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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手記 第一章 地下室

地下室手記

曾思藝 譯

第一章 地下室

此刻正在下雪,幾乎是濕乎乎、黃糊糊、髒兮兮的雪。昨天也下雪,這幾天都在下雪。我覺得,濕乎乎的雪使我觸景生情,回想起了那件直到如今還纏繞在心頭的逸事。那麼,就把這個故事稱為「濕雪紛飛」吧。
這樣的一堵石牆似乎還確實有一種安心寧神的作用,它本身也確實至少包含著某種安寧和平之意,這僅僅是因為,它就是二二得四。哦,這真是荒謬至極!最好的是,理解這一切,認識這一切,弄清這一切不可能性和這一切石牆;如果你們厭惡妥協,那麼就要對任何一種不可能性和任何一堵石牆毫不妥協;通過最必然的邏輯組合推斷出關於永恆主題的一個最令人厭惡的結論,那便是甚至連那堵石牆的存在也彷彿是你自己的過錯,儘管一清二楚地明擺著你毫無過錯。因此你只能閉口不言,無可奈何地咬牙切齒,心灰意懶,呆若木雞;幻想著即便大發雷霆也好,結果卻沒有可供你發作的人;甚至連對象都找不到,而且也許永遠都找不到,因為這是偷天換日、顛倒是非、招搖撞騙,這簡直亂成了一鍋粥——不知道哪裡是物,也不知道哪裡是人,然而,儘管混沌一團,儘管是非顛倒,你們仍然會感到痛苦,你們越是一無所知,你們就越是痛苦!

「那又怎麼樣?就在牙疼中也有享受嘛,」我將回答道,「我曾牙疼了整整一個月;我知道,這裏面確實有享受。那時候,當然,不是默默無語地生悶氣,而是在呻|吟;不過,這並非毫無顧忌的呻|吟,而是包藏禍心的呻|吟,而這包藏禍心正是整個關鍵所在。患者的享受就表現在聲聲呻|吟中;假如他沒有在這呻|吟中得到享受——他也就不會呻|吟了。」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先生們,請聽我對此進一步發揮。這呻|吟首先表明,對於我們的意識來說,你們的牙疼是有損尊嚴、毫無目的的;這是整個自然規律,你們當然對此嗤之以鼻,但你們還是得飽受其苦,而它卻安然無恙。這呻|吟還表明一種意識,你們找不到敵人,而疼痛卻是貨真價實的;你們也意識到,你們,連同你們那形形色|色的瓦根海姆在內,徹頭徹尾是你們牙齒的奴隸;只要有人願意,你們的牙齒就會病去痛消,可要是不願意,那它就還得再疼上三個月;最後,如果你們依舊不同意而且還試圖反抗的話,那麼,你們就只能狠抽自己一頓,或者用拳頭痛擊你們的那堵牆,以此自|慰,除此而外就別無他法了。唔,正是由於這類血腥的欺辱,由於這類不知來自何人的嘲笑,你們終於開始得到了享受,有時這種享受竟然達到近似飄飄欲仙的性高潮的程度。先生們,我請求你們什麼時候抽空仔細聽聽19世紀富有教養、患有牙疼的人的呻|吟,這是他牙疼的第二或第三天了,此時他已經不像第一天那樣呻|吟了,也就是說不單單因為牙疼而呻|吟了;不是像一個粗魯的莊稼漢那樣呻|吟了,而是像一個受到進步和歐洲文明影響的人,像一個按目前流行的說法「脫離了根基和民族本原」的人那樣呻|吟。他的呻|吟漸漸變得卑劣、惡毒,而且整日整夜,沒完沒了。他自己也知道,這樣呻|吟決不會給他帶來任何好處;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他只是在枉自折磨和激怒自己和別人;他知道,就連他拚命地對之呻|吟的人們以及他的整個家庭,都已經聽到他的呻|吟就深感厭惡了,已經絲毫也不相信他了,他們心裏都明白,他完全可以換一種方式來呻|吟,呻|吟得簡單些,無須裝腔作勢,無須怪腔怪調,認為他這樣做不過是滿懷恨意,蓄意妄為。唔,就在所有這些意識和屈辱中,包含著性高潮般的快|感。他說:「我驚擾了你們,傷了你們的心,讓全家人無法入眠。那麼,你們就別睡了,你們也得每分每秒都感覺到我在牙疼。對你們來說,我而今已經不是我從前想要扮演的英雄了,而只是一個卑鄙之徒,一個流氓無賴。唔,那就這樣吧!你們終於認清了我,我真是樂不可支。你們聽到我那有點下流的呻|吟聲深感厭惡嗎?唔,那就深感厭惡吧;我馬上還要給你們哼出更下流的怪腔怪調來……」現在你們還不明白嗎,先生們?不,看來,要懂得這一性高潮般的快|感,必須具有發達的智力和深刻的意識。你們在笑?我歡天喜地。先生們,我的笑話當然說得十分拙劣,語無倫次,前後矛盾,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然而,要知道,這是因為我自己都不尊重自己。難道一個意識清楚的人能夠多多少少尊重自己嗎?
哦,如果我只是因為懶惰而什麼都沒做,那該多好啊!上帝啊,那時我將會多麼尊重自己啊。我尊重自己,是因為我自己身上至少還能夠擁有懶惰;我身上至少還有一種似乎是確鑿不移、自己也堅信不疑的品性。有人問:這是個什麼人?回答道:懶漢。要知道,能夠聽到別人這樣評價自己,可真是開心極了。這意味著我得到了肯定的評價,意味著關於我還是有話可說的。「懶漢!」——須知,這可是一種稱號和一種使命,這也是一種職業啊。請你們別見笑,正是這樣。那時,我就理所當然地成為超一流俱樂部的一名成員,每天就只是忙於無盡無休地尊重自己了。我認識一位先生,他終生引以自豪的是,他是品拉菲特酒的大行家。他把這看作自己身上真正的優點,並且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臨終時他不僅志得意滿,而且歡天喜地,他這樣做可真是對極了。而我也會為自己選擇一種職業:我打算做一個懶漢和老饕,但並非普普通通的懶漢和老饕,而是,譬如說,沉醉於一切「美與崇高」的懶漢和老饕。你們覺得怎樣?對此我早就夢寐以求了。這「美與崇高」在我整整四十年的生命里重壓得我抬不起頭來;不過這都是四十年裡的事了,而到那時——哦,到那時就是另一番景象了!我會立即給自己找到適當的活動——那就是:為所有「美與崇高」的事物乾杯。我會利用任何一個機會,先往自己的酒杯里滴滿眼淚,然後為所有「美與崇高」的事物乾杯到底。那時,我將把世上的一切都變成「美與崇高」,會在最醜陋不堪、最無可置疑的骯髒中找到「美與崇高」。我會變得像一塊濕漉漉的海綿一樣,淚水淋淋。比如說,有一位畫家畫了一幅「蓋伊」的畫。我馬上就為畫了這幅「蓋伊」的畫家的健康乾杯,因為我熱愛所有「美與崇高」。一位作者寫了一篇《各隨其便》;我就馬上為《各隨其便》的健康乾杯,因為我熱愛所有「美與崇高」。為此我要求人們尊重我,而且將使不尊重我的人不得安寧。我將光風霽月地活著,得意洋洋地死去——這真是美極了,美透了!那時,我就會長出一個圓鼓鼓的將軍肚,胖出一個三重皺的肥下巴,隆起一個紅通通的酒糟鼻,讓所有遇見我的人都直盯盯地看著我說:「瞧,他真是帥呆了!這才是真正的正面人物呢!」先生們,隨你們怎麼想,在我們這個否定的時代,聽到這樣的評價可真是爽極了。
然而,你們要知道:我確信,對於我們這幫地下室兄弟必須嚴加管束。他雖然能一聲不吭地在地下室里住上四十年,可是,一有機會衝破桎梏,來到光天化日之下,他就會口若懸河,說呀,說個不休……
先生們,我當然是在開玩笑,而且我自己也知道,這玩笑開得並不成功,不過,可也並不能把一切都看成是玩笑。我也許是在咬牙切齒地開玩笑呢。先生們,有些問題在困擾著我,請你們幫我解惑。比如說,你們試圖讓人改掉舊習慣,並且試圖依照科學和健全思想的要求來矯正他的意志。然而你們怎麼知道,人不僅可能,而且必須如此改造呢?你們從哪裡得出結論,認定人的意願急需加以矯正呢?總而言之,你們怎麼知道,這種矯正確實能給人帶來益處呢?而且,如果把話說到底,你們為何如此確信不疑,不悖逆那些為理智和算術做保證的真正的、正常的利益,就真的會對人永遠有利,而且這對於整個人類來說還是一條規律呢?須知,這暫時只不過是你們的一個假設。我們就假定這是一條邏輯規律吧,但或許根本就不是人類的規律。先生們,也許你們認為我是個瘋子吧?請允許我稍作說明。我同意:人是一種動物,主要是一種具有創造性的動物,註定要自覺地追求目標並從事工程技藝,也就是說要一生一世、接連不斷地為自己開闢一條無論通向何方的道路。然而,有時他也試圖滑離正道,可這也許正是因為他註定要開闢出這條道路,也許還有一個原因,即無論率直的實幹家多麼愚不可及,但有時終究會想到,道路幾乎總是得無論通往什麼地方,而且主要問題並非道路通往什麼地方,而在於道路必須直通下去,以便讓那些冰清玉潔的孩子們不至於因為蔑視工程技藝而沉溺於害人不淺的遊手好閒,而遊手好閒,眾所周知,那可是萬惡之源。人喜歡創造,也喜歡開闢道路,這毋庸置疑。然而,他為何又如此熱衷於破壞和混亂呢?對此,你們倒說說看!不過,我對此倒想特別說幾句。人之所以如此熱衷於破壞和混亂(須知這是毋庸置疑的,他有時對此甚至堪稱酷愛,這已是不爭的事實了),也許是因為,他自己在下意識里害怕達到目的,完成他所建造的大廈?你們怎會知道,也許他只是喜歡從遠處而絕非從近處觀賞那座大廈;也許他只是喜歡建造大廈,而並不喜歡住進其中,以便以後把它留給aux animaux domestiques,留給諸如螞蟻、綿羊等等之類的東西。可螞蟻是一種完全別有風味的生物。它們擁有一座與此類似、永遠無法毀損的神奇大廈——螞蟻窩。
「對的,然而這正是我的難題啊!先生們,請你們原諒我談玄說理高談闊論;這是因為我在地下室生活了四十年!請允許我幻想一番吧。你們瞧,先生們,理性是好東西,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理性卻終究只是理性,只能滿足人的理性能力,而意願卻是整個生命的表現,也就是人的整個生命,既包括理性,也包括一切內心騷動。而且,儘管我們的生命在這一表現里往往表現得十分糟糕,但它畢竟總還是生命,而不僅僅是求平方根。要知道,就以我為例吧,我極其自然地想活著,是為了滿足我所有的生命機能,而非僅僅為了滿足我的理性能力——它只是我全部生命機能的二十分之一。理性能知道什麼呢?理性僅僅知道它已經知道的東西(有些東西,理性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這雖然並不讓人快慰,但為什麼不把它據實說出來呢?),而人的本性卻是調動一切,整個兒活動著的,其中既有有意識的活動,也有無意識的活動,即便是撒謊,但它畢竟活動著。先生們,我懷疑你們正不勝惋惜地看著我;你們反覆對我說,一個有學問、有教養的人,總之,一個未來的人,是不會有意去謀求什麼對自己不利的東西的,這就是數學。我完全同意,這確實是數學。然而,我要向你們重複一百遍,只有在一種情況下,唯一的一種情況下,人才會故意地、自覺地渴望去干那甚至對自己有害的、愚蠢的,甚至是愚不可及的事情,這就是:為了有權渴望去干那對自己甚至是愚不可及的事情,而不願受到只許做聰明事這一義務的束縛。要知道,這真是愚不可及,這是放縱自己的任性,先生們,事實上,對於大地上所有我們的兄弟來說,這也許是最為有利的東西,在某些情況下,尤其如此。而其中,甚至包括這樣一種情況:即便這一事情會給我們帶來明顯的危害,並與我們的理性有關利益所得出的最為合理的結論大相徑庭,它仍然是比一切利益都更為有利的利益——因為它無論如何為我們保全了最主要和最珍貴的東西,也就是我們的人格和我們的個性。有些人會斷然指出,這對於人來說,也確實是最可貴的;當然,要是願意的話,意願也是能夠與理性和諧一體的,特別是如果不濫加使用,而恰到好處地運用的話;這不僅有益,而且有時甚至還值得稱讚。然而意願卻極其常見地而且甚至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我行我素地與理性分庭抗禮的,而且……而且……你們可知道,這也是不僅有益,而且有時候甚至值得大加稱讚的嗎?先生們,我們暫且假定,人並不愚蠢。(說實話,須知無論如何不能這樣說人,哪怕只是出於這樣一個理由:如果他是愚蠢的,那麼還有誰是聰明的呢?)但是,即便他並不愚蠢,那麼也依然是極其忘恩負義的!忘恩負義到了極點。我甚至認為,人的最好的定義——這就是:一種長有兩腳且忘恩負義的動物。不過,這還並非全部;這還並非人的主要缺點;他最主要的缺點——那是天長地久的品質惡劣,天長地久,從遠古洪水時代直到人類命運中的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時期。品質惡劣,而因此就產生了不明智;因為大家早已知道,不明智的根源並非其他,而就是品質惡劣。你們不妨看看人類歷史;唔,你們看到了什麼?壯麗輝煌嗎?也許,可以說是壯麗輝煌吧;比如說,光是羅德島的那尊巨型雕像,就非同尋常!難怪阿納耶夫斯基先生在談到它時指出,有人斷言它是人類雙手的傑作;另有人則認為,它是大自然的創造。五光十色嗎?也似乎可以說是五光十色;只要研究一下所有時代和所有民族武官和文官的禮服——僅此一項,就非同小可,而文官的制服就更是令人目迷五色,暈頭轉向,沒有一位歷史學家能對付得了。枯燥無味嗎?唔,也似乎可以說是枯燥無味:總是打來打去,現在也在打,過去也在打,將來還要打——你們也會贊同,這實在是太枯燥無味了。總之,關於全世界的歷史,凡是頭腦里最混亂的想象力所能想到的一切,都能用來形容。唯一不能說的——就是合乎理性。剛一開口就會被噎住。在這裏,甚至還常常會遇到這樣的情景:在生活中經常會出現這樣一些冰清玉潤、知情達理的人,這樣一些賢哲之士和人類的熱愛者,他們為自己立定目標:一輩子都要儘可能與人為善,併合乎理性,也就是說,要以身作則以便啟迪他人,特意向他人證明,人確實可以與人為善併合乎理性地在世上生活。結果怎樣呢?如所周知,其中有許多人在鐘鳴漏盡之前,或遲或早會背叛自己,鬧出一些笑話,有時甚至是醜態百出的笑話。現在我請問諸位:對於人這種天賦如此古怪的生物,又能期望什麼呢?即便你們把人世間所有的幸福全都傾瀉給他,即便把他們由頂至踵全都淹沒在幸福之中,只有一些吐出的小氣泡在幸福的水面晃躍;即便給他極其富足的經濟生活,使他除了睡覺、吃甜餅,以及操心著全世界的歷史不致中斷以外,再也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即便這樣,他也仍是那樣的人,依然會只是由於忘恩負義,只是由於惡意誹謗,而干出卑鄙骯髒的事情。他甚至會拿甜餅來冒險,故意做出極其有害的荒唐行徑,最不合算、毫無意義的愚昧之事,只是為了在所有這一切積極正確、合乎理性的東西里摻進自己那有害的幻想成分。他要堅守的正是自己那些稀奇古怪的幻想,那些俗不可耐的蠢事,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向自己證明(似乎這樣做反倒非常必要),人畢竟是人,而非鋼琴上的琴鍵,儘管自然規律親手彈奏這些琴鍵,但也可能彈奏出這樣的危險,除了按日程表辦事外,人們再也做不出任何事來。而且,不僅如此,即便人真是鋼琴的琴鍵,即便用自然科學和數學方法向他證實了這一點,在此情形下,他也不會幡然醒悟,並且僅僅因為忘恩負義而非要反其道而行之;說實話,這是固執己見。然而,如果他一籌莫展,那他就會千方百計大搞破壞,製造混亂,想方設法搞出各種各樣的苦難,以此來固執己見!並向全世界散播詛咒,因為只有人才會詛咒(這可是人的特權,是其區別於其他動物的最主要之處),須知他也許單靠詛咒就能如願以償,也就是真的深信他是人,而非鋼琴的琴鍵!如果你們說,混亂也好,黑暗也好,詛咒也罷,這一切既然都可以根據表格計算出來,那麼只要有預先推算的可能,就可以防止這一切,理性就會產生作用——那在此情況下,人就會故意變成瘋子,以便拋開理性,而固執己見!我堅信這一點,並且對這一觀點負責,因為須知人類所有的問題,似乎的確就在於,人無時無刻不在向自己證明,他是人,而非管風琴上的銷釘!即便是間接證明,那也是證明;即便使用原始的方法來證明,那也是證明。這樣一來,他怎能不犯罪,怎能不吹牛皮說,這種事情還從未有過,而意願這東西暫時還只有鬼知道取決於什麼……」九_九_藏_書
「這既不可恥,也不有失體面啊!」你們會鄙夷不屑地搖著頭對我說,「您渴望生活,並且自己用混亂不堪的邏輯來解決生活問題。您舉止多麼輕狂,多麼令人厭惡,但與此同時,您又多麼提心弔膽!您胡說八道,並以此沾沾自喜;您言語粗魯,而自己又無休無止地為此擔驚受怕,請求原諒。您要人家相信,您天不怕地不怕,與此同時,您又對我們的意見阿諛逢迎。您要我們相信,您恨得咬牙切齒,與此同時,您卻大說俏皮話,逗我們發笑。您知道您的俏皮話並不俏皮,但您顯然認為它富有文采而自我陶醉。您也許真的受過苦難,然而您絲毫也不尊重自己的苦難。您也掌握了真理,可您卻缺乏高風亮節;您出於渺不足道的虛榮心,拿您的真理到處炫耀、出乖露醜、大做交易……您確實想說出點什麼來,然而,卻由於內心恐懼而藏起了至關緊要的話,因為您沒有和盤托出的毅然決然,卻只有厚顏無恥的膽小如鼠。您誇耀意識,但您又總是搖擺不定,因為您雖然也在困心衡慮,但您的心靈卻已被淫逸放蕩所腐蝕,而沒有純潔的心靈——也就不會有完全的、正確的意識。而且您是多麼惹人厭煩,多麼糾纏不清,多麼裝腔作勢!謊言,謊言,全是謊言!」
比方說,我這人極其自尊。我像個駝背和矮子一樣疑神疑鬼,鼠肚雞腸,不過,說實話,我也常有這樣的時刻,如果有人扇了我一記耳光,那我也許甚至會為此感到高興。我是實話實說:大概我能從中獲得某種享受,當然是一種絕望的享受,然而就在絕望之中卻往往有刻骨銘心的享受,特別是當你十分強烈地意識到你已經山窮水盡,毫無出路的時候。可就在這時挨了一記耳光——於是你立刻痛苦地意識到,你已被碾壓成了某種軟膏。而且,主要的是,不管我怎樣反覆琢磨,結果依舊是在所有方面我都是罪魁禍首,而最為屈辱的是,我總是一個無辜的罪人,可以說,這是由於自然的規律。我之所以有罪,首先是因為在我周圍的所有人中我的才智出類拔萃。(我始終認為在我周圍的所有人中我的才智出類拔萃,而且有時候,你們信不信,我甚至為此感到慚愧。至少我一輩子都目光旁視,從來不敢正眼看人。)最後,我之所以有罪,是因為如果我豁達大度的話,那也只是由於我意識到這種豁達大度毫無用處,因而使我倍加痛苦。要知道,我如果豁達大度,肯定會什麼事都做不成:我既不能寬恕別人,因為欺辱者也許是遵循自然規律打我的,而自然規律是無法去寬恕的;也不能忘卻,因為即便是自然規律,也終究是令人感到屈辱的。最後,即便我想完全徹底不豁達大度,而是相反,試圖報復欺辱者,那我也無法在任何方面對任何人進行報復,因為即使能夠這樣做,我也肯定狠不下心來去採取什麼行動。為什麼狠不下心來呢?關於這點,我想特別說上幾句。
最後,還有一點:我覺得百無聊賴,可我卻經常什麼事也不幹。寫作手記倒確實似乎在工作。據說,人一工作,就會變得心地善良,光明磊落。唔,這至少是一個機會啊。

這裏可有一整套心理學啊。也許,因為我只是一個膽小鬼。但也許是因為我故意想象自己面前有大批讀者,以便我在寫作手記的時候,能夠安分守己些。可以有上千個原因。
唔,馬上舉個例子:你們可能會對我的話抵瑕蹈隙,並且責問我,既然您真的考慮不給讀者看,那麼您現在為何還要在紙上自己給自己訂立這樣一些規矩,說什麼不會硬性規定什麼秩序和體系,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如此等等呢?您為何要解釋呢?您為何要道歉呢?

十一

「哼……」你們斷然說,「我們的意願大部分是錯誤的,因為我們對自身利益所持的看法是錯誤的。我們之所以有時傾向於徹頭徹尾的胡說八道,是因為我們愚不可及,竟然在這胡說八道中看到了獲得某種預期利益的最便捷的途徑。唔,然而當所有這一切都在紙上得到了詳盡解釋和精確計算(這是十分可能的,因為預先就相信某些自然規律人是永遠無法認識的,是十分可惡的,也是毫無意義的)——那麼,到那時當然也就沒有所謂的願望了。要知道,如果意願什麼時候一旦跟理性完全匯通,那麼我們能做的就只是推斷,而不再是聽憑自己異想天開了,因為我們已經不能,比如說,一方面保持理性,一方面又去想望毫無意義的東西,從而明知故犯地對抗理性,給自己帶來危害……可是,由於所有意願和推斷都確實能計算出來,因為總有一天我們所謂自由意志的規律會被人們發現,那樣一來,就真的可以建造某種類似於表格的東西,而我們也就真的可以按照這一表格提出意願了。譬如說,如果有一天,有人給我計算好了,並且證明,要是我對某個人做了一個侮辱性的手勢,那恰恰是因為我無法不做,而且還非得用某個手指來比劃,那麼在此情況下,我還有什麼自由可言呢,尤其是,如果我還是一位學者,並且在某處修滿了學分已獲畢業?要知道,到那時,我就能夠預先計算出我今後三十年的整個一生了;總而言之,如果真是如此,那我們就會沒有什麼事可做;反正一味接受就行了。而且總的來說,我們還得不厭其煩地反覆告誡自己,在某個時刻和某種情況下,大自然肯定不會來徵詢我們的意見;我們應當接受的是本來面目的大自然,而並非我們幻想出來的大自然;如果我們果真渴求表格和曆書,唔,而且……哪怕是甚至渴求曲頸瓶,那又有什麼辦法呢,那也只好就接受這曲頸瓶了!否則的話,無需我們同意,曲頸瓶自己也會到來……」
在手記的措辭和文體方面,我不想受到任何束縛。我不會硬性規定什麼秩序和體系。我想到什麼就寫什麼。
好吧,那就讓我也來談談自己吧。

「哈——哈——哈!要知道,這一意願,如果您想知道的話,其實是根本沒有的!」你們哈哈大笑著打斷我的話,「科學發展至今,已經能夠對人進行精確的解剖了,因此現在我們已經知道,意願和所謂的自由意志只不過是……」
甚至,能這樣可就最好了:這就是——如果我自己對現在寫下的一切東西能多多少少相信那麼一點。我向你們起誓,先生們,我對我剛剛匆匆寫就的一切,連一句話都不相信,甚至連一個字也不相信!也就是說,我相信倒也相信,不過與此同時,不知何故,我總深感並且懷疑自己是九*九*藏*書在笨拙地撒謊。

我現在繼續心平氣和地談談那些神經堅強、不懂得享受的微妙之處的人們。比方說,在某種特殊情況下,這些先生們雖然也會像公牛一般敞開嗓門大喊大叫,暫且假定這很可能會給他們帶來最高的榮譽,然而正如我已經說過的那樣,一旦面對不可能性,他們立即就會低頭服輸。不可能性——不就意味著一堵石牆嗎?什麼樣的石牆呢?唔,那當然是自然規律,是自然科學的結論,是數學。比方說,有人向你證明,你是從猴子進化而來的,那你也無須皺眉頭,一股腦兒接受就行了。還有人向你證明,實際上,你自己身上的一滴油脂應該比與你同樣的十萬個人還要珍貴,而一切所謂美德和義務以及其他種種謬論和偏見,最終都將因此迎刃而解,那你也就一股腦接受吧,這是沒法子的事啊,因為二二得四,這是數學。你們就試著來反駁吧。
每個人的回憶里都有這樣一些東西,它們不能公之於眾,而只能向朋友們公開。還有一些東西,即使對朋友也不能公開,而只能對自己公開,而且還得在隱秘情況下。然而,最後還有這樣一些東西,甚至都害怕對自己公開,並且這樣的東西,在每一個正派人那裡都有相當多的積累。甚至可以這樣說:一個人越是正派,這樣的東西就越多。至少我本人是不久前才下定決心回憶我過去那些奇遇的,而在此以前我總是刻意迴避它們,甚至還有點惶恐不安。現在呢,我不僅開始回憶,而且還決定把它們筆錄下來,此刻我正是試圖考驗一下:能否做到至少對自己完完全全地坦誠,而不害怕全部真相?我想順便提一下:海涅曾斷言,真實的自傳幾乎是不可能的,人在談到自己的時候肯定會大量撒謊。據他看來,比如說,盧梭在其《懺悔錄》里就肯定對自己撒了不少謊,甚至出於虛榮而有意大撒其謊。我堅信海涅說得對,我十分清楚地懂得,有時候僅僅出於虛榮,人就可能給自己羅織整套罪名,而且還十分清楚地認識到,這虛榮屬於哪種類型。不過,海涅評論的是在公眾面前懺悔的人。而我只為自己一個人寫作,而且我要一勞永逸地聲明,如果說我似乎也是為讀者而寫作的,那也只不過是為了裝裝樣子,因為這樣我便可以更輕車熟路地寫下去。這不過是形式,虛有其表的形式而已,我可是永遠也不會有讀者的。我對此早已有言在先。
歸根結底,先生們:最好還是什麼事也不做!最好還是自覺地懶惰!因此,地下室萬歲!我雖然也說過,我對正常人羡慕極了,然而,當我看見他們那種生活狀況,我可不願做他們那樣的人了。(儘管我仍在欲罷不能地羡慕他們。不,不,無論如何地下室都更有益些!)在那裡至少可以……哎呀!須知我這也是在撒謊啊!我撒謊,是因為我像二二得四一樣清楚地知道,根本就不是地下室好,而完全是別的什麼地方,是一個夢寐以求而又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的地方!讓地下室見鬼去吧!

而且你們為何如此堅定不移,如此鄭重莊嚴地確信,只有一種正常的、正面的東西呢——簡而言之,只有一種幸福才對人有益呢?在利益的問題上,理性是否出了差錯?須知,也許人喜愛的不僅僅是幸福?也許,他也完全同樣地喜愛苦難呢?也許,苦難對他來說,也相當有益,一如幸福那樣?而人有時會酷愛苦難,酷愛到極點,這也是事實。這事無須到世界通史中去查證;只要您是人並且只要稍稍生活過,問問您自己就行了。至於我個人的意見,我認為,如果只喜愛幸福,那甚至是不怎麼體面的。不論是好是壞,但是有時破壞某種東西也是其樂無窮的。須知我在這裏並非崇尚苦難,也並非崇尚幸福。我主張……捍衛自己的任性,並且捍衛那在我需要時能為我的任性提供的保障。比如說,在輕鬆的喜劇里是不允許苦難存在的,我對此是知道的。在水晶宮裡苦難更是不可思議:苦難就是懷疑,就是否定,如果在水晶宮裡都有懷疑,那還算什麼水晶宮呢?然而,我還是堅信,人永遠不會拒絕真正的苦難,也就是說永遠不會拒絕破壞和混亂。苦難——要知道,這就是意識產生的唯一原因啊。我雖然在一開始就說過,意識是人最大的不幸,然而我知道,人喜愛意識,不願用任何賞心樂事去替換意識。比方說,較之二二得四,意識就顯得高明無比。在二二得四之後,當然也就不會再留下什麼了,不僅無事可做了,而且也沒有什麼可以去認知的了。到那時,能做的一切,就是封閉自己的五官,沉浸到冥思玄想之中。唔,在意識活動的過程中,也可能出現同樣的結果,即也可能同樣無事可做,但至少有時還可以揍自己一頓,而這畢竟還能振作一下。即便是退入野蠻,但畢竟強於一無所為。
「請稍安勿躁。」我答道。
「對不起,」有人會對你們大喊大叫,「這是無可反駁的:這是二二得四啊!大自然可不會徵詢你們的意見;她根本不理會你們的願望,也不理會你們是否喜歡她的規律。你們卻必須按她的本來面目一股腦接受,進而也必須接受她的一切結果。牆,也就只是牆……如此等等。」我主上帝啊,當我由於某種原因並不喜歡這些規律和二二得四的時候,這些自然規律和算術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當然,假如我沒有力量打破這堵牆,那我就不會試圖用腦袋去撞穿它,但我也不會僅僅因為面前有一堵石牆而我力量不夠而善罷甘休。
當然,你們所有的這些話,都是我眼下即興編造出來的。這同樣也出自地下室。我在那裡一連四十年都貼著縫隙偷聽你們的話。我自己編造了這些話,須知我也只能編造出這些話來。這不足為奇,因為這些話早已爛熟於心,並且富於文學韻味……
試問,一個甚至試圖在自己的屈辱感中尋找享受的人,難道會、難道會多多少少尊重自己嗎?我現在這樣說倒也並非出於某種令人作嘔的懺悔。何況,一般說來,我最討厭說什麼:「請原諒,神父,我以後再不這樣了。」——倒並非因為我不會說這類話,恰恰相反,也許正因為我太善於這樣說了,而且還說得天花亂墜呢!有時,我明明沒有絲毫過錯,卻偏偏在這種情況下,我彷彿被故意推入霉運。這是糟糕透頂的事情。可是,我還得深受感動,滿懷悔恨,熱淚淋淋,還要自己欺騙自己,雖然完全不是假裝。此時此刻心靈都被玷污了……在此情況下,甚至連自然規律也不能去怪罪了,儘管自然規律仍一直在接連不斷地欺侮我,而且是我這一生中欺侮我最厲害的。回想起這一切真感到齷齪,而且當時原本就很齷齪。要知道,才過了那麼一分鐘,我便常常怒恨恨地意識到,所有這一切都是謊言,謊言,醜惡不堪、裝腔作勢的謊言,也就是說,所有這些懺悔、所有這些感動、所有這些悔過自新的誓言,都是謊言。可你們會問我,我這樣糟蹋自己和折磨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回答是:因為無所事事地枯坐深感無聊至極,所以就裝腔作勢一番。對,確實是這樣。請你們好好關注一下自己,先生們,那你們就會明白,確實是這樣。我曾經自己給自己臆想出一整套奇異的經歷,並編造出一整套生活,以便有個什麼由頭湊合著活下去。我曾經有好多次——唔,比方說,深感委屈,就這樣無緣無故,煞有其事地;可要知道,你自己也明白,有時候你會無緣無故地深感委屈,你這是在裝腔作勢,可最後你竟然真的感到自己的確受了委屈。不知何故,我一輩子都熱衷於玩這套把戲,以致最終我竟難以自制。有一回我曾試圖強迫自己去戀愛,甚至出現過兩次。先生們,請你們相信,結果我飽嘗痛苦。我在心靈深處並不相信這是痛苦,還暗自嘲弄自己,然而畢竟深感痛苦,而且是千真萬確、名副其實的痛苦;我妒火中燒,身不由己……而這一切都是因為無聊,先生們,一切都是因為無聊;惰怠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須知,意識產生的直接的、合法的、必然的結果——就是惰怠,即有意識地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對此我已經在前面說到了。我再重複一遍,鄭重其事地重複一遍:所有那些率直的實幹家和活動家之所以如此生龍活虎,是因為他們矇昧無知,目光如豆。這該如何解釋呢?應該這樣解釋:他們由於目光如豆,把近期的和次要的原因當作最原始的原因,因而他們就比別人更快、更輕易地相信,他們已經找到了自己事業無可置疑的依據,於是便心安理得了;而這可是關鍵所在。須知要開始行動,就必須事先完全心安理得,而且不存絲毫疑慮。然而,就以我為例吧,我是怎樣做到心安理得的呢?我所依憑的最原始的原因在哪裡呢?根據又在哪裡呢?我到哪裡去找到它們呢?我開始思考,於是,我的每一個最原始的原因便立即引出另一個更為初始的原因,如此類推,以至無窮。這正是每一意識和思維的本質。因此,這可能又是自然規律。那麼,結果究竟是什麼呢?還是老一套。請你們想想:我不久前所說的關於報復的話。(也許,你們並未在意。)我說的是:一個人進行報復,那是因為他認為這是正義的行為。也就是說,他找到了最原始的原因,找到了根據,那就是:正義。因此,他在所有方面都很心安理得,並且由於堅信自己正在做一件正當而又正義的事情,因而他就措置裕如、卓有成效地實施報復了。可我卻看不出其中有何正義,也找不到其中有何美德,因此,如果我實施報復的話,那只是出於憤恨。憤恨自然能壓倒一切,戰勝我的一切疑慮,因而也就水到渠成地完全成為替代最原始原因的原因,這恰好是因為它並非原因。然而,假如我連憤恨都沒有(我剛才就是從這一點談起的),那可怎麼辦呢?我的憤恨畢竟還是由於這些該死的意識規律而起了化學分解。瞧,對象在悄悄揮發,理由在漸漸蒸發,罪魁禍首卻找不到,欺辱變得不再是欺辱,而變成了天意如此,變成了誰都沒有過錯的牙疼之類的東西,因此剩下的仍舊是那條出路——也就是更猛烈地撞牆。於是乎只好漠然置之,因為找不到最原始的原因。可你也可以試一試盲目地沉醉於自己的感覺,不假思索,不尋找最原始的原因,哪怕暫時拋開意識;可以去憎恨,也可以去喜愛,只要不無所事事地枯坐著就行。到後天,這已經是最後的期限了,你就一定會開始自己蔑視自己,因為你明知故犯地欺騙自己。結果是:瞬間破滅的肥皂泡,還有惰怠。哦,先生們,須知我就是因為整個一生開始不了任何事情,也完成不了任何事情,所以才自視為聰明人。就算,就算我跟我們大家一樣是個饒舌之人,是個與人無害卻令人嫌棄的饒舌之人吧。然而,如果每一個聰明人的直接和唯一的使命就是饒舌,也就是蓄意口若懸河地說一大堆無聊的廢話,那又有什麼辦法呢!
不過,只要我還活著,還懷著希望——那麼,哪怕我為那座大樓添上一小塊磚,就讓我的手爛掉!你們別以為,剛才我親口否定水晶宮,僅僅是因為不能向它吐舌頭嘲弄它。我之所以這樣說,根本不是因為我那麼喜歡吐舌頭。也許,我怒從中來的原因,僅僅是因為在你們所有的建築物中,至今還找不到一所能讓人不向它吐舌頭的。相反,只要建成讓我永遠也不再想吐舌頭的稱心如意的建築,那麼,單單為了表示感謝,我也情願把自己的舌頭連根割掉。至於說完成不了這樣的建築,因而只能滿足於一般的住房,那就不關我的事了。可究竟為何我天生就有這樣的願望呢?莫非我生下來就只是為了得出這樣的結論,即我的整個生存都只是一場騙局?難道這就是人生全部目的之所在?我不信。
極其可敬的螞蟻從螞蟻窩開始其生活,大概也以螞蟻窩終結其一生,這使它們因持之以恆和積極務實贏得了巨大的聲譽。不過,人卻是一種思想輕浮、恬不知恥的生物,也許他就像棋迷一樣,喜愛的只是達到目的的過程,而非目的本身。而且,誰知道呢(無法保證啊),也許人類在大地上追求的九_九_藏_書全部目的,僅僅就在於達到目的這一連續不斷的過程,換句話說——就是生活本身,而非目的本身,當然,這目的不是別的,就是二二得四,也就是說,是一個公式,然而,先生們,須知二二得四已經並非生活,而是死亡的開始了。至少,人不知為何總是對這個二二得四感到害怕,而我現在就滿懷驚恐。我們暫且假定,人心心念念只想探尋這二二得四,在這一探尋過程中,不惜遠渡重洋,犧牲生命,然而,上帝可以作證,不知為何他又有點害怕探尋到它,害怕真的找到它。因為他感到,一旦探尋到了,就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探尋了。工人們在幹完工作后,至少可以領到工錢,接著便到小酒館里去酗酒,然後便進了警察局——唔,這就是一周的生活。可人又能到哪裡去呢?至少每次當他達到類似的目的時,臉上都會流露出某種怪難為情的表情。他喜歡達到目的的過程,卻並不太喜歡達到目的本身,這當然極其可笑。總而言之,人天生就是滑稽可笑的;所有滑稽的笑話,都發源於此。然而,二二得四——畢竟是令人厭惡透頂的東西。二二得四——依我所見,這簡直就是蠻不講理。二二得四趾高氣揚、雙手叉腰地站著,迎面擋住你們的去路,向你們吐著唾沫。我承認,二二得四是高妙絕倫的東西;然而既然任何東西都得讚揚,那麼二二得五有時也是十分可愛的東西呢。
果真如此,不過寫在紙上畢竟顯得鄭重一些。這裏面有某種能警醒人的東西,能更多地評判自己,提高章法。除此以外,也許我還能因為寫作手記,真的獲得慰藉。比如說,眼下就有一個不久前的回憶重壓在我心頭。還在幾天前,我就清清楚楚地記起了它,從那時起它就像讓人煩惱的音樂旋律,縈繞不去,纏住了我。但是,必須驅除它。這樣的回憶我成百上千;而在這成百上千個回憶里時常會有某一個突然冒出來,重壓在我心頭。不知為何,我相信,如果我把它筆錄下來,我就可以擺脫它。那麼,我為什麼不試一試呢?
然而,這一切都是金燦燦的美夢。哦,你們說說,是誰第一個聲稱,是誰第一個宣告,人之所以凈幹壞事,是因為不知道自己的真正利益;不過,假如對他加以開導,讓他豁然開朗,看到自己真正的、正常的利益,那麼他就會立即停止幹壞事,馬上變成善良和高尚的人,因為他已經醍醐灌頂,明白了自己的真正利益所在,因此就在善行之中看到自己的切身利益,而眾所周知,任何人都不會明明知道還採取違反自身利益的行動,因此,就可以這樣說,他是由於必須而行善?哦,幼稚的人啊!哦,純潔、無邪的孩子!首先,在有史以來的這幾千年中,究竟哪個時候一個人是僅僅為自身的利益而行動的?多如牛毛的事實證明,人們明明知道,也就是說,他們完全明白自身的真正利益之所在,卻硬是把它們置之一旁,而衝上另一條路,去冒險,去碰運氣,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東西強迫他們這麼做,可他們似乎正是偏不願意走指明的道路,而我行我素、一意孤行地試圖另闢蹊徑,闖上另一條艱難曲折、匪夷所思、幾乎是在漆黑一團中暗暗摸索的道路,對這多如牛毛的事實,又該怎麼解釋?要知道,對於他們來說,這意味著,這種我行我素、一意孤行確實比任何利益都更使他們心花怒放……利益!什麼是利益?你們能否擔保,給它下一個十分精確的定義——人的利益究竟是什麼呢?人的利益有時不僅可能,而且甚至一定表現為,在某種情況下正是寧可希望對自己不利而不希望對自己有利,如果出現這種情況,那又該怎樣呢?你們在笑;笑吧,先生們,不過請你們回答:人的利益是否都早已計算得完全準確無誤了呢?是否有一些不僅無法納入,而且也無法歸入任何一類的利益呢?要知道,先生們,據我所知,你們所開列的人類利益的整個清單,只是從統計數字、經濟學公式中所得出的平均數而已。須知,你們的利益——就是幸福、財富、自由、安寧,以及其他等等;因此,有一個人,比方說,他明目張胆並明知故犯地公然反對整個這一利益清單,那麼,在你們看來,唔,當然我也是所見略同,他必定是一個蒙昧主義者或者徹頭徹尾就是個瘋子,對嗎?然而,奇怪的是:為什麼所有這些統計學家、賢哲之士以及人類的熱愛者,在計算人類的利益時,總是把其中的一種利益給忽略了呢?即便在計算的時候,也沒有把它按其應有的形式加以計算,而整個計算的成敗卻恰恰取決於此。如果把握住這一利益,並且把它列入清單,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問題。可是,最可怕的是,這一複雜的利益卻無法歸入任何一類,也無法列入任何一張清單。比如說,我有一個朋友……哎呀,先生們!他可也是你們的朋友呢,而且還有誰、又有誰不是他的朋友呢!這位先生只要一準備工作,馬上就會滔滔不絕、有板有眼地向你們講述,他將如何按照理性和真理的規律來行動。不僅如此,他還會激動不已、熱情似火地對你們大談特談人類真正的、正常的利益;他還會嘲諷地譴責那些既不懂得自己的利益,也不懂得美德的真正含義的鼠目寸光的蠢人;可是——剛剛過了一刻鐘,沒有任何突如其來的外部緣由,而恰恰是根據某種比其他一切利益更強勁的內在衝動——他突然改弦易轍,也就是說,他公然反對自己剛說過的一切:既反對理性的規律,又反對自身的利益,唔,總而言之,反對一切……我得預先聲明,我的朋友——是個集合名詞,因此很難僅僅責難他一個人。正是如此,先生們,是否當真存在某種東西,它對於幾乎任何人來說都比他的最高利益更為珍貴,或者說(為了不違反邏輯)存在著某種最最有利的利益(這正是我們剛剛說到的被忽略的利益),它比所有其他的利益都更為重要、更為有利,一個人為了它,會在必要時準備反抗一切規律,也就是說,反抗理性、榮譽、安寧、幸福——總之,反抗所有這些美好、有益的事物,只是為了得到這種原始的、最為有利的、對他來說比什麼都寶貴的利益。
「那您究竟為了什麼寫下這一切呢?」你們對我說。
然而,假如我硬是認定,人活著並不僅僅是為了這個目的,並且認定,如果活著,就該生活在宮殿里,那又該怎麼辦呢?這是我的意願,這是我的想望。你們只有改變了我的想望,才能把它從我的頭腦里連根剷除。唔,你們就來改變吧,你們用別的東西來讓我心往神馳,給我另一種理想吧。可眼下我是絕不會把雞窩當成宮殿的。即便水晶宮是幻想的海市蜃樓吧,即便按照自然規律它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吧,即便我僅僅出於自己的愚蠢,出於我們這代人某些陳腐不堪、不合情理的習慣把它杜撰出來吧,我都是這個看法。然而,水晶宮該不該存在,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如果它存在於我的想望之中,或者說得更確切些,只要我的想望存在它就存在,這不是毫無二致嗎?也許,你們又笑了?那麼你們儘管笑吧;我接受所有的嘲笑,但我仍舊不會在我感到餓的時候說肚子飽了;我畢竟知道,我絕不會只是因為它是依照自然規律存在著,而且是千真萬確地存在著,就對摺衷甘之如飴,並心安理得於綿綿不斷、循環往複的「零」。我絕不會把一座大樓視為自己的最高願望——這大樓的房間都按一千年的租房合同租給了貧窮的房客,而且為防萬一還有牙醫瓦根海姆掛牌行醫。請你們消滅我的願望,剷除我的理想,並給我指明更美好的未來,那我就跟你們走。你們也許會說,不值得同我這種人打交道;不過,在此情況下,須知我也可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們是在鄭重其事地進行討論;如果你們不肯賞臉關注,那麼我也絕不會曲意逢迎的。我還有地下室呢。
然而,問題又來了:我本人究竟因為什麼原因,為了什麼目的而想要寫作呢?如果不是為了讀者,那麼不是可以這樣:把一切默默記在心裏,而不必形諸文字記在紙上嗎?

你們看看吧:如果並非宮殿,而是個雞窩,又下起了雨,我也許會鑽進雞窩,以免淋得渾身透濕,但我畢竟不會因為感激雞窩讓我躲雨而把它當作宮殿。你們在笑,你們甚至說,在這種情況下,雞窩與龐大的宮殿——已毫無差別。我回答道:對啊,如果活著只是為了不被雨淋濕的話。
「等一會兒,先生們,我自己也本想這樣開始的。我承認,我甚至都害怕了。我剛才就想大聲宣布,意願這東西鬼知道取決於什麼,它是什麼,這也許真得感謝上帝,讓我忽然又想起了科學……於是就沒說下去了。而你們這時倒說出來了。要知道,事實上,唔,如果什麼時候真的能找到我們的所有意願和任性的公式,也就是說,搞清它們取決於什麼,依照什麼規律產生,是怎樣發展的,在各種各樣的情況下又是朝什麼方向進展的,等等,等等,也就是說,找到那個真正的數學公式——果真如此,到那時人也許就不會再有意願了,而且,也許真的不會再有什麼意願了。又何苦按照表格提出意願呢?不僅如此,他還會立即從一個人變成管風琴的銷釘或諸如此類的某種東西;因為一個人若是沒有意願,沒有意志,沒有慾望,那還是什麼人呢,豈不就跟管風琴上的銷釘一個樣嗎?你們是怎麼想的?咱們來計算一下可能性——這種情況會不會發生呢?」
「啊,如果我把你們在地下室里關上四十年,任何事都不讓你們做,四十年之後我再到地下室里來看你們,你們將變成什麼樣子?難道可以讓一個人任何事也不做地孤零零待上四十年嗎?」
「唉,先生們,當事情已經發展到表格和算術的地步,當只有二二得四紅極一時的時候,還有什麼自己的意志可言呢?即便沒有我的意志,二二也是得四。這也能算自己的意志嗎!」
答案是:談自己。
我很早就這樣生活——已有二十來年了。而今我四十歲了。我以前擔任過公職,可現在不再工作了。我曾是一位兇狠的小官吏。我粗暴無禮,並以此為樂。我可是不收受賄賂的,因此,就憑這一點我也應該犒賞自己。(一句蹩腳的俏皮話,然而我不想刪掉它。我把它寫出來,是認為它一定十分俏皮;可現在我自己也看得出來,這隻不過是想卑劣地顯擺一下自己——可我就是故意不把它刪掉!)當有人走到我的辦公桌前,請我辦證時——我往往對他們切齒痛恨,而當我發現有人因此傷心痛苦時,我就覺得這是一種莫大的樂趣。我幾乎每次都能成功。這些人大多是畏畏縮縮的老百姓:不言而喻嘛——他們求我辦事啊。不過,也有一些妄自尊大的傢伙,我特別討厭其中的一位軍官。他怎麼也不肯俯首帖耳,還極其可惡地把馬刀弄得鏗鏘作響。為了這把馬刀,我和他整整較量了一年半。我終於壓服了他。他不再弄響他的軍刀了。不過,這還是我青年時代發生的事情。然而,先生們,你們可知道我兇狠的關鍵之處是什麼嗎?這可就是整個問題的癥結所在了,而且最噁心的地方在於,我在任何時候,甚至在怒不可遏的時候,都會可恥地意識到,我不僅不兇狠,而且甚至還是一個無法兇狠起來的人,我只不過是枉自嚇唬嚇唬麻雀,聊以自|慰而已。我怒火中燒,滿口白沫,然而,你們只要給我塞上一個什麼洋娃娃,送上一杯糖茶,我也許就會心平氣和。甚至會心軟下來,雖然事後我一定會對自己切齒痛恨,並且羞愧得好幾個月都睡不著覺。我也就是這麼個脾氣。
我不僅不會成為兇狠的人,甚至也不會成為任何一種人:既成不了兇狠之徒,也成不了善良之輩;既成不了流氓無賴,也成不了正人君子;既成不了英雄,也成不了蟲豸。而今,我就在自己的角落裡苟度殘年,用惡毒而又毫無用處的安慰來自我解嘲:聰明人是不能一本正經地干出什麼大事來的,只有傻瓜才能有所成就。是的,19世紀的聰明人大多數應該是而且在精神上必須是毫無個性的人,而個性鮮明的人、活動家——大多是碌碌無能之輩。這是我四十年來形成的信念。我如今四十歲,可要知道,四十歲——這是整整一生啊;要知道,這已是風燭殘年了。過了四十歲,再活下去,那可就有失觀瞻、俗不可耐https://read•99csw•com、恬不知恥了!誰能活過四十歲?——請你們真真切切、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來告訴你們,誰能活過四十歲吧:傻瓜和壞蛋。我要把這話當面告訴所有的老人,告訴所有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所有那些滿頭銀髮、香氣撲鼻的老人!我要當面把這話向全世界宣告!我有權這樣說,因為我自己將會活到六十歲!還將活到七十歲!一直活到八十歲!……請等一會兒!讓我喘口氣……
那時候——這些話都是你們說的——將會出現一種新的經濟關係,一種完全是現成的、同樣是用數學方法精確計算出來的經濟關係,這樣,就在一剎那間,各種各樣的問題便會倏然消失,因為這些問題已經有了多種多樣相應的答案。那時候,水晶宮將聳立起來。那時候……唔,總而言之,卡剛鳥就會飛臨人間。當然,絕對無法保證(現在這已是我在說了),到那時,比方說,就再也不會無聊透頂(因為那時一切都根據圖表計算好了,還有什麼事情可做呢);不過,一切都將極其合乎理性。當然,由於百無聊賴,什麼事都會想得出來!由於百無聊賴,也仍舊會用金針扎人,但這算不了什麼。糟糕的是(這還是我說的),到那時,只怕人們還對金針扎人甘之如飴呢。要知道,人是愚蠢的,蠢得無以復加。也可以說,即便他毫不愚蠢,卻也極其忘恩負義,以致很難找到例外者。正因為如此,比如,就拿我來說吧,如果在普遍地合乎理性的未來,突然莫名其妙地冒出某位紳士,其貌不揚,或者更確切地說,長著一張抱殘守缺、擠滿嘲弄的面孔,他兩手叉腰,對我們大家說:先生們,我們是否把所有這些理性都一腳踢開,讓它煙消雲散,唯一的目的就是讓所有這些對數表全都見鬼去,以便讓我們重新依照我們愚蠢的意志來生活!這倒還不算什麼,但令人惱恨的是,他一定會找到一批追隨者:人的本性就是如此。而這一切都是一個渺不足道的原因造成的,這原因簡直不值一提:這正是因為,人,無論何時何地,也不論他是什麼樣的人,都喜歡隨心所欲地採取行動,而根本不希望按照理性和利益指明的那樣去行動;他想要做的事也可能違反自身的利益,而有時完全應該違反(這已是我的想法了)。自己本人的、隨心所欲的、自由自在的意願,自己本人的、即便是最為野蠻的任性,自己本人的、有時被刺|激到瘋狂程度的幻想——這一切便是那被忽略掉的、最為有利的利益,正是它無法納入任何一種分類,且總是使所有的體系和理論土崩瓦解。所有那些賢哲之士都異口同聲宣稱,人必須有某種正常的、某種高尚的願望,其根據何在?他們又憑什麼認定,人必定需要合乎理性的、有益的意願呢?人需要的只不過是一種獨立的意願,無論這種獨立要付出多高的代價,也無論這種獨立會導致什麼後果。而且,鬼才知道這一意願是……
先生們,不管你們願意聽還是不願意聽,我現在都要對你們說說,為什麼我甚至連蟲豸都做不成。我要鄭重其事地告訴你們,我曾有許多次想要變成蟲豸。然而,就連這一點也無法做到。先生們,我向你們發誓,意識太過豐富——這是一種病,一種千真萬確、不折不扣的病。單就人的日常生活而言,只需具備普通人的意識就綽有餘裕了,也就是說,只需具備我們這個不幸的19世紀中一個賢達之士意識的二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就綽有餘裕了,此外,尤為不幸的是這位賢達之士還住在彼得堡這樣一個在這個地球上最最遠離現實、最為蓄意建成的城市(城市也有蓄意建成的和非蓄意建成的之分)里。比如說,只需具備所有那些率直的實幹家和活動家賴以生活的那點意識,就完全足夠了。我敢打賭,你們一定以為,我寫下這些,是出於傲慢,為的是諷刺那些活動家,而且出於卑劣的傲慢,我就像我說到的那位軍官一樣,把馬刀弄得鏗鏘作響。然而,先生們,誰竟會拿自己的病到處炫耀,並藉此自吹自擂呢?
先生們,你們大概認為我是試圖逗你們發笑吧?你們這樣想又錯了。我絕非你們認為或你們可能認為的那樣,是一個非常快活的人;不過,如果你們已經被所有這些廢話惹惱了(而我已經感覺到你們被惹惱了),想要追問我:我究竟是什麼人?——那麼,我就回答你們:我是個八等文官。我供職是為了混口飯吃(但也僅僅為了這個目的),因此去年當我的一位遠房親戚立下遺囑留給我六千盧布時,我就立刻辭職,蟄居在自己的小角落裡。我以前也住在這個角落裡,但如今卻是定居在這個角落了。我的房間糟透了,環境惡劣,位於城市邊緣。我的女僕是個鄉下娘們,年紀老大,由於愚蠢而兇狠,並且身上總是發出一種難聞的氣味。有人對我說,彼得堡的氣候正在變得對我有害,而且靠我那點屈指可數的錢財在彼得堡生活可謂居大不易。這一切我都心中有數,比所有這些經驗豐富、絕頂聰明的出謀劃策者和點頭之交都更心中有數。然而,我就是要留在彼得堡:我決不離開彼得堡!我之所以不離開……唉!就連我離開或是不離開——這也完全是無所謂的。
然而,一個正派人最津津樂道的會是什麼呢?
我剛才說自己是個兇狠的小官吏,我這是撒謊。因為賭氣而撒謊。我只不過是在跟求我辦事的人和那位軍官鬧著玩,事實上我永遠也不會變成兇狠的人。我時時刻刻都意識到,自己身上有許許多多與兇狠截然相反的成分。我感覺到,這些相反的成分竟在我的心底蠢蠢欲動。我知道,它們終生都會在我的心裏胡沖亂擠,企圖衝到我體外,可我不放它們,就是不放,偏偏不讓它們出來。它們把我折磨得羞愧不堪;搞得我渾身痙攣——終於使我不勝其煩,深惡痛絕!先生們,你們是否覺得,我現在似乎是在向你們懺悔什麼,向你們請求寬恕什麼吧?……我確信,你們是這樣想的……不過,我得告訴你們,即使你們這樣認為,我也無所謂……
可是,難道、難道你們果真會如此輕信,似乎我真會把這一切刊印出來,並且還要給你們閱讀嗎?而且,我還有一個任務:為什麼我真的稱你們為「先生們」,為什麼要像真的對待讀者一樣對待你們呢?我有意吐露的這些內心自白,是不會刊印出來,也絕不會給別人閱讀的。至少我自己還沒有那麼大的決心,而且也不認為有這種必要。可是,你們知道嗎:我忽然靈光一閃,腦海里突然出現一個幻想,而且試圖無論如何都要實現它。事情是這樣的:
你們一定會對我大喊大叫(如果說你們還肯賞臉對我大喊大叫的話),須知這裏可並沒有任何人要剝奪我的意志啊;這裏大家只是想方設法精心安排,以便使我的意志自覺地與我的正常利益,與自然規律和算術和諧一致。
你們深信那永遠無法毀壞的水晶宮大廈,也就是說你們深信那既不能偷偷地對它吐舌頭,也不能暗地裡對它做侮辱性手勢的大廈。而我呢,卻害怕這樣的大廈,也許就因為它是用水晶建造的,而且是永遠無法毀壞的,還因為甚至都不能偷偷對它吐舌頭。
我是個病人……我是個兇狠的人。我是個不招人喜歡的人。我認為,我的肝臟有病。然而,我一點兒也不了解我的病情,甚至大概都搞不清我到底得了什麼病。我不去看病,也從來沒去看過病,儘管我尊重醫學和醫生。何況,我還極其迷信;唔,即便如此,我仍舊尊重醫學。(我受過良好的教育,讓我不至於迷信,但我還是迷信。)不,我是因為賭氣而不去看病的。對此,你們大概是很難理解的。唔,可我卻心知肚明。當然啰,我無法向你們解釋清楚,我在這種情況下是和誰在賭氣;我也十分明白,我不去醫生那裡看病,決不會使他們受損害;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所做的這一切只會損害自己一個人,而不會傷及任何人。然而,儘管如此,如果說我沒去看病,那還是因為我在賭氣。肝臟疼痛,那就讓它疼得更厲害些吧!
「唔,這畢竟也是利益呀。」你們打斷我的話說,「對不起,我們還要進而說明,何況問題並不在於一語雙關的文字遊戲,而在於這一利益之所以那麼妙不可言,正是因為它打破了我們所有的分類原則,並總是粉碎熱愛人類之士為了人類的幸福而建構的所有體系。總而言之,它攪擾一切。」不過,在我向你們和盤托出這種利益是什麼之前,我甘願冒身敗名裂之險,斗膽冒昧地宣布,所有這些美好的體系,所有這些向人類說明什麼是他們真正的、正常的利益的理論,其目的是讓人類認識到必須努力去獲得這些利益,從而立即變得善良和高尚的理論——依我所見,目前還只是邏輯斯蒂!是的,只是邏輯斯蒂!要知道,肯定這種試圖通過人類自身利益的體系來使整個人類獲得更新的理論,這依我所見,幾乎就等於……唔,比方說,就緊隨巴克爾之後斷言,人由於文明的熏陶,已變得溫文爾雅,因此不再那麼嗜血成性,好戰嗜殺了。從邏輯上看,他似乎理應得出這一結論。然而,人是如此熱衷於構建體系,熱衷於抽象結論,因此會隨時準備存心歪曲真理,隨時準備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而一個勁地維護自己的邏輯。我之所以舉這個例子,是因為它是彰明昭著的實例。請你們環顧四周:到處血流成河,可大家還那麼欣喜若狂,倒像是香檳酒一樣。這就是巴克爾也生活在其中的我們整個的19世紀。這就是拿破崙——包括偉大的拿破崙,和當代的拿破崙。這就是北美——一個永久的聯盟。最後,這就是滑稽可笑的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那麼,文明究竟使我們的什麼東西變得溫文爾雅了呢?文明只是在人身上培養出了豐富複雜的感覺而已……斷無其他什麼。而通過這感覺的豐富複雜的發展,人甚至會進化到從鮮血中尋找享受。要知道,這類事在人身上早已是司空見慣了。你們是否注意到,那些最嗜殺成性的屠夫幾乎個個都是最文明的大人先生們,所有那些形形色|色的阿提拉們和斯堅卡·拉辛們有時都相形失色。如果說他們並不像阿提拉和斯堅卡·拉辛那樣引人注目,那正是因為他們太屢見不鮮,太平平常常了,大家都已見多不怪了。由於文明,人如果不是變得嗜血成性的話,那麼至少變得比以往的嗜血成性更卑鄙、更醜惡。以往,他把血腥屠殺看作正義行為,因此心安理得地去消滅那些必須消滅的人;可如今,我們儘管認為血腥屠殺是醜惡的勾當,可我們仍舊在乾著這醜惡的勾當,甚至比以往幹得更多。哪種更壞?——你們自己去評判吧。據說,克里奧佩特拉(請原諒我徵引羅馬史上的例子)酷愛用金針去扎女奴的乳|房,並在她們的慘叫和抽搐中獲得享受。你們會說,相對而言,那是一個野蠻時代;現在依舊是野蠻時代,因為(也是相對而言)而今仍然有人用針扎人;現在的人雖然學會了有時候看問題比野蠻時代看得更清楚明白,但還遠遠沒有學會按理智和科學的指導去行事。可你們仍舊完完全全地相信,只要某些陳舊的壞習慣徹底消除,只要健全的思維和科學徹底改造並正常指引人的天性,人就一定能夠學會。你們深信,那時候人自己就會不再自願去犯錯誤了,而且可以說,他就會情不自禁地不再把自己的意志和自己的正常利益割裂了。此外,你們還會說,到那時,科學本身將會教會人認識到(雖然依我看來,這簡直是一種奢望),無論是意志或是任性,實際上在他身上都不存在,而且從來都不曾存在過,而他本身只不過是某種類似於鋼琴琴鍵和管風琴銷釘之類的東西而已;除此以外,世界上還存在著自然規律;因此他無論做什麼,都根本不是依照本人的意願,而是不由自主地遵循自然規律行事。因而,只要發現這些自然規律,人就無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他也就會活得十分輕鬆自在。到那時,人的所有行為都自然而然地可以根據這些規律計算出來,用數學的方法,像對數表那樣,一直算到十萬零八千,並載入曆書;或者更好一些,將會出現某些中規中距的出版物,一如當今的百科辭典那樣,其中的一切都得到了精確的計算和編排,於是,世界上便不再有任何冒失行為和意外事故了。read.99csw•com
不過,我這是怎麼啦?——所有人都在這樣做,而且也都拿自己的病來炫耀,而我,似乎遠遠勝過了所有人。我不願爭論,我的反駁荒誕無稽。但我始終深信,不僅過多的意識是一種病,甚至任何意識都是一種病。我對此堅信不疑。這一點我們暫時放下不談。請你們給我談談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往往會出現這樣一種情形,就在我最能意識到,是的,恰恰就在我最能意識到我們一度常說的「一切美與崇高」的所有精妙之處的時候,好像故意似的,我卻偏偏意識不到,反倒做出那樣一些醜陋的事情,那些……是的,簡而言之,就是那些也許所有人都在做,然而彷彿故意似的,偏偏在我最清楚地意識到完全不該去做的時候卻恰恰做了的事情?我越是深切地意識到善和所有這一切「美與崇高」,我就陷入我的泥潭越深,直至承受滅頂之災。可是,主要的問題卻在於,這一切似乎並非偶然出現在我身上,反倒像是理所當然。彷彿這倒成了我最正常的狀態,而絕非疾病,也並非中了邪,因此,我終於喪失了與這一邪魔做鬥爭的願望。最後,我幾乎相信(也許真的相信了),這大概就是我的正常狀態。可在當初,開始的時候,我在這場鬥爭中熬受過多少痛苦啊!我不相信,別人也會有這樣的境遇,因此終生把它當作秘密隱藏於心底。我曾深感羞愧(也許即便現在也還深感羞愧);我羞愧到如此程度,竟然會感到某種隱秘的、反常的、有點卑劣的享受,這種享受就是,在某個最最惡劣的彼得堡之夜,我回到自己的小角落裡,馬上強烈地意識到,就在今天又幹了一件卑鄙的事情,而已經做過的事情無論如何也無法挽回,因此就在內心深處暗自咬牙切齒地不斷責備自己,翻來覆去地指摘自己,慢慢騰騰地折磨自己,以致那痛苦終於變成某種可恥的、令人詛咒的快|感,而且——最終變成一種千真萬確、貨真價實的享受!對,變成了享受,變成了享受!我堅信這一點。我之所以說出來,是因為我一直試圖確切地知道:別人是否也常有這樣的享受?我給你們解釋一下:這種享受,正是源於對自己的屈辱有過於清楚的意識;正是源於你自己已經感覺到你已身處絕境;這當然糟糕透頂,但除此而外別無他途;你已經無路可走,你已經永遠無法變成另一種人了;而且,即使還有時間和信心能夠變成另一種什麼人,那你自己大約也不想變了;而且,即便想變,大概也會一事無成了,因為實際上也許已經沒有什麼可變的了。歸根結底,主要的一點是所有這一切都是按照強烈的意識所具有的正常而基本的規律而產生的,以及直接源於這些規律的慣性而發生的,因此,這裏不僅無可改變,而且簡直讓人束手無策。因此,比如說,強烈的意識的結果就是:是的,一個無恥之徒,當他感覺到自己的的確確是個無恥之徒時,這對他來說似乎倒是一種安慰。然而,夠了……唉,胡扯海侃了這麼一大通,可又說清了什麼呢?……能用什麼來說清這種享受呢?但我偏要說清!我非要追根究底!我正是為此才拿起筆來……

要知道,那些能夠為自己實施報復的人,以及那些一般來說能夠保護自己的人——比方說,他們是怎樣做到這點的呢?我們假設,報復的情緒一旦掌控了他們,那時他們身上除了這種感情以外,就再也沒有別的什麼了。這類先生便會像狂怒的公牛一般低下犄角,朝著目標直衝過去,除非前面有堵牆把他擋住。(順便說說,在牆面前,這類先生,也就是那些率直的實幹家和活動家,是會真心誠意地低頭服輸的。對他們來說,牆並非一種借口,這比方說,就跟我們這類思前想後因而一無所成的人大不一樣;牆並非走回頭路的借口,並非像我們這類通常連自己都不相信,但又總是極其樂於去找的那種借口。不,他們是真心誠意地低頭服輸的。對他們來說,牆具有某種讓人心安理得、精神超脫、至矣盡矣,也許甚至是神秘莫測的東西……不過,關於牆我們以後再談。)好吧,我且把這種率直的實幹家當作真正的、正常的人,大自然這位溫柔的母親滿懷愛意地把他降生到大地上,就是希望看到他成為這樣的人。對於這種人,我羡慕極了。他是愚蠢的,對此我不想和你們爭論,不過,一個正常人也許就應該是愚蠢的,你們怎麼知道呢?也許,這甚至還妙不可言呢。而且我尤其深信這種可以說值得懷疑的東西,因為比方說,假如以一個正常人的對立面為例,這種人具有強烈的意識,當然,他並非來自大自然的懷抱,而是產自曲頸瓶(這已近乎神秘主義了,先生們,不過我也對此心存疑慮),那麼這個產自曲頸瓶的人有時也會在其對立面的面前低頭服輸,儘管他帶著自己全部的強烈意識,也會心甘情願地承認自己是一隻老鼠而不是一個人。儘管他是一隻具有強烈意識的老鼠,可畢竟只是一隻老鼠,而其對立面卻是人,因而……如此等等。何況,主要的是,他自己,正是他自己承認自己是一隻老鼠;任何人都沒有要求他這樣做;而這是問題的最為關鍵之處。現在,我們就來看看這隻老鼠的行為吧。比方說,我們假定,它也受到了欺辱(而它幾乎總是遭受欺辱),並且也想進行報復。它心裏蓄積起來的怨恨,也許比I'homme de nature et de la vérité還要多。想要對欺辱它的人以惡報惡的那種齷齪而又卑劣的願望,也許比在I'homme de nature et de la vérité心中更為劇烈地抓心撓肝,因為I'homme de nature et de la vérité天生愚蠢,認為自己的報復是徹頭徹尾的正義行為;而老鼠卻由於強烈的意識,否認這種正義。最後,它終於採取了行動,實施了報復。這隻倒霉的老鼠,除了原初的齷齪外,又在它的周圍蓄積了一大堆以問題和懷疑為形式的其他種種齷齪;從一個問題又生髮出許許多多沒有解決的問題,於是在它周圍便自然而然地集聚起某種致命的污泥濁水、某種腐爛發臭的垃圾,其中包括它的疑慮和激動,乃至率直的活動家們接二連三地大口吐向它的唾沫,他們煞有其事地站在四周,以法官和專制者自居,亮開嗓門,朝它哈哈大笑。當然,面對這一切,老鼠只能揮揮自己的爪子,並且面帶連它自己也不相信的、故作蔑視的微笑,羞愧地溜進自己的洞穴里。在那裡,在自己那髒兮兮、臭烘烘的地下室里,我們這隻慘遭欺辱、飽嘗毒打、屢受譏笑的老鼠,立刻沉入一種冷酷、惡毒,而主要是無盡無休的仇恨之中。它將連續四十年牢記自己的屈辱,對每一個細節都一一細細品味,直到最後一個它深感奇恥大辱的細節,並且,每次都要自己添加一些更加恥辱到極點的細節,用自己的想象來惡毒地嘲弄和激怒自己。它將為自己的杜撰而感到羞愧,但它依舊會牢記這一切,細細清點這一切,為自己臆造出許許多多子虛烏有的事情,還借口說這些事情都是有可能發生的,因此它什麼都不寬恕。看來,它即將展開報復了,但卻總是斷斷續續、七零八碎、偷偷摸摸、躲躲閃閃,既不相信自己的報復師出有名,也不相信報復會獲得成功,而且它事先就知道,自己謀求報復的所有企圖給自己帶來的痛苦將比那受報復的人大一百倍,而那個被他報復的人也許還根本沒當回事。在行將就木之際,它又會重新記起這一切,以及在整個這段時間里日積月累的新的內容……然而,就在這冷酷、醜惡的半絕望半信仰中,就在這因為痛苦悲憤而故意把自己活活埋在地下室的整整四十年裡,就在這刻意營造但仍舊多少有點可疑的絕境中,就在所有這些深入內心卻無法滿足的慾望的毒液里,就在所有這些先是舉棋不定,繼之做出了板上釘釘的決定,但在一分鐘后又追悔莫及的冷熱病中——就是在這裏,蘊含著我所說的那種奇異享受的精華。這種享受是如此微妙,有時竟不為意識所感知,以致那些愚眉肉眼之輩,甚至那些神經堅強之人,都對它沒有絲毫感知。「也許,那些從來不曾挨過耳光的人,也對此沒有什麼感知。」你們一定會咧嘴笑著在心裏補充道。你們是在用這種方法彬彬有禮地向我暗示,我這一輩子中可能也挨過耳光,因此說起話來才如此熟知箇中奧秘。我敢打賭,你們就是這樣想的。然而,先生們,請大放寬心,我沒有挨過耳光,雖然你們對此不管怎麼想,我都根本無所謂。也許我自己還覺得有點遺憾,我這一輩子很少扇別人耳光。不過,夠了,對於這個你們興緻盎然的話題,我一句話也不想多說了。
「哈,哈,哈!依此來看,那您從牙疼里也能找到享受啰!」你們一定會大笑著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