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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捷潘齊科沃村的居民——摘自一個無名氏的回憶錄 第二部,也是最後一部

斯捷潘齊科沃村的居民——摘自一個無名氏的回憶錄

第二部,也是最後一部

就用牛奶充饑
「讓我們從龐巴撤退!
「我請您來了,」他說,「葉戈爾·伊里奇請您立刻就去。」
「好,好!」米津契科夫答道。
「不,你知道嗎,福馬,我是說雜誌。」他想多少改正一點自己的錯誤,窘迫地說道,「福馬老兄,你前幾天勸我應當訂幾本雜誌,說的完全對。我自己也覺得該訂!……嗯……要不怎麼普及教育呢?如果不訂雜誌,還算得上什麼愛國呢?你說對嗎,謝爾蓋?嗯!……對!……哪怕訂一份《現代人》呢……但是你知道嗎,謝遼查,最深的學問,我看,還在這本厚雜誌里……它叫什麼來著?那本黃皮兒的……」
這時候,局促不安和驚慌失措的娜斯金卡走到葉戈爾·伊里奇身邊,拉了拉他的袖子。
馬車停了下來。巴赫切耶夫打開車門,開始匆匆地鑽出馬車。
又傳來了福馬·福米奇嘿嘿的獰笑聲。叔叔不安地瞧了瞧他,看得出來,他很窘。
在他的眼神、聲音和動作里流露出恐懼、惶惑,同時又好像是希望。他認識到,他的命運里出現了根本的轉機。
「他倒有心思哈哈大笑!真是個傻瓜!他自己也終於覺得可笑起來!給只綿羊!這麼說,有綿羊啰;他自己幹嗎不吃呢?好吧,伊柳沙,往下背吧!太好啦,好極了!夠挖苦人的!」
「安娜·尼洛芙娜,您快住嘴!」叔叔叫道,「我真受夠了!……」
「聽我說,叔叔,」我說道,「他不是埋怨在這裏沒法安生嗎。您乾脆暫時把他打發到莫斯科去找那個書法家得了。您不是說他曾經在一位書法家那裡待過嗎。」
「您在我家的行為,先生,是一種卑鄙下流的行為。」叔叔嚴厲地望了望奧勃諾斯金一眼,答道,「而這也不是您的家。您聽見了嗎: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一分鐘也不願意留在這裏。您還想幹什麼?別廢話——聽見了嗎,請您少說廢話!我熱切希望不必多做解釋,這對您也比較有利。」
「桑克托·雅戈·柯姆波斯泰羅!
「叫福馬·福米奇回來,葉戈魯什卡!」老太婆繼續哭嚎道,「叫他回來,叫我的小鴿子回來!沒有他我活不了啊!」
「不,不!」驚慌失措的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叫道,「我不幹,不幹!他算什麼丈夫?我不願意嫁給您的兒子!他是我的什麼丈夫?」
「向哪位女子?我侮辱了哪位女子了?」福馬說。他莫名其妙地用眼睛環視著大家,彷彿他完全忘了曾發生的一切,不懂究竟是怎麼回事。
「快馬加鞭,走!」米津契科夫對車夫叫道。
九年了,彼得羅·荷梅茨
「剩下什麼?剩下一抔高尚的骨灰。但是你哪兒能理解我,哪兒能認清我的真價值呢!在你們看來,除了什麼愷撒和馬其頓王亞歷山大之類的人以外,就不存在偉大了!你的那些愷撒們又做了什麼呢?他們替誰造過福?你的那個大吹大擂的馬其頓王亞歷山大又做了什麼呢?是他佔領了全世界嗎?你只消給我同樣的千軍萬馬,我也能佔領,你也能佔領,他也能佔領……可是他卻殺害了德高望重的克利特,我可沒有殺害德高望重的克利特……乳臭小兒!壞蛋!該狠狠地揍他一頓,而不是在世界史上給他歌功頌德……同他一起該揍的還有愷撒!」
「不過,如果從另一個角度,」奧勃諾斯金開口道,不安地望了望微開的門,「您自己說吧,葉戈爾·伊里奇……您在我家的行為……而且,除此以外,我向您問好,您居然不予理睬,葉戈爾·伊里奇……」
「不,不,老弟,快別這麼說!說到底,這一切都是因為我脾氣太壞,因為我是一個陰暗的、好色的利己主義者,我毫無節制地縱情酒色。福馬也是這麼說的。(對此還能說什麼呢?)」他深情地繼續說道,「謝遼查,你不知道,我有多少次變得易怒、殘忍、不講道理和高傲啊,而且不僅對福馬一個人!現在這一切都突然跑到我的記憶里來了,我真覺得可恥啊,直到如今我還沒有做過任何一件事足以使我能夠得到這樣的幸福而當之無愧的。娜斯嘉剛才也這麼說,雖然我真不知道她身上還有什麼罪過,因為她不是凡人,而是一位天使,她對我說,我們欠上帝很多債,現在我們應當努力變得更善良,努力去做一切好事……如果你能聽到她剛才多麼熱烈、多麼精彩地講這一切就好啦!我的上帝,多好的姑娘啊!」
我們大家突然變得非常不好意思。甚至米津契科夫也臉紅了,把臉轉了過去,而叔叔更是羞得不知道說什麼好。
「誰?」
九千名卡斯提利亞人,
「怎麼尋求友誼?」我踏上馬車的踏板,說道。
「那當然,」叔叔答道,「但是她會願意的——我可以肯定。她現在只要……只要一看見我們,就會立刻回來的——我敢擔保。老弟,不能把她撂下不管,讓她聽天由命,做犧牲品;這可以說,義不容辭……」
「啊!完了,可不是,還能再幹什麼呢——對不對,謝爾蓋?好極了,伊柳沙!非常好,太好了!親親我,親愛的!嗬,你呀,我的親愛的!到底是誰給他出的這主意呢:你嗎,薩莎?」
「柯羅夫金!」叔叔多少有些慌亂地叫道,「當然,我很歡迎……」他膽怯地望著福馬,補充道,「但是,說實在的,我不知道,現在,在這樣的時刻該不該請他進來。你以為怎樣,福馬?」
「福馬!」叔叔打斷了他,「夠啦!你安靜下來吧!別說紀念碑了。你聽我說呀……你知道嗎,福馬,我明白,你不久前在責備我的時候,你也許,可以說吧,正燃燒著高尚的火焰;但是你說過頭了,福馬,超出了美德的範圍——請相信我,你錯啦,福馬……」
都搖搖晃晃地坐在馬鞍上,
巴赫切耶夫如果佩服一個人,他就無條件地、不加任何批判地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都是因為我太高興啦,福馬!」叔叔叫道,「我都不記得我在哪了,就這麼傻站著,你聽我說,福馬:我委屈了你。我的全部生命,我的全部熱血都不足以補償你的委屈,因此我才一言不發,甚至沒向你賠不是。但是你如果什麼時候需要我的腦袋,需要我的生命,如果需要我為你跳進無底的深淵,那你只消吩咐一聲,你就會看見……此外,我就不想說什麼了,福馬。」
但是叔叔沒有聽她說下去:他走到娜斯金卡面前,極其恭敬地拿起她的手。
「只有不要臉的人,只有卑鄙下流的人才會這樣干!」安菲莎·彼得羅芙娜從台階上叫道,她簡直氣瘋了,「我要去告你們!您得給錢……您是到一個不要臉的人家去,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您不能嫁給葉戈爾·伊里奇;他就在您的鼻子底下養著個姘頭,那個家庭女教師!……」
「最後的話了,最後的話了,葉戈爾·伊里奇,」葉惹維金接茬說,「她把這一切給您解釋得這樣清楚,說實在的,我簡直沒有料到。您是一個十分善良的人,葉戈爾·伊里奇,的確十分善良,我們多承垂愛!多承垂愛,多承垂愛!但是我們跟您畢竟不般配,葉戈爾·伊里奇。您應當找這麼一個新娘,葉戈爾·伊里奇,她必須富貴雙全,艷若桃李,還有一副好嗓子,渾身戴著鑽石和圍著鴕鳥毛在您房間里走來走去……那時候,也許福馬·福米奇就會做出讓步……祝福您們!您快把福馬·福米奇請回來!您不該,不該這麼得罪他!要知道,他是出於美德,出於過分的熱心才這麼說的……以後您自己也會說,他是出於美德——準是這樣!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他現在準是渾身濕透了……不如現在去把他請回來……因為反正要把他請回來的……」
被這個演說所鼓舞,
人人都十分高興。將軍夫人哭了,但現在她流的是快樂的眼淚:經過福馬認可的結合立刻在她心目中變成了體面的和神聖的——而主要的是她覺得福馬·福米奇出足了風頭,現在將永遠跟她待在一起了。所有的女食客們,起碼從表面上看,都跟大家一樣歡天喜地。叔叔一會兒跪在母親面前,吻著她的手,一會兒跑過來擁抱我,擁抱巴赫切耶夫、米津契科夫和葉惹維金。他差點沒把伊柳沙摟在自己懷裡悶死。薩莎跑過去擁抱和親吻娜斯金卡,普拉斯科維雅·伊里尼契娜則熱淚盈眶。巴赫切耶夫先生注意到了這點,就走到她身旁,吻她的手。葉惹維金老頭深受感動,躲在牆角里抹眼淚,用昨天已經用過的自己的方格手帕擦著眼睛。加弗利拉則在另一個旮旯里低聲啜泣,崇敬地望著福馬·福米奇,至於法拉列依則直著嗓子號啕大哭,他走到大家身旁,也吻著大家的手。大家都不勝唏噓。誰也不言語,誰也沒有先開口;似乎要說的話都已說盡,只發出一片快樂的長吁短嘆。誰也不明白,這一切怎麼會這樣快和這樣簡單地突然安排好的。大家只知道,這一切都是福馬·福米奇促成的,而這又是絕對必要的,確定不移的事實。
「說出來不成體統,您哪。」
「圍困龐巴?啊!不記得了……龐巴是什麼,你知道嗎,謝遼查?想必是什麼英雄的東西吧。」
福馬賦予他的最後兩句話以悲哀的譏誚,並伴隨著一聲苦笑,使女士們大為感動,又響起了一片嘆息。她們面帶責備的神情,有的則忿然望著叔叔,在群情嘩然中他開始有點自慚形穢了。米津契科夫啐了口唾沫,走向窗口。巴赫切耶夫越來越使勁地用胳膊捅我,他好容易才站住不動。
「怎麼,難道要我替農民去耕地嗎?」巴赫切耶夫忿忿地說道,「要知道,我也是地主……」
於是這位快活的先生跟在米津契科夫後面消失不見了。
我睡得很香,連夢也沒做。我突然感到彷彿我的兩腿上壓上了一件十普特重的東西。我大叫一聲,醒了過來。天已經大亮,陽光明媚地照進窗戶。在我的床上,或者說得更確切點,在我的腿上坐著巴赫切耶夫先生。
「不,福馬!我不能讓你這樣走!」叔叔追上他,抓住他的胳膊,叫道。
「事情糟了!」我也激動得有點反常,對他低聲說道,「但是起碼把福米奇趕走了,不會讓他回來啦。」
「把包爾康牽來!」叔叔叫道,衝出了房間。包爾康被牽來了;叔叔縱身躍上了沒有備鞍的馬背,不一會兒,馬蹄聲向我們宣告開始了對福馬·福米奇的追逐。叔叔疾馳而去,甚至沒有戴帽子。
「我看見啦,看見啦,」福馬答道,笑得喘不過氣來,「十分博學,可不是博學嘛!」
「如果有誰配得到這樣的幸福的話,叔叔,那就是您,」我熱情地說道,「我還沒有看見過一個人像您這樣誠實,這樣美好,這樣極端的善良。」
我轉過臉來問娜斯金卡:「這是誰的詩?」
「我們一次也沒有破壞,
她說這話的時候,十分傷心地望著我,陡地淚如雨下。她似乎要發狂了。
「是的,叔叔,我現在已經改變了我對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的看法。不能不尊敬她和同情她。」
「睡覺?您是帶著侮辱說這話的嗎?」
「你是這麼想的嗎?不,謝爾蓋老弟,這事很微妙,非常微妙!嗯!……你知道嗎,雖然我很發愁,但是,我的心不知道為什麼又幸福得痛苦了一夜。好吧,再見,我得快走啦。他們在等我,我本來就去晚啦。我只是順便跑來跟你說句話就走。啊呀,我的上帝!」他又走回來叫道,「我把我最要緊的事給忘了!你知道嗎:我給他,給福馬寫了一封信!」
「這個下流東西什麼卑鄙的事情都做得出來!」米津契科夫怒不可遏地叫道,但又立刻轉過身去,避開了我的目光。
「唉,你也說得太過分啦,斯捷潘,不會這樣的!」叔叔大聲說道,「話又說回來,你幹嗎這麼惱火呢?我簡直對你感到奇怪,斯捷潘,你怎麼啦?」
「對,准能碰到!他怕是在等你吧。想得倒美!
娜斯嘉驚惶不安,渾身哆嗦,慢慢地走到福馬跟前,怯生生地向他伸出自己的手。
就喝一樣牛奶。
「因此,請允許我不做解釋地向你們僅僅說幾句臨別贈言,說幾句我在府上的最後的話,葉戈爾·伊里奇。事情做了,是無法挽回的!我希望您心裏明白,我指的是什麼事。但是我要雙膝下跪地懇求您:如果在您心裏還殘留著哪怕一丁點兒道德感的話,那就請您克制一下自己的情慾衝動!如果腐敗的毒汁還沒有席捲全家的話,那就請您儘可能地把這場大火撲滅!」
「那邊有什麼新聞?」我在路上問道。
「榮耀歸於卡斯提利亞的雄獅!」
「到底是什麼呢?」
巴赫切耶夫就這麼發著牢騷;但是我已經不聽他啰嗦了,我在想我們現在正去追趕的那個人,即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這是我後來根據最可靠的來源收集到的她的簡略的身世,這對於說明她的這場歷險是十分必要的。她先是一個在人家家裡長大的孤苦伶仃的窮孩子(這家人很刻薄),然後是一個窮閨女,後來是一個窮姑娘,最後則是一個窮苦的老姑娘,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在她窮苦的一生中,飽嘗了辛酸、孤苦、欺凌和數落,嘗遍了寄人籬下的苦楚。她的性格生來是開朗的、十分敏感的和缺少心眼的,起先她還能勉強忍受自己的苦命,甚至有時候還能快活地、無憂無慮地放聲大笑;但是年復一年,命運終於起到了自己的作用。漸漸地,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開始發黃和消瘦了,變得容易發怒,常常疑神疑鬼,喜歡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想著想著又常常歇斯底里發作,突然眼淚汪汪,號啕大哭。現實給予她人世的幸福越少,她就越是用自己的想象來誘惑和寬慰自己。她最後的殷切希望也就越是在肯定地、無可挽回地破滅,而且最後終於破滅了。她那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幻想因而更加變得讓人陶醉。聞所未聞的大量財富,青春永駐的美貌,風度翩翩的、富有而顯赫的未婚夫、王孫公子和將門子弟,都為她保留著自己的白璧無瑕的心,因為無邊的愛跪在她的腳下奄奄一息,最後是他——他,美貌無雙,一切美德都匯聚於一身,又熱烈,又多情,又是藝術家,又是詩人,又是將門之子——一切齊備,或者輪流出現,這一切不僅出現在她的夢中,甚至在她幾乎是清醒的時候也活躍于腦際。她的理性已經開始衰退,開始經受不住不斷服用這種神秘幻想的鴉片了……驀地,命運跟她開了一個大玩笑。就在她備受欺凌,處在最凄涼的、使人心碎的現實中,就在她陪伴著一個沒有牙齒的、世界上最愛嘮叨的老太婆的時候,就在她動輒得咎,每吃一塊麵包、每穿一件破衣服就要受盡埋怨,任何人都可以欺侮她,任何人都不保護她,痛苦的生活使她備受煎熬,可是她在私心裏又陶醉於最荒誕和最熱烈的幻想的歡樂中的時候,她突然接到她的一個遠親的死訊,這人的近親早已死絕(由於她缺少心眼兒,她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事),這遠親是個怪人,在十分遙遠的窮鄉僻壤一直過著修士般的生活,孤獨、憂鬱、無聲無息,他在研究顱相學和放高利貸。於是一筆巨大的財富突然奇迹般地從天而降,像下金雨似的落到了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的腳旁:她是這個已死的親戚的唯一合法繼承人。她一下子得到了十萬銀盧布。命運的這個嘲弄把她完全搞垮了。本來就已衰退的理智怎能不對自己的幻想信以為真呢?看,這些幻想不是果真開始實現了嗎?於是這個可憐的女人,跟自己僅有的一點健全的理智徹底訣別了。她被自己的幸福驚呆了,便一頭鑽進自己那充滿不可能實現的幻想和誘人的幻影般迷人的世界里。一切考慮,一切懷疑,現實的一切障礙,像二乘二等於四這樣一些明白無疑的現實法則統統沒有了!三十五年來對目眩神迷的美的幻想,秋天的黯然神傷的清冷和愛情無限幸福的豐富多彩——都麇集在她的身上。幻想既然在一生中已經實現了一次,為什麼不能全部實現呢?為什麼他不會翩然而至呢?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不是在考慮,而是深信不疑。但是,就在她等候著他,她的理想的時候——她便開始日夜想象著她的未婚夫和榮獲各種勳章的人以及一般的勳章獲得者,其中有軍人和非軍人,有近衛軍和非近衛軍,有達官顯貴和普通的詩人,詩人中又有去過巴黎的和只去過莫斯科的,有留小鬍子的和不留小鬍子的,有留尖鬍鬚的和不留尖鬍鬚的,有西班牙人,也有不是西班牙人(不過多半是西班牙人),其數量之多實在驚人,足以引起旁觀者的嚴重憂慮;離瘋人院僅一步之差。所有這些美麗的幻影像走馬燈似的麇集在她的周圍,光彩奪目,陶醉在愛情之中。在沒有做夢的時候,在現實生活中,事情也同樣充滿了最離奇的幻想:不管她看誰一眼——那人准愛上了她;不管誰走過她的身旁——那人準是西班牙人;有什麼人死了——準是因為愛她的緣故。凡此種種又好像故意在她的心目中得到了證實,因為確有這樣一些人,例如奧勃諾斯金、米津契科夫和數十名其他的人抱著同樣的目的在追求她。突然之間大家都開始討好她、寵她、奉承她。可憐的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連懷疑也不願懷疑,這一切都是為了錢。她深信不疑,不知道什麼人一聲令下,所有的人都突然改好了,大家無不變得和氣、可愛、親切和善良了。他還沒有出現;但毫無疑問,他一定會出現的,縱然如此,即使沒有他,現在的生活也已夠不錯、夠吸引人的了,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消遣和宴飲,因此稍許等一下也未嘗不可。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吃糖果,看小說,過著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小說更加激起了她的想象,通常讀到第二頁就給扔了。她沒法再讀下去,因為剛讀頭幾行,剛看到一點對愛情的細微的暗示,有時不過是一點對環境、房間、服飾的描寫,她就入了迷,陷入幻想之中。接連不斷地給她運來新的衣服、花邊、帽子、頭飾、緞帶、樣品、裁剪樣式、花飾、糖果、花卉和小狗。三個女傭成天價在女僕房裡給她縫衣服,而小姐則從早到晚,甚至夜裡還在試腰身和縐邊,在鏡子前面轉來轉去。自從接受遺產以後,不知道怎麼搞的,她甚至變年輕了,也變漂亮了。直到現在我還搞不清楚,她跟已故的克拉霍特金將軍是怎麼聯上親的。我始終堅信,這個親戚關係是將軍夫人的臆造。她想把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抓在手裡,說什麼也要讓叔叔跟她的金錢結婚。巴赫切耶夫先生說得對:正是那些小白臉把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叔叔在聽到她跟奧勃諾斯金私奔的消息以後,想追上她,哪怕使用強迫手段也要讓她回來,這個想法是十分合理的。這個不幸的女人不能沒有監護,如果落到壞人手裡,她會立刻毀掉的。
「好了,好了,維多普利亞索夫,你現在放心,我會把這一切弄清楚,解決好的,」叔叔說道,「我答應你!嗯,柯羅夫金怎麼樣?還睡著嗎?」
「福馬!你別毀了自己!」叔叔握緊拳頭,兩眼噴著怒火,叫道。
「我忘了,真的。」娜斯金卡膽怯地望著福馬·福米奇,答道。
「那福馬·福米奇,他現在在田野里該怎樣啦?」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尖叫道。
裹著寬大的斗篷,
「福馬!福馬!你這是怎麼啦?你準備上哪去?」叔叔終於叫了起來。
彼得羅老爺聽了這話以後,
女士們的哭泣和嚎叫是對福馬·福米奇的最雄辯的回答。
「幹嗎這麼糟蹋人家呢?」我帶著幾分膽怯地說道,「大家知道,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身體不很健康……或者,不如說,她有這樣一點狂想……我覺得,這是奧勃諾斯金一個人的錯,而不是她。」
「但是,福馬……」
「請您別鄙視我,葉戈爾·伊里奇。」他壓低聲音說道,臊得差點沒哭出來,還不停地回過頭來看門,大概他害怕,可別給那裡的什麼人聽見了,「這一切不是我要乾的,都是我媽。我干這事不是為了圖利,葉戈爾·伊里奇;我干這事並沒有什麼目的;當然,我這樣做也是為了圖利,葉戈爾·伊里奇……但是我這樣做是抱有高尚目的的,葉戈爾·伊里奇:我會把財產用來做好事……我會救濟窮人。我想促進一下現在的教育運動,我甚至幻想在大學里設立助學金……您瞧,我想把我的財產做這樣的用途,葉戈爾·伊里奇;而不是為了別的什麼,葉戈爾·伊里奇……」
「柯羅夫金!」他開口說道,「您聽我說!」
「瘋子!瘋子!」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重複道,又倏地拍著手哈哈大笑起來。
「決不!」柯羅夫金忿忿地答道,「你以為我醉了嗎?——一點不醉……不過,府上哪裡可以睡覺?」
「關於您的美德!」葉惹維金也向另一隻耳朵偷偷地說道。
「不受人監護!」巴赫切耶夫叫道,他立刻衝著我來了,「她是個傻瓜,兄弟,地地道道的傻瓜——而不是不受人監護。我昨天向你提都不願意提她,前兩天我走錯了,跑進了她的房間,我一瞧,她正對著鏡子,兩手叉腰,在跳蘇格蘭舞呢!她脫得光光的:簡直就跟畫報上一模一樣!我啐了口唾沫就走了。那時候我就一清二楚地料到了一切。」
懷疑是不可能的:這正是他。我好不容易把兩條腿抽了出來,在床上欠起身子,勉強醒了過來,我莫名其妙和獃滯地望著他。
「不,他老人家剛才走了。我就是為這件事來稟報的,您哪。」
「我的朋友,」叔叔抬起頭,用堅決的神情望著我的眼睛答道,「我剛才在反躬自問,現在我知道應該怎麼做了!你放心,娜斯嘉不會受人欺侮的——我就這麼辦……」
「福馬!難道你會這樣想嗎?」叔叔叫道。
「他老人家說的是二十五銀盧布,少爺。」維多普利亞索夫說道。
「上校,」他開口道,「您將合法地結婚了。您明白那個義務嗎……」
就在這時候,門外右側傳來了什麼騷動。
「要不怎麼著?難道他還帶著這個寶貝四處遊逛去嗎?他要她幹嗎?把她洗劫一空,往路邊的樹叢下一扔——他就是這麼個人。而她呢,就乖乖兒地坐在花叢下面,聞花香!」
「媽!您醒了沒有呢?您是否覺得舒服了些?您到底能不能聽我說兩句話呢?」叔叔坐在老太婆的安樂椅前問道。
「那時候正是傍晚,太陽照在你倆身上,而我坐在一個旮旯里,抽著煙斗,望著你們……謝遼查,我每個月都到城裡去給她上墳。」他壓低了聲音補充道,從他的聲音里可以聽到顫慄和強壓下去的眼淚,「我剛才對娜斯嘉還說起這事;她說,咱倆以後一起去看她……」
「失態?怎麼?你胡說什麼?」叔叔叫道。
「那還用說?就是她!我說過多少遍了——就是不聽!這下子她可給你道喜啦!她害的是相思病,她滿腦子想的就是談情說愛!呸!至於那人,那人怎麼樣?那個留小鬍子的?」
「不,不是來香檳酒。」佩列佩莉岑娜接茬說,她已經清醒過來,並且考慮了全部情況,以及與之俱來的後果,「應當給上帝點上蠟燭,向聖像祈禱,並且用聖像來祝福,就像一切篤信上帝的人所做的那樣,您哪……」
「我的上帝,遲到啦!糟了!」叔叔驚慌起來,「我的朋友,看在基督分上,快穿好衣服到那裡去吧!我就是跑來找你一塊去的……我就來,就來,安娜·尼洛芙娜,我就來!」
「對,福馬!」巴赫切耶夫接茬說,「也請你原諒我這個傻瓜!我不了解你,不九*九*藏*書了解!福馬·福米奇,你不僅是一位學問家,而且簡直是英雄!我全家都願意為你效勞。老兄,最好你後天就光臨舍下,務必偕同將軍夫人,還有未婚夫和未婚妻——我說什麼呀!全家都到我那裡去!也就是說,咱們將美美地吃一頓——我先不誇口,只說一點:只有鳥奶我沒法給你們弄來,我莊嚴地保證!」
「哎呀,你說下去呀,真要命!」
「奧勃諾斯金呀奧勃諾斯金……」叔叔說道,他注視著我,好像此外還有什麼別的話想跟我說似的,「誰能料到呢!」
「什麼也不需要,上校。」福馬以一種落落寡歡的神情答道,「您可以繼續不理我,沒有福馬你也會幸福的。」
「要知道這是多餘的,福馬·福米奇,何苦去給人家燒死呢!」葉惹維金逗他道,「這究竟有什麼好處呢?第一,疼;第二,燒死了。——還剩下什麼呢?」
法拉列依只是回過頭來看了看。
「好吧,好吧,以後再說!」米津契科夫答道,他的嘴抽搐了一下,發出一聲獰笑,「那現在……您上哪去?跟您說:咱們直接上福馬·福米奇那兒去!跟我走,您還沒到那兒去過。您會看見另一出喜劇……因為事情已經發展到喜劇了……」
「嗯,嗯,得了,得了!」他終於說道,「你放心,帕維爾·謝妙內奇。有什麼辦法呢!人孰無過……如果你願意的話,老弟,請來舍下吃午飯……我歡迎,歡迎……」
如果不是佩列佩莉岑娜和所有的女食客們大呼小叫地跑過去把她扶起來,對她居然跪倒在一個被雇來的家庭女教師面前表示憤慨的話,老太婆可能還會長時間地大哭大鬧、胡說八道下去。娜斯金卡嚇得好容易才站住,沒有跌倒,而佩列佩莉岑娜甚至氣得哭了起來。
但是巴赫切耶夫可不這麼干。
「您先別高興,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這簡直不成體統。現在只有葉戈爾·伊里奇一個人有權說話,我們在這裏完全是局外人。」米津契科夫粗暴地說道。
「哼!……」福馬在鼻子底下哼了一聲。
撕碎的紙片飛了一屋子。
「是的,」葉惹維金繼續說道,「您瞧,您母親傷心極了——何苦呢……快去請回來吧!我和娜斯嘉一會兒也就走啦,您哪……」
「被造福者」的婚禮,在我描寫的那些事件之後六個星期舉行了。一切都是悄悄地辦的,局限在家庭範圍內,不事鋪張,也無多餘的來客。我當了娜斯金卡的伴郎,米津契科夫則當了叔叔一方的伴郎。不過,客人是有的。但首屈一指的、最主要的人物,不用說是福馬·福米奇。大家伺候他,捧著他。但是不知道怎麼搞的,有一次送香檳酒的時候把他給落下了。立刻吵翻了天,又是責備,又是嚎哭,又是大呼小叫。福馬跑進了自己的房間,鎖上了門,他叫嚷說,大家看不起他,現在家裡添加了「新人」,因而他就一錢不值了,充其量不過是一小片應當被扔出去的劈柴而已。叔叔走投無路,娜斯金卡在哭;將軍夫人按照慣例,驚厥了過去……結婚喜酒搞得像辦喪事。時也,命也:我的可憐的叔叔和可憐的娜斯金卡就這樣與恩人福馬·福米奇共同生活了整整七年。直到他死(福馬·福米奇是去年死的),他都愁眉不展,悶悶不樂,裝腔作勢,動輒發怒和罵人,但是「被造福者」對他的崇敬不僅沒有稍減,相反與日俱增,與他的喜怒無常恰成正比。葉戈爾·伊里奇和娜斯金卡互相在一起是這樣幸福,他們甚至為自己的幸福擔憂,認為上帝賜給他們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他們不配得到如此青睞,因此他們認為,也許他們將來命中注定要用受苦受難來抵償自己的幸福。不難理解,福馬·福米奇可以在這個謙恭的人家為所欲為。在這七年中,他什麼事情沒有做出來啊,簡直無法想象,他那感到厭煩的,無所事事的心在巧立名目、恣意妄為中,有時達到了多麼想入非非的程度。叔叔舉行婚禮后又過了三年,奶奶去世了。福馬如喪考妣,悲痛欲絕,直到現在,叔叔家都帶著恐怖講到他那時的情景。當墓穴要填上土的時候,他突然跳進去,叫道,把他一起給埋了吧。整整一個月不敢給他刀叉;有一次,四個人強迫他張開嘴,從裏面掏出了一枚他想吞進去的別針。有一位搏鬥現場的旁觀者指出,在搏鬥的時候,福馬·福米奇可以一千次把這枚別針吞下去,然而他沒有吞。但是大家聽到這個猜測時十分氣憤,並且立刻揭穿這個猜測者心腸太狠和不成體統。只有娜斯金卡一人保持著沉默,並且嫣然一笑,這時,叔叔略帶不安地瞅了她一眼。總之,必須指出,福馬雖然在叔叔家像以前一樣恣意妄為、喜怒無常,但是已經不敢像過去那樣對叔叔進行蠻橫和無恥的斥責了。福馬訴苦、哭泣、責備、數落、申斥,但是已經不敢像過去那樣隨便罵人了。——「將軍閣下」這樣的情景已經不再有了,看來,這都是娜斯金卡的功勞。她幾乎覺察不出來地迫使福馬在有些事情上讓步,在有些事情上屈服。她不願意看見丈夫受屈辱,堅持要按照自己的意願辦。福馬清楚地看到,她對他幾乎是了解的。我說幾乎,因為娜斯金卡也對福馬十分寵愛,甚至當她丈夫興高采烈地讚美他的這位賢人的時候,她每次都支持他的意見。她想使別人尊敬她丈夫身上的一切,因此她丈夫對福馬·福米奇的偏愛,她也公開為之辯護。但是我堅信,娜斯金卡的金子般的心已經忘掉了她過去所受的一切欺凌:當福馬把她和叔叔結合在一起以後,她已經寬恕了他的一切。此外,看得出來,她已經嚴肅地、全心全意地與叔叔的思想合而為一了,即對一個「備受苦難的人」,對一個從前的小丑,不應當求全責備,而恰恰相反,應當醫治他的心靈。可憐的娜斯金卡自己就是一個受過欺凌的人,她自己受過苦,是記得這個的。過了一個月,福馬安靜了下來,甚至變得和顏悅色;但與此同時又開始了另一種完全出乎意料的疾病發作:他開始進入一種催眠似的痴獃狀態,把大家都嚇壞了。比如說,突然,這個受苦受難的人,正在說著什麼,甚至還在笑,可是突然呆住了,在發作前的一剎那是怎樣,就依舊是怎樣,木然不動;比如說,他正在笑,嘴唇上就帶著笑容呆在那裡;如果他手裡拿著什麼東西,哪怕是一把叉子吧,這把叉子就停留在他舉起的手裡,停在空中。後來,不用說,手垂下來了,但是福馬·副米奇已經毫無知覺,也不記得這隻手是怎麼垂下來的。他坐著,睜著兩眼,甚至在眨眼,但他什麼也不說,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不明白。就這樣,有時候持續整整一小時。不用說,家裡所有的人都嚇得差點死過去,大家都屏住呼吸,躡手躡腳,眼淚汪汪。最後福馬醒了過來,感到異常疲倦,他堅持說,在所有這段時間里,他簡直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一個人居然必須如此裝腔作勢,如此故弄玄虛,並且自覺地忍受長達數小時的痛苦,其唯一目的,就是為了以後能說:「你們瞧我,我現在的感覺就比你們好!」最後福馬·福米奇「由於每時每刻的欺凌與不敬」詛咒了叔叔,搬到巴赫切耶夫先生家住去了。在叔叔的婚禮之後,斯捷潘·阿列克賽耶維奇又跟福馬·福米奇爭吵過多次,但是每次都是以向他親自負荊請罪而告終。這次他卻以非凡的熱情來辦這件事:他熱忱地歡迎了福馬,大魚大肉地款待了他,並且立刻決定與叔叔正式吵翻,甚至上了稟帖控告他。他倆在某處有一小塊有爭議的土地,但是他們從來沒有為此發生過爭執,因為叔叔把這塊地完全讓給了斯捷潘·阿列克賽耶維奇,沒有發生過任何爭吵。巴赫切耶夫先生一句話也沒有說就吩咐套車,飛速進城去了。他在那裡匆匆寫了張稟帖,遞了上去,呈請法院把這塊地正式判給他,並要求賠償全部費用和損失,以儆霸道和貪得無厭。然而到了第二天,福馬在巴赫切耶夫先生家裡待膩了,原諒了前來負荊請罪的叔叔,又動身回到了斯捷潘齊科沃。當巴赫切耶夫先生從城裡回來,沒有遇見福馬的時候,他的憤怒是駭人聽聞的;但是過了三天他又到斯捷潘齊科沃來負荊請罪,眼淚汪汪地請求叔叔原諒,並且銷毀了自己那張稟帖。叔叔當天就讓他和福馬·福米奇言歸於好,於是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又像只哈巴狗那樣跟在福馬後面,與從前一樣,每說一句話就加上:「你是個聰明人,福馬!你是個有學問的人,福馬!」
「家奴們,我現在要跟你們說幾句話,」福馬轉身向出現在門口的加弗利拉和法拉列依繼續說道,「你們要敬愛你們的老爺,要卑躬屈膝、溫順地聽從他們的吩咐。你們這樣做,你們的老爺就會喜歡你們。而您,上校,對他們則應當公平和體諒。他們也是人——也是按照上帝的形象造成的,可以說,他們是沙皇和祖國託付給您的年幼的孩子。您責任重大,但是您的功勞也不小!」
發生了小小的騷亂,柯羅夫金的來訪顯然不是時候。大家都用質疑的目光瞥了一眼叔叔。
「什——么——?」胖子嚎叫起來,「怎麼回事,太太?你居然鬧到我頭上來啦!」
「真是個笨蛋!」叔叔又打斷道,「喝了九年牛奶,有什麼可快慰的呢!……這又算什麼美德?寧可讓他每天吃一隻綿羊,也別讓人挨餓呀!太好啦!好極了!我看出來了,我現在看出來了:這是諷刺,或者……這叫什麼來著,叫諷喻,對嗎?也許,甚至是諷刺一個外國統帥吧。」叔叔緊緊地皺起眉頭,眯上眼睛,向我補充道,「啊?你以為怎麼樣?不過,當然,這是一首無害的、高尚的諷刺詩,誰也沒有得罪!太好啦,好極了!而最主要的是高尚!快,伊柳什卡,往下背吧!哎呀,你們呀,真是些淘氣包,淘氣包!」他補充道,動情地望著薩莎,又偷偷地望著娜斯金卡——她臉紅了,微笑著。
「走吧!」
「站住!站住!」我們後面傳來了死命的嚎叫,「站住,強盜!站住,你這壞蛋!……」
「你放心,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你放心,咱們會追上的,」叔叔說,「他們什麼也來不及辦——你會看到準是這樣。」
「小人斗膽稟告,」維多普利亞索夫道,「昨天您老人家提到了我的請求,並且答應我您將格外恩賜,保護我不受每天每日的欺負,您哪。」
「過來呀,過來呀,我親愛的孩子!為了您倆的幸福這是必須的。」福馬親切地補充道,他仍然抓住叔叔的手。
「我們所發的誓言:
「馬拉加酒?咱們家不見得有吧!」叔叔不安地望著普拉斯科維雅·伊里尼契娜,說道。
「上哪兒?去板棚?不,哥們,你騙不了我!我已經在那兒睡過一夜了……不過,帶我去也罷……為什麼不跟好人一起去呢?……不要枕頭,軍人是不要枕頭的……你給我,哥們,弄一張沙發,沙發……對,聽著,」他又停下來補充道,「我看出來,你是一個熱情的小夥子,你給我弄一張這個……明白嗎?羅密歐,不過,要把蒼蠅打死,一定要把蒼蠅打死,就是說,把一杯酒。」
「我們決定,老弟,要特別愛護福馬、媽和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而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是一位多高尚的人啊!哦,我真對不起大家!我也對不起你……但是倘若現在有人膽敢欺侮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的話,哦!那……唉,不必說啦!……對於米津契科夫也應當做點什麼。」
叔叔一看見她就急忙挽起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的胳膊,想要衝出房間;可是安菲莎·彼得羅芙娜立刻攔住他的去路。
「講吧,伊柳沙!」薩申卡指揮道。
對他們說:「十九位!
「老纏住我不放,您哪。」
「怎麼?毫無答覆?」
「別饒恕他們!」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熱烈擁護道,他也喝醉了,「不要饒恕他們;他們都是跳躍派,只會用一隻腳轉悠!都是些臘腸販!還有這麼一個人,不久前想設立什麼助學金。什麼助學金?鬼才知道它是什麼玩意兒!我敢打賭,準是什麼新的卑鄙下流的事!而那個人,就是另一個人,不久前,還在上流社會,東倒西歪的,還要喝羅姆酒!依我看,幹嗎不喝?你就喝吧,喝吧,不過得適可而止,然後,這個,就再喝……不要饒恕他們!都是些騙子手!只有你一個人是有學問的,福馬!」
圍困著龐巴城堡,
「克制情慾,」福馬繼續用同樣莊嚴的聲調說道,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叔叔的驚呼,「戰勝自己。『如果你想戰勝全世界,首先要戰勝自己!』這就是我的座右銘。您是地主,您應當在自己的莊子上像鑽石一般閃閃發光,可是您的恣睢放縱給您的下人做出了多麼卑劣的榜樣啊!我整夜整夜地為您祈禱,戰戰兢兢地在努力尋找您的幸福。可是我沒有找到它,因為幸福只存在於美德之中……」
「起碼請允許我尋求您的友誼!」他說,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臉上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表情。
「他老人家,您哪,」維多普利亞索夫答道,「不幸侵吞了別人的財產,為此,儘管他才華出眾,還是把他下了大獄,慘死在獄中,您哪。」
「真是個溫文爾雅的人!我跟你說,謝爾蓋……我特地吩咐你看著他,維多普利亞索夫,你怎麼放他走了呢?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荷梅茨老爺把他們召集在一起,
「我相信,我相信,」我說,「再見!」
「除了一樣牛奶,
「我的老天爺們,先知伊里亞!」一下子五六個聲音一起喃喃的咕噥道。
「他留下來啦!」大家興高采烈地歡呼道。
就在這時候,聽到了遠方的雷聲轟鳴:大雷雨開始了。
「啊!現在我記起來了!」福馬叫道,「上帝!我記起來了!噢,快來幫我,快來幫我想想!」他請求道,看來十分激動,「請告訴我:是不是把我像只最沒出息的癩皮狗似的從這兒驅逐出去了?是不是閃電向我劈來?是不是把我從這兒的台階上摔了出去?這都是真的,真的嗎?」
「我自己也這麼想。你知道嗎,謝遼查,當然,我不是哲學家,但是我認為,任何人身上的善都比從外表看來要多得多。柯羅夫金也是這樣:他羞得無地自容……但是咱們還是到福馬那兒去吧!咱們耽擱了;他會對咱們的忘恩負義和怠慢見怪的……走吧!唉,柯羅夫金!」
「我也受夠了您的氣。您憑什麼用我的孤苦伶仃數落我?您欺侮我這個孤兒有個完沒有?我還不是您的女奴呢!我本人是中校的千金!我馬上就要告退,決不留在府上,決不……我今天就走!……」
於是我熱烈地談起,在一個最墮落的人身上,也可能保留著最高尚的人的感情;人心的深度是無法測量的;我說,不應當鄙視那些墮落的人,而是相反,應當尋求人性和使人性復歸;我又說,關於善惡、道德以及其他等等的公認標準是不正確的——總之,我慷慨激昂地談了一通,甚至還談到了自然派;末了,我讀了一首詩:
「慢著,」柯羅夫金打斷了他,「自我介紹一下:山野小民……但是我看見什麼了?這裡有女士們……那你這個下流胚為什麼不告訴我你這裡有女士呢?」他帶著狡黠的微笑望著叔叔,補充道,「沒什麼,別害怕!……咱們乾脆向美麗的女性自我介紹一下……女士們可真漂亮呀!」他困難地轉動著舌頭,訥訥地說道,「你們看見了一個不幸的人,他……嗯,這個,如此等等……其餘的不必說了……樂師們!來波爾卡舞曲!」
「我重複一遍,福馬,你沒有看懂!」叔叔叫道,臉色越來越蒼白,「我提出求婚,福馬,我在尋找自己的幸福……」
她說不下去了:她已經泣不成聲。福馬吻了吻她的頭,也潸然淚下。
小說結束了。有情人終成眷屬,善的化身,毫無疑問,以福馬·福米奇為代表,主宰了這個家。這裏可以做出許許多多非常得體的說明,但是其實所有這些說明現在全是多餘的。起碼我的看法是這樣。代替種種說明的是我想說幾句話,談談我的小說的所有主人公以後的命運:大家知道,不如此,任何一部小說都無法結束,這甚至在小說寫法上都是有明文規定的。
「您明白嗎,上校,」福馬接著說,「您應當讓我現在就走,乾淨利落,不必刨根問底!我是一個上了年紀的、有頭腦的人,連我在府上也已經開始對自己道德上的純潔感到嚴重擔憂了。請您相信,刨根問底是不會帶來什麼好結果的,除了使您蒙受恥辱以外。」
「福馬!福馬!……」叔叔叫道,他的腦門上涔出了冷汗。
「相反,叔叔,」我也急忙說道,「一切都安排得太好啦。要知道,您現在無論如何絕不能再娶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了——就這一點也該值點什麼吧!還在路上我就想給您說明這點。」
「難道這裏沒有欺侮過我嗎?」他叫道,「難道這裏沒有挖苦過我嗎?難道您,您自己,上校,不是像城市大街上小市民之家粗魯無禮的孩子們那樣,無時無刻不在對我竭盡嘲弄、輕蔑之能事嗎?是的,上校!我堅持這種說法,因為您雖然沒有在肉體上嘲弄我,但反正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嘲弄;而精神上的嘲弄在某種情況下甚至比肉體上的嘲弄更令人氣憤。我且不說毆打什麼的了……」
每天,彼得羅·荷梅茨老爺
「這就好嘛,這就好嘛。」叔叔打斷了他的話,「我只是隨便說說,小兄弟,我不是存心挖苦你,而是為你好。你究竟有什麼委屈呢?我敢打賭,又是什麼胡說八道不是?」
「唉!」他叫道,「趕上這樣的日子!拿著,法拉列依!」他乾脆把整罐方糖都倒進了他的懷裡。
如果叔叔在福馬的房間里用這樣的腔調和聲音說話,那就意味著一切平安無事。但不幸的是,正如米津契科夫所說的那樣,叔叔根本不會察顏觀色。我瞥了一眼福馬,不由得同意米津契科夫的話是對的,可以預期,大概是要出什麼事了……
「是嗎……那福馬呢?」
「我知道,您想把澤梁諾夫這片地的林子砍了;別砍——這是我的忠告之二。要保護森林,因為森林可以保持地表的水分……可惜您的春麥播得太晚啦,令人詫異的是您怎麼會這麼晚才播春麥!」
我不想來描寫這件意外發生后最初幾分鐘的情景。將軍夫人在安樂椅上打滾,呼天搶地地號啕大哭;佩列佩莉岑娜小姐看見一向逆來順受的叔叔這個出乎意外的行為,都嚇呆了;一幫女食客們在大呼小叫;娜斯金卡嚇得差點暈過去,她父親在圍著她轉;薩申卡也嚇傻了;叔叔則處在無法形容的激動中,在屋子裡踱來踱去,等待他母親蘇醒過來;最後則是法拉列依的大聲哭嚎,他在痛哭自己的老爺們——這一切構成了一幅難以描述的圖畫。我還要補充一點:就在這時刻,雷雨大作;雷聲隆隆,不絕於耳,大雨如注,敲打著窗戶。
卻怏怏不樂地嘟噥道:
女士們的眼淚和嚎哭是難以形容的。
「那他是不是人?」巴赫切耶夫憤怒地回答我,「他又不是條狗。你自己恐怕也不會到外邊去吧。要不,你出去洗個澡試試,玩玩嘛。」
「聲嘶力竭!……」
「但是,看在上帝分上,福馬!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叔叔叫道,臉白得像手帕一樣。
「我們能勇敢地發誓,
「對,對!」薩申卡接茬說,「我還不知道您是這麼一位好人,福馬·福米奇,因此我對您不夠尊重。請您原諒我,福馬·福米奇,您可以相信,我將全心全意地愛您。如果您知道我現在多麼景仰您就好了。」
「不,謝遼查,不,這太過分了。」他答道,好像抱歉似的,「糟就糟在我們善良(我這是說我自己一個人),當我們心情好的時候;如果我們心裏不痛快,那就快別靠近我們!我剛才還跟娜斯嘉談論這事來著。不管福馬過去在我面前多麼燦爛奪目,可是你信不信?我也許直到今天之前都不完全相信他,雖然我自己一再對你說他是個盡善盡美的人;甚至昨天當他拒絕我的贈禮的時候,我都信不過他!真是說來慚愧!一想起不久前的事,我的心就在哆嗦!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當他不久前說了娜斯嘉的那一番話以後,我的心就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我就沒頭沒腦地像只老虎那樣地幹了……」
「我準備離開府上,上校。」福馬用非常平靜的聲音說道,「我決定去雲遊四方,因此我用自己的錢雇了一輛普通的農民大車。車上現在就放著我的包袱,這包袱不大!幾本心愛的書,兩套換洗衣服——如此而已!我雖然窮,葉戈爾·伊里奇,但是我現在無論如何不能拿我還在昨天就已拒絕的您的金錢……」
這時我們走上了露台。
「庫茲瑪·普魯特科夫!不知道。」叔叔說,「普希金我倒知道!……不過,看得出來,這個詩人有很多優點——對不對,謝爾蓋?此外,這還是一個品德非常高尚的人——這是非常清楚的!甚至於,也許,還是軍官出身……我很讚賞!《現代人》是一個非常好的雜誌!既然都是這樣的一些詩人在寫稿,一定得訂……我喜歡詩人!都是一些非常好的人!詩里什麼都描寫!你記得嗎,謝爾蓋,我曾經在你那裡,在彼得堡,看見一位文學家。他的鼻子好像很特別似的……真的!……你說什麼,福馬?」
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一直若有所思地坐得遠遠的,這時他突然抬起頭,滿臉通紅,在安樂椅上狠狠地別轉了身子。
「我昨天就跟您說,」娜斯嘉繼續說道,「我不能成為您的妻子。您瞧:您們家並不歡迎我……而這一切我早就預料到了,您媽不會給咱倆祝福的……別人也是這樣。您自己以後雖然不會後悔,因為您是一個非常厚道的人,但是您仍然會因為我而遭到不幸的……您的性格又這樣善良……」
「我的小姐!我的親人!」她尖聲叫道,「你可別嫁給他呀!別嫁給他,小姐,你求他讓福馬·福米奇回來!我的親愛的,娜斯塔霞·葉甫格拉福芙娜!你要是不嫁給他,我就把什麼都給你,一切都為你犧牲。我這老太婆還沒把一切全花完,我那死鬼故去以後,我還留下一點東西。一切都是你的,小姐,我把什麼都送給你,而且葉戈魯什卡也會送給你的,只要你不把我活活地裝進棺材,快求他叫福馬·福米奇回來!……」
「您的信!」福馬一聲尖叫,頓時發作起來,好像他就等著這個時刻大發雷霆,「您的信!這就是您那封信!我要把這封信撕了,對這封信啐唾沫!我要用自己的腳踩您的這封信,以此來履行人類最神聖的天職!既然您強迫我解釋,瞧,我就這麼做!您瞧吧!瞧吧!瞧吧!」
「叔叔,」我俯身向他的耳朵說道,「難道您同意讓福馬·福米奇回來嗎?您要明白,這是非常不成體統的,起碼當娜斯塔霞·葉甫格拉福芙娜還在這裏的時候。」

四、驅逐

在朗誦詩的整個時間里,挖苦、嘲弄的微笑一直沒離開過他的嘴唇。
「哦,帶我走吧,快帶我離開這裏吧!」她一面痛哭,一面說道,「快,越快越好!」
這時,她已泣不成聲。可憐的叔叔,顯然已經預料到她會這樣回答;他甚至都沒有想到反駁和堅持……他聽著,俯身向著她依舊握著她的手,一言不發,傷心已極,潸然淚下。
「您就別替我操心啦,上校。」福馬用微弱的聲音,用一個人寬恕自己敵人的聲音答道,「意外的禮物,我當然是讚賞的:這標志著您的孩子們的聰穎和品行良好。詩也是有益的,甚至有益於練習發音……但是今天早晨我關心的不是詩,葉戈爾·伊里奇:我在禱告……這您是知道的……不過,聽聽詩也未嘗不可。」
「哦,對了,《祖國紀事》,這名稱就非常好,謝爾蓋,對不對?可以說,整個祖國都在寫稿……非常高尚的宗旨!非常有益的雜誌!而且好厚啊!你去出版一車這樣的雜誌試試!而且裏面的學問大著哩,簡直叫人看了目瞪口呆……前幾天我到這裏來,看見放著一本書;出於好奇,拿起來翻了幾頁,我一下子了三頁,老弟,簡直叫人目瞪口呆!你知道嗎,什麼都談到了:比如什麼叫笤帚、鐵鍬、木勺和爐叉?依我看,笤帚就是笤帚,爐叉就是爐叉唄!不,老弟,且慢!按照學者的看法爐叉原來並不是爐叉,而是一種標記,或者是一種神話,我也記不清了,反正差不離是這麼說的吧……你瞧多有意思!什麼都說到了!」九*九*藏*書
「老弟,我到你這兒來只待一會兒,」他匆忙開始說道,「我想急忙告訴你……我已經通通了解清楚了。除了伊柳沙、薩莎和娜斯金卡,他們今天誰也沒去做禮拜。聽說,媽媽驚厥過去了。他們給她揉呀搓的,好容易才揉醒了。現在照規定要到福馬那兒集合,叫我也去。我簡直不知道,是不是該向福馬祝賀命名日——這是重要的一關!最後,他們將怎樣看待這件意外的事呢?可怕呀,謝遼查,我已經預感到……」
「慢著!」他叫道,「我必須把話說完。我摔倒以後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現在我渾身濕透,可能要發燒,我站在這裏,準備成全您倆的幸福。上校!根據許多跡象判斷(這,我現在就不解釋了),我終於確信,您倆的愛情是純潔的,甚至是崇高的,雖然與此同時它也是罪惡地疑神疑鬼的。雖然我橫遭毒打,備受欺凌,被懷疑曾經侮辱一位女子,縱然為了她的名譽,我準備像中世紀的騎士那樣流盡我的最後一滴血——我現在決定向您表明,我福馬·奧皮士金是怎樣以德報怨的。向我伸出您的手吧,上校!」
「時間還早,老弟,可是咱們的費弗羅尼雅連天亮也等不及就飛啦。快起來,咱們去追!」
「你算了吧!老弟,你給我扒拉開眼睛,哪怕為了這樣的喜慶日子稍微醒醒好不好!瞧你現在還在說胡話,大概昨天吃晚飯的時候你就睡過去了,跟什麼米津契科夫?跟奧勃諾斯金,而不是跟米津契科夫。而伊凡·伊凡內奇·米津契科夫是一個規規矩矩的人,現在正準備跟我們一起追趕。」
「好啦,這有什麼呢?」他熱誠地說道,「你是寬宏大量的,福馬,你有一顆博大的心:你成全了我的幸福……你一定也會原諒柯羅夫金的。」
「夜裡,今天一大早我就把信叫維多普利亞索夫送去了。老弟,我寫了兩張紙,我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說了,真實而坦率——總之,我應該,也就是說,一定應該——你明白嗎?——向娜斯金卡提出求婚。我懇求他不要把花園裡的約會張揚出去,請求他無論如何行行好,在媽媽跟前美言幾句。老弟,我雖然寫得不好,但是我是用我的整個心寫的,可以說,灑滿了我的眼淚……」
但是必須趕快行動。我認為自己有義務幫助他,便立刻開始穿衣服;但是不管穿得多快,我想穿的好一些,還是給耽擱了。米津契科夫走了進來。
「不過,夠啦!要說的話是說不完的,而且也不是時候!我把我的教導專門寫在一個小本里,我會給您寄來的。好啦,別了,大家別了。上帝保佑你們,願主祝福你們!我也祝福你,我的孩子,」他又對伊柳沙繼續說道,「願上帝保佑你免受你未來的情慾的腐敗的毒汁的影響!我也祝福你,法拉列依;忘了喀馬林舞吧!我也祝福你們,祝福大家……要記住福馬……好啦,咱們走吧,加弗利拉!扶我上車,老人家。」
「不,叔叔,您還是別派人去的好。」
「但這是從何說起呢,福馬!」叔叔又打斷了他,「你理解錯了,你講的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呀……」
「來香檳酒!」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吼道,「烏拉!」
「福馬,福馬!」叔叔叫道,「請你不要用這些回憶來使我傷心了!我已經對你說過,流盡我的全部熱血也不足以洗凈你受的這份委屈。請你寬大為懷!忘掉它,饒恕我,留下來分享我們的幸福吧!這是你的成果,福馬!……」
連麵包都不吃,
「老天爺使我產生了這些懷疑,」福馬繼續說道,「您試想,當一個偶然的機會在那天晚上把我引向花園中那條不祥的長凳旁的時候,我能想什麼呢?哦,上帝!——我終於親眼目睹了我的全部懷疑猝然得到了光輝的證實,在這個時刻我感受到了什麼啊?但是我還是殘留著一線希望,當然是微弱的,但畢竟是希望——可是又怎樣呢?今天早晨您親自把它打得粉碎了,變成了齏粉;您給我送來了您的信;您提出要娶她,懇求我不要聲張……我想:『但是,他為什麼偏偏在這時候寫信呢?當我已經撞見了他,而不是在以前呢?為什麼他從前不是幸福地和英俊瀟洒地(因為愛情能使人美麗)向我跑來,為什麼他那時候不撲進我的胸懷,在我胸前流著無邊幸福的眼淚,向我傾吐一切、一切呢?』難道我是一條鱷魚,只會吞噬您,不會向您進以良言和忠告嗎?難道我是一隻令讓人討厭的甲蟲,只會咬您,而不會促成您的幸福嗎?『我是他的朋友呢,還是一隻最下賤的昆蟲呢?』——這就是我今天早上給自己提出的問題!我想:『最後,為什麼,他為什麼要寫信去把自己的侄兒從京城叫回來,並且把這個女子許配給他,難道這不是因為他想欺騙我們,欺騙那個沒有腦子的侄兒,與此同時卻繼續秘密地搞他的最罪惡的勾當嗎?』不,上校,如果說有誰證實了我的想法,使我認為你們互相的愛情是罪惡的,那就是您自己,僅僅是您自己而已!此外,您在這位女子面前也是罪人,因為您由於自己的笨拙和利己主義的疑神疑鬼,使她(純潔的和品行端正的)受到了誹謗和嚴重的懷疑!」
福馬的勝利是完全的和不可動搖的。的確,沒有他什麼事也辦不成,既成的事實壓倒了一切懷疑和不同意見。得到幸福的一對對他抱著無邊的感激。當我試圖稍加暗示,究竟通過什麼途徑才取得福馬對他們婚禮的同意時,叔叔和娜斯金卡就一個勁地向我揮手,不屑一聽。薩申卡叫道:「福馬·福米奇真好,真好;我一定用絨線給他綉個枕頭!」她甚至還責怪我心腸太狠,要我感到羞恥。至於新近皈依的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恨不得把我掐死,倘若我膽敢當著他的面說出任何對福馬·福米奇表示不敬的話。他現在就像只哈巴狗似的跟在福馬後面,畢恭畢敬地望著他,福馬每說一句話,他就補充道:「你是個非常高尚的人,福馬!你是個很有學問的人,福馬!」至於葉惹維金,他簡直高興到了極點。這個小老頭早就看出娜斯金卡已經迷住了葉戈爾·伊里奇,從那時起他就夢寐以求地希望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他把事情拖到終於不能再拖,直到不能不放棄這個想法的時候才作罷。福馬使事情完全改觀了。當然,儘管老頭非常高興,他還是看透了福馬·福米奇;總之,很清楚:福馬·福米奇已經在這個人家取得了永久的統治,他的暴戾現在將是無止境的。大家知道,最最可惡、最最喜怒無常的人,當人們滿足了他們的願望時,也會哪怕暫時地有所收斂。福馬·福米奇正好相反,不知道為什麼,越是成功他就越蠢,鼻子也就翹得越高。在快開飯的時候,他更換了內衣和重新穿戴好,安坐在安樂椅上,把叔叔叫過來,當著全家的面,對他開始了新的說教。
「爸,這是滑稽詩。」她叫道,對自己想出來的這個孩子的舉動感到非常高興,「這是故意這樣的,作者寫這首詩,就為了讓大家感到好笑,爸。」
大家的驚訝是難以形容的。結局是如此出人意料,弄得大家都呆若木雞。將軍夫人張著嘴,兩手捧著馬拉加的酒瓶呆在那裡,一動不動。佩列佩莉岑娜氣得滿臉發白,渾身哆嗦。一幫女食客們兩手一拍,在原地驚呆了。叔叔哆嗦著,想說什麼,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娜斯嘉臉色蒼白,像死人一般,她怯生生地說「這不行」……但是已經晚了。巴赫切耶夫第一個(應當對他說句公道話)跟在福馬·福米奇後面喊起了「烏拉」,然後是我,跟在我後面的則是薩申卡清脆的大聲呼喊(她立刻衝上前去擁抱父親),然後是伊柳沙,然後是葉惹維金;最後是米津契科夫。
「大概在那裡,在馬房那兒;他們在那兒套車。我在這裏等他。您聽我說,請您替我告訴他,我今天一定要走;我已經拿定了主意。父親會帶我走的;如果可以的話,我立刻就走。現在一切都毀啦!一切都完啦!」
「您就不能不說話嗎!」我對他低聲道。
「唉,你這人呀!我還以為說了些什麼呢,你不理他們,走過去不就得了。」
「您行行好吧,叔叔!她自己都說了:她愛您……」
「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我們大家都非常愛您和尊敬您,因此我們親自跑來徵求您的意見。您是否願意跟我們一起回到斯捷潘齊科沃去呢?今天伊柳沙過命名日。媽正在焦急地等著您,薩舒爾卡和娜斯嘉大概已經為您哭了整整一早上了……」
「不,葉戈爾·伊里奇,不,還是不要這樣好。」娜斯金卡答道,她也完全泄氣了,「這一切都是空的。」她握住他的手,淚如雨下,繼續說道,「您是在昨天那件事發生以後才這樣的……但是您自己也看到,這是不可能的。我們想錯了,葉戈爾·伊里奇……我將永遠記得您,您是我的恩人,而且……而且我要永遠,永遠為您祈禱!……」
「你怎麼啦?從哪來?福馬在哪兒?」叔叔沖向加弗利拉,叫道。
十九個人!
「如果我是統帥,
將軍夫人倏地站起,跪倒在娜斯金卡面前。
「福馬,你別來惹我,讓我安靜點兒不行嗎?」他用他那充滿血絲的小眼睛忿忿地望著福馬,說道,「你的文學跟我什麼相干?只要上帝保佑我健康就得了。」他自言自語地喃喃道,「此外,哪怕把大家……連那些作家……都是伏爾泰主義者,就這麼回事兒!」
大家都打了個哆嗦,擁向福馬。
叔叔又一次擺出煞有介事的樣子。
但是這時奧勃諾斯金沮喪到了這種程度,居然講了一大堆叫人萬萬沒有想到的廢話。
他說完這話就走到一邊,坐到旮旯里的安樂椅上,垂下頭,用兩手捂住眼睛,似乎在思忖什麼。
「你們得了吧!」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走得氣喘吁吁地說,由於胖,他已經完全不會走路了。
叔叔渾身發抖,臉色蒼白,他咬緊嘴唇,急忙讓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上車。我也走到馬車的另一邊,等候上車,倏地,奧勃諾斯金出現在我身旁,抓住了我的手。
但是我們沒有聽完這一套氣話。我們大家簇擁著叔叔,直接衝著安菲莎·彼得羅芙娜,向前走去,走到了台階上。馬車立刻駛上前來。
「我到底侮辱誰啦?」福馬嚎叫道,「我侮辱了哪位女子?她在哪兒?您哪怕只是提醒我一下這位女子是怎麼回事也好呀!……」
我預感到戲要收場了,又擔心這樣的收場,於是我走到叔叔跟前,他坐在自己的安樂椅上,彷彿在發獃。
十九名卡斯提利亞人,
胖子終於趕上來了,他解開了領結,摘下了帽子,筋疲力盡,差點喘不上氣來,腦門上滿是汗珠。他一聲不吭,臉色陰沉地鑽進馬車,這次,我把自己的位子讓給了他;起碼他可以不坐在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的對面了。而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在整個這齣戲的演出過程中,笑得前仰後合,拍著巴掌,而且她一路上都沒法看著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而無動於衷。可是就他這方面來說,卻執拗地望著馬車的后軲轆轉動,一直到家都沒說一句話。
「你瞧他老人家有多麼可愛!」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尖聲地讚美福馬道。
「榮耀歸於彼得羅老爺!
娜斯金卡很窘,不知如何是好,她怯生生地望著福馬。
「那麼說,一切都完了,」叔叔嚴厲地對奧勃諾斯金說,幾乎連瞧也不瞧他一眼,「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請伸出您的手。走!」
「那福馬還留在那兒嗎?」
緊接在雷聲之後,下起了可怕的滂沱大雨,彷彿整個湖水都猝然傾倒在斯捷潘齊科沃的上空了。
「一定,而且非這樣不可!」叔叔答道,「關鍵的時刻已經來臨。不過,老弟,咱們昨天還有一件事沒想到,回去以後我想了一夜:她肯嫁給我嗎?——就是這事兒!」
「難道你又是講姓的事嗎?」叔叔驚恐地叫道。
「我……我不知道……我怎麼了。」她氣喘吁吁地說,不自覺地握住我的手,「請您告訴他……」
「不,老弟,」他對我說,「福馬·福米奇也許應該離開這裏,不過他走的時候還沒有到:長金犄角的拉車的公牛,人家還沒有給他弄到手!你放心,老弟,他準會把主人一家子攆出家門,自己留下來的!」

一、追逐

可以聽見門後面的窸窣聲;門響了一下,又微微開大了一點。
「您不想去睡覺嗎?」米津契科夫安詳地走到柯羅夫金身邊,問道。
「大家,主要是馬特琳娜挑起來的,您哪。由於她,我得痛苦一輩子。大家知道,所有從小看見過我的、有識別能力的人都說,我活像個外國人,您哪,主要是臉型像,您哪。怎麼樣呢,老爺?就因為這一點,現在老纏住我不放,您哪。我一走過他們身邊,大夥就指著我的脊樑嚷嚷各種各樣難聽的話;甚至小不點的孩子(首先應當狠狠地揍他們一頓),也跟著嚷嚷,您哪……剛才我到這裏來的時候還嚷嚷來著……我受不了啦,您哪。老爺,請您給小人做主,您哪!」
這時候薩沙忍不住了,十分爽朗地、孩子般地大笑起來;雖然可笑的東西根本不多,但是望著她那模樣,不能不也跟著笑起來。
「上校!您看見這種頑固了嗎?難道這種頑固是自然的嗎?我最後一次問你,法拉列依,你說:你昨晚做了什麼夢?」
「是的,您哪:他處於不清醒的精神狀態中……」
「身體不很健康!你們算了吧!」胖子氣得滿臉通紅,介面說道,「這不是存心氣人嗎?你從昨天起就存心氣我!她是個傻瓜,我的老祖宗,跟你再重複一遍,是個大傻瓜,而不是什麼不很健康;她自小就被小白臉勾掉了魂!現在她又被小白臉弄得山窮水盡。至於那個留小鬍子的,就不必提他了!也許他現在正帶著錢,快馬加鞭,鈴聲叮噹地在笑呢。」
我已經完全準備好了。我們走了出去。
彼得羅老爺的整個軍隊,
大家默然無語。疑慮還在繼續。福馬終於慢慢地、悄悄地、幾乎聽不見地嘿嘿笑起來;他的笑聲越來越大,終於擴大為哈哈大笑。將軍夫人看到這個,也快活起來,雖然她的臉上還依舊保留著她的尊嚴受了侮辱的表情。不由自主的笑聲開始從四面八方掀起。叔叔站著,似乎驚呆了,滿臉通紅,差點沒掉眼淚,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哎呀,維多普利亞索夫,維多普利亞索夫!我拿你有什麼辦法呢?」叔叔傷心地說道,「嗯,對你哪會有什麼欺負呢?這樣下去你會發瘋的,只能到瘋人院去了此餘生了!」
「娜斯金卡,娜斯金卡!你過去就愛他,而我一點都不知道。」她叫道,「上帝!他們在相愛,他們在悄悄地、秘密地痛苦!他們被迫害!多像小說啊!娜斯嘉,親愛的,你對我說實話,難道你當真愛這個瘋子嗎?」
「這窩囊廢真可惡!」米津契科夫在我身旁悄悄說道,「好像他沒有看見把他帶到哪兒了似的。瞧,現在又該裝腔作勢啦!」
「還得就著喝桑托林!」

三、伊柳沙過命名日

「哎呀,叔叔!不過這麼說說罷了,況且情況今天也變了嘛。」
「得了,老弟,別造孽啦……哦,我的朋友!他們因為事情沒有辦成,遷怒於她,現在一定會幹脆把她攆走的——你明白嗎?我預感到的東西太多啦,真可怕!」
「上校!」他大聲說道,「現在我完全清醒了;驚雷還沒有毀壞我的思維能力;誠然,我的右耳被震聾了,其所以產生,也許,與其說是被雷聲震聾的,還不如說是從台階上摔下去摔壞的……但是提這幹嗎呢!福馬的右耳同誰有什麼相干呢?」
「福馬!……」叔叔又開口道。
「真沒想到,這節日會過的這樣!」巴赫切耶夫先生垂下頭,攤開兩手,嘟噥道。
於是所有的人都立刻跑去執行這個明智的忠告,掀起了一陣可怕的忙亂。必須點蠟燭。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端起一把椅子,爬上去想把蠟燭插在聖像前面,但他剛上去就把椅子踩塌了,重重地滑落到地板上,後來總算站住了腳,沒有跌倒。他一點沒有發火,反而立即恭恭敬敬地把位子讓給佩列佩莉岑娜。瘦小的佩列佩莉岑娜眨眼工夫就把事情辦妥了:蠟燭點燃了。修女和女食客們開始畫十字和磕頭。把救世主的聖像取了下來捧給將軍夫人。叔叔和娜斯嘉再次雙膝跪下,儀式在佩列佩莉岑娜嚴格地履行一切宗教規定的指導下完成了,她不停地說:「磕頭,吻聖像,吻媽媽的手!」繼未婚夫妻之後,巴赫切耶夫先生認為自己也理應吻一下聖像,而且還吻了一下將軍夫人的手。他那份高興勁兒簡直沒法形容。
「怎麼走了?哪能啊?你怎麼放他走了呢?」叔叔叫道。
「上帝啊!」他終於說道,「誰知道這個呢?但是要知道……要知道任何人都會發生這樣的事的。福馬,請你相信,這是一個非常正直、非常高尚,甚至是一個非常博學的人。福馬……你會看見的!……」
「好……你給我站住,還得說聲再見哩……Adieu, mesdames和mesdemoiselles!……可以說,你們刺穿了……好吧,不必多說了!咱們以後再談……不過,剛一開始,就得叫醒我……或者,甚至在開始前五分鐘……我沒來不許開始!聽見了嗎?不許開始!……」
「您不願意?」安菲莎·彼得羅芙娜叫道,氣得上氣不接下氣,「不願意?您來了又不願意了?既然這樣,您怎麼敢欺騙我們?既然這樣,您怎麼敢答應他,半夜裡跟他私奔,自己送上門來,把我們弄得莫名其妙,破費了這麼多錢?我的兒子為了您也許丟掉了一個高貴的配偶!他因為您也許丟掉了幾萬盧布嫁妝!不行!您得給錢!現在就得給;我們有證據,您半夜私奔……」
「賞給他一隻綿羊: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母親跟前。
伊柳沙用平穩、清脆的童音開始道。沒有逗號,也沒有句號,就像孩子們通常背詩那樣。
「您就別說了行不行?」佩列佩莉岑娜又低聲埋怨道,「因為這個不幸的人已在您的掌握之中,您想把他弄死還是怎麼的?……」
我們大家沉默了一陣。叔叔別有深意地望著我,但是當著大家的面他又不想跟我說話。他常常陷入沉思;然後又好像醒悟過來,打了個哆嗦,不安地打量著周圍。米津契科夫看來很平靜,抽著雪茄,帶著一副無辜受害者的尊嚴。可是巴赫切耶夫卻為了大家感到十分焦躁。他自言自語地嘟囔著,怒氣沖沖地望著每個人和周圍的一切,他滿臉通紅,哼哼哧哧,不斷向一旁啐唾沫,怎麼也安靜不下來。
「不,爸,不是羅蒙諾索夫的,」薩申卡忍俊不禁地說道,「因為您當過軍人,曾經同敵人作過戰,所以伊柳沙學會了一首關於軍事的詩……圍困龐巴,爸。」
「就說看見我了。」巴赫切耶夫悄悄提示說。
「娜斯塔霞·葉甫格拉福芙娜!您聽到我的求婚了嗎?」他說道,傷心地、幾乎絕望地望著她。
「它在哪兒,我的清白到底在哪兒?」福馬接茬說,他宛如在發高燒、說胡話,「我的黃金時代哪裡去了?你在哪兒,我的黃金般的童年——那時候,我天真、漂亮,在田野上奔跑,追逐春天的蝴蝶?這個時代在哪兒,在哪兒?把我的清白還給我,把它還給我!……」
大家正在等我們。福馬·福米奇坐在一把安樂椅上,穿著一件長到腳後跟的常禮服,但是仍舊沒有打領結。他果然是默默無語和若有所思。我們走進去以後,他微微揚起眉毛,探究似的望了我一眼。我鞠了一躬;他微微點了點頭,相當有禮地答了禮。奶奶看見福馬·福米奇對我很客氣,也向我微笑頷首。這個可憐的女人萬萬沒有料到,她的寶貝疙瘩會這麼平靜地對待牽涉到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的這件奇聞,因此她現在非常快活,雖然早晨她的確發生過痙攣和昏厥。在她的椅子後面照理站著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她把嘴唇抿成一條線,不快地、惡狠狠地微笑著,互相搓揉著兩隻瘦骨嶙峋的手。在將軍夫人身旁,坐著兩位貴族出身的、從來不開口的老婦人(食客)。還有一位今天早上偶然來訪的修女和一位附近的女地主——已經上了年紀,也不說話。她是做完禮拜順道來向將軍夫人祝賀節日的。姑媽普拉斯科維雅·伊里尼契娜悄悄地躲在一個角落裡,不安地望著福馬·福米奇和她媽。叔叔坐在安樂椅上,他的兩眼在非常快樂地熠熠發光。他面前站著伊柳沙,穿著過節的紅襯衫,燙著鬈髮,漂亮得像個小天使。薩莎和娜斯金卡背著大家悄悄地教會了他一首什麼詩,準備在這樣的日子用學業上的成績來使父親高興一下。叔叔高興得差點掉眼淚;福馬出乎意料的和顏悅色,將軍夫人的愉快,伊柳沙的命名日,詩——這一切都使他非常高興,於是他鄭重其事地派人去請我,讓我也快點來分享一下大家的幸福和聽伊柳沙朗誦。薩沙和娜斯金卡緊跟在我們後面走了進來,站在伊柳沙身旁。薩莎一刻不停地微笑,她這時候幸福得就像小孩一樣。娜斯金卡望著她,也微笑起來,雖然一分鐘前她進來的時候還臉色蒼白,悶悶不樂。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旅行歸來以後,只有娜斯金卡一人迎接了她和安慰了她,而且在此以前一直陪她坐在樓上。淘氣的伊柳沙望著自己的兩位女老師,似乎也忍俊不禁。大概他們三人準備了一個非常滑稽的笑劇,現在就要上演了……我把巴赫切耶夫給忘了。他遠遠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氣呼呼地紅著臉一聲不吭,在慪氣,擤鼻涕,總之在這個家庭節日中扮演著一個相當陰沉的角色。葉惹維金在他身旁轉悠;話又說回來,他到處在轉悠,吻將軍夫人和來訪的女客的手,低聲向佩列佩莉岑娜小姐說著什麼,伺候福馬·福米奇——總之,哪兒也少不了他。他也極表讚許地等候著伊柳沙朗誦詩,他一看見我進來就急忙上前向我連聲問好,以示十二萬分的尊敬和忠誠。根本看不出他到這裏來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女兒和帶她永遠離開斯捷潘齊科沃。
「烏拉!」福馬又一次喊道,「烏拉!我心中的孩子們,跪下,在你們最慈愛的母親面前跪下!請求她祝福你們,如果需要的話,我也跟你們一起向她屈膝下跪……」
我們在門廊里遇見一個光腳的男孩,他躲開我們撒腿就跑。在第一個房間里,在一張沒有靠背的、矇著布面的「土耳其」長沙發上,端坐著淚流滿面的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她一看見我們就一聲尖叫,用兩手捂住臉,她身旁站著奧勃諾斯金,他嚇壞了,可憐巴巴地不知如何是好。他驚惶失措到這樣的程度,居然跑上前來同我們握手,好像歡迎我們光臨似的。從一扇通到另一個房間去的微微開著的門裡露出一件女人的衣衫:有人在偷聽,在偷偷地從一個我們看不見的小縫裡張望。主人家沒有出來:看來,他們不在家,都躲到什麼地方去了。
總共才剩下了
就在這時候,門開了,加弗利拉渾身濕透,遍身泥漿,狼狽不堪地站在驚慌失措的觀眾面前。
「喲,多無恥呀!」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尖著嗓子叫道。

二、新聞

「聽到了,叔叔。您現在該明read.99csw.com白,必須趕快行動了吧?」
「也請您把自己的手給我。」福馬分開簇擁在他周圍的女士們,向娜斯金卡用他那微弱的聲音繼續說道。
「這是把我領到哪兒來啦?」福馬終於以那種為真理而捐軀的人的聲音說道。
「簡直什麼也沒有吃!」
「大車翻了……」
「小人斗膽稟告,」維多普利亞索夫說道,「柯羅夫金有點失態。」
大雷雨過去了,看來,巴赫切耶夫先生已經改變了自己的觀點。
「要知道,我是個人不是嗎?能不生氣嗎;從一旁瞧著也生氣,我是心疼她才說這番話的……唉,世界上的事就這麼混蛋!請問,我到這兒來幹什麼,我拐過來幹什麼?這關我什麼事兒?這關我什麼事兒?」
「出什麼事了?幾點啦?」
「原來這位旅行家在這裏!還拿小手捂著哩!」巴赫切耶夫叫道,跟在我們後面擠進了房間。
「我那包袱也放在車上了嗎?」
福馬把最後一個字剛說出口,叔叔就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像捆麥秸似的倒提著,使勁向從書齋通往院子的玻璃門扔去。撞擊是這樣有力,以致虛掩著的兩扇門忽然洞開,福馬像只陀螺似的沿著七層石階飛滾而下,直挺挺地躺在院子里。被打碎的玻璃叮呤噹啷地飛落在台階的石級上。
「我於心不忍,看著他可憐。他老人家醒過來以後,想起了這事的整個過程,立刻頓足捶胸,聲嘶力竭地大叫起來,您哪……」
「……可是他,」福馬尖聲嚷道,「他發現我看見他,就害怕了,竟敢用一封假惺惺的信來引我上鉤,讓我這樣一個剛正不阿的人來姑息他的罪惡——對,正是罪惡!……因為您把至今還是一位最最貞潔的姑娘變成了……」
虛弱地齊聲高呼:
「您到底說誰呀,究竟是什麼事兒?」我不耐煩地問道,但是已經猜到了八成,「該不會是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吧?」
在進行這個悲苦的回憶時,尖叫聲和一聲聲悲嘆打斷了福馬·福米奇的話。將軍夫人兩手捧著馬拉加酒(這是她剛從回到房間里來的普拉斯科維雅·伊里尼契娜手中奪過來的),撲到他的跟前,但是福馬莊嚴地用手推開了馬拉加酒和將軍夫人。
「就是咱們那位傻大姐!飛啦!還在天不亮以前就飛啦!我就到你們這兒來一小會兒,老弟,想把你們叫醒就得了,可跟你足足磨蹭了兩小時!您就快起來吧,老弟,您叔叔也在等您。可盼到這一天啦!」他聲音裡帶著一種既幸災樂禍又惱怒的神情補充道。
「是這樣!還在昨天我就發現您是一個非常有學問的人。請別見棄……其實都是我媽引誘我的,這事跟我完全不相干。請您相信,我更有志於文學;這全是我媽……」
「擂起銅鼓,
「啊!快把她,快把她帶回來!如果你們不把她找回來,她會完蛋的。」
「福馬!」叔叔狂怒地叫道,「如果你把這個秘密張揚出去,你就是幹了一樁世界上最卑鄙下流的行為!」
「安娜·尼洛芙娜,您自己給我住嘴,我知道我在說什麼!」叔叔堅定地回答道,「這件事是神聖的!這是有關名譽的大是大非問題。福馬!你是一個明白事理的人,你應當立刻向這位曾經受過你侮辱的最高尚的女子請罪。」
「我在哪兒?」福馬繼續嚷嚷,「我周圍是誰?這是一群把自己的角向我衝過來的水牛和公牛。生命啊,你到底是什麼?活下去,活下去,活到頭你卻名譽掃地、受盡侮辱、遭到貶謫、橫遭毒打,只有到蓋棺定論的時候,人們才會如夢初醒,用紀念碑壓上你那可憐的屍骨!」
「因此,您要想到您是地主。」福馬繼續說道,好像又沒有聽到叔叔的驚呼,「您別以為,休憩和淫慾是地主之輩的使命。這是極其有害的想法!不是休憩,而是關心,替上帝、沙皇和祖國關心!一個地主理應勞動,勞動,像他的最窮的農民那樣勞動!」
「您就饒了愷撒吧,福馬·福米奇。」
「當我還信仰愛並且愛人的那些日子里,它們在哪兒?」福馬叫道,「當我和人擁抱並在他的胸前哭泣的那些日子,它們在哪兒?而現在——我又在哪兒?我在哪兒?」
「一位非常好的姑娘!」他感動地說道,「要知道,德國人的鼻子已經粘上去啦!」他快樂地望著我的眼睛,對我低聲地秘密道。
「你在我們這兒,福馬,你安靜下來吧!」叔叔叫道,「我想跟你說件事兒,福馬……」
「把你們結合在一起,並且祝福你們,」他用最莊嚴的聲音說道,「如果悲痛欲絕的受難者的祝福能對他們有用的話,那就祝您倆幸福。瞧,福馬·奧皮士金就是這樣來報復的!烏拉——!」
「他開了一個很不錯的玩笑!……」
叔叔揮了一下手,完全意識到,為了更強烈地表達自己的思想,要補充什麼已是不可能的了。他只是用感激的、熱淚盈眶的眼睛望著福馬。
「啊!滑稽詩!」叔叔滿面春風地叫道,「就是說,可笑的詩。我也這麼看……可不,可不就是滑稽詩!太可笑啦,非常可笑:按照什麼誓言,整個軍隊只喝牛奶,可不全餓死了!居然會發這樣的誓言!非常俏皮——對不對,福馬?您瞧,媽,這就是作家有時候寫的滑稽詩——對不對,謝爾蓋,也有人寫,不是嗎?太可笑啦!快,快,伊柳沙,下面是什麼呢?」
「福馬!如果真是這樣……我當然會感覺到的……」叔叔非常激動地叫道。
「你敢再說一個侮辱她的字,我就揍死你,福馬,我向你發誓!……」
「讀下去,伊柳沙。」薩申卡叫道。
「但是,恐怕得以後再說了,」我打斷了他,「因為咱們已經到了。」
可是彼得羅老爺的軍隊,
他果真步行走了。馬車一步一步地跟在他後面。
「對,對,我的朋友。不過滿不是那麼回事;這一切當然都是上帝的安排,就像你說的那樣;但是我說的不是這事兒……可憐的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也真是的,她發生了多少意料不到的事啊……奧勃諾斯金真卑鄙,真卑鄙!然而我憑什麼說人家『卑鄙』呢?如果我娶了她,我做的不是同樣的事嗎?……但是話又說回來,我想說的還不是那事兒……你聽到剛才那個混蛋安菲莎關於娜斯嘉嚷嚷些什麼了嗎?」
「嗯,老弟,那人的下場也夠慘的!」
「您說什麼?」我猛地在床上坐直了身子,叫道,「難道跟奧勃諾斯金?」
「葉戈魯什卡,我的親愛的,快把福馬·福米奇叫回來!」她叫道,「立刻把他叫回來!要不,沒有他,我到不了晚上就會死的!」
他在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的對面坐好以後,就開始管不住自己了;他不能視若無睹;他在自己的位子上扭來扭去,臉像蝦米似的漲得通紅,可怕地轉動著眼珠;特別是叔叔開始安慰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的時候,胖子就怒不可遏,像只被人逗引的鬥犬似的發出狺狺的聲音。叔叔擔心地望著他。最後,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發現坐在自己對面這個人的不平常的心境,開始專註地凝視著他。後來,她又看看我們,嫣然一笑,抓起自己的小陽傘,突然優雅地用它輕輕打了一下巴赫切耶夫先生的肩膀。
「他還瞧哩!」胖子叫道,「你幹嗎老盯著我?快起來,老弟,快起來!叫了你半小時了,快醒醒吧!」
「啊,那好極了!咱們可以了解一下柯羅夫金的情況。我剛才就想問……謝遼查,我吩咐他在那兒看著,看著柯羅夫金。你到底有什麼事呢,維多普利亞索夫?」
福馬·福米奇再也忍不住了,嘻嘻嘻地大笑起來。
「葉戈魯什卡,快去找他回來吧!」將軍夫人用絕望的聲音叫道,像瘋了似的向門口衝去。女食客們拉住了她,她們簇擁著她,安慰她,有的嚶嚶啜泣,有的大呼小叫。一片可怕已極的混亂!
「您會把您媽折磨死的,」她向叔叔叫道,「會把她折磨死的!而您,娜斯塔霞·葉甫格拉福芙娜,您不該挑撥他們母子不和,這是上帝所不許可的,您哪……」
當我們回到斯捷潘齊科沃的時候,已是中午了。我直接走進自己的廂房,加弗利拉立刻把茶端了來。我急忙上前,想好好兒問問老頭,但是叔叔幾乎緊跟在他後面走了進來,並且立刻把他打發走了。
驀地一迭連聲地傳來:「接來了,接來了!」——於是女士們大呼小叫地奔到門口。叔叔走了還沒過十分鐘,似乎不可能這麼快就把福馬·福米奇接回來;但是這謎後來很簡單地搞清楚了:福馬·福米奇放走加弗利拉之後,的確「拄著拐棍徑自走了」;但是他感到自己形單影隻,隻身處在暴風、驚雷和滂沱大雨之中,就十分可恥地膽怯起來,於是迴轉身向著斯捷潘齊科沃,緊跟在加弗利拉之後跑起來。叔叔遇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在村裡了。於是立刻攔住了一輛過路的大車;老鄉們都跑了攏來,把馴服的福馬·福米奇扶上了大車。就這樣把他直接送到了將軍夫人的張開著的懷裡,而將軍夫人一看到他那狼狽相,差點沒嚇得發狂。他比加弗利拉更臟、更濕。掀起了一片十分可怕的忙亂:有的想把他立刻拽到樓上去更換內衣;有的嚷嚷快拿發汗藥和其他固體強身的藥物,有的則四處奔跑,來回瞎忙;大家都爭先恐後地說話……但是福馬卻好像沒有看見任何人和任何東西。大家挽著他的胳膊把他扶進了屋子。他好不容易走到自己的安樂椅旁,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有人嚷嚷他要死了:又掀起了一片十分可怕的大呼小叫。但是比誰嚎得都凶的是法拉列依,他使勁兒從太太們中間向福馬·福米奇擠去,想立刻去親吻他的手……
我不知道,在叔叔發表這一通宏論之後,福馬到底準備做什麼,但是就在這時候加弗利拉出現了。他低著頭,站在門檻旁。
「好,好,福馬!」叔叔叫道,「因為您現在對一位最高尚的女子的名譽已經說明了誤會,那……不用說……福馬,給,這就是我的手,同時請接受我的懺悔……」
「要不怎麼著?」巴赫切耶夫精神一振,大聲叫道,「我就是說去米申諾啦。不過此刻這個奧勃諾斯金在米申諾也許已經溜之大吉了,可不是嗎,在院子里再白白地聊上三個鐘頭才好呢!」
「想喝馬拉加酒!」他氣咻咻地說道,差點沒大聲嚷出來,「居然想喝誰也不喝的酒!哼,除了他這個下流胚,現在誰喝馬拉加酒?呸,你們呀,可惡的東西!嗯,我幹嗎站在這兒!我在這兒等什麼?」
「說得斯文一點:他老人家發出了種種嚎叫。他叫道:他現在怎麼有臉去見美麗的女性呢?後來他又補充道:『我不配做一個人!』——他一直這麼悲痛地、用詞精當地說著,您哪。」
我們到達米申諾的時候,已是九時許。這是一個貧窮的小村莊,離大道約三俄里,坐落在一個窪地里。村裡只有六七家農舍,煙熏火燎、歪歪倒倒,屋頂上湊湊合合地蓋著一層發黑的麥秸,它們憂鬱地、冷淡地望著來往過客。周圍四分之一俄里內既沒有一個園子,也沒有一叢灌木。只有一棵衰老的爆竹柳昏昏欲睡地低垂在一個號稱池塘的發綠的水坑上。這樣的新居大概是不可能對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產生愉快印象的。老爺的宅邸是用狹長的新木牆築成的,六扇窗戶一字兒排開,屋上馬馬虎虎地蓋著麥秸。一位官吏出身的地主剛開始卜居問事。甚至院子也沒有圍上圍牆,只從一面拉起了新籬笆,籬笆上乾枯的榛子葉還沒來得及落下來。籬笆旁停著奧勃諾斯金的四輪馬車。我們像飛將軍從天而降,落在這兩個有罪的人頭上。從敞開的窗戶里可以聽到喊叫聲和哭泣聲。
「但是叔叔到底在哪呢?」
「荷蘭佬格里什卡,吃了一隻酸橙子,您哪。」
叔叔嚴肅地望了巴赫切耶夫先生一眼,好像根本沒有發現奧勃諾斯金跑上前來跟他握手似的。他走到仍舊用手捂著臉的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跟前,用最溫和的聲音和帶著最真摯的同情對她說道:
「福馬·福米奇!親愛的!你這是要幹什麼呀?」將軍夫人絕望地叫道,準備嚇得昏厥過去。
第十年已經來臨了;
將軍夫人一聲尖叫,絕望地望著福馬·福米奇,向他伸出兩手,佩列佩莉岑娜小姐急忙上前扶住她。女食客們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呆住了。巴赫切耶夫先生沉重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想搞什麼名堂?」米津契科夫說。
「就是訂購來的,吻著德國姑娘的手,而女的用手帕擦眼淚的那玩意兒。我那葉甫多基姆昨天就給修好啦;前不久,咱們把人追回來后,我就派人騎了馬去……會很快帶回來的。非常好的東西!」
留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想起了不久前我和娜斯金卡的會面,我很高興沒有把這次會面的情形告訴叔叔,要不我會使他更傷心的。我預見到大雷雨就要來臨,我不明白叔叔將怎樣來安排自己的事並向娜斯金卡提出求婚。再重複一遍:儘管我非常相信他人格高尚,我仍不由得懷疑這事能否成功。
既沒有了昨天的溫文爾雅,也沒有了昨天的忸怩作態,甚至也沒有了長柄眼鏡——這一切安菲莎·彼得羅芙娜現在都沒有了。這是一個真正的潑婦,一個摘了假面具的潑婦。
「怎麼啦,葉戈爾·伊里奇,說悄悄話呢還是走?」巴赫切耶夫先生又一次叫道,「要不把馬卸下來,上下酒菜——您以為怎麼樣:要不要喝點伏特加?」
「模模糊糊地記得,叔叔。」
「摔到溝里去了。」
「不,她在自己的房間里。」米津契科夫乾巴巴地答道。
可是他的卡普蘭狄埃荷
「難道跟米津契科夫?」
「停!」巴赫切耶夫向車夫叫道,「停下!」
「整整九年沒有吃,
「我把這話說完,因為您把至今還是一位最最貞潔的姑娘變成了一個最淫|盪的女人!」
恐懼與驚詫使所有的聽眾都呆若木雞。
「在休息,在哭。也許她感到羞愧。現在那個……家庭女教師好像在她那兒。這是什麼?好像要下大雷雨了。您瞧天上!」
「放上了,老爺。」
他顯然被怠慢了:在皆大歡喜之中似乎把他給忘了。
「與其說是這個女子的天真和輕信,倒不如說是她的缺乏經驗使我感到不安。」福馬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叔叔的警告,繼續說道,「我看到,一脈柔情就像春天的玫瑰在她的心中漸漸綻放,我不由得想起了彼得拉克的話:『天真與毀滅,常常僅毫釐之差。』我嘆息,我呻|吟,雖然為這位像珍珠般純潔的女子,我甘願獻出我的全部熱血,為她擔保,但是誰又能擔保您呢,葉戈爾·伊里奇?我知道您的無法克制的情慾衝動;我知道您為了自己情慾的片刻滿足,是不惜犧牲一切的,為了這位最高尚的女子命運,我突然陷入了無邊的恐懼和憂慮之中……」
「不,不,老弟,別這麼說!」叔叔揮著手叫道,「我有把握。況且,你知道,這是我最後的希望了。他會懂的,他會認清這一點的。他喜怒無常,好埋怨人——我不爭辯;但是一到事關高度的光明磊落,他就會像珍珠一樣地放出異彩……正是像珍珠一樣。這都是因為你,謝爾蓋,你還沒有見過他處在高度光明磊落時的情景……但是,我的上帝,如果他當真把昨天的秘密張揚出去,那我就不知道那時該怎麼辦了,謝爾蓋!世界上還能有什麼可以相信的呢?但是不會的,他不可能這麼卑鄙。我連他的一個鞋掌都不如!你別搖頭,老弟:這是真的——真不如!」
可憐的娜斯金卡說著說著,又淚如雨下。
「就是就是,福馬,對不起!我忘了……雖然我對你的友誼深信不疑,福馬!你再吻他一次,謝遼查!瞧,多好的孩子!好啦,開始吧,伊柳什卡!這是講什麼的?大概是莊嚴的頌歌,羅蒙諾索夫的什麼東西吧?」
大家也跟著他衝過來,十分好奇地把老頭團團圍住。他身上的髒水簡直就像小溪似的往下流。長吁短嘆、大呼小叫伴隨著加弗利拉的每一句話。
將軍夫人大叫一聲,疲憊不堪地跌坐在將軍椅上。掀起了可怕的騷亂。可憐的娜斯金卡像死人一樣坐著,臉色蒼白。薩申卡嚇壞了,一把摟著伊柳沙,像發瘧子似的渾身哆嗦。
「什麼?」

五、福馬·福米奇創造皆大歡喜

現在馬車裡坐著我們五個人;不過米津契科夫挪到了趕車的座位上,把自己從前的位子讓給了巴赫切耶夫先生。巴赫切耶夫先生現在不得不坐在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的對面。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非常滿意我們把她帶走,但是她還在哭。叔叔極力安慰她。他自己則悶悶不樂,若有所思:看來,安菲莎·彼得羅芙娜關於娜斯金卡的那些瘋狂的話,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然而,如果不是巴赫切耶夫先生跟我們在一起的話,我們的歸程想必會平安無事地結束的。
「什麼費弗羅尼雅?」
將軍夫人立刻裝出一副有損體面的神情。福馬則坐在安樂椅上,譏誚地用眼神打量著這位奇怪的來客。巴赫切耶夫莫名其妙地望著他,但是在莫名其妙中又透著若干同情。叔叔的窘態是難以形容的,他全身心都在為柯羅夫金感到痛苦。
「我大吃一驚,義憤填膺,傷心欲絕,」福馬繼續說道,「今天,我把自己鎖在房中,禱告上蒼,祈求上帝指點我正確的想法!我終於決定:最後一次公開考驗您一下。也許我操之過急,也許我太憤怒了;但是您對我無比高尚的動機的回答是把我從窗戶扔了出去!我從窗口摔下去的時候尋思道:『在世上,一向就是這樣來報答美德的!』我猛一下摔在地上,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我就記不太清了!」
「我一定要把這個秘密公之於眾,」福馬尖聲叫道,「而且我就是做的一樁最高尚的行為!上帝派我來的使命,就是揭露全世界的荒淫無恥!我要爬到農民的茅屋頂上,從那兒向周圍的所有的地主和所有來往過客高聲宣布您的醜惡行為!……對,大家,大家要知道,就在昨天,在夜裡,我碰到他和這個表面上看來最最貞潔的姑娘在一起,在花園裡,在花叢下面!……」
「好像要下大雷雨了。」我望了一眼天邊越來越黑的烏雲,答道。
「媽!」他繼續說道,「忍無可忍,您自己看見了。我不想這樣來說明這件事,但是時間已到,不能再拖延了!您聽見了誹謗,那就聽聽我的申辯吧。媽,我愛這位最高尚、最崇高的姑娘,我愛她已經很久了,而且永遠不會不愛她。她將使我的孩子得到幸福,她也將成為您的最孝順的女兒,因此現在我當著您的面,當著諸位親友的面,鄭重地把我的請求送呈她的妝前,懇求她給予我無上的榮光,如果她同意做我的妻子的話!」
「這是庫茲瑪·普魯特科夫先生寫的,爸,登在《現代人》裏面。」薩申卡跳起來說。
「您剛才似乎問,上校:『這是什麼意思?』」福馬莊嚴地說道,似乎在欣賞大家的窘態,「這個問題使我不勝詫異!我倒要請問您,您現在怎麼能問心無愧地望著我?請您向我解釋解釋一個人怎麼能無恥到這種程度的這個最後的心理學的問題,那我雖然走了,起碼對於人的墮落也增加了一點新認識。」
「我的孩子們,我心中的孩子們!」他說道,「祝你們美滿、幸福,並且在幸福的時刻能夠有時想起我這個可憐的被逐者!關於我自己要說的是,也許不幸是美德之母。這話好像是果戈理說的吧。他是一個沒有腦子的作家,但是他有時候也有一些至理名言。被逐就是一種不幸!我現在將拄著拐棍浪跡天涯,誰知道呢?也許,由於我的不幸,我將變得更富有美德!這一想法乃是我留下的唯一安慰!」
「福馬!請你相信,你這是誤會啊!」叔叔叫道。但是他漸漸清醒過來,恐懼地預感到了結局。
「福馬!……」叔叔叫道,但是一陣哄堂大笑淹沒了他的聲音。福馬·福米奇大笑不止。叔叔看見這個,也笑了起來。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他深受感動地說道,「你完全了解我,我要說的話你都說了,而且比我說得更好。是這樣,是這樣!主啊!一個人為什麼要恨呢?當做一個善良的人是這麼好,這麼美不勝收的時候,我為什麼常常要恨呢?剛才娜斯嘉也這麼說來著……但是,你瞧,這地方多美啊,」他環視了一下自己周圍,補充道,「大自然多好啊!風景多美麗啊!這樹多好啊!你瞧:有一抱粗!長得多麼蒼翠,樹葉多麼茂盛啊!多好的太陽!雷雨過後,一切都突然變得喜氣洋洋,洗得乾乾淨淨!……你試想,樹木也好像懂得什麼似的,它們也在感覺,也在享受著生活……難道不是這樣嗎,啊?你是怎樣想的呢?」
「來不及辦!」巴赫切耶夫惡狠狠地重複道,「別瞧她文文靜靜,她什麼事來不及辦!還說哩:『文文靜靜』。」他摹仿著什麼人的腔調,尖聲補充道,「『遭受過不幸』。可現在她撒丫子跑了,這個不幸的人!現在你就天不亮沿著大道拚命追她吧!大節日里的,不讓人禱告。呸!」
叔叔說聽了以後高興得什麼似的。
「設立助學金!」他怒氣沖沖地吼道,「這樣的人還設立助學金!自己恨不得見人就剝層皮……連條褲子都沒有,還干這個,搞什麼助學金!嘿,你呀,是個賣破爛的,賣破爛的!居然征服了一個女人的心!她在哪兒,你那母親呢?難道躲起來了?如果她不是坐在那兒,坐在幕後,我就不姓巴赫切耶夫——要不就是嚇得鑽到床底下去了。」
「有的,叔叔。」
「她起勁跑了一通又害怕啦!」巴赫切耶夫用手捅了捅我,喃喃說道。
「不,主要是我自己有事,您哪。」
「但是在良心和榮譽面前,
叔叔不言語了,極力壓制住自己的激動。
「起碼我看到了你的誠實,法拉列依,」他說,「這種誠實在別人身上是我看不到的。上帝保佑你!如果你聽從別人的造謠中傷,故意拿這個夢來戲弄我,那上帝是會懲罰你和懲罰那些人的。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我尊重你的誠實,因為在像你這樣一個等而下之的人中,我也習慣於鑒別與上帝類似的形象……我饒恕你,法拉列依!孩子們,擁抱我吧,我留下來!……」
「但是,在您不久前的那個行為之後,難道我還能再留在府上嗎,上校?」福馬帶著非凡的尊嚴問道。
「快讓他回來!快讓他回來!」將軍夫人嚷道,「我的親愛的,他跟你講的都是真話!……」
與此同時,我過去祝賀了伊柳沙,並且吻了他。
「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您堅信他們是去米申諾嗎?」叔叔突然問道,「離這兒有二十俄里呢,老弟。」他向我補充道。「是一個小村子,有三十名農奴;不久前剛由省里的一個卸職的官吏從先前的地主手裡買下來。他是個世間少有的訟棍!起碼人家是這麼說的,也許說得不對。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肯定地說,奧勃諾斯金就是到那兒去的,這官吏現在正在幫助他。」
門外響起了佩列佩莉岑娜小姐討厭的聲音。她大概從打開的窗戶里已經偷聽到了我們的全部談話。「前前後後到處找您,就是找不著。」
「我的天,居然談到紀念碑了!」葉惹維金兩手一拍,低語道。
叔叔和娜斯嘉相互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就驚慌失措地,彷彿還沒弄明白要他們幹什麼似的一下子跪倒在將軍夫人面前;大家簇擁在他們周圍;可是老太婆站著,似乎給嚇傻了,完https://read•99csw.com全不明白她究竟應該幹什麼。福馬也幫助解脫了這一困境:他親自在自己的女靠山面前翻身下跪。這倏地消除了她的全部疑慮。她眼淚汪汪,終於說她同意。叔叔跳起來,把福馬緊緊地抱在懷裡。
「一切正在好起來,叔叔,」我對他低聲說道,「您瞧,這一切現在解決得多好啊?」
但是在皆大歡喜之後還沒過五分鐘,突然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出現在我們中間。她坐在樓上,她靠什麼嗅覺,怎麼會這樣快就知道這樁愛情和婚禮的呢?她容光煥發,眼睛里噙著快樂的眼淚,穿著迷人的雅緻的服裝(她已經在樓上換過衣服),飛跑進來,大聲喊叫著,徑自撲過去擁抱娜斯金卡。
「雖然我們沒有拿下要塞,
「瘋子!」她用十分迷人的頑皮勁兒說道,立刻用扇子擋住了臉。
「請告訴我,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跟奧勃諾斯金走了是真的嗎?」她臉色蒼白,滿臉驚慌,上氣不接下氣地匆匆問道。
「噢,請不要給我立紀念碑!」福馬叫道,「不要給我立這東西!我不需要紀念碑!你們可以在自己的心中為我建立一座豐碑,此外我一無所需,一無所需!」
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怯生生地微微抬起頭,從手指縫裡瞧了他一眼,突然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撲上前去,摟住他的脖子。
「好吧,看來夠啦?」福馬甚至連將軍夫人也不予理會,最後說道,「現在談談細節;雖然這是瑣事,還是必不可少的,葉戈爾·伊里奇!您在哈林荒地的那片乾草至今還沒收割,別耽誤了:快割吧,快割下來。這是我的忠告……」
「那有什麼,叔叔:也許,這才合乎自然哩。」
「關於鐵路他講得多好啊!」葉惹維金低聲說道。
「我不理他們:嚷得更凶了,您哪。」
「對,福馬……包括強迫!」叔叔答道,激動得渾身發抖,「你說得太多了,必須解釋清楚!你沒有看懂我的信,福馬!……」
「但是……你要上哪去呢,福馬?」叔叔驚恐地叫道。
「聽說是的。我正在找叔叔,我們想去追。」
「您別急!」我懇求她,「要知道,這一切正在好起來——您會看見的……您怎麼啦,娜斯塔霞·葉甫格拉福芙娜?」
「你等著吧,薩舒爾卡,你也要過命名日的。」他補充道,好像高興得不知道再說什麼好了。
女士們紛紛擁向窗口。在一片長吁短嘆中也可以聽到種種建議。談論著要立刻準備溫水浴,要給福馬·福米奇用酒精按摩,要準備清熱解表的湯藥,又說什麼福馬·福米奇「從早晨起就沒有吃過一片麵包,他老人家現在還空著肚子哩」。佩列佩莉岑娜小姐找到了一副他忘了的裝在眼鏡盒裡的眼鏡,這一發現產生了非凡的效果:將軍夫人撲上前去,又是嚎又是哭,抓住眼鏡不肯鬆手,然後趴在窗口向路上張望。等待終於達到了緊張的頂點……在另一個旮旯里,薩申卡在安慰著娜斯嘉;她們互相摟著,在哭泣。娜斯金卡抓住伊柳沙的手,不停地吻他,與自己的學生告別。伊柳沙在嚎啕大哭,但他自己也不知道哭什麼。葉惹維金和米津契科夫在一邊談論著什麼。我覺得,巴赫切耶夫望著姑娘們,似乎也準備抹眼淚了。我走到他跟前。
「走吧,我馬上帶您去。」
「對,當然是按照它們自己的方式……多奇妙,多奇妙的造物主啊!……我說,謝遼查,對著整個花園你一定記得很清楚:你小時候在這裏玩呀,跑呀!我清楚地記得你小時候的樣子,」他用一種無法表達的愛和幸福的神情望著我,補充道,「不過不許你一個人到池塘邊去。你記得嗎,有一天晚上,已故的卡嘉把你叫到她的身邊,愛撫你……在此以前你一直在花園裡跑來跑去,滿臉緋紅;你那時候的頭髮是淺色的,滿是鬈髮……她撫摸著你的頭髮,並且說道:『你把這個孤兒領到咱們家來撫養——做得真好。』你還記得嗎?」
他怒氣沖沖地走了出去。
「娜斯塔霞·葉甫格拉福芙娜!難道這是您最後的話了嗎?」叔叔以一種難以表達的絕望望著她說道,「您只要說一個字——我就為您犧牲一切!……」
看來所有的人都說到了……對!我忘了:加弗利拉很老了,而且已經把法國話忘得一乾二淨;法拉列依則成了一個很不錯的馬車夫;至於可憐的維多普利亞索夫,他早進了瘋人院,大概就死在那裡了……我日內要到斯捷潘齊科沃去,一定去向叔叔打聽一下他的情況。
「叔叔,您別指望他了:他准給你暗中使壞。」
「福馬,福馬!難道你昨天是這麼想的嗎?」叔叔驚懼地叫道,「上帝啊,可是我什麼也沒注意到啊!」
我們坐妥后,馬車疾馳而去。安菲莎·彼得羅芙娜的喊叫聲和詛咒聲還久久地在我們的後面迴響;從宅子的所有窗戶里突然伸出了許多不認識的面孔,帶著一種怪異的好奇望著我們。
「是教士,一個神職人員,叔叔。」
「這簡直荒謬!」叔叔不安地叫道,「要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整個軍隊只剩了十九個人,過去是一個軍,而且是一個很大的軍!老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沒什麼……我什麼也沒說……」他彷彿好容易才忍住笑,說道,「您說下去吧,葉戈爾·伊里奇,您說下去吧!您說完以後我再說……您瞧,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也非常願意聽您講您跟彼得堡的文學家是怎麼認識的……」
「你幹什麼,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你上哪兒?」叔叔驚訝地叫道。
「就是,就是!」叔叔熱烈擁護道,「不能不尊敬她!再拿柯羅夫金說吧,你大概在笑話他。」他怯怯地望著我的臉,補充道,「咱們大家剛才都笑話過他。要知道,也許,這是不能饒恕的……要知道,也許,這是一個非常優秀的、非常善良的人,但是命運……他遭受過不幸……你不信,而這也許真是這樣的。」
她驚慌失措地甩開我的手,話沒說完就跑上樓梯去了。
「福馬·福米奇!」她說,「您是我們的恩人;您為我們做了這麼多事,做了這麼多事,我簡直不知道應當怎樣報答您才好了,我只知道,我將成為您最溫柔、最恭敬有禮的妹妹……」
「關於……關於您的美……關於白牛!」他終於訥訥地說道。他突然熱淚盈眶,號啕大哭。
「對,對!這是誰的詩呀?」叔叔突然驚覺道,「大概是一個聰明詩人寫的吧——對不對,福馬?」
「走吧,走吧!」叔叔同意道。
叔叔擺出了煞有介事的樣子。他由於快樂和迫不及待差點坐不住了。
「毫無此意。您知道,旅途勞頓,這是有益的……」
「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叔叔終於按捺不住,叫道,「得了,你別鬧了,上車吧!該回家啦!」
我在後院的馬房旁找到了大家,也就是叔叔、巴赫切耶夫和米津契科夫。巴赫切耶夫的馬車已經套上了新馬。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就等我來后立刻出發。
「我絕不饒恕傻瓜!」福馬叫道。
「我的朋友!」他說,「我直到現在都好像不相信自己的幸福似的……娜斯嘉也是這樣。我們只是驚嘆和讚美至高無上的上帝。她剛才哭了。你相信嗎,直到現在我還好像沒蘇醒過來,好像丟了魂似的:又信又不信!憑什麼給我這個?憑什麼?我到底做什麼了?我憑什麼得到這樣的幸福?」
大家「啊呀」了一聲。但是福馬·福米奇卻顯出了非凡的仁慈。
「這是我在驛站上借給他的錢:他手頭短缺。不用說,他會即刻郵來的……啊,我的上帝,我多麼遺憾呵!要不要派人去追呢,謝遼查?」
總之,福馬·福米奇處在極其慈悲的心情中。
一八五九年
「沒什麼,沒什麼!」福馬寬厚地答道,「可以把柯羅夫金請進來,讓他也參与咱們的皆大歡喜。」
「啊,是的,是的!卡普蘭,隨軍教士!我知道,我記得!在拉德克里夫的小說里讀到過。他們那兒有各種各樣的教團,對嗎……好像叫別尼迪克特派……有別尼迪克特派嗎?」
「福馬!」叔叔語無倫次地開口道,「現在……當你休息了一會兒,又跟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也就是我想說,福馬,我不久前,可以說吧,責備了一個最清白無辜的人……」
「葉戈爾·伊里奇!你媽在為你擔心哩。」
大家立刻把他從安樂椅上扶起來。福馬擺出了一副講演者的姿態,伸出了自己的胳膊。
這時,幾乎就在屋頂上方響起了一聲可怕的霹靂。整幢樓房都震動了。將軍夫人驚叫起來;佩列佩莉岑娜也一樣;女食客們都嚇傻了,畫著十字;巴赫切耶夫先生也跟著她們一起畫起了十字。
「你在我們這兒,福馬,你在自己人中間!」叔叔叫道,「你快打起精神。安下心來!真的,你現在還是換件衣服吧,福馬,要不,這樣會生病的……你要不要吃點東西提提神——啊?要不,這樣吧……隨便你喝杯什麼東西,暖和暖和……」
他激動地停了下來。過一會兒他又繼續說道:
「說呀,法拉列依,我等著哩!」
這個可憐的孩子嚇得渾身哆嗦,用絕望的目光瞥視了一眼周圍,希望什麼人能夠出來救他;但是大家都戰戰兢兢,恐懼地等待著他的回答。
「加弗利拉,把他拽起來!」叔叔叫道,臉白得像死人一樣,「讓他坐上大車,立刻滾蛋!兩分鐘以後,離開斯捷潘齊科沃!」

六、結尾

我聽了這消息以後大吃一驚,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匆忙穿好衣服,跑下了台階。正房裡看來還在睡覺,似乎對發生的事還一無所知。我想先把叔叔找到再說,我小心翼翼地登上正門的台階,可是在門廊里遇見了娜斯金卡。她衣服穿得很倉促,穿了一件不知是晨衣還是罩衫。她的頭髮也沒梳:看得出來,她剛從床上跳起來,似乎在門廊里等候什麼人。
「那這是娜斯金卡出的主意啰?好,謝謝,謝謝。」叔叔喃喃地說,突然像個小孩似的滿臉通紅,「再親我一次,伊柳沙!你也來親親我,淘氣包。」他說,摟著薩申卡,感動地望著她的眼睛。
在為自己的無力哭泣,
「現在請大家先聽聽我的自白!」福馬用驕傲的、堅定的目光瞥視了一下大家,嚎叫道,「再來決定不幸的奧皮士金的命運。葉戈爾·伊里奇!我早就注意您了,我心裏發怵地注視著您,當您還絲毫沒有懷疑我在注意您的時候,我就看到了一切,一切。上校!我也許錯了;但是我知道您的私心很重,您十分狂妄,您非常好色,我不由得為一個最貞潔的女子的貞操感到擔心——這,誰能指責我不對呢?」
但是叔叔還沒有來得及張開嘴,還沒有來得及臉紅、害怕和羞得無地自容,謎底已經接踵而至。柯羅夫金本人出現在門口,他用一隻手推開維多普利亞索夫,赫然站在驚詫的觀眾面前。這是一個身材不高,但很敦實的先生,四十歲上下,深色的頭髮,略帶斑白,推著平頭,圓圓的紫銅色臉皮,一對布滿血絲的小眼睛,系著高高的鬃毛領結,後面扣著帶扣,穿著破舊不堪的燕尾服,身上滿是絨毛和乾草,腋下已經綻開,張著大口,他穿一條pantalon impossible,還伸長手拿著一頂油漬麻花的帽子。這位先生已經完全醉了。他走到房間中央,站了下來,搖搖晃晃,拱著鼻子,醉醺醺地思忖著什麼;然後他慢騰騰地張大嘴笑了一下。
「他站起來,拄著拐棍,徑自往前走了。」加弗利拉結束道,接著嘆了口氣,垂下了頭。
「對不起,諸位,」他說道,「我……這個(這時他用手指彈了一下領子)收到了!」
「我就發誓只吃肉,
「不,葉戈爾·伊里奇,隨他去吧,我不要道歉!這又何苦呢?」她用央求的聲音說道,「千萬別這樣!……」
「她也在那兒?跟他們一塊兒?」
福馬抓住她的手,把它放到叔叔的手上。
「福馬,福馬!……」他說道。但是他的嗓音哽住了,說不下去了。
「不,是娜斯金卡。前幾天我們讀了。她讀完后就說:『多可笑的詩啊!等到伊柳沙過命名日的時候,咱們就讓他背出來,讓他去講。大家準會哈哈大笑的!』」
「上校,現在請允許我,」福馬威嚴地開口道,「請求您把關於文學上的爐叉的有趣的話題暫時放一下;等我不在的時候,您可以再繼續下去。值此與諸位永遠分別之際,我想跟諸位最後說幾句話……」
「什麼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
「讓我們打開自己的戰旗,
老太婆抬起了頭,抱著雙手,苦苦哀求似的望著兒子,她一輩子沒見過他發這麼大火。
「瞧,好戲開成了!」米津契科夫在我身旁悄聲道。
「九年了,彼得羅·荷梅茨……」
「他就穿著一件常禮服走的,哪怕帶件大衣啊!」佩列佩莉岑娜繼續說道,「也沒帶雨傘。現在他老人家非給閃電劈死不可!……」
「求婚!您勾引了這個姑娘,又想用向她求婚來欺騙我;因為我看見您昨天夜裡跟她在一起,在花園裡,在花叢下面!」
「話又說回來,她不是一個未成年人,」我說,「她不受人監護。如果她自己不願意,不能硬逼她回來。那咱們怎麼辦呢?」
「已經完啦,爸!」
「福馬!」叔叔欣喜若狂地叫道,「你是我們幸福的締造者!我怎麼來報答你呢?」
然而,大家不讓他講下去:大家的齊聲叫喊壓倒了他的說話聲。大家把他扶到安樂椅上,央求他,為他傷心痛哭,我簡直不知道,他們還對他幹了些什麼。當然,他根本就沒有想離開「這個家」,就像不久之前,就像昨天,甚至就像他在菜園裡翻地的時候那樣,他根本就不曾有過這樣的想法。他知道,現在人們將虔誠地阻擋他,死死地抓住他,特別是現在,當他使大家皆大歡喜,大家又重新信仰他,大家都心甘情願地把他捧在手上,並引以為光榮和幸福的時候。但是他剛才懾于雷雨交加膽怯地回來,大概多少觸動了他的自尊心,促使他變著法兒想顯出一點英雄氣概;而主要的是他情不自禁地想裝腔作勢一番;既然可以夸夸其談,添枝加葉,海闊天空,大大吹噓一番自己,於是他就簡直無法抗拒這個誘惑了。他也沒去抵抗;他掙脫了那些不放他走的人;他要求把他的拐棍拿來,央求把他的自由還給他,讓他隨便到哪兒去;他說他在「這人家」名譽掃地,橫遭毒打;他回來是為了成全大家的幸福;他怎能再留在這個「忘恩負義的人家喝菜湯,雖然湯中營養豐富,但卻加進了毆打的佐料呢」?最後,他終於不再掙扎著要走了。大家又把他扶進了安樂椅,但是他的如簧之舌卻沒有停下來。
現在,福馬·福米奇已經在將軍夫人之後躺在墳墓里了;墓前豎著一塊白色大理石制的珍貴的墓碑,碑上刻滿了悲愴的引文和頌詞。有時候,葉戈爾·伊里奇和娜斯金卡外出散步,就崇敬地拐進教堂院牆,向福馬鞠躬致哀。他們直到現在談到他時都不能不帶著一種特殊的感情;想起他的每句話,想起他吃什麼和喜歡什麼。他的遺物像寶貝似的珍藏著。叔叔和娜斯嘉感到自己已經完全孤苦伶仃了,便更加相依為命。上帝沒有賜給他們孩子;他們對此十分傷心,但又不敢抱怨。薩申卡早已出嫁,嫁給了一個非常好的年輕人。伊柳沙在莫斯科上學。就這樣,叔叔和娜斯嘉獨自住在農村,兩人十分恩愛。他們相互之間的關心達到了近乎病態的程度。娜斯嘉不斷禱告上蒼。我想,如果他倆中間要有一個先死,另一個人一定活不了一星期。但是,願上帝保佑他們長命百歲!他們非常親熱地接待所有的人,準備與任何一個不幸者分享他們所有的一切。娜斯金卡喜歡讀使徒行傳,她傷心地說,做一些普通的好事是不夠的,應當把一切都分給窮人,在貧窮中求得幸福。如果不是出於對伊柳沙和薩申卡的關心,叔叔恐怕早就這樣做了,因為他在所有方面都完全同意妻子的意見。普拉斯科維雅·伊里尼契娜跟他們住在一起,家務由她操持,她把在一切方面使他們稱心滿意引為快樂。叔叔舉行婚禮后不久,巴赫切耶夫先生就向她提出求婚,但是她堅決拒絕了。人們因此得出結論:她可能要進修道院,但這事並沒有發生。普拉斯科維雅·伊里尼契娜的天性中有一個非常好的特點:在她所愛的人面前完全不引起注意,每時每刻都在他們面前銷聲匿跡,注視著他們,服從他們的任何任性的要求,侍候他們,為他們效勞。現在她的母親——將軍夫人死了,她認為與哥哥不分開,各方面討娜斯金卡的喜歡,乃是自己的本分。那個小老頭葉惹維金還活著,而且近來開始越來越經常地來看自己的女兒了。起初他使叔叔很傷心,因為他讓自己和自己的小不點兒(他這麼稱呼自己的孩子們)幾乎完全脫離了斯捷潘齊科沃。叔叔的一再邀請,對他也不起作用:與其說他驕傲,還不如說他謹小慎微和神經過敏。他的過於自尊的神經過敏有時達到了病態的程度。他想,一個有錢人家接待他這樣的窮人無非是出於慈悲為懷,人家會認為他死乞白賴和厚顏無恥,這個想法使他十分痛苦;有時候,他甚至拒絕娜斯金卡的幫助,而只接受最必需的東西。他堅決不肯接受叔叔送給他的任何東西。娜斯金卡那時在花園裡曾跟我談起她的父親,說他把自己扮成小丑是為了她,這話是十分錯誤的。誠然,他那時非常想把娜斯金卡嫁出去;但是他把自己硬扮成小丑完全是出於內心的需要,以便宣洩鬱積於心的怨憤。需要譏誚和冷嘲熱諷乃是他的天性。比如說,他把自己可笑地扮演成一個最下流、最卑躬屈膝的拍馬逢迎者;但是與此同時,他又清楚地表明,他這樣做不過為了逢場作戲;他的拍馬逢迎越是低三下四,其中所包含的揶揄就顯得越加刻薄和露骨。他的手法就是這樣。他的所有的孩子後來都送到莫斯科和彼得堡最好的學府上學去了,其所以如此,也僅僅是因為娜斯金卡向他清楚地證明,辦這一切都將用她自己的錢,即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送給她的那三萬盧布,說實在的,這三萬盧布,他們從來沒有向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拿過;為了免得她傷心和見怪,他們答應她,一俟家用急需就立刻向她求助,這才使她勉強同意了。實際上也就是這麼做的:為了做做樣子,曾在不同的時間向她借了兩筆相當可觀的錢。但是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三年前死了,於是娜斯嘉畢竟還是收到了自己的那三萬盧布。可憐的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是得急病死的。全家正準備到附近的一個地主家參加舞會,她剛穿好自己的舞會衣服,頭上剛戴上用白玫瑰編成的非常美麗的花環,就驀然感到一陣頭暈,坐在安樂椅上死了。她是戴著這隻花環被埋葬的。娜斯嘉悲痛欲絕。家中對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都很愛護,把她當小孩似的伺候著。她的遺囑考慮得很周到,這使大家都感到驚訝:除了娜斯金卡的三萬以外,其餘的,約三十萬盧布,都指定用來培養貧窮的孤女和用作從學校畢業后對她們的金錢獎賞。在她去世那一年,佩列佩莉岑娜小姐也出嫁了,她在將軍夫人死後仍舊留在叔叔家,希望能夠巴結上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就在這時候,那位當過官的地主,即我們為了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與奧勃諾斯金和他的母親發生過爭吵的那個小村莊米申諾的所有者正好喪偶。這官吏是一個訟棍,前妻給他生了六個孩子。他滿以為佩列佩莉岑娜有錢,因此派人來向她求親,她便立刻同意了。但是佩列佩莉岑娜窮得像只母雞:她一共才有三百個銀盧布,還是娜斯金卡贈送給她舉行婚禮用的。現在夫妻倆從早到晚吵架。她揪他的孩子們的頭髮,用拳頭揍他們;對他(起碼大家是這麼說的)則抓破臉,時刻用自己的中校家庭出身來訓斥他。米津契科夫也找到了工作。他明智地拋棄了對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的一切希望,開始稍許學習了點農業。叔叔把他推薦給了一位富有的伯爵,這位伯爵也是地主,有三千名農奴,離斯捷潘齊科沃八十俄里,他只是間或到自己的莊園來。伯爵看到米津契科夫很有才幹,又注意到了他的推薦信,就讓他當了自己莊園的管家。伯爵把他從前的德國管家趕走了,因為那個管家,儘管德國人素以誠實聞名,卻把伯爵像株椴樹似的剝得精光。五年後,莊園已無法辨認:農民們富了,開闢了過去不可能有的新的經濟來源,收入幾乎增加了一倍——一句話,新管家很得力,他以自己的經營有方轟動了全省。可是過了整整五年以後,不管怎麼請求,不管怎樣增加薪俸,米津契科夫還是辭職不幹,掛冠求去——這使伯爵十分詫異,也十分傷心!伯爵心想,一定是附近的地主把他引誘去了,甚至去別的省也說不定。可是他辭去職務后兩個月,伊凡·伊凡諾維奇·米津契科夫突然買下了一處有一百名農奴的非常好的田產,這是他從他過去的一個朋友,一個盪盡了家產的驃騎兵手裡買下來的,離伯爵的莊園整整四十俄里——聽到這個消息后,大家都驚訝不止!他把這一百名農奴立刻抵押了出去,一年以後,他在附近又增加了六十名農奴。現在他本人也成了地主,他的產業是無與倫比的。大家奇怪:他從哪兒弄來的這筆錢?另外一些人只能搖搖頭。但是伊凡·伊凡諾維奇卻心安理得,覺得他是完全合理合法的。他寫信到莫斯科去讓他的妹妹來。也就是他動身到斯捷潘齊科沃來的時候,給了他最後三個盧布買靴子的那個妹妹。這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姑娘,已經不是少女了,她溫柔、多情、有教養,但是非常膽小。她一直在莫斯科萍蹤漂泊,給某個女善人當陪伴女郎;現在她對哥哥十分崇拜,在他家裡操持家務,把他的意志認作法律,認為自己幸福極了。可是哥哥卻不放縱她,對她稍許苛刻了點兒;但是她對此卻視而不見。在斯捷潘齊科沃村,大家都非常喜歡她,而且據說,巴赫切耶夫先生對她也不是無意的。他本來想提出求婚,但又怕遭到拒絕。不過,關於巴赫切耶夫先生我們希望在下次,在別的小說里再詳談。
福馬佔著兩間很好的大房間,這兩個房間的裝飾也比家裡的所有其他房間都好。完全的舒適環繞著這位偉人。牆上是美麗的新壁紙,窗上是綢制的花窗帘,地毯、窗間鏡、壁爐、漂亮的軟墊傢具——一切都說明主人家對福馬·福米奇無微不至的關懷。窗上和窗前的大理石小圓桌上放著一盆盆鮮花。書齋中央放著一張蒙上紅呢子的大書桌,桌上堆滿了書和手稿。一隻非常漂亮的青銅墨水缸和維多普利亞索夫掌管的一大把筆——這一切加在一起理應證明福馬·福米奇的艱巨的腦力勞動。我想在這裏順便說說,福馬在這裏坐了差不多八年,但是沒寫出任何一點像樣的東西。後來,在他一命歸天之後,我們清理了他身後留下的手稿;所有這些東西原來是一堆毫無用處的廢物。比如說,我們找到了一部故事發生在7世紀諾夫戈羅德城的歷史小說的開頭;其次是一部用無韻詩寫成的又長又臭的長詩《墓地上的隱士》;再其次是一篇論述俄國農民的意義和特點以及應如何與他們交往的無聊論文;最後是一部中篇小說《弗龍斯卡雅伯爵夫人》,是描寫上流社會生活的,也沒有完稿。此外就什麼也沒留下了。但當年福馬·福米奇卻硬逼著叔叔每年花費大量金錢去訂購書籍和雜誌,其中有很多甚至沒有裁開。後來,我曾經不止一次地碰到福馬在看波爾·德·柯克的作品,但當著別人的面他把這些書藏得遠遠的。在書齋的后牆有一扇玻璃門,通家中的院子。read.99csw•com
「準備好了,老爺。」加弗利拉憂鬱地答道,嘆了口氣。
「作家都是伏爾泰主義者?」葉惹維金立刻出現在巴赫切耶夫先生身旁,說道,「您說得完全對,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前幾天瓦林京·伊格那基奇也這麼說來著。他還罵我本人是伏爾泰主義者——真的;大家知道,我寫的東西非常少……也就是說,娘們奶壺裡的牛奶酸了——也得怨伏爾泰先生!咱們那兒都這樣。」
奧勃諾斯金滿臉通紅,準備提出抗議;但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門倏地開了,安菲莎·彼得羅芙娜衝進了屋子,她怒氣沖沖,兩眼熠熠發光,氣得布滿了血絲。
「上帝,一部多麼迷人的小說啊!」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高興得拍起了手,「你聽我說,娜斯嘉,你聽我說,我的天使:所有這些男人都沒良心,都是壞蛋,都不值得我們愛。但是,也許,他是他們中間最好的一個。到我這兒來,瘋子!」她抓住叔叔的手,對他叫道,「難道你在熱戀嗎?難道你也會愛?瞧著我:我要看看你的眼睛;我想看看這雙眼睛是不是在撒謊?不,不,它們沒有撒謊,它們閃爍著愛。哦,我多麼幸福啊!娜斯金卡,我的朋友,你聽我說,你沒什麼錢:我送給你三萬。收下吧,看在上帝分上!我不需要,不需要;我還留下很多呢。不,不,不,不!」她看見娜斯嘉想拒絕,就揮著手叫道,「您也住口,葉戈爾·伊里奇,這跟您不相干。不,娜斯嘉,我已經這麼決定了——送給你,我早就想送給你啦。我只是在等待著你的初戀……我將欣賞著你們的幸福。如果你不收,我就要生氣啦;我會哭的,娜斯嘉……不,不,不,不嘛!」
「您休想這樣出去,葉戈爾·伊里奇!」她又像放連珠炮似的嚷道,「您有什麼權利把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強行帶走?您跟您媽和那個傻瓜福馬·福米奇一起,對她設下了卑鄙的圈套,她擺脫了你們的圈套,您就惱火了!您出於卑鄙的私心自己想娶她。對不起,這裏想得比您高尚些!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看見你們正在暗算她,想把她給毀了,自己信賴了帕弗魯沙。她親自求他,可以說,把她從你們的圈套里救出來;她不得不在夜裡逃走,離開你們——就是這麼回事。瞧你們把她弄到什麼地步了!是不是這樣,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如果是這樣,您怎麼竟敢帶著一大幫強盜闖進一個高尚的貴族之家,把一個大家閨秀強迫帶走,儘管她又哭又叫呢?我絕不允許!絕不允許!我沒有瘋!……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一定要留下來,因為她願意留下來!咱們走,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別聽他們的:這是您的敵人,不是朋友!別怕,咱們走!我把他們立刻攆走!……」
只有娜斯金卡一人沒有笑。她用充滿愛的眼睛望著自己的未婚夫,她似乎想說:「然而,你是多麼美好、多麼善良、多麼高尚無比的人呵,我多麼愛你!」
不管福馬·福米奇有何圖謀,大概他也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
「媽!」他說,「請您安靜下來,我馬上去把福馬·福米奇叫回來,我會追上他的:他還不可能走太遠。但是,我發誓,他只有在一個條件下才能回來,那就是他必須在這裏,當著他侮辱人時的所有目擊者,公開承認自己有罪,並且鄭重地請求這位最高尚的姑娘寬恕。我要這樣!我要強迫他這樣做!……否則他休想邁過這座房子的門檻!媽,我也向您莊重地起誓:如果他自己同意這樣做,而且是自願的,那我就準備拜倒在他的腳下,把我能夠送給他的一切統統給他,只要不委屈了我的孩子!至於我自己,從今天起我就摒棄一切。我的福星已經隕落。我將離開斯捷潘齊科沃。大家在這裏太平、幸福地過日子吧。我回部隊去——在戰鬥的暴風雨中,在戰場上,了此絕望的餘生……夠了!我這就去!」
「咱們怎麼啦!到底走不走呢?還是站到天黑,盡講故事呢?」巴赫切耶夫先生打斷了大家的話,爬進了馬車。
「……我想愛,我想愛人,」福馬叫道,「可是不給我人,不許我愛,把人從我身邊奪走!給我,給我人,讓我能夠愛他吧!這個人在哪裡呢?這個人躲到哪裡去了呢?就像狄奧根提著燈籠一樣,找了他一輩子,但始終找不到,因此我沒法愛任何人;直到現在我都沒有找到這個人。誰把我變成了一個仇恨人類的人,這人是不好的!我大聲疾呼:把人給我,讓我能夠愛他。可是卻給我送來了法拉列依!我能愛法拉列依嗎?我願意愛法拉列依嗎?就算我願意,我難道能夠愛他嗎?不,為什麼不呢?因為他是法拉列依。為什麼我不愛人類呢?因為世界上所有的人,無論是誰,都是法拉列依和類似法拉列依的人!我不要法拉列依,我恨法拉列依,我瞧不起法拉列依,我要掐死法拉列依。如果硬要我挑選的話,我寧可愛阿斯莫德也不愛法拉列依!來,到這裏來,我永遠的孽障,到這裏來呀!」他突然對法拉列依嚷道。法拉列依正從麇集在福馬·福米奇周圍的人叢里踮起腳尖,十分天真地在探頭張望。「到這裏來呀!我要向您證明,上校,」福馬叫道,用手把法拉列依拉到自己身邊,法拉列依都嚇得暈過去了,「我要向您證明我所說的永遠的嘲弄和輕蔑的真實性!你說,法拉列依,你說實話:你昨夜夢見什麼了?您會看到的,上校,您會看到您的成果的!嗯,法拉列依,說呀!」
「很可能是這樣,叔叔。當然,它們是按照它們自己的方式……」
「但是,福馬……」
「關於……」
「如果您果真感覺到,上校,那就請您聽我把話說完,不要打斷我。我繼續說下去:因此,我的全部過錯就在於,我痛不欲生地關心這個孩子的命運和幸福;因為她對於您還是個孩子。我對人類的最崇高的愛,使我在那時候變成了一個憤怒和多疑的惡魔。我準備向人們撲去,把他們撕成碎片。您知道嗎?葉戈爾·伊里奇,您當時的一舉一動就好像故意似的時時刻刻證明著我的多疑是有道理的,您的所作所為證實了我的全部懷疑。您知道嗎?昨天,當您想使我離開這裏,把大量金錢塞給我的時候,我就想:『他想通過把我打發走來消除自己良心的不安,以便更方便地犯罪……』」
兇惡的摩爾人在興高采烈;
娜斯金卡哆嗦了一下,然後滿臉緋紅,從軟椅上跳了起來。將軍夫人望著兒子好一會兒,好像不明白他向她說了什麼似的,陡地發出一聲刺耳的嚎叫,雙膝下跪,撲倒在他的面前。
「維多普利亞索夫!」叔叔猛然驚醒,叫了起來,「你從福馬·福米奇那兒來嗎?」
在群情激昂中,娜斯金卡也走到福馬·福米奇身邊,二話不說,只緊緊地擁抱他和親吻他。
福馬說著,張開雙手,挨個伸向我們大家,彷彿他的清白在我們中間什麼人的口袋裡裝著似的。巴赫切耶夫的肺都氣炸了。
他們立刻把事情的原委統統地告訴了我。巴赫切耶夫先生過了一個非常糟糕的夜晚以後,清早走出自己的家門,準備趕到修道院去參加早禱。修道院就坐落在離他村子四五俄里的地方。車在從大路拐到修道院去的岔道上,他突然看見一輛疾馳而來的馬車,而在馬車裡他看見了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和奧勃諾斯金。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哭哭啼啼的,好像嚇壞了,她大叫一聲,向巴赫切耶夫先生伸出了兩手,彷彿在求他保護——起碼在他的敘述中是這麼說的。「可是那個留小鬍子的下流東西,」他補充道,「卻半死不活地坐著,躲了起來;可是休想,老弟,你躲不了!」斯捷潘·阿列克賽耶維奇毫不遲疑地重新拐上大路,直奔斯捷潘齊科沃,叫醒了叔叔,米津契科夫,最後是我。大家決定立刻動身追趕。
不用說,大家發現這樣的寬宏大量是了不起的。這樣的關懷,在這樣的時刻,而且關懷誰呢?關懷法拉列依!叔叔忙不迭地去執行關於糖的指令。而且立刻(天知道從哪來的)在普拉斯科維雅·伊里尼契娜的手中出現了銀制的糖罐。叔叔用哆哆嗦嗦的手取出兩塊,然後是三塊,接著又把它們掉到地上,他終於看到,由於激動,他是什麼事也做不成的。
「柯羅夫金先生到。」突然出現在門口的維多普利亞索夫稟報道。
「暫時還沒有;不過不久前我們準備去追趕的時候,我在門廊里遇見他,他穿著睡衣,趿著便鞋,戴著睡帽——他愛戴著睡帽睡覺——到什麼地方去。他一句話也沒說,甚至沒有看我一眼。我瞅了瞅他的臉,從下面這麼一瞅——還沒什麼!」
「什麼時候?」
「是嗎……」叔叔叫道。
「斯捷潘,斯捷潘!……」叔叔叫道。
我在花園裡的池塘邊,在一個最僻靜的地方找到了叔叔。他和娜斯金卡在一起。娜斯金卡一看見我就一溜煙躲到樹叢里去了,好像犯了什麼過錯似的。叔叔容光煥發地朝我走來,他兩眼噙著高興的眼淚。他抓住我的兩隻手,使勁握了握。
「媽!」叔叔傷心地叫道,「我剛才跟您說的話,您難道什麼也沒聽到嗎?我不能叫福馬回來——您要明白這一點!在他下流、卑鄙地誹謗了這位貞潔和美德的天使之後,我不能讓他回來,也無權讓他回來。您明白嗎,媽,我必須,我的名譽現在吩咐我必須伸張美德,以正視聽!您聽見了嗎:我在向這位姑娘求婚,我懇求您祝福我倆的結合。」
「哎呀,維多普利亞索夫!……他們到底嚷嚷什麼了呢?大概是些傻話吧,你不理他們不就得了。」
「我心裏發怵地注視著你們。如果您想知道我當時有多麼痛苦,您可以去問莎士比亞:他在自己的《哈姆雷特》中向您敘述了我的心境。我變得多疑和可怕,我在不安和憤怒中把一切都看成了黑色,但這不是在某首情歌中所唱的那種『黑色』!——請您相信!因此您才看到我那時想使她離開這個家的願望:我想挽救她。因此您才看到我近來動輒發怒,對整個人類都心懷敵意。哦!現在誰能使我與人類言歸於好呢?我感到我也許對您的客人,對您的侄兒,對巴赫切耶夫先生(我要求他懂得天文學),有點吹毛求疵和不公平;但是誰能責怪我當時的心境呢?我又要援引莎士比亞了,我要說,未來在我當時看來無非是一個陰暗的萬丈深淵,在它的底部伏著一條鱷魚。我感到我的責任就是防患於未然,天生我材必有用,我降臨人世就是為了這個——那又怎樣呢?您不了解我的心靈的最高尚的動機,因而您近來一直以怨恨、忘恩負義、譏誚和侮辱來報答我……」
「這是怎麼啦?」她叫道,「這兒出什麼事了?葉戈爾·伊里奇,您帶著一幫人闖進一個高尚的人家,嚇唬女人,發號施令!……這像什麼話?我還沒老糊塗呢,謝天謝地,葉戈爾·伊里奇!而你這個笨蛋!」她又大罵兒子,繼續大喊大叫,「你居然在他們面前痛哭流涕!人家在你母親家裡侮辱你母親,你就傻乎乎地張嘴聽著。從今以後你還算什麼正經小夥子?從今以後你是個窩囊廢,而不是小夥子!」
「就是性格善良!就是善良嘛!是這樣,娜斯金卡,是這樣!」她的老父親站在軟椅的另一邊,連連稱是道,「可不,這……這話該提。」「我不想為了自己引起你們家不和,」娜斯金卡繼續說道,「至於我,您不用擔心,葉戈爾·伊里奇,誰也不會碰我,誰也不會欺侮我的……我到爸爸那裡去……今天就走……咱倆還是分開好,葉戈爾·伊里奇……」
「怎麼!什麼?這牛奶是什麼?」叔叔驚訝地望著我,叫道。
這個乖常的行為是使容器滿溢出來的一滴水。
「您說,奧勃諾斯金這傢伙怎麼樣?」我繼續說,忍不住想在這個問題上試探一下米津契科夫。
「唉,不!」叔叔煞有介事地說道,「這是誤解!伏爾泰不過是一個文筆犀利的作家,嘲笑過各種成見,而他從來不是一個伏爾泰主義者。關於他的這一切,都是敵人造出來的。說真格的,幹嗎凈攻擊他,攻擊這個可憐的人呢……」
「我留下來並且寬恕一切。上校,賞法拉列依幾塊糖:讓他在皆大歡喜的大喜日子里不要哭。」
「多半是出於惻隱之心,您哪。他請我別說出去。是他那個趕車的喂好馬,套上車的。對於三天之前所予之數他老人家囑咐向您多多拜謝,並囑咐我告訴您,所欠之數當隨第一班郵車即刻奉還,您哪。」
「我的小姐!我的親愛的!請你為不久以前的那件事原諒我這個傻瓜吧:我不知道你有一顆金子般的心!」
「主啊!多可怕啊!」佩列佩莉岑娜小姐痛苦地說。
「什麼數呀,叔叔?」
就在這時候,維多普利亞索夫走到我們跟前。
「那怎麼行呢,站住!」叔叔叫道。但是馬車已經疾馳而去。米津契科夫沒有錯:立刻就收到了預期的效果。
「說出來叫人噁心,您哪。」
緊跟在佩列佩莉岑娜之後,將軍夫人也猝然警覺,而在她之後,她的全體扈從也群起而攻之;大家都向叔叔揮舞著雙手,要他住口。
「有什麼辦法呢?時時刻刻的欺負,您哪……」
代替回答的是,法拉列依皺起了臉龐,拉長了嘴,像牛犢似的嚎叫起來。
「你這人呀,真沒法誇你!」胖子從座位上跳起來答道,「我來找他是把他當成一個有學問的人,來告訴他這件出人意外的事,可他還懷疑!得了,老弟,如果你願意跟我們一起去,就快起來,穿上褲子,我沒工夫跟你說廢話:本來就給你浪費了不少寶貴時間!」
「為什麼,」福馬大聲說道,「為什麼我為了我的信仰準備立刻去赴湯蹈火?為什麼你們中間就沒有一個人敢於去捨身取義呢?為什麼,為什麼?」
「烏拉拉!」他又喊道,「現在喝香檳酒吧!」
「瘋子!我早就知道你了。」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帶著興高采烈的頑皮勁兒喃喃道。她用手套打了一下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的鼻子,拂動著自己華麗的衣裙,從他旁邊擦身而過,像一陣輕風似的飛走了。胖子恭恭敬敬地讓開了道。
「你就說吧!」
「那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呢?」
「難道您當真以為,他會立刻拋棄她嗎?」
「他來啦!」我一出現,叔叔就叫道,「聽說啦,老弟?」他臉上帶著某種奇怪的表情補充道。
「您不用擔心,」米津契科夫說道,「准能碰到。」
「是的,福馬,如果你自己現在出於自願,光明磊落地承認自己的錯誤,那我向你起誓,福馬,我將拜倒在你的腳下,那時……」
「嗯!……我也這麼想。好吧,伊柳沙,下面是什麼呢?太好啦,好極啦!」
「準備好了嗎,加弗利拉?」他用微弱但是堅決的聲音說道。
「什麼鼻子?什麼德國人?」我詫異地問。
「《祖國紀事》,爸。」
「不,叔叔,為什麼不信呢?」
「把嘹亮的喇叭吹響,
「這是為了誠實獎賞給你的。」他以勸人為善的口吻補充道。
「他來啦!」叔叔一看見我就快樂地叫道,「老弟,伊柳沙準備了一首詩——真沒想到,這真是一件意外的禮物!我大吃一驚,老弟,因此特地派人去請你,在你來以前把朗誦暫時停一停……快坐在我身邊!咱們來聽。福馬·福米奇,你得承認,老兄,你大概給他們大伙兒出了個主意:讓我這個老頭高興一下吧?我敢發誓,一定是這樣的!」
「等等,葉弗格拉夫·拉里翁內奇!」叔叔叫道,「我求求你!還有一句話,葉弗格拉夫,就一句話……」
「在樺樹林旁我把他撇下了,離這兒大約一俄里半,」他帶著哭腔說道,「馬見到閃電受了驚,衝到溝里去了。」
哈哈大笑地說道:
「您現在就不能不言語嗎?」佩列佩莉岑娜惡狠狠地閃著蛇一樣的小眼睛,低聲埋怨道。
娜斯嘉用擁抱她和親吻代替了回答。
大家按照所起的誓言,
「他又想搞什麼名堂!」他忿忿地嘀咕道,「快把他的清白遞給他!他想跟它親嘴還是怎麼的?大概他小時候就跟現在一樣是個強盜!我敢發誓,準是。」
十九個人……
叔叔熱烈地向他伸出手去,他還沒猜到此舉究屬何意。
「嗯,那我也準備好了!」福馬說,從沙發椅上慢騰騰地站了起來。叔叔詫異地望著他。將軍夫人也從座位上跳起來,不安地打量著周圍。
「對,對!」他反覆說道,「我記起來了……我現在記起來了,在一聲霹靂和我摔倒以後,我被隆隆的雷聲追逐著,向這裏跑來,以便履行自己的天職,然後永遠銷聲匿跡!快把我扶起來!不管我現在多麼衰弱,我還是應該來履行自己的義務。」
「這麼說,您想強迫嗎?」福馬倨傲地問道。
這些話說得十分氣憤和尖刻,簡直不能不立即滿足巴赫切耶夫先生的要求。大家立刻坐上馬車,馬兒便飛馳而去。
「但是,我的朋友,她又立刻補充說:『我無論如何不嫁給您。』」
「別提他了!別向我提這個卑鄙的東西!」他驀地停下來,漲紅了臉,跺了一下腳,叫道,「傻瓜!傻瓜!把這樣的好事,把這樣出色的主意給毀了!您聽我說:我當然是頭蠢驢,居然沒有看穿他的騙局——我莊嚴地承認這點,也許您正是要我承認這句話。但是我向您發誓,如果他能把這一切乾脆利落地辦妥,也許我倒會寬恕他!傻瓜!傻瓜!上流社會怎麼能聽任、怎麼能容忍這樣的人存在!怎麼不把他們發配到西伯利亞去,當移民,服苦役!但是休想!他們休想耍弄我!我現在起碼有經驗了,我們還得再較量一番。我現在正在琢磨一個新的想法……您一定會同意:難道由於這麼一個不相關的傻瓜把您的主意偷走了,自己又不會辦事,咱們就沒轍了?要知道這是不公平的。最後還有,這個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一定要嫁人——這是她的使命。如果直到現在還沒有人把她關進瘋人院,其原因就因為還可以跟她結婚。我來告訴您我的新主意……」
叔叔看見一意孤行、喜怒無常的老母親居然跪在他的面前,都驚呆了。他的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最後,他終於清醒過來,急忙上前扶起她,讓她重新坐到安樂椅上。
叔叔垂下了頭,一言不發,福馬的能言善辯大概已經壓倒了他的全部異議,他已經把自己看成完完全全的罪人了。將軍夫人和她的那伙人默默地、崇敬地聽著福馬講話,而佩列佩莉岑娜則幸災樂禍地、得意洋洋地望著可憐的娜斯金卡。
「我現在倒想喝點馬拉加酒。」福馬呻|吟道,又閉上了眼睛。
「不,我夠了!」胖子氣得發抖,答道,「世界上的事情就這麼混蛋!我老啦,太太,別來跟我打情罵俏。我寧可死在大路上!再見,太太,科曼——符——波爾特——符!
「你瞧!我不是也這麼說來著?」叔叔叫道,簡直高興極了,「整個軍隊只找到一個明白事理的人,而且還是什麼卡普蘭!這是什麼人呀,謝爾蓋:是他們的隊長嗎?」
「怎麼沒有!」普拉斯科維雅·伊里尼契娜接茬道,「還留下整整四瓶呢。」她立刻帶著一串鑰匙跑去取馬拉加酒,給她送行的是所有女士們的大呼小叫,她們像蒼蠅粘滿果醬似的團團圍住了福馬。可是巴赫切耶夫先生卻怒不可遏。
「他把腰磕傷了,哭了起來。我把馬卸了套,騎上馬,就到這兒報告來了。」
叔叔連連揮手。
「似乎,我的理智,您哪……」維多普利亞索夫開口說道。
於是福馬向門口走去。將軍夫人一聲尖叫,向他身後撲去。
但是叔叔無法回答:他目瞪口呆,恐懼地、不知所措地望著他。
「一定會劈死的!」巴赫切耶夫接茬說,「還得給雨淋濕。」
「福馬,福馬!……然而,請您別太放肆了!」叔叔叫道。他不安地望著娜斯金卡臉上的痛苦的表情。
塔姬雅娜·伊凡諾芙娜是如此興高采烈,在這時候要向她提出異議起碼是不可能的,甚至也於心不忍。這件事還沒最後決定,且留到以後再說。她跑過去吻將軍夫人,吻佩列佩莉岑娜和我們大家。巴赫切耶夫十分恭敬地擠到她的身邊,請求吻一下她的手。
「大家都在福馬那兒,全來齊了,」米津契科夫答道,「福馬沒有發脾氣,似乎若有所思,很少說話,而且慢條斯理。他甚至還吻了一下伊柳沙,不用說,這使葉戈爾·伊里奇很高興。剛才,他還通過佩列佩莉岑娜宣布,不要給他過命名日了,他不過是想考驗一下……老太婆雖然還在聞酒味,但是因為福馬心平氣和,她也安靜了下來。關於咱們的事,誰也沒提一個字,好像壓根沒有這回事似的;因為福馬沒有說話,大家也都不說話。他整個早上不讓任何人到他那兒去,雖然老太婆不多會兒前,當咱們不在的時候,曾向他苦苦哀求,請他到她那兒去一下,有事商量,而且還親自闖到他的房門口;但是他把自己反鎖在裏面,回答說,他在為人類祈禱或者諸如此類的一套話。他正在打什麼主意:這從臉上看得出來。但是因為葉戈爾·伊里奇根本不會察言觀色,所以他看到福馬·福米奇和顏悅色,現在也十分高興:真是個孩子!伊柳沙準備了一首什麼詩,於是他們打發我來請您。」
等等,等等;試想:《Journal de Débats》那麼大小的十頁宏論,用最小號字排印,通篇是十分荒唐的胡言亂語,其中根本沒有講到什麼義務,只有對他自己,即福馬·福米奇的智慧、平和、仁慈、無私和無畏的最無恥的吹捧。大家都餓了,都想吃飯了;但是儘管如此,誰也不敢妄置一詞,大家都恭而敬之地聽完了他的全部謬論;甚至巴赫切耶夫,儘管他飢腸轆轆,餓得十分難受,也一動不動地、恭敬有加地坐著。福馬·福米奇對自己的口才感到了滿足,終於笑逐顏開,午飯時甚至喝得醉醺醺的,並發表了最荒唐的祝酒詞。他說俏皮話,開玩笑,不用說是拿未婚夫婦取樂。大家哈哈大笑,拍著巴掌。但是有些玩笑是這樣的淫猥和露骨,甚至連巴赫切耶夫聽了也感到害臊。最後娜斯金卡從座位上跳起來,跑掉了。這使福馬·福米奇更加高興得什麼似的;但他立刻又隨機應變:三言兩語,言簡意賅地描述了娜斯金卡的優點,提議為離席而去的她的健康乾杯。叔叔在一分鐘以前還在痛苦和羞得無地自容,現在他卻準備去擁抱福馬·福米奇了。總之,未婚夫和未婚妻彷彿彼此都感到害羞,對自己的幸福感到慚愧;我發現:從祝福的時候起,他們互相還沒說過一句話,甚至好像在互相躲著,不敢正視對方。散席以後,叔叔突然不知去向。我為了尋找他,信步走上露台。在那裡,福馬正醉醺醺地坐在安樂椅上,一面喝咖啡,一面十分興奮地在信口開河。他身旁只有葉惹維金、巴赫切耶夫和米津契科夫。我停下來聽他們說些什麼。
當我從迷誤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