拿九穩的。要他們不聲張出去和進行幫助,他們就會要錢:我早等著這一手了……不過我不可能給他們太多,絕不給——我早已經拿定了主意:休想多於三千盧布;試想:這裏花三千,婚禮花五百銀盧布;叔叔的錢必須全部歸還給他;此外,還有一些老債;嗯,妹妹也得給點兒,多少得給一點兒吧。十萬之數還剩下多少?這簡直是破產嘛!……不過,奧勃諾斯金母子倆已經走了。」
「哎呀,老弟,她是一位grande dame,一位將軍夫人!一位非常善良的老太太;你知道,她習慣了這一類十分細膩的東西……這不是我這樣的蠢材能夠配得上的!現在,她在生我的氣。這,當然是我的錯。可是,老弟,我還不知道我究竟錯在哪裡,不過,錯當然在我。」
「碰——見了!」
奧勃諾斯金隱匿不見了。不一會兒,叔叔就像從地底下鑽出了似的出現在我的面前。
說實在的,我甚至有點兒膽怯了。當我剛一走進斯捷潘齊科沃村的時候,我突然感到我的羅曼蒂克幻想太荒唐,甚至好像也很愚蠢。這時是下午五點左右。路從主人家的花園旁邊穿過。在離別多年之後,我又看到了這座大花園,我曾在這裏度過了我的童年的若干幸福歲月,後來在我受教育的學校的寢室里,我又多次夢見過它。我跳下車后,就穿過花園徑直向主人家的正房走去。我很想能夠悄悄地出現,先打聽一下,問個究竟,首先跟叔叔暢談一次。我果然如願以償。我走過兩旁種有古老的菩提樹的林蔭道,登上了露台,露台上有一扇玻璃門,直通內室。露台四周是花壇,露台上擺滿了一盆盆名貴的植物。我在這裏遇到了一位老家人加弗利拉老頭。他從前曾經帶過我,現在則是叔叔的受人尊敬的隨從。老頭戴著眼鏡,手裡拿著個小本,正在聚精會神地念。我兩年前曾跟他在彼得堡見過面,他是跟叔叔一起來的,所以現在他一下子就認出了我。他流著高興的眼淚跑過來吻我的手,而且眼鏡也從鼻子上掉下來,摔到了地上。老人家的這份情義使我很感動。但是我念念不忘不久以前跟巴赫切耶夫先生的談話,因此首先注意到了加弗利拉手裡拿著的那本可疑的小本本。
「對,在我面前。」福馬點頭稱是。
「得了,夥計,你等著吧,我這就會跟你認識的。」
「得把您禁閉起來,永遠不把您從黑屋子裡放出來,您哪……你們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兇手!」佩列佩莉岑娜氣得渾身哆嗦,向薩申卡嗄聲嚷道。
我下樓的時候心中思忖:「這裏真有點像瘋人院。」
「他喝醉酒了,老爺。」一個工人補充道,這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瘦高個兒,一本正經地板著臉,以自己那一伙人的頭頭自居,「他喝醉酒了,老爺,他離開東家三天啦,躲在我們這兒,死乞白賴地賴在這兒,他想要鑿子。你現在要鑿子幹嗎,你這蠢貨?他想把最後一把工具也拿去換酒喝!」
福馬的形象(一個學識淵博的人,一個不幸的人,一個在喜怒無常、狠心的老爺身旁當過小丑的人),使叔叔高尚的心靈感到無限惋惜和憤慨。福馬的一切怪癖,一切並不高尚的乖戾行為,叔叔都立刻歸之於他過去所受的痛苦、所遭到的屈辱和他的憤世嫉俗……他在自己的溫柔和高尚的心中立刻認為,一個飽受痛苦的人跟常人不一樣,對他不應該苛求;對他不僅應該原諒,而且應該用溫暖治愈他的創傷,恢復他的本來面貌,使他與人類言歸於好。他抱定這個宗旨以後,就頭腦發熱,鬼迷了心竅,完全看不出他的新朋友不過是一個好色的、反覆無常的畜生,一個利己主義者,懶漢和二流子。他全心全意地相信福馬的學問和天才。我還忘了說,叔叔一聽到「學問」或者「文學」二字,就極其天真並且由衷地佩服得五體投地,雖然他自己從來沒有攻讀過任何學問。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福馬?」
「那麼您認為與這個瘋瘋癲癲的女傻瓜的這種醜惡的、反常的婚姻是非實現不可的了?」
「伊凡·伊凡內奇!」福馬突然開口道,他把頭轉過來向著米津契科夫,注視著他,「嗯,我剛才說了一席話:足下有何高見?」
「他想把詩印出來,叔叔?」
「不埋怨他們,就算埋怨馬車得了。」
「那阿格拉芬娜色就不存在嗎?」
「幹嗎回頭看嗎?少爺,我老覺得後面會有人一巴掌打過來,像打蒼蠅似的把我打死,因此我才回頭看。我成了害單狂症的人啦,少爺。」
「福馬,這是一個聰明人,一位科學家……我正在等他。這確實是個好人,福馬!」
「啊,您不用擔心!對此我完全有把握。關鍵在於: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簡直同隨便什麼人都會發生桃色事件。一句話,只要誰對她有意,任何人都成。因此我才預先要您做出保證,您絕不會反過來利用我這個想法。您當然明白,我不利用這樣的機會甚至是罪過的,特別處在我這樣的境況之中。」
「我自尊心很強,福馬,我看到,我看到了。」叔叔嘆了口氣道。「您是一個利己主義者,而且是一個陰暗的利己主義者……」
「喀馬林!這個喀馬林是誰?這個喀馬林是什麼玩意兒?難道這樣的回答能讓我明白嗎?你說呀,也讓我們了解了解:你的喀馬林到底是什麼人?」
「誰?我?」福馬斷喝一聲,聲音都變了。
「哪有耗子給貓掛上鈴鐺的呢,少爺?他說,我是教你這個蠢笨的莊稼漢講求整潔。你那襯衫怎麼會不乾不淨的呢?還不是因為出汗,所以才不乾不淨!總不能每天換衣服呀。乾淨不會使人復活,邋遢也死不了人。」
「有什麼辦法呢,老弟,有什麼辦法呢!這使我的心都碎了,但是我拿定了主意。明天求婚;婚禮決定悄悄地辦,隨便一點;還是隨便一點好,老弟。你可能當伴郎。我已經暗示要你,因此,他們在這以前是絕不會把你趕走的。有什麼辦法呢,老弟?他們說:『給孩子們留點財產!』當然,為了孩子們有什麼不可以做呢?哪怕拿大頂、轉圈,何況這事本來就也許是對的。我總應當為家庭做些什麼吧。總不能老是好吃懶做呀!」
「您現在舒服點了嗎?您攪亂了朋友們的愉快的文學談話,打斷了他們,以此來滿足自己的渺小的自尊心,您滿意了吧?」
「這話是什麼意思?」我莫名其妙地問道。
他為我這一舉動大吃一驚,起初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
「哎呀!……」將軍夫人叫道。她精疲力盡地滾倒在沙發上。
正當叔叔把我支到露台去的那一瞬間,福馬走進了房間。但是很抱歉:我沒有走開;我決定留在露台上,那裡很黑,因此,從房間里很難看到我。我決定偷聽。
我睜大眼睛望著叔叔。葉惹維金這個姓我早就忘到九霄雲外去了。我雄赳赳,氣昂昂,一路上幻想著自己假定的天作之合,為她編製著慷慨仗義的計劃,卻完全忘記了她姓什麼,或者不如說,一開始我根本就沒有注意這個。
果然,我在馬房後面找到了叔叔。他在那裡的一塊空地上,站在一群農民面前;他們在鞠躬,苦苦地哀求著什麼。叔叔則在使勁給他們解釋。我走到他身邊,喊了他一聲。他回過頭來,我們就互相投到對方的懷抱里了。
「不,您還是不去為好。我自己剛從他們那裡來。」
「夜來香。」
石頭直接扔進了我的菜園。然而,毫無疑問,福馬·福米奇雖然對我根本不予理睬,但是他關於文學的談話卻完全是衝著我一個人來的,其目的就是為了從一開頭就把我這個所謂彼得堡的科學家和聰明人弄得眼花繚亂,把我殲滅並把我壓得粉身碎骨。對此我至少深信不疑。
「你到底出現了一些什麼想法呢,老弟?」巴赫切耶夫先生不信任地問道。
福馬·福米奇輕輕地、慢條斯理地說道。聲音中帶著一種莊嚴的冷漠。

九、將軍閣下

我看得出來,佩列佩莉岑娜所以要插|進來說話,唯一的目的乃是向我們大家,特別是向我這個新來乍到的人宣布,她是位中校的千金,而不是什麼等閑之輩。
「您害怕了,叔叔?您後悔啦?」我注視著他說道。
「他為他們做的事還少嗎!」我憤怒地叫道,「您,您居然還說,娶這個俗不可耐的傻瓜——這個想法是有道理的!」
我不知道是因為加弗利拉在念這個法文句子時的憂鬱表情呢,還是因為大家猜到了福馬希望大家笑,反正加弗利拉一張嘴,大家就笑得前仰後合。甚至將軍夫人也笑了起來。安菲莎·彼得羅芙娜倒在沙發背上,用扇子擋住臉,咯咯咯地尖聲笑起來。最可笑的是,加弗利拉看到考試變成了這副模樣,實在忍不住了,啐了口唾沫,責備地說:「我活了這麼大把年紀,還受這樣的恥辱!」
「怎麼,還得跟維多普利亞索夫說話!叔叔,您就別理他了。」
「誰家的?他的主人是誰?」
「對,那裡也有我的一份功勞。」福馬·福米奇好似老大不樂意地答道,彷彿在埋怨自己:他居然賞臉跟這種人談這樣的話。
「人,人真多呀!」他搖著頭說,「大夥大概都沒喝醉……酒吧。」他拖長聲音說道。似乎在憂鬱地沉思什麼,又似乎在責備自己。「得啦,早上好,哥們,剛剛到來的白天好。」
加弗利拉進來的時候不是一個人;跟他一起進來的還有一個小廝,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長得非常漂亮,我後來才知道,就因為他漂亮才被留下來當僕人的。他叫法拉列依。他穿著一套十分別緻的服裝,身著紅色的綢襯衣,領上綉著金邊,腰系綉金的腰帶,下著黑色波里斯絨的燈籠褲,腳蹬紅色翻口的山羊皮靴。這套衣服是將軍夫人親自想出來的。這男孩非常傷心地痛哭著,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似的從他藍藍的大眼睛里滾下來。
「上校,看見這一切叫人不能不傷心,既然看見了就不能沉默。我窮,我住在您母親這兒。人家興許會想,我沉默是為了對您阿諛奉承;我不希望有什麼黃口小兒把我當作是您的死皮賴臉的食客。也許,我剛才到這裏來以後,甚至故意增加了我的真誠的坦率,故意不得不表現得甚至有點粗暴,其原因無非是因為您自己置我于這樣的境地。您對我太傲慢了,上校。人家可能會把我當作您的奴隸,您的食客。您巴不得在陌生人面前貶低我,殊不知我與您是平等的,聽見了嗎?在各方面都是平等的。也許吧,我住在您家乃是我賞您的臉,而不是您賞我什麼臉。人家貶低我:因此,我必須自吹自擂——這叫作當仁不讓!我不能不說,我必須說,我應該立刻提出抗議,因此我才直截了當地向您宣布,您的嫉妒心實在太重了!比如說,您看見一個人在親切友好的談話中無意地表露了自己的知識、博學和趣味,對此您就感到懊喪,您就熬不住了:『讓我也來表現一下自己的知識和趣味吧!』請問,您有什麼趣味?您對於美所懂得的——請恕我直言,上校——比如說吧,就如一頭公牛對於牛肉所懂得的一樣多!我承認——這未免尖銳、刻薄了點兒,但起碼這是爽直的和正確的。這些話,您在您的那些拍馬逢迎的人那裡是聽不到的,上校。」
「不,不是『嗯將軍閣下』,而是直截了當:『將軍閣下!』我早就跟您說了,上校,改變一下您的口吻,我也希望您不至於感到有辱您的身份,如果我建議您微微一鞠躬,同時把身子向前傾的話。人們跟將軍說話,都是身子前傾,以示尊敬和準備,可以說吧,飛也似的跑去完成將軍的吩咐。我曾經親自躋身於將軍之列,這一切我知道……說呀:『將軍閣下。』」
「什麼請求?」
「您何必見怪呢,老弟?」胖子答道,「您不必見怪!我是為您好才說這番話的。您別瞧我愛嚷嚷,剛才還訓斥自己的僕人。我這個格里什卡雖然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騙子,但是正因為如此我才愛他這個下流胚。我坦白對您說:都是心腸太軟把我給害苦了,這都是福馬一個人的罪過!他會毀了我的,我起誓,他會毀了我的!您瞧現在,由於他的恩典,我在太陽里烤了兩個小時了。在這些笨蛋磨磨蹭蹭修理的時候,我本來想去看一下大司祭。這兒的大司祭是個好人。可是這個福馬把我弄得心煩意亂,連這個大司祭我也不想看了!去他媽的!瞧,這裏連個像樣的小飯館也沒有!我告訴您,都是些下流東西,沒一個好人!倘若他身上有一個了不起的官銜那也好說呀。」巴赫切耶夫繼續說,又回到了福馬·福米奇身上,看來,他怎麼也擺脫不開這個人,「哪怕有個官銜還有情可原,可是他連個芝麻綠豆官也不是,我千真萬確地知道他什麼也不是。他說他從前,在四幾年,曾經因為廉潔奉公在某個地方受過苦,就為此,你就必須拜倒在他腳下!簡直猖狂已極!稍不如他的意,他就跳起來,尖聲嚷嚷:『欺侮我,欺侮我窮,對我不尊敬。』福馬不在,你就不敢坐到桌子跟前去吃飯,可他自己又不出來;他說:『欺侮我;我是個窮苦的流浪漢,我吃黑麵包也行。』大家剛入座,他又立刻出現了;於是我們的小提琴又開始鋸木頭了:『幹嗎我不在他們就入席?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嘛。』總之,肆無忌憚!我很久沒有吱聲,老弟。他以為我在他面前也像只哈巴狗似的會舉起兩條前腿跳舞;哼,哥們,你想得倒美!不,我說哥們,你剛拉上套,我就坐上了車!要知道,我跟葉戈爾·伊里奇曾經在同一個團里工作過。我退伍時是個預備軍官,而他在去年回鄉時,是一個退伍上校。我對他說:『唉,您會害了您自己的,您別姑息福馬了!您會痛哭流涕的!』可他說,不,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他是說福馬!),他是我的朋友;他在教我修身行善。好吧,我想,一個人總不能反對修身行善吧!既然他都開始教人修身行善了——那就是說,事情已經糟透了。您倒猜猜,今天究竟因為什麼又掀起了軒然大|波?明天是先知伊里亞節(巴赫切耶夫畫了個十字):是您叔叔的兒子伊柳沙的命名日。我原想在他們那裡過了節,吃過飯以後再走,我還訂購了一個從京城裡買來的玩具:一個裝了發條的德國人在親吻他的未婚妻的小手,而那姑娘在用手絹擦眼淚——一件非常好的東西!(現在我不送了,帶回去。)葉戈爾·伊里奇自己也不反對在這樣的節日里玩一玩,慶祝一下,可是福馬硬不許。他說:『幹嗎凈為伊柳沙張羅?我說呢,現在都不理睬我了!』怎麼樣?這傢伙像人嗎?一個八歲的孩子過命名日,他都嫉妒!他說:『那不行,這天也是我的命名日!』要知道這天是伊里亞節,而不是福馬節!『不,』他說,『這一天也是我的命名日。』我望著他,忍下了這口氣。您猜怎麼著?他們現在只敢躡手躡腳地走路,說話都不敢大聲,怎麼辦呢?伊里亞節要不要過他的命名日,要不要祝賀他呢?不祝賀吧,他要生氣;祝賀吧,他也許會認為在譏誚他!呸,真是進退兩難!我們坐下來吃飯……我說老弟,您是不是在聽我說話呀?」
「是的,叔叔,研究石頭……」
大家又笑了起來。家庭女教師從座位上欠起身子,想走,但是又在圈椅上坐了下來。她臉上有一種難受的、痛苦的表情,儘管她的兩頰漲得通紅。
「是一個不登大雅之堂的姓,少爺。」維多普利亞索夫插嘴說。
「這跟我有什麼相關!我看呀,哪怕您壓根兒不吃飯呢。我不是埋怨您,我只是對鐵匠們說了句話。」
「漂——亮!」法拉列依忍著哭泣回答道。
「得了,你就別說啦,格里戈利!福馬也同意了……就是說並不是同意了,而是,你知道嗎,有這樣一個考慮:萬一把詩印出來的話,因為福馬正在計劃這件事,這樣的姓可能會有損體面——對不對?」
「這就是那個愣——愣頭——青嗎?」她轉身向佩列佩莉岑娜拖長著聲音,含混不清地問道。
「饒恕您?您有罪?」福馬說道,「但是您可明白您對我犯了什麼罪嗎?您可明白您在這裏現在供我吃喝,也構成了您對我的犯罪嗎?您可明白您剛才用一分鐘的時間就已經毒化了我在府上用過的全部麵包嗎?您剛才數落我吃過府上的麵包,我吃過的每一口麵包都成了您數落的對象;您剛才向我證明,我在府上不過是一名奴才,一個用人,一個給您擦皮靴的人!可是我由於心地純潔,還一直以為我住在府上是作為您的朋友和兄長哩!不是您自己鼓起您那毒蛇般的如簧之舌,成千次地向我保證您的兄弟般的情誼嗎?您幹嗎要隱秘地給我羅織罪名,把我像個傻瓜似的騙進這個網裡呢?您幹嗎要在暗中挖掘陷阱,剛才您又親自把我推進去呢?您幹嗎不在一開始的時候就擰下我的腦袋,就像擰下一隻公雞的腦袋似的,就因為……嗯,哪怕是,比如說吧,就因為它不會下蛋呢?對,正是這樣!我贊成這個比喻,上校,雖然它不免土氣,也頗似當代文學的庸俗的口吻;我所以贊成這個比喻,就因為從中可以看出您的責難的全部無聊;我在您面前之所以有罪,無非是像那隻假設的公雞一樣,因為不會下蛋,因而沒能討得它的沒有腦子的主人的歡心!得了吧,上校!難道能對自己的朋友和兄弟用金錢作為酬報嗎——又酬報什麼?究竟酬報什麼呢?他說:『給,我的敬愛的兄長,我對你感恩匪淺:你甚至還救過我的命。給你幾枚猶大的銀幣,不過你得離開我,給我滾蛋!』多麼天真!您對待我的態度又多麼無禮!您以為我嗜錢如命,其實我除掉祝您萬事如意以外別無他求。哦,您使我多麼痛心呵!您玩弄了我的十分高尚的感情,就像一個小男孩在玩一種什麼投釘遊戲似的!上校,我很早以前就預見到了這一切——這就是為什麼我在很早以前就已經感到被您的面色憋得喘不過氣來,感到難以下咽!這就是為什麼我被您的鴨絨褥子硌得難受,而不是覺得舒服!這就是為什麼您的糖和糖果對我來說像是克恩的辣椒,而不是糖果!不,上校,您一個人過吧,您一個人去享福吧,讓福馬背上行囊、忍辱負重地去走自己的路吧。必須這樣,上校!」
叔叔猶豫再三,猶豫不決,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難道這就是那個人嗎,」福馬接著說,嚴厲的聲調一變而為和顏悅色,「這就是我多少次夜不成寐地為他祝禱的那個人嗎!常常,在那不眠之夜,有多少次我從床上爬起來,點亮蠟燭,對自己說:『現在他正在安睡,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就別睡了,福馬,為了他,你應當醒著;也許你還能想出一點什麼來,為了這個人的幸福。』這就是福馬在他那不眠之夜所想的,上校!而這個上校卻這樣來報答他!但是夠啦,夠啦!……」
「那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麼說,他非娶這個塔姬雅娜不可了?」
他走了。我立刻躺到床上,勞累和疲憊不堪,覺得事情艱難。我的神經很不正常,在入睡以前,我曾經幾次哆嗦和驚醒。但是,不管我進入夢鄉時的感觸是多麼奇怪,與第二天早晨我被人用離奇古怪的方式叫醒相比,這種奇怪簡直算不得什麼了。
「你偷聽啦?」叔叔叫道。
「莊稼漢!就是莊稼漢嗎?真新鮮!這就是說,是一個非常好的莊稼漢啰,既然都為他寫了詩,編了舞,這就是說,是一個十分有名的莊稼漢啰,嗯,回答呀!」
「當您戰勝了自我之後,您的心就彷彿得到了某種解脫,是不是?」
「不,不,我的朋友,我不後悔!」他加倍激動地嚷道,「我現在再也不怕什麼了。我採取了斷然的,最最斷然的措施。你不知道,你簡直不能想象,他們向我要求什麼!難道我應該同意嗎?不,我要據理力爭!我要奮起反抗和據理力爭!我早就應該據理力爭!但是你知道吧,我的朋友,我後悔的是不該把你叫來:你如果在這裏,你將成為,怎麼說呢,你將成為福馬·福米奇受辱的目擊者,他會感到難堪的。你明白吧,我想婉言拒絕他,請他走,不加任何侮辱。但是不侮辱他,也不過是說說罷了。事情弄到這步田地,哪怕再甜言蜜語,總是使人難堪的。我是個粗人,沒有受過教育;也許我犯起傻來,胡說一氣,將來後悔也來不及。他畢竟為我做過許多事……你走吧,我的朋友……你瞧,已經把他帶來了,帶來了!謝遼查,我求你,你出去吧!我以後會把一切告訴你的。你出去吧,看在基督分上。」
「爸!」薩莎責怪地望著父親,叫道。
「不……是這樣的……我送了送我媽,送得不遠。我能不能把您看作世界上最高尚的正人君子向您提一個請求呢?」
「怎麼啦,出了什麼事?」他莫名其妙地望著我們大家,重複道。
法拉列依哽咽著走了過來,他張大嘴,在低聲飲泣。福馬·福米奇十分得意地望著他。
「叔叔,」我說,「我聽見一陣喊叫。」
「那麼說,叔叔這樣對我簡直像個瘋子了!」我十分懊喪地叫道,「既然如此,他為什麼要叫我回來呢?……但是,您聽,在嚷嚷什麼?」

一、引子

「這下我可抓住您的話把了!」米津契科夫熱烈的叫道,「您放心,我已經預見到了您的反對意見。但是,首先,也是最主要的:叔叔還沒有提出求婚;因此,我可以不知道人家準備讓她做他的未婚妻,此外,請您注意,還在三個星期以前,我就開始策劃這一行動了,那時候我對這裏的意圖還一無所知;因此就道義方面來說,我在他面前是完全正確的,甚至嚴格來說,不是我搶了他的未婚妻,而是他搶了我的未婚妻,要知道,請您注意這一點,我已經跟她在亭子里有過一次夜間的秘密幽會。最後,對不起:您不是剛才還怒氣衝天地說有人強迫您叔叔娶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嗎?怎麼現在又突然為這樁婚事抱起不平來了呢,說什麼玷辱門第,事關榮譽呢?恰恰相反,我是給您叔叔做了一件大好事:我救了他——您應當明白這點!他對這件婚事十分厭惡,況且他又愛著另一個姑娘!得了,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怎麼能做他的妻子呢?而且她跟他在一起也不會幸福,因為,不管您認為怎樣,反正到那時候必須對她加以限制,免得她向年輕小夥子們拋擲玫瑰花。可是如果我在夜間把她帶走,那時候管她什麼將軍夫人,管他什麼福馬·福米奇,也就無能為力了。把一個逃婚的新娘再找回來,這就太丟人了。這難道不是對葉戈爾·伊里奇大有好處的事嗎?」
「如果他說出去,只要他敢說出去……」他咬著嘴唇,緊握拳頭,說道,「但是,不,我不信!他不會說出去的,他懂……這是一位非常高尚的人!他會寬恕她的……」
我嘿嘿嘿地笑了起來,指望能博得哄堂大笑,來讚許我的俏皮話。
「嘿嘿嘿!瞧這耍貧嘴的!」胖子又捧腹大笑,同時又友好地望了我一眼,「你怎麼不害臊,瓦西里耶夫?」
「絕對沒有,我的神經很正常,少爺。當然,隨您的便,您用什麼話罵我都行;但是我的談吐,許多將軍,甚至某些京城裡的伯爵,都是滿意的,少爺。」
「真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加弗利拉崇敬地說道。
「嗯,你瞧,還是哀告!嗯,維多普利亞索夫算什麼姓呢?太不雅觀啦,福馬也這麼說的。據說,所有這些批評家都愛挑刺兒,愛取笑人;比如說,勃拉姆別烏斯吧……他們反正什麼都無所謂!就因為這麼個姓,他們就會笑話你;即使把你臭罵一頓,你也只能撓撓後腦勺——可不是嗎?因此我就說:依我看呀,不如隨便找個姓寫在詩上得了——叫筆名還是什麼來著——我不記得了,反正是什麼『名』。可是他說,不,您乾脆命令所有的僕人,讓他們在這兒就永遠叫我的新名字得了,根據我的才能,我的姓名也應該是高雅的……」
「高興什麼呀,福馬?」可憐的叔叔傷心地說道。
「得了,就是這麼回事!」巴赫切耶夫勃然大怒地吼叫起來,「老弟,您還沒有開口以前,我就猜到您准學過哲學!你騙不了我!休想!三俄里以外,我就聞出了你是哲學家!您跟您的福馬·福米奇親嘴去吧!居然找到了一個特殊人物!呸!世界上的一切就這麼混賬!我還以為您也是個正人君子哩,可是您……備車!」他向車夫叫道。這時馬車已經修好,車夫也爬上了座位。「回家!」
「保護保護俺們吧,親愛的老爺!」
「唉,格里戈利老弟,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叔叔埋怨地望了一眼維多普利亞索夫,繼續說道,「你知道嗎,謝爾蓋,他們合著他那個姓的韻腳,作了一首不堪入耳的東西。他跑來向我告狀,請求我能不能想個辦法把他的姓給改了,為了這姓不好聽,他早就在苦惱了……」
福馬的舉動把叔叔完全驚呆了。他反過來,現在一動不動地站在他面前,毫無表情地張大了嘴。與此同時,福馬又坐到安樂椅上,氣喘吁吁,好像萬分激動。
「嗬,我的上帝,多麼浪漫呵!」米津契科夫叫道,他帶著並非做作的驚訝望著我,「話又說回來,這甚至不是浪漫,而是您好像並沒有懂得事情的實質。您說這不高尚,其實一切好處不在我這方面,而是在她那方面……您不妨考慮一下!」
胖子走上前來親吻我。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他抓住我的手叫道,「你是我的客人,我要這樣!」
「對馬車有什麼可埋怨的?」
「您絕不辜負我?保證又在哪裡?作為一個基督徒,我將寬恕您,甚至還會愛您;但是作為一個人,一個高尚的人,我不由得鄙視您。我應該,我有責任鄙視您;為了道德我責無旁貸,因為——我再向您重複一遍——您使自己蒙受了恥辱,而我卻做出了一件最高尚的行為。您說,您那伙人中間有誰幹得出這種類似的行為?他們中間有誰會拒絕這麼不可勝數的金錢?可是一個手無分文、被大家看得一錢不值的福馬,卻出於對偉大的愛,拒絕了這筆錢!不,上校您現在就必須做出一系列的豐功偉績才能與我媲美。但是您又能做出什麼豐功偉績來呢?——從您現在甚至不能對我像對一個平等的人似的稱您,而是像對一個僕人似的說你,便可略見一斑。」
「把所有卡皮頓諾夫卡的人。我們的老爺,就是上校(上帝保佑他健康),想把我們的整個卡皮頓諾夫卡,把自己祖上的產業都捐贈給福馬·福米奇;把整整七十名農奴都分給他。他說:『給你,福馬!現在你大概一無所有吧,你是一個小地主,總共才有兩尾交租的胡瓜魚在拉多加湖裡游著——你那已故的父親只給你留下了必須上稅的人。因為你的父親,』」瓦西里耶夫用一種充滿憤恨的快|感繼續說道,在所有講到福馬·福米奇的地方撒上一點胡椒面,「『因為你的父親是一名不知來自何方,不知為何許人的世襲貴族;他也跟你一樣寄人籬下,在廚房裡討點吃喝。可現在,等我把卡皮頓諾夫卡轉讓給你以後,你也就成了一名地主,成了世襲貴族,也就有了自己的僕人,盡可以躺在炕上,享受貴族的空缺了……』」
「我感到奇怪,您怎麼老是而且一貫地喜歡打斷我的話呢,上校。」他瞧也不瞧我一眼,默然無語了好一陣之後,說道,「人家跟您說正經的,您卻天知道……在說什麼……您看見法拉列依了嗎?」
我完全發慌了,又一次抓住了他的手。
我一分鐘也不浪費地急忙告訴了他我和娜斯金卡的全部談話,我的求婚,她的嚴詞拒絕,以及她對叔叔的惱怒,因為他居然敢寫信叫我到這裏來;我又說明,她希望能用自己的離去使他擺脫與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的婚姻——總之,我什麼也沒有隱瞞;甚至還故意誇大了這些消息中所有不愉快的成分。我想使叔叔大吃一驚,以便使他採取堅決的措施——我果然使他大吃一驚,他一聲驚呼,抱住了自己的頭。
「我看,叔叔,你簡直成了福洛爾·西林,那位樂善好施的人了。」
「除了你,俺們誰也不要!」老鄉們突然齊聲嚎叫起來,「你們是父親,俺們是你們的孩子!」
「不,不!沒必要,沒必要!」娜斯金卡叫道,「讓咱倆現在就把話一下說完,以後別再提它了。您別往那個亭子白跑:我向您保證,我不會去的,請您把腦子裡那些胡思亂想統統扔掉吧——我認真地請求您……」
「咱倆還是談談彼得堡吧,」當茶杯被打碎而引起的騷亂平息下去以後,安菲莎·彼得羅芙娜又打開了話匣。「我一想起我們在這個迷人的首都度過的那段生活,就感到一種,可以說吧,非凡的快樂……我們和一家人家很熟——你記得嗎,保爾?波洛維岑將軍……啊,將軍夫人是多麼迷人,多麼迷——人啊!唔,您知道嗎,這樣的貴族氣派,beau Monde!請告訴我:你們大概見過面吧……不瞞您說,我迫不及待地等候著您的光臨!我對您寄予厚望,希望能多多地知道一些關於我們彼得堡朋友的情況……」
「但是,我說叔叔,您那兒都有些什麼人呢?不瞞您說,我很少跟人接觸,因此……」
「當然,我不完全相信,我沒有去過那兒。不過,這是非常可能的。」
「什麼?你說什麼?你放肆!」
「是的,您的確是一個利己主義者!」得到滿足的福馬·福米奇說道。
「好吧,那麼,依您看,我是如此微不足道,甚至都不值得您回答啰。您想說這話,是不是?好吧,就算這樣吧,就算我等於零。」
「如果您考慮再三,想要這樣做的話,我當然可以讓給您。我自然不無損失,但是……這個想法屬於我所有,出讓這個想法就得拿錢。第三,因為無人可供挑選,所以我終於邀請了您。而要長久拖延,考慮到這的情況,乃是不可能的。而且聖母升天節的齋期就要到了,不能舉行結婚儀式。我希望,您現在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我只想從您那裡知道一件事,上校,」福馬開口道,「您發誓要完全毀掉這個不幸的白痴呢,還是發誓不完全毀掉他。如果是第一種情況,我立刻告退;如果不是完全毀掉他,那我……」
「我的親愛的,阿加菲雅·季莫費耶芙娜,我的天使!」安菲莎·彼得羅芙娜叫道,「您快拿著我的香水瓶!水,快拿水來!」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這一切都使我非常驚訝。
「要知道,這是不難看出來的,而且他們還似乎有一些幽會。甚至有人說,她和他已經發生了不正當的關係。不過請您不要說出去。我是秘密地跟您講的。」
「我嘴裏爬進去一隻蒼蠅——所以我愁眉苦臉,不說話。難道您要我給您講故事嗎?您愛聽故事,就該把講故事的馬拉尼雅帶在身邊。」
我覺得很奇怪,將軍夫人居然相當賞臉地向他伸出了手。
我異常果斷地走上前去。
「請說吧……」我說。
「也許還更好,您哪。」葉惹維金恭敬地指出。
「這究竟是誰呢?」我想,「不會是……」
「不,要知道,我不久之前對您做了一點研究。您固然……年少氣盛;但是有一點我深信不疑:如果您向我做過保證,不告訴任何人,您一定會履九*九*藏*書行諾言。您不是奧勃諾斯金——這是第一。第二,您為人誠實,絕不會利用我的想法為自己所用,當然,除了另一種情況,即您想與我做一件友好的交易。在這種情況下,我可能會同意把我的想法,即把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讓給您,並且準備真誠幫助您進行拐逃,但是有一個條件,即在婚禮之後一個月,從您那裡取得五萬盧布。關於這事,當然,您得向我預做保證,即出具一張無息借據。」
「這又是怎麼回事?」他叫道,終於狂暴地向我撲來,用他那充滿血絲的小眼睛緊盯著我,「你是什麼人?」
「不瞞您說,在這一點上我完全同意加弗利拉的意見。」我說,直視著福馬·福米奇的眼睛,激動得渾身發抖。
「如果是這樣,叔叔,請允許我把話說完。我向您鄭重宣布,在這個假設中我找不出絲毫不好的地方。相反,如果您非常愛她,您一定會給她帶來幸福的——願上帝成全這件好事!願上帝保佑你們相親相愛!」
「不,不,福馬,上帝保佑你!我什麼時候想說這話的呢?」
「是說敬重福馬·福米奇嗎,叔叔?」
「為什麼呢?」
福馬停下來,注意地望了叔叔一眼,又用原來的聲調繼續說道:
「不過,您聽我說,叔叔,關於這個問題,我有一個特殊的想法。」我打斷了他的話,急於把我的想法說出來,我們倆不知怎麼都挺著急似的,「第一,他當過小丑;這使他痛心,這也戕害和玷污了他的理想;因而就產生了一種怨天尤人的、病態的,可以說,向全人類復讎的性格……但是,如果能夠使他與人言歸於好,如果把他還給他自己……」
我不想說任何話來為自己的行為辯護,但是我敢大胆說,我在這露台上站了這半小時,居然沒有失去耐心,我認為我是立下了一件經過百般煎熬的豐功偉績。從我站著的地方不僅聽得清楚,甚至也看得清楚:門是玻璃的。現在請諸位想象一下福馬·福米奇的模樣吧:他被勒令前來,如果拒絕,便強迫他來。
「那當然!就是這樣,就是做了一件十分慷慨仗義的事嘛!」米津契科夫叫道,他也激動起來,「您再考慮一下:首先,我犧牲了自己,同意做她的丈夫——這總該值點什麼吧!其次,儘管她有貨真價實的十萬銀盧布,儘管如此,我只拿她十萬盧布,而且我已經向自己保證,我這一輩子決不多拿她一個戈比,雖然我可以拿——這也該值點什麼吧!最後,您再想想:嗯,她能夠太太平平地度過自己的一生嗎?要讓她能夠太太平平地過日子,就必須把她的錢拿走,把她關進瘋人院,因為她每分鐘都可能碰到像奧勃諾斯金這樣的壞小子,騙子手和投機分子,蓄著尖鬍鬚,留著小鬍子,彈著吉他,唱著小夜曲,來勾引她,跟他結婚,把她洗劫一空,然後把她拋棄在什麼大道上。就比如拿這兒說吧,這是一個十分規矩的人家,要知道,他們所以留她住在這裏,無非是看上了她那點錢。必須使她擺脫這些可能性,必須把她拯救出來。哼,您明白嗎,她一旦嫁給了我——所有這些可能性就會煙消雲散。我敢保證,任何不幸都不會碰到她。首先,我立刻讓她住到莫斯科去,住到一個門第高貴,但是貧窮的人家——這不是我說過的那家人家,這是另一家;我的妹妹會經常待在她身邊,有人會警惕地監視著她。她手中還留下二十五萬,或許是三十萬盧布:有這點錢可以生活得滿不錯了!一切娛樂都將給她準備齊全,各種各樣的消遣、舞會,假面舞會和音樂會。她甚至可以幻想一些風流韻事;不用說,我對於這一層是有把握的:你盡可以去幻想,但要付之行動絕對不行!現在,比如說,每個人都可以欺侮她,但是那時候就休想;她是我老婆,她是米津契科夫夫人。我決不讓人玷污我的名聲!僅此一點也該值點什麼吧?我自然不會跟她住在一起。她住在莫斯科,我則住在彼得堡的什麼地方。我對此直言不諱,因為我跟您完全開誠布公。但是我們倆將分開居住,這又當做何解釋呢?您注意一下她的性格,您試想,她能成為一個妻子並和丈夫住在一起嗎?難道她會有長性嗎?要知道,這是上流社會最輕浮的一個女人。她必需不斷的花樣翻新;她可能到第二天就會把她昨天嫁了人,已經成了人家合法妻子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如果我跟她住在一起,並且要求她嚴格遵守為妻之道,我才是使她徹底變成了一個不幸的人。自然,我會去看她,每年一次或者更多一些,絕不是去要錢——請您相信。我說過,我向她拿錢絕不超過十萬盧布,絕不多拿!在金錢方面,我對她是非常光明正大的。我來住三兩天,甚至將給她帶來快樂,而不是使她索然無味;我將跟她哈哈大笑,給她講笑話,帶她去參加舞會,跟她卿卿我我,贈送紀念品,唱情歌,送他一隻哈巴狗,然後羅曼蒂克地和她分手,以後就跟她情書往返。她有這樣一個羅曼蒂克的、多情的、快樂的丈夫,一定會非常高興!按照愚見,這才合乎天理人情;所有的丈夫都應當這麼做。這樣,丈夫不在的時候,妻子就會感到丈夫十分珍貴,如果按照我這一套來辦,我就會十分甜蜜地贏得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的心,使她一輩子歡喜不盡。您瞧!她還能希望什麼呢?這不是生活,這簡直是天堂!」
我幾乎緊隨他之後走了出去,想使頭腦清醒一些。月亮還沒有升起;夜很黑,空氣暖洋洋的,有點悶熱。樹上的葉子一動不動。我儘管很累,還是想出去走走,散散心,好好琢磨琢磨,但是還沒走滿十步路,突然聽到叔叔說話的聲音。他正跟一個人走上廂房的台階,說話的聲音很激動。我立刻回過頭去,喊了他一聲。叔叔正和維多普利亞索夫在一起。
「一點不錯,您哪,」維多普利亞索夫打斷了叔叔的話,「福馬·福米奇是我真正的恩人,他老人家作為我的真正的恩人開導了我,使我懂得自己的渺小,懂得我不過是地上的一條蛆,因此通過他老人家我才第一次認識到自己的命運,少爺。」
「研究科學。」叔叔神氣活現地說道。
「您粗暴無禮。您粗暴無禮地闖入人們的心靈,您妄自尊大地硬要人們注意您,您這樣做,只能使一個正人君子退避三舍,離您遠遠的!」
「就是,就是,就是!」叔叔叫道。但是又突然打住,不敢吱聲。福馬陰陽怪氣地瞟了他一眼。
「如果您的親生母親,亦即您所以有今日的高堂老母,」福馬說,「要是當真拿起討飯棍,用她那餓得顫巍巍的、乾癟的雙手拄著它沿街乞討,那時您的心裏將是什麼滋味呢?第一,她身為將軍夫人;第二,她德高望重——這豈非滑天下之大稽嗎?如果陰錯陽差(這是很可能發生的),她突然來到您的窗下,伸出自己的手,而您作為她的親生兒子,也許此時此刻,正怡然自得地躺在鴨絨褥子上……反正沉溺於驕奢淫逸之中吧,您看到這種情景,心裏又是什麼滋味呢!可怕呀可怕!但是最可怕的還是(請允許我坦率相告,上校),最可怕的還是,您現在張著嘴,眨巴著眼睛,像根沒有感情的木頭似的站在我面前,這簡直不成體統,要知道,只要一設想有可能發生類似的情況,您就應當從自己的頭上把頭髮連根拔下來,淚如泉湧……我說什麼呀!應當淚流成河,成湖,成海,成洋!……」
「他寫信給您了?」她急忙問道,「唉,這人真是!他怎麼答應來著,還說不寫呢!簡直胡說八道!上帝,這簡直是胡說八道!」
「不,上校,我早就對您了如指掌,早就把您看透了!您自命不凡,不可一世;您現在又覬覦您所不能企及的俏皮,但是您忘了俏皮碰上自命不凡就將鋒芒頓失。您……」
「有何吩咐,小姐?」我答道,注意地凝視著她。
「您吸煙嗎?」米津契科夫不動聲色地問道。
「哼!可以預期將會發生大的變化,」他沉思地繼續道,「現在葉戈爾·伊里奇將對福馬頂禮膜拜。也許由於大受感動,恐怕還會結婚。」他又喃喃地補充道。
一句話,福馬由於慷慨激昂便信口雌黃。但這是他那如簧之舌的慣技。不用說,這事的結果是將軍夫人偕同她的女食客們、哈巴狗們,連同福馬·福米奇和她的主要親信佩列佩莉岑娜小姐,終於以自己的大駕光臨而使斯捷潘齊科沃村蓬蓽生輝。她說,她住到兒子這裏來不過是姑且一試,以便考驗一下他的孝道。可以想象得出在考驗上校的孝心的時候他的處境!起初,將軍夫人由於新寡,自認責無旁貸,在提到已經仙逝的將軍時,就應當每周兩次或三次痛不欲生;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幾乎每一次上校都要遭到非難。有時候,特別是有客來訪時,將軍夫人便把自己的孫子小伊柳沙和自己的孫女——十五歲的薩申卡叫到身邊,讓他們坐在自己身旁,她用一種黯然神傷、悲痛欲絕的眼神,久久地、久久地望著他們,就好像望著兩個已經毀在這樣的父親手裡的孩子們似的,她深深地、痛心地連聲嘆息,終於潸然淚下,流著無聲的、不可理喻的眼淚,起碼達一小時之久。可憐啊,上校,他居然不明白這些眼淚的含義!而可憐的他,幾乎從來弄不清這些眼淚因何而來,而且由於他的淳樸,幾乎每次都在這種眼淚汪汪的時刻鬼使神差地出現在她眼前,於是便有意無意地受到了考驗。但是他的孝道並沒有因此稍減,最後終於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一句話,將軍夫人和福馬·福米奇倆都充分地感覺到,克拉霍特金將軍如許年來在他們頭上雷鳴電閃般掀起的暴風雨已經過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常常,將軍夫人坐在沙發上突然無緣無故地昏厥過去。於是乎人們東奔西跑,亂作一團。上校手足無措,像一片白楊樹葉那樣渾身發抖。
「我現在顧不上喝你們的茶!」福馬慢騰騰地、威嚴地說道,他憂心忡忡地揮了一下胳臂,「您就愛吃甜的!」
「是這麼回事兒,我的朋友,你知道,他不喜歡自己的姓,他請求換一換。你以為怎樣?」
「給他戴上鐐銬,戴上鐐銬!」將軍夫人叫道,「馬上把他帶到城裡去,送他去當兵,葉戈魯什卡!要不然,你甭想得到我的祝福。馬上給他戴上木枷,送去當兵!」
「有什麼辦法呢,老弟?」叔叔低聲答道,「周圍人人都說他聰明,還說,這都是他身上高貴的特性在起作用……」
「哎呀,老弟,你什麼也不懂。」他使勁揮了一下手,叫道。
「哎呀,老弟!這無非是一些無謂的爭吵!就比如說吧,我講給你聽:他眼下就在生我的氣,你想想,這是因為什麼呢?……不過,也許,我自己也有錯。還是以後跟你說吧……」
「什麼請求?」
「《維多普利亞索夫的哀告》,老爺。」維多普利亞索夫糾正說。
「福馬·福米奇……」完全不知所措的叔叔開口說道,「這是謝遼查,我的侄兒……」
「為什麼?」
「事情!他能有什麼事情呢?噢,瘋子!……」
「您老人家知道得更清楚,俺們是無知無識的人。」
「對,上校,對!一定要這樣,因為必須這樣。明天我就離開你們。請您把您的百萬家私撒在地上,請您用鈔票鋪在我要走的整個路上,鋪在一直到莫斯科的整條大路上——我將驕傲地、輕蔑地踏著您的票子前進。我的這隻腳,上校,將要踐踏、弄髒、踩壞這些票子,福馬·奧皮士金靠了自己高尚的情操就足夠果腹!我說了並且證明了!別了,上校,別——了,上校……」
「怎麼在哪兒見到?」
但是N城的聽眾不賞識這些宏論,因而聽眾越來越少。曾經嘗試過在家裡組織牌局;但是打牌通常是以將軍的大發雷霆告終,嚇得將軍夫人和她的那幫女食客們又是點蠟燭,又是做祈禱,又是用黃豆和紙牌占卦,又是到監獄里去布施麵包,然後戰戰兢兢地等待著飯後又要湊牌局,又要因為稍有錯誤便承受喊叫和辱罵,甚至差點沒有挨打。碰上將軍心裏稍不如意,他便肆無忌憚:像女人似的大喊大叫,像馬車夫似的破口大罵,有時候還把紙牌撕得粉碎,扔得滿地,把牌友統統攆走,甚至弄得自己又氣又恨,放聲大哭,究其原因,無非是因為該出「九」卻出了張「J」。最後,他由於視力衰退,需要一名侍讀。於是福馬·福米奇·奧皮士金(不瞞你們說,我宣布這個新人物出場,不免帶有某種莊重肅穆之感)便應運降臨。無可爭論,他是我這篇小說的最主要的人物之一。至於他有多大權利引起讀者的關注——我無意置喙:這樣的問題還是由讀者自己來解決更禮貌、更為可行些。
「唉,老弟!我也會攤開兩手的,但有什麼用呢!」叔叔煩惱地說,「你自己去跟他談談,你試試。他已經纏了我兩個月啦……」
「不行,不行!」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稍許有點刺耳的聲音又響起來。「喂,」她像孩子般的急忙說道,當然,又是滿臉通紅,「喂,我想問您……」
「他身上有美?」奧勃諾斯金以一種無恥的放肆答道,「依我看,這無非是一大塊干炸裡脊肉而已——別無其他……」
「你還是別把本子撕了,」他終於對加弗利拉說道,「你先在這兒等著:也許還有事差遣你。——我的朋友!」他又向我轉過身來,補充道,「我現在大概嚷嚷得太凶了吧。一切事情都應當做得既尊嚴又勇敢,但是不要嚷嚷,不要使人家難堪。就是這樣。我說謝遼查:如果你離開這裏,是不是更好呢?對你反正一樣。以後我會親自把一切都告訴你的,啊?你以為怎麼樣?請你為我做到這一點,好嗎?」
「等誰?等我?」
「我真不知道,」我回答奧勃諾斯金道,「我希望,您能原諒我,我不能向您保證……」
「啊!請您別把我當作傻瓜!」我激昂地叫道,「但是,也許,您對我抱有成見吧?也許,有人向您說了我不少壞話?也許,您因為我剛在那裡出了丑吧?但是這沒什麼——我向您保證。我自己明白,我現在站在您面前有多麼傻!請您不要笑話我!我不知道我到底說了些什麼……這一切都怪我只有倒霉的二十二歲!」
「就是,就是,就是!」叔叔突然非常興奮地叫道。他看到談話總算開了頭,而且我也恢復了常態,他真心實意地感到高興。「老弟,你剛才說可能會害臊,這沒什麼。害完臊,就看不見摸不著了!而我初次上場時,老弟,還撒了個謊呢——你信不信?不,真的,安菲莎·彼得羅芙娜,您聽我說呀,聽聽怪有趣的。那時我剛考進軍官學校,來到莫斯科,拿了一封介紹信,去見一位要人的太太——這位太太是一個目空一切的女人,但是她的心地,不管人們怎麼說,真的,還是非常善良的。我走進去——人們接待了我。客廳里高朋滿座,大半是要人。我向大家行了禮,坐了下來。還沒有說完兩句話,她就問我:『先生,您有莊園嗎?』說實話,我連只雞也沒有——怎麼回答呢?我臊得無地自容。大家都望著我,(唔,怎麼啦,軍校的娃娃!)唔,我幹嗎不幹脆說,什麼也沒有呢;因為說了實話,倒反而顯得高尚。我忍不住了!我說:『有一百一十七名農奴。』我幹嗎又添上了這個十七呢?既然說謊,也得說個整數呀——對不對?過了一會兒,人家一看我的介紹信,才明白我原來一貧如洗,而且撒了謊!得了,有什麼辦法呢?我一溜煙跑了,從此再也不敢登門。要知道,我那時候還一無所有。現在有的這一切,三百名農奴是叔叔阿方那西·馬特維依奇留給我的,還有二百名農奴,加上卡皮頓諾夫卡村,那是從前,我祖母阿庫林娜·潘菲洛芙娜留給我的,總共是五百多一點。這就很不錯了!不過,我從那時候起就發誓永不撒謊,也的確沒有撒謊過。」
「老弟,她有時候愛說些沒意思的話,」叔叔低聲對我說,他有點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但是這不要緊,她這沒有什麼;這是出於好心。你應當主要看一個人的心。」
「喀馬林舞?」
我也向前跨了一步:事情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地跟我發生了關係。
米津契科夫越說越有氣。看得出來,他非常懊惱,甚至帶有幾分嫉妒。我好奇地注視著他。
發出了笑聲。不難明白,老頭在自願扮演著小丑的角色。他的到來使大家都很開心。許多人甚至沒有聽懂他的冷嘲熱諷,而他幾乎個個問候,無一遺漏。只有一個家庭女教師(我覺得很奇怪,他只簡單地稱之為娜斯嘉)紅著臉,皺著眉頭。我想把手抽回去:小老頭好像就在等著我這一手。
「可要了我的命啦!」叔叔叫起來,「我完啦!」他舉起雙手抱住自己的腦袋。
「該死的福馬!」我狠狠地用拳頭敲了一下桌子,說道,「我相信,他是這裏的萬惡之源,一切都與他有牽連!該詛咒的畜生!」
「媽!媽,您別這樣!這是謝遼查呀,」叔叔囁嚅道,嚇得渾身哆嗦,「他是到咱們家來做客的呀,媽。」
「完全明白了,我再一次保證絕對嚴守秘密;但是我不能在這件事里充當您的夥伴,關於這點,我認為理應向您立即申明。」
我解釋說,關於他是不是人,我暫時不得而知,但是葉戈爾·伊里奇·羅斯塔涅夫乃是我的叔叔,而我本人則是敝姓某某某的謝爾蓋·阿列克山德羅維奇。
「是的,您哪,我們是帶著智慧講這番話的,」葉惹維金在福馬·福米奇身旁轉來轉去,接茬說,「我們的智慧也不多,只能容納,也許只夠管兩個部用吧,要不然的話,再來一個部,我們也對付得了——您瞧,我們的智慧就這麼多!」
「教著哩,少爺,這麼大歲數了,還把我當只小鳥似的教。」加弗利拉傷心地答道。
「誰硬拉您到叔叔那裡去的?您有地方住,就住在您自己家裡不好嗎!不,老弟,我告訴您,在這裏,學問是起不了大作用的,而且任何叔叔也幫不了您的忙:您會被套馬索拴上的!我在他們那裡待了一晝夜就瘦了好些。您信不信,我在他們那裡真的瘦了?不,我看得出來,您不信。隨您便,信不信由您。」
「您說完了嗎?」他終於威嚴地向羞愧的叔叔轉過身來,問道。
「就一個人。在等。」
「我剛才到他那裡去過了。」葉惹維金神秘地說道。
「叔叔!」我高興地叫道,「您再不能想出比這更好的主意了!如果我能多少有助於您的決定,那……我將永遠聽候您的吩咐。」
「對不起,誰又會姓這樣的姓呢,少爺?」
福馬把一整包錢扔得滿屋子都是。有意思的是,他一張票子也沒撕掉,一張也沒吐上唾沫,雖然他吹噓要這麼干;他不過把它們略微揉皺一點,而且幹得相當小心。加弗利拉急忙跑去把錢從地板上拾起來,後來,待福馬走後,又小心翼翼地交給了主人。
「你回答呀!」福馬堅持說,「人家在問你呢:他是什麼樣的莊稼漢?說呀!……老爺家的,官府的,服短期勞役的,還是部里的?莊稼漢多得很哪……」
「老爺……」另一個農夫接茬說,「我們都是一些無知無識的人。也許,您是少校,或許是上校吧,要不您就是什麼爵爺——我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您老。」
「我們的租伊給收著呢!三句不離題兒!愛喝酒的人就是這樣,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老爺。」
「娶哪個塔姬雅娜?」
但是在繼續講我的故事之前,親愛的讀者,請允許我向你們逐個介紹一下我突然廁身其中的女士們和先生們。為了使小說的頭緒分明,這甚至是必需的。
「唔,他告訴你離太陽多遠了嗎?」叔叔插嘴說。他突然活躍起來,快活地向我使了個眼色,彷彿說:「你瞧吧,可有意思啦!」
「我的上帝!」她說,臉色蒼白,「又來了!我早就預感到啦!」
「噓!有人來了!」
法拉列依躺下睡覺的時候,含著眼淚祈禱上帝,他想了很久,怎樣才能不再夢見那頭該詛咒的白牛。但是人的希望是靠不住的。他第二天早晨醒來,恐懼地想起昨夜的夢境:他整整一夜都夢見了那頭可惡的白牛,居然沒有夢見一個在美麗的花園裡散步的女士。這次的後果別開生面。福馬·福米奇堅決申明,他不相信有產生這種情況的可能性,法拉列依準是受到家裡什麼人的故意教唆,也許,教唆者就是上校本人,而目的就是為了存心刁難福馬·福米奇。又是一迭連聲的叫喊、責備和眼淚。傍晚,將軍夫人病了,全家都灰溜溜的。還剩下一點微弱的希望,就是法拉列依在今天夜裡,也就是在第三夜,一定會夢見高等社會的什麼東西。可是接連一個星期,每天夜裡,法拉列依都夢見白牛,而且只有白牛,別無他物,關於高等社會什麼的,簡直連影兒也沒有,這時候大家那個憤怒呀,就不用說了!
跟叔叔的談話則屬於另一類。
「你聽誰說的?」他反問,臉紅的像個孩子似的,「你聽我說,我的朋友,我把一切都告訴你:首先,我不準備結婚。我媽,其次是我妹妹,主要是福馬·福米奇,就是媽媽崇拜的那位——也該崇拜,該崇拜:他為她做了許多事——他們全都希望我能娶那位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出於明智,也就是說,為了全家。當然,他們都是為我好——這我全明白;但是我說什麼也不結婚——我已經向自己發過誓。儘管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老弟,我一向都是這樣的。因此他們就以為我同意了,而且硬要我明天,趁全家過節,把這事挑明了……因此明天可忙啦,我簡直不知道從何下手了!再加福馬·福米奇也不知為什麼在生我的氣,媽媽也在生我的氣。老弟,不瞞你說,我就等著你和柯羅夫金來……想暢談一下,可以說……」
說完,福馬就從安樂椅上慢慢站起來。叔叔恐懼地急忙上前扶他重新坐下。
「別那麼想,我聽著哩;而且我還特別高興地在洗耳恭聽;因為通過您我現在知道了……而且……不瞞您說……」
「得了,福馬!我給你們大夥逗個樂,可你……」
當然,我很年輕,而且立刻證明了這一點:一聽到這個氣人的條件之後,我立刻火冒三丈。
「不見得吧,太太,」福馬彷彿十分遺憾地指出,「不久前我讀過一部長詩……唔,叫什麼來著!《毋忘我花》!也可以說吧,當代作家中,我最喜歡『文抄公』——文筆輕鬆!」
叔叔哆嗦了一下,好像被什麼蜇了一口似的。他膽怯地望了一眼將軍夫人。
「哪能讓她進去呢!她在那兒什麼事干不出來呵!哎呀,多麼性急、多麼驕傲的人啊!她能到哪兒去呢,到哪兒去呢?你,你倒好!她為什麼拒絕你?胡說!你應當被她喜歡。你為什麼不被她喜歡?你說呀,看在上帝分上,你站著幹嗎?」
「我曾經請求過您,像對一位將軍似的稱我為『閣下』,可是您,」福馬繼續說道,「您卻不能,或者毋寧說,您卻不願意履行這麼一個最不值得一提、最微不足道的請求……」
「柯羅夫金在這兒又能幫什麼忙呢,叔叔?」
「Mais mon fils……」嚇壞了的將軍夫人叫道。
「哎呀,福馬,我一直想的就是這事:甚至現在我和你講話的時候,也是想的這件事。我準備跪在她面前直到天亮。但是你想想,福馬,她們要求我幹什麼呀?要知道,這是不公道的,這是殘酷的,福馬!希望你大慈大悲,使我徹底幸福,你想想再決定吧,到那時候……那時候……我發誓!……」
我異常好奇地打量著這位先生。加弗利拉說得對,他的確是一個挺丑的、蔫不唧的小矮個兒。福馬是個小個子,頭髮淡黃,兩鬢斑白,鷹鉤鼻,滿臉都是細小的皺紋。他的下巴頦上有一顆大疣子。他有近五十了。他走進來的時候,腳步輕輕的,步履從容,低垂著眼瞼。但是在他的臉上,在他的好為人師的整個身影上,活畫出一副最厚顏無恥的自以為是的模樣。我感到驚奇的是,他出來的時候穿著長袍,誠然是外國款式的,但畢竟是長袍,並且還穿著便鞋。他的襯衫領子沒有系領結,而是把領子翻下來,à l'enfant;這使福馬·福米奇的模樣奇蠢無比。他走到一把沒有人坐的安樂椅旁,把它拉到桌子跟前,坐了下來,對誰也不說一句話。一分鐘前出現的忙亂和騷動頃刻間煙消雲散。一切都寂然無聲,甚至可以聽清飛過去的蒼蠅的聲音。將軍夫人也像只小羊羔似的安靜了下來。這個可憐的女白痴在福馬·福米奇面前的全部奴顏婢膝現在全暴露了出來。她雙眼盯著自己的寶貝兒,好像看不夠似的。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咧著嘴,笑嘻嘻地搓著自己的雙手,而可憐的普拉斯科維雅·伊里尼契娜則明顯地嚇得發抖。叔叔立刻忙碌地張羅起來。
「不過,他們的想法也有相當的道理:他們堅持說,他應當為這個傢伙做點什麼。」
「不,不,老弟,不,不;你搞錯了。福馬確實有恩於他。他收他做了自己的秘書,這也就是他的全部工作。嗯,當然,他培養了他,用高尚的情操充實了他,因此他才在某些方面恍然大悟……還是讓我原原本本地告訴你吧……」
「禁閉就禁閉,我什麼也不怕!」薩申卡叫道,她也激動得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是保護我爸爸,因為他自己不會保護自己。他算老幾,你們的福馬·福米奇在爸爸面前究竟算老幾?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吃著爸爸的麵包,卻來侮辱爸爸!我恨不得把他,把你們的福馬·福米奇撕成一片片!我恨不得找他決鬥,拔出雙槍,把他立刻打死……」
「把誰?什麼時候?」胖子全身一震,嚷道。
「我說,老弟,」上校向聽他說話的人說道,「佩列佩莉岑娜小姐是一位非常好的小姐,她凈護著將軍夫人,是一位少見的好小姐!你別以為她是什麼寄人籬下的窮人;她本人就是一位中校的千金,老弟。這下你明白了吧!」

十一、簡直莫名其妙

她放聲大哭,用兩手捂住臉,跑出了房間。
我們談了很久。我把他應當娶娜斯金卡的理由,非娶不可的道理統統擺在他面前,不過話說回來,他心裏比我還清楚。但我口若懸河,欲罷不能。我為叔叔感到高興。我長時間地鼓勵他,要不,他是永遠不會站起來的。他對天職,對義務非常崇敬。但是儘管如此,我還是絲毫不明白這事將怎麼安排。我知道並非盲目地相信,如果叔叔一旦認定這是自己的義務,他絕對不會退縮的,但我還是信不過他會有足夠的力量挺身而出,起來反對自己的一家人。因此我變著法兒極力唆使他,慫恿他,用青年人的全部熱情給他做工作。
「絕不!但是,我的朋友,難道我真的能這樣幸福嗎?」叔叔叫道,撲上來摟住我的脖子,「她怎麼會愛上我呢?她到底愛我什麼呢?好像我身上並沒有什麼特別……對於她我已經是老頭啦:真是萬萬沒有想到!我的天使,天使啊!……我說,謝遼查,你不久前問我,我是不是愛上她:你已經有什麼想法了嗎?」
「您也似乎,太嚴厲了……」奧勃諾斯金喃喃地說。
「啊!葉甫格拉夫·拉利奧內奇來了!真是不經念叨,說誰到,誰就到!」叔叔叫道,他毫不假裝地感到高興,「怎麼,老人家,從城裡來嗎?」
「那你跳什麼啦?什麼舞?你說!」
「難道他也在教你們學法語嗎?」我幾乎大吃一驚地叫道。
「福馬·福米奇碰見了?」
「哼!你等著,加弗利拉;也許,這一切還不難解決,而且一定會解決的,我向你保證!但是……叔叔到底在哪兒呢?」
「我也許能看見她,謝爾蓋;一切就清楚了,請相信,一切都會清楚的。而且……而且……你將同她結婚——我向你保證!」
「現在我自己也明白我的確是一個利己主義者!不,夠啦!我一定改,我要變得更善良!」
「我一來就先去請安。他老人家說,他情願獨自一人喝茶,後來又補充說,他有點乾麵包皮就足夠果腹了,真的,您哪。」
「好極了,叔叔!」
我們一面這麼談著,一面走到了露台。院子里已經幾乎全黑了。叔叔果然是一個人,就在我跟福馬·福米奇交過鋒的那間屋裡,正在大踏步地走來走去。桌上點著蠟燭。他一看見我,就跑到我跟前,緊緊握住我的手。他臉色蒼白,喘氣很重;他的兩手在哆嗦,有時,一陣神經質的戰慄跑遍他全身。
不過,還是言歸正傳,談談我們那次會見的情況吧。
「要印的,老弟。這已經定啦——由我出錢,扉頁上將寫明:家僕某某人,而序言里則由作者對福馬的教育表示感謝。獻給福馬。福馬親自作序。嗯,你試想,如果在扉頁上寫上:《維多普利亞索夫著作集》……」
「蠢材!」福馬·福米奇重複道,但是口氣緩和了些,「俸祿跟俸祿也不一樣,你這笨腦瓜!有的人雖然身為將軍,但是分文不取——因為不能無功受祿;他沒有對沙皇作出貢獻。比如我吧,我在大臣手下當官的時候,拿兩萬,但是我分文不要,因為我當官是出於榮譽。我有自己的財產。我把自己的俸祿捐給了國家的教育事業和喀山遭到火災的居民。」
「開始了一個多有意義的話題!」他搓著手,低聲說道,「上下古今,無所不談,真有他的!福馬·福米奇,這是我的侄兒,」他興高采烈地補充道,「他也搞過文學——我給你介紹一下。」
「黑馬,黑馬,瞧我一會兒揍你!……是的,先生,我可以說一件事讓您目瞪口呆,直到基督二次降世您都閉不上嘴。要知道我自己過去也很尊敬他。您猜怎麼著?我後悔,公開表示後悔:我做了傻瓜!他可把我騙苦啦。他是個萬事通!人家不知道的事他全知道,什麼學問他都精通!他曾經給了我一點藥水:要知道,老弟,我是個有病的人,虛胖的人。您也許不信,但是我確實有病。我喝了他的藥水差點兩腳朝天。您別說話,您聽我說;您自個兒就要去了,您會欣賞到這一切的。您瞧著吧,他在那裡非把上校弄得哭出血來不可;上校將因為他泣血慟哭,但那時就晚啦。要知道,因為這個該死的福馬,周圍的左鄰右舍都跟他們斷絕了來往。要知道,不管誰來,他都加以侮辱。我又算得了什麼:他連大官也不放在眼裡!他對任何人都教訓,他這騙子簡直害了教訓人的毛病。他自以為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比誰都聰明,大家都得聽他一個人的。他自以為是個學者。那又怎麼啦,學者又怎麼樣!就因為他有學問,就非得把沒有學問的人吃了不行嗎?……您瞧吧,他一鼓起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就嗒嗒嗒,嗒嗒嗒地沒個完!我告訴您吧,我真恨不得把他的如簧之舌割下來,扔到糞堆上去,可是即使在那裡它也會叨叨個沒完,直到老鴰把它給吃了。他驕傲自大,像耗子似的在跟糧食慪氣!要知道,他現在正往糧堆里鑽,可他的腦袋鑽不進去。難道不是嗎!要知道,他突然異想天開,想教家僕們說什麼法語!信不信由您!他說,一個奴才懂點法語有好處!呸!該死的無恥的東西——一點不錯!請問,一個奴才要懂法語幹嗎?咱們哥們要懂法語幹嗎?幹嗎?在跳馬祖卡舞的時候向小姐們獻殷勤,跟別人的老婆弔膀子嗎?色迷——一點不錯!我看,一瓶伏特加下肚,他哪國話都會說。您瞧,我對你們的法語就這麼尊重!您恐怕也會說法語吧?『嗒嗒嗒!嗒嗒嗒,母貓嫁公貓!』」巴赫切耶夫用一種蔑視的憤怒目光望著我,說道,「老弟,您是個文化人,是不是?也研究過學問吧?」
「請問,」我猶豫不決地走上前去,說道,「您剛才提到了福馬·福米奇;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他好像是姓奧皮士金。您瞧,我想要……一句話,我有特殊的原因想知道此人的情況,同時,我也很想知道我可以在多大程度上相信這個好心人剛才所說的,他的老爺葉戈爾·伊里奇·羅斯塔涅夫,想把自己的一個村子贈送給福馬·福米奇。這事我非常感興趣,我……」
「福馬,我感到奇怪的不是你的高尚,」叔叔興高采烈地繼續說道,「而是我怎麼會變得這樣無禮、盲目和卑鄙,居然會在這樣的條件下送錢給你?但是,福馬,有一點你想錯了:我根本不是收買你,給你錢,讓你離開這個家。我無非是希望,你走以後手裡有點錢,不致感到拮据。這點我可以向你發誓!我準備跪下,跪下請求你寬恕。福馬,如果你願意。我立刻就跪在你面前……只要你願意……」「我不需要你跪下,上校!……」
「為了使娜斯嘉明天不被趕走,我能用什麼做代價呢?明天我就提出求婚:我正式答應了。」
「您這是什麼?」他望了一眼我還拿在手裡的信紙,說道。「是否是維多普利亞索夫的哀告?可不就是!我早就料到,維多普利亞索夫也會向您進攻的。他也向我遞過同樣的一張紙,也是同樣的哀告;他等待您已經很久了,恐怕早做了準備。您不必詫異;這裏的怪事很多,可笑的事也不少。」
「叔叔,我的皮箱在哪?我換了衣服馬上回來,那邊……」
「怎麼?」我叫道,「您居然想把她也推薦給我?」
「今天走到鏡子跟前照了照鏡子,」福馬莊嚴地省略了代詞「我」,繼續說道,「我遠不認為自己是一個美男子,但是又不由地得出了結論,在這隻灰眼睛里畢竟有某種東西,足以把我和法拉列依之類的人區別開來。這就是思想,這就是生活,這就是在這隻眼睛里包含著的智慧!我無意自吹自擂。我是想說整個咱們這個階層。現在,您以為如何:在這具行屍走肉里能夠找到哪怕一小塊兒,哪怕一丁點兒靈魂嗎?不,帕維爾·謝妙內奇,您的確應當看看,這些完全沒有思想和理想、就知道吃牛肉的人,他們的臉色卻永遠討厭地容光煥發,粗魯而愚蠢地容光煥發!您想知道他的思維水平嗎?喂,過來,活寶!走近一點,讓我們欣賞欣賞你的尊容!你張開嘴幹嗎?你想把鯨魚吞下去嗎。你漂亮嗎?你回答:你漂亮嗎?」
「一切全完啦,謝遼查!福馬遇到了我和娜斯金卡一起在花園裡,而且正當我吻她的時候。」
「爸!」薩莎叫起來,驀地撲到爸爸面前,淚流滿面,用兩隻小手緊緊地摟著他,「爸!您是一個善良的、非常好的、樂天的、聰明的人,您,您怎麼能這樣折磨自己呢?您怎麼能服從這樣一個下流的、忘恩負義的人,做他的玩物,被人家當作笑柄呢?爸爸,我的好爸爸!……」
福馬·福米奇同剛才一樣,對叔叔的介紹絲毫不予理睬。
「謝遼查!你上當了,這是誹謗!」叔叔滿臉通紅,窘得不得了,大聲叫道,「這是他們這些傻瓜不明白他跟他們說的是什麼!他不過是說……這裏哪來的什麼銅子兒!……我不必原原本本告訴你,扯起嗓子嚷嚷了。」叔叔責怪地向那個老鄉繼續說道,「你這傻瓜,這是為你好呀,可你就是不明白,還凈嚷嚷!」
我立刻答道,雖然我現在的情緒十分不佳,但我非常高興,等等。我們坐了下來。
「得了,得了,這不是胡來嗎!應該向上帝和沙皇下跪,而不是向我……得了,你們走吧,好好乾,不要辜負對你們的一片好心……就全有啦……你知道嗎,」老鄉剛一走開,他就喜笑顏開地轉過身來對我說,「庄稼人就愛聽好話,一件小小的禮品也寵不壞他們。我想送他們一點東西,好嗎?你認為怎樣?算是為你接風吧……送不送呢?」
「他——是——仆——人。」法拉列依終於答道,繼續哭。
「嗯,不。就是剛才,當您臉紅的時候——為什麼呢?就為了進門的時候絆了一跤!……您的善良的、寬宏大量的叔叔為您做了那麼多好事,您有什麼權利取笑他呢?您為什麼要把自己的可笑轉嫁到他的頭上去呢?這是不好的,可恥的!這不會給您增加光彩,不瞞您說,那時候,我覺得您非常可惡,這就是我想對您說的話!」
「跳——舞……」法拉列依說,哭得更厲害了。
「不,福馬,你不能走,請你相信!」叔叔叫道,「不要再說什麼一刀兩斷了,福馬!你不能走,要不我就跟你到天涯海角,只要你不饒恕我,我就一直跟著你……我發誓,福馬,我說到做到!」
「不,不是『您好,將軍閣下』,這乃是一種使人難堪的口吻;這像在開玩笑,在演滑稽戲。我不允許跟我開這樣的玩笑。您要懸崖勒馬,立刻懸崖勒馬,上校!您要改變您的口吻!」
「但是,對不起,您在那兒究竟把什麼都調理好了呢,叔叔?在發生了這些事情之後,我在這裏還有什麼可等的呢?不瞞您說,我的腦袋都快裂開啦!」
我想,即使房間中央落下一顆炸彈,也不會像這個公開的反抗那樣使大家如此吃驚和害怕——而誰起來反抗的呢?一個小女孩,一個當祖母在座的時候甚至都不許她大聲說話的小女孩。將軍夫人吃驚和惱怒得說不出話來,她欠起身子,站了起來,望著自己這個大胆的孫女,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叔叔嚇呆了。
「我根本沒有出入過社交界,」我帶著異乎尋常的興奮答道,「但是這……我起碼想,這沒什麼……我住在,也就是說,我一般是租房子住的……但是這沒什麼,請您相信。我會被大家了解的,而在此以前我一直是坐在家裡的……」
「比如,您如何解釋:剛才福馬·福米奇拒絕接受他已經到手的一萬五千銀盧布——這是我親眼看見的。」
「您別生氣,叔叔,我錯了,但是,我是在您面前錯了。至於您那位福馬·福米奇……」
「我呀,謝遼查老弟,我想還是別跟他們爭的好;愛怎麼著就怎麼著!你知道嗎,我跟福馬之間曾發生過很大的誤會。於是從那時候起,每過一個禮拜,就換一個姓,他盡挑那種溫文爾雅的:奧列昂德羅夫,丘里帕諾夫……你想想,格里戈利,你起先請求管你叫『維爾內依』——『格里戈利·維爾內依』;後來你自己又不喜歡了,因為有個不正經的小夥子,又把這跟『下流』這詞兒押上了韻。你告了一狀;處罰了那個不正經的小夥子。你想了兩禮拜,想取個新的姓,你挑了又挑,終於想出來了,你跑來請求管你叫『烏蘭諾夫』。嗯,你倒給我說說,老弟,還有什麼比烏蘭諾夫這個姓更蠢的呢?這個我也同意了:第二次下令讓你改姓烏蘭諾夫。我這樣做,老弟,」叔叔對我補充道,「無非是讓他別再糾纏了。你姓了三天『烏蘭諾夫』。你把所有的牆壁,把亭子里所有的窗檯都亂塗亂畫一氣,用鉛筆寫上『烏蘭諾夫』幾個字。這是後來才請人重新粉刷把它刷掉的。你花了整整一刀荷蘭紙來練習你的簽名:『烏蘭諾夫試筆,烏蘭諾夫試筆』。弄到最後,這也不行了:人家又給你找了個韻腳:『鮑爾凡諾夫。』我不要鮑爾凡諾夫——又得換姓!我倒忘了,你後來又取個什麼姓來著?」
「我很抱歉,因為我不能……請您原諒……我已經說過,我很少出入社交界,我根本不認識波洛維岑將軍,甚至沒有聽說過。」我不耐煩地答道。突然將自己的殷勤一變而為心情十分沮喪和惱火。
「我說不出——口!」他在完全的絕望中,終於哼出了一聲。
「咱們走!」他氣喘吁吁地說,緊緊抓住我的手,拉著我跟他一起走。一路上,一直到廂房,他沒有說一句話,也不許我說話。我等待著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果然不出所料。我們走進房間以後,他突然頭暈起來;他的臉色蒼白,像死人一樣。我立即向他的臉上噴了點水。我想:「既然這樣的人都會昏厥,大概發生了什麼非常可怕的事吧。」
「不,請看在上帝分上,」奧勃諾斯金央求道,「您應該明白我的處境:這是秘密。您也會成為未婚夫的,我也一樣……」
「您究竟擔心他們什麼呢?」
「唯我主義的特點又來了!我又逮住了您這個妄自尊大的毛病!您自吹自擂,還用驃騎兵的眼淚把我捎帶數落了一番。為什麼我就不用任何人的眼淚來自吹自擂呢?可以誇口的事難道還少嗎?也許,可以誇口的事還是有的吧。」
「什麼事,寶貝兒?啊,我的上帝,我老把您的話打斷,安菲莎·彼得羅芙娜。」叔叔驀地想起來,他根本不懂薩申卡為什麼叫他,「請原諒,看在基督分上!」
「對,真的,福馬·福米奇,我很高興!我確實非常高興……不過,我還要說什麼呢?」
「不瞞您說,叔叔,」我答道,自尊地聳了聳肩,「依我看,這樣的拒絕是可笑的,不值得理睬,說真的,對您這種慌亂,我覺得奇怪……」
「對,心!心!」突然響起了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的清脆的嗓音。她一直用眼睛盯著我,而且不知道為什麼不能安安穩穩地坐著不動;大概,我們低聲說的「心」字飛到她的耳朵里了。
「難道您就看不出來,我父親為我做了些什麼嗎?他像個小丑似的在他們面前轉來轉去。他們所以讓他進來,正因為他巴結上了福馬·福米奇。由於福馬·福米奇本人也當過小丑。因此他非常得意他現在也有了一名小丑。您猜怎麼著:我父親這樣做是為了誰?他這樣做是為了我,為了我一個人。他自己毫無必要,為了自己他絕不會向任何人低頭。在有些人眼裡,他也許很可笑,但他是一個高尚的,非常高尚的人!他想,天知道為什麼,也完全不是因為我在這裏拿的薪俸好,請您相信;他想,我還是留在這裏,留在府上好。但是現在我已經完全把他的念頭打消了。我毅然決然地給他寫了一封信。因此他就來了,如果萬不得已,他就帶我走,哪怕明天走都成,因為事情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們想把我一口吃掉,我肯定,他們在那裡現在又在嚷嚷我的事了。他們因為我而折磨他,他們會把他毀掉的!而他等於是我的父親——您知道吧,甚至比我的親父親還親!我不想等下去了。我比別人知道得多。明天,我明天就走!也許我一走,他們說不定會把他和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的婚事暫時延期……瞧,我現在把一切都告訴您了。請您把這事也告訴他,因為我現在沒法跟他說話:有人在監視我們,特別是那個佩列佩莉岑娜。請您告訴他,叫他別為我擔心,就說我寧可吃黑麵包和住在父親的茅屋裡,也不願使自己成為他在這裏受折磨的原因。我是個窮姑娘,也應當像個窮姑娘似的活著。但是,我的上帝,嚷得多凶,喊得多凶呀!那兒又在幹什麼呢?不,不管怎麼樣,我這就到那兒去!我要把這一切向他們當面說出來,愛出什麼事就出什麼事好了!我必須這樣做。別了!」
「叔叔,您多麼糊塗啊,叔叔!您可知道娜斯塔霞·葉甫格拉福芙娜明天就要離開這裏了嗎,如果她現在還沒有走的話?您可知道,她父親今天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把她帶走嗎?這事已經完全定啦,這是她今天親口對我宣布的,末了,他還囑咐我向您致意——這事您到底知道不知道呢?」
「她根本就不是傻大姐!她很善良。您沒有權利這麼說她!她有一顆高尚的心,比許多別的人都高尚。她不幸,這不是她的錯。」
「這就好,少爺!如果我是小丑,那這裏另有人在!您應該尊重我:我還不是您想象中的那種下流東西。不過,也許那才是小丑呢。我是奴隸,我的妻子是女奴隸,加之,奉承呀,拍馬呀!是這樣的:總能撈到點什麼,哪怕給孩子們撈點買牛奶的錢呢。可以往裡多擱點糖,使它多點營養。少爺,這是我私下告訴您的:也許,您會用得著。命運女神咬了我一口,我的恩人,因此我才成了小丑。」
「這是脫口而出,福馬,我不由得想起了從前的好日子。」
「您說得對,叔叔,」我開口說道,「您不久前警告過我可能會害臊的,我坦白承認——幹嗎要隱瞞呢?」我向奧勃諾斯金娜太太巴結地微笑著,繼續說道,「在此以前,我幾乎從來沒有和女士們打過交道,因此現在,當我如此狼狽地走進房間,我覺得我站在房間中央的姿態一定是很可笑的,而且有點兒草包的味道——不是嗎?您讀過《草包》嗎?」我越來越慌張地結束道,為自己阿諛式的坦白感到臉紅,我狠狠地望著奧勃諾斯金先生,此人仍舊齜牙咧嘴地在從頭到腳打量我。
「我喝醉了?」
「你是不是瘋了?」
「不,福馬·福米奇,」加弗利拉尊嚴地答道,「我的話不是放肆,我是一個奴才,也不應當在你這個天生的老爺面前放肆。但是每個人在自己身上都帶有上帝的形象,都是仿照上帝的模樣造成的。我已經活了六十二歲。我父親還記得那個惡棍普加喬夫,我的爺爺是和老爺馬特維·尼基吉奇(願上帝讓他早升天堂)一起,在一棵白楊樹上被普加喬夫弔死的,為此,先父受到已故老爺阿法那西·馬特維依奇與眾不同的尊敬:他做過老爺的隨從,並以管家而終天年。至於我,福馬·福米奇先生,雖然是老爺的一名奴才,但是我有生以來還沒受過像現在這樣的恥辱!」
「您說他們彼此相愛,這個猜測又有什麼根據呢?」
「寬恕也罷,不寬恕也罷,」我堅定地答道,「反正您的責任是明天無論如何必須向娜斯塔霞·葉甫格拉福芙娜提出求婚。」
「唔……科學有許多種,都是有益的!老弟,說實話,我根本不懂什麼叫礦物學!只是道聽途說,知道有這麼回事。在其他方面我還湊合,而在科學方面我是愚蠢的——我坦白檢討!」
「將軍閣下……」
「我的上帝,太不謹慎啦!您不是知道有人在盯梢嗎?」
「叔叔!請您原諒我提一個問題,」我莊重地說道,「請您別生我的氣,要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事關重大;我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有權要求你做出回答,叔叔。」
「後來我自己也笑了,」叔叔大聲說道,非常忠厚地笑著,看到大夥都很快活,他也高興了,「不,福馬,豁出去了!我乾脆給大夥逗個樂得了。我給你們說說,有一次我是怎麼出醜的……信不信,謝爾蓋,那時我們駐紮在克拉斯諾果爾斯克……」
「什麼,什麼事?什麼問題?」
「把他攆出去?您犯傻還是怎麼的?要知道,葉戈爾·伊里奇在他面前都得躡手躡腳地走路。有一回,福馬吩咐應該把星期四叫作星期三,於是他們家上上下下都管星期四叫星期三。『我不要星期四,就要星期三!』於是一星期就有了兩個星期三。您以為,我在添油加醋嗎?我一點也沒有添油加醋!反正,老弟,又出了庫克船長那套玩意兒啦!
「我的腦袋就好受嗎?已經半年啦,老弟,我一直在暈頭轉向!但是,謝天謝地!現在一切都順利解決了。首先,饒恕了你,完全饒恕了,當然附有各種條件;但是我現在幾乎什麼也不怕了。也饒恕了薩舒爾卡。薩莎呀薩莎,不久以前還……她有一顆火熱的心!稍微放肆了一點兒,但她有一顆金子般的心!我為這小女孩感到驕傲,謝遼查!但願上帝永遠賜福予她。也饒恕了你,甚至,你猜怎麼著?你可以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了,你可以在所有的房間隨便走動,可以到花園裡去,甚至有客人的時候——總之,一切都隨你的便;不過有個條件:明天當著媽和福馬·福馬奇的面,你一句話也不許說——這是必須辦到的條件,就是說,連半句話也不許說:我已經替你答應了——你只能聽長輩的……我想說的是,你只能聽別人說話。他們說你年輕。謝爾蓋,請你別見怪,你本來就年輕嘛……安娜·尼洛芙娜也這麼說……」
「你瞧瞧!那麼喀山城外的房屋都是您蓋的啦,老爺?」驚訝的農夫繼續說道。
「我同意,你的姓有點怪,」我完全莫名其妙地繼續說道,「但是現在有什麼辦法呢?要知道,你的父親不就是姓這樣的姓嗎?」
「後來又怎樣呢,叔叔?」
「老爺,你怎麼老纏著我?請您別纏著我好不好?」
「真像在油里漂著似的?嗯……不過,我對您說的不是油……嗯,反正無所謂!上校,您該明白履行了天職以後意味著什麼了吧,要戰勝自我。您的自尊心很強,自尊心太強了!」
「那他怎麼說呢?」
全體在座的人由幾位女士和僅僅兩位男士(如果不把我和叔叔計算在內的話)組成。我非常希望看到的福馬·福米奇不在,我已經立刻感覺到他是全家至高無上的主宰:他的赫然缺席,彷彿從房間裡帶走了光明。大家都滿臉陰沉、憂心忡忡。一眼看去,就不能不發現這一點:不管這時候我多麼窘,情緒多麼不佳,但是我仍舊看出叔叔的情緒幾乎和我一樣不佳,儘管他想方設法竭力掩蓋自己的不安,故意裝出一種從容不迫的樣子。他的心上似乎壓了一塊很重的石頭。坐在房中的兩個男人中的一個還很年輕,約莫二十五歲上下,也就是剛才叔叔提到的,誇他聰明和道德高尚的那個奧勃諾斯金。我非常不喜歡這位先生:他身上的一切都好似俗不可耐;他的衣服雖然很講究,但卻顯得破舊而寒磣;他的臉色也似乎有點萎靡不振。他那淡黃色的、像蟑螂似的兩撇細細的唇髭和一綹綹又小又難看的連鬢鬍鬚,顯然是用來顯示他是一個獨立不羈的人,或許還是個自由思想者的。他不斷眯上眼睛,微微一笑,帶著一種做作的尖酸刻薄,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忸怩作態,一刻不停地舉起長柄眼鏡看我,但是當我向他轉過身來,他又立刻似乎膽怯地放下了自己的眼鏡。另一位先生,也同樣是年輕人,約莫二十八歲上下,是我的堂哥米津契科夫。他的確非常沉默。用茶的時候,他始終沒說過一句話,大家都笑時他也不笑;但是我在他身上絲毫沒有看出叔叔在他身上看到的任何「逆來順受」;相反,他那淺栗色眼睛的目光流露出果斷和某種堅毅的性格。米津契科夫膚色黝黑,頭髮黑黑的,人相當漂亮,穿著也很體面——我後來才知道,是叔叔出的錢。至於女士們,我首先發現的是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她那非常凶的、沒有血色的臉龐首先映入我的眼帘。她坐在將軍夫人旁邊(關於九*九*藏*書將軍夫人,以後將專門談到),但不是並排,而是出於敬重稍微靠後一點;她時刻彎過腰去,悄悄地在她的保護人的耳邊說著什麼。還有兩三名上了年紀的女食客,一言不發,並排坐在窗前,瞪大眼睛望著將軍夫人,在恭敬有禮地等候用茶。有一個胖女人也引起了我的興趣,這是一個胖得不成樣子的太太,五十上下,穿得紅紅綠綠、俗不可耐,好像還抹了胭脂,牙齒幾乎掉光了,代替牙的是幾小塊撅起的變黑的、破碎了的東西;但是這並不妨礙她尖起嗓子說話。她又是微微眯起眼睛,又是扭扭捏捏,就差沒送秋波了。她渾身上下掛滿了小鏈子,而且不斷地用長柄眼鏡對著我,就像奧勃諾斯金先生一樣,原來這位女士是他的母親。我的姑媽,嫻靜的普拉斯科維雅·伊里尼契娜在給大家斟茶。看來,她很想在久別之後擁抱我一下,不用說,還會立刻痛哭流涕,但是她不敢這樣做。這裏的一切都好似下了禁令似的。她身旁坐著一個非常漂亮的、黑眼睛的、十五歲的小姑娘,她以一種孩子般的好奇注視著我——這就是我的堂妹薩莎。最後,也許最引人注目的,乃是一位非常古怪的女士,她穿著十分華麗,而且是年輕人的款式,雖然她已經很不年輕了,起碼在三十五歲上下。她的臉很瘦,蒼白而且乾癟,但非常有精神。她幾乎一舉手,一投足或者一激動的時候,那蒼白的臉頰上就立刻浮上兩朵鮮艷的紅暈。她一直很激動,在椅子上扭來扭去,好像一分鐘也不能安安靜靜地坐著。她以一種貪婪的好奇注視著我,不停地彎過身去,對著薩申卡或身旁另一個女人的耳朵悄悄地說著什麼,說完又立刻憨厚地、像孩子似的十分愉快地笑起來。但是我覺得很詫異,她的一切古怪行為好像並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彷彿大家都有約在先似的。我猜,這就是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也就是叔叔說她有點古怪,大家硬要他娶她,家裡似乎所有人都因為她有錢而在向她獻殷勤的那個女人。不過,我還是很喜歡她那蔚藍色的、溫柔的眼睛,雖然已能看出眼睛旁邊有皺紋,但是她的目光是如此憨厚、如此愉快和善良,使人一遇到它就不知為什麼有一種特別的好感。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是我的小說的真正的「女主人公」之一,關於她,我以後還要詳談;她的身世令人讚歎。我走進茶室以後大約五分鐘,從花園裡跑進來一個非常漂亮的男孩,他就是明天過命名日的我的堂弟伊柳沙,這孩子現在兩隻口袋裡塞滿了羊拐子,手裡還拿著陀螺。跟在他後面進來的是一位年輕、苗條的姑娘,臉色有點蒼白,好像很疲倦,但是人很漂亮。她用探究的、不信任的甚至有點膽怯的目光瞥了大家一眼,注意地看了看我,便在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的身旁坐了下來。我記得,我的心不由得怦地跳了一下,我猜想這就是那位家庭女教師……我也記得,叔叔一看見她進來,就向我投來匆匆的一瞥,驀地滿臉通紅,接著又彎下身去,一把抱起伊柳沙,抱來給我親吻。我還發現,奧勃諾斯金娜太太先是注意地看了看叔叔,然後又帶著尖酸刻薄的笑容舉起長柄眼鏡,對準了家庭女教師。叔叔顯得很窘,不知如何是好,他想把薩申卡叫過來跟我認識認識,可是薩申卡只是欠起身子,一聲不吭,十分倨傲地向我行了個屈膝禮。然而,她這樣倒使我很喜歡,因為這跟她很般配。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善良的姑媽普拉斯科維雅·伊里尼契娜再也忍不住了,丟開斟茶,想要跑到我跟前來吻我;但是我還沒來得及跟她說完兩句話,就突然響起了佩列佩莉岑娜小姐的尖嗓子,她尖聲尖氣地說道:「看來,普拉斯科維雅·伊里尼契娜把媽媽(將軍夫人)給忘啦,媽媽要茶,可你偏不給斟,她老人家在等著呢,您哪。」於是普拉斯科維雅·伊里尼契娜只好撇下我,急忙跑去執行自己的義務。將軍夫人是整個這一圈人里的最重要的人物,大家都對她唯命是從,戰戰兢兢,她是一個又瘦又凶的老太婆,一身縞素——不過,她之所以兇惡,多半因為年老和失去了最後一點本來並不豐富的智力。過去她也是一個好吵好鬧的女人。當了將軍夫人就使她更愚蠢,也更傲慢了。她一發火,全家就變成了一個活地獄。她發怒的方法有二:第一叫沉默法,老太婆可以一連幾天不開口,死也不說話,不管在她面前放上什麼東西,都統統推開,甚至摔到地上;另一種方法則是完全相反,叫作嘮叨法。通常是這樣開場的:奶奶(她可不就是我的奶奶嘛)陷入了異乎尋常的憂鬱之中,等待著世界的毀滅和自己的傾家蕩產,她預感到了未來的貧困和一切可能的不幸,她自己被自己的預感所振奮,開始扳著手指頭曆數未來的災難,她在這個計算中甚至感到某種喜悅,某種狂熱。不用說,結果發現,她原來早就預見到了這一切,她之所以不言語,只是因為「在這個家」中不得不強迫自己沉默罷了。「但是只要大家能夠敬重她,只要大家願意聽她的話,那麼」,等等,等等;她這一席話立刻得到一群女食客和佩列佩莉岑娜小姐的擁護,最後又被福馬·福米奇莊嚴地認可。當我被引見給她的時候,她正十分惱怒,大概是按照第一種方式,即最可怕的沉默法。大家都惶恐地望著她。只有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一人(對她簡直什麼都不見怪)心情非常好。叔叔故意,甚至有點洋洋得意地把我帶到奶奶跟前,可是她卻擺出了一臉的不悅,惡狠狠地把她的茶杯從面前推開。
「就是,就是,就是!你又亂說了,老人家,葉甫格拉夫。」叔叔附和道,「唉,禍從口出嘛!你是個直性子的、高尚的、規規矩矩的人——這點我可以擔保,但是你這張嘴太刻薄了!我奇怪,你在那裡怎麼會跟他們合不來的呢!他們似乎都是些善良的、普普通通的人呀……」
福馬·福米奇從來都是用這種腔調跟「聰明的俄國農夫」說話的。
剩下了我一個人。我的處境是難堪的:人家拒絕了我,而叔叔卻幾乎是強迫我娶她。我思想上亂糟糟的。米津契科夫和他的建議一直在我腦子裡打轉。無論如何要把叔叔救出來!我甚至想去找米津契科夫,把一切都告訴他。但是話又說回來,叔叔上哪兒去了呢?他自己說他去找娜斯金卡,可是他又踅進了花園。關於幽會的想法閃過我的腦海,一種非常不愉快的感覺啃嚙著我的心。我想起了米津契科夫說的關於曖昧關係的話……我尋思了一會兒,把自己的所有懷疑憤怒地甩到一邊。叔叔不會騙我:這是顯而易見的。我的不安每分鐘都在增長。我無意識地走到台階上,又沿著叔叔在那裡消失不見的林蔭道向花園深處走去。月亮開始升起。這花園的每個角落我都熟悉,因此不怕迷路。快走到一箇舊亭子時(這亭子孤零零地坐落在一個池塘邊上,池塘早已荒蕪,布滿了綠苔),我突然兩腳像生了根似的停了下來:我聽到亭子里有人說話。我無法表達,一種多麼遺憾的奇怪的感情攫住了我!我深信這準是叔叔和娜斯金卡;我繼續向前走去,極力安慰自己的良心,似乎我是用原來的步子向前走的,並不想偷偷接近。驀然清楚地傳來了接吻的聲音,後來又傳來熱烈的說話聲,緊接著又聽見一聲女人的尖叫。就在這剎那間,一個穿白衣服的女人從亭子里跑了出來,像只燕子似的從我身邊掠過。我甚至覺得她用兩手捂住了臉,以便不讓人看出來:他們大概從亭子里看見我了。但是當我發現緊隨著被嚇跑了的女士走出來的那個情人就是奧勃諾斯金的時候,我的驚訝就不用提了!——根據米津契科夫的說法,奧勃諾斯金不是早走了嗎!奧勃諾斯金也看見了我,非常局促不安:他的一副無賴相頓時煙消雲散。
「我想問您:您是不是要到這裏長住呀?」
「您這是說福馬·福米奇嗎,叔叔?」
「是這樣。你現在把我騙上了手,我就像個傻瓜似的把什麼全告訴你,以後你就在作品里突然把我給寫了出來。」
「我難過的是一件從來沒有見過的事:要把我們轉讓給福馬·福米奇了。」
「既然夠得上,您為什麼不叫我『將軍閣下』呢?」
「啊,這是哪兒的話,有許多地方要借重於您!要不我就不來求您了。我告訴過您,我已經看中了一個可敬的,但是貧窮的人家。在這裏和那裡,您都可以幫助我,說到底,就是做一名證人。不瞞您說,沒有您的幫助我簡直插翅難飛。」
「對你,老弟。有什麼辦法呢!福馬·福米奇有一點兒……其次是媽,也跟他一樣。反正你小心就是了,要敬重他們,別忤著頂著,最要緊的是敬重……」

六、關於白牛和關於喀馬林的莊稼漢

「真是些傻瓜!不是跟你們說,我絕不把你們給他嗎!」
「而您……您講這事的時候居然如此冷靜!」我非常氣忿地叫道。
「那奧勃諾斯金怎麼說呢?」
「我知道!那就等到明天吧,」米津契科夫嘲弄地微笑著說,「Lanuit porte conseil。再見。我明天一早來看您,您再想想……」
「您看見跟我一起待在亭子里的那位女士了嗎?」
「這是實話,福馬;這一切我都感到了。」深受感動的叔叔唯唯稱是道,「但是這也不全是我的錯,福馬:我受的就是這樣的教育,過去又跟當兵的生活在一起。我向你發誓,福馬,我過去也是一個重感情的人。當我告別部隊的時候,所有的驃騎兵,我的整個騎兵營都哭了,他們說,像我這樣的人不易找到!……我那時候還以為我這人大概還沒有完全墮落吧。」
「這也是實話,福馬!」
「不過,我也可以不記……我只是隨便說說。」
「誰跟他一起?」
「我相信,」奧勃諾斯金娜太太突然嘰嘰喳喳地說起來,「我完全相信,monsieur Serge——好像是這麼稱呼吧?——您在您那彼得堡並不十分崇拜女士們。我知道,現在那裡有許許多多年輕人根本不願意和女士們接近。但是,依我看呀,這都是自由派。我認為這種現象無非是不可饒恕的自由思想罷了。不瞞您說,這使我很驚訝,很驚訝,年輕人,簡直驚訝極了!……」
「其實也沒有什麼可說的。要知道:我現在負債纍纍,身無分文。此外,我還有一個妹妹,今年十九歲,孤苦伶仃,在幫人家幹活,而且,您知道,她沒有任何財產。這事多少應當怪我。我們倆曾經得到過四十名農奴的遺產。也正是在這時候,鬼使神差地把我提升為騎兵少尉。一開始,不用說,把財產抵押出去了,後來又吃光花光,反正全用光了。我過得很蠢,擺闊,硬充好漢,賭錢,喝酒——一句話,愚蠢,想起來都可恥。現在我迷途知返,想根本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但要這樣做,擁有十萬盧布對我來說是完全必要的。因為我靠自己的差事是什麼也弄不到的,而我這個人又一無所能,幾乎沒有受過任何教育,因此,不言而喻,只有兩個辦法:要麼偷,要麼就娶一個有錢的太太。我到這裏來幾乎連雙靴子都沒有,我是走著來的,而不是坐車來的。當我離開莫斯科的時候,妹妹把自己的最後三個盧布全給了我。我在這裏看到了這個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就立刻產生了一個想法。我立即決定犧牲自己,娶她。您應該同意,這一切不是別的,乃是慎重考慮的結果。況且我這樣做多半是為了妹妹……當然,也為了我自己……」
「如果他明天就提出求婚,那怎麼辦呢?」我說,「那時候不嫌太晚了嗎,她已經成了他正式的未婚妻了。」
「您的問題。」米津契科夫掛著最親切的笑容答道,「您的問題,我坦白承認,使我不勝愉快,因為它使我有機會說出我對您的特別敬重。」
「不過,現在他寫得挺有趣,」安菲莎·彼得羅芙娜小心翼翼地說道,「比如說,《布魯塞爾的秘密》。」
「怕呀,少爺……」
「我的太太和恩人。在這世界上還是當傻瓜好混!我要是早知道,打年輕時候起就該申請當傻瓜了,說不定現在倒成了聰明人。要不然,一直想當聰明人,現在不就成了老傻瓜了嗎?」
「謝謝你,老弟,謝謝你!但是現在一切都已經決定啦。我在等福馬,我已經派人去找他了。不是他就是我!我們必須一刀兩斷。或者是明天福馬·福米奇離開這個家,要不,我發誓,我就拋棄一切,重新去當驃騎兵!他們會要我的,給我個騎兵營。這一套都去它的!現在一切都要面目一新!你還拿著那個法文本幹嗎?」他對加弗利拉怒氣沖沖地叫道,「扔了它!把它燒了,踩了,撕了。我是你的主人,我命令你,不許你學習法語。你不能,也不敢不聽我的話,因為我是你的主人,而不是福馬·福米奇!」
「媽,您發發慈悲!我哪能侮辱您呢?」
他真的在自己那件骯髒的、被煙熏黃了的衣服上找了根破布條,打了個結。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除了我,您這件事沒有向任何人公開過嗎?」
「是的,叔叔,我偷聽了!而您,您居然稱他是『將軍閣下』!……」
「水,水!」叔叔叫道,「媽,媽,您安靜點!我雙膝跪下求您安靜點!……」
「真卑鄙!」我怒氣沖沖地叫道。
「坦采夫,」維多普利亞索夫答道,「既然我的名字註定要成為一個跳舞的,那還不如用個外國詞『坦采夫』顯得高雅些,您哪。」
「薩莎,薩莎,你醒醒!你怎麼啦,薩莎?」叔叔叫道。他一會兒跑到這個跟前,一會兒跑到那個跟前,一會兒跑到將軍夫人面前,一會兒又跑到薩申卡面前,想攔住她不說話。
「阿德蘭伊達色,少爺。」他從容而文雅地答道。
「福馬·福米奇到!」維多普利亞索夫走進房間,通報道。
「不,福馬,不!他關於家庭幸福講的多好呵!使人不由得捫心自問,福馬!」
「叔叔,如果這樣……」我被他這種坦白相告弄得很窘,開口說道。
不用說,上校手足無措了。
「請問,」我說,由於我的習慣臉又紅了,而且心慌起來,「您聽過偽君子的故事嗎?」
「這跟你什麼相干,蠢材?」他鄙夷地瞅了一眼這個可憐的農民,回答道,「你伸出你那狗臉幹嗎,是讓我吐唾沫嗎?」
「福馬親自教?」
「他們在哪?」
「但是,叔叔,她是瘋子呀!」我忘乎所以地叫道。我的心近乎病態地縮成一團。
「我?您問我?」米津契科夫吃驚地答道。他那種神態就像人家剛把他叫醒似的。
「哪兒的話,怎麼是挖苦呢?恰恰相反。而且您又……說得這樣生動,我恨不得把您的話記下來。」
「來吧,老弟,來吧,咱們一塊兒吃飯。我有從基輔來的伏特加,我的廚師還在巴黎待過。這混小子做得一手好菜和烤得一手好餡餅,簡直好吃極啦,叫你不由得不佩服這下流東西。這是個有學問的人!可惜我很久沒有揍他了,把他給寵壞啦……現在虧得您提醒了我……來吧!我本來今天就想請您跟我一起去的,可是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我現在渾身沒勁,精神不振,簡直筋疲力盡了。要知道我是個病人,虛胖的人。您也許不信……好啦,老弟,再見!該是我的船起航的時候了。您瞧,您那馬車也修好啦。您告訴福馬,叫他休要碰見我;要不我非得讓他下不來台不可,叫他……」
「嗯,對了,坦采夫;這個我也同意了,謝爾蓋老弟。可是人家又給他找來了一個什麼韻,簡直說不出口。今天他又來了,大概又想出了什麼新花樣。我敢打賭,他一定又準備了一個新的姓。格里戈利,有沒有,你坦白說吧?」
「她一向是這樣的,一生氣就摔東西,」叔叔不好意思地低聲對我說,「但是只有生氣的時候她才這樣。老弟,你裝作沒有看見得了,你瞅著旁邊……你幹嗎要提到柯羅夫金呢?……」
「根本不是在瘋人院。」她注視著我,生氣地說。
但是法拉列依說不清楚他的主人是誰。不用說,結果是福馬憤怒地跑出了房間,叫嚷人家得罪了他;將軍夫人的病開始發作,而叔叔則詛咒當初何必生他。他請求大家原諒,而在這天的所有其餘時間里他都在自己的房間里戰戰兢兢、躡手躡腳地走路。
「特別高興就好嘛!我知道你的這種高興……你說什麼高興,該不是挖苦我吧?」
「是我的耳朵聽到了這樣的威脅嗎,上校?」福馬一面走進房間,一面嚷道,「您叫人這樣轉告我的嗎?」
「哎呀,老弟,世上有一種人,就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呀!」他有一次眼睛里發出喜悅的光彩對我說道,「你坐在他們中間聽著,雖然自己也知道你什麼也聽不懂,可是仍舊打心眼裡覺得美。為什麼呢?那是因為這有用,這是智慧的結晶,這是普天下的幸福!這我是懂得的。就比如現在吧,我可以坐火車,而我的伊柳沙,說不定還能坐飛機哩……唔,對了,再比如說,貿易、工業——可以說,這些新氣象……我是想說,不管怎麼樣,反正大有用處……不是大有用處嗎——我說得對不?」
「媽,媽!我哪會是個陰暗的利己主義者呢?」叔叔似乎絕望地叫道,「五天了,整整五天了,您一直在生我的氣,不肯同我說話!為什麼?到底為什麼呢?讓大家來審判我,讓全世界都來宣判我!讓大家也來聽聽我的辯護,媽。我很久都不吱聲;您不願意聽我講話:那現在就讓別人來聽聽我的申訴吧。安菲莎·彼得羅芙娜!帕維爾·謝妙內奇,最高貴的帕維爾·謝妙內奇!謝爾蓋,我的朋友!你是一個局外人,可以說,你是一個旁觀者,你可以公正地做出審判……」
「你怎麼沒羞沒臊,格里戈利?從雪花膏瓶上取了個姓!還自以為是聰明人呢!看來,你琢磨來琢磨去,很費了一番腦筋!要知道,這在香水瓶上也寫著的呀。」
「你好,你好,老弟,」為我感到痛苦的叔叔答道,「咱們不是已經問過好了嗎。你別害臊呀,勞駕,」他低聲補充道,「老弟,這是人人都會有的事,別人還更糟呢!有時恨不得立刻鑽到地縫裡去!……好吧,現在,媽媽,請允許我介紹一下:這就是咱們的那位年輕人;他有點害臊,但是您一定會喜歡他的。」他又向大家補充道,「這是我的侄兒,謝爾蓋·阿歷克山德羅維奇。」
「您說得對:他對許多人都做過好事;但是為他仗義執言,我認為完全無益:首先,這對他沒有好處,甚至有損尊嚴;其次,我明天就會被趕走。我坦白告訴您,我的境況使我必須珍惜這裏的好客。」
「看在上帝分上,您快把他支走吧!」
福馬受不了啦。他尖叫一聲,好像有人動手宰他似的,衝出了房間。將軍夫人本來似乎想要暈過去,但考慮再三,覺得還是跟在福馬·福米奇後面跑出去為好。大家也跟在她後面跑了出去,而叔叔則跟在大家後面。等我清醒過來,向四下一望,看見屋裡只有葉惹維金一人。他微笑著,搓著自己的雙手。
「帕維爾·謝妙內奇,最高貴的帕維爾·謝妙內奇!難道您當真以為,我是一個,這麼說,沒有感情的木頭柱子嗎?要知道,我看到,我懂,可以說吧,我泣血頓首地懂得,所有這一切誤解皆出於他對我的過分寵愛。但是,信不信由您,他在這件事上的確對我是不公平的。我要把一切全說出來。我現在想把這件事的一切詳情細節統統告訴你們,安菲莎·彼得羅芙娜,讓大家看到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媽生我的氣,說我沒有依著福馬·福米奇,這樣是否公平?你也聽我說,謝遼查。」他轉過身來向我補充道。他在敘述的整個過程中老是面向著我,好像他害怕其餘的聽眾,懷疑他們是否會同情他似的。「你也聽聽我的話,你說:我對不對。你知道嗎,整個事情是這麼發生的。一星期前——對,可不是還沒過一星期嘛——有一位我過去的老上級魯沙佩托夫將軍,偕同他的夫人和小姨子路經本市。他們在此做短暫的停留。我聞訊后大驚。趕緊利用這機會,飛奔到城裡,做了自我介紹,就請他上咱們家來吃飯。他答應只要可能一定來;我告訴你,這是一個非常高尚的人;德高望重,再加又是個大官!他還為自己的小姨子做了件好事:他把一個孤女嫁給了一位非常好的小夥子(現在他是馬利諾夫城的司法稽查官;人還很年輕,但是可以說,學識非常淵博)——一句話,這是將軍中的將軍!唔,咱們家當然忙亂了一陣,乒乒乓乓,廚師呀,肉丁呀;我還請來了一個樂隊。不用說,我很高興,像自己過生日那樣高興。可是福馬·福米奇看見我興高采烈的樣子就不樂意了!他坐在桌子旁(我還記得,那時正端上他喜歡的李子羹),一聲不吭,可突然跳起來,叫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我問道:『福馬·福米奇,什麼地方得罪你了呀?』他說:『您現在不把我放在眼裡,您現在心裏只有將軍,您現在把將軍看得比我還重!』唔,自然,這一切我不過給你簡要地轉述一下罷了,可以說吧,只是最本質的東西;但是如果你知道他還說了些什麼就好了……一句話,他使我心如刀割!你有什麼辦法呢?我當然垂頭喪氣;這使我,可以說,驚呆了;我走來走去蔫得像個落湯雞似的。恭候將軍光臨的那天到了。將軍派人來說,他不能來了,並表示歉意;這就是說,他不來了。我就立刻去找福馬:『好啦,福馬,你安心吧!他不來了!』你猜怎麼著?他不肯饒恕,就是不肯饒恕!他說什麼『欺人太甚』,就是這麼句話!我一再解釋。『不,』他說,『您去找您的那些將軍去吧;在您看來,將軍比我更寶貴;您已經破壞了我們的友誼。』我的朋友!我明白他為什麼生我的氣。我不是木頭,不是綿羊,不是什麼寄生蟲!要知道,他這是出於對我的過分寵愛,可以說,是由於嫉妒才這麼做的——這是他自己說的——他嫉妒我對將軍的敬重,他怕失去我的好感,他考驗我,想了解我到底能為他犧牲些什麼。他說:『不,我對您來說就和將軍一樣,我對您來說就是將軍大人!只要您向我證明了您對我的敬重,我才能同您言歸於好。』『我怎麼才能向您證明我對您的敬重呢,福馬·福米奇?』他說:『除非您整天叫我將軍閣下,才能證明您對我的敬重。』我大失所望!你可以想象得出我那時的驚訝。他說:『但願這給您一個教訓,別見了將軍就眉飛色舞,要知道,有些人也許比您的所有那些將軍還更重要!』嗯,這時候我忍不住了,很抱歉!我公開表示道歉!我說:『福馬·福米奇,難道能這樣做嗎?我怎麼能貿然決定做這樣的事呢?難道我能夠,難道我有權晉陞你做將軍嗎?你想想,誰能晉陞一個人做將軍呢?嗯,我怎麼能把你稱作將軍閣下呢?要知道,這是,可以說,非分之想呀!要知道,將軍乃是為祖國增光的人:將軍作過戰,在榮譽的疆場上流過自己的血。我怎麼能把你稱作將軍閣下呢?』他還不肯罷休,一味糾纏!我說:『福馬,我將為你做到您要我做的一切。比如,你命令我把鬍鬚剃掉,因為留了鬍子愛國主義就少了——我剃了,硬硬心腸還是剃了。不僅如此,我將為你做到你想要我做的一切,只是請你放棄將軍這個頭銜!』『不,』他說,『除非叫我將軍閣下,我決不罷休!』他還說:『這將有益於您的道德修養:這將使您的精神歸化!』瞧,現在已經一星期了,他已經整整一星期不跟我說話了。不管誰來,他都要生氣。他一聽說你是一個科學家(這都是我不好,腦子一發熱,多了句嘴!),他就說:如果你進這個家,他就走。『這麼說,我現在對您說來已經不是一個科學家了。』他說。現在他再知道柯羅夫金要來那就糟了!得啦,你倒是給評評理,這事我究竟錯哪兒了?難道我就該橫下心來叫他一聲『將軍閣下』嗎?這樣的日子叫人怎麼活呀?再比如說,他今天為什麼把可憐的巴赫切耶夫從桌旁趕走呢?就說巴赫切耶夫沒寫過天文學吧;但是,我也不寫天文學呀,你不是也不寫天文學嗎……這究竟為什麼,為什麼呢?」
最後,一切都變了。將軍死了。他的死相當離奇。他本來是一位自由思想者和無神論者,臨死時卻怕死得要命。他又是哭泣,又是懺悔,又是舉聖像,又是喊神甫。人們為他做祈禱,塗聖油。這個可憐的人便大喊他不想死,甚至含淚請求福馬·福米奇的寬恕。最後這個情況,後來使福馬·福米奇身價百倍。然而,就在將軍的靈魂同將軍的肉體分離之前,居然發生了這樣一件事。將軍夫人與她前夫所生的女兒,即我的姑媽普拉斯科維雅·伊里尼契娜,是一個常年住在將軍府上的老姑娘。她是將軍最喜愛虐待的人之一,她在將軍兩腿十年不能動彈的整個期間一直侍候他,是他身邊不可或缺的人,只有她一個人能以自己的百依百順迎合他的心意。就在這時,她走到他的床前,傷心慟哭,她想過去整理一下這個受苦人頭下的枕頭;可是這個受苦受難的人卻伸手一把揪住她的頭髮,使勁拽了三下,憤恨得差點吐白沫。大約過了十分鐘,他就死了。人們把噩耗通知了上校,雖然將軍夫人宣稱她不想看見他,寧死也不能在這樣的時刻讓他出現在自己眼前。葬禮十分隆重——不用說,一切費用概由那個她老人家不願一見的不孝之子負責。
加弗利拉帶我去的那間廂房,只是根據過去的說法叫作「新廂房」,其實它早就建成了,而且是過去的地主建的。這是一幢很漂亮的小木屋,坐落在花園中心,離老宅只有幾步遠。它三面環繞著蒼老的高大的菩提樹,枝葉紛披,枝椏一直觸到屋頂。這幢小木屋的四個房間里,傢具和陳設都不錯,是專門接待來客用的。我走進指定給我的那個房間以後(我的皮箱已經搬進去了),看到床前的小桌上放著一張信紙,紙上工工整整地寫滿了各種字體,並裝飾有各種花體、花綴和花筆道,大寫字母和花體還著了各種顏色。這一切總其成,就構成一副十分悅目的書法佳作。我剛讀了頭幾句就已經明白,這是一封寫給我的求告信,在心中我被尊稱為「知識淵博的恩人」。在標題處則赫然寫著《維多普利亞索夫的哀告》。儘管我絞盡腦汁,想極力弄清寫的內容,結果我的全部努力都是枉然:這是用崇高的奴才體寫的十分駢儷的陳詞濫調。我僅僅猜測到,維多普利亞索夫正處在一種受苦受難的境地中,他請求我惠于協助,「鑒於我知識淵博」,對我寄予厚望云云,信末他請求我在叔叔跟前替他美言幾句,用「我的機器」(在這封信的末尾一字不易地這麼寫著)去影響他。我正在讀這封信的時候,門開了,米津契科夫走了進來。
「我的朋友,關於這事,現在一個字也別提,一個字也別提!」他好像害怕似的急忙打斷了我的話,「以後我會親自把一切都告訴你的,但是暫時……怎麼?」他向走進來的維多普利亞索夫叫道,「福馬·福米奇在哪?」
「我真感到吃驚,帕維爾·謝妙內奇,」他繼續說道,「此事發生以後,所有這些當代的文學家、詩人、學者和思想家到底在幹什麼呢?他們竟不關注俄國老百姓在唱什麼歌:俄國老百姓在怎樣的歌曲伴唱下跳舞?在此以前,所有這些普希金們、萊蒙托夫們和鮑羅茲德納們又到底幹了些什麼呢?我真感到驚異!老百姓在跳喀馬林這個頌揚酗酒的舞蹈,而他們卻在謳歌什麼毋忘我花!他們為什麼不寫一些更為高尚的歌曲來供老百姓使用,不丟掉他們那些毋忘我花呢?這是一個社會問題!即使他們給我描寫莊稼漢吧,也應當描寫一種較為高雅的莊稼漢,比如說吧,躬耕田間的農人,而不是那種土包子。但願他們能描寫這樣一種純樸的農村長者,哪怕穿著樹皮鞋也罷——我對此並無異議——但他德高望重,足以使——恕我大胆直言——名聞天下的什麼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相形見絀。我知道俄國,俄國也知道我:因此我才說這話。但願他們能描寫這樣的莊稼漢,也許他拉家帶口,白髮蒼蒼,住在悶熱的茅屋裡,也許他在忍飢挨餓,但是他心滿意足,毫無怨言,他在祝福自己的貧窮,對富人的金錢毫無興趣。但願財主為惻隱之心所動,終於把自己的金錢拿出來給他:但願就在這樣的情況下,莊稼漢的美德和他的老爺也許還是達官貴人的美德合而為一、攜手並進。農人和達官貴人,在社會階梯上的差別是如此巨大,可是卻終於在美輪美奐的道德上聯合了起來——這是一個崇高的思想!要不然,我們看見什麼了?一面是毋忘我花,而另一面則是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地衝出酒館,在街上亂跑!您說,這裡有什麼詩意?有什麼賞心悅目的東西?智慧何在?風雅何在?道德何在?簡直莫名其妙!」
「怎麼這有什麼?要知道,誰像我這樣只有二十二歲,一眼就能看出來。比如說,前不久我衝到房間中央,或者像現在這樣站在您面前……這是一個十分該死的年齡!」
「在自己屋裡。她暈過去了,現在暈暈呼呼地躺著,在哭。」
「姓!怎麼回事兒?……嗯,叔叔,在我沒有聽到他自己的陳述以前,請您允許我先說一句話:只有在您家裡才會發生這樣的怪事兒。」我驚訝得攤開兩手,說道。
「福馬,請饒恕我!我在你面前是個卑鄙下流的東西,福馬!」
真是無巧不成書,就在發生馬爾登肥皂事件的第二天,法拉列依在早上給福馬·福米奇送茶,他把馬爾登和昨天的全部傷心事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他告訴福馬·福米奇,說他夢見了一頭白牛。這真是火上加油!福馬·福米奇頓時怒不可遏,立刻把叔叔叫了來,就他的法拉列依不成體統的夢,對叔叔進行了嚴詞訓斥。這次採取了嚴厲的措施:法拉列依受到了懲罰,叫他跪在旮旯里。嚴禁他再做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農民夢。「我為什麼生氣呢,」福馬說,「除此之外,說實在的,他應該連想也不敢想用他的夢來跟我糾纏,更不用說還有什麼白牛了;此外——您應該同意,上校——白牛是什麼東西,這難道不是您的不文明的法拉列依粗魯、無知和鄉氣十足的明證嗎?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嘛。難道我不是早就說過,這傢伙不會成器,不應當把他留在上面老爺太太們跟前嗎?您永遠也沒法把這個沒出息的引車賣漿者的靈魂教育成為崇高的、具有詩意的東西。難道你就不能夠,」他又轉過頭去向法拉列依繼續說道,「難道你就不能夢見一點文靜高雅的東西,夢見一點上流社會的什麼情景,比如說,老爺們在打牌,太太小姐們在美麗的花園裡散步嗎?」法拉列依答應今夜一定夢見老爺們和女士們在美麗的花園裡散步。
「您景仰我!好嘛。如果您景仰我的話,那就請您告訴我,根據您的意見,我是否夠得上將軍的頭銜呢?您斬釘截鐵地立刻回答:我夠得上夠不上吧?我想看看您的智慧,您的思想水平。」
「我還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不過剛才,剛開始嚷嚷的時候,她曾經去找您:她想當著大家的面把這一切大聲說出來。也許沒有讓她進去吧。」
我覺得叔叔顯得非常不好意思。
「哼!」奧勃諾斯金哼了一聲,好像希望更進一步撩撥叔叔發火似的。
我急忙向巴赫切耶夫先生保證,我決不是這樣的人,但是他仍舊懷疑地望著我。
「他在研究什麼科學,叔叔?」
「跟你說什麼呢,我的朋友?偏偏遇到這個人拿雞毛蒜皮的事兒跟你糾纏不清!你呀,格里戈利老弟,好像就找不到別的時間來告狀似的?你說吧,我能為你做什麼?你哪怕也可憐可憐我好嗎,老弟。瞧我,可以說,已經被你們弄得精疲力盡了,嘮嘮叨叨都快煩死了!我簡直被他們搞得受不了啦,謝爾蓋!」
「我早就請求過您,請您不必拘泥。您問她是否完全是瘋子?怎麼回答您呢?自然,她不是瘋子,因為她還沒有住進瘋人院;而且在這個桃色狂想中,真的,我也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瘋狂。至於她,不管怎麼說,她是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要知道:她在去年以前還一直處在可怕的貧窮中,她一出世就生活在女施主們的壓迫下。她的心地非常多愁善感;誰也沒有向她求過親——嗯,您明白嗎:幻想、希望、期待、永遠必須克制住的心靈的火焰,女施主們加在她身上的無窮痛苦——這一切,不用說,都可能使她的多愁善感的性格失常。可是她突然得到了一筆財產;您也會同意,這勢必會使任何人感慨萬千。嗯,不用說,現在大家都在巴結她,追求她,她的一切希望又都復活了。她剛才講到一個穿白色坎肩的花|花|公|子:這事的確發生過。就像她講的那樣。從這一事實您不難類推其餘。唉聲嘆氣呀,寫個小條呀,做首小詩呀,您就能把她立刻騙過來;如果除此以外您再做點暗示,什麼綢梯子呀,西班牙的小夜曲呀,以及隨便什麼胡說八道,那您就可以對她為所欲為了。我曾經做過一次實驗,就立刻得到了秘密約會。然而我現在暫且按兵不動,等待大好時機。但是三天或者四天以後,就非把她帶走不可。頭天夜晚我就開始下餌築柵,唉聲嘆氣;我的吉他彈得不壞,還會唱歌。夜裡在亭子里約會,拂曉前備好馬車;我把她誘騙出來,坐上馬車,就遠走高飛。您明白嗎,這無需任何冒險:她是成年人,此外,一切都是她自願的。既然她曾經和我私奔,那當然就意味著,她跟我一起承擔了義務……我把她帶到一個門第高貴,但是貧窮的人家——就在這兒,離此四十俄里——在婚禮以前,必須把她抓住不放,不讓任何人接近她;與此同時,我就抓緊時間:三天之內把婚事辦妥——這是可能的。不用說,先得有錢才成;但是我算過了,演這樣一出小小的喜劇,所需不會超過五百個銀盧布,對此我寄希望于葉戈爾·伊里奇:他會給的,雖然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現在您明白了嗎?」
不幸的法拉列依發愁地東張西望,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他張開嘴,又閉攏,活像一條從水裡被拖到沙灘上的鯽魚。
他看見我非常高興,簡直高興極了。他又是擁抱我,又是和我握手……倒好像他的親生兒子擺脫了什麼致命的危險,終於回到了他身邊似的。就好像我這一來也使他擺脫了什麼致命的危險,而且解決了他的全部誤會,給他和他所愛的一切人帶來了終身的幸福和快樂似的。叔叔不同意只他一個人得到幸福。他在最初的狂喜的衝動之後,又突然手忙腳亂起來,終於完全顛三倒四,不知所措。他一會兒向我問長問短,一會兒又想把我立刻帶去見他們全家。我們剛走幾步,他又回過頭來,想把我向卡皮頓諾夫卡的農人先介紹一下。後來我記得,他又突然沒頭沒腦地講到一個名叫柯羅夫金先生的人,說這人非同尋常,三天前他在大路上的某處與他邂逅,現在他正在迫不及待地等他前來做客。一會兒他又撇下柯羅夫金,談起了別的事。我十分快樂地望著他。我一邊回答著他匆匆提出的各種問題,一邊又說,我想最好不去供職,希望能夠繼續搞科學。當問題一觸及科學,叔叔就突然皺起眉毛,擺出一副非同凡響的煞有介事的面孔。當他聽說我近來在研究礦物學時便抬起頭,驕傲地環顧四周,彷彿是他自己在毫無任何外來幫助的情況下,獨自一人發現和寫出了全部礦物學似的。我已經說過,他完全無私地崇拜「科學」二字,再加他自己對此一竅不通,就更見出他的無私。
「他非常高興地同意了,而第二天一清早又不見了。三兩天以後,他又回來了,帶著他的媽媽。他跟我不說一句話,甚至躲著我,好像怕我似的。我立刻懂得這鬧的是什麼把戲。他媽是個騙子手,簡直是個老於世故的人。我過去就認識他。當然,他把一切都告訴她了。我一聲不響地等著;他倆鬼鬼祟祟,事情多少處於一種緊張狀態……因此我才急於下手。」
「你叫什麼名字?」
「不,葉戈爾·伊里奇,不,這事與我無關,」福馬答道,「您知道,這事我始終沒有插手,您大概以為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吧,但是,請您相信,這事一開始,我就把自己完全排除在外。這都是您母親的主意,而她,不用說,希望您好……去吧,快去,飛也似的跑去,快用您的孝道去挽救局勢。但願太陽不要在您惱怒中下山!而我……而我將徹夜為您祈禱。我已經很久不知道什麼叫睡眠了。葉戈爾·伊里奇。別了!老人家,我也饒恕你,」他轉身向加弗利拉補充道,「我知道,你的所作所為並不是你想出來的。如果我委屈了你,也請你原諒我……再見,再見,大家再見,上帝祝福你們!……」
「多半是聽了福馬·福米奇的忠告,您哪,」維多普利亞索夫說道,「因為他老人家是真正關心我的人,少爺……」
「是啊,但他是一個學究。」奧勃諾斯金漫不經心地說道。
請諸位設想一下,有這樣一個非常渺小、非常猥瑣的小人,他是一個誰也不需要的社會渣滓,完全無用而又醜惡至極,但是此人妄自尊大,外加他又毫無才能足以多少為他發展到病態的自尊心辯護。我要預先說明一下:福馬·福米奇是一種妄自尊大到無以復加程度的化身,此外,這種妄自尊大又與眾不同。具體地說,這種妄自尊大產生於極端渺小之中,正如通常在這種情況下所發生的那樣,這乃是一種受過屈辱的人的妄自尊大。他曾被過去的沉重的失意所壓倒,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化膿腐爛,因而從那時起一有機會,一遇到別人得意時,他便從自己身上擠出妒火和毒汁。不用說,這一切再加上最不像話的氣量狹小和最瘋狂的神經過敏。也許有人會問:這種妄自尊大是從哪來的呢?它在這樣極端渺小的情況下,在這樣的可憐蟲身上又是怎樣產生的呢?照例,這種人就自己的社會地位而言,是應該有點自知之明的。這個問題應該怎樣來回答呢?誰知道,也許確有例外,而我的這位主人公就屬於這一例外。他確實是一種出乎常規的例外,這在下面還要說明。不過,我倒要請問:你們當真相信,那些唯命是從的人,那些甘當你們家的小丑、食客和捧角並引以為榮的人,就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自尊心嗎?那麼嫉妒、造謠、告密,在你們家背人的角落裡,在你們左右,在你們家的飯桌旁的竊竊私語又從何而來呢?……誰知道,也許在某些被命運弄得低三下四的浪跡江湖的人中,在你們的小丑和瘋教徒當中,他們的自尊心不僅沒有因為遭受屈辱而消失,而且正由於這種屈辱,這種故作癲狂、耍笑逗樂、拍馬逢迎和不得已而為之的卑躬屈膝、仰人鼻息而變得更加白熱化了。誰知道呢?也許這種畸形發展的自尊心乃是一種虛假的,乃是原先受到傷害的個人尊嚴的被歪曲了的感情,也許這種個人尊嚴早在童年時代就第一次被壓迫、貧窮、污穢所傷害;也許還在他的父母身上,這個未來的浪人就親眼看到他的個人尊嚴已橫遭侮辱了。但是我曾經說過,福馬·福米奇乃是一個出乎常規的例外。這話也對。他過去曾經混跡文壇,但傷心失意,未為公眾所賞識,而文學足以戕害的又豈止福馬·福米奇一個人——不用說,我講的是未為公眾承認的文學。我縱然不知道,但是可以推想得出福馬·福米奇在搞文學之前也一事無成;也許,在他從事別的生涯時也到處碰壁,一分錢也沒有撈到,或者比這更慘。不過這事到底怎樣,我不知道;但是我後來曾經打聽過,並且確鑿知道福馬從前在莫斯科的確寫過一部蹩腳的長篇小說,非常像三十年代莫斯科每年都要炮製出幾十本的那類蹩腳小說一樣,諸如五花八門的《收復莫斯科》《暴風雨大王》《兒子的愛(又名俄國人在1104年)》,等等,這些小說在當時曾給勃拉姆佩烏斯男爵說俏皮話的本領提供過可口的食糧。這當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文壇上的自尊心這條毒蛇,咬起人來往往很厲害,而且無法醫治,特別是對那些略顯愚魯的小人物更是如此。福馬·福米奇初登文壇就傷心失意,於是便在那時徹底加入了失意者大軍,後來所有那些瘋教徒、浪人和朝聖的香客都是從那裡出來的。我想,從那時起,他身上便滋長了這種變態的自吹自擂,渴望受人讚揚、注目、崇拜和驚嘆。他甚至在當小丑的時候,也網羅了一小撮對他頂禮膜拜的白痴。他孜孜以求的便是在隨便什麼地方想方設法出風頭,預言未來,裝腔作勢和自吹自擂!人家不誇他,他就自己誇自己。我親耳聽到福馬在斯捷潘齊科沃村,在叔叔家講過的話,那時候他已經在那裡成為完全的統治者和預言家了。他有時帶著一種神秘莫測的傲慢說道:「我不是一個居住在你們中間的人,這裏不是我的安身立命之地!我瞧著把你們大家安頓好了,稍加指點,便拱手告辭:到莫斯科去出版雜誌!每月將有三萬人來聽我講課。我將一舉成名,到那時候,我的敵人就該倒霉了!」但是,一個尚在準備成名的天才卻要求立即的獎賞,一般說,預先拿到酬勞總是愉快的,特別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知道,他曾經一本正經地對叔叔說,他福馬將要創立一種豐功偉績,而他降臨人世的使命便是創立這種功績,有一個長翅膀的人,每天晚上出現在他面前,硬要他去完成這種偉績,以及諸如此類,等等。具體說,就是要寫一部意義非常深刻的勸善懲惡的書,這部著作一旦問世,便將出現大地震,整個俄國也將為之震動。一旦俄國上下為之震動,而他福馬由於把榮譽視為糞土,就將進修道院,他將在基輔的山洞里日日夜夜為祖國的幸福祈禱。這一切,不用說,把叔叔完全迷住了。
我曾經說到叔叔。不說明這個卓越的性格(這話我再重複一遍),當然就無法理解福馬·福米奇在別人府上飛揚跋扈的行為;就無法理解一個小丑怎麼會搖身一變而成了一名偉人。這不僅因為叔叔極其善良——簡直就是一個十分溫文爾雅(儘管他的外表稍顯粗魯)、十分高尚的人,一個久經考驗的英勇的人。我大胆地說了「英勇」一詞,因為他見義勇為,在這種情形下不怕任何艱難險阻。他的心就像孩子般純潔。這確實是一個行年四十的孩子,他情感外露,一點也沉不住氣,永遠笑呵呵的,他把所有的人都認為是天使,人家有缺點,他就嚴於責己,代人受過,別人有優點,他就誇大其詞,認為好得不得了。這是一個極其高尚、心地極其純潔的人,這種人甚至羞於猜測別人身上有什麼壞東西,硬給別人梳妝打扮,披上各種美德的外衣,一看見別人成功,他就興高采烈,因此,這種人總是生活在理想世界中,一遇到失敗,就首先引咎自責。為別人的利益犧牲自己,乃是他們的使命。也許有人會將他當作優柔寡斷、缺乏性格和軟弱無能的人。當然,他是軟弱的,他的性格也太溫和;但絕不是因為他不夠剛強,而是因為他怕傷害別人,害怕使人難堪,因為他過分地尊重別人,過分地尊重任何人。不過,他的缺乏性格和優柔寡斷僅僅是在事情涉及他個人利益的時候,他對自身的利益從來不屑一顧,因而一輩子遭人譏誚,而這些譏誚甚至往往來自那些他曾為之犧牲自己利益的人。然而,他卻從來不相信他會有敵人;不過,話又說回來,他還是有敵人的,只是他沒有發覺罷了。他最怕家裡大吵大鬧,一遇這種情況,便立刻向一切退讓,向一切屈服。他的退讓是出於某種羞怯的忠厚,某種靦腆的委曲求全。「就這樣吧。」他急忙說。儘管旁人指責他姑息和軟弱,他也一概置之不理。「就這樣吧……只要大家滿意和幸福就好!」不用說,他樂於接受一切高尚的影響。此外,狡猾的無恥之徒完全能夠將他玩弄於股掌之上,甚至引誘他去做壞事,當然,必須將這種壞事披上高尚的外衣。叔叔過於輕信他人,因此不免常犯錯誤。當他受過許多痛苦之後,終於幡然醒悟,一旦認識到那個欺騙他的人不仁不義,就首先責怪自己,而且到頭來總是獨擔罪責。如今在他那個安靜的家裡,突然由一個喜怒無常、老糊塗了的女白痴來號令一切;她與另一個男白痴(她的偶像)形影不離,在此之前她害怕的只有她那位將軍,而現在她已經無所畏懼,甚至感到有必要為過去的一切而犒勞一下她自己了。請諸位設想一下,就是這樣一個女白痴,叔叔居然認為他理應對她竭盡孝道,其原因無非因為她是他的母親。作為第一步,他們立刻向叔叔證明,他粗魯無禮、沒有耐心,更主要的,是一個登峰造極的利己主義者。妙不可言的是這個白痴老太太居然相信她自己所宣傳的一切。是的,我想,連福馬·福米奇也是這樣,起碼部分是這樣。他們硬要叔叔相信,福馬是上帝為了拯救他的靈魂,使他清心寡欲而親自派到他這兒來的。他們硬說他傲慢,恃富而驕,很可能會抱怨福馬·福米奇在他家白吃白喝。可憐的叔叔很快就深信自己墮落之深,甘願頓足捶胸,負荊請罪……
這個開場白很隆重。我表示了同意。
「這是在上星期,福馬·福米奇曾經叫嚷,他不想在這個家裡待下去了,他突然跑到菜園,從窩棚里拿出鐵鍬,就開始翻地。我們大家都奇怪:別是發瘋了吧!他說:『為了不讓有人以後責備我白吃麵包,我現在來翻地,把我在這裏吃的麵包掙回來,然後再走開。瞧,把我逼到了什麼地步!』那時候大家都哭了,就差點沒在他面前跪下,想從他手裡把鐵鍬奪下來;可是他仍舊在翻;把所有的蕪菁全給挖了出來。將就了他一次——也許他現在又來這一套了。他什麼都幹得出來。」
將軍夫人也跟在他後面跳了起來,拍手拍腳地大驚失色,掀起一陣慌亂。叔叔急忙把闖了大禍的加弗利拉拉出去。
「研究科學,老弟,研究科學,反正是研究科學。至於到底是什麼科學,我也說不上,我只知道是科學。他提到鐵路的時候講得多好呀!你知道嗎,」叔叔意味深長地眯起右眼,悄聲補充道,「他多少有點自由思想!我看出來了,特別是當他講到家庭幸福的時候……可惜的是我懂得不多(沒有時間),要不我就原原本本地把一切都講給你聽了。再加這是一個品質極其高尚的人!我已經邀請他來做客了。我隨時都在等候他的光臨。」
「好吧,您哪。」
「對,是你的,是你的耳朵,福馬,你安靜點兒,」叔叔勇敢地回答,「你坐下,咱們嚴肅、友好、兄弟般地談談。坐呀,福馬。」
「真卑鄙!」

八、求愛

「你應該向他解釋嘛,葉甫格拉夫·拉里翁內奇,你應該向他說嘛。」叔叔憂鬱地、責備地望著老頭,終於說道。
「跳舞!」叔叔驚恐地叫起來。
「這話很對!我是個蠢才!不僅如此:我還做了卑鄙的事!您看出了這一點,也就是對我的懲罰!您罵我吧,笑話我吧,但是我說,您也許終於會改變自己的看法的。」我被一種奇怪的情感所支配,補充說道,「您對我還不大了解,以後,當您了解得更多一點的時候,那時候……也許……」
「您坦白檢討?」奧勃諾斯金得意地笑道。
「就像面對上帝一樣,請您坦率相告,您是否感到您自己有點愛上了娜斯塔霞·葉甫格拉福芙娜,並且想娶她?您想想:就是因為這事,這裏才要攆走她的。」
「不,少爺,上帝暫時給免了!」有一位老鄉回答說。大概這人很愛講話,長著棕黃色的頭髮,後腦勺上禿了一大塊,蓄著一部長長的、稀稀落落的三角形鬍鬚;他一說話,鬍鬚就來回亂動,好像它原來就是活的。「不,少爺,上帝暫時給免了。」
「那你幹嗎一路上愁眉苦臉的,一句話也不跟我說——嗯?你別的時候可是愛說話的呀!」
「哦,哪兒的話!我洗耳恭聽。」
「什麼?你說什麼?『再大點聲嚷嚷』?……你竟敢頂撞我!」胖子滿臉通紅地嚷嚷道。
「到叔叔那裡去?他在哪?他們現在在怎麼對付他?」
「請您不要生我的氣,不要見怪;傷心事本來就夠多的了!」她用請求的聲音說道。與此同時,她那美麗的嘴唇上輕輕掠過一絲嘲弄的微笑。
這位被自己的風流韻事弄得瘋瘋癲癲的小姐激動極了,用兩手捂住了臉;然後她又倏地從自己的座位上跳起來,飛跑到窗前,從花盆裡摘下一朵玫瑰花,把它扔在我身旁的地板上,跑出了房間。她一溜煙就不見了。這一次甚至產生了某些局促不安,雖然將軍夫人和第一次一樣,安之若素。還有,安菲莎·彼得羅芙娜也不感到驚奇,但是她好像突然擔心起什麼事來,悶悶不樂地望了自己的兒子一眼;小姐們的臉都紅了,而保爾·奧勃諾斯金卻帶著一種我當時不理解的惱恨,從椅子旁站起來,走到了窗口。叔叔本來想對我做手勢,但就在這時,一個新人物走進了房間,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有什麼辦法呢,老弟!這個我自己也知道。唔,你一定來,是吧?你儘可能快點來,勞駕!」
「這個福馬究竟是什麼人呢?」我問道,「他怎麼能在這裏征服他們全家?怎麼不用鞭子把他從家裡攆出去呢?不瞞您說……」
「唉,老弟,你一下子又批評上啦!你怎麼一點沉不住氣呢?」叔叔傷心地答道,「根本不是在瘋人院,而是雙方都性子急了點兒。反正你也得承認,老弟,你自己的態度又怎麼樣呢?你記得嗎,你對他胡說了些什麼,對這樣一個年高德劭的人?」
福馬這些話,再加上他儼乎其然、好為人師、可笑得無以復加的走進來的樣子,使我非常感興趣。我好奇地想知道,這位自命不凡的先生的厚顏無恥到底會不成體統、忘乎所以到什麼地步。
「這樣的木匠就是在莫斯科也少見!他這混蛋一向這樣自吹自擂,」胖子完全出乎意料地向我轉過身來,補充說,「放他出來吧,阿爾希普:也許,他出來有事兒。」
「瞞著不說!您以為他在瞞著大家?那麼,她呢?她愛他嗎?」
維多普利亞索夫前來通報說,福馬·福米奇「不願意來,因為他認為這個要求是十分無禮的,因此福馬·福米奇對此非常生氣,您哪」。
「我在找您。」她說。
「我懂得,甚至希望能多少引起您的興趣,因為我看得出來,您愛您的叔叔,並且十分關注他的終身大事。但是在提出這個請求以前,我對您還有另一個請求,作為先決條件。」
「我問您:這火星有沒有在您心中燃燒?」福馬從永遠放在他面前桌上的糖果盒裡(這是將軍夫人吩咐)取了一塊糖,寬容地重複道。
我想同巴赫切耶夫先生結識的企圖仍舊毫無結果,特別是我笨嘴拙舌;但是,突然出其不意地發生了一件事,幫了我的大忙。有一輛沒有輪子的馬車,似乎從遠古時代起便停在鐵匠鋪門口,每天都在乾等著修理。從關著的馬車的窗口裡突然探出一張蓬頭垢面、睡眼惺忪的臉。這張臉一出現,工人便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原來,從馬車裡探頭探腦的那人,被緊緊地鎖在裏面,現在沒法兒出來。他喝醉了酒,已經九_九_藏_書睡醒了,現在他請求放他出來,但是求也是白搭;最後,他請一個人跑去把他的工具拿來。這一切把在場的人都逗樂了。
「是的……我多少有點興趣……」
長時間地籠罩著深深的沉默。福馬坐在安樂椅上,好像驚呆了。他一動不動地望著叔叔,看來,叔叔也被這個沉默和這個目光弄得局促不安起來。
「我的朋友……」叔叔又照自己的老習慣忙亂起來,「你等等,就兩分鐘:老弟,我現在就到媽那去……在那裡需要了結一件……重要的、很大很大的事!……你暫時先回去。加弗利拉會把你帶到夏廂房裡去的。你知道那間夏廂房嗎?就在花園裡。我已經做了安排,你的皮箱也搬到那裡去了。我這就到那邊去,哀求寬恕,並且決定一件事——我現在已經知道該怎麼辦了——然後我就立刻找你,我會把一切,一切,一切都詳盡無遺地告訴你的,在你面前把我的整個心都掏出來。而且……而且……咱們幸福的日子遲早總會來到的!兩分鐘,就兩分鐘,謝爾蓋!」
「吃完餡餅以後,你說什麼啦?當著大家的面,你說呀!」
「怎麼,老爺,你大概是拿過皇上家很高的俸祿吧?」農夫中一個頭髮斑白的,綽號叫矮腳阿爾希普的小老頭突然問道,他明顯想要討個好;但是福馬·福米奇覺得這個問題太放肆了;而他最討厭的就是不知分寸的套近乎。
「就誠實和大公無私而言,就智慧和登峰造極的高尚情操而言——完全夠得上!」叔叔驕傲地說道。
「吃點什麼!哈哈哈!吃點什麼!」福馬帶著輕蔑的大笑回答道,「先把你灌夠毒藥,接著又問你想不想吃點什麼?心靈的創傷居然想用什麼燉蘑菇或者蜜餞蘋果來治療!您真是一個可憐的唯物主義者,上校!」
「約會!但這是幹嗎呢?我們不是本來就在說話嗎。」
福馬·福米奇威嚴地坐到安樂椅上。叔叔用迅速的、不均勻的步子在屋裡走來走去,顯然,他在為難,不知道怎樣開口。
「你別說了,福馬,看在上帝分上!當著這麼多人,你怎麼好意思……」
不語。
「因此多少有點害怕?」叔叔微笑著打斷我的話,「哎,沒有關係!都是自己人,要鼓起勇氣!首先要鼓起勇氣,別怕。我不知道為什麼老替你擔心。你剛才問,咱們那兒有些什麼人?咱們那兒有誰呢……首先是媽媽,」他急匆匆地開始說道,「你還記不記得我母親?這是一位非常善良、心眼兒非常好的老太太;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有點兒老派,這豈不更好嗎?嗯,你知道吧,有時候,她充滿了幻想,說出來的話有點那個;現在她在生我的氣,這是我自己的錯……我知道我有錯!嗯,最後——要知道,她是一位所謂的grande dame,是將軍夫人……她丈夫是一個非常好的人:第一,他是一位將軍,是個知識非常淵博的人,他沒有留下財產,但是他遍體傷痕;一句話——他博得了尊敬!其次是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嗯,這個人……我不知道……近來她有點那個……性格變成這樣……啊,不過,責備一切人是不行的……嗯,別去管她啦……你別以為她是一名什麼食客。老弟,她本人是中校的女兒。她是我媽的密友!再其次,老弟,就是我妹妹普拉斯科維雅·伊里尼契娜。嗯,對於這一位就不必多說了:一位普通的、善良的女人,幾乎成天忙上忙下,但是她有一顆多好的心呀!——你應該主要看心——已經是個老姑娘啦,可是,你知道嗎,那個怪人巴赫切耶夫卻好像在追求她,想求婚呢。不過,你別聲張;要注意,這是秘密!嗯,咱們家的人裏面還有誰呢?我就不說孩子們了:你自己會看到的。伊柳沙明天過命名日……哦,對了!差點給忘了:咱們這裏,你知道嗎,還住著一位客人伊凡·伊凡內奇·米津契科夫,已經住了整整一個月了。他是你的堂兄,好像是吧;對,正是堂哥哥!他不久以前剛從驃騎兵退役,是個中尉;人還很年輕。他是個靈魂非常高尚的人!但是你知道嗎,他把家產盪盡了。我簡直不知道他在哪兒揮霍得這麼乾淨。不過,他本來也幾乎一無所有;但他到底還是把家產盪盡了,欠了一屁股債……現在住在我這兒。在此以前,我壓根兒不認識他;是他自己來的,做了一番自我介紹。這是一位可愛、善良、和氣而又謙恭有禮的人。這裡有誰聽他說過一句話嗎?老是一聲不吭。福馬開玩笑,叫他『沉默的陌生人』——沒有什麼:他也不生氣。福馬很滿意,說伊凡這人挺窩囊。然而,伊凡從來也不跟他頂撞,對一切都唯唯諾諾。唔!他是一個逆來順受的人……得了,不說他了!反正你自己會看到的。還有一些城裡來的客人:帕維爾·謝妙內奇·奧勃諾斯金和他的母親;這是一個年輕人,但非常聰明;思想成熟,而且毫不動搖……只可惜我不會表達自己想說的話;此外他還是一個品德十分高尚的人,有嚴格的道德修養!得啦,最後,咱們家還住著一位,你知道嗎,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她可能還是咱們家的一位遠親(你不認識她),不瞞你說,她還是個姑娘,已經不年輕了,但是……這姑娘倒還招人喜歡;她很有錢,老弟,兩個斯捷潘齊科沃她都買得下來;她不久以前得到一份遺產,可是她以前一直很苦。謝遼查兄弟,請你留神:她有點兒毛病……你知道嗎,性格中有一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唔,你心眼兒好,你會懂得的,你知道嗎,她曾遭受過不幸!對遭受過不幸的人應當加倍小心!不過,你也用不著胡思亂想。當然一個人總有缺點:有時候一著急,嘴快,也會說出本來不該說的話,這並不是胡說八道,你可別這麼想……這一切,老弟,都是出於一顆純潔的、高尚的心,即使有什麼話說錯了,也完全是因為,可以這樣說吧,心地過分高尚——你懂嗎?」
「嗯,是啊……牛犢……不過咱們不談這個。嗯,我說,我早就想問您:您每次進來,幹嗎立刻回頭看?這非常可笑。」
一句話,我自己也感覺到了,我在信口開河地亂說一氣。由於年輕,還情有可原。但是巴赫切耶夫先生卻不原諒我。他肅然而嚴厲地注視著我,最後,他突然像只火雞似的滿臉漲得通紅。
「住口!」老爺叫道,「閉住你的嘴,沒跟你說話!」
「請您原諒,但是……我怎麼也沒有料到會和您相遇。」他微笑著,結結巴巴得說道。
「我偏要說,爸!」薩莎陡地從椅子上跳起來,跺著腳,忽閃著兩隻眼睛嚷道,「我偏要說!我們大家為這個福馬·福米奇,為您這個下流的、可惡的福馬·福米奇受夠啦!因為福馬·福米奇會把我們大家統統毀掉,因為有人常常對他說,他是一個聰明人,是慈悲為懷的高尚的人,是一個科學家,是個一切美德的集大成者,而福馬·福米奇像個傻瓜似的居然相信這一切!給他送上了多少好菜啊,換了別人一定會覺得問心有愧,可是福馬·福米奇,無論把什麼菜放在他面前,都吃個精光;而且還想要。你們瞧著吧,他會把我們大家都吃掉的,而罪魁禍首是爸爸!可惡的、可惡的福馬·福米奇,我要公開說,我誰也不怕。他愚蠢,反覆無常,骯髒下流,忘恩負義,心地狠毒。他是暴君,挑撥是非者,造謠生事者……嘿,換了我呀,我非得把他,非得把他立刻從家裡攆出去不可。可是爸爸卻崇拜他,被他弄得神魂顛倒!……」
「叔叔!」我說,「我可把您等來了。」
「這麼說,我又胡說八道啦!」叔叔說道,寬厚地笑了一笑。
「你明白嗎,」他從椅子上跳起來,絕望地叫道,「你明白嗎,他們想毀了她,使她蒙受羞辱,名譽掃地;他們一直在尋找借口,以便中傷她,羞辱她,藉此把她攆走;現在這個借口找到啦!要知道,他們說,她和我有不正當的關係!要知道,他們這些無恥東西還說,她和維多普利亞索夫也有關係!這全是安娜·尼洛芙娜說的。現在怎麼辦呢?明天怎麼辦呢?難道福馬會說出去嗎?」
「您行行好,叔叔!難道可以問這樣的問題嗎?」
現在且請諸位設想一下,福馬畢生受壓迫、被壓制,甚至可能已經焦頭爛額了,但他私下又十分好色和妄自尊大,他是一個失意的文學家,是一個寄人籬下的小丑,儘管他以前渺小可憐和無足輕重,但是骨子裡卻是個暴君,是個吹牛大王,而且得志便猖狂。就是這樣一個福馬,在長久的顛沛流離之後,終於來到了一戶人家,他依仗著白痴般的女靠山和被他迷住了的、唯命是從的男靠山,突然被大家視若至寶,讚譽備至,弄得他躊躇滿志——這樣的福馬又能搖身一變而成為怎樣的人呢?關於我叔叔的性格,當然,我理應詳加說明,因為舍此就無法理解福馬·福米奇的成功之道。但是我暫且要說的是,福馬的所作所為,應驗了一句俗話:你讓他坐到桌旁,他就把兩腿翹到桌上。他的過去終於得到了補償!卑劣的靈魂,自己剛從壓迫下爬出來,就去壓迫別人。別人壓迫過福馬,他也立刻感到有必要自己去欺凌別人;人家對他裝腔作勢,他自己也開始對別人搔首弄姿。他當過小丑,便立刻感到他有必要養一批自己的小丑。他吹牛常常吹到荒謬的地步,他裝腔作勢常常裝到令人作嘔的地步,他錦衣玉食,猶不饜足,他作威作福,猖狂已極。總之,他的所作所為,善良的人們若非親眼目睹,而只是道聽途說,一定會認為這是海外奇談,不可理解,畫個十字,啐口唾沫,掉頭而去。
「您老是同意我的意見!簡直叫人討厭,」福馬說道,「我坦白告訴您,帕維爾·謝妙內奇。」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轉身向奧勃諾斯金繼續說道,「如果說我對不朽的卡拉姆辛有所尊敬的話,那我尊敬的不是因為他寫了一部歷史,也不是因為他寫了《馬爾法總督夫人》和《新舊俄羅斯》,而恰恰是因為他寫了《弗羅爾·西林》:這是一部崇高的史詩,這部作品是純粹人民的,它將萬古流芳、永垂不朽!這是一部非常崇高的史詩。」
「大概,您葉門門學問都學過吧?」
「那麼,老弟,請允許我表示一下好奇,請問:您學過哲學沒有?」
「我的好少爺!我可不能見他的面,我不敢。我連他也怕起來了。因此我才坐在這裏,唉聲嘆氣,他一打這裏走過,我就跳到花壇後面躲起來。」
「當然,如果從您的角度看,也許,您娶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是做了一件十分慷慨仗義的事。」我帶著尖刻的揶揄的微笑回答道。
「這個姓沒有根據,您哪!」維多普利亞索夫接茬兒說。
「這我倒聽說了。但是,不瞞您說……」
我已經快到我這次旅行的目的地了。我剛穿過小城B(此地離斯捷潘齊科沃只有十俄里),就因為我坐的馬車的前輪輪箍斷裂而不得不在城關附近的鐵匠鋪前停了下來。把輪箍加固一下,湊合著再走十俄里,我想花不了多長時間,因此我決定哪兒也不去,就在鐵匠鋪前待著,等候鐵匠們把活幹完。我走下馬車,看見一位胖胖的先生,他也跟我一樣,不得不停下來修理他的輕便馬車。他在難耐的酷暑中已經站了整整一個小時,他在那裡又叫又罵,絮聒個沒完,不耐煩地催促著在他的漂亮的馬車旁忙個不停的工人們。乍一看,我覺得這位好發怒的老爺是個非常愛嘮叨的人。他約摸四十五歲上下,中等身材、很胖、麻臉。他的肥胖,喉結和豐腴的、下垂的腮幫子,說明他過著怡然自得的地主生活。在他的整個的形體中有一種婆婆媽媽的東西,使人看著特別刺眼。他的穿著寬大、舒適而整潔,但又很不入時。
「但是,這是哪兒的話,你說什麼呀!」叔叔似乎恐懼地叫道,「我奇怪,你說這話怎麼會這麼冷靜……而且……總的說來,老弟,你性子太急——我發現你身上有這個特點!得啦,你說的話不是毫無意義嗎?你瞧,我怎麼能娶她呢?要知道我把她看成自己的女兒一樣,毫無私心雜念。如果我對她另有企圖,就太可恥了,也太不應該了!我是個老頭,而她還是朵鮮花!甚至福馬也是用這樣的詞兒對我說明這個問題的。我的心燃燒著對她的慈父般的愛。可你卻來談什麼婚配!她也許出於感激不一定會拒絕,可是以後,她會因為我利用了她的感激而看不起我。我會害了她,失去她的信賴!我願意把我的心掏出來獻給她,她是我的好孩子!我像愛薩莎一樣愛她,甚至愛得更深,我對你實說吧。薩沙根據權利和法律是我的女兒,而這一位是我用我的愛給自己造成的女兒。我把她從貧窮中收養下來,撫養長大。我的已故的天使卡嘉很喜歡她,她把她當作自己的女兒託付給我。我讓她受了教育:說法語、彈鋼琴、讀書和一切……她笑得多甜啊!你發現了嗎,謝遼查?好像她在笑你,其實,根本不是笑你,而是相反,在愛……我本來這麼想,等你來了,向她求了婚,他們也就相信我沒有動她的念頭了,所有這些下流話也就會停止散布。那時候她就會留下來跟我們住在一起,過著平靜安逸的生活。那時候咱們該多幸福呵!你們倆都是我的孩子,倆人又幾乎都是孤兒,又都是在我的照管下長大的……我會非常非常愛你們!為你們獻出生命,跟你們永不分離;到哪兒都跟著你們!啊,咱們會多幸福呵!人們幹嗎老是發怒,老是生氣,互相仇視呢?我真想不管三十二十一地把一切向他們說個明白!真想在他們面前把所有的肺腑之言統統倒出來!唉,我的上帝啊!」
「我同意;但是也可能一時衝動,入了迷,反正以後一定合法結婚就是了。這種一時衝動的事是常有的。不過,我再說一遍,我絲毫不堅持這些消息絕對可靠,何況這兒對她說過很多髒話;甚至有人說,他跟維多普利亞索夫也有不正當的關係。」
「就是娶那個傻大姐呀。」
「你難過些什麼呢,傻瓜?」
「看見了,但是沒認出來。」
這個「格里什卡」是個滿頭白髮的老僕人,穿著一件下擺很長的藍色上衣,蓄著一部其大無比的白鬍子。從他的某些神情看,他也在怒氣沖沖,在陰陽怪氣地低聲發牢騷。老爺與僕人間立刻發生了交鋒。
「怎麼樣呵,老人家,葉甫格拉夫·拉里翁內奇,你們那裡有什麼新聞嗎?」叔叔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問道。他發現這個多疑的老頭正在偷聽我們談話。
「心裏難過,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老爺,心裏難過。」瓦西里耶夫揮了揮手,再一次嚴肅地答道。看來他很高興能有機會提到自己那傷心事。
「就是,就是,」叔叔同意道,「就是!咱們讓老鄉們先走,咱們再好好談談,你聽我說,咱們像朋友似的,友好地、認真地談談!——喂,」他轉過身來向老鄉們急促地繼續說道,「你們現在走吧,我的朋友們。以後有什麼事,儘管來找我;隨時隨地都可以找我,直接來找我。」
我回答說,雖然我沒有看見她的臉,但是,根據某些原因,我堅信這就是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
「我現在是像父親、像慈母一樣跟您講這番話的……您把大家都拒之於千里之外,您忘掉了和氣生財這個道理。」
他卡殼了,停了下來。將軍夫人揮了一下手,這次是如此成功,居然碰上了茶杯:茶杯從桌上飛下來,摔得粉碎。出現了普遍的騷動。
「對不起,」我說,「您到底為什麼事生我的氣呢?我到底犯了什麼錯。不瞞您說,我洗耳恭聽您的高論已經半小時之久,甚至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瞞您說,不瞞您說!一個人老顛來倒去說這句話,什麼不瞞您說?不,您還是問我的好。真是一言難盡,說出來您也不相信,您會問:我是從什麼林子里跑來找您的?上校葉戈爾·伊里奇他媽,雖然是一位很好的太太,而且又是將軍夫人,但是,依我看呀,簡直老糊塗了:她對那個該死的福馬體貼入微。她是萬惡之源:就是她把他養在家裡的。他成天對她念經,把她念得暈頭轉向,簡直變成了一個唯命是從的女人。雖然她還算是個將軍太太哩——她嫁給了五十歲的克拉霍特金將軍!關於葉戈爾·伊里奇的妹妹普拉斯科維雅·伊里尼契娜,就是當了四十年老姑娘的那位,我連提都不想提她。一天到晚唉聲嘆氣,像只母雞似的咕咕叫,討厭透了——去他媽的!她無非是個女人罷了:尊敬她簡直毫無道理,就因為她是個女人!呸!說這話可能不成體統:她是您姑媽。只有一位阿歷克山德拉·葉戈羅夫娜,就是上校的女兒,雖然還是個小孩,才十五歲,依我看,比他們大家都聰明:她不把福馬放在眼裡,讓人瞧著都痛快。一位可愛的小姐,沒什麼可說的!誰尊敬他呀?明擺著的,這個福馬在克拉霍特金將軍手下不過是個小丑罷了!要知道,為了給將軍解悶兒,他給他扮演過各種各樣的野獸!可到頭來,從前瓦尼亞種菜園,如今瓦尼亞當大官。而現在上校,就是您叔叔,居然把退職的小丑當成了自己的親爸爸,把這個卑鄙的傢伙供起來,拜倒在他自己的這個食客腳下——呸!」
「既然這樣,那我替你說吧。你拍拍自己鼓鼓的、不成體統的肚子說:『我撐足了餡餅,就像馬爾登撐足了肥皂!』對不起,上校,難道在有教養的社會,特別是在上流社會裡能說這樣的話嗎?你是不是說這話了?你說呀!」

七、福馬·福米奇

「媽!」叔叔完全絕望地叫道,「您會使我發瘋的!……您說的不是您自己的看法,而是重複別人的話,媽!我終於變成了一段木頭、一根木樁、一盞路燈,而不是您的兒子了!」
「噢,您不用擔心!」安菲莎·彼得羅芙娜帶著酸溜溜的微笑答道,「我已經跟您侄兒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了,不過末了我要補充一句,monsieur Serge——好像是這麼稱呼吧——您可要堅決改正。我相信,科學、藝術……雕塑,比如……嗯,一句話,所有這些崇高的思想都有可以說自己的引人入勝的一面,但是它們都代替不了女士們!……小夥子,女人會使您成熟起來,因此沒有女人是不行的,不行的,小夥子,不——行的!」
「您不久前曾答應講講偽君子的故事……一個笑話,您哪……」
「哼!我懷疑。大概,這是一頭馱著書本的當代蠢驢。他們沒有靈魂,上校,他們沒有良心!徒有學問而無美德,又算得了什麼?」
「怎麼不能登大雅之堂?為什麼?」
「符合的,符合的,福馬!請您相信,這是符合的!」
「這是怎麼回事?真的?」米津契科夫叫道,「請說下去!」
「對……對,明天!」他若有所思地重複道,「你知道嗎,咱們要勇敢地、理直氣壯地、堅決果斷地干……對,要果斷!」
「啊!說不出口!」福馬得意洋洋地接著說道,「我要的就是這個回答,上校!說不出口,卻做得出來?這就是您播種的道德,現在它已生根發芽,您現在……正在給它澆水。但是不必白費口舌!法拉列依,你現在到廚房去。現在我出於對諸位的尊敬,什麼也不對您說;但是今天,就在今天,你將受到嚴厲和痛苦的懲罰。如果不是這樣,如果這一次也要你而不要我,那你就留在這裏,跳喀馬林舞,給老爺太太們取樂吧,而我今天就立刻離開這個家!夠啦!我說完了。走吧!」
叔叔做了一個非常不耐煩的最堅決的手勢。
「你抽!再大點聲嚷嚷!」格里什卡嘟囔道,好像在自言自語,但是聲音大得大家都聽清楚了,他怒氣沖沖地轉過身子,在馬車裡拾掇著什麼。
「是的,少爺。」
奧勃諾斯金仰倒在椅背上,哈哈大笑起來。他的母親也微微一笑;佩列佩莉岑娜小姐不知為什麼也特別討厭地吃吃笑起來;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也哈哈大笑起來,她根本不知道笑什麼,甚至還拍著手——總之,我清楚地看到,叔叔在他自己的家裡根本不被人們當作一回事。薩莎惡狠狠地閃著眼睛,注視著奧勃諾斯金。家庭女教師臉紅了,低下了頭。叔叔覺得奇怪。
「怎麼!我知道?我……我……就是說我!……真是欺人太甚!」福馬從椅子上跳起來,氣得上氣不接下氣地陡地嚷道。他根本沒有料到會有這種振聾發聵的回答。
「我也請問,」胖老爺打斷了我的話,「正如您剛才所說,您究竟想從哪方面知道此人的情況,依我看,這是一個非常可惡的無賴——應當這樣來稱呼他,他根本不是人!這個壞蛋沒皮沒臉!簡直是恥辱,不是人!」
「就是你手裡的這本嗎?啊!用俄文字母寫的法國字——你可真行!你們居然聽任這樣的蠢貨,這個奇蠢無比的傻瓜對你們為所欲為嗎——你怎麼不覺得害臊呢,加弗利拉?」我大聲說,霎時間完全忘了我對福馬·福米奇的慷慨的假設,就為此,不久以前我還受到了巴赫切耶夫先生的痛斥。
「我也在找您,」我回答她道,「請您告訴我:我是不是在瘋人院?」
「我敢打賭,叔叔,這準是福馬·福米奇在搗鬼!」我煩惱地叫道。
「怎麼那又怎麼啦?」福馬尖聲叫起來,「您居然講這種話——您是他們的老爺,甚至在某種意義上是他們的父親!您說這種話還怎能健康地理解什麼叫喀馬林舞?您知道不知道這支歌描寫的是一個卑劣的莊稼漢,他喝醉了酒,居然蓄意去干最不道德的行為嗎?您知道不知道這個色膽包天的奴才企圖幹什麼嗎?他踐踏了最珍貴的關係,可以說吧,他用他那雙慣於踐踏小酒店地板的農奴的破皮靴把這種關係一腳踩倒了!您明白,您用您的回答侮辱了我最崇高的感情嗎?您明白您用您的回答也親自侮辱了我嗎?您到底明白不明白這一點呢?」
「根本不是生日!」薩申卡叫道。
「怎麼,」福馬叫道,「一個奴才!一個小丑!一個下流東西!他竟敢罵我!他,他,一個給我擦靴子的!他竟敢叫我潑皮!」
「我都說出來,」加弗利拉異常激憤地繼續說道,「我什麼也不隱瞞!捆住雙手,捆不住舌頭!我在你面前,福馬·福米奇,不過是一個低三下四的人罷了,一句話:奴才。可是你連我也要欺侮!我在你面前勤勉恭敬、奴顏卑膝,無非是因為我生下來就是奴才,我理應戰戰兢兢地去學習我的一切份內之事。你一坐下來寫書,我就給一切閑雜人等擋駕,因為這是我份內應做的事。需要伺候你的事——我都心甘情願地去完成。可不然,我活了這大把年紀,卻要我放洋屁,去丟人現眼!而且現在我連下房也不敢去了。一進去人家就說:『你是法國人,法國人!』不,福馬·福米奇先生,不是我一個傻瓜現在這麼說,而是所有的好心人都在異口同聲地說,您現在已經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惡棍,我們的老爺在您面前簡直成了孩子;他們說,您雖然是將門之子,而且您自己也差一點當上將軍,可是您卻為人狠毒,像一個,怎麼說呢,真正的潑皮。」
「我是多麼說不出的高興呵,我終於有機會請求您原諒:我起初不知道閣下的心。我敢向您保證,今後,我將竭盡綿力,為國效力……嗯,您就說這些吧!」
「請饒恕我,」我囁嚅道,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也許,我出言不慎,太冒昧了……但是時不待人!您想:咱們已經四面楚歌……」
「嗯,好吧,福馬,我這就……我甚至感到驕傲……不過,福馬,怎麼能無緣無故地說:『您好,將軍閣下。』這哪行呢?……」
「福馬?畫兒般的美男子!」巴赫切耶夫答道,氣得聲音異乎尋常地哆嗦起來。(我的問題不知為什麼使他很冒火,他已經開始用懷疑的目光來看我了。)「畫兒般的美男子!諸位仁人君子,你們聽見了嗎:可找到一位美男子啦!他長得奇醜無比,活像只野獸。老弟,如果您想刨根問底,了解個一清二楚的話。他即便腦子靈點也好呀,哪怕這滑頭腦子靈點呢——好吧,為了他腦子靈,我還可以勉強同意,可是話又說回來,他腦子一點兒不靈!他無非是給他們大伙兒喝過一點兒什麼東西,就把自己當成物理學家了!呸!舌頭都說累了,恨不得啐他一口唾沫就趕緊閉嘴。您的那番話,老弟,使我心裏煩透了!嗨,你們哪!修好了沒有?」
「什麼?」我問,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只有一件事:關於您看見我和這位女士的事,務請嚴守秘密。」

十、米津契科夫

「維多普利亞索夫。」我說,我已經完全語無倫次,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維多普利亞索夫……您說,多奇怪的姓?」
「既然如此,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呢?看在基督面上,請您給我出個主意!叔叔現在上哪去了?我可不可以到那兒去。遇到您我非常高興:也許,您可以對我有所指教吧。」
如果人家不攔住他,我覺得,他準會撲到我身上來,用拳頭揍我。
「好吧!就算我胡扯!根據您的指控,就算我在有意尋釁;就算一切侮辱之外又加上了這一條——我將忍受一切……」
「我的朋友,你別問了!以後,以後再說吧!這一切以後會弄明白的!我也許在許多方面是有罪的,但是我想,自己的行為應當像一個正人君子,而且……而且……你會娶她的!只要你身上哪怕有一丁點兒高尚的情操,你肯定會娶她的!」他補充說。由於一種突然迸發的感情,他滿臉通紅,他興高采烈地、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但是夠了,別再多說了!你自己會很快知道一切的。就看你怎麼辦了……主要的是你現在必須讓那裡喜歡你,留下個印象。主要是別怕難為情。」
「但是,我的上帝!你想:福馬,我剛才熱昏了頭,驚呆了,控制不住自己……但是你說呀,你告訴我,我怎樣才能,怎樣才可以彌補這個悔辱?你教教我吧,你說吧……」
「我只是看到,叔叔,您愛她,愛到無以復加的程度:您愛她,然而自己還不知道這個。請恕我直言!您寫信叫我回來,想把她許配給我,無非是為了她能夠做您的侄媳婦,讓她永遠待在您身邊。」
「您不久前曾答應講講偽君子的故事。」他用委婉的聲音說道。
用茶的房間就是有門通露台,也就是我剛才遇見加弗利拉的那個房間。叔叔關於怎樣接待我的神秘的叮嚀,使我很不安。年輕人有時過於自尊,而年輕人的自尊心又幾乎從來是脆弱的。因此,當我一進門,看見茶桌旁賓朋滿座,就驀地在地毯上絆了一下,身子晃了晃,為了保持平衡,又突然跌跌撞撞,衝到房間中央,為此,我感到非常不快。我羞得無地自容,好像我一下子就斷送了自己的前程、榮譽和好名聲似的。我一動不動地站著,像只蝦米似的漲紅了臉,懵懵懂懂地望著在座的人們。我所以提到這件完全不足掛齒的小事,乃是因為這事對我幾乎整個那天的情緒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因而也影響到我對我小說中某些人物的態度。我試著向大家鞠躬問好,但是還沒問完,臉就紅得更厲害了,我只得跑到叔叔跟前,抓住了他的手。
「有時候——您對此也一定有同感——一個真正的正人君子不得不求助於另一個真正的正人君子的最高尚的情操……我希望您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
「你瞧,叔叔,我回來啦!」我換了個話題說道,希望快點談主要的事,「不瞞您說,您的信使我很驚訝,我……」
「您別怕,叔叔!」
「真是些怪人!好像故意把他們聚集到一塊兒似的!」我心中思忖;我還沒有好好兒弄清我眼前發生的一切,還沒有料想到自己出現在他們中間,不過是擴大了這些怪人的種類罷了。
「有一個問題,加弗利拉:他人長得怎麼樣?很魁梧,大高個兒?」
「況且,況且,」我說,「現在一切已經決定了,您的最後一點懷疑也消失了!發生了您意料不到的事,其實,這一切大家早看到了,大家在您沒有發現之前就看到了:娜斯塔霞·葉甫格拉福芙娜愛您!難道您能允許,」我叫道,「讓這個純潔的愛情變成對她的羞辱嗎?」
她目光熠熠地瞥了我一眼。
「就是,就是,可不就是骯髒!」叔叔擁護道,他聽到我說的這詞兒高興極了,覺得這詞是一個非常成功的比喻,「這個想法好極了!可不就是骯髒!我一向這麼說……也就是說,我從來沒有這麼說過,但是我感覺到了。你們聽著!」他向老鄉們叫道,「沒有教育也是一種骯髒,也是一種邋遢!正因為這點福馬才想教你們讀書。他是想叫你們學好呀——這沒有什麼。反正也是一種工作,老弟,抵得上任何一種官職。科學就是這麼回事!唔,好了,好了,我的朋友們!上帝保佑你們,你們走吧,我很高興,很高興……你們放心,我不會撇下你們不管的。」
「說實在的,我希望您一切成功,但是要我幫忙……我不知道怎麼……」
米津契科夫探究地望了我一眼。
「但這是絕對不行的呀!你應當,應當跟她結婚。我打攪你,把你從彼得堡請回來又為的什麼?你應當成全她的幸福!現在他們要把她從這兒攆走,不然,她就是你的妻子,我的親侄女——也就趕不走了。要不,她能上哪兒去?她怎麼辦?當家庭教師?要知道,這簡直是毫無意義的胡說,當家庭教師!要知道,在找到工作以前,她待在家裡靠什麼生活?老頭要負擔九個孩子,他們自己都在挨餓。要知道,她聽了這些下流的誹謗以後走開,她一文錢也不會拿我的,她不會拿,她父親也不會拿。而且這樣離開,心裏又是什麼滋味——可憐呵!這裏將會鬧得一塌糊塗——我知道。她的薪金早就預支做家用了:她得養家呀。好吧,就算我能找到一個清白、高尚的門第,推薦她去當家庭教師……但是又談何容易!上哪兒去找高尚的、真正的正人君子呢?好吧,就算有,就算這樣的人很多,何必開罪上帝呢!但是,我的朋友,這危險啊:對這些人能相信嗎?況且窮人總是多疑的;他會認為硬要他低三下四去報答人家的飯碗和厚愛!他們會侮辱她;她很驕傲,那時候……那時候又怎麼辦呢?如果此外又突然遇到一個壞蛋來調戲她,那怎麼辦呢?……她一定會對他嗤之以鼻——我知道,她一定會嗤之以鼻的——但是這個壞蛋一定還會去侮辱她!她仍舊會蒙受恥辱、污點和懷疑的……我的腦袋都快裂開啦!哎呀,我的上帝!」
「但是我現在還什麼都不知道,娜斯塔霞·葉甫格拉福芙娜。我先去聽聽叔叔怎麼說。因為他總該把一切都告訴我吧,到那時候,也許,我會告訴您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完了,福馬。」
「但是,福馬,怎麼說呢,這可是僭越呀,福馬。」
「我說叔叔,」我答道,「我還沒有見過福馬·福米奇,但是……您知道嗎……我聽到過一些事。不瞞您說,叔叔,今天我碰見巴赫切耶夫先生了。不過對這一點我暫時有自己的想法。不管怎麼說吧,叔叔,您讓老鄉們先走,咱倆單獨談談,不要旁人在場。不瞞您說,我就是為這事來的……」
「你最好,不過,福馬……」他開始說道,「我現在給你介紹一下,福馬,這是我的侄兒,他是一個年輕人,學過礦物學……」
這是他基本的和最天真的怪癖之一。
我的叔叔,葉戈爾·伊里奇·羅斯塔涅夫上校,退伍后便移居到根據遺產歸屬到他名下的斯捷潘齊科沃村,從此便在這裏定居下來,彷彿他有生以來就是一個足跡從沒有離開過自己產業的土地主。有一種簡直對一切都滿意、事事隨和的性格;而退伍上校就是生就這樣一副天性。很難想象得出比他更忠厚、更隨和的人了。倘若有人忽發奇想,一本正經地請求他把某人馱在背上走兩俄里,他會當真背了去;他是這樣的善良,有求必應,有時恨不得把最後一件襯衫都脫下來,奉送給第一位願意要的人。他外貌英武:高大而英俊,兩頰紅潤,牙齒如象牙般潔白,蓄一部長長的深褐色鬍鬚,聲音洪亮,笑聲坦然而爽朗;說起話來又急又快。那時他約莫四十歲上下,他整個一生,幾乎從十六歲起,都是在驃騎兵中度過的。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就結了婚,非常愛自己的妻子;但是她死了,在他的心上留下了一個不可磨滅的、感激的回憶。最後,他繼承了斯捷潘齊科沃村這份遺產,從而使他的產業增加到六百名農奴,於是他便解甲歸田,就如前面已經說過的那樣,在農村定居下來,跟他的孩子們住在一起:他們是八歲的伊柳沙(他的出生要了他母親的命)和大女兒薩申卡,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母親死後,她在莫斯科的一所寄宿學校里讀書。但是過不多久,叔叔家便變成了好似一艘諾亞方舟。這事是這樣發生的:
「這又是怎麼回事?」叔叔叫起來,「出了什麼事?你說呀,強盜!」
「這……這大概是福馬·福米奇!」奧勃諾斯金全身哆嗦,悄聲說道,「他走路的樣子我看得出來。我的上帝!又有腳步聲,從另一頭來的!聽見嗎……再見!謝謝您……懇求您……」
「您起碼認識到啦。」福馬說道。
「那您怎麼決定的呢?」
叔叔目瞪口呆地站在我面前。我似乎覺得他哆嗦了一下,一聲哀號從他胸中沖了出來。
「不可能吧?」叔叔惶恐地叫道,「唔,怎麼樣?」
「對不起。咱們假定您的看法是完全正確的,但是在主要的一點上您是否錯了呢?我發現他們對您的父親很好,您說,這又是怎麼回事呢?要知道,如果真像您說的那樣,他們非常生您的氣,甚至想把您攆走,那他們也就該生他的氣呀,對他也就不會那麼好啦。」
「想又怎麼樣?這還沒什麼。你想結婚你就結婚唄;糟糕的不是這個,糟糕的是另外一件事……」巴赫切耶夫先生沉思地補充道,「哼!關於這事呀,老弟,我不能給您一個確切的回答。反正現在往那裡擠的老娘們可多了,就像果醬上的蒼蠅一樣:你簡直鬧不清到底哪一個想嫁人。老弟,我對您說句知心話吧:我不喜歡老娘們!僅僅名義上算是人,可說實在的,簡直丟人現眼,而且害人匪淺。至於您叔叔,我可以有把握地告訴您,他現在正像只西伯利亞的公貓似的在熱戀著。關於這事,老弟,我現在無可奉告:將來您自己會看到的;糟糕的是拖三拉四。想結婚你就結婚得了;可他既怕告訴福馬,又怕告訴自己的老娘:這種事娘們會滿村去嚷嚷,尥蹶子。她凈向著福馬,說什麼如果新夫人過了門,福馬·福米奇會傷心的,因為那時候他在這個家裡連兩個小時也待不下去。新夫人如果不是個傻瓜,就會親手把他攆出去。還可能用別的什麼辦法從背後給他一腳,讓他以後跑遍全縣也找不到安身之地,因此他現在才一味胡鬧,夥同他媽硬塞給他這個女的……我說,老弟,你別打岔行不行?我想把最主要的事告訴你,可是你把我的話打斷了!我比你大:打斷老年人說話是不應該的……」
「滾!」她向我跺了一腳,叫道。
「您知道嗎,您知道他今天幹了什麼嗎?」福馬為了擴大效果,總是挑一個大家都在場的時間,叫道,「您知道嗎,上校,您的一貫溺愛發展到了何等地步嗎?今天他吃了一塊您在飯桌上給他的餡餅,您知道他吃完后說了什麼?過來,過來,你這荒唐鬼,你過來呀,白痴,你這個紅臉蛋的醜八怪!……」
「沒什麼……我本來想順便說說……不過,有機會您再提醒我吧。至於現在,您可以相信了,我是了解您的,而且……能夠賞識……」
「咳呀,我早就料到會這樣!」叔叔兩手一拍,叫了起來,「我早就想到了這一點。要知道,謝爾蓋,什麼科學家不科學家的,他這是說你呀,咳呀,現在怎麼辦呢?」
「您好,叔叔。」我氣喘吁吁地說道,我想說的完全是別的、俏皮得多的話,結果卻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只說了聲,「您好」。
叔叔又一次深深地嘆了口氣。

二、巴赫切耶夫先生

她急忙走了。我站在原地,充分認識到我剛才扮演的那個角色的滑稽可笑。我簡直不知道現在這一切究竟會怎麼解決。我很可憐這個窮姑娘,又為叔叔感到擔心。陡地,加弗利拉出現在我身旁。他手中仍舊拿著自己那個小本。
「庄——稼——漢……」
「不,不是明天,上校,明天是不消說的。我要求您現在,馬上就叫我『將軍閣下』。」
「您明白嗎,叔叔,如果這事情傳出去,您就會使一個姑娘蒙受羞辱?您明白嗎,您應當儘快地預防不測;您應當大胆地、自豪地、理直氣壯地面對大家,公開提出求婚,對他們的理由嗤之以鼻,如果福馬膽敢說她一個不字,就給他點厲害瞧瞧。」
開始了可怕的亂成一團。將軍夫人躺著,暈了過去,叔叔跪在她面前,吻著她的手。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在他們身旁轉來轉去,不時向我們投來惡毒的,但是洋洋得意的一瞥。安菲莎·彼得羅芙娜在用水抹將軍夫人的太陽穴,拿著她的香水瓶在瞎張羅。普拉斯科維雅·伊里尼契娜在發抖和嚶嚶啜泣;葉惹維金在尋找一個能躲藏起來的角落,家庭女教師則臉色蒼白地站著,完全嚇呆了。只有一個米津契科夫依然故我。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子跟前,注視著窗外,根本不去理會眼前的這場鬧劇。
「我敢打賭,您同意了,叔叔。」
「你喝醉了。」
福馬·福米奇惱怒了很久;但他終於看到惱怒解決不了問題,就突然決心要成為法拉列依的恩人。他先把叔叔痛斥了一頓,說他不關心僕人們的教育,於是他便決定立刻教導這個可憐的孩子學習修身、文雅的舉止和法語。「怎麼!」他為自己這個荒誕的想法辯護道(有這個想法的不僅是福馬·福米奇一個人,本文作者就是這一情況的見證者),「怎麼!他老待在上面自己的女主人身旁,倘若她突然忘了他不懂法語,對他說,比如:『Донн?муáмон-мушвар』——這時,他也應當應付裕如,立刻照辦!」但結果是,不僅沒法教會法拉列依說法語,甚至他的舅舅,廚師安得隆,無私地極力想教他認幾個俄國字,也早已對他不抱任何希望,把識字課本放回到書架上了:法拉列依讀書十分遲鈍,簡直什麼都不懂。除此之外,還由此生出了一件事。僕人們開始逗法拉列依,管他叫法國人,而叔叔的心腹隨從加弗利拉老頭,竟敢公開否認學習法語的好處。這事傳到了福馬·福米奇那裡,他勃然大怒,便強迫反對黨本人也學習法語,以示懲罰,關於學習法語這件事便由此而來,這事曾使巴赫切耶夫先生大發雷霆。至於舉止云云,則更糟:福馬簡直沒法使法拉列依就範,不管如何禁止,他還是每天早晨向他說自己的夢,福馬·福米奇認為此舉十分有失體統,而且過於熟不拘禮。但是法拉列依卻執拗地依然故我。不用說,首先倒霉的又是叔叔。
「異想天開的人!真是一個異想天開的人,」他叫道,「可憐的姑娘!他們跑來找她,想利用她,想利用她的單純!難道真的是奧勃諾斯金嗎?他不是走了嗎……奇怪,太奇怪了!我簡直大吃一驚,謝遼查……這事明天必須調查清楚,採取措施……但是你堅信,這就是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嗎?」
必須指出,法拉列依跳舞跳得非常好,這是他的專長,甚至可以說是他的一種天賦。他跳起舞來精神抖擻,快樂無窮,但是他特別喜歡跳「喀馬林的莊稼漢」。倒不是因為他非常喜歡這個輕狂的莊稼漢的孟浪的、不管怎麼說也是無法解釋的行為——不,他喜歡跳喀馬林舞僅僅是因為聽見喀馬林舞曲,若不在音樂的伴奏下跳舞簡直是不可能的。有時候,每逢傍晚,三兩個僕人、一些車夫、一個拉小提琴的花匠,甚至還有幾名使女,便在老爺莊園最後邊的一個小空場上,離福馬·福米奇遠遠地,圍成一圈;奏起音樂,跳起舞,最後就喜氣洋洋地跳起了喀馬林。兩把三弦琴,一把吉他,一把小提琴,一面鈴鼓(駕御前導馬的馬夫米丘什卡打得一手好鈴鼓)組成了樂隊。大家不妨看看那時的法拉列依成了什麼模樣,他在觀眾的喊叫和笑聲的鼓勵下跳得如醉如痴,忘乎所以,精疲力盡;他尖聲叫著,大聲喊著,哈哈大笑,拍著巴掌;他跳著,彷彿被一種外來的、不可思議的力量所吸引,欲罷不能,他用鞋跟跺著地面,死勁趕上活潑的旋律越來越快的節奏。這是他最賞心悅目的時刻,如果不是關於跳喀馬林舞的事終於傳到了福馬·福米奇的耳朵里,那這一切都會是好好的和快樂的。
「你瞧,謝遼查,你瞧,問題就在這裏,」叔叔像往常那樣急匆匆地繼續說道,「他起先住在莫斯科,打很小的時候起,就給一位書法老師當小廝。你若能瞧一瞧他怎樣向他學會書法的就好了:又是顏料,又是金粉,又是畫圈,你知道嗎,他在教一些可愛的娃娃——總之,寫得可好啦!伊柳沙也在跟他學,教一課給他一個半盧布。這一個半盧布是福馬親自定的。他還到附近的三位地主家去,也給他錢。你瞧他穿得多好!而且還會寫詩。」
「不,福馬,不!請你相信,不是這樣的。你是一位科學家,你不簡單地是福馬……我景仰你……」
「那麼他教你們學什麼呢?」
「這不是瓦西里耶夫嗎?」他同情地問道,「他怎麼跑到那裡面去了?」
「你說這話就離譜了,老弟!這可是自由思想啊!我個人並不反對在言談間來點自由思想,但是說這話,老弟,你就過頭了,也就是說,你使我感到吃驚,謝爾蓋。」
「我不怕,謝遼查!只有一點:我不知道怎麼開頭,怎麼下手!」
「他喝醉了。」我說,莫名其妙地環視著四周。
「福馬·福米奇吩咐我到這裏來,他老人家隨後就到,」悲傷的加弗利拉答道,「來考我,而他……」
「前不久,我沒把功課學好,福馬·福米奇就罰我下跪,我就是不跪。我老啦,少爺,謝爾蓋·阿列克山德雷奇,跟我開這樣的玩笑太過分啦!老爺生氣了,幹嗎不聽福馬·福米奇的話呢。他說:『你這老傢伙,他是關心你的教育呀,他想教你發音。』因此我才在這裏一邊走一邊念生詞。福馬·福米奇答應在傍晚以前再舉行一次考試。」
「哎呀,福馬!」叔叔忙亂起來,「你當真累啦!你聽我說!你要不要吃點什麼充充饑?我馬上關照下面。」
「為什麼不馬上?您難道不好意思嗎?如果您不好意思,我認為這是對我的侮辱。」
「對別人要格外和藹、關懷和愛護;為了別人應該忘記您自己,那時,別人也就會想到你。你活,也要讓別人活——這就是我的規矩!忍耐、勞動、祈禱、希望——這就是我想要一舉喚醒整個人類信奉的真理!如果您能身體力行,那我將第一個就向您披肝瀝膽,我將伏在您的胸前哭泣……如果需要的話……要不,每句話不離個『我』字,說句不客氣的話,是會讓人討厭的,您哪。」
「這就對了。你記著,老兄弟,你聽我說,地球就好比是個圓球——你懂嗎?……」叔叔用兩手在空中畫了個圓圈,繼續說道。
確實,在離我們二三十步遠的地方,清楚地閃過一個人影,有個人走了過去。
「過去您是什麼人?」例如,福馬說;他在酒足飯飽之餘,靠在沙發椅上,而僕人則站在他的椅子背後,用新折下來的菩提樹枝替他趕蒼蠅。「我沒有來以前,您究竟像誰?現在我把天國的火種引進了您的心房,它現在正在您的心中燃燒。我有沒有把天國的火種引進您的心房呢?您回答:我有沒有把火種引進您的心房?」
他又擁抱我。
「為什麼下賤呢?姓怎麼能換?你見誰換姓來著?」
房間里走進了,或者不如說,不知怎麼地擠進了(雖然門很寬)一個人,他還在門口就點頭哈腰、呲牙咧嘴,非常好奇地打量著所有在座的人。這是一個小老頭,麻臉,生著一對敏捷和狡黠的眼睛,頭頂全禿了,相當厚的嘴唇上掛著一絲捉摸不定的、微微的冷笑。他身著一件穿舊了的燕尾服,好像是從別人肩膀上脫下來的似的。一粒紐扣快掉下來了,還有兩三粒根本沒有。一雙滿是破洞的靴子和一頂油漬麻花的帽子,與他的寒酸的衣著恰好配成一套。他手裡拿著一塊方格的麻紗手帕,滿是鼻涕,他就用它來擦腦門和鬢角的汗。我發現,家庭女教師的臉稍許紅了一下,並且匆匆地瞥了我一眼。我甚至覺得,在這一瞥中有著某種驕傲的、挑釁似的東西。
「他跳舞,您哪。」加弗利拉用凄愴的聲調答道。
「維多普利亞索夫。」
「上帝保佑,可千萬別這樣!會把我從這裏立刻攆出去的,她自己也不肯,可是如果向她提出私奔,她就會立刻上鉤。關鍵在於:只要有點羅曼蒂克的味道和引起轟動就行。當然,這一切必須用我倆之間的合法結婚迅速了結。只要把她從這裏拐騙出去就成!」
「哦,請您不必考慮用詞!請放心;您這樣倒使我十分滿意,因為這樣就離題不遠了。不過,我同意,這一切乍一看去,甚至叫人有點納悶。但是我敢向您保證,我的打算不僅不是愚蠢的,甚至是十分明智的;如果您不嫌棄的話,請您聽一聽我的境況……」
「怎麼為什麼?」我叫道,終於讓鬱積在心中的感情一吐為快,「難道您就不明白,這樣的行為甚至是不高尚的嗎?即便說,基於這位小姐的痴愚和不幸的狂想,您估計的完全正確。但是您作為一個正人君子,僅上述這一點就應當使您就此卻步!您自己也說,儘管她很可笑,還是值得尊敬的。可您卻突然利用她的不幸,想從她手裡撈取十萬盧布!當然,您不會成為她真正的丈夫,您也不會履行丈夫的義務:您一定會拋棄她……這是很不高尚的,請原諒我,我甚至不明白,您怎麼會打定主意請我做您的助手!」
「高興嗎?」
「這種人根本談不上年高德劭,叔叔。」
「叔叔呀叔叔!」我叫道,再也忍不下去了。「我想跟您談件正經事,可您……您知道不知道,我再說一遍,您知道不知道娜斯塔霞·葉甫格拉福芙娜現在的情況?」
「這有什麼奇怪?您也來學樣了!嗨,您呀,還算個文化人呢!」
「很可能她也愛他。然而她嫁給他是大有好處的:她很窮。」
「生日,老弟,是生日,不是命名日,而是生日!」叔叔像說繞口令似的打斷了我的話,「他只是沒有這麼說罷了,不過他是對的:明天是他的生日。這是真的,老弟,首先……」
「這是哪兒的話,叔叔!……」
「能幫忙,我的朋友,能幫忙——老弟,他是這樣一個人;一句話,是個科學家!我就像指望自己的靠山一般指望著他:這是一個無往而不勝的人!關於家庭幸福他講得多好呵!不瞞你說,我也指望著你;我想,你准能說服他們。你想想:就算我有錯吧,我的確有錯——這我全明白;我不是一個麻木不仁的人。唔,總有一天會原諒我的!到那時咱們就可以過好日子了!……嘿,老弟,我那薩舒爾卡可長成大姑娘啦,哪怕馬上結婚都行!我那伊柳什卡也長大啦!他明天過命名日。我就擔心薩舒爾卡——就擔心她!……」
「那麼,想必,您也允許我吸煙啰。在那裡是不許吸煙的,我差點癮壞啦。」他點起了一支煙,繼續說道,「我同意,這一切像是瘋人院。但是請您相信,我絕不會對您求全責備的,因為我處在您的地位,會比您更加激憤,更加怒不可遏。」
「跳——舞!」法拉列依哽咽著哭道。
「吸的。」
「嗯,對,這也對,也對!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叔叔憨厚地附和道。
「我嚇呆了。娜斯金卡拔腿就跑,可是福馬·福米奇卻一聲不響地從我們身邊走過去,翹起一根手指嚇唬了我一下——你明白嗎,謝爾蓋,明天非鬧得滿城風雨不可!」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對我也大動肝火,何況我同他是萍水相逢,還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我剛從馬車上下來,從他異常生氣的目光中就看出了這一點。從他僕人的閑談中,我聽出來,他剛才從斯捷潘齊科沃我叔叔那裡來,因此,這是一個好機會,可以打聽一下許多事。我向他脫帽致敬,並且試著笑容可掬地說,有時耽擱在半道上是多麼不愉快。但是胖子不知為什麼老大不樂意地用不滿和帶刺的目光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嘟嘟囔囔地在鼻子底下說了一句什麼,就沉重地轉過身子,把整個腰部對著我。他的形體的這一面雖然也是可供觀察的十分有趣的對象,但是當然,由此也可以看出,不用期望會有一次愉快的談話。
「您預感到了?娜斯塔霞·葉甫格拉福芙娜,我還有一個問題。當然我沒有絲毫權利。但是為了大家的幸福,我還是決定向您提出這個最後的問題。請您告訴我——我這就死了心——請您坦白告訴我:叔叔是不是愛上了您?」
「聽了你這一席話,福馬·福米奇,我得欠你一百盧布!」葉惹維金興高采烈地說道。
「完全不是這個意思,您哪……但是……」
「背會了。」加弗利拉垂頭喪氣地答道。
但是最後幾個字已經聽不清了。那輛馬車由四匹強壯的馬用力拉著,已經消失在一片塵土飛揚中。我那輛馬車也趕了過來;我上了車,我們就立刻駛過了小鎮。我想:「這位先生當然有點兒誇大,他太生氣了,難免有欠公允。但是他說的關於叔叔的一切,卻很值得注意。已經有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叔叔愛著這姑娘……嗯!我究竟要不要娶她呢?」這次我倒著實費了一番思索。
「嗯,您現在是否覺得,」這個殘酷的折磨者說道,「您心上突然變得輕鬆了些,似乎有一位天使飛進了您的心靈?……您是否感到心中有這個天使存在呢?回答我!」
「您何必發這麼大的脾氣呢?話都不讓人講!」
「且慢,我的朋友,且慢,」他搓著手,連珠炮似的開口說道,「你將會看到一個人。這是一個少有的人,我告訴你吧,一個有學問的人,一個科學家;他將流芳百世。啊,多美的一個詞:『流芳百世!』這是福馬解釋給我聽的……且慢,我來給你介紹。」
「祝賀您。但是我又能為您做些什麼呢?」
「唉,福馬!……」
「相信就好,可是我對您卻信不過!你們那些有學問的人就愛上躥下跳,就愛標新立異和表現自己。我不喜歡上大學,老弟;我的大學就在這裏!我曾經有緣與你們那幫彼得堡人見過面——都是些不成體統的人。全是虛無主義者;散布不信神;喝盅伏特加酒都害怕,彷彿它會咬你蜇你似的——呸!您使我很生氣,老弟,我什麼話也不想跟您說!說真的,我又不是專管跟您講故事的,而且舌頭也說累了。老弟,這麼多人也罵不過來,而且罵人也罪過……不過他,你那位學問家,在您叔叔那裡差點沒把你們家的僕人維多普利亞索夫給弄瘋了!維多普利亞索夫由於那個福馬·福米奇被弄得瘋瘋癲癲的……」九*九*藏*書
「讓俺們見到光明吧,老爺!」
「前不久,他來到打穀場。」另一個老鄉開口說道。看上去是個瘦高個兒,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衣服和一雙破得不能再破的樹皮鞋,看得出這是一個牢騷滿腹的人,裝了一肚子的刻薄話。在這以前他一直躲在別的老鄉背後聽著,陰陽怪氣地一聲不吭,臉上老帶著一種捉摸不定的、尖刻中帶著苦相的譏誚。「他來到打穀場,說:『你們知道,咱們離太陽多遠嗎?』誰知道呢?這學問不是俺莊稼漢能有的,而是老爺們的。他說:『不知道吧,你是個傻瓜、蠢材,自己的利益都不知道;而我是天文學家。上帝的所有行星我都知道。』」
「老爺!你們是父親,俺們是你們的孩子!別讓俺們去受福馬·福米奇的欺侮!俺們窮人都求您。」農人們又一次大聲求告。
「我是敬畏上帝的,葉戈爾·伊里奇;一切都是因為您是一個利己主義者,不愛自己的生身母親,」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威嚴地答道,「為什麼起初您不尊重她老人家的意志呢?她老人家可是您的母親,老爺。我是不會對您說假話的。我是中校的千金,而不是什麼等閑之輩。」
「既然您咎由自取,現在就不必傷心了,葉戈爾·伊里奇,」佩列佩莉岑娜小姐突然插|進來說,「腦袋掉了,還哭什麼頭髮,早聽您媽的話,現在也不會哭啦,您哪。」
「哪兒?」
法拉列依走過來,一面哭,一面用兩手揉著眼睛。
「福馬,你不是自己也說過鏗鏘悅耳嗎?」被羞辱的叔叔傷心地說。
「薩莎,薩莎!」叔叔絕望地叫道,「你再說一句,我就死,活活地死在你面前!」
「是這樣的:您也許同意執行我的主要的請求,也許不同意,但是不管您同意不同意,在我講出來以前,我想懇求您千萬勞駕,對我做一個貴族和正人君子的誠實而高尚的保證,即您從我這裏聽到的一切,將嚴守秘密,絕不張揚出去,不管在任何情況下,也不管為了任何人,您絕不出賣這個秘密,也絕不為您自己利用我現在認為有必要告訴您的這個想法。您同意不同意?」
「好吧,福馬,我這就……不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馬上,福馬?」
他經常站在將軍夫人的椅子後面,他非常愛吃糖。倘若給他一塊糖,他就立刻用他那結實的、白得像牛奶般的牙齒咬開吃掉。他那愉快的、藍藍的眼睛里和他整個漂亮的臉蛋上就閃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快樂。
「哎呀,福馬!你不了解我的意思,福馬!」
「唔,我要是您呀,我才不發誓呢。天知道可能發生什麼事。」奧勃諾斯金說,譏諷地微微一笑。
「得啦吧,叔叔,恰恰相反,誰會像他這樣呢?」
「逗樂?」福馬突然面紅耳赤地叫道,「您只會使大家喪氣,而不是逗樂。逗樂!您知道嗎,你的故事幾乎是不道德的?我且不說它是猥褻的——這還用說嗎……您剛才宣稱,以一種罕見的粗魯的感情宣稱,您嘲弄無辜,取笑一位高尚的貴族女子,其原因無非是因為她未能博得您的歡心。您還想迫使我們,迫使我們也笑,也就是說對您隨聲附和,附和您那粗俗的、猥褻的舉動,您所以敢這樣做,無非是因為您是這裏的一家之主!上校,悉聽尊便,您可以去為自己尋找趨炎附勢的食客、不要臉的拍馬屁者,與您沆瀣一氣的同夥,您甚至可以寫信到很遠的地方去把他們請來,以此加強您的扈從,以損害襟懷坦白和高尚的率直的情操。但是福馬·奧皮士金將永遠不會做您的阿諛奉承、溜須拍馬、趨炎附勢的食客。別的我不敢說,這點我可以向您保證!……」
「好日子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咱們干出來的;它包含在咱們的心中,葉戈爾·伊里奇。因此我才永遠幸福,儘管我飽經憂患,但是我知足常樂,心平氣和,不使任何人討厭,除非是一群傻瓜,一幫淺學之徒和科學家,對這些人我是不寬容的,也不想寬容。我不喜歡傻瓜!至於這些科學家又是什麼玩意兒呢?『精通科學的人!』他們的科學不是科學,不過是騙人的玩意兒罷了。嗯,他剛才說什麼來著?叫他到這來!叫所有的的科學家們都到這兒來!我能夠駁倒一切,他們的一切論點我都能夠把它們駁倒!且不說我的高尚的情操……」
「多半是馬特琳娜挑起來的,」維多普利亞索夫說,「因為馬特琳娜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傻瓜,就是個地地道道的傻瓜,而且她又是一個性格潑辣的女人,就因為她,我得忍受一輩子的痛苦,少爺。」
「你們怎麼啦!」我又忿激地向老鄉們嚷道,「你們把一切向他直說不就得了。就說,這樣不行,福馬·福米奇,應當那樣!你們不是也有嘴嗎?」
「一定發生了非常重要的事,」我想,「如果一個有這樣性格的人居然會如此惱怒和作出這樣的決定。」
「是瓦西里耶夫,老爺,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是瓦西里耶夫!」四面八方嚷道。
我很滿意這個回答。我迅速走到葉惹維金跟前,緊緊地握了握他的手。說真的,我真想用公開對老頭表示同情的辦法來力排眾議。也許,誰知道呢!也許我是想在娜斯塔霞·葉甫格拉福芙娜的心目中提高一下自己的地位吧。但是我的舉動並沒有產生任何有益的結果。
「唉,老弟,問題不在這兒!」叔叔急忙打斷我的話,「不過你知道嗎:他現在被折騰得沒法兒安生啦。那姑娘又麻利,又好鬥,她挑動大家都來反對他:逗他,跟他起鬨,甚至家中使喚的小廝們都把他當成了小丑……」
「就是,就是,就是!這是一個崇高的時代!弗羅爾·西林是一位樂善好施的人!我記得我讀過;他還贖出了兩位姑娘,後來他舉首望天,哭了。多麼崇高的品德。」叔叔高興得容光煥發,連連稱是。
「不瞞您說,我什麼也沒有聽懂。」我終於說道,「此外,」我又繼續說,「我以為我與之打交道的是一個有理智的人,就我這方面說,我萬萬沒有料到……」
「對,就好比是個圓球!它就這麼自個兒掛在空中,繞著太陽轉。而太陽則在原地不動,你不過看著它像在動。你瞧,地球就是這樣的東西。而這一切是一位名叫庫克的船長發現的,他是一位航海家……鬼知道他是什麼人,居然給他發現了,」他轉過身來,向我低聲說,「至於我自己,老弟,我什麼也不知道。你知道離太陽多遠嗎?」
「我的確早就想把一個新的高雅的名字敬呈閣下。」
「是你?」他叫住了我,「一切全完啦,謝遼查!一切全完啦!」
「得啦吧,叔叔,」我低聲說道,「這簡直是個傻瓜,地地道道的蠢材!」
「沒有,親愛的少爺,我沒有聽過;這該不是那個吧……咱們哪兒知道!怎麼啦,少爺?」
「僅只可笑而已?」
福馬又慢騰騰地從安樂椅上站起來。
「你是一個崇高的人,福馬!」叔叔終於清醒過來,叫道,「你是人民中間最高尚的人!」
「你趁著酒醉,就胡說去吧!」
「一定會說出去的,叔叔。」
「『饒恕』!但是我的饒恕對您有什麼用呢?嗯,好吧,就算我饒恕您吧:我是一個基督徒,我不能不饒恕,而且我現在也已經差不多饒恕您了。但是您不妨想想:如果我現在仍舊留在府上,哪怕一分鐘也罷,這是否多多少少符合人之常情和我的高尚的情操呢?要知道您曾經趕我走啊!」
「我也想演場戲給您消遣消遣,帕維爾·謝妙內奇。——喂,黑老鴰,你過來!勞駕,您走近點兒,加弗利拉·伊格那吉奇!您知道嗎,帕維爾·謝妙內奇,這位就是加弗利拉;由於他的無禮,正勒令他學習法語,以示懲戒。我也像俄耳甫斯一樣,準備來馴化這裏的習俗,不過不是用歌曲,而是用法語。喂,法國人,舍馬冬先生——他最討厭人家叫他舍馬冬先生了——功課準備好了嗎?」
「擺脫!」他說,「擺脫到明天早上!」
「我的朋友!」叔叔激動地繼續說道,「他們硬要我做我不可能做的事!你來給我評評理;你現在站到他和我的中間,做一名不偏不倚的法官。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們在向我要求什麼,而且他們終於正式提出了要求,把一切都說出來了!但是這是仁愛、情操、榮譽所不許的……我來把一切都告訴你,但首先……」
「還有一個問題:您為什麼偏偏看中我呢?而且您對我還不了解,因為我來這兒總共才幾小時呀。」
叔叔一動不動地望著我。
「這東西真該死!」法拉列依敘述道,「每天夜裡都夢見它!每次天一擦黑,我就禱告:『夢,可別夢見白牛啊,夢,可別夢見白牛啊!』可是它說來就來,這個該死的東西就站在我面前,大大的,長著犄角,大嘴巴,嗬,可嚇人了!」
叔叔又揮了一下手。
當他接受了自己的遺產,退伍回鄉的時候,他的媽媽克拉霍特金娜將軍夫人恰好守了寡。大約十六年前吧,當叔叔還是一名騎兵少尉,自己正打算結婚的時候,他媽媽再醮,嫁給了一位將軍。他媽媽很久都不肯為他的婚事祝福,她傷心流淚,責怪他自私、忘恩負義和不孝;她一再說,他那點產業,一共才二百五十名農奴,本來就只夠勉強維持他一家的生活(也就是說,僅夠贍養他媽,以及隨侍她左右的全班人馬,什麼食客呀,哈巴狗呀,獅子狗、中國貓呀,等等),就在這一片的數落、責怪、大呼小叫聲中,突然出乎人們意料之外地,她自己嫁了人,而且搶在兒子結婚之前,時年四十有二。然而,即使這樣,她還是找到了一個借口來怪罪我那可憐的叔叔,硬說她之所以嫁人無非是為了在老年有一個歸宿,因為他的兒子,不孝的利己主義者,竟敢想出不可饒恕的無禮舉動:想要成家立業,從而使她無家可歸。
「太放肆了!她想送掉奶奶的命喲!」佩列佩莉岑娜嚷道。
「老弟,是我自己有錯,」他與人促膝談心時常常說,「錯都在我,對受過你恩惠的人應當加倍地有禮……就是說……我說什麼呀!什麼受過你的恩惠!……又胡說了!根本不是你加惠於人;相反,他住在我這裏,是他加惠於我,而不是我加惠於他!可我卻抱怨他在我家白吃飯!……話又說回來,我根本沒有抱怨他,但是看得出來,我有什麼話說漏了嘴——我常常說漏嘴……你瞧,人家畢竟吃過苦,立過功;十年來,一直在忍辱負重地伺候患病的朋友:這一切都應當得到補償!嗯,還有,那麼大的學問……又是作家!一位學識非常淵博的人!一位非常高尚的人——總之……」
「我的老爺和恩人!我怕的就是普通人!」老頭以一種特別的激奮叫道。
「你待著吧,笨蛋,虧得進去了!」阿爾希普厲聲答道,「才第三天,你的眼神就變了;今天一早把你從大街上硬拽了回來;你得感謝上帝——把你藏了起來,大夥對馬特維·伊里奇說,你病了,『我們心口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喀——馬——林舞!」
「什麼完啦,叔叔?」
「真的,我不知道。」他帶著一種奇怪的窘態,遲疑地回答道,「喊過他了,但是他……我不知道,真的,也許他心情不好。我已經派維多普利亞索夫去請他了……要不,我自個兒去一下?」
但是在我有幸親自向讀者介紹步入大廳的福馬·福米奇之前,我認為完全有必要先說幾句話介紹一下法拉列依,並且說明一下,他跳喀馬林舞,而且在舞興正濃的時候被福馬·福米奇撞見了,這究竟有什麼可怕之處呢?法拉列依是一個僕人的孩子,自小是個孤兒,是我叔叔已故妻子的教子。叔叔很喜歡他。自從福馬·福米奇搬來斯捷潘齊科沃,降服了叔叔以後,僅此一點就足以使福馬·福米奇對他所寵愛的法拉列依恨之入骨了。但是這個孩子不知道為什麼卻特別討將軍夫人喜歡,因此儘管福馬·福米奇懷恨在心,他還是留在上面,留在老爺們身邊:將軍夫人本人堅持要這樣做。福馬·福米奇雖然心懷不滿,也只好讓步——把一切都認為是欺侮,為此一遇方便的機會就向完全無辜的叔叔進行報復。法拉列依長得非常漂亮。他有一張少女般的臉,一張農村姑娘的美女般的臉蛋。將軍夫人對他十分寵愛,把他當作一件漂亮的稀有玩具視為至寶,她究竟是愛自己的捲毛的小狗阿米呢,還是更愛法拉列依,至今還不得而知。我們已經談過他的服裝,這是她的一大發明。小姐們送給他口紅,而理髮師庫齊馬則負責在逢年過節的時候給他燙頭髮。這孩子是一個奇怪的小東西。不能說他是完全的白痴或者傻子,但是他是如此天真,如此老實和憨厚,有時倒真可以把他看作是一個傻瓜。比如他做了什麼夢,他就立刻跑去告訴主人家。主人家說話,他也隨便插嘴,根本不考慮打斷了人家的談話。而他對主人家說的那些話根本就不能對主人家說。當太太暈過去或者罵他的老爺罵得太過分的時候,他就真心誠意地嚎啕大哭。任何不幸他都同情。他有時候居然會走到將軍夫人跟前,吻她的手,請她不要生氣——而將軍夫人居然寬宏大量地寬恕了他的放肆。他多愁善感到了極點,他善良忠厚得像個小綿羊,又愉快得像個幸福的孩子。人們常常從桌上施捨給他一些好吃的東西。
「怎麼不是生日?」叔叔驚慌地叫道。
「豈有此理!」他氣喘吁吁地說道,「福馬,一個無賴,一名食客,居然想當地主!呸,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嗨,你們快把活幹完!回家!」
我覺得這裏仍有不清楚的地方。我想,學法語一定事出有因,但是這原因老人家又說不明白。
「是這樣的,它標志著下賤,少爺。」
「拒絕一萬五是為了以後拿三萬。不過,您知道嗎?」他想了想又接著說,「我懷疑福馬真有什麼打算。這是一個什麼事也幹不了的人;從某一點來看,他也可以算是某種詩人。一萬五……哼!您知道嗎:他也可能把錢收下,但是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要矯揉造作、自我賣弄一番。我跟您說吧,這是一個窩囊廢,一個只會眼淚汪汪的、優柔寡斷的人,這一切又加上不可一世的自命不凡!」
「我的朋友,我自己也急著想到你這裏來。等我跟維多普利亞索夫把話說完,咱們就一塊兒講個夠。我有許多話要跟你說。」
「那麼說,福馬就是這樣一個特殊人物啰?」他斷斷續續地問道。
「您聽見了嗎?」福馬洋洋得意地扭頭看了看奧勃諾斯金,繼續說道,「您還會聽到更妙的呢!我來是對他進行考試的。您要明白,帕維爾·謝妙內奇,有這樣一些人,他們巴不得把這個可憐的白痴引入歧途和毀掉才好。也許我責人過嚴,難免有錯,但是我說這話是出於對人類的愛。他剛才跳了個最不成體統的舞。可是這裏誰也不管這事。現在您就自己聽吧。你回答:你剛才幹什麼啦?你回答呀,立刻回答——聽到沒有?」
「我永遠非常高興聽您講這一類故事。」奧勃諾斯金打著哈欠說道。
「但是,我內心也感到無限悲痛,福馬,請你相信……」
「她在哪兒,你知道嗎?她現在在哪兒?」他嚇得臉色發白,終於說道,「而我這個傻瓜到這裏來的時候還完全心安理得,我還以為一切都順利解決了。」他絕望地補充道。
叔叔十分傷心地揮了一下手。
「拒絕啦!唉!……你知道嗎,我好像預感到她會拒絕你的,」他沉思地說道,「但是不!」他叫道,「我不信!這是不可能的,如果這樣,那一切都吹啦!想必你開始時對她太冒失了,也許,還侮辱了她;可能還胡說了一些恭維話……你給我再說一遍事情經過,謝爾蓋!」
「有什麼新聞嗎,我的恩人?瓦連京·伊格那基奇昨天就特利申一案打了一份報告。就是在他的一袋袋麵粉里發現分量不足的那一個。太太,這就是像在吹茶炊似的望著您的那個特利申呀。您大概想起來了吧?於是瓦連京·伊格那基奇告了他一狀。他說什麼『倘若常常提到的這個特利申連自己親侄女的名譽也無法保住(該女士去年曾和一名軍官私奔),那他又怎麼會愛護公物呢?』他在自己的呈文里就這麼寫來著——真的,我決不撒謊,您哪!」
「請允許我奉告足下,我在等著。」福馬用不滿的聲調說道。
「不……不知道。」她答道,臉紅了,在她可愛的臉上現出一種令人難堪的表情。
「啊,對了!我倒給忘了!你瞧,拿他們有什麼辦法呢?他們瞎編(我倒想知道,他們當中是誰第一個編出來的),他們瞎編,我要把他們,把整個卡皮頓諾夫卡給人了——你還記得卡皮頓諾夫卡嗎?就是咱們跟已經故去的卡嘉常常在晚上坐車去散步的那地方——把整個卡皮頓諾夫卡,把整整六十八名農奴全部送給福馬·福米奇!『我們不想離開你』,說來說去就是那句話!」
老鄉們跪倒在他的腳下。
我在童年的時候父母雙亡,舉目無親,叔叔便代替了我的父親,把我撫養長大——總之,他為我做了甚至親生父親也不是永遠做得到的事。從他收養我的第一天起,我就真心真意地喜歡他。我那時候約莫十歲,我記得我們很快就親近起來,彼此情投意合。我們在一起玩陀螺,還偷了與我們倆都沾點親的一個壞透了的老太婆的睡帽。我立即把這頂睡帽系在風箏的尾巴上,放上了天。許多年以後,我與叔叔再見面時(這次相處時間不長),我正在彼得堡上學,我的學業就快結束了,是他供我上的學。這次我以青年人的全部熱情對他不勝依依:他的性格中有某種高尚、忠厚、誠實、歡愉和極其淳樸的東西,使我感到驚訝,也吸引著我們每個人。念完大學后,我有一個時期住在彼得堡,暫時什麼事也不做,就像一些乳臭未乾的年輕人常常堅信不疑的那樣,似乎不要多長時間,我就會做出許許多多非常出色的,甚至偉大的業績來。我不願意離開彼得堡。我跟叔叔很少通信,就是寫信也只是在我需要用錢的時候,而他從來就沒有拒絕過我。當時,叔叔的一名家奴因事到彼得堡來,我聽他說,在他們的斯捷潘齊科沃村發生了一些令人驚異的事。這些初步傳聞使我很感興趣,也使我感到吃驚。於是我給叔叔寫信開始勤快了些。他給我回信卻似乎常常諱莫如深和令人費解,他在每封信中都極力只談科學,他對我的學業寄予極大的希望,併為我未來的成就感到自豪。後來,經過相當長時間的不通音信之後,我突然接到他的一封令人詫異的信,同他過去的信完全不一樣。信中充滿了奇怪的暗示和一連串互相矛盾的話,使我乍一看簡直莫名其妙。看得出來的僅僅是,寫信人正處在異常的惶恐不安中。在這封信中清楚的只有一點:叔叔嚴肅地、懇切地向我建議,幾乎是在央求我,儘快同他過去的一個養女結婚。她是外省的一位十分貧窮的官吏的女兒,她姓葉惹維金娜,曾在莫斯科的一所學校里受過很好的教育(是叔叔供她上的學),現在是他孩子們的家庭教師。他在信中說,她很不幸,而我能夠成全她的幸福,如果我應允的話,我甚至是做了一件慷慨仗義的事。他向我的良知呼籲,並且答應給她一筆陪嫁。然而,關於陪嫁一事,他卻講得畏首畏尾,莫測高深,他在信的末尾又央求我對這一切務必嚴守秘密。這封信使我十分詫異,最後把我的頭都弄昏了。這樣一個建議,哪怕就其浪漫性而言,哪能不對一個像我這樣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發生刺|激作用呢?而且我又聽說,這位年輕的家庭女教師十分漂亮。但我還是不知道究竟該怎麼辦,雖然我馬上寫信給叔叔,說我將立刻起程前往斯捷潘齊科沃。叔叔在那封信里,還隨信給我寄來了路費。儘管如此,我在懷疑,甚至在驚恐不安中,在彼得堡又拖了三個星期。突然間我偶然遇到了一位我叔叔從前的老同事,他從高加索回彼得堡的途中曾順便到斯捷潘齊科沃去了一趟。這是一位上了年紀、穩重可靠的人,一個鐵了心的老光棍。他氣憤地向我講了福馬·福米奇的事,並立即告訴了我一件我至今還毫無概念的情況,即福馬·福米奇和將軍夫人想要,並且已經決定要叔叔同一個非常古怪的老姑娘結婚。此人已經徐娘半老,幾乎完全是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她有一段不平常的經歷,似乎還有五十萬陪嫁;他說,將軍夫人已經使這個姑娘相信,他們之間是親戚,藉此把她騙到了她府上;他說,叔叔當然十分苦惱,但是看起來事情的結局準是他非得和五十萬陪嫁成親不可;他說,兩位智囊人物,將軍夫人和福馬·福米奇終於對叔叔的孩子們的那位無人保護的貧窮的家庭女教師掀起了可怕的迫害,千方百計地想把她攆出去,他們大概害怕上校會愛上她,也許因為他已經愛上了她。這后一句話使我大吃一驚。但是,儘管我再三詢問,叔叔是否當真已經愛上了她,說話人卻不能或者是不願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覆。總之,他講得很少,好像不願多講,明顯地避而不談詳細情況。我沉思起來:這消息同叔叔的來信和他的建議奇怪地自相矛盾!……但是已經不能再拖延了,我決定到斯捷潘齊科沃去,希望不僅能夠勸導和安慰一下叔叔,甚至希望儘可能地把他救拔|出|來,就是說把福馬趕走,拆散同那位老姑娘的可惡的婚事,最後(因為根據我的最終判斷,叔叔的愛情無非是福馬·福米奇吹毛求疵的捏造罷了)我將用自己的求婚以及其他等等,使那位不幸的,但當然是可愛的姑娘得到幸福。漸漸地,我由於年輕和無所事事,居然使自己如此慷慨激昂,由懷疑一躍而到另一個極端:我開始迫不及待地希望能夠儘快地去完成各種奇迹和功勛。我甚至覺得我自己已表現出非凡的慷慨仗義,高尚地犧牲了我自己,從而使一個無辜的美人兒得到了幸福——總之,我記得,我一路上躊躇滿志。這時正值七月;陽光燦爛,四周是一望無際的廣闊的田野,莊稼成熟在望……由於我長久蟄居彼得堡,覺得直到現在我才真正觀賞到了上帝創造的世界!
這個愚蠢的問題把我弄得簡直莫名其妙。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把我叫作愣頭青?但是這類問題對她簡直不算回事。佩列佩莉岑娜彎過身去,對她悄悄耳語了一陣;但老太太惡狠狠地揮了一下手。我目瞪口呆地站著,詢問地望著叔叔。大家面面相覷,而奧勃諾斯金甚至齜牙咧嘴,對此,我覺得非常討厭。
在本章結束的時候,請允許我回過頭來談談我個人與叔叔的關係,並且說明一下我是怎樣與福馬·福米奇不期而遇,又怎樣出乎意料地被卷進幸福之鄉斯捷潘齊科沃村歷年所發生的最最重要的變遷之中的。我準備這樣來結束我的開場白,然後言歸正傳。
「我絲毫無意責怪您對於境況的直言相告……但是,我想問您一下,因為您在這裏已經住了一個月了……」
「請問,上校:您這個故事要講很久嗎?」福馬打斷了他的話。
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滿臉通紅,用扇子遮住了臉,向家庭女教師彎過腰去,立刻向她悄悄地說著什麼。然後又突然笑起來,拍著手。
這是一個十分微妙的問題,因為事關法拉列依,也就成了一個危險的問題。
可憐的叔叔!他怎麼也忍不住不參預學術性的談話。福馬獰笑了一聲,但沒有答話。
「啊,您還以為?」她輕輕地咬著自己的嘴唇,帶著輕微的譏誚說道,「我說您能把他寫給您的信給我看看嗎?」
「您瞧,怎麼少得了福馬·福米奇呢!」我不由得叫起來。
「在花園裡,老弟。真是鬼使神差!我非看見她不可,就去了。我想把一切都說出來,也就是關於你那事,我想說服她。可她已經在那裡等了我整整一個小時了,就在那裡,在池塘對面的破凳子旁……她一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就常常到那裡去等我。」
「阿格拉芬娜的名字登不了大雅之堂,少爺。」
「這領結是阿德蘭伊達色嗎?」我嚴厲地望了一眼這個年輕的僕人,問道。
「就是,就是,就是!」叔叔叫道。他一直非常注意地聽著,得意洋洋地望著我。
「想也沒想過,腦子裡就沒有琢磨過這事兒!你聽誰說的?有一回不知怎麼脫口而出,我的話就被傳開了。他們幹嗎這麼不喜歡福馬呢?你等著,謝爾蓋,我給你介紹,」他膽怯地瞅了我一眼,好像預感到我會是福馬·福米奇的敵人似的,「這是這麼一個人,老弟……」
「我說叔叔,」我打斷了他的話,「我好像打攪老鄉們了。他們大概是有什麼事來的吧。他們談什麼啦?不瞞您說,我有點懷疑,我倒非常想聽聽他們說些什麼……」
「唉,老弟,事情都是沖她來的。是這麼回事,謝遼查,首先,最最重要的:我們大家決定了,明天一定要給他,給福馬過生日,因為明天的確是他的生日。薩舒爾卡是一個善良的小女孩,但是她搞錯了;咱們都去,熱熱鬧鬧地都去,在做禮拜以前,早點兒。伊柳沙要給他朗誦一首詩,這樣他心裏就痛快了——總之,得讓他心裏滿意。哎呀,要是你也能,謝遼查,跟我們一塊兒去祝賀他就好啦!他說不定會完全饒恕你的。如果你們能言歸於好,那多好啊!你就別記仇啦,謝遼查,你自己不是也得罪了他嗎……他真是一個最好的好人!」
「直接從城裡來,我的恩人!直接從那裡來,親愛的老爺!我把一切都告訴您,不過先讓我向大家請個安。」剛進來的那個小老頭說道。他徑直向將軍夫人走去,但半路上又停了下來,對叔叔說:
「老弟,您知道這是誰嗎?」叔叔悄悄地對我說,「這可是她的父親啊!」
「哎呀,少爺!我大概是姓葉惹維金吧,這又有什麼用呢?我已經八年多沒有工作了——只能湊合活著,聽天由命。可是孩子,我的孩子簡直是個霍爾姆斯基家族!正如俗話所說『財主家的牛犢多,窮人家的孩子多』……」
「誰知道?也許又跑到菜園去了吧。」她氣忿地說道。
「對,叔叔,對,這話都對,可是她拒絕了我……」
但是我本來就在望著旁邊:就在這時候我遇見了家庭女教師的目光,我覺得,在這個目光里有著一種對我的責備,甚至蔑視;憤怒在她蒼白的臉頰上燃起了兩朵鮮艷的紅暈。我明白她這一瞥的意思,我猜到,我想稍許擺脫一點自己的可笑,因而想使叔叔成為大家笑柄的這種膽怯和卑劣的願望,並沒有大大博得這位姑娘的好感。我無法表達我當時有多麼羞慚。
「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事?」驚慌失措的叔叔叫道。
「不瞞您說,」我皺著眉頭答道,「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事情很棘手……當然,對一切我將保守秘密,我不是奧勃諾斯金;但是……看來,您不用對我抱希望。」
「福馬,我也許會叫的……」
我倆總算和和氣氣地分了手,他甚至還請我上他家吃飯。
「嗯,『將軍閣下』。」
「沒什麼,沒什麼。」福馬的臉色略顯蒼白,他強打起笑容說道,「讓他說下去;要知道,這都是您的成果呀……」
「為什麼您相信她一定會跟您私奔呢?」
「福馬·福米奇?不,少爺,他是個挺丑的小矮個兒。」
「唉,凈鑽牛角尖!你的心腸還不夠好,謝遼查,你不會寬恕人!……」
「我已經都知道了,叔叔!」我打斷了他的話,大聲說道,「我猜……我剛才同娜斯塔霞·葉甫格拉福芙娜談過了。」
我衝上前去擁抱他。
「他在研究礦物學!」不可救藥的叔叔驕傲地介面說,「老弟,礦物學,這就是研究那個,各種各樣的石頭嗎?」
「您決定啦,叔叔?」
「但是總不可能咱倆的談話就到此為止吧,娜斯塔霞·葉甫格拉福芙娜!看在上帝分上,請您給我定個約會,哪怕今天也行。不過現在天已經黑了。嗯,如果可以的話,就明天早晨,早一點兒;我將特地囑咐早一點把我叫醒。您知道吧,在那裡,在池塘邊,有一個亭子。我記得的,我認識路。因為我從小就住在這裏。」
「如果您想知道我的看法,那我……同意您的高見。」米津契科夫懶洋洋地、無精打采地答道。
我又原原本本、詳詳細細地重複了一遍。當講到娜斯金卡希望用她的出走來使叔叔擺脫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的時候,他苦笑了一下。
「您先別想這個,叔叔。明天一切都會解決的。今天您先安下心來。想得越多越糟糕。如果福馬敢哼一聲——就立刻把他從家裡趕出去,給他點厲害瞧瞧。」
「我的朋友!一切都完啦,一切都完啦!」他用一種悲傷的半低聲說道。
「不瞞您說,現在我還顧不上維多普利亞索夫。」我沮喪地回答。
「埋怨馬車……不,你在埋怨我,而不是在埋怨馬車,他自己做錯了事,還罵街!」
「這可是個緊急關頭呀,謝遼查;彼此都有許多話要說。白天,我連看都不敢看她:她望著一個旮旯,我就故意望著另一個旮旯,好像根本就沒有發現她存在於這世界上似的。夜裡我們再碰頭,說個夠……」
「您對他未免太動肝火了。」米津契科夫說道。
「哦,他已是一往情深!只不過瞞著不說罷了。」
「如果您也當真十分氣憤,那您為什麼沒有怒不可遏呢?恰恰相反,我記得您非常冷靜。不瞞您說,我甚至覺得奇怪,您怎麼沒有起來為可憐的叔叔仗義執言,他可是對大家,對每個人……都準備做好事的!」
「您一定知道我的主要特點,我的恩人:我是一個下流胚,地地道道的下流胚!要知道,我一進門就立刻找尋一家之主,然後向她第一個邁步走去,藉此從一開頭就獲得她老人家的恩典和庇護。我是個下流胚,老爺,我是個下流胚,我的恩人!夫人、太太、將軍夫人閣下,請允許我吻一下您的衣裙,要不我的嘴唇會把您的玉手,您那將軍夫人的小手弄髒的。」
「謝謝上帝!」加弗利拉自言自語地嘟噥道。看來,事情還非同兒戲。
「福馬,要知道我是出於友好才對你說你的呀!」叔叔痛苦地叫道,「我不知道你不喜歡……我的上帝!要是我知道就好啦……」
總之,農夫們對福馬·福米奇感到很驚訝。
「不,沒有什麼意思。老弟,請您直截了當地回答我,不用管是什麼意思:您學過哲學沒有?」
「請您到叔叔那裡去!」他用悶悶不樂的聲音說道。
「甚至文體還鏗鏘悅耳!」叔叔附和道。
「葉戈爾·伊里奇請了不少客人,都是些科學家;他在大道上四處巡視,招納賢良,您哪。」這位小姐十分快樂地尖聲說道。
「不是這樣的人就好!誰知道你呢!也許還是不說的好。福馬也曾威脅過我,他要把我描寫一番,寄出去發表。」
「我的朋友!」叔叔叫道,「我到這裏來的時候,就想到這點了。」
我上樓后,想到叔叔曾經吩咐我儘快下去,就急忙打開了箱子。我穿衣服的時候發現,我想打聽的事還幾乎什麼也沒打聽到,雖然我已經跟叔叔談了整整一小時。這使我感到驚訝。對我來說只有一點多少是清楚的:叔叔仍然堅持要我結婚;因此,一切互相矛盾的傳說,說什麼叔叔自己愛上了那個女人,都是說不通的。我記得我曾經十分擔心。順便說說,我曾經想過,我的到來和我對叔叔的沉默,幾乎就表示我應允了,做出了保證,永遠捆住了我自己。我想:「一個人並不難說出一個字,從此永遠束縛住自己的手腳。可是我還沒有見過自己的未婚妻呢!」此外:為什麼全家都對我抱有敵意呢?為什麼他們大家,正如叔叔所說的那樣,對我的到來都這麼敵視呢?叔叔本人在這裏,在他自己家裡,又在扮演一個多麼奇怪的角色啊?他為什麼要鬼鬼祟祟?所有這些惶恐和痛苦又是為什麼呢?說實話,我突然覺得這一切是毫無意義的;而當我第一次接觸到現實的時候,我的浪漫主義和英雄主義的幻想就統統從我的腦子裡飛出去了。現在,在同叔叔談過話以後,我才突然看出他那個建議的全部荒唐和古怪,我才明白,在這樣的情況下,只有叔叔一個人才能做出這類建議。我也明白了,他才說一句話,我就為他的建議感到興高采烈,急忙趕到這裏來,我的所作所為不是很像個傻瓜嗎!我匆匆穿著衣服,心裏裝滿了憂慮和懷疑,因此起初居然沒有發現前來伺候我的傭人。
「怎麼!他敢罵我——罵我!這簡直是造反嘛!」福馬尖聲叫道,從座位上跳起來。
「滾!從這裏滾出去,滾!他來幹什麼?叫他馬上滾!滾!」
「哪的話呀,少爺,」老人家回答,「他哪能是傻瓜呀,您不看見我們的老爺都服服帖帖聽他管嗎?」
「我也沒有料到會和您相遇,」我諷刺地答道,「況且我聽說您已經走了。」
「我不是跟您說過,我對這事並不完全相信嗎,」米津契科夫不慌不忙地答道,「不過,也可能發生。世界上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我並沒有去過那兒,而且我認為,這事與我無關。但是因為,我看得出來,您對這一切十分關注,因此我認為我理應補充說明,她和維多普利亞索夫發|生|關|系一事的確很少可能。這全是那個佩列佩莉岑娜,安娜·尼洛芙娜乾的勾當;這是她出於嫉妒,在這兒到處散布謠言,因為她過去曾經幻想嫁給葉戈爾·伊里奇——真的!——她的根據是她是中校的千金。現在她已經絕望,因此怒不可遏。話又說回來,我好像把這件事的前前後後都已經告訴您了,說實在的,我非常不喜歡流言蜚語,況且咱們只是徒然浪費寶貴的時間而已。您知道吧,我來找您有個不大的請求。」
「但是到底出了什麼事呢,叔叔?」
「在寫書哩!」他常常這樣說。離福馬·福米奇的書齋還隔著兩個房間就躡手躡腳地走路了。「我不知道他在寫什麼,」他帶著驕傲和神秘的神情補充道,「但是有一點毫無疑問,老弟,這是一杯渾酒……就是說,是一種高尚意義上的渾酒,對於有些人一目了然,可是對於你我,老弟,這簡直成了天書……他好像在寫關於什麼生產力,這是他自己說的。這大概是政治中的什麼問題吧。是啊,他將一舉成名!那時候,你我托他的福也會分享到光榮。這是他自己對我說的,老弟……」
「比如說,不久前,我顯露了智慧、才華,博覽群書,通曉人的心靈和精通當代文學;我示範並且光輝地論述了如何從某個喀馬林舞能夠突然引申而為有識之士的高尚的話題。又怎麼樣呢?他們之中有誰為此而賞識我呢?不,他們居然掉頭不顧!我深信,他一定對您說過,我什麼也不懂。也許在這裏,也許坐在他面前的恰好就是馬基雅維利本人或者是某個梅爾卡丹特呢,我的過錯無非因為我窮和默默無聞……不,這事我饒不了他們!……我還聽說有個叫柯羅夫金的。這傢伙是什麼玩意兒呢?」
「怎麼會可能呢!您想想叔叔高尚的人品吧!」

四、用茶時

「嗬,您瞧!」我叫道,「跟維多普利亞索夫!哼,這可能嗎?聽到這樣的話您就不噁心?難道您也相信這事兒?」
「請您告訴我……」奧勃諾斯金插|進來說(他想必不喜歡老頭提到的關於他的才能的說法),他大大咧咧地斜靠在沙發椅上,透過眼鏡打量著老頭,就像在觀察一個小甲蟲似的,「請您告訴我……我老把您的姓給忘了……您姓什麼來著?……」
在這全部時間里,我的堂兄米津契科夫一直坐得遠遠的,一聲不吭,甚至當大家都笑的時候,他也沒有微笑一下。他使勁喝著茶,平心靜氣地望著所有這夥人,幾次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好像實在無聊得要命,大概這是老習慣,但是又及時停了下來。奧勃諾斯金刺了一下叔叔,又想算計我,但是他好像看也不敢看米津契科夫:我看出了這點。我也發現,我那沉默寡言的堂兄常常望著我,甚至帶著明顯的好奇,好像想弄清楚我究竟是什麼人似的。
「請您原諒,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我說,您知道我為什麼到這裏來嗎?」

十二、遇險

「告訴了,他說多遠多遠。」這個老鄉沒有料到會向他提這樣的問題,不樂意地答道。
「您對不起我,叔叔?」
「福馬!」叔叔大聲說,「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侄兒,謝爾蓋·阿歷克山德洛維奇!他剛來。」
「請您原諒我,」我聽完巴赫切耶夫先生的故事之後說道,「我當然完全同意足下的意見。主要是我還絲毫不知道底細……不過,請聽我說,對於這點,我現在出現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有這樣一種性格:有些人見到一些相當奇怪的事,會感到特別快樂和開心。醉漢的醜態呀,一個人在街上絆了一下摔倒了呀,兩個娘們在罵街呀,以及諸如此類,等等,往往在有些人中間不知道為什麼會產生一種最善意的快樂。而這個胖地主也正好屬於這種性格。漸漸地,他的面容由嚴厲和陰沉一變而為心滿意足與和顏悅色,最後,他的面色完全開朗了。
「哎呀,對了!我倒給忘了!」他大聲說,向我投過來表示責備的一瞥,「我在等候柯羅夫金。他是一位科學家,一位將要流芳百世的人……」
這已經超出了任何放肆的極限!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想了。
「幹嗎埋怨……難道你沒有埋怨嗎?我知道你為什麼要埋怨:因為我沒吃飯就走了——不就是為這事嗎。」
「啊,看見了!既然看見了,那我就讓您再看看他。您可以……在道德方面……欣賞一下您的高足。——來,來呀,白痴!到這兒來,你這個醜八怪!快呀,來,過來呀!別怕嘛!」
我注視著米津契科夫先生的眼睛,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嗯,憑心而論:我作為一名讀者,有何必要知道他有沒有地產呢?有——我當然為您額手稱慶!但是這描寫得多好,多風趣啊!他思想敏銳、妙趣橫生,他才華橫溢,這簡直是俏皮話的納爾贊!是啊,就應當這樣來寫!我覺得,我也應當這樣寫,如果我同意給雜誌寫稿的話。……」
「因為他侮辱了自己的母親。」將軍夫人本人終於嚴厲地說道。
「真的,我不知道,福馬,」叔叔終於回答道,眼神里充滿絕望,「也許,多少有一點吧……真的,你還是別問我好,要不我會瞎說的。」
「哼,怎麼不明白!」
「我明天一定叫您『將軍閣下』,福馬!」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在最初幾分鐘的一陣激動之後,我便立刻追問。因為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加弗利拉說完了。我簡直高興得要發瘋。在普遍的騷亂中,福馬·福米奇正襟危坐,氣得臉色發白,好像還沒有從加弗利拉的突然襲擊中清醒過來;好像他此時此刻還在思索:他到底應當發怒到何種程度?最後終於爆發了。
「喀馬林……」
「怎麼,出了什麼事?您知道他在跳喀馬林舞嗎?」
「幹嗎發脾氣?你們聽見嗎?他居然埋怨起我來了,我能不發脾氣嗎!」
「明白了。」我終於完全明白了,說道,「但是請您告訴我,我究竟在哪些方面可以為足下效勞呢?」
「說話時加上『將軍閣下』,您感到為難——這是可以理解的。您早點說明不就行了嗎!這是可以原諒的,特別是一個不會撒謊的人,如果說得客氣一點的話。好吧,既然您不會撒謊,我來幫您。您跟著我說:『將軍閣下』。」
「瞧,你又來了,什麼『您那位』!唉,謝爾蓋,對他不要求全責備:他不過是一個仇恨人類的人罷了,他有病!對他不能苛求。但是話又說回來,他是多麼高尚呵,簡直是最最高尚的一個人!你不久以前不是也親眼目睹了嗎?你簡直興奮極啦。至於他有時候也不免胡說八道一氣,你就只當沒看見得了。唉,這樣的事誰能免得了呢!」
「啊,部里的!您聽見了嗎,帕維爾·謝妙內奇?新發現的史料:喀馬林的莊稼漢是部里的農奴。哼!他到底立了什麼豐功偉績,值得對他如此歌頌和……載歌載舞呢?」
「啊,沒認出來!……這位女士快要成為我的妻子了。」
「嗯,他說多遠,到底有多遠呢?」
「呸!您說的是什麼事呀!」安菲莎·彼得羅芙娜嚷道。
「哎呀,阿爾希普什卡!錢就像鴿子:飛來又飛去!看在上帝分上,放我出去吧。」瓦西里耶夫從馬車裡探出頭來,用鏗鏘作聲的尖嗓子央求道。
「您安靜點兒,葉戈爾·伊里奇,您安靜點兒,」安菲莎·彼得羅芙娜叫道,「您不要使媽傷心了!」
「『文抄公』!」安菲莎·彼得羅芙娜叫道,「就是給雜誌寫信的那位嗎?啊,寫得多美!多有趣的雙關語啊!」
「它幹嗎要壞呢!以後你就別壞啦,要好好兒的。」
「不到您叔叔那裡去?誰對您說這話,您就往他臉上吐唾沫!您以為我是個有志氣的人嗎,我能熬得住?我的不幸就在於,我是個窩囊廢,我不是人!不用過一個禮拜,我又會顛顛顛上那兒去了。去幹嗎呢?您說怪不怪:我也不知道幹嗎,反正要去;我又會去跟福馬廝殺一場。老弟,這就是我的不幸!上帝因為我罪孽深重才派這個福馬來懲罰我。我這性格就是個娘們的性格,沒一點志氣!老弟,我是天字第一號窩囊廢……」
「是他,少爺。他大概是最聰明的人了吧。」
「啊,簡直胡說八道!請您別說這個了!」她急忙把我的話打斷,滿臉緋紅。
「媽,我怎麼撕碎了您的內臟呢?」上校怯生生地說。
「那麼說,她完全是一個瘋子啰……啊!對不起。」我忽然醒悟過來,補充道,「因為您現在看上了她,那……」
「饒恕,饒恕我吧,福馬!請忘了吧!……」叔叔用央求的聲音重複道。
福馬·福米奇和奧勃諾斯金放聲大笑。
「依我看,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當然,我也同意您的說法:她是一個傻瓜……哼!您非常愛叔叔,這很好;我深表同情……雖然有了她這筆錢可以大大擴充自己的產業!不過,他們還有別的理由;他們怕葉戈爾·伊里奇娶那位家庭女教師……您記得那裡還有一位很漂亮的姑娘嗎?」
「常常,老弟!最近一段時期,幾乎每天夜裡我們都在那裡見面。他們大概跟在我們後面發現了——我早知道他們早發現了,我知道,這準是安娜·尼洛芙娜乾的好事。因此,我們就暫時中斷了;有三四天了,什麼事也沒有;可今天偏偏又需要。你自己也看到,多麼需要啊:不這樣,我怎麼跟她說呢?我到這裏來希望能碰到她,可她已經在那裡坐了整整一小時,在等我:她也有話要告訴我。」
「不變!在開始說給你聽之前,我已經拿定了主意!」
「嗯,什麼瘋子!根本不是瘋子!是這樣的,你知道嗎,她遭受過不幸……有什麼辦法呢,老弟,有頭腦,我當然求之不得……但是,有腦子的人都是些什麼人呵!而她是多麼善良,如果你知道就好啦,多麼高尚呵!」
「我問你呢,」福馬抓住他不放,「這個馬爾登到底是什麼人?我想見見他,跟他認識認識。你說呀,他是什麼人?收發員、天文學家、愚昧的庸人、詩人、管理員,還是僕人——他總該是個什麼人吧。你回答呀!」
我好說歹說,才勉強使他平靜下來;他終於心平氣和了一些;但是他仍舊好長時間不肯轉怒為喜。這時,他在格里戈利和阿爾希普(就是訓斥瓦西利耶夫的那個人)的幫助下,已經爬上了馬車。
「啊,看在上帝分上,請您別道歉!真的,我聽到這話心裏本來就夠難受的了,同時,您試想:我自己也想同您談談,打聽點事兒……唉,多氣人!他居然寫信給您了?我最怕的就是這個!我的上帝,這人呀真是!而您居然信以為真,就忙不迭地跑到這裏來了?您也真是!」
「喊叫,老弟,喊叫;各種各樣的喊叫都有!媽暈過去了,現在一切都鬧得人仰馬翻。但是我打定了主意,而且要堅持到底。我現在誰也不怕,謝遼查。我想讓他們看看我也有個性——非得讓他們看看不可!因此我特意派人去找你,希望你能幫助我給他們點厲害瞧瞧……我的心都碎了,謝遼查……但是我應該,我必須雷厲風行地採取行動,正義是鐵面無情的。」
「學究,學究——我不反對;但他是一位可愛的學究,美輪美奐的學究!當然,他的想法沒有一個經得住認真推敲;但其輕鬆愉快仍能夠吸引人!言之無物——我同意;但他是一個可愛的言之無物者,美輪美奐的言之無物者!你們記得嗎,比如說,他在一篇文學專論中向讀者宣布,他有自己的地產?」
「他派人去請福馬·福米奇了。我們的好日子完啦!」他補充道,深深地嘆了口氣。
可憐的叔叔!他必須逐字逐句地重複這一派胡言!我站在那裡,像犯了罪似的滿臉通紅。我的肺都氣炸了。
我不耐煩了。
「我一定提醒您,少爺,一定提醒您!我一定用金字把它記下來。您瞧,等等,我再打個結,別忘了。」
「好吧,叔叔,您愛怎麼驕傲就怎麼驕傲吧,我這就走: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我說最後一遍,請您告訴我:您要我來幹什麼?您幹嗎叫我回來,您又在等什麼?如果一切已經了結,我對您已經無用,我這就走。我受不了這樣的情景!我今天就走。」
「是的,福馬,我果真感到輕鬆了些。」叔叔答道。
我賠了不是。
「他躺下安歇了,您哪。他說,如果有人問起他老人家,就說他今兒晚上準備做長時間的禱告,老爺。」
不瞞你們說,最後這個說法對我起了很大作用。
「自然,這就太晚啦!因此我們才須要做工作,不讓這事發生。我為什麼來請求您幫助呢?一個人不好辦,可是咱們兩個人就能把事情辦妥,堅決不讓葉戈爾·伊里奇求婚。必須想盡一切辦法阻撓他,萬不得已,就把福馬·福米奇揍一頓,以期分散大家的注意力,這樣他們就無暇顧及婚事了。當然,僅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這麼做,我說這話是打個比方。在這方面我正寄希望于您。」
「狠心的兒子啊!」將軍夫人清醒過來后叫道,「你撕碎了我的內臟……mes entrailles, mes entrailles!」
「我的朋友,千萬別提這事兒!」叔叔打斷了我的話,彷彿很害怕,甚至壓低了嗓門,「以後,這一切以後會明白的。我也許對不起你,也許,甚至很對不起,不過……」
「葉甫格拉夫·拉里翁內奇,請用茶。」普拉斯科維雅·伊里尼契娜說。
奧勃諾斯金捧腹大笑。我感到,我氣得渾身哆嗦起來。
「您聽我說:我自己也對我剛才說的話幾乎毫無把握。我這樣說不過是一種猜測罷了……」
「是父親,老弟,是父親。你知道吧,這可是個最最誠實、最最高尚的人,甚至連酒也不喝,就是喜歡把自己裝扮成小丑。他一貧如洗,老弟,又加上八個孩子!他們都指靠娜斯嘉的薪水過活。他因為說了句尖刻的話被開除了公職。每星期他都到這裏來。他很高傲——說什麼也不肯拿。我給了,給了他很多次——就是不拿。一個痛心疾首的人!」
「怎麼,老弟,你怎麼啦!你別嚷嚷啦!不久以前就是因為她才鬧出這件事來的,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事並不是不久以前才鬧出來的,很早以前就鬧起來啦。我是擔心把你嚇壞了,所以才不想事先把這事告訴你,因為他們想把她乾脆攆走。而且還要我出面把她打發走。你可以想象一下我的處境……但是,謝天謝地!現在總算一切都順利解決啦。你知道嗎,他們(我實打實地告訴你吧),他們以為我自己愛上了她,想娶她,總之——我在自取滅亡,因為這的確是自取滅亡:他們剛才就這麼跟我說來著……因此,為了挽救我,他們才決定把她攆走。這一切都是媽,而最起勁的則是安娜·尼洛芙娜。福馬暫且不置可否。但是現在我已經改變了他們大家的想法,不瞞你說,我已經宣布,你是娜斯金卡的正式未婚夫,你就是為了這事才到這兒來的。嗯,這使他們多多少少放了心,她現在總算留下來啦,雖然不徹底,還只是走著瞧,但總算留下來啦。當我宣布你是來求親的,你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也提高了。起碼,媽似乎安心了。只有安娜·尼洛芙娜還在嘀咕!我真不知道怎麼才能使她滿意。這個安娜·尼洛芙娜,真的,她到底想要什麼呢?」
「上校,我請您不要用什麼礦物學來打斷我的話,據我所知,您對礦物學一竅不通,也許,別人也一樣。我不是孩子。他將回答我:這個莊稼漢非但不為他的家庭的幸福去勞動,反而喝得爛醉如泥,在小酒館里喝掉了自己的皮襖,醉醺醺地上街亂跑。大家知道,這就是這首讚美酗酒的詩的內容。您甭擔心,他現在已經知道他該怎麼回答了。嗯,你回答呀;這個莊稼漢到底幹了些什麼呢?我已經提醒你了,把話都塞到你嘴裏了。我就是想聽你親自說出來,他到底幹了些什麼,他以何事名聞天下,他何以能博得這樣不朽的名聲,以致連那些唱讚美詩的人也在謳歌他?你說呀!」
「唉,福馬,我敢向上帝發誓,我出於誠心……」
「嗯,好吧,好吧,叔叔!咱們不談這個。您告訴我,您看見娜斯塔霞·葉甫格拉福芙娜了嗎?」
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加弗利拉攤開雙手,垂下了腦袋。叔叔不安地注視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