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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手記 第二章 濕雪紛飛

地下室手記

第二章 濕雪紛飛

「麗莎,這往往發生在那樣一些可惡的家庭里,那裡既不信上帝,也沒有愛,」我熱情似火地接過她的話來,「而哪裡沒有愛,哪裡也就沒有理性。確實有著這樣的家庭,不過我說的不是這樣的家庭。顯然,你在自己的家庭里看不到幸福,所以才會這樣說。你確確實實是個不幸的姑娘。唉……這一切大多是因為貧窮啊。」
說罷,他大模大樣地轉過身子,把帽子放在窗台上。
台階邊站著一個夜間拉客的萬卡馬車車夫,身穿一件粗呢大衣,渾身落滿了依舊紛紛揚揚的濕漉漉又似乎暖乎乎的雪花。天氣濕糊糊,悶乎乎的。他那匹鬃毛亂蓬蓬的小花馬也全身落滿了雪花,並且打著響鼻;這些我都記得一清二楚。我縱身跳上樹皮做的簡易雪橇,然而就在我剛想抬腿坐下的時候,卻想起了西蒙諾夫剛才丟給我六個盧布的情景,頓覺心力交瘁,像一袋麵粉似的癱倒在雪橇里。
「請你們相信,我本來完全可以無須徵得任何人同意就這樣做,」我單刀直入,「我等候,是因為……」
「你不知道,麗莎,這個劊子手對於我來說意味著什麼。他是我的劊子手……他現在買麵包干去了,他……」
「我想自己致辭,單獨敬酒……然後再乾杯,特魯多柳博夫先生。」
「必須辦到!」我大叫道,「我老實告訴你,必須辦到!」
「我們不會跟您搶!我們不會跟您搶!」大家嘻嘻哈哈地回答他。
已經坐下來幹活並且重新戴好眼鏡的阿波羅,最初並未放下手裡的針,只是默默地瞟了一眼那錢;然後根本不理睬我,也一個字都不回答我,繼續引線去穿那一直沒穿進的針眼。我站在他面前,à la Napoléon交叉雙手,足足等了三分鐘。我的兩鬢汗水淋淋;我自己則臉色慘白,對此我感覺到了。然而,感謝上帝,看著我這模樣,他大約是動了憐憫之情。他穿上針線后,慢吞吞地推開椅子,慢徐徐地摘下眼鏡,慢悠悠地把錢數了又數,最後側過頭來問我:是不是買整份的茶點?然後,慢騰騰地走出房間。當我返回麗莎那裡去的時候,半路上我靈光一閃:是否就這樣,穿著睡衣,一走了之,管他以後發生什麼事呢。
「就在……某某廳。」我眼睛望著盤子,斷斷續續地回答。
由此可見,我還完全是個小頑童呢。
「閣下,告訴您,我並未感到難堪,」我終於轟地炸開了,「您聽著!我在這裏用餐,在咖啡屋飯館用餐,花的是自己的錢,是自己的錢,而不是吃別人的,請您注意這一點,monsieur費爾菲奇金。」
「您也該鬧夠了,滾開!」特魯多柳博夫乘勝追擊,「我們走。」「奧林匹婭是我的,諸位,說定了!」茲維爾科夫叫道。
「是啊,還不足以到咖啡屋飯館去吃一頓呢!」費爾菲奇金蠻橫無禮地補充道。
我重又坐了下來。她忐忑不安地望著我。好幾分鐘內,我倆都默默無語。
——引自同一首詩

「如果我是一位父親,而且我有一個女兒,我也許會愛女兒更勝過愛兒子,真的。」我側面迂迴道,似乎並非為了讓她高興一般。我承認,我的臉騰地紅了。
「喝茶!」我兇巴巴地說。我很生我自己的氣,但是,不用說,她理所當然地成了出氣筒。針對她的可怕怨恨,猛然在我心中沸騰起來;我真恨不得殺了她。為了報復她,我暗暗發誓,在整個這段時間里一句話也不跟她說。「她就是這一切的禍端。」我心想。
勇敢而自由地走進我的家門!
「竟然這麼鬼使神差,這麼鬼使神差地自己跳出來!」我走在大街上,咬牙切齒地思量著,「而且是給這麼一個下流胚,這麼一個小豬玀茲維爾科夫送行!當然,不應該去;當然,應該棄如敝屣;難道我跟他有什麼情誼?明天我就到市郵局發信通知西蒙諾夫……」
「今天天氣……下雪……糟透了!」我幾乎自言自語地說,愁眉苦臉地把一隻手枕在腦後,望著天花板。
我已經習慣了按照書本來思考一切和想象一切,並且習慣於把世上的一切想象成自己過去在幻想中臆造的一樣,因此我甚至一下子沒有明白當時這種奇怪的情況。情況是這樣的:飽受侮辱、備感難堪的麗莎,她所理解的遠比我想象的多得多。她從所有這一切中理解到了,一個女人如果真心誠意地愛一個人就會最先理解到的要義,那就是:我本人也很不幸。
我熱情高漲,以致連喉頭都快要痙攣起來了,於是……我突然停了下來,心慌意亂地稍稍抬起身子,戰戰兢兢地低下腦袋,惴惴不安地開始側耳傾聽。我如此六神無主,大有原因。
「你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
「早在這裏了?」
「二十。」
那健忘的良心,
「從里加。」她勉勉強強地答道。
西蒙諾夫掏出錢,幾乎是把它丟給我的。
「墓穴里怎麼會有水呢?」她有點好奇地問,但語氣卻比剛才更粗魯、更生硬。有什麼東西使我突然勃然大怒。
啊,如果這個軍官是一個能同意跟我決鬥的人那就好了!然而不,他剛好是這類先生(唉!這類先生早已絕跡人間了),他們寧可揮動檯球桿奮力一擊,或者像果戈理筆下的皮羅戈夫那樣——按上級的指令行事。他們可不會參加決鬥,而且認為跟我們老百姓、非軍人決鬥,無論如何是不體面的事情——甚至,一般而言,他們都認為決鬥是某種不可思議、自由色彩濃厚、法蘭西式的玩意兒,而他們卻放肆地欺侮別人,特別是在他們乃是身高兩俄尺十俄寸的彪形大漢的情況下。
「這一點也不可笑!」我越來越氣涌如山,沖費爾菲奇金喊了起來,「錯的是別人,而不是我。別人不屑於通知我。這——這——這……簡直荒謬絕倫。」
我對什麼都毫不在意,只是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似乎還在自言自語。我似乎已死裡逃生了,而且全身心對此都有快樂的預感:須知我原本是來扇耳光的,我是百分之百、萬分之萬要扇他耳光的!然而現在他們都銷聲匿跡了,並且……一切都雲消霧散了,一切都截然不同了!……我環視四周。我依舊迷迷瞪瞪的。我麻木不仁地看了一眼走進來的姑娘:在我面前閃現出一張鮮嫩、年輕、有點蒼白的臉龐,兩道直直溜溜的黑眉毛,一副正正經經、似乎有些驚訝的神情。這立刻使我大為喜歡;如果她滿臉堆笑,我反倒會厭惡她。我開始聚精會神地打量起她來,似乎也更使勁地打量:我的思想還沒有完全集中起來。在這張臉上,有某種純樸和善良的東西,但不知何故又有一些嚴肅得令人訝異的東西。我堅信,她在這裡會因為這一點而不吃香,那些笨蛋中沒有一個人能看上她。說實話,她不能稱為美人,雖然她身材高挑,健壯有力,體態勻稱。她穿著極其樸素。某種下流的東西控制了我,我徑直走到她面前……
「真見鬼!」特魯多柳博夫一拳砸在桌子上,咆哮起來。
「唔——唔——唔,那您的收入怎麼樣?」
「第三點:我熱愛真理、誠實和正直,」我幾乎是機械地繼續說道,因為我自己已嚇得渾身冰涼,我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熱愛思想,茲維爾科夫先生;我熱愛真正的友誼,平等互待,而不是……哼……我熱愛……然而,為什麼說這些呢?我也為您的健康乾杯,茲維爾科夫先生。您去勾引那些切爾克斯女人吧,您去打死祖國的那些敵人吧,還有……還有……為您的健康乾杯,茲維爾科夫先生!」
我站在桌子邊,緊靠她坐過的那把椅子,魂不守舍地望著前面。過了大約一分鐘,突然我全身都顫抖起來:就在我的正前方,就在桌子上,我看見了……總而言之,我看見了一張揉皺了的藍色五盧布鈔票,正是一分鐘前我塞進她手裡的那張鈔票。這就是那張鈔票;不可能是另一張;這屋裡也沒有其他的鈔票。看來,她是在我跳進另一角落的時候,一下把鈔票扔到桌子上的。
「別人不讓我……我沒法做……好人!」我泣不成聲地說道,然後我走到沙發邊,一頭撲在沙發上,在真正的歇斯底里中號啕大哭了足足一刻鐘。她緊挨著我倒了下來,緊抱著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緊抱著我。
「為什麼?跪在她面前,痛加懺悔,放聲大哭,吻她的腳,哀求她原諒!我就希望這麼做;我心如刀割,痛不欲生,我永遠、永遠也不會麻木不仁地回憶起這一時刻。然而——為什麼呢?」我心裏想著,「難道就因為我今天吻了她的腳,明天也許便不會憎恨她了?難道我能給她幸福?難道我今天不是又一次——第一百次認清了自己價值幾何?只怕我會把她活活折磨死!」
「他們到底在哪裡?」我向一個人問道。
但我已經全都明白了:在她的聲音里,已經有某種別的東西在顫動,它已不像早先那樣生硬、粗魯和倔強,而是帶著某種柔和與羞怯,這種羞怯竟然使我自己不知怎麼突然在她面前深感慚愧,深自歉疚。
然而,我的荒淫時期結束了,於是我就感到非常膩煩。我深感悔恨,並不斷趕走悔恨:它太令人噁心了。可是,漸漸漸漸地我竟對它習慣了。我也習慣了一切,其實也不是什麼習慣,而似乎倒是一種心甘情願的同意承受。不過,我有一個能容忍一切的法子,那就是——躲進「一切美與崇高」之中,當然,是在幻想中。我放肆幻想,躲進自己的角落裡一連幻想了三個月,請你們相信,在這樣的時刻,我就與那位縮手縮腳、心慌意亂、把德國假獺絨縫在自己外套的領子上的先生判然有別了。我突然成了英雄。當時即便那位身高兩俄尺十俄寸的中尉前來登門拜訪,我也讓他吃閉門羹。我當時甚至都已忘記了他的模樣。我的幻想到底有多美妙,我又怎麼會深深陶醉於其中——對此現在已很難說清了,可當時我確實深深陶醉於其中。其實,我直到現在還依舊多多少少陶醉於其中。每次荒淫之後,我的幻想便變得分外甜蜜、特彆強勁,同時夾雜著絲絲悔恨和滴滴熱淚,夾雜著聲聲詛咒和陣陣狂喜。常常會有那樣一些地地道道的狂喜的瞬間,和那樣一些幸福盈溢的瞬間,以至於我內心中甚至連一絲嘲笑都感覺不到,確實如此。有了信仰,有了希望,有了愛。也就是說,我當時盲目地相信,會出現某種奇迹,出現某種外來的力量,突然把這一切都拉長、擴大;那有益的、美好的而更重要的是完全現成的(到底是什麼樣的——我從來都不清楚,但主要的是,完全現成的)活動天地將突然呈現在眼前,於是我立即出人意料地降臨塵世,幾乎是身騎白馬,頭戴桂冠。次要的角色我根本不放在眼裡,因此我在現實生活中心安理得地甘居最末位。不是英雄,便是塵垢,中間狀態是絕不可能存在的。這可把我害慘了,因為當我置身塵垢中時,我總寬慰自己,他日我定會是英雄,而英雄可以用自己的高大遮掩塵垢:據說,一個普通人會因為沾上了塵垢而感到羞恥,而英雄則因為太過高大,而不至於完全被塵垢玷污,因此沾上點塵垢也無傷大雅。饒有趣味的是,這「一切美與崇高」的熱潮,往往既在我荒淫的時候湧上心頭,又正當我身處最底層的時候闖入心裏,以其零零星星的閃光,似乎在提醒別人記住它們,然而,它們並不是以自己的出現來消除荒淫;恰恰相反,它們彷彿在以二者的反差對荒淫火上澆油,而且其出現的勁道也恰到好處,正好是最佳調味品所需要的勁道。這種調味品是由矛盾和苦難,以及痛苦的心理分析構成的,而所有這些煩惱和痛苦卻賦予我的荒淫某種衝勁,甚至使我的荒淫具有了某種意義——一句話,它們起到了最佳調味品的最佳作用。所有這一切甚至不無某種深蘊。我怎能自甘於這種簡單的、庸俗的、本能的、抄寫員之流的荒淫,並讓所有這些塵垢吞噬自己呢!在此情況下,又有什麼能迷醉我,使我深夜跑到大街上去呢?不,我自有高尚的脫身術擺脫這一切……
當然,我和同事們的友誼沒能保持多久,我很快就和他們吵翻了,而且由於當時年輕氣盛,沒有經驗,甚至見了他們連招呼都不打了,就像是從此一刀兩斷了。不過,這種情況總共只出現過一次。總的來說,我一向都是孤身獨處的。
「可是,要知道在父親家裡生活該是多好啊!暖意融融,自由自在;自己的安樂窩啊。」
我的上帝!難道我在那時就已羡慕起她來了?
「然而,死在醫院里更好些,是嗎?」
「沒有。我忘了。」這一個答道,但沒有絲毫愧疚之意,甚至也沒有向我道歉,便跑去點菜了。
「當然,當然!」其他人異口同聲說。
激動不已,滿懷憤恨……
幸虧在這個時候,阿波羅以他粗魯無禮的行為轉移了我的注意力。他真是使我忍無可忍!他是上天給我安排的一個災星,一個禍害。我和他經常彼此挖苦,已經一連數年了,因此我恨死了他。我的上帝,我對他真是深惡痛絕啊!在我一生中,我似乎還從未像恨他那樣痛恨過任何人,特別是在某些時候。他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妄自尊大,曾經干過裁縫。但是,不知何故他竟蔑視我,甚至蔑視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以一種無法忍受的目空一切的態度對待我。不過,他對所有人都持目空一切的態度。只要看一眼他那淡黃色頭髮梳得溜光溜光的腦袋,看一眼他在自己前額上梳得高高、塗滿植物油的一綹燙卷頭髮,看一眼他那張厚實的、總是抿成三角形的嘴巴——你們就會感覺到,你們面前的這個人是一個任何時候都極其自信的人。這是一個極其吹毛求疵的人,是我在世上遇到的天字第一號吹毛求疵的人;而且他還具有隻有馬其頓的亞歷山大才會有的那種自尊。他珍愛自己的每一粒紐扣、每一個指甲——肯定珍愛,他那副眼神就是這樣!他對我的態度極其專橫跋扈,很少跟我說話,即便偶爾看我一眼,目光也是那樣桀驁不馴,唯我獨尊,並且總是帶著嘲諷,有時簡直惹得我怒火衝天。他履行自己職責時的那副神態,彷彿是在賜給我天大的恩惠。不過,他幾乎任何事情都不為我做,甚至根本就不認為自己應該為我做什麼事。毫無疑問,他認為我是整個世界最大的傻瓜,而且他之所以「把我留在自己身邊」,唯一的原因就是他每個月可以從我這裏拿到工錢。他同意「什麼事都不做」,就可以每月從我這裏拿到七個盧布。正因為如此,他才原諒了我的許多過失。我有時恨他竟到這樣的地步,只要一看到他走路的樣子,我就會渾身發抖。但是最令我切齒痛恨的是他那嘟嘟囔囔的低語腔調。他的舌頭比一般人的要稍長一點,或者是另有諸如此類的原因,因此他說話時總是噝噝發音不準、噓噓模糊不清,並且他還似乎因此特別自鳴得意,自以為這會使他身價倍增,高人一等。他說話時聲音很低,一字一頓,雙手背在身後,兩眼望著地面。當他有時在隔壁自己的房間里誦讀讚美詩時,尤其使我切齒腐心。為了這個誦讀,我跟他多次發生衝突。然而,他偏偏嗜好在晚上誦讀,聲音低沉,語調平穩,拖著長腔,就像在追悼亡靈。饒有意思的是,他後來竟把這派上了用場:他現在正受雇為死人誦讀讚美詩,而與此同時,他還負責消滅老鼠和做鞋油。可是在當時我沒法趕走他,彷彿他與我的生活已經融合一體,發生了化學反應一般。而且他本人也無論如何不會同意離開我。我無法住在傢具齊全的出租房子里:我的房間是我的小天地,我的蝸牛殼,我的一個套子,我躲在裏面離群索居,而阿波羅呢,鬼知道是什麼原因,我總覺得他就是這個住所的一部分,因此我整整七年都沒法趕走他。
「請坐。」我機械地說,並把桌子旁的一把椅子挪給她坐,自己則坐在沙發上。她立即順從地坐了下來,瞪大了雙眼望著我,顯然是在等著我馬上開口說話。這種天真的等待真使我怒氣衝天,但我克制住了自己。
「您跟茲維爾科夫一向鑿枘不合呀。」特魯多柳博夫皺起眉頭補充道。但我已經抓住了這事,也就不再放手。
「德國人嗎?」
「我要殺死他,殺死他!」我擂著桌子尖叫著,完全陷入了氣憤若狂的狀態之中,同時也完全明白,這樣氣憤若狂真是愚不可及。
「您也知道,西蒙諾夫,我來這裏的時候不可能知道……十分抱歉,我忘了……」
我挺直身子,坐在椅子上,抖顫顫地拿起酒杯,準備說出一些驚世駭俗的話來,但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究竟想說什麼。
她這句話深深刺痛了我。這可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這個「這」的意思就是:別再糾纏了,真討厭!我們都悶聲不響了。
遇到我之前的事情,
「您眼下已經喝醉了。」特魯多柳博夫鄙夷不屑地斜眼看著我這邊,但終於同意他目中有我了。茲維爾科夫一語不發地看著我,就像看一隻甲蟲。我低垂下眼睛。西蒙諾夫趕忙給大家斟上香檳。
這可使我立刻怒從中來。怎麼!我對她如此溫存,而她……
把一個墮落的靈魂拯救,
「有些人卻情願把女兒賣掉,而不是正正噹噹地嫁出去。」她突然脫口說道。
「哎,得了吧,麗莎,還說什麼搬書不搬書的,連我自己這個旁觀者都感到噁心呢。何況我也並非旁觀者。所有這一切而今在我心裏已經蘇醒了……難道,難道你自己在這裏就不感到噁心嗎?不,看來,這真是習以為常啊!鬼知道,習慣能把人變成什麼。然而,難道你當真認為你會青春永駐,會永葆花容月貌,而且人家會永遠把你留在這裏嗎?我暫且不說這裏的卑鄙污穢……不過,我倒想跟你談談這麼一件事,那就是你現在的生活:你目前雖然青春妙齡,貌美如花,人見人愛,心地善良,感情豐富;唔,可你是否知道,就拿我來說吧,剛才一醒過來,馬上就因為在這裏跟你睡在一起而感到噁心!須知只有在喝醉以後才會到這裏來。但如果你是在另一個地方,像良家婦女那樣生活,那麼也許我就不會這樣輕浮地追逐你,而是乾脆愛上你,你看我一眼,我都會心花怒放,更不用說跟我說話了;我會在大門邊守候你,我會跪倒在你面前;我會像看未婚妻那樣看著你,而且還以此為榮。我絕不敢對你有什麼不潔的念頭。然而在這裏我清清楚楚知道,我只要吹一聲口哨,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都得跟我走,我無需顧及你的意志,而你卻必須遵從我的意志。最貧賤的農夫受雇當了長工——畢竟還不曾讓整個自己都淪為奴隸,而且他還知道自己有一定的期限。可你的期限在哪裡?你只要想想:你在這裏出賣的是什麼?被奴役的是什麼?是靈魂,靈魂,你無法主宰的靈魂,你讓靈魂連同肉體一起全都受人奴役!你把自己的愛情奉獻給任何一個酒鬼去肆意糟蹋!愛情!——須知這就是一切,須知這就是鑽石,是少女的珍寶!這就是愛情!須知為了獲得這愛情,有人甘願肝腦塗地,視死如歸。而現在你的愛情能值幾何?整個的你,已經被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買下了,既然沒有愛情也什麼都可以做,那麼還用得著去追求什麼愛情嗎?須知,對於一個姑娘來說,沒有比這更厲害的屈辱了,你明白嗎?瞧,我聽說,為了安慰你們這些傻妞,他們允許你們在這裡有情郎。可你要知道,這純粹是逗你們玩,純粹是欺騙,純粹是對你們的嘲弄,而你們卻信以為真了。他,這位情郎,當真會愛你嗎?我不相信。如果他知道有人隨時都能把你從他身邊叫走,他又怎麼能愛你呢。果真如此,他就是一個王八了!他會對你有一星半點尊敬嗎?你跟他能志同道合嗎?他會嘲笑你,而且會偷竊你——這就是他全部的愛情!他不打你,還算是好的。不過,他也許會打你。如果你有這樣一位情郎,你倒可以問問他:他會娶你嗎?如果他沒有唾你一口或者打你一頓,那他篤定會朝你哈哈大笑——而他自己呢,也許最多只值幾分臭錢。你想想,就為了這些,你竟然要在這裏毀了自己的一生?人家為什麼給你喝咖啡、讓你吃飽飯呢?你可知道,他們到底為什麼要給你飯吃呢?換個姑娘,換個正正經經的姑娘,這種飯她連一小口都咽不下喉,因為她知道人家為什麼給她飯吃。你在這裏欠了債,那就會一直欠下去,一直欠到人老珠黃,客人開始厭棄你。而這個時候很快就會到來,你別老指望著青春妙齡。須知在這裏青春是如飛消逝的。他們將會把你攆出門去。而且還不是簡簡單單地攆出門去,而是起初長時間開始雞蛋裡挑骨頭,開始指責你,開始辱罵你——倒好像不是你把自己的健康奉獻給了老鴇,枉自為她毀掉了青春和靈魂,倒好像是你使她盪盡家產,讓她淪為乞丐,把她搶掠一空。而且,你也別指望有人會支持你:你的那些女友們也將會對你群起而攻之,以便討好老鴇,因為在這裏所有人都是奴隸,良心和憐憫早已掃地以盡。她們都已變得卑鄙下流,而世界上再沒有比她們的辱罵更齷齪、更卑鄙、更侮辱人的了。在這裏,你將奉獻一切,毫無保留地奉獻一切——既包括健康,也包括青春,還包括美貌,更包括希望,但到了二十二歲你會看上去就像三十五歲,如果不生病,那要算最好不過了,你要為此而感謝上帝。須知,你現在也許認為,你什麼工作也不用做,那就縱情狂歡吧!然而,世界上再沒有而且從來也沒有過比這更沉重、更遭罪的工作了。似乎孤苦伶仃的心整個兒都浸泡在淚水裡。而且當你被他們攆走的時候,你連一個字都不敢說,甚至連半個字都不敢說,只能像罪人那樣走掉。你將搬到另一個地方去,接著再搬到第三個地方,然後又搬到其他什麼地方,最後搬進了乾草市場。而在那裡,動手打人可是司空見慣的事,這是那裡的脈脈溫情,那裡的客人不打人就無法跟你溫存。你不相信,那裡會如此令人噁心吧?你不妨什麼時候去瞧瞧,你也許會親眼見到。我就有那麼一次新年的時候在那裡看見過一個女人,站在大門邊。那裡的人戲弄她,把她推出門外,而且關上了大門,讓她稍稍挨點凍,因為她挨打后哭得震天動地。才早上九點鐘,她就已喝得醉醺醺的,披頭散髮,半裸著身體,身上傷痕纍纍。她臉上塗滿了脂粉,眼睛四周卻烏青烏青,鼻子和牙縫裡都在流血;這是剛剛給某個馬車夫整治的。她坐在石頭台階上,手裡拿著一條什麼鹹魚;她哭天喊地,一邊數落自己的『苦命』,一邊用鹹魚拍打著石階。而台階邊圍聚著一群馬車夫和喝得酩酊大醉的士兵,在逗弄她。你不相信,你也將淪落到這般模樣嗎?我也不願相信,但你怎麼知道,也許在十年八年之前,就是這個手拿鹹魚的女人——從什麼地方來到這裏的時候,也像小天使一樣冰肌玉骨、天真浪漫、純潔無邪;她不知道什麼是惡,聽到什麼話就臉紅。也許,就像你一樣,心高氣傲、動輒生氣,而不像別的姑娘,把自己看作公主,她自己知道,美滿的幸福在等著那個愛她並且她也愛他的人。你瞧,結果怎麼樣呢?假如就在她喝得酩酊大醉,披頭散髮,用鹹魚拍打著髒兮兮的石階的時候,她回憶起了過去在父親家裡度過的純潔歲月,那時她還在上學,而鄰居的兒子在半路上守候她,發誓將一輩子愛她,把自己的命運交託給她,於是他倆便山盟海誓,約定彼此永遠相愛,一等長大成人就操辦終身大事!如果就在這個時候她想到了這些,她又作何感想呢?不,麗莎,如果你能像此前說到的那個姑娘一樣,在那裡的某個地方,在某個角落裡,在地下室里,得了癆病很快死去,你可就幸福了,幸福了。你說,進醫院?能送你去,當然很好,然而假如老鴇還用得著你呢?癆病就是這麼一種病;這可不是寒熱病。得病的人直到最後一刻,還心存希望,說自己健康。自己安慰自己啊。而這對老鴇倒也有利。別擔心,就是這麼回事;就是說,靈魂都已出賣了,可還欠著債,因此你不敢說個『不』字。而當你快要死時,大家都會拋棄你,所有人都會轉身遠去——因為那時從你身上還能得到什麼呢?他們還會責罵你,說你白白佔著地方,怎麼不早點死掉。想討口水喝都得不到,得到的是一陣辱罵:『你這賤貨,什麼時候才斷氣啊;吵得人睡不成覺——成天哼哼唧唧的,客人都煩透了。』這是真的,我就親耳聽到過這種話。他們會把奄奄垂絕的你塞進地下室最陰暗的一個角落裡——那裡黑洞洞、濕漉漉的;你獨自一人躺在那裡,那時你翻來覆去地想的是什麼呢?你剛一咽氣——就會有陌生人來草草收屍,滿嘴抱怨,很不耐煩——沒有一個人為你祈禱,沒有一個人為你嘆息,只想儘快從肩上甩掉你這重負。他們買上一口棺材,把你抬出去,就像今天抬出那個可憐的姑娘一樣,追悼則是在小酒館進行的。墓穴里滿是泥濘、垃圾和濕漉漉的雪——對你還用得著客氣嗎?『把她放下去,萬紐哈;她本就是個「苦命人」,就讓她在這裏也兩腳朝上放下去,就這樣。往上收繩子,冒失鬼。』『好吧,也就這樣吧。』『什麼好吧?瞧,她還側著身子呢。她好歹也是個人啊,不是嗎?唔,這就行了,填土吧。』因為你,他們都不願多罵人了。他們急匆匆地埋上濕漉漉的藍灰色粘土,就到小酒館去了……這也就是你在人世記憶的終點;別人還有孩子上墳,父親、丈夫也會來,而你呢——沒有一滴眼淚,沒有一聲嘆息,沒有一絲悼念,整個世界任何時候都不會有一個人給你上墳;你的名字將從大地上煙消雲散——彷彿你從來就不曾存在過,也從來沒有誕生過!只有遍地泥濘和大片沼澤,深更半夜,當死人都站起身的時候,你也只能在那裡敲著棺材蓋高喊:『好人們啊,請放我回人間再活些日子吧!我曾活過——但卻沒有見過真正的生活,我的生活只是九*九*藏*書一塊抹布;它被人在乾草市場的小酒館里喝掉了;好人們啊,請放我回人間再活一次吧!……』」
「啊呀,我的上帝!那您幹嗎不——早——說呢!」我抓起帽子,高喊起來,不過,是一副非常隨意的姿態,天知道這幅姿態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然而,無論我怎樣兇狠,最終還是他獲得了勝利。我連四天都沒能堅持住。他採用過去類似情況下慣用的方式開始行動,因為類似的情況已經多次出現,而且屢試屢靈(我得指出,我對這一切早就一清二楚,對他那卑鄙的伎倆也洞若觀火),這就是:他常常先用十分嚴厲的目光盯著我,一連好幾分鐘都盯住不放,特別是迎我回家或送我出門的時候。假如我,比方說,挺住了他的目光,裝出視若無睹的樣子,他就會依舊一聲不響,著手下一步的折磨。當我正在房間里踱步或者看書的時候,他往往會突然無緣無故、悄無聲息、不緊不慢地走進我的房間,站在門口,把一隻手背在身後,伸出一條腿,並且用已不再是嚴厲而完全是鄙視的目光逼視著我。如果我突然問他,你有什麼事?他會一言不發,雙眼再繼續逼視我幾秒鐘,然後古里古怪地抿緊嘴唇,做出一副意味深長的樣子,慢慢騰騰地在原地轉過身去,又慢慢悠悠地走回自己的房間。兩三個小時以後,他又突然走出來,依樣畫葫蘆地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有時,我被他惹得怒髮衝冠,早已不再問他:你有什麼事?而是乾脆果斷、威嚴地抬起頭來,並且同樣開始逼視著他。我們常常就這樣互相逼視兩三分鐘;最後他轉過身去,慢條斯理、趾高氣揚地再次離開我兩個鐘頭。
「不!必須付出諸多努力,才能挽回這一切!」我高喊道,「然而,我要麼徹底挽回,要麼便在今夜死於非命。走!」
「那還不都一樣?……可我幹嗎要死呢?」她怒氣沖沖地補充了一句。
「那你到底為什麼要離開他們呢?」
當你用回憶來譴責
「什麼為什麼?那地方多水。那裡到處是沼澤。所以就只好把棺材放進水裡了。我親眼所見……還不止一次……」
我為澆胸中塊壘,一杯接一杯地狂喝拉斐特酒和赫列斯酒。因為很少喝酒,我很快就喝醉了,而惱恨也隨著醉勁不斷增長。我突然想以一種最蠻橫的方式把他們所有人都羞辱一頓,然後揚長而去。抓住時機,牛刀小試,就讓他們去說:雖然可笑,但很聰明……而且……也……總而言之,讓他們見鬼去吧!
回到家裡,我趕緊給西蒙諾夫寫了一封信。
「我可不是打破沙鍋問到底。不關我的事。你幹嗎生氣呢?你當然會有自己的不順心事。與我有什麼相干?只不過感到可惜而已。」
我站在檯球桌旁,而他正想從這裏走過去,因此我無意中擋了他的道;他抓住我的雙肩,一言不發——既不預先告知,也不做任何解釋——就把我從原來站著的地方挪到了另一個地方,而他自己卻旁若無人地走了過去。就連打我一頓,我原本都可以原諒的,可我怎麼也不能原諒他把我挪了個地方,卻又完全不把我放在眼裡。鬼才知道,我當時該怎樣來挑起一場真正的、更為正規的爭吵,一場更為體面也即更富文學性的爭吵!別人對待我就像對待一隻蒼蠅。這個軍官身高兩俄尺十俄寸左右;而我卻是矮矬矬又瘦懨懨的。不過,是否爭吵卻完全取決於我:只要我提出抗議,當然,別人就會把我推出窗外。然而,我改變了主意,認為最好是……怒恨恨地溜之大吉。
「阿波羅!」我輕聲輕氣、一板一眼但又氣喘吁吁地說,「你可要馬上就去找警察分局局長,一刻也不要耽誤!」
「你去!你去告吧!」我咆哮如雷了,「現在就去,馬上就去,此刻就去!可你還是劊子手,劊子手,劊子手!」但他只是看了看我,然後轉過身子,根本不理會我叫他回來的呼喊,安然自若,頭也不回地緩步走進自己的房間。
「我從那裡來……我打算……徹底離開。」為了打破沉默,她開口說道,但是,可憐的姑娘啊!在這本來就愚不可及的時刻,對著一個像我這樣本來就愚不可及的人,實在不該從這件事說起。對於她這種愚鈍和不必要的直率,我的心甚至都因憐憫而酸痛起來了。然而,在我心中某種醜惡的東西又立即徹底吞噬了我的憐憫之情;甚至還有加無已地煽動我:讓世上的一切都完蛋吧!又過了五分鐘。
「棺材?」
我不知道,直到今天我還是無法斷定,而當時當然比現在更無法弄清這一點。沒有操控別人的權力和虐待別人,我可真是沒法活……然而……然而須知高談闊論說明不了任何問題,因此,也就無須高談闊論了。
我把六個盧布裝進信封,把信封好,讓阿波羅去送給西蒙諾夫。知悉信里有錢,阿波羅肅然起敬,同意去走一趟。傍晚時分,我出去散步。我的頭依舊在疼,而且從昨天起就一直昏昏沉沉的。可是,隨著夜晚越近,暮色越濃,我的印象就越發變換不定,紛亂不已,而思緒也隨之變得亂糟糟的。在我身上,在我心靈和良心的深處,有什麼東西並未悄悄死去,也不願悄悄死去,並化為一種摧心蝕骨的苦悶。我多半是在行人最熙熙攘攘、店鋪最星羅棋布的街道上擠來擠去,沿著小市民街、花園街,圍著尤蘇波夫花園。我總是特別喜歡在暮靄紛飛的時候在這些街道上走來走去,那也正是那裡密密麻麻擠滿了各種各樣的行人、手藝人、小商販的時候,他們滿臉愁容,憂心如焚,為了每天的工錢,挨家挨戶,四處奔走。我喜歡的正是這種蠅頭小利的奔忙,這種原生態的庸庸碌碌。這一次,街上摩肩接踵的整個擁擠景象更強烈地刺|激了我。我怎麼也沒法掌控自己,也無法理清思緒。有什麼東西在我心中不斷地騰躍,騰躍,使我疼痛不已,並且不願平息。我心煩意亂到了極點,於是趕緊回家。就好像有什麼罪重壓在我心上。
茲維爾科夫自討沒趣,但他假裝若無其事。
「嫉妒啊,這是實話。唔,她怎麼能去親吻別的男人呢?怎麼會愛別人勝過愛父親呢?一想到這裏就會感到心裏堵得慌。當然,這全都是胡謅;當然,每個父親到頭來都會想通的。然而,我在女兒嫁出去以前,只有一件操心事讓我痛苦不堪:怎樣百般挑剔,讓所有求婚者一個個都變得一無可取。可是最終,我還是會把女兒嫁給她自己心儀的人。須知,女兒自己愛上的那人,在父親看來卻總是最差的。事情就是這樣。家庭中的許多不幸,常常都是由此引發的。」
「如果不是麗莎,就絕不會發生任何這類事情!」我暗自斷定。接著,我神氣活現、大獲全勝似的站了分把鍾,不過,心臟卻在緩慢而劇烈地跳動,然後,我又親自到隔壁房間去找他。
「對……不……在。」
他對我了解得一清二楚,這使我怒不可遏。
啊!原來是這麼回事!
沒有回答,我覺得,我似乎聽到了她走下最後幾級樓梯的腳步聲。
可是,我並未唱歌。我只是極力不看他們任何一個人;擺出一副極其獨立不羈的姿態,急不可耐地等待著他們搶先跟我談話。然而,唉,他們就是金口不開。而此時此刻,我是多麼、多麼渴盼和他們握手言歡啊!時鐘敲了八下,最後,又敲了九下。他們離開餐桌,挪到沙發上。茲維爾科夫斜躺在沙發上,把一條腿擱在小圓桌上。酒也被搬到那裡。他真的給他們帶來了自己的三瓶酒。當然,他沒有邀請我過去。大家都圍著他坐在沙發上。他們幾乎都敬若神明地聽他說話,顯而易見,他們都很愛他。「為了什麼?為了什麼?」我暗自思忖。他們時而在酒醉的欣喜中互相親吻。他們談著高加索,談著什麼是真正的激|情,談著加爾比克牌,談著機關里的肥缺;談著他們誰都不曾謀面的驃騎兵波德哈爾熱夫斯基有多少收入,並且因為他財源廣進而歡天喜地;他們談著他們誰也都不曾見過的Д公爵夫人國色天香,千嬌百媚;最後他們竟一直談到莎士比亞的萬古流芳。
於是,你以正正規規的主婦身份
「您有點……像是從書上搬來的。」她說,在她的聲音里,似乎突然之間又能聽到某種嘲諷的口吻。
「那地方並不遠……離這裏就幾步路……」西蒙諾夫一邊送我到前廳,一邊重複道,擺出一副手忙腳亂的架勢,而這跟他的天性完全不相稱。「就這樣,明天五點整!」他在樓梯上朝我喊道:我走了,他可真是滿心歡喜。而我卻簡直氣瘋了。
「反正一個樣。」她沉默片刻后突然說道。

「看來,她並不懂,」我心想,「而且真是可笑:竟教訓起人來了。」
「不是。」
「也就是要決鬥啰?願意奉陪。」那人答道,可是,我提出決鬥時的樣子大概頗為滑稽,而且跟我的身形太不相稱,他們大家都笑得前仰後合,連費爾菲奇金也跟著笑得快趴下了。
「站住!」當他慢慢騰騰、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去,一隻手背在身後,準備走回自己房間的時候,我怒氣衝天地大吼一聲,「站住!回來,你給我回來!」也許是我的大吼聲太過反常,因此他竟轉過身來,甚至頗帶幾分訝異地開始仔細打量我。然而,他依舊一聲不吭,這可把我氣瘋了。
「因此,您就瘦骨嶙峋,今非昔比了……從那時起……」茲維爾科夫補上一句,他已經不無惡意,而且用某種狗眼看人低的同情目光,打量著我和我的衣服。
他默不作聲,又想轉回身去,但我一把抓住了他。
「父親和母親還在嗎?」
然而,在我所有的這些幻想中,在這些「對一切美與崇高的追求」中,我曾體驗到多少的愛呀,上帝啊,多少的愛呀:雖然只是一種幻想的愛,雖然事實上這愛從未運用於人類的任何事物,但是這愛是如此豐裕,以致到後來事實上反倒覺得沒有運用它的必要了:這愛已經成為多餘的奢侈品。不過,這一切總是十分圓滿地以懶洋洋、醉迷迷地轉變成藝術而告結束,也就是說,轉變成完全現成的、美的存在形式,而這是從詩人和小說家那裡極力剽竊來的,並能適應一切公共事業和個人需求。比方說,我戰勝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當然也就心如死灰,並且不得不心甘情願地承認我所有的優良品德,而我也就寬恕了他們大家。我成了傑出的詩人和宮廷高級侍從,我戀愛了;我獲得了不計其數的財富,並立刻把它們全都分贈給人類,且當眾懺悔自己的那些可恥行徑,當然,也不完全都是可恥行徑,其中也包含有許許多多「美與崇高」,某種曼弗雷德式的東西。所有的人都熱淚滿眶,撲過來親吻我(要不,他們怎麼會是笨蛋呢),而我光著雙腳、餓著肚子去宣傳新思想,並在奧斯特里茨打垮了頑固派。接著,便奏起凱旋曲,頒布大赦令,教皇同意離開羅馬去往巴西;接著,便在鮑爾蓋茲別墅為全義大利人舉行舞會,別墅就坐落在科莫湖畔,因為科莫湖為了此次盛會特意挪到了羅馬;接著,便是灌木林里的活劇,等等,等等——你們似乎都不知道?你們會說,在我自己親口承認的那麼多陶醉和眼淚之後,現在再把這一切拿出來大肆兜售,這真是俗不可耐,厚顏無恥。為什麼就厚顏無恥呢?難道你們認為,我會對所有這一切感到羞愧嗎,難道所有這一切會比你們這些先生們生活中的隨便什麼事情都更愚蠢嗎?而且,還要請你們相信,我的有些想法還是挺不錯的……畢竟並非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科莫湖畔嘛。不過,你們說得也對:的確,既俗不可耐,又厚顏無恥。而最為厚顏無恥的是,我現在竟在你們面前開始為自己辯護。不過,夠了,否則的話,就會永遠沒完沒了了:總是一個比另一個更厚顏無恥……
「你有過未婚夫嗎?啊?」
絞扭著雙手,詛咒
啊,但是,去它的吧!重要的是,我跳出困境了。
我十分厭惡地轉過身去,我早已無法冷冰冰地宏論滔滔了。我對自己所說的話也感同身受,不禁心潮澎湃。我早已渴盼讓自己那些擠壓在角落裡的隱秘思想一吐為快了。有什麼東西在我胸中猛地燃燒起來,某個目標「顯現」了。
「須知,這豈不是有幾分侯爵式的俏皮嗎?」我又把信從頭讀了一遍,自我陶醉道,「但這都因為我是個博覽群書、滿腹經綸的人!要是別人處於我這種境地,他早就一籌莫展了,而我卻硬是跳出了困境,而且悠然自得,而這一切都因為我是『當代博覽群書、滿腹經綸的人』。況且,這一切也許都是因為昨天多喝了酒。哼……哦,不對,並非酒的原因。從五點到六點我等候他們的時候,我可是滴酒未沾啊。我對西蒙諾夫說了謊,恬不知恥地說了謊,而且即便現在也沒感到羞恥……」
「別說了,先生們,也別動手!」茲維爾科夫威嚴地喊道,制止了群情激憤,「我感謝你們大家,但我自己能夠向他證明,我是多麼重視他的話。」
「你正好碰上我陷入窘境,麗莎。」我結結巴巴地開口說道,我也知道,談話真不該這樣開頭。
「我認為,對於這件事誰都沒有權力妄加評議,」我聲音發抖地反駁道,彷彿發生了什麼大事似的,「也許正是因為過去鑿枘不合,我現在更想參加。」
然而,我竟然未曾聽見,就在這時,通往過道的門突然輕輕地、慢慢地打開了,有個人走了進來,停住腳步,開始困惑地打量著我們。我抬頭一看,羞得人都呆住了,接著便撒腿跑回了自己的房間。在那裡,我雙手揪住自己的頭髮,用腦袋頂住牆,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僵在那裡。
「我請求您的友誼,茲維爾科夫,我羞辱了您,但是……」
她沒有回答。這一切真是荒謬至極。
想要拖欠他的工錢,比方說,哪怕只是兩天,哪怕只是三天,那也是辦不到的。他會鬧得驚天動地,以致我都不知道該往何處躲藏。然而,在這幾天里,我對所有人都恨之入骨,因此我不知什麼原因也不知為了什麼決定懲罰一下阿波羅,還要再拖兩個星期才給他發工錢。我早就準備這樣做了,還在兩三年前就準備這樣做了——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向他表明,他不該在我面前妄自尊大,而且只要我願意,我就可以隨時不給他發工錢。我決定這事先對他秘而不宣,並且甚至故意緘口不言,以便打掉他的傲氣,迫使他自己首先找我談工錢的事。到那時,我就從箱子里取出整整七個盧布,讓他看看,錢我是有的,可就是有意扣著不給,因為我「不樂意,不樂意,就是不樂意給他工錢,我之所以不樂意,就因為我樂意這樣做」,因為這是「老爺我的意志」,因為他對我大不恭敬,因為他粗魯無禮,可是,如果他畢恭畢敬地求我,那我也許會心軟下來,並把錢給他;否則的話他還得再等上兩個星期,三個星期,整整一個月……
「你到底幹嗎,為啥打人?」那農夫叫了起來,但他還是使勁抽了那匹劣馬一鞭子,使得那馬開始用後腿尥起蹶子來。
那時,我就已經開始體會到我在第一章里曾經談到的那種如潮快|感。而自從發生了與軍官之間的那件事後,我就更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那裡去了:在涅瓦大街上我能最為經常地碰到他,在那裡我也能最好地欣賞他。他也大多是節假日到那裡去。在將軍們和大官們面前,他雖然也要讓路,而且也得像泥鰍那樣在他們中間閃來閃去,可是碰到我們這號兄弟,或者甚至比我們這號兄弟更有地位的人,他卻簡直目中無人;他徑直大踏步沖將過來,彷彿他面前就是一片空無一人的空間,無論如何也不會讓路。我切齒痛恨,緊盯著他,並且……每次遇到他都怒悻悻地給他讓路。我深感痛苦的是,即便在大街上,我也總是無法跟他處於平等的地位。「為什麼你一定要先給他閃身讓路呢?」有時,夜裡兩三點鐘醒來,在瘋狂的歇斯底里發作中,我苦苦追問自己,「為什麼正好是你,而不是他呢?要知道,對此並沒有法律規定,要知道,這在哪裡都沒有明文規定啊!以後可就半斤八兩,平等對待,一如彬彬有禮的人們彼此相遇時通常所做的那樣:他讓出一半路,你也讓出一半路,你們相互尊重,也就各自走過去了。」但根本不是這樣,而且照舊是我閃身讓路,而他甚至都沒有發現我給他讓了路。於是,突然一個最為奇特的想法萌生在心頭。「啊,」我心想,「如果我和他劈面相逢,卻……偏不給他讓路,那又會怎樣呢?故意不給他讓路,哪怕即便把他撞開也不讓路:啊,這又會怎樣呢?」這個大胆的想法漸漸控制了我,使我坐卧不寧。我一刻不停、極其狂熱地尋思著這事,而且故意更為頻繁地到涅瓦大街去,以便設想得更加清楚明白,這件事我該怎樣去做,在什麼時候做。我得意洋洋。我越來越感覺到,這個主意既能行之有效,又會馬到成功。「當然,不拚命撞他,」我心想,由於滿心高興早已心軟了,「而是這樣,僅僅是不讓到一邊,撞他一下,但又不要撞得太厲害,而只是肩膀碰著肩膀,剛好控制在合乎禮貌的範圍之內;這樣,他撞我多重,我也就撞他多重。」最後,我終於下定了決心。然而,準備工作卻花去了很多的時間。首先,在實施行動的時候,需要更優雅得體的儀錶,因此得關心一下服飾打扮。「為以防萬一,譬如說,發生了公眾圍觀事件(而這裏的公眾可都是superflu:有伯爵夫人途經此處,有Д公爵途經此處,還有文學界的文人才子途經此處),必須衣著入時;這會使人相信,並使我們在上流社會的心目中直接處於某種彼此平等的地位。」為了這一目的,我申請預支了一筆薪水,在丘爾金商店買了一雙黑手套和一頂相當體面的帽子。我覺得黑色手套比我起初想買的檸檬色手套更加莊重,也更加bon ton。「顏色太刺眼,就會使人感到似乎過於招搖了」,因此我沒買檸檬色的。一件綴著白色骨制紐扣的考究襯衫,我早已預備停當;然而,外套卻耽擱了我很長時間。我的那件外套本來就很不錯,穿起來暖融融的;可是,它是棉製的,只有領子是浣熊皮的,這可就顯得過於寒酸了。無論如何,必須換一個領子,換成假獺絨的,就像軍官們身上的那樣。為此我一再跑到勸業場,幾經挑選,終於挑中了一塊價格便宜的德國假獺絨。這種德國假獺絨雖然很容易穿壞,而且樣子會變得十分難看,但最初剛縫上去的時候,它看上去甚至還十分氣派;而我本來只需用它派一次用場就足夠了。我問了一下價格:還是太貴了。經過慎重考慮,我決定先賣掉我的浣熊皮領子。不足的錢款對於我來說依舊是一筆相當大的數目,我決定向我的科長安東……安東內奇·謝托奇金借錢,他溫文爾雅,為人正派,辦事一絲不苟,從不借錢給任何人,不過在我剛來就職的時候,給我指定工作的那位要人曾特別向他介紹過我。我痛苦不堪。找安東……安東內奇借錢,我感到既荒謬絕倫,更無地自容。我甚至有兩三天都無法入眠,何況在當時我本來就睡眠很少,我正患著寒熱病;我的心臟似乎在迷迷濛蒙中停止了跳動,或者突然間「怦怦怦」地劇烈跳動!……安東……安東內奇起初深感訝異,接著皺起眉頭,後來考慮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把錢借給了我,他讓我立了借據,註明兩個星期後從薪水中扣除。這樣,一切終於齊備了;美佳佳的假獺絨代替了髒兮兮的浣熊皮,於是我開始慢慢著手行動。不能一上場就斷然行動,那隻會徒勞無功;這件事必須巧加安排,做得到位,恰恰應該慢慢慢慢進行。但我得承認,歷經多次嘗試之後,我甚至都開始絕望了:我們無論怎樣也無法相互撞起來——每次都是如此!難道我沒有精心準備嗎,難道我沒有下定決心嗎——眼看著我們馬上就要撞上了,可我一看——又是我閃身讓開了路,而他竟自走過去了,根本沒有注意到我。當我走近他時,我甚至默默祈禱,請求上帝讓我痛下決心。有一次,我總算橫下心來,可結果卻只是我倒在了他的腳邊,因為在最後一瞬間,就在相隔僅兩俄寸距離的時候,我卻陡地泄了氣。他神色不驚地從我身上跨了過去,而我則像一隻小球一般滾到了一邊。就在這一夜,我又發起了寒熱病,並且夢囈連連。可是忽然間,這一切卻好得不能再好地解決了。頭天夜裡,我已斷然決定放棄我那害人不淺的計劃,就讓這一切不了了之吧,於是我懷著這個目的最後一次來到涅瓦大街,只是想看看——我到底怎樣讓這一切不了了之的呢?突然,就在離我的冤家對頭三步遠的地方,我出乎意外地下定了決心,我眯起眼睛,於是——我們肩膀碰肩膀,扎紮實實地撞了一下!我分毫不讓,而且以完全平等的身份揚長走過!他甚至都沒有回頭看上一眼,裝作毫無察覺;但他只不過是在裝樣子,我對此深信不疑。我至今仍對此深信不疑!當然,我吃虧更多些,他遠比我強壯,但問題不在這裏。問題在於,我達到了目的,維護了尊嚴,一步也沒有退讓,在大庭廣眾之中使自己與他處於完全平等的社會地位。我回到家裡,深感大仇已報。我欣喜若狂。我得意洋洋,唱起了義大利詠嘆調。當然,我不會向你們描述三天後我發生的那件事情;如果你們讀過我寫的第一章《地下室》,那你們自己也能猜得出來。那位軍官後來被調到某個地方去了,至今我已有十四年左右沒有見過他了。他,我的小鴿子,現在怎麼樣呢?他又在欺壓誰呢?
「請——問——問,您……是在司里上班?」茲維爾科夫繼續關注我。他看見我陷入窘境,竟鄭重其事地認為應該撫慰我一下,也就是說,讓我抖擻精神。「他究竟怎麼了,難道想讓我拿酒瓶砸他。」我怒轟轟地思量。由於不習慣他這一套,我不知怎的騰地冒火了。
「照我看,這簡直是少得可憐。」特魯多柳博夫一本正經地說。
「要是您眼下對我有什麼吩咐,那麼我的職責就是照辦。」他依舊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回答,聲音低沉,語調平穩,發出噓噓的聲音,還聳起眉毛,行若無事地把腦袋從這邊肩膀側向另一邊肩膀——而且所有這一切都做得驚人的平心靜氣。
「什麼?」
「什麼叫『就那樣』?是什麼樣的人,什麼身份?」
你滿懷著深深的痛苦,
「我沒有錢!」他斷然說道,不屑一顧地冷笑一聲,也走出了房間。
不過,這位奇談怪論者的《手記》到此並未結束。他把持不住,又繼續往下寫。然而,我們卻認為可以到此打住了。
當然,我還是一動未動。
我甚至都哭了起來,雖說就在此刻我丁一卯二地知道,所有這一切都來自西爾維奧和萊蒙托夫的《假面舞會》。於是我突然感到極其羞愧,羞愧得叫馬車停了下來,走下雪橇,站在積雪的街道上。車夫長嘆一聲,莫名其妙地望著我。
「為什麼?」
「我問你的不是這個,不是這個,劊子手!」我高聲大叫著,氣得渾身發抖,「我告訴你,劊子手,你為什麼要來這裏:你看到我沒發給你工錢,但你又夜郎自大,不願低頭——開口求我,因此你就跑來用這種愚蠢的目光懲罰我,折磨我,可你這劊子手也不想——想——想,這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愚不可及,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水,給我點水,就在那裡!」我用弱微微的聲音嘟囔著,其實我心裏明白,我完全無需喝水,也完全可以不用弱微微的聲音嘟囔。但是,為了挽回面子,不得不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故意裝腔作勢,不過那陣歇斯底里大發作倒是真的。
「就是您的工——工資?」
「哦……對。也許吧。還有一點,麗莎:人只喜歡計算自己經受了多少痛苦,而不喜歡計算自己得到了多少幸福。可如果公平合理地衡量衡量,那他就會發現,他是痛苦和幸福兩者兼而有之。唔,假如一個家庭萬事如意,上帝賜福,丈夫是模範丈夫,愛你、疼你,和你如膠似漆,那該多好!在這樣的家庭里真是美滿幸福!甚至有時候哪怕苦樂參半也很好啊;須知,哪裡沒有痛苦呢?也許,等你出嫁了,你自己就會知道了。然而,就拿你嫁給你心愛的人以後新婚燕爾之時來說吧:那真是幸福啊,有時候真是幸福無邊!而且這幸福是時時處處都環繞著你。在新婚燕爾時期,即便與丈夫吵架也能美美滿滿地收場。有些女人,愛得越深,就越是愛纏著丈夫吵架。真的;我認識這樣的女人,她說:『瞧,我愛你,非常愛你,正因為愛你,所以我才折磨你,而你應該體會得到呀。』你可知道,人會出於愛而故意折磨人?這大多是女人。而她會暗自思忖:『反正以後我會那麼愛他,那麼疼他,所以現在折磨折磨他也不算罪過。』於是全家人都為你們而高興,你們既和和美美,又開開心心;既親密無間,又忠貞不渝……可也有一些嫉妒的女人。要是他出門在外——我知道這樣一個女人——她就會無法忍受,在深更半夜跳起來,偷偷跑出去窺視:不會在那裡吧,不會在那家吧,不會跟那個女人搞在一起吧?這可真是太糟了。她自己也知道這很糟,可就是魂不守舍,飽受煎熬,須知這是因為她愛他;一切都是由於愛呀。而在吵架之後,兩人又和好如初,她自己向他認錯,或者表示原諒他,這是多麼好啊!於是兩口子其樂融融,突然之間變得幸福無比——彷彿他們重又有緣重逢,重又洞房花燭,重又開始戀愛。因此,無論是誰,無論是誰都沒有必要知道夫妻之間發生的事情,只要他們相親相愛就夠了。而且,無論他們之間發生了多麼激烈的爭吵——也不應該請親生母親來當仲裁,更不應該相互揭短示丑。他們自己就是自己的仲裁。愛情是上帝的秘密,無論夫妻倆發生了什麼事,所有外人都應該對此閉目塞聽。這樣愛情就會更神聖,更美好。夫妻雙方要真正相敬如賓,而很多事情都是建立在相互尊敬的基礎上的。既然已經產生了愛情,既然因為愛情而結了婚,那麼為什麼要讓愛情毀於一旦呢?難道就不能保持住愛情嗎?愛情保持不住的情況是少見的。唔,只要幸運地碰上一個好丈夫,心地善良,誠實正直,愛情怎麼會付諸東流呢?新婚燕爾時的柔情密意確實會消逝,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加美好的比翼齊飛。那時,夫妻倆心有靈犀,相濡以沫,共創美好家業;相互之間不再有秘密。而一旦生兒育女,那麼每一個時刻,即使是最艱難的時刻,也都會幸福盈溢;只要心中有愛,而且還無所畏懼。那時,工作也是樂在其中,那時即便有時為了孩子而省吃儉用也會其樂無窮。須知他們以後會因此而愛你;也就是說,你是在為自己做儲蓄。孩子們慢慢長大成人了——你感到,你是他們的楷模,你是他們的靠山;即使你撒手人寰了,他們也將一輩子保持你的感情和思想,因為這是從你身上傳承下來的,他們將會效仿你的形象和樣式。也就是說,這是一項偉大的責任。這怎能不使父親和母親的關係更親密無間呢?有人說,有了孩子日子就艱難了?這是誰說的?這是天賜洪福啊!你喜歡小孩子嗎,麗莎?我是喜歡極了。你看看——這麼一個粉嘟嘟的小男孩,吸著你的奶,而哪個丈夫望著妻子抱著他的兒子坐在那裡能不心潮澎湃呢?粉嘟嘟、胖乎乎的小寶寶,伸開四肢,自由自在地躺著;小手小腳嫩汪汪的,小指甲乾乾淨淨,細可可的,細得讓你看了都覺得好笑;那雙小眼睛,好像什麼都懂得似的。而他一邊吸奶,一邊用小手揪著你的乳|房玩兒。父親走過來——他便吐出奶頭,整個身體向後仰著,看著父親,笑了起來——只有上帝才知道這有多可笑——接著又一口一口地吸起奶來。而當乳牙長出來后,他有時會突然咬住母親的乳|頭,還要用自己那雙小眼睛瞟著母親:『瞧,我咬住了!』那麼,當丈夫、妻子、孩子三個在一起的時候,難道這一切不幸福融融嗎?為了這樣的時刻,許多事情都是可以寬恕的。不,麗莎,自己首先必須學會生活,然後才能去指責別人!」https://read.99csw•com
「那不是更好,那不是更好嗎?」在回到家裡以後,我又開始幻想,試圖用幻想消除內心火辣辣的劇痛。「那不是更好嗎,如果讓她現在帶著屈辱永遠離去?屈辱——這可是一種凈化劑;這是一種最辛辣、最痛苦的意識!明天我就可能玷污她的靈魂,使她心力交瘁。而屈辱從今而後將永遠不會從她心裏消失,而且無論將來等待她的是多麼骯髒的污泥——屈辱將會提升她的精神、凈化她的靈魂……用憎恨……嘿……也許,還有寬恕……不過,這一切真會使她感到輕鬆些嗎?」
「再過一年?」
那糾纏著你的惡習;
「不是從地窖里……而是從地下的那一層樓里……唔,你知道……在那下面……從一家妓院里……四周遍布污泥……蛋殼,垃圾……臭氣熏天……髒得可怕。」
「太少了。」茲維爾科夫得意洋洋地指出。
最使我醉心的就是耍花招。
「他們是做什麼的?」
萬籟俱寂,大雪漫天,朵朵雪花幾乎垂直地墜落地面,給人行道和大街鋪上一層厚厚的白墊子。一個行人也沒有,一點聲音也聽不到。街燈冷冷清清、徒勞無益地閃爍著。我飛奔了兩百來步,在十字路口停住了腳步。「她到哪裡去了?我又為什麼要追她呢?」
「請放心,智慧在這裡是完全多餘的。」
大家紛紛落座,我也坐了下來。餐桌是圓的。我左手邊坐著特魯多柳博夫,右手邊則是西蒙諾夫。茲維爾科夫坐在我對面;費爾菲奇金挨著他,坐在他和特魯多柳博夫中間。
直到今天,每當我回憶起我那封信中所表現出來的真正紳士式的、豁達大度的、開誠布公的風度時,我仍然感到沾沾自喜。措辭巧妙,氣度高貴,而最主要的是沒有任何廢話——我把一切都歸咎於自己。我為自己辯解道,「如果還允許我為自己辯解的話」,那完全是因為我根本不會喝酒,第一杯就把我喝得酩酊大醉,這一杯(似乎是)還在他們到來之前喝的,那時我正在H?tel de Paris從五點到六點等候著他們。我首先請求西蒙諾夫原諒;並請他向其他所有人轉達我的歉意,特別是茲維爾科夫,因為「我仿若做夢一般依稀記得」,我似乎侮辱了他。我還補充道,我本擬親自登門向大家道歉,可是頭疼欲裂,而最主要的是——愧對大家。我最為滿意的是我那種「有點輕描淡寫」、甚至幾乎漫不經心(不過,十分得體)的口吻,這種口吻突然化為文字,勝過一切可能出現的理由,能使他們一下子就明白,我對「昨天所有這一切惡劣行為」自有相當獨立的看法;我完完全全、徹徹底底不像你們諸位先生可能想象的那樣一蹶不振,而是恰恰相反,我就像一個自尊自重的紳士那樣,平心靜氣地看待這一切。「常言道,不以往事責英雄嘛。」
「可是,這位擁有三千農奴的科利亞,怎麼老是不來這裏給您餞行呢?」我猝然插入談話。所有人頓時悶聲不響。
她臉上的恐懼感和屈辱感,先是被痛苦和訝異所取代。而當我痛哭流涕,把自己稱作下流胚和惡棍的時候(我是聲淚俱下,說完那一段宏篇大論的),她的整個臉由於抽搐而扭曲了。她一度想站起來,阻止我說下去;當我說完后,她竟毫不在意我那「你為什麼到這裏來,你為什麼賴著不走」的叫喊,而關注的是我竟說出這樣的話來,心裏必定苦不堪言。何況她倍受凌|辱,可憐至極;她認為自己與我相比是無比地低賤;那麼她又怎麼會生氣、叫屈呢?在一陣無可遏制的衝動中,她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整個人都準備撲向我,但依舊膽怯了,不敢離開原地,只是向我伸出了雙手……頓時,我的心也波翻浪涌。這時,她猛地撲到我身邊,雙手摟住我的脖子,並且痛哭起來。我也情不自禁地號啕大哭,我還從來沒有這樣哭過……
還在頭天晚上,我就料定,我會第一個到達。然而,問題並不在是否第一個。
終於,我那破舊不堪的掛鐘噝噝噝噝噝地敲了五下。我抓起帽子,極力不瞧阿波羅——他從一大早就一直在等著我給他發工錢,但出於自尊不肯先開口要錢——從他身邊一溜煙閃過,跑出大門,乘上我特意用最後半個盧布雇來的豪華馬車,像個老爺一般驅車駛往H?tel de Paris。
大家都把我扔在一旁,我只得垂頭喪氣、不知所措地枯坐著。
「麗莎!麗莎!」我對著樓梯喊道,但是不敢高喊,聲音很低……
於是,你以正正規規的主婦身份
一陣寒意突然襲上心頭。
他們早已無影無蹤了,不過無所謂:我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沉默。
於是,有一次,在星期四,我忍受不了孤獨,並且知道星期四安東……安東內奇杜門謝客,我於是想起了西蒙諾夫。我爬上四樓去他住所的時候,正好想到的是,這位先生會因我而深感苦惱,我走這一趟純屬多餘。然而,這類想法的結果往往是似乎故意更有加無已地使我鑽進進退兩難的窘境,因此我就推門進去了。在此以前,從我最後一次見到西蒙諾夫至今,差不多已經過去一年了。
「就是您……」
「不管怎樣,一年以後你會身價驟跌,」我幸災樂禍地繼續說,「你也就會從這裏搬到一家更低級的院子里。再過一年——搬到第三家,越搬越差,越搬越差,因而七八年後也就搬進乾草市場的地下室里了。這還算好的。而最糟糕的是,除此以外,假如你還得上了什麼病,唔,比如說,肺病……或者感冒了,或是其他的什麼病。過這種生活,有病就很難治好。給病纏上了,也許就再也甩不掉了。那就只有死路一條。」
勇敢而自由地走進我的家門!
「拿去,既然你如此厚顏無恥!」他冷酷無情地說了一句,就跑出去追趕他們了。
「麗莎。」她幾乎是悄聲細語地答道,但不知為何十分冷淡,而且移開了視線。
我早已預感到,我徹底攪翻了她的靈魂,撕碎了她的心靈,而且我越是真切地感到這一點,我就越想儘可能更迅速、更有力地達到目的。一場遊戲,一場遊戲吸引了我;不過,這不僅僅是遊戲……
我一躍而起,飛跑過去找阿波羅。總得找個地方躲一躲啊。
「麗莎!」我提高聲音,大喊了一聲。
頭腦里有一種不可抑制的衝動。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我頭頂飛舞,碰觸我,刺|激我,使我不安。憂愁和憤恨重又在心中沸騰,並尋找發泄。突然在我身旁和我並排著,我看見有兩隻睜著的眼睛,在好奇地、執拗地注視著我。這目光冷冰冰、陰凄凄,似乎完全是陌生的,令人感到難受。
「茲維爾科夫!我請求您原諒我,」我心急如焚而又毅然決然地說,「費爾菲奇金,我也請您原諒,請大家原諒,請所有人原諒,我冒犯了大傢伙兒!」
他用那雙呆怔怔的眼睛萬分訝異地望著我。他也喝醉了。
「馬上去,此刻就去!——快去,要不然你可想不到會出什麼樣的事!」
「您真是瘋了,」他說道,甚至連頭都沒抬,照舊慢慢悠悠地發著噓噓的聲音,繼續引線去穿針眼,「哪裡見過有人去找長官來跟自己過不去的呢?至於害怕嘛——您就別再使勁嚷嚷了,因為——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不僅荒謬絕倫,而且還有點那個。」特魯多柳博夫埋怨道,他在天真地為我打抱不平,「您也太柔心弱骨了。這簡直是粗野無禮。當然,並非有意的。但這件事西蒙諾夫是怎麼搞的……唉!」
在他家裡,我還碰見了我的另外兩位中學同學。看來,他們正在談論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對於我的到來,他們沒有一個人表現出任何注意,這簡直令人訝異,因為我跟他們已經多年未曾謀面了。顯而易見,他們把我看成一隻最平淡無奇的蒼蠅了。即便當年在學校里他們也不曾如此蔑視我,雖說學校里所有的人都憎恨我。我當然明白,他們必定蔑視我,因為我仕途失意,也因為我極其窮困潦倒,衣著十分寒酸,等等——這一切在他們眼中成為我碌碌無能和微不足道的標誌。不過,我還是沒有料到他們竟會蔑視我到如此地步。西蒙諾夫甚至對我的到來感到驚異。他以前也似乎總是對我的到來感到驚異。所有這一切搞得我十分難堪;我有點愁眉不展地坐了下來,開始聽他們在說些什麼。
「好,好,沒關係。明天吃飯的時候再交吧。我本來只是想知道……請您……」
茲維爾科夫率先走入房間,一望而知他就是這夥人的老大。他和他們大家都喜笑顏開;但一看到我,茲維爾科夫就端起一副官架子,不慌不忙地走過來,裝腔作勢地稍稍彎了彎腰,並且向我伸出一隻手來,似親熱但又不太親熱,帶著某種老成持重、幾乎是將軍式的彬彬有禮,似乎他一邊伸出手來,一邊又在自我防範著什麼東西。這與我預想的恰恰相反,我原以為,他一進屋就會哈哈大笑,發出以前那種尖溜溜的刺耳聲音,而且一開口就是他那套索然寡味的笑料和一點兒也不俏皮的俏皮話。還在昨晚我就已做好準備,來洗耳恭聽,可我萬萬沒有料到他會擺出這麼一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式的親熱。由此看來,他現在已經完完全全認為,他在一切方面都無可比擬地超過我了吧?如果他只是想以這種將軍的派頭來使我難受,我認為那倒還沒什麼;我吐口唾沫,付之一笑就行了。可是如果他確實沒有任何使我難受的念頭,他那顆公羊腦袋裡真的產生了他無可比擬地超過我的想法,並且他只能以保護者的身份來接待我,那該怎麼辦呢?一想到這裏,我頓時喘不過氣來。
我陡地轉向茲維爾科夫。我痛苦不堪,難受至極,哪怕砍掉腦袋,也要結束這一切!我發起了寒熱病,被汗水浸得濕答答的頭髮粘在前額和太陽穴上。
「什麼?」我滿懷柔情好奇地問道。
我此時害怕並非由於膽小如鼠,而是漫無邊際的虛榮心。我畏懼的並非他那兩俄尺十俄寸的高大,也並非被痛打一頓並被扔出窗外;說實話,肉體上的勇敢,我還是足夠多的;但精神上的勇敢卻很不夠。我害怕的是,一旦我提出抗議,並且溫文爾雅地開始與他們理論時,在場的所有人,從那個恬不知恥的檯球記分員一直到那個滿身臭氣熏人、臉上長滿粉刺、衣領滿是油膩、在這裏阿諛獻媚的最低級小官吏,都會大惑不解,並且嘲笑我。因為這是榮譽攸關之事,也就是說,並非關於榮譽本身,而是關於榮譽攸關之事(point d'honneur),在我們這裏迄今為止一直是不能用其他方式來談論的,而只能用溫文爾雅的語言來交談。「榮譽攸關之事」是不能用日常普通語言來談論的。我百分之百地相信(儘管我是徹頭徹尾的浪漫主義,但畢竟還有那麼點現實感),他們大家都只會笑痛肚子,而那個軍官卻絕不會只是簡單地揍我一頓了事,也就是說,他絕不會不帶惡意地揍我一頓,他肯定會用膝蓋頂住我,並用這種方法推著我繞檯球桌打轉,直到後來他突發慈悲之心,才把我一把推出窗外。不消說,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對我來說是不可能就此風平浪靜的。後來,我常常在街上遇見這位軍官,並且一眼就清楚地認出他來,只是不知道他是否認出了我。也可能沒有認出我來;我是根據某些跡象做出這種判斷的。可是我,我呀——卻是懷恨在心、橫眉怒目地看著他,就這樣持續了……好些年!我的憎恨甚至一年年越積越深,不斷增強。起初,我悄悄地開始打聽這個軍官的情況。我這樣做實屬不易,因為我跟誰都不熟悉。然而有一次正當我就像拴在他身後似的遠遠尾隨著他時,剛好有人在街上叫了一聲他的姓氏,這樣我就知道了他姓什麼。另外一次,我跟蹤他一直到他的住所,並且花了十戈比銀幣,從看門人那裡打聽到了他住在哪裡,第幾樓,是一人獨居還是跟誰合住,等等——總而言之,打聽到了能從看門人那裡打聽的一切。有一天清晨,雖然我從未從事過文學創作,可是卻突然心血來潮,打算以揭露的方式、漫畫的手法和小說的形式來描寫一下這個軍官。我得意非凡地寫著這篇小說。我肆意揭露,甚至不惜造謠中傷;起初我編造了一個姓氏,但又編造得讓人一看就知道指的是誰,可是後來經過深思熟慮,又更換了姓氏,並把稿子寄給了《祖國紀事》。然而,那時還不時興揭露性的文章,因此我的小說未能發表。這使我怒火中燒。有時氣涌如山,簡直憋得我喘不過氣來。最終,我下定決心向我的對手提出決鬥。我就給他寫了一封措辭優美、動人心弦的信,懇請他向我道歉;如若遭到拒絕,信上相當強硬地暗示將進行決鬥。這封信寫得如此出色,只要那位軍官稍微懂得一點點「美與崇高」,那麼他就一定會跑到我跟前來,摟住我的脖子,主動獻出自己的友誼。這該是多麼好啊!我們就會握手言歡!視為知己!「他會用他的顯要地位來保護我,我則用我的良好修養來使他變得高尚,唔,還可以用……思想,以及許許多多其他可能有的好東西!」請你們想想看,那時他侮辱我已經過了兩年,我的挑戰實乃一種不成體統的過時舉動,儘管我的信相當巧妙地對這一過時舉動有所解釋和掩飾。但是,感謝上帝(至今我仍熱淚滿眶地感謝至高無上的上帝),我沒有把這封信寄出去。一想到這封信寄出去會惹出多大的麻煩,我就不寒而慄。然而,突然間……突然間我以最簡單、最天才的方式復了仇!我突然間靈光一閃,想出了一個高招。有時,在節假日,我常常在三點多鍾到涅瓦大街走走,沿著向陽的一邊散步。其實,我在那裡完全不是散步,而是品味難以計數的痛苦、屈辱和憤怒;但這些大概也正是我所需要的。我像條泥鰍,以最不雅觀的方式,在行人中匆匆忙忙地閃來閃去,不停地給人讓路,一會兒是將軍們,一會兒是近衛騎兵和驃騎兵的軍官們,一會兒是太太們;在這一時刻,只要一想到我衣著寒酸,一想到我匆忙地閃來閃去的寒酸相和鄙俗樣子,我就會感到心痛如絞,背灼似烤。這是一種莫此為甚的痛苦,一種綿綿不斷、無法忍受的屈辱,產生這一痛苦和屈辱的是一種思想,這思想正在變成一種無止無休的、直接的感覺,感到我在這整個世界面前只不過是一隻蒼蠅,一隻骯里骯髒、有傷風化的蒼蠅——它比所有人都更聰明,比所有人都更有教養,比所有人都更高尚——這早已是不言自明的,然而,卻也是一隻連續不斷地給所有人讓路,受盡了所有人侮辱、所有人損害的蒼蠅。我為什麼要把自己弄得如此痛苦,我為什麼要到涅瓦大街去閑逛呢——難道我不知道嗎?可是,只要一有可能,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拔腿就往那裡走去。
然而,我剛一看到這被侮辱的自尊閃出的第一道火光,就憤恨得渾身發抖,並且立刻火冒三丈。
「並非所有出嫁的人全都幸福。」她用原來那種粗魯的急促語調打斷了我的話。
「我沒有打擾您吧?」她戰戰兢兢地開口說,聲音幾乎難以聽見,並且站起身來。
大家都深感震撼。
「那真是太可惜了。」
「中尉茲維爾科夫先生,」我開口道,「您知道嗎,我痛恨巧舌如簧,痛恨巧舌如簧者和惺惺作態……這是第一點,而接下來就是第二點。」
「去那裡!」我高叫一聲,「要麼是他們大家都跪下,抱住我的腿,乞求我的友誼,要麼……要麼是我扇茲維爾科夫一記耳光!」
在我面前站著一個人,傻乎乎地笑著,這便是老鴇,多少有點認識我。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又走進一個人。
「諸位,」茲維爾科夫從沙發上站起來,高聲說道,「現在都到那裡去吧。」
「確實愚不可及,我們好友小圈子聚會,為好朋友送行,而您卻來攪局,」特魯多柳博夫單單衝著我一人粗聲大氣地說,「昨天可是您自己磨著硬要參加我們的聚會的,您可別破壞了大家和諧的氣氛……」
「我會來的……」她斬釘截鐵地低聲說道,依舊沒有抬起頭來。
「妓|女最好死在醫院里……」(「她早已知道這事了,」我心想,「所以說『妓|女』,而不是『姑娘』。」)
「誰說的!」我趕忙回答,「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我就堅信,是有人欺侮了你,而且是他們更對不起你,而不是你對不起他們。我對你的身世儘管一無所知,但是像你這樣一位姑娘,肯定不會情願落入這裏的……」
不過,我還是立即說出了我領多少工資。我的臉漲得紅通通的。
「你多大歲數了?」
「麗莎,你看不起我了吧?」我直盯盯地瞪著她問,因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的想法而渾身顫抖。
這種時候,本該盡量裝作什麼也沒看見,就像一切都平平常常,而她卻……於是我隱隱約約感到,她將為這一切付出巨大的代價。
這又怎麼啦?我早就料到,她會這麼做的。我早就料到了嗎?不。我是一個自私到極點的利己主義者,實際上我根本不尊重別人,因此我完全無法想象她會這樣做。這使我無法忍受。剎那間,我像瘋子一樣飛跑去穿衣服,把匆促間隨手抓到的東西披在身上,箭一般飛奔著去追她。當我跑到大街上時,她才走了不到兩百步。
我們悶聲不響,持續了五六分鐘。茶放在桌子上,我們都沒有碰:我是故意不願先喝,以此使她更感到難堪;而她又不好意思自己先喝茶。她滿懷憂傷、大惑不解地看了我好幾次。我卻執拗地沉默不語。主要的受難者,不消說,還是我自己,因為我清清楚楚地意識到,這種愚蠢的遷怒於人是多麼可惡、多麼卑鄙,但與此同時,我又怎麼也無法控制住自己。
「我驚異地獲悉,您樂意參加我們的聚會。」他開口說道,嗯嗯啊啊地拿腔拿調,壓低聲音,拖長字眼,這可是他過去從未有過的,「我跟您似乎總是很難謀面。您總躲著我們。犯不著嘛。我們並不像您想象的那樣可怕。唔,不管怎麼說,我很高興,能恢——復——聯——系……」
「哎呀,您這是怎麼啦!」她打了個哆嗦,驚呼道。
「啊哈!決鬥可不是那麼好玩的!」費爾菲奇金刻毒地挖苦道。
可憐的姑娘,她精心保存著這個大學生的信,就像保存珍寶一樣,而且飛跑著去取來自己這唯一的珍寶,生怕我匆匆離去了,卻不知道還有人真心實意、誓死不二地愛著她,還有人滿懷尊敬地跟她談心。也許,這封信註定要毫無結果地藏在她的首飾盒裡。但那又何妨;我堅信,她將一輩子珍藏這封信,把它當作自己的珍寶,當作自己的驕傲,當作自己的辯護書,因此,這個時刻她想起了這封信,並把它拿來了,為的是天真地用它在我面前自豪一番,在我的心目中恢復她的地位,好讓我看見這一切,好讓我因此誇獎她。我一句話都沒說,只握了握她的手,就走了。我是那麼想離開……整個路途我都是步行,儘管濕乎乎的雪總是像鵝毛一般下個不停。我疲憊不堪,倍感壓抑,惶惑不安。可是,真理已經在惶惑不安背後閃閃發光。這煩人的真理!
「跪下來乞求我的友誼——他們決不會這樣做。這是白日夢,俗不可耐的白日夢,令人生厭、羅曼蒂克、虛無縹緲的白日夢;與科莫湖畔的舞會毫無二致。因此,我必須扇茲維爾科夫一記耳光!我非扇不可。就這樣,板上釘釘了;我現在就風馳電掣般飛跑去扇他一記耳光。」「快趕!」
你灑下熱淚淋淋,
「你去啊!」我抓住他的肩膀尖聲叫道。我覺得,我馬上就要動手打他了。
「那是自然,既然是我們請他。」西蒙諾夫肯定地說。
「那錢呢!」費爾菲奇金朝我這邊點了點頭,輕聲對西蒙諾夫說,但剛說出口就停住了,因為就連西蒙諾夫都感到不好意思了。
麗莎會來,這個念頭一直折磨著我。我感到奇怪的是,在昨天所有那些回憶中,關於她的回憶不知為何卻特彆強烈、特別突出地折磨著我。傍晚前,我早已把其他所有事情忘記得乾乾淨淨,早已全都棄如敝屣了,而且我一直為寫給西蒙諾夫的那封信感到極其心滿意足。但此刻,我不知為何卻總感到有點不滿足。「如果她真來了,怎麼辦?」我不停地想,「那又有什麼,沒關係,就讓她來好了。唉。糟糕的只是,比如說,她會看到我是怎樣生活的。昨天我在她面前充足了……英雄……可現在,唉!這真是糟糕透了,我竟這樣落魄潦倒。屋子裡簡直一無長物。而且我昨天竟會決定穿著那樣的衣服去赴宴!可我那漆布沙發,連裏面墊子的棕團都露出來了!而我那件睡衣,也沒法完全遮住它!簡直是破爛布片……因此這一切她都會看到,而且也會看到阿波羅。這個畜生,說不定會欺負她。他會對她尋瑕索瘢,為的是讓我難堪。而我呢,不用說,照例會不知所措,在她面前畏畏縮縮,用睡衣的衣襟來遮住自己,開始陪著笑臉,並開始撒謊。喔,真卑劣!可是,這還不算最卑劣的!還有某種比這更主要、更卑鄙、更下流的東西!對,更下流!而且還須,還須戴上這可恥的、虛偽的面具!……」
「入席吧,諸位,」跨進門來的西蒙諾夫喊道,「萬事俱備了;我負責香檳酒,冰鎮得涼沁沁的……要知道,我並不知道您的住址,上哪兒去找您呀?」他突然轉身對我說,但不知何故又沒看我。顯然,他有某種反對情緒。看來,是昨晚之後想好的主意。
「那您就會吩咐他們給自己送上點什麼吃的來,」茲維爾科夫打斷他的話說,「或者乾脆不等人到齊就開飯。」
「看來,您是想賣弄您的智慧?」
然而,就在這時,突然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
「這辦不到!」他帶著某種變態的自信回答。
在家裡,首先我主要是讀書。我試圖用外來的感覺抑制住我內心中不斷累積的憤懣。而對於我來說,外來的感覺只能來自閱讀。閱讀,當然對我大有助益——它使人心潮起伏,使人心花怒放,也使人痛苦不堪。不過,有時也使人感到乏味至極。我畢竟想活動活動,於是便突然陷入陰鬱的、地下的、卑劣的狀況之中——並非放蕩,而是墮落。我的情慾由於我經常的、病態的憤懣而變得異常勁悍,十分熾烈。時常歇斯底里地發作,還伴隨著熱淚滾滾,渾身痙攣。除了閱讀,我無處可去——也就是說,當時在我周圍沒有任何東西值得我尊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吸引我。此外,苦悶又日益深重;於是歇斯底里地渴望矛盾、對立,就這樣,我便放縱自己荒淫起來。我現在絮絮叨叨說了這麼多,可絕對不是在為自己辯解……然而,不!我在撒謊!我正是試圖替自己辯解。先生們,我記下這些,是為自己立此存照。我不願說謊。我做過保證。
「可惜誰?」
我們動身了。一陣旋風在我的腦海里飛轉:
「兩個禮拜。」她說話越來越結巴,越來越結巴。蠟燭徹底熄滅了,我已經無法看清她的臉。
「你來幹什麼?你回答!快回答!」我幾乎失去理智地大叫起來,「我來告訴你吧,親愛的,你來幹什麼。你到這裏來,是因為我當時對你說了幾句憐憫的話。這使你感到鬆快,於是你又想來聽『憐憫的話』了。但你知道嗎,知道嗎,我當時是在嘲笑你。現在還在嘲笑你。你為什麼發抖呢?對,嘲笑你!在那以前,有人在吃飯時欺侮了我,就是那幾個比我先到你們那裡的人。我到你們那裡去,是為了狠揍他們中的一個人,一個軍官;但沒能如願,沒有碰上;總得找個人轉移一下怨氣,恢復心理平衡吧,正好你撞在槍口上了,於是我就遷怒於你,盡情嘲笑你。人家侮辱了我,所以我也要侮辱別人;人家把我當成一塊抹布,所以我也要顯示一下自己的神威……事情就是這樣,而你卻以為,我當時是有意來拯救你的,對嗎?你是這樣想嗎?你是這樣想嗎?」

「總有一天你終究會死的,就像剛剛死去的那個女人一樣。那也是……一個姑娘……得癆病死的。」
我覺得,如此突如其來、出其不意地端出自己,真是做得漂亮至極,他們大家都會猛地敗下陣去,對我另眼相看,頓生敬意。
濕乎乎的鵝毛大雪紛紛下著;我敞開衣服,任憑它雪飛天寒。我已忘記了其他一切,因為我已最終下定決心要去扇那記耳光,並且心驚肉跳地感覺到,這件事早已是必定馬上就要發生,眼下就會發生,而且已經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止它發生了。凄寂的街燈在雪花紛紛的昏暗中陰森森地閃爍,仿若送葬的火把。雪花一片片鑽進我的大衣、禮服、領帶下面,並在那裡融化;我並未裹緊衣服:要知道,即便沒有這些雪花,也一切都完了。終於,我們到達了目的地。我行屍走肉般跳下雪橇,奔上台階,開始拳打腳踢地敲門。我的兩條腿,特別是膝蓋部分感到酥軟read.99csw.com無力。不知怎麼大門很快就開了,似乎他們知道我會來。(確實,西蒙諾夫預先通知過,也許,還有個人要來,而來這裡是必須預先通知的,並且往往必須採取預防措施。這是當時的一家「時髦商店」,這類商店現在早已被警察局取締了。白天,它是貨真價實的商店;可一到晚上,就必須有人介紹才能進去做客。)我快步如飛地穿過黑魆魆的店堂,走進我熟悉的客廳,那裡只點著一支蠟燭,我惘然若失地站住了:一個人也沒有。
我知道,人家會對我說,這是無法想象的——變成一個像我這樣兇狠、愚蠢的人,這是無法想象的;也許人家還會補上一句,不愛她或者至少不珍惜這份真情,這是無法想象的。為什麼就無法想象呢?首先,我已經無法愛了,因為,我再說一遍,對我來說,愛就意味著虐待和精神上主宰一切。我一輩子都無法想象還會有另一種愛情,以致發展到今天,我有時竟會認為,所謂愛情嘛,就是被愛對象自願奉獻對其實施虐待的權利。我即便在地下室里自己的那些幻想中,也總是把愛情想象成一種鬥爭,它總是從仇恨開始,以精神的征服結束,而此後怎樣處理被征服的對象,那我就難以想象了。再說,這又有什麼無法想象的呢,我已經在道德上墮落到如此地步,已經如此遠離「活生生的生活」,以致不久前我還以為她到這裏來是為了聽「憐憫的話」,而對她大加指責,肆意羞辱;而我自己竟一點都沒想到,她到這裏來根本不是為了聽憐憫的話,而是為了愛我,因為對一個女人來說,愛情也就是一切,包括一切復活,一切擺脫任何滅亡的獲救,一切再生,除此以外,不可能再有其他表現形式。不過,當我在房間里跑來跑去並從隔板的縫隙里張望的時候,我已經並不怎麼憎恨她了。我只是因為她呆在這裏而不堪忍受,十分難受。我希望她儘快消失。我渴望「安寧」,希望獨自一人留在地下室里。由於對「活生生的生活」很不習慣,我竟被壓迫得連呼吸都感到困難。
也時常出現截然相反的情形。須知有時我甚至對上班辦公都深惡痛絕,以致達到如此地步:許多次我下班回家,竟像大病了一場。可是突然之間,又會無緣無故地升起一股疑神疑鬼、漠不關心的情緒(我的情緒總是變幻不定),於是我自己也嘲笑自己的過於偏執和吹毛求疵,責備自己沉醉於浪漫主義。我時而不願跟任何人說話,可時而又不僅要跟他們暢所欲言,而且恨不得和他們相互視為知己。所有的吹毛求疵會突然之間無緣無故地雲消霧散。誰知道呢,也許我從來就不曾有過這種吹毛求疵,而只是裝腔作勢,從書本上照搬的?我至今還沒有搞清這個問題。有一次,我甚至跟他們成了莫逆之交,開始對他們登門拜訪,和他們一起打牌,一起喝酒,談論職務升遷……不過,在這裏,請允許我說幾句題外話。
問題在於,恰恰就在這一瞬間,我也比全世界任何一個人都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意識到,我這些設想真是無恥之尤、荒謬絕倫,還有這件事的整個嚴重後果,但是……
「你叫什麼名字?」我結結巴巴地問,以便早點結束這種局面。
你向我講述了一切
「那您在這裏平地風波地嘚啵什麼——啊?莫非您已經在您的『瓶』里弄得發了瘋?
「要是跟我玩這一手,」費爾菲奇金說道,「我就……」
「不,我並不害怕決鬥,費爾菲奇金!我準備明天就與您決鬥,但得在我們握手言和之後。我甚至堅持這一要求,而且您無法拒絕我。我要向您證明,我不怕決鬥。讓您先開槍,而我則朝天開槍。」
當我回到家裡,雖然已經九點過後,我也估計麗莎無論如何都不會來了,但是這晚整個晚上,我還是彷彿看到了她,而且最主要的是看到她總是以同一個姿態出現。在昨天的所有情景中,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正是這一時刻:當時,我剛一劃燃火柴照亮房間,就看見了她那張蒼白的、扭曲的臉,和她那受苦受難的目光。在那一刻,她臉上的微笑是多麼可憐、多麼勉強、多麼扭曲!但我當時還不知道,即便十五年後,我所想起的麗莎,依舊恰恰帶著那一刻出現在臉上的那種可憐的、扭曲的、不必要的微笑。
「西蒙諾夫!借給我六個盧布!」我堅決而又絕望地說。
「可我為什麼要死呢?」她又答道,彷彿在自衛。
我站在她面前,灰心喪氣,彷彿蒙受了奇恥大辱,羞愧到了極點,我只好強裝笑顏,並竭力裹緊那件破爛的棉睡衣——唔,和我不久前精神萎靡時所想象到的情景如出一轍。阿波羅站著掃視了我們兩三分鐘就走了,但我並不感到輕鬆。糟糕透頂的是,她也突然發起窘來,而且竟然窘到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當然,是因為看到了我的窘相。
「對。」
我飽受屈辱地站著。這夥人鬧鬧嚷嚷地走出了包間,特魯多柳博夫拖長聲音哼著一支下流的歌。西蒙諾夫稍稍多留了一會兒,給侍應生付小費。我突然走到他跟前。
「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你走的是正路嗎,啊?」
然而,我還是怎麼也無法靜下心來。
「那邊……里加。」
「那就這樣了,我們三個人,加上茲維爾科夫共四個人,二十一盧布,去H?tel de Paris,明天五點。」被推舉為主管的西蒙諾夫最後一錘定音。
「夠了,先生們,夠啦!」茲維爾科夫一言九鼎地叫道。
「什麼收入?」
從迷霧的黑暗裡
「小市民。」
「可惜生命。」
一個陰鬱的念頭突然出現在我腦海,並像某種令人噁心的感覺一樣傳遍全身,這種感覺一如你走進潮濕、發霉的地下室時的感覺。這兩隻眼睛恰好只是在現在才想到開始仔細打量我,這真有點反常。我又想起,在連續兩個小時里我沒跟這個生物說過一句話,而且認為根本沒有這個必要;這不知何故不久之前甚至還使我眉飛色舞。此刻,我才突然清楚地意識到,這是一種不成體統、像蜘蛛一樣噁心的淫|盪念頭,它無需愛情,粗野而無恥,直接從真正的愛情水到渠成時才做之事開始。我倆就這樣久久地對望著,但她並未在我的逼視下垂下視線,也沒有改變自己的目光,以致最後我不知為何竟心生恐懼了。
羞愧難當,萬分驚恐,
……在板壁後面的某個地方,彷彿受到什麼強大的壓力,又像是被人卡住了脖子,一座掛鐘嘶嘶啞啞地響著。在長得極不自然的嘶啞聲以後,緊接著響起了尖細的、刺耳的、有點突如其來的急促的報點聲——仿若有人突地向前跳了出來。鍾敲了兩下。我倏然清醒,雖然我並未入睡,而只是迷迷糊糊地躺了一會兒。
有一次,我在夜間路過一家小飯館,透過燈光照亮的窗戶,看見一群先生正在檯球桌邊揮舞著檯球桿打架,其中的一位還被人從窗戶里推了出來。要是在別的時候,我定會深感厭惡;可當時我卻突然心血來潮,竟然羡慕起這位被推出窗外的先生來,甚至羡慕得走進這家小飯館的檯球室,心想:「好啊,我也來打一架試試,就讓他們也把我從窗戶里推出去吧。」
我沉默了一會兒。
「然而,要是他們把我送進警察局,那又怎麼辦呢?他們不敢吧?他們怕丟臉。然而,要是茲維爾科夫對我不屑一顧,拒絕決鬥呢?這甚至是毋庸置疑的;不過,到那時我會向他們證明……當他明天動身的時候,我會直撲驛站,趁他登上馬車的關頭,抓住他的一條腿,剝下他的外套。我要用牙齒緊緊地咬住他的手,狠狠咬他一口。『大家看哪,一個被逼到山窮水盡的人最後會怎樣!』就讓他打我的腦袋,就讓他們緊隨其後毒打我吧。我要向所有人大喊:『大家看,就是這個狗崽子,臉上還掛著我的唾沫呢,卻要去勾引切爾克斯女人了!』」

——錄自尼·阿·涅克拉索夫的詩
「對,在乾草市場,是從地窖里抬出來的。」
想到這裏,我立刻怒氣衝天:
「對!」她生硬而匆忙地附和我。這一聲「對」的突如其來簡直使我大吃一驚。這就意味著,也許,她剛才打量我的時候,腦海里也有同樣的想法轉悠過?這說明,就連她也會進行一定的思考了?……「見鬼,這倒饒有興味,這——真是所見略同啊。」我心想,幾乎興奮得搓起手來,「要掌控這樣一顆年輕的心還不是小菜一碟?……」
「萬分感謝。」
依照阿波羅的性格來看,不付工錢是不行的。然而,關於這個壞蛋,關於我的這個禍害,以後再慢慢談。
「你是本地人?」過了一分鐘,我把腦袋稍稍轉向她,幾乎怒形於色地問。
「簡直是痴人說夢!」特魯多柳博夫隨聲附和。
「難道你沒有通知他改時間了?」特魯多柳博夫轉身問西蒙諾夫。
「以後就以後唄……」
「為什麼糟糕?」
「他在自我安慰呢。」西蒙諾夫指出。

「是的。」
車夫拉緊了韁繩。
茲維爾科夫從椅子上站起身,向我鞠了一躬,並且說:
「你為什麼到我這裏來,告訴我,請你?」我喘著氣開口說,甚至連說話的邏輯順序都沒有考慮。我想要竹筒里倒豆子一般把所有的話猛地一下子全都倒出來,我甚至顧不上從哪裡說起了。
「應該把他轟出去!」西蒙諾夫恨恨地說。
她目瞪口呆。「您怎麼啦!您這是怎麼啦!」她叫著,急得在我身邊團團轉。
「行了,行了,」茲維爾科夫喊道,「別吵了,先生們,這有失風度。現在最好還是聽我跟你們講一講,我前天差一點結婚的事情……」
「我是五點整準時到的,這是你們昨天跟我約定的時間。」我大聲回答道,我怒火中燒,差點兒就要大發雷霆。
我去荒淫總是獨自一人,偷偷摸摸、心驚膽戰、卑鄙下流地趁著夜色,但羞恥之心即使在最醜惡的時刻也沒有離開我,而且在這樣的時刻甚至發展成為一種詛咒。早在當時,我心裏就已經有了一個地下室。我慄慄危懼,生怕一不小心被人看到,被人碰上,被人認出來。我於是專挑各種最為隱蔽的場所出入。
當我用激|情洋溢的規勸話語
「可您要知道,我們本只是朋友間小圈子聚會,」費爾菲奇金怒沖沖地說,也拿起了帽子,「這可不是官方會議。我們也許壓根兒不希望您……」
我很快就恢復了記憶;我毫不費力地一下子就想起了一切,彷彿這記憶一直在守候著我,伺機隨時再次撲入我心田。而且,即便在昏昏沉睡中,記憶里也仍然總是有一個怎麼也無法忘懷的點,我的那些惺惺忪忪的幻想就圍著這個點沉重地轉悠。然而,奇怪的是:我這一天所發生的一切,在我清醒的此刻,卻感到已是十分久遠的往事了,似乎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早已把所有這一切忘得精光。
足足有三個多月,我怎麼也無法再接連不斷地幻想下去,並開始產生了一種不可遏制的融入社會的需求。融入社會,對我來說,就意味著去我的科長安東……安東內奇·謝托奇金家做客。這是我整個一生中唯一一位天長日久的熟人,而今連我自己都為這種情況而大吃一驚。但是,只有當我興會淋漓,而我的幻想又達到幸福至極的境界,因而非得立刻與人們乃至整個人類擁抱的時候,我才會去他家裡;但為了擁抱,至少必須有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在場。不過,要去安東……安東內奇家必須在星期二(他規定的日子),因此,與整個人類擁抱的需求就必須總得搶在星期二進行。這位安東……安東內奇家居五角地,住在四樓,有四個房間,低矮、窄小,一間更甚一間,看樣子別無長物,十分清苦。他有兩個女兒,還有女兒們的一位姑媽,她專管端茶倒水之類事情。兩個女兒——一個十三歲,另一個十四歲,兩人都有點兒翹鼻子,我在她們面前總是窘困不堪,因為她們老是竊竊私語,嗤嗤暗笑。主人總是呆在書房裡,坐在一張皮沙發上,面對著書桌,跟一位滿頭白髮的客人坐在一起,這是我們部門或者甚至就是其他部門的一位官員。除了這兩三位客人,而且總是這兩三位常客以外,我在那裡從未見過別的來客。他們高談闊論著消費稅,樞密院里的交易,薪水,官場升遷,上司大人,獲取上司歡心的訣竅,等等,等等。我不厭其煩地傻瓜般陪坐在這些人身邊,連續四五個小時恭聽他們談天說地,自己卻不敢也不會插上一言半語。我在那裡都坐得全身麻木,好幾次都渾身淌汗,幾乎麻痹癱瘓了;但這也大有好處,而且益處多多。回到家裡,我會有好一陣子把擁抱整個人類的願望束之高閣。
那時,我才二十四歲。當時,我的生活就已經鬱鬱寡歡,雜亂無章,並且煢煢孓立,形影相弔。我不和任何人交往,甚至避免跟任何人說話,越來越深地龜縮進自己的角落裡。在辦公室上班時,我甚至極力不看任何人,我也十分清楚地發現,我的同事們不僅把我當作怪人,而且——我一直覺得就是這樣——似乎還用某種厭惡的目光在看我。我不禁深思:除了我,為什麼沒有一個人感到別人是用厭惡的目光在看他呢?在我們辦公室里,有個同事形貌醜陋,滿臉麻子,甚至似乎還頗有強盜相。要是我長著這麼一副有礙觀瞻的面容,定然不敢抬起頭來看任何人一眼。另一個同事,身上的制服又臟又破,一挨近他身邊就能聞到一股臭味兒。然而,這兩位先生中竟然沒有哪一位感到不好意思——無論是因為衣服,或是因為尊容,還是因為品性方面的什麼問題。無論是這一位,還是那一位,都不會想到,別人會用厭惡的目光看他們;而且他們即使想到了,也毫不在乎,只要不是上司如此看他們就行。而今,我完全明白了,由於自己那有加無已的虛榮心,以及由此而來的對自己的苛求,因而對自己不滿到了極點,進而由不滿發展為厭惡,於是,就在內心裡把自己的看法強加給了每一個人。比方說,我對自己的臉深惡痛絕,覺得它醜陋不堪,甚至還懷疑它上面有某種下流無恥的表情,因此,每次上班時,我都要停辛貯苦地讓自己擺出一副獨立不羈的姿態,使別人不致懷疑我下流無恥,同時也儘可能讓臉上的表情顯得高貴一些。「臉長得不美就讓它去吧,」我心想,「不過,要讓它顯得高貴,表情生動,而最重要的是極其聰明。」然而,我確切又痛苦地意識到,所有這些優點永遠無法用我這張臉表現出來。而最為可怕的是,我發現這張臉真是蠢笨不堪。但我心裏還是完全能夠容忍的。我甚至可以承認臉上的表情下流無恥,只要別人同時認為我的臉聰明絕頂就行。
「難道你覺得死活都無所謂嗎?」
「那麼,我這就走了,別了……再見。」
「第二點:我痛恨風流韻事和風流成性之徒,尤其痛恨風流成性之徒!」
他們變化多端的能力確實令人驚異,而且只有上帝知道這種變化多端,在今後的環境下將會轉變成什麼,還會磨練成什麼,在我們的將來它又會給我們帶來什麼?但這材料可真不錯!我這樣說,絕非出於某種可笑的愛國主義或克瓦斯愛國主義。不過,我確信,你們必定又認為我是在說笑話了。可誰知道呢,也許恰恰相反,也就是說,你們確信我真是這麼想的。無論如何,先生們,你們這兩種看法我都將認為是給我的一種榮譽,並因此感到特別的快樂。
「我們將在黎明時決鬥,這是確定無疑的了。廳里的差事就此完了。費爾菲奇金剛才還把『廳』說成了『瓶』。然而,到哪裡去弄手槍呢?廢話!我可以預支薪水,買上一把。可是火藥,還有子彈呢?這就是決鬥副手的事了。但怎麼來得及在黎明前把所有這一切都準備就緒呢?而且我到哪裡去找決鬥副手呢?我又沒有熟人……廢話!」我大叫一聲,腦海里的旋風轉得更烈了,於是更大聲地叫道,「廢話!我要向在大街上最先碰到的隨便哪一個人提出請求,他必須做我的決鬥副手,就像他把溺水者從水裡救出來是義不容辭的一樣。應該允許這種異乎尋常的情況出現。即便我明天哪怕是請科長本人當決鬥副手,那麼他僅憑一種騎士的情感也應該欣然同意,並保守秘密!安東·安東內奇……」
然而,這一回,那「嚴厲目光」的慣用手法剛一開始,我就立刻大發雷霆,怒火萬丈地向他猛撲過去。沒有這件事,我本來就已經怒火中燒了。
我偶然照了一下鏡子。我那驚慌失措的面孔讓我厭惡到極點:蒼白、兇狠、下流,一頭亂糟糟的頭髮。「這由它去吧,我喜歡這樣,」我心想,「我就喜歡,她看到我感到噁心;這使我心花怒放……」
「阿波羅,」我像發燒般火急火燎地低聲急語道,並把一直攥在手心裏的七個盧布丟到他面前,「這是你的工錢;瞧,我給你了;但是你必須救救我:趕緊到飯店裡去買點茶和十片麵包干來。要是你不願去,你將會把我變成不幸的人!你不知道,這是個多好的女人……這——就是一切!你也許在多想了……可你不知道,她是一個多好的女人!……」
「用不著……」她悄聲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並且再次轉動了一下身子。
沉默,深深的沉默。她甚至紋絲不動。
「那我就死吧。」她終於怒不可遏地答道,並且飛快地轉動了一下身子。

「當然,從此以後,一切就都完蛋了!廳里的差事將從地面煙消雲散。我將被拘捕,我將受到審判,我將被趕出機關,送進監獄,遣送到西伯利亞過流放生活。無所謂!十五年後,我刑滿釋放了,我將像個乞丐鶉衣百結地慢慢尋訪他的蹤跡。我將會在外省某個省城找到他。他已經結婚成家,而且很幸福。他已有了一個成年的女兒……我將對他說:『你看,惡棍,你瞧瞧我這瘦刮刮的面頰和爛兮兮的衣服!我失去了一切——前程、幸福、藝術、科學、心愛的女人,而這一切都拜你所賜。這是手槍。我來這裡是為了卸空手槍里的子彈,並且……並且寬恕你。』於是我朝天空開了一槍,此後,我就杳無音信了……」
她把水遞給我,手足無措地望著我。這時阿波羅端來了茶。我突然覺得,在發生了這一切之後,這普普通通、單調乏味的茶,真是極不體面,十分寒酸,因此我的臉騰地紅了。麗莎看著阿波羅,甚至有點望而生畏。他沒看我們一眼就走了出去。
「那裡有個女人找您。」他說,異常嚴厲地看著我,然後閃到一邊,放進了——麗莎。他不願走開,並且嘲笑地注視著我們。
「不,實在糟糕……(我又打了個哈欠。)掘墓人一定會罵街,因為雪把他們一身都打濕了。而墓穴里也一定有水。」
「上帝啊,這就是我的同伴!」我思忖著,「我在他們面前真是一個傻不拉嘰的傻瓜!然而,我也太寬縱費爾菲奇金了。這群渾球竟以為,讓我坐在自己的這桌酒席上是賞臉給我,殊不知這是我,是我在賞臉給他們,而不是他們賞臉給我!『瘦骨嶙峋!衣服!』哦,該死的褲子!茲維爾科夫剛才就瞄住了膝蓋上的黃色污漬……還呆在這裏幹什麼!此時此刻,立馬起身,離開餐桌,拿起帽子,一聲不吭,一走了之……以示蔑視!哪怕明天決鬥一場。這群下流胚,我可不是捨不得那七個盧布。也許,他們會以為……見鬼去吧!我並不是捨不得那七個盧布!我說走就走!……」
「難道您也要跟我們一起去那裡?」
我竟然不曾懂得,她是故意用嘲諷掩飾自己,而這是那些羞羞怯怯、心地純潔的人們慣用的最後一招,因為別人硬要蠻橫無理、窮追猛打地窺探他們的內心世界,而他們出於高傲,直到最後一刻都不會讓步,害怕在別人面前流露自己的感情。出於膽怯,她好幾次欲言又止,求助於嘲諷,直到最後才決定吐露心聲,這我本來應該可以猜想得到的。但我並沒有猜想到,於是我就怒髮衝冠了。
「我願意放棄原來的職務,所以我——就——放——棄——了。」我把字音拖得比他還長兩倍,幾乎快控制不住自己了。費爾菲奇金用鼻子嗤了一聲。西蒙諾夫嘲諷地看了我一眼;特魯多柳博夫不再吃東西,而開始好奇地打量著我。
啊,看來,她在細聽呢!
「我還算什麼姑娘呢?」她用幾乎聽不清的聲音悄聲說;不過,我還是聽清了。
可是,問題依舊在於,歇斯底里大發作總有過去的時候。於是(須知我寫的是極其醜惡的真實),我臉朝下緊緊地趴在沙發上,把臉深深埋在我那破破爛爛的皮靠墊里,我開始慢慢地、由遠而近地、不由自主但又無可抑制地感覺到,我現在可是再也沒臉抬起頭直視麗莎的眼睛了。我為何感到羞愧呢?我不知道,可我就是感到羞愧難當。我那惶惶不安的腦袋裡還猛然想到,現在我們扮演的角色可是完全顛倒過來了,眼下她成了英雄,而我倒變成了一個被欺凌、被壓垮的人,和四天前那個夜晚站在我面前的她毫無二致……而且,所有這一切還在當我剛趴在沙發上那一分鐘就出現在我腦海里了。
一刻鐘后,我極其心煩意亂地在房間里來回奔跑,不時走近隔板,透過縫隙張望麗莎。她坐在地板上,腦袋垂靠在床沿,看來在哭。但她並未離開,這可激怒了我。這一次,她已經知道了一切。我徹底侮辱了她,然而……真是沒什麼可說的了。她已經明白,我的激|情爆發就是一種報復,對她的一種新的侮辱,而且,在我剛才那種幾乎沒有對象的憎恨中,現在又增加了一種對她個人的、飽含嫉妒的憎恨……但是,我還不能肯定,她是否已經一清二楚地理解了所有這一切;不過她已經完全明白了,我是一個卑鄙的小人,而且最主要的是,我無法愛她。
當她講完這件事,她就羞答答地低下了她那雙亮閃閃的眼睛。
「這……」
「你就等著吧。」我心想。
「怎麼只是二十一盧布呢?」我有點激動地說,甚至顯得受了委屈似的,「如果算上我一份,那可就並非二十一盧布,而是二十八盧布了。」
「今天有人抬棺材時,差點沒掉下來。」我忽然說出聲來,我根本就不想開口說話,而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的。
「拯救你!」我繼續說道,同時從椅子上跳起來,在她面前,在房間里,奔來跑去,「為什麼要拯救你!何況我自己也許比你更糟呢。當我長篇大論地訓誡你時,你為什麼當時不撕下我的假面具,說:『而你呢,自己為什麼到我們這裏來?是來上道德課的嗎?』權力,我那時需要的是權力,需要的是遊戲,需要的是得到你的眼淚,你的屈辱,你的歇斯底里——這些就是我當時需要的東西!須知當時我自己也承受不住了,因為我是個窩囊廢,被嚇得心驚膽戰,鬼知道我為什麼傻乎乎地把地址給了你。後來,我還沒回到家裡,就為了這個地址,而把你罵了個狗血噴頭。我之所以憎恨你,是因為我當時對你撒了謊。因為我只不過是說著玩玩,聽憑大腦想入非非,告訴你吧,而實際上我需要的是:你們全都見鬼去,就是這樣!我需要的是安寧。為了不讓人打擾我的安寧,我情願只要一戈比就立刻把整個世界賣掉。是讓整個世界見鬼去呢,還是讓我喝不成茶?我會回答,為了讓我能永遠喝上茶,就讓整個世界都見鬼去吧。你是知道這一點,還是不知道呢?唔,而我卻知道,我是一個下流胚,一個惡棍,一個自私自利之徒,一個懶鬼。我這三天來一直惶惶不安,就是怕你來。你可知道,整整這三天里我最惴惴不安的是什麼嗎?那就是,我當時曾在你面前充足了大英雄,而在這裏你卻突然看到我穿著這件破兮兮的睡衣,窮得叮噹響,鄙陋不堪。我剛才對你說,我並不因自己的貧窮而感到難堪;那麼,你現在就該知道,我深感難堪,難堪至極,也害怕至極,甚至比偷東西還更難堪、更害怕,因為我這人虛榮心極重,重得就像被人剝了皮,一碰到空氣就劇烈疼痛。難道你直到現在還不明白,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了,因為你正好碰見我穿著這件睡衣,像只瘋狗一樣撲向阿波羅。一個讓人復活者,一個過去的英雄,竟然像一條亂蓬蓬的癩皮狗一樣撲向自己的僕人,而那個僕人卻在嘲笑他。而且我還像個受了侮辱的娘們一樣在你面前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面,為此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還有,為了現在我向你承認的這一切,我也同樣永遠不會原諒你!是的——你,只有你一個人必須為所有這一切負責,因為剛巧被你碰見了,因為我是個混蛋,因為我是世界上所有蟲豸中最卑劣、最可笑、最渺小、最愚蠢、最嫉妒的蟲豸,其他的蟲豸一點也不比我好,但鬼知道他們為什麼從來就不感到羞愧;而我一輩子卻要為每一個蟲卵慪氣——這正是我的一大特點!你對我說的這些什麼也不懂,這與我又有什麼相干!至於你這個人,至於你會不會死在那裡,這和我又有什麼相干,啊,什麼相干?而且,你是否明白,現在我把這一切都告訴你之後,我將會憎恨你,因為你呆在這裏並且聽到了我的話?須知一個人一生中只有一次會這樣和盤托出,而且也只有在歇斯底里的時候!……那你還要什麼呢?經過了所有這一切以後,你為什麼還要挺在我面前,折磨我,而賴著不走呢?」
「我只請您讓我們過去,您擋住路了!……唔,您到底想幹什麼?」茲維爾科夫輕蔑地回答。他們每一個都滿臉紅通通的,兩眼亮灼灼的:全都喝高了。
「她欠了老鴇的錢,」我反駁道,爭論的興緻被刺|激得越來越高,「因此一直到臨死都在為老鴇接客,儘管身患癆病。車夫們和大兵們紛紛都在議論這事。想必他們是她的老相好。他們有說有笑。還準備到酒館里去悼念她呢。」(我在這裏很是添枝加葉、誇大其詞。)
他們正在鄭重其事甚至頗為熱烈地談論一次送別宴會,這些先生準備明天一起為一位即將到外省去當軍官的同學茲維爾科夫餞行。茲維爾科夫先生也一直是我的同學。從高年級起,我就開始對他恨之入骨。在低年級時,他還僅僅是個人見人愛的漂亮而機靈的小男孩。然而,還在低年級時我就恨他,而且恰恰因為他是一個漂亮而機靈的小男孩。他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差,而且越學越差;但他卻順利地畢了業,因為他有靠山。在我們學校的最後一年裡,他獲得了一筆遺產,足足有兩百名農奴,可因為我們大家幾乎都窮兮兮的,因而他竟在我們面前炫起富來。這是一個鄙俗到極點的庸人,但又不失為一個心地善良的小夥子,即便他在炫富的時候也是如此。而我們這些人,雖然經常奢談虛有其表、憑空臆造、夸夸其談的正直和尊嚴,但除了極少數幾個人外,所有人都在向茲維爾科夫阿諛奉迎,於是他就更加牛逼哄哄了。我們阿諛奉迎他倒並非奢望得到什麼好處,而是因為他天賦奇才,鍾靈毓秀。而且不知何故我們當時總把茲維爾科夫看作八面玲瓏、風雅時尚的行家裡手。後面這一點尤其使我怒火中燒。我憎恨他那尖銳刺耳、自命不凡的聲音,我憎恨他那自鳴得意的俏皮話,其實他說的俏皮話非常愚蠢,儘管他口無遮攔,舌燦蓮花;我憎恨他那張俊生生而又有點傻乎乎的臉蛋(不過我倒樂意用我這張聰明的臉蛋和他交換)和四十年代那種無所顧忌的軍官作風。我憎恨他大談特談自己將來征服女人的赫赫功績(他還不敢追花獵艷,他還沒得到軍官肩章,他正迫不及待地渴盼著那肩章),也憎恨他時時刻刻準備著與人決鬥。我記得,有一次在課餘時間,一向沉默寡言的我卻突然跟茲維爾科夫爭吵起來,因為他和同學們神侃未來的風流韻事,最後竟像太陽下的小狗那樣神氣地突然宣稱,自己村子里的任何一個鄉下姑娘他都不會放過,並說這叫droit de seigneur,假若莊稼漢們膽敢不從的話,他就將用鞭子狠狠抽打他們大家,並且讓他們所有這些大鬍子無賴加倍交租。我們的一些下流同學為他拍手叫好,我卻同他干起仗來,這倒完全不是因為憐憫那些鄉下姑娘和她們的父親,而僅僅是因為他們竟然為這樣一個小蟲豸拍手叫好。我當時大獲全勝,不過茲維爾科夫雖然蠢笨,但卻天性樂觀,而且豪放不羈,居然只是付之一笑,因此,說實話,我並未大獲全勝:笑聲留在了他那一方。後來,他又好幾次戰勝了我,但毫無惡意,而只是隨隨便便、嘻嘻哈哈地開個玩笑。我滿懷憤恨,輕蔑地不搭理他。畢業后,他曾主動接近我;我並不十分反對,因為這使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但很快我們就很自然地各奔前程了。後來,我聽說他已升為中尉,在部隊里頗有成就,還聽說他開始花天酒地。後來,又聽到另一些傳聞,說他在部隊里官運亨通。在街上劈面相遇時他已經不再跟我打招呼了,於是我懷疑,他是怕與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打招呼會有損他的名聲。還有一次,我在劇院里見到了他,他坐在三樓的包廂里,肩上已經佩戴著穗帶了。他正在向一位老將軍的幾個女兒脅肩諂笑,大獻殷勤。三年來他已經變得很是邋裡邋遢了;雖然還像以前那樣十分漂亮、八面玲瓏;但有點虛胖,開始發福了;顯然,他到三十歲時就會渾身發福。我的同學準備為之設宴餞行的就是這麼一個終於將離開這裏的茲維爾科夫。三年來他們一直跟他常來常往,儘管他們在內心深處並不認為自己可以和他平起平坐,對此我深信不疑。read.99csw.com
「就那樣……」
「那麼……給您的——條件——優厚嗎?請——問,是什麼使——得您放棄原來的職務呢?」
「我沒耽誤您吧?」沉默了兩分鐘后,我問道。
「請等等!」
這時他已在自己的桌子邊坐了下來,戴上眼鏡,並縫起什麼東西來了。可是,聽到我的命令后,他卻突然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就是這樣,我也不知道啊,麗莎。你瞧,我認識一個做父親的,是個一本正經、求全責備的人,可是卻常常跪在女兒面前,親她的手和腳,百看不厭,真的。她在晚會上跳舞,那他就會一連五個鐘頭原地不動地站著,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愛她愛得如痴如狂,這我能理解。夜深了,她疲倦了——沉沉入夢了,而他一覺醒來,總要跑去親吻熟睡的女兒,併為她畫十字祝福。他自己穿一身油漬斑斑的破衣服,對所有人都一毛不拔,但為她卻甘願花光最後一分錢,送給她種種貴重禮物,如果她中意那禮物,他就樂不可支。父親總是比母親更愛女兒。一個姑娘生活在家裡真是其樂無窮啊!而我嘛,恐怕都不願把自己的女兒嫁出去了。」
他們不僅沒有一個人到來,而且甚至讓我幾乎都找不到我們預訂的包間。餐桌也還沒完全擺好。這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反覆詢問,最後才從侍應生那裡了解到,宴會定在六點,而非五點。櫃檯那邊也證實了這一點。我甚至都恥于細問下去了。這時僅僅才五點二十五分。假如他們更改了時間,無論如何總得通知我一聲啊;市郵局可以辦理此事呀,而不該讓我在自己……而且甚至是侍應生面前「出乖弄醜」。我坐了下來;侍應生開始擺放餐具;當著他的面,我不知怎的越發感到憋屈。將近六點的時候,包間里除了點著的幾盞燈外,又拿進來幾支蠟燭。可是,侍應生卻根本沒有想到,我一進屋就應該立即把蠟燭拿進來。隔壁房間里,有兩位臉色陰沉的客人在吃飯,每人各坐一桌,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悶聲不響。遠處的一個包間里人聲鼎沸,甚至有人在大喊大叫;不時聽到一大幫人在哈哈大笑,不時傳來用蹩腳的法語發出的尖叫聲:那是一桌有太太們參加的酒宴。總而言之,真叫人無法忍受。我很少有過比這更為糟糕的時光,因此當他們在六點整一窩蜂唰地全體出現時,我在最初的一瞬間竟然歡天喜地,就像看到了救星,而幾乎忘了應該做出一副怨氣滿腹的樣子。
清晨,我早早地翻身起床,情不自禁地一躍跳下床,彷彿所有這一切馬上就要開始實現了似的。但我相信,我生命中的某個根本性的轉折正在降臨,而且必定在今天降臨。也許是不習慣的原因吧,反正在我整個一生中,每當碰到每個外部的、哪怕是最瑣細的小事,我也總是感到,我生命中的某個根本性轉折馬上就要降臨了。不過,我仍一如既往地出門上班,只是提前兩個小時溜回家中,做點準備。我心想,主要的是,我不能第一個到場,否則他們會認為我真是受寵若驚。然而,諸如此類的主要事情千千萬萬,搞得我心亂如麻,無法應付。我親手再次把我的靴子擦了一遍;阿波羅在一天之內無論如何也不會擦兩遍靴子,他認為這不合規矩。我就自己擦,我從前廳把鞋刷偷出來,以免被他看見了,往後瞧不起我。隨後,我仔細檢查了我的衣服,發現全都破舊不堪,骯里骯髒。我真是太邋裡邋遢了。制服也許還馬馬虎虎,但我總不能身穿制服去赴宴吧。而最主要的還是褲子,恰恰就在膝蓋正中有一大塊黃色污跡。我預感到,光是這塊污跡就會把我的尊嚴減去十分之九。我也知道,我這樣想實在是俗不可耐。「然而,現在並非思前想後的時候,現在面對的是實際情況。」想到這裏,我就泄了氣。就在當時我也相當清楚地知道,這些事實被我誇大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渾身忽冷忽熱地陣陣哆嗦。我絕望地想象,這個「下流胚」茲維爾科夫將會怎樣盛氣凌人、冷若冰霜地迎接我;笨蛋特魯多柳博夫將會怎樣帶著冥頑不靈、無法抵抗的蔑視望著我;小蟲豸費爾菲奇金將會怎樣寡廉鮮恥、喪心病狂地嘲笑我,以討好茲維爾科夫;而西蒙諾夫將會怎樣對這一切洞若觀火,並且鄙視我卑劣的愛慕虛榮、畏首畏尾;而最主要的是——所有這一切都將是多麼微不足道,多麼缺乏文學意味,多麼平淡無奇。當然,最好是乾脆不去。但這又是絕對不可能的:只要什麼事情一旦吸引了我,我就會全神貫注,盡心竭力。否則,我也許會終生嘲弄自己:「啊,怎麼啦,害怕了,害怕現實了,害怕了!」恰恰相反,我迫不及待地想向這些「廢物」證明,我壓根兒就不是我自己想象中的那種膽小鬼。不僅如此:在畏葸退縮的寒熱病最劇烈發作時,我還總幻想著自己能佔上風,戰勝他們,吸引他們,並迫使他們喜愛我——即便僅僅是「為了思想的崇高和毋庸置疑的機智」。他們將會拋下茲維爾科夫,他只好獨坐一旁,閉口不言,無地自容,而我將徹底打垮茲維爾科夫。然後,我也許同他冰釋前嫌,不分彼此,把酒言歡。然而,對我來說,最可惡也最可氣的就是,我當時就知道,就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知道,實際上我什麼都不需要,實際上我壓根兒不希望打垮他們,征服他們,吸引他們,而且,即便我真的如願以償,達到了目的,我也會自己首先認為這不值分文。啊,我不斷祈求上帝,讓這一天追風攝影般飛快過去!在難以言說的愁苦中我走近窗戶,打開氣窗,凝視著在昏漠漠、暗中紛紛揚揚地飄落的濕漉漉雪花……
自然,我憎恨我們辦公室的所有同事,從上到下,概莫能外,而且鄙視所有人,然而與此同時,我又似乎害怕他們。常常,我甚至會忽然認為他們遠遠高於自己。那時不知怎麼會出現這種情形:我時而鄙視他們,時而又認為他們遠遠高於自己。一個富有修養、作風正派的人,如果不是自己對自己無盡無休地求全責備,並在某些時候蔑視自己達到憎惡的程度,那他就不可能產生虛榮心。可是,鄙視他們也好,認為他們遠遠高於自己也好,我在遇到的每一個人面前都會低下目光。我甚至做過實驗:我能否經受住某個人射向我的目光,可總是我第一個垂下目光。這使我痛苦得幾乎發瘋。我生怕自己顯得可笑,甚至害怕到病態的程度,因此我奴性十足地崇拜有關儀態舉止的一切成規慣例;我真心喜愛循規蹈矩,並且打心眼裡害怕自己有任何標新立異的行為。然而,我又怎麼能熬受得住呢?我是一個病態的富有教養的人,就像當今時代所要求成為的富有教養的人那樣。而他們大家卻全都渾渾噩噩,而且彼此就像羊群中的羊那樣何其相似乃爾。也許,在整個辦公室里,只有我一個人常常覺得自己是膽小鬼和奴才;而這正是因為,我是個富有教養的人。不過,這不僅是感覺,而事實上也果真是這樣:我是個膽小鬼和奴才。我這麼說,並不感到絲毫的不好意思。當代任何一個作風正派的人都是,而且應該是膽小鬼和奴才。這——才是他的正常情形。我對此深信不疑。他們生來如此,老天就是這麼安排的。而且不僅在當代,也不僅是由於某些偶然因素造成的,而是總的說來,在任何時代,一個作風正派的人都應該是膽小鬼和奴才。這是世上所有作風正派者的自然規律。如果他們中偶爾有誰麻起膽子幹了什麼事情,那可千萬不要以此自我安慰並沾沾自喜:因為他在別人面前終究會心虛膽怯的。這是唯一而永恆的出路。只有蠢驢和他們的低能子孫才會硬充好漢,然而,須知這也只有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才會如此。對他們無須關注,因為實在不值一提。
「你是個混蛋!」一個聲音從我的腦海里掠過,「你現在竟然還在嘲笑此事!」
「今天下葬實在糟糕!」我又開口說,只是為了打破沉默。
「現在我該把酒瓶扔向他們大家,」我想著,拿起酒瓶,於是……給自己倒了一滿杯。
「不,為了這個就該扇他嘴巴!」費爾菲奇金尖聲叫道。
「哪裡?」
我並未喝醉,可你們叫我怎麼辦吧——須知有時候苦悶竟能把人逼得歇斯底里大發作!然而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結果是我既沒有能力跳出窗戶,也沒有打架就往外走了。
「他們在哪裡?」
「可要是比這更差呢?」
這天夜裡,我做了一些極其稀奇古怪的夢。這沒什麼可奇怪的:整個晚上我都深深陷入學生時代苦役般生活的回憶中,怎麼也無法從中掙脫。把我硬塞進這所學校的,是我的幾個遠房親戚,我曾依靠他們撫養,但從我入學起他們就完全淡出我的印象了——當時,他們將一個孤苦伶仃、已被他們責罵得幾成廢物、但已經能夠思考、對一切都能默默無言、別具隻眼地觀察的孤兒硬塞進了這所學校。同學們用滿懷惡意、殘酷無情的嘲笑迎接我,因為我與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都不相似。但我無法忍受他們的嘲笑;我無法輕易地與他們和睦相處,無法像他們那樣彼此合群。我從一開始就憎恨他們,我離群索居,顧影自憐,保持著一種戰戰兢兢、飽受屈辱、異乎尋常的高傲。他們的粗蠻無禮令我怒髮衝冠。他們厚顏無恥地嘲笑我的面孔,嘲笑我矮墩墩的身材;而他們自己的長相卻是多麼蠢笨啊!在我們學校里,面部表情不知怎麼會變得特別愚蠢和極易走樣。有多少面容俊秀的孩子進了我們學校。幾年之後,他們就一個個都變得面目可憎了。早在十六歲時,我就鬱鬱寡歡地對他們感到訝異;那時他們的鼠目寸光,他們行事、娛樂、談吐的愚蠢,就已經使我大吃一驚了。他們連最必不可少的東西都不懂,對那些振聾發聵、激動人心的事物毫無興趣,因此我不由自主地認為自己遠比他們高明。並非受了損害的虛榮心迫使我這樣去想,看在上帝分上,請你們千萬別用令人作嘔的官腔濫調來反駁我,說什麼:我只會白日做夢,而他們當時就已經懂得現實生活了。他們什麼都不懂,對現實生活一無所知,我敢發誓,正是這一點使我對他們萬分憤慨。恰恰相反,他們對於最顯而易見、最引人注目的現實,卻以荒謬絕倫的愚不可及來加以接受,而且他們在當時就已習慣於只崇拜成功了。對正義但卻慘遭侮辱和迫害的一切,他們都鐵石心腸、恬不知恥地一概加以嘲笑。他們把官銜尊崇為智慧,才十六歲就把各種肥缺美差掛在嘴邊了。當然,這大多是因為他們矇昧無知,因為他們童年和少年時代環繞身邊、耳濡目染的壞榜樣。他們放蕩不羈,達到了極其反常的程度。當然,這也大多是表面現象,而更多的是故意裝出來的厚顏無恥;當然,即使在放蕩不羈時,他們身上也會不時閃現出青春之光和某種蓬勃朝氣;不過,即使他們身上的蓬勃朝氣也缺乏吸引力,而表現為恣意妄為。我對他們深惡痛絕,雖然我也許比他們更壞。他們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毫不掩飾自己對我的極端厭惡。但我早已不指望贏得他們的友愛了;相反,我總是渴望受到他們的侮辱。為了擺脫他們的嘲笑,我有意開始盡我所能更好地學習,並終於在同學中名列前茅。這使他們大為震撼。這也使他們大家都開始慢慢明白,我早已在閱讀他們視為畏途的書籍,並且懂得了他們聞所未聞的知識(這些知識並未列入我們的專業課程)。他們驚異莫名而又頗為嘲笑地看待這件事,但精神上卻心悅誠服,何況連教師們也對我青眼相加。嘲笑停止了,但敵意依舊存在,形成了一種冷冷冰冰、緊張兮兮的關係。最終,我自己無法忍受了:隨著年齡的增長,與人交往、獲得友誼的需求也越來越強烈了。我開始試著接近某些人;可這種接近總是顯得很不自然,因此也就自然而然地無疾而終了。有那麼一次,我也曾有過一個朋友。但我在精神上已成為暴君,我試圖無所不包地控制他的心靈,我試圖給他灌輸蔑視其周圍的人的思想,我要求他同周圍的人高傲地徹底一刀兩斷。我這狂熱的友誼使他不寒而慄;我把他搞得眼淚潸潸,渾身發顫;他是一個天真幼稚而又肝膽塗地的人;但當他對我完全唯命是聽的時候,我卻立即開始憎惡他,並把他推開——彷彿我之所以需要他,只是為了征服他,只是為了使他奉令承教。然而我卻無法征服所有的人;我的朋友也同樣與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都不相似,是一個極為罕見的例外。我畢業離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放棄分派給我的那個專業職務,以便斬斷一切瓜葛,詛咒過去,並讓它灰飛煙滅……只有鬼才知道,在這一切之後,我竟又慢慢走近了這個西蒙諾夫!……
「祝你健康,並且一路平安!」他對茲維爾科夫高喊著,「為往昔的歲月,諸位,為我們的未來,烏拉!」
「就這樣吧,每人七個盧布,」特魯多柳博夫開口道,「我們三個人,那就有二十一盧布了——完全可以飽餐一頓了。茲維爾科夫當然不用出錢。」
「怎麼能沒水呢,就在墓坑底,足有六俄寸深。在沃爾科沃公墓,你怎麼也挖不出一處乾燥的墓穴。」
「請您等一下。」她突然說,當我已經走到大門邊的過道里時,她伸手拉住我的外套,請我停下來,然後放下蠟燭,氣喘吁吁地跑了回去——看來,她想起了什麼,或者想把什麼東西拿給我看。她跑開的時候,滿臉通紅,兩眼放光,嘴角掛著微笑——這是怎麼回事呢?我情不自禁地等待著;一分鐘后,她回來了,那眼神彷彿有什麼事請求原諒一般。總之,這已全然不是剛才那張臉,全然不是剛才那種眼神——憂鬱、懷疑和固執的眼神了。此刻,她的眼神是祈求的、柔和的,但同時又是信任的、溫柔的、羞怯的。孩子們往往就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們極其喜歡並對其有所求的人。她的眼睛是淺褐色的,是一雙很美的眼睛,水靈靈的,既能反映出她心中的愛,也能折射出陰鬱的恨。
「但是他們可不會放她這樣的『賤女人』出門的!」我思忖著,「須知,她們似乎很難被放出來走走的,尤其是晚上(不知何故,我總是想當然地認定,她一定會晚上來,而且正好在七點鐘)。不過,她說過,她在那裡尚未徹底淪為奴隸,還享有一點點特權;這就意味著,嘿!見鬼,她會來的,必定會來的!」
「我要殺死他!」我突然大喊一聲,「砰」地一拳狠砸在桌子上,連墨水瓶里的墨水都震得濺了出來。
「就這樣,就這樣,終於與現實衝撞起來了。」我嘟嘟噥噥著,飛一般奔下樓梯,「這可不是離開羅馬去到巴西的教皇,這可不是科莫湖畔的舞會!」
怎麼辦?再到那裡去是不行的——那簡直是胡鬧;到此為止吧,也不行,因為這是已經鬧出的笑話了……「上帝啊!怎麼能到此為止呢!而且蒙受了如此奇恥大辱!不!」我大叫一聲,重新跳上雪橇,「這是命中注定的,這是定數!快趕,快趕,去那裡!」
我又等著她開口。
「難道您也想參加?」西蒙諾夫不滿地說,似乎在躲避我的目光。他把我都摸透了。
「下雪,濕糊糊的……」(我打了個哈欠。)
「麗莎,我的朋友,我真不該……請你原諒我吧。」我開口說道,可她把我的雙手緊緊地握在自己的手裡,握得如此有力,使我醒悟到我不該那麼說,於是便閉口不言。
「真見鬼,我竟在逢迎她。這真卑劣。但是,也許這倒是好事……」
「您有點……」她突然開口說,但又停住了。
她感到羞窘,什麼話也回答不出來。
「這……」
「這是我的地址,麗莎,請來做客吧。」
「隨他去吧!」我高聲叫道,自問自答,「要知道,現在一切都完了!」
可是,他泰然自若地看了我半分鐘,又開始轉過身去。
「這所屋裡。」
「然後,我們就開始過幸福的生活,一起出國,等等,等等。」總之,連我自己都感到卑劣,因此到最後我把自己好好嘲弄了一番。
「快趕,車夫,快趕,混蛋,快趕啊!」
「可我沒有什麼要請你原諒的,」他繼續說道,似乎對我的大喊大叫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因為您竟然罵我『劊子手』,我憑這隨時都可以到警察分局去告您侮辱我。」
在那裡我剛一邁步,就有一個軍官攔住了我。
「只需寥寥數語,寥寥數語,」我順便想到,「只需寥寥數語,只需那麼幾句田園牧歌式的話(何況這田園牧歌還是矯揉造作的、照搬書本的、生編硬造的),就立刻能按照自己的意圖改變一個人的靈魂。這就是少女的純真!這就是天真無邪的土壤!」
沉默。
「並非現在,那麼以後呢?」
「再拿我來說吧……興許我也同樣是一個不幸的人,你哪裡知道呢,而且我是故意爬進污泥里的,也是由於日坐愁城啊。須知,大家都在借酒澆愁啊:唔,那麼,我來這裏——也是為了消愁解悶啊。呶,你說說看,這到底有什麼好:就像我和你……不久以前……相遇結合了,而且我們相互之間自始至終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並且你後來開始像野獸那樣看著我;我對你也同樣如此。難道人們就是這樣相愛的嗎?難道人與人就應該這樣結合嗎?這簡直是荒謬絕倫,就這麼回事!」
「站住!」我咆哮一聲,猛衝到他身邊,「不許動!就這樣。現在你回答:你為何要進來看?」
「關您什麼事?」
「你聽著,」我對他大喊道,「這就是錢,你瞧,這就是錢!(我把錢從抽屜里掏出來)整整七個盧布,可就是不給你,就是不——給——你,除非你恭恭敬敬地向我低頭認錯,請求我原諒。聽到沒有!」
「可惜你。」
可是,我之所以氣沖斗牛,恰恰是因為我丁一確二地知道,我肯定會去;故意要去;而且越是不明智,越是不體面,我就越是要去。
「對——啊,」我答道,感到自己做得過火了,「我認為,我們說話最好明智一些。」
等等,等等,等等。
「夠了,別再讓人家難堪了。」費爾菲奇金嬉皮笑臉地喊道。
「我一進去,就扇。是否該在扇耳光前說幾句作為開場白呢?不,索性一進去就扇。他們一定都坐在客廳里,而他和奧林匹婭則坐在沙發上。該死的奧林匹婭!她有一次竟敢嘲笑我的臉,並且拒絕我。我要揪住奧林匹婭的頭髮,而茲維爾科夫則揪住兩隻耳朵!不,最好還是揪住一隻耳朵,揪著他滿屋子打轉。他們也許都會來打我,把我推出門外。這甚至是毋庸置疑的。悉聽尊便!畢竟是我先扇他耳光的:我先下手為強,而按榮辱的規則——這就足夠了;他已經蒙受了奇恥大辱,即便他們大打出手也洗刷不了他臉上所挨的這一記耳光了,除非他進行決鬥。他必須決鬥。就讓他們這就開始打我好了。悉聽尊便,你們這群卑鄙的小人!打得最凶的鐵定是特魯多柳博夫:他是那樣孔武有力;費爾菲奇金會從側面抓住我,而且必定是揪住頭髮,這是無可置疑的。不過,悉聽尊便,悉聽尊便!我就是為了這個而去的。他們那些山羊腦袋終於不得不嘗嘗一味這麼做的悲劇滋味了!當他們快要把我拖到門邊的時候,我會朝他們高叫,說他們實際上抵不上我一個小指頭。」「快趕,車夫,快趕啊!」我衝車夫大叫一聲。他嚇得打了個哆嗦,揮動了鞭子。我這聲叫喊實在是夠粗野的了。
他受到了極大的侮辱,連臉都氣得白煞煞的。
不過,這個念頭只是一閃即逝。我敢發誓,她確確實實已經引起了我的興趣。何況,當時我也有點筋疲力盡,又多愁善感。再說耍花招與動真情是很容易并行不悖的。
兩分鐘以後,傳來了阿波羅慢慢悠悠的腳步聲。
「您等了很久?」特魯多柳博夫問道。
那天晚上,我坐在家裡,心靈的痛苦把我折磨得幾乎只剩一口氣,我就是這樣胡思亂想的。我還從未經受過如此多的痛苦和悔恨;然而,當我跑出屋外的時候,對我自己竟會半路而歸難道曾有過哪怕一絲的懷疑嗎?此後我再也沒見到過麗莎,也沒有聽到過關於她的任何消息。我還需補充的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屈辱和憎恨大有益處的說法一直志得意滿,儘管我自己當時幾乎由於愁腸百結而病倒。
你突然雙手掩面,
「哦,沒有!」他猝然驚醒,「不過,說實話,真耽誤了。您瞧,我還得串個門……離這裏不遠……」他用略帶歉意的聲調補充道,多少有點不好意思。
「對,不用說,別理他!他不是完全喝醉了嗎!」特魯多柳博夫橫眉怒目地說。
我站在雪地里,凝視著昏蒙蒙的夜色,想著這一切。
「怎麼,您考問我!」
「必鬚生動形象,必鬚生動形象才能說服你!」我暗暗思忖,雖然說實話,我是飽含感情說的,但是我卻突然滿臉通紅了,「然而,唉,如果她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那我往哪裡逃呢?」這個想法使我頓時勃然大怒。在我的長篇大論臨近結束時,我確實激動不已,可現在我的自尊心不知何故受到了傷害。沉默在延續。我恨不得推她一把。
不過,我似乎還有一個熟人,他叫西蒙諾夫,是我中學時代的同學。我的中學同學好像有很多就在彼得堡,但我從不與他們往來,而且即便在大街上劈面相逢也互相不打招呼。就連我轉到別的部門去工作,興許就是為了不跟他們攪在一起,並且與我那整個可恨的童年從此一刀兩斷。我詛咒那所中學,詛咒那可怕的、苦役般的歲月!總之,我一出學校獲得自由,就馬上與同學們分道揚鑣。只有兩三個同學,我們劈面相逢時還打打招呼。其中就有西蒙諾夫,他在我們學校里沒有絲毫出眾之處,處事穩重,性格溫靜,不過,我卻發現了他性格中的某種獨立性,甚至是剛正不阿。我甚至不認為他真是個酒囊飯袋。我跟他曾有過一段相交莫逆的輝煌時刻,但好景不長,不知何故突然蒙上了一層迷霧。他顯然為這段回憶而感到苦惱,而且似乎總在擔心我舊事重提。我懷疑他對我深惡痛絕,但我依舊常常去看他,因為我尚未確知他是否真的對我深惡痛絕。
「那麼,那些老爺家裡的情況難道就好些不成?正正經經的人家裡即使窮也生活得很好啊。」
我突然跑到她身邊,抓住她的一隻手,掰開它,塞進了……然後又把她的手捏緊。接著我立即轉過身子,飛快跳進另一個角落,為的是至少可以不看見……
「而您難道不想喝嗎?」失去耐心的特魯多柳博夫氣勢洶洶地轉頭沖我大吼起來。
我猛地怒火中燒,可就在怒火中燒的同時,突然想起,在很久以前,曾從西蒙諾夫那裡借過十五盧布,不過,這筆債我從未忘記,可也從未還給他。
「費爾菲奇金先生,為了您剛剛說過的那些話,明天您必須滿足我的一個要求!」我咄咄逼人地衝著費爾菲奇金高聲喊道。
「什——么!有誰在這裏用餐不花自己的錢?您好像……」費爾菲奇金反駁道,他滿臉通紅得像只龍蝦,七竅生煙地瞪著我的眼睛。
但是,我終於克制住了自己,並且抬起頭來;反正遲早總得抬起頭來啊……於是,我至今仍舊確信,正因為我羞於抬頭看她,因此當時我的心才陡地冒出並燃熾起另一種感情……一種掌控和佔有的感情。我的兩眼燃起了熊熊欲|火,我緊緊地抓住她的雙手。此時此刻,我是多麼憎恨她,又是多麼迷戀她啊!一種感情增強了另一種感情。這幾乎就像是一種報復!……她的臉上最初流露出一種困惑莫解甚至是驚恐萬狀的神情,不過一閃即逝。她心花怒放、熱情似火地擁抱著我。
「我永遠也不能原諒自己,竟然讓他也參加了聚會!」西蒙諾夫再次抱怨道。
她走了。我沉思著回到房間。我心裏感到極其難受。
「走開!走開!」我驚慌失措地命令道。這時,我的鍾憋足了勁,鐺鐺地敲了七下。
「哎,老爺!」那農夫答道。
「俄羅斯人。」
西蒙諾夫的兩位客人中,有一位叫費爾菲奇金,是一個德裔俄國人——身材矮小,尖嘴猴腮,是個對誰都嘲弄的蠢貨,從低年級起他就是我切齒痛恨的敵人——一個厚顏無恥、粗魯不堪、愛吹牛皮的傢伙,總是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其實,他骨子裡膽小如鼠,這是一目了然的。他是茲維爾科夫的崇拜者之一,他們別有用心地阿諛他,並且常常向他借錢。西蒙諾夫的另一位客人叫特魯多柳博夫,是個無名小卒,一個青年軍人,高挑挑的個子,冷冰冰的面孔,為人相當老實,但他仰慕一切功名,總是只談官場升遷。他是茲維爾科夫的一個什麼遠房親戚,就憑這一點,說來也可笑,竟使他在我們中間贏得了某種地位。他從來沒把我當一回事;對我的態度雖然不是十分客氣,但也馬馬虎虎過得去。
「你別看我也在這裏,我不是你的楷模。我也許比你還壞。不過,我是喝醉了酒才到這裏來的。」我依舊急忙替自己辯解,「況且男人和女人根本不能相比。完全是兩回事;我雖然自暴自棄,糟踐自己,可我卻並非任何人的奴隸;我來了,又走了,也就沒有我的事了。我抖掉身上的塵土,就不是原來那個我了。可拿你來說吧,從一開始就是個奴隸。是的,奴隸!你把一切,把整個意志都奉獻出來了。而且,今後你想掙脫這鎖鏈,都無能為力了:它會把你綁得越來越緊。這該死的鎖鏈就是這樣。我了解它。別的事我也就不說了,說了你也未必明白,不過,你倒告訴我:看樣子你一定欠了老鴇的債吧?唔,你瞧!」雖然她沒有回答我,只是一聲不吭、聚精會神地傾聽著,我還是加上一句,「瞧!這就是你的鎖鏈!你已經永遠無法還清這筆債了。他們一定會這樣做的。這等於把靈魂出賣給了魔鬼……」
她並未向我做任何解釋——彷彿我是某種通靈動物,無需任何解釋就能洞悉一切一般——她把一張紙遞給我。在這一瞬間,她的整個面容閃熠著一種天真無邪、幾乎是孩子般的喜悅。我打開那張紙。這是某個醫科大學生或諸如此類的人寫給她的一封信——一封辭藻華麗、雕章鏤句,但又相當虔敬的求愛信。現在我已記不起其中的詞句了,但卻很清楚地記得,透過崇高的文體表露出了誠摯的真情,而這是裝不出來的。當我讀完信后,馬上就發現她那熱烈的、好奇的、孩子般急不可https://read•99csw•com耐的目光在注視著我。她的一雙眼睛凝神盯著我的臉龐,迫不及待地等待著——我到底會說些什麼?她簡明扼要、急急忙忙,但又似乎興高采烈並引以自豪地向我解釋道,有天晚上她去某處參加一個舞會,一個家庭舞會,那裡都是一些「極好、極好的人,有家有口的人,而且在那裡他們還什麼都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因為她在這裏還只是新來乍到,而且僅僅是這樣……還沒有完全決定留下來,只要一還清了債,就一定離開……「唔,就在這裏,遇見了這位大學生,整個晚上都與她跳舞,和她談心,原來,早在里加,早在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他就跟她認識了,兩人一塊玩,只不過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還認識她的父母,但是對於這事他卻一絲一縷、半分半毫都不知道,也沒有半點懷疑!因此就在舞會後的第二天(也就是三天前)他就通過跟她一起去參加晚會的一位女友送來了這封信……並且……唔,這就是全部故事。」
然而,實際上,我此刻已經給自己提出了一個無聊的問題:哪一個更好些——是廉價的幸福,還是崇高的苦難?請問,哪一個更好些?
上帝才知道我為什麼不一走了之。我自己也變得越來越煩躁,越來越苦悶了。過去的一整天所留下的印象,不知怎麼竟自動地、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地亂糟糟掠過我的記憶。我突然想起早晨我提心弔膽地去上班時在大街上看到的一幕。
我獨自一人站了一會兒。房間里混亂不堪,桌上是殘羹剩飯,地上是打碎的酒杯,潑灑的酒,一截截煙頭,腦袋裡是醉意沉沉和迷迷糊糊,心中是新仇舊恨,最後則是那個親眼看到這一切、親耳聽到這一切並且正在好奇地凝望著我的眼睛的侍應生。
「不,不,你千萬別多想!」我看見她突然騰地紅了臉,便喊了起來,「我並不因我的貧窮而感到難堪……相反,我以我的貧窮為驕傲。我雖然貧窮,但是品德高尚……一個人可以貧窮而品德高尚……」我嘟嘟囔囔著,「不過……你要喝茶嗎?」
「咳……好呀……那就明天。那錢您現在交嗎?我這是為了心裏有底。」他窘困地嘟嘟囔囔著。

「Silence!」費爾菲奇金叫道,「聰明人這就粉墨登場了!」茲維爾科夫鄭重其事地等待著,他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

「不,最好坐到酒終人散!」我繼續想著,「先生們,要是我走了,你們一定會喜躍抃舞。我偏不走。我偏要坐在這裏,一直喝到酒闌人散,以示我根本沒把你們放在眼裡。我要繼續坐著,喝著,因為這裡是酒館,而我來這裡是付了錢的。我要繼續坐著,喝著,因為我把你們都看作無名小卒,看作並不存在的無名小卒。我要繼續坐著,喝著……還要唱歌,假如我想唱歌的話,對的,我就要唱,因為我有這種權利……唱歌……哼。」
當時還有一種情況讓我苦惱不堪:具體地說,就是沒有一個人與我相似,我也不與任何人相像。「我只是唯一,而他們是全體。」我思忖著,接著便陷入深思。
「為什麼是可恥的呢?有什麼可恥?我昨天說的都是發自內心的。我記得,我當時也是動了真情的。我正是要喚起她心中的高尚情感……如果她哭了,那麼這就很好,可見這已產生了良好的作用……」
在窄憋憋、緊巴巴、矮低低的房間里,在堆滿了巨大的衣櫃和廢棄的紙箱以及各種各樣的破衣雜物的房間里,——幾乎是黑魆魆的。一支行將燃盡的蠟燭頭,放在屋子盡頭的桌子上,已經熄滅了,只是偶爾閃出一星光亮。再過幾分鐘,屋內將一片黑暗。
但是,我並未立刻就心悅誠服地承認這一真理。第二天早晨,從好幾小時的沉睡中,從鉛一般沉重的夢境中醒來以後,我立即對昨天一整天的事情進行了反思,我甚至為自己昨天對麗莎的溫情脈脈和所有那些「昨天的恐懼和憐憫」而大吃一驚。「居然陷入這種娘兒們的神經失常,呸!」我自我斷定,「而且又為什麼要把我的地址硬塞給她呢?她要是真來了,那怎麼辦呢?不過,也好,就讓她來吧;沒什麼太大關係……」然而,顯而易見,目前最主要的和至關緊要的問題不在這裏:應該急如星火,而且無論如何要搶時間挽救我在茲維爾科夫和西蒙諾夫心目中的聲譽。這才是重中之重。這個早晨,我忙得不亦樂乎,以至於把麗莎完全徹底地忘記了。
「羞辱?您——您!羞辱了我——我!您要知道,閣下,您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羞辱不了我!」
特魯多柳博夫舉起了酒杯,除我而外,大家都緊隨他舉起了酒杯。
「你為什麼要到這裏來?」我已經以某種權威的口氣開口說。
「可惜誰?」
可是,又過了好幾分鐘,而她還是沒有站起來,彷彿陷入了昏迷狀態一般。我寡廉鮮恥地輕輕敲了敲隔板,以提醒她……她猛然打了個哆嗦,一扭身從地上跳起來,飛跑過去尋找自己的頭巾、帽子、皮大衣,似乎急於躲開我,逃到什麼地方去……兩分鐘以後,她慢慢地從隔板後面走出來,沉痛地看了我一眼。我惡狠狠地笑了一下,不過極為勉強,只是出於禮貌,接著便躲開了她的目光。
即便到了今天,雖然已經過去了許多年,只要一想起這一切,我總覺得難受至極。有許多事情我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難受,但是……是否應在這裏結束這部《手記》呢?我覺得,我動手寫這部《手記》,是犯了一個錯誤。至少,在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我一直感到羞愧難當:因此,這已經並非文學,而是一種感化性的懲罰。須知,比方說,創作一篇冗長的小說,敘述我偏居一隅,因道德墮落、環境惡劣、脫離活生生的生活,在地下室里追慕虛榮,滿懷怨恨,因而虛度一生——真的,那將是興味索然的;小說里一定得有英雄,而在這裏卻故意集結了非英雄的一切特徵,而最主要的是,所有這一切都將會催生極不愉快的印象,因為我們大家都或多或少地脫離生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缺陷。我們脫離生活甚至達到如此程度,以致有時候竟對真正的「活生生的生活」產生了某種厭惡,因此當別人向我們提到它時,我們就會無法忍受。須知,我們竟然發展到幾乎把真正的「活生生的生活」當作勞動,幾乎當作了職業,而且我們大家都暗暗同意,還是照書本行事更好一些。可我們有時為什麼要胡折騰,為什麼要瞎胡鬧,為什麼要亂請求呢?我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如果我們瞎胡鬧的要求得到貫徹執行,那我們就將會更糟。唔,你們就試試看吧,唔,比方說,給我們更多的獨立自主,放開我們中間任何一個人的雙手,拓展我們的活動空間,減少對我們的管束,於是,我們……我敢保證:我們就會立即請求重返管束的狀態之中。我知道,你們也許會因此對我怒氣沖沖,跺著腳向我大喊大叫:「您說的只是您個人的事情,和您在地下室里的不幸,您可不能說:『我們大家。』」對不起,先生們,須知我並非借用這個大家來為自己辯護。至於說到我本人,那麼須知我只不過是在我的生活中把事情推到極端而已,而你們卻連我的一半都不敢達到,並且你們還把自己的怯懦當作明智,聊以自|慰,自欺欺人。因此,我也許比你們活得「更活生生一些」。請你們更仔細地瞧瞧吧!要知道,我們甚至都不知道,那活生生的生活現在究竟在哪裡,它是什麼樣子,叫什麼名字?如果讓我們單獨留下,遠離書本,我們就會立即陷入歧途,驚慌失措——我們將無法搞清,我們追隨什麼,我們依靠什麼,愛什麼和恨什麼,尊重什麼和蔑視什麼?我們甚至連做人——做一個真正的、有著自己血肉的人——都會感到有一種不堪承受之重;我們將對此深感羞愧,視為奇恥大辱,並且竭力成為某種主觀臆造的一般性的人。我們都是死胎,而且我們早已不是由那些生龍活虎的父親所生,我們對此越來越興高采烈。我們對此興緻勃勃。無需多久,我們就會設法從觀念里誕生。然而,夠了;我不想再寫《地下室手記》了……
「從地窖里?」
「不……」她開口說。
大家一飲而盡,並跑過去親吻茲維爾科夫。我紋絲不動;滿滿的一杯酒放在我面前,也原封未動。
「您也算一個,」西蒙諾夫轉身向我,並做出了決定,「明天五點,在H?tel de Paris,別搞錯了。」
然而,第一天過去了,第二天也過去了,第三天又過去了——她卻始終沒有來,於是我也就漸漸安之若素了。每到九點鐘以後,我就感到特別神清氣旺,於是出外散步,有時甚至開始了甜膩膩的幻想:「我,比如說,挽救了麗莎,因為她常到我這裏來,而我跟她談話……我開導她,教育她。最後我發現她愛上了我,狂熱地愛上了我。我假裝不懂(可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假裝;大概,是為了裝裝面子吧)。最終,她羞羞答答而又儀態萬方地跪倒在我腳下,渾身哆嗦,號啕大哭,說我是她的救星,她愛我勝過愛世上的一切。我深感吃驚,但是……『麗莎,』我說,『難道你以為我沒有發現你對我的愛情嗎?我看見了一切,我猜測到了,但是我不敢搶先攻佔你的心靈,因為我對你產生過影響,因此怕你出於感激而有意迫使自己報答我的愛情,勉強喚起你心中也許本來沒有的感情,而這是我很不希望的,因為這是……獨斷專行……這是很不光彩的(唔,總而言之,這時我一簧兩舌,帶著某種歐洲式的、喬治·桑式的、神秘高貴、文雅含蓄的語調)。然而,現在,現在——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心肝,你純潔,美麗,你是我盡善盡美的妻子。」
我不屑一顧地微笑著,在包間的另一頭,正對著沙發,沿著牆壁,在桌子和壁爐之間來回踱步。我不遺餘力地試圖向他們證明,沒有他們我照樣能活得很好;可與此同時我又故意用靴後跟站停,讓靴子哚哚地跺著地面。然而,一切都是枉費心機。他們這夥人根本就置之不理。我耐心十足地就這麼走著,正對著他們,從八點到十一點,總是在同一個地方,從桌子走到壁爐,又從壁爐轉回桌子。「我就這樣自顧自地走著,誰也無法禁止我。」來到包間的侍應生,好幾次停住腳步望著我;由於不停地轉身,我的腦袋都轉暈了;有時候我覺得是在夢幻中。在這三個鐘頭里,我三次汗透衣裳,又三次把它們焐干。有時候,一種想法刺進我的心房,使我感到痛入骨髓、刻骨銘心的痛苦:再過十年,二十年,四十年,即便再過四十年,我依舊會帶著厭惡和屈辱回憶起我整個一生中這一最為骯髒、最為可笑、最為可怕的時刻。比此刻更恬不知恥、更心甘情願地糟踐自己是絕不會再有了,我也清清楚楚、完完全全地明白這一點,但我仍然從桌子到壁爐地來回走著。「哦,要是你們能夠知道我有著多麼高尚的情感,多麼深刻的思想,我又是多麼有修養,那該多好!」我不時思量著,在心裏對坐在沙發上的我那幾個敵人說。然而,我的敵人竟只顧自娛自樂,似乎包間里根本就沒有我這個人。有一次,僅僅就那麼一次,他們向我轉過頭來,那正好是茲維爾科夫談到莎士比亞的時候,而我突然不屑一顧地哈哈大笑起來。我十分做作、極其惡毒地用鼻孔冷哼一聲,以致他們全都猛然停止了談話,一聲不響地注視了我兩三分鐘,他們神情嚴肅,毫無笑意,看著我怎樣沿著牆壁,從桌子走到壁爐,而且絲毫不把他們放在眼裡。可是,沒有任何結果:他們閉口不言,兩分鐘后又把我棄之一旁了。時鐘敲了十一下。
「這真是愚不可及!」西蒙諾夫抱怨道。
她閉口不言了。
「我什麼都不想。」
「討厭至極的狠心狂!」西蒙諾夫抱怨道。
「為什麼就不?我可好像也是同學哪,老實說,你們撇開我,這甚至使人感到憤怒。」我又激動起來。
我一把抓住他的外套。這仿若一場噩夢。
(我哪怕一次都沒見過,而且從未到過沃爾科沃公墓,而只是聽別人這麼說過。)
「那不是更好……那不是更好……現在就徑直回家?啊,我的上帝呀!為什麼,為什麼昨天我要主動提出參加這次宴會呢?可是不,不可能不參加!可又為何要在桌子和壁爐之間來回踱步三個小時呢?不,是他們,就是他們,而非別的什麼人,應該給我還清這筆來回踱步的賬!他們應該為我洗清這一恥辱!」「快趕啊!」
「西蒙諾夫!我看見您有錢,您為何要拒絕我?難道我是個混蛋?拒絕我,您可要小心點:如果您能知道,如果您能知道,我為什麼向您借錢!這關係到一切,我的整個未來,我的全部計劃……」
我知道,我說得氣勢洶洶、矯揉造作,甚至書卷氣十足,總而言之,除了「像是從書上搬來的」以外,別的什麼我都不會。然而這並未使我發窘;我早就知道並且預感到,她會理解我,而且這種書卷氣本身對此還大有助益。可是,現在在完全奏效以後,我卻突然膽戰心驚了。不,我還從來不曾、從來不曾看見過這樣的絕望!她趴伏在床上,雙手抱住枕頭,把臉深深地埋進枕頭裡。她的胸部劇烈地起伏著。她那整個年輕的身體痙攣般地不停顫抖。憋在心底的悲傷重壓著她,撕扯著她,突然噴發出來,變成了嚎啕大哭,變成了聲聲喊叫。於是她更使勁地把臉深埋進枕頭裡:她不希望這裏的任何一個人,即便是好心腸的人知道她的痛苦和眼淚。她咬著枕頭,把自己的一隻手都咬出了血(這是我後來看到的),或者用手指死死地抓住自己那散亂的髮辮,屏住呼吸,咬緊牙關,一動不動地硬是強忍著。我本想開口勸她幾句,請她安靜下來,可又覺得我無能無力,於是我自己突然渾身一陣痙攣,幾乎是心驚肉跳地摸索著跳下床,試圖儘快離開這裏。屋子裡黑黢黢的:無論我怎樣努力,可就是沒法儘快穿戴好。忽然,我摸到了一盒火柴和插著一整支尚未點過的蠟燭的燭台。燭光剛照亮屋子,麗莎便突然跳了起來,坐在床上,有幾分扭曲的臉上掛著半瘋狂的微笑,近乎麻木地望著我。我坐到她身旁,並且握住她的雙手;她倏然清醒,撲到我身上,想要抱住我,但又不敢,於是便在我面前靜靜地低下了頭。
「啊呀,我們四個人哪能喝得了半打酒啊。」特魯多柳博夫提醒道,他只注意到了半打酒。
我本來打算立即撒個謊——這樣寫道:我這樣做純屬無意,是一時驚慌失措、迷迷糊糊才幹出了這件糊塗事來。但我不願說謊,因此我直言不諱地說我掰開了她的手,並且在其中塞進了……是出於憤恨。當我在房間里跑來跑去,而她還坐在隔板後面的時候,我就想到要這麼做了。但是,現在可以肯定的是:我做出了這件殘酷的事,雖然是有意的,但並非出自內心,而是出於我那顆愚不可及的腦袋。這件殘酷的事是如此矯揉造作,如此異想天開,如此刻意編造,如此照搬書本,以致我自己連一分鐘都無法忍受——起初跳進角落,是為了避免看見,而後來則羞愧難當、萬念俱灰地飛跑著去追趕麗莎。我打開通向過道的門,並凝神細聽。
我醉意朦朧、放肆無禮地掃視了一下他們所有人。然而,他們似乎早已把我忘到了九霄雲外。他們熱鬧非凡,談笑風生,興會淋漓。茲維爾科夫一直在口若懸河地說個不停。我開始側耳細聽。茲維爾科夫正在講一位雍容華貴的夫人,他最後終於誘使她表白了愛情(當然他這是在信口開河),並說在這件事上,他的一位莫逆之交科利亞幫了大忙,他是一位擁有三千農奴的公爵,一位驃騎兵。
他們走了;費爾菲奇金離去的時候,根本沒向我打招呼,特魯多柳博夫微微點了一下頭,但沒看我。我跟西蒙諾夫留在屋裡,四目相對,他悵然若失,猶豫不決,奇怪地看著我。他沒有坐下,也沒有請我坐。
有時,我想自己去她那裡,「把一切都向她講明」,並請求她不要來我這裏。但是,想到這裏,我立刻火冒三丈,以致假如麗莎這時突然出現在我身旁,我說不定會掐死這個「可惡的」麗莎,對她大加羞辱,往她臉上吐唾沫,把她痛打一頓,再把她趕出門去!
而且,甚至還有不能前去的實實在在的障礙:沒有錢。我手頭總共只剩下九個盧布。但其中的七個盧布明天得作為月薪付給我的僕人阿波羅,他住在我家,自己管飯,每月得七個盧布工錢。
於是,我急不可耐地一拳砸在車夫的脖子上。
「這麼說,您來這裏已經一個小時了,哎喲,真可憐!」茲維爾科夫大聲嘲弄道,因為在他看來這確確實實是可笑至極。費爾菲奇金這個混蛋也緊跟著發出卑鄙無恥、狗崽子一般又尖又細的笑聲。就連他也感到我的狀況狼狽不堪、丟人現眼。
「可到哪裡去找您呢?」費爾菲奇金粗暴地插嘴道。
「這是為什麼呢?」她問道。
不過,我實在心知肚明,我終究不會付給他工錢,而一定會去餞行的。
「再見。」她說著,向門口走去。
我萬般羞愧而又心慌意亂地離開小飯館,徑直回到家裡,可第二天我又比以往更縮手縮腳,更畏首畏尾,也更鬱鬱寡歡地繼續我的荒淫,眼裡似乎滿含著熱淚——然而卻依舊繼續荒淫。不過,你們可不要認為,我是因為膽小才怕那個軍官的:就天性而言,我從來不是膽小鬼,儘管事實上我常常膽小如鼠,可是——請你們等會兒再笑,我會對此加以解釋;我會對一切都加以解釋,請你們相信。
他剎住話頭,開始懊惱不堪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在走的過程中,他不時用腳跟著地,這樣一來,腳步聲就更響了。
「那又是為什麼呢?」她問道,淺淺一笑。
可是,他們當然早已功成身退,各自回家了……
「莫非你們竟以為,」費爾菲奇金神氣活現、熱情似火地插嘴道,活像一個無恥的奴僕在誇耀自己的將軍老爺的星章一樣,「莫非你們真以為,茲維爾科夫會只讓我們買單嗎?出於禮貌他會接受邀請,不過,他自己會買上半打酒的。」
說著,我突然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了。這是一種歇斯底里大發作。在這抽抽泣泣中我感到羞愧難當,可是我已經無法控制住自己了。
「你怎敢未經許可就擅自走進我的房間,而且還竟敢這樣看著我?快說!」
「行了,」特魯多柳博夫說著,站起身來,「既然他這樣如饑似渴地想參加,那就讓他參加吧。」
她把自己的頭轉過來,挨我更近了,我在黑暗之中依稀感到,她用一隻手支撐著腦袋。也許是在仔細打量我。真是可惜,我無法看清她的眼睛。我聽見她深深的呼吸。
我知道,她也許被弄得一頭霧水,一時搞不清其中的前因後果;但我也知道,她必定會一清二楚地理解事情的本質。情況果真如此。她的臉變得像頭巾一般白煞煞的,她想說些什麼,她的嘴唇病態地扭曲著;但她卻像雙腿猛遭斧劈,跌倒在椅子上。在此後的整個時間里,她都一直聽著我說話,大張著嘴,圓睜著眼,心驚膽戰,渾身哆嗦。我那些厚顏無恥、恬不知恥的話徹底壓垮了她……
「千萬別這樣!現在你正當年輕、漂亮、嬌艷——所以人家把你視為珍寶。然而,再過一年這樣的生活,你就會今非昔比,變成明日黃花了。」
於是,關於這位先生前天差點結婚的荒誕不經的故事就開始了。然而,故事對結婚的事卻隻字不提,反倒不斷地講到那些將軍、上校,甚至還有宮廷侍從,而他們幾乎都唯茲維爾科夫的馬首是瞻。讚許的笑聲響起來了,費爾菲奇金甚至尖叫起來。
「你瞧,麗莎——我就來說說我自己吧!如果我從小就有一個家,那我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對此我總是難以釋懷。須知家裡無論怎樣不好——可畢竟是自己的父親和母親,而不是敵人,也不是外人。哪怕一年只有一次對你表示出愛意。你畢竟知道,你是在自己家裡。我就是在沒有家的情況下長大成人的,也許正是因此我才變得這樣……無情。」
「糟就糟在你什麼都不想。清醒清醒吧,趁現在還來得及。時間還來得及。你還年輕,長得也漂亮;可以戀愛,然後嫁人,成為幸福的……」
沒有回答。可就在這時,我聽見樓下那扇關得緊緊的、通向大街的玻璃門沉沉地吱呀一聲打開了,接著又砰地一聲緊緊地關上了。響聲順著樓梯傳了上來。
如果我到此地步還不醒悟,還要繼續反抗的話,那他就會突然開始嘆氣,他會望著我,長久地、深深地嘆氣,彷彿要用這聲聲嘆氣來測量我道德墮落的深度,因此,不言而喻,最後的結局是他大獲全勝:我暴跳如雷,大喊大叫,可是那件引起爭端的事情,仍然還得按照他的意思辦。
我的心被深深地扎了一刀。
首先必須立即還清昨天欠西蒙諾夫的債。我決定走一步險棋:向安東·安東內奇借整整十五盧布。真是湊巧,他這天早晨心情極佳,我一開口,他就把錢借給了我。我為此喜逐顏開,在借據上簽字時擺出一副豪放不羈的架勢,滿不在乎地告訴他,說我昨天「和幾個朋友在H?tel de Paris飲酒作樂;是歡送一個同學,甚至可以說是我童年的一個朋友,而且您知道嗎,他是一個花天酒地的人,從小嬌生慣養——唔,當然啰,出身名門,廣有家財,前程似錦,又機智,又可愛,您可知道,他還是個攀花折柳的高手;我們喝光了另要的『半打』,而且……」須知,這沒什麼;所有這一切都說得極其輕輕鬆鬆,隨隨便便,而且洋洋自得。
「從哪裡來?」

第二天,我已經準備再次把這一切視為胡思亂想,是神經過敏的結果,而最主要的是過甚其辭。我始終意識到我這根脆弱的弦,有時還為它擔驚受怕:「我總是誇大一切,問題也就出在這裏。」我時時刻刻對自己反覆念叨。不過,話又說回來,「但是,麗莎也許終究會來」。這就是我當時每次思來想去后最終一再得出的結論。我失魂落魄,有時簡直達到瘋狂的地步。「她會來!她一定會來!」我在房間里奔來跑去,高聲大叫,「今天不來,明天就一定會來,而且一定會找到我!所有這些純潔心靈的可惡的浪漫主義就都是這個樣子!哦,多麼卑鄙!哦,多麼愚蠢!哦,這些『卑劣的感傷靈魂』是多麼鼠目寸光!唔,我怎麼會不明白,倒好像我不明白似的?……」但是想到這裏,我主動停下了,甚至深感大惑不解。
「哈,誰又能理解您的……這種高風雅量……」特魯多柳博夫冷笑一聲。
「必須投其所好,」我腦海里靈光一閃,「一味煽情看來收效不大。」
「並非所有的人,那是自然——但畢竟要比呆在這裏好得多。好得無可比擬。而有了愛情,哪怕沒有幸福也可以生活下去。即使痛苦纏身,生活也很美好,活在世上就是好的,甚至不管你怎樣活著。而這裏,除了……臭氣熏天。呸!」
一般說來,在我們俄國人中,從來沒有那種德國式的尤其是法國式的愚不可及、超凡脫俗的浪漫主義者,他們對什麼都無動於衷,即便是天崩地裂,即便整個法國都戰死在街壘上——他們也依然故我,甚至為了體面而安之若素,並且依舊高唱他們那超然物外的歌,也就是說,會一直唱到壽終正寢,因為他們全都是傻瓜。而我們這裏,在俄羅斯大地上,就沒有傻瓜;這是眾所周知的;因此我們也就不同於德國等其他國家。這樣,我們也就沒有那種純粹超凡脫俗的人物。那都是我們當時那些「積極的」政論家和批評家一心追星,把科斯坦若格洛們和彼得·伊萬諾維奇大叔們傻乎乎地崇奉為我們的理想,並臆造出一大堆我們的浪漫主義者,認為他們就是那些超凡脫俗的人,一如在德國或法國那樣。恰恰相反,我國浪漫主義者的特性,與超凡脫俗的歐洲浪漫主義者截然不同,而且日月交食,歐洲的任何一種尺度在我們這裏都不適用。(還請允許我使用「浪漫主義者」這個詞——一個古老的、可敬的、名副其實而又眾所周知的詞。)我國浪漫主義者的特性是:了解一切,洞察一切,而且常常比我們那些最最積極的賢哲之士都無可比擬地看得更為清楚;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妥協,但與此同時又對任何東西都不嫌棄;一切都盡量迴避,事事都極力退讓,對所有人都彬彬有禮;總是緊盯著有利的、實際的目標(比如某些公家住宅、退休金、星形勳章)——透過熱情洋溢和一本本抒情詩集來盯住這一目標,與此同時又至死不渝地胸懷「美與崇高」,而且還順便像悉心愛護什麼珍寶一樣保養好自己的身體,而這樣做至少比方說還是為了有利於那「美與崇高」。我國的浪漫主義者是豪放不羈的人,又是我們所有騙子中的頭號騙子,我可以向你們保證……甚至就憑經驗。當然,這一切還取決於浪漫主義者是否聰明。我這到底說的什麼話呀!浪漫主義者永遠是聰明的,我只是試圖指出,即使我們這裏也有過浪漫主義傻瓜,那也是不能算數的,其唯一的原因是,他們還在年富力強的時候就搖身一變,完全變成了德國人,而且為了更妥善地保存自己的珍寶,都已遷移到國外的什麼地方,大多數都定居在魏瑪或黑森林了。比方說,我打心底里鄙視自己的這份公務,只是迫不得已才沒有棄之如敝屣,因為我本人坐在那裡,就可以領到薪水。結果就是——請你們注意,我最終並沒有棄之如敝屣。我國的浪漫主義者寧願發瘋(不過,這極其罕見),而不會棄之如敝屣,如果他沒有謀定另一份職業,而又始終沒有人趕他走的話,除非他被當作「西班牙國王」而送進瘋人院,但那也得等到他已經徹底瘋了的時候。然而,須知我們這裏只有弱不禁風和乳臭未乾的人才會發瘋。不知凡幾的浪漫主義者——後來都獲得了高官厚祿。真是八面玲瓏,非同尋常!左右逢源於各種最最矛盾的感覺,本領多高!我那時就為此深感欣慰,而且至今仍抱著同樣的想法。正因為如此,我國才會有這麼多「豪放不羈的人」,他們甚至在極其墮落的時候也從來不會喪失自己的理想;雖然他們不會為這一理想動一動手指頭,雖然他們是罪大惡極的強盜和竊賊,但他們依舊十分尊重自己最初的理想,而且內心非常誠實。是的,只有在我們這裏,徹頭徹尾的無恥之徒才可能完全內心誠實,品德高尚,與此同時,又絲毫不妨礙他仍舊是個無恥之徒。我再說一遍,我國的浪漫主義者中常常會不斷地出現一些能幹的惡棍(我喜歡用「惡棍」這個詞),他們會突然表現出驚人的現實感和對實際情況的熟知,以致使上司和公眾驚愕得目瞪口呆,咋舌不已。
我站起身來,她也跟著站起身來,並且突然滿臉通紅,渾身顫抖,一把抓起放在椅子上的頭巾,披在自己的肩上,一直遮到下巴頦。做完這件事後,她不知為何又病態地微微一笑,臉騰地紅了,古里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我心裏劇痛;我匆匆走出,希望儘快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