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鱷魚——一樁非常事件,或稱游廊市場上發生的怪事 四

鱷魚——一樁非常事件,或稱游廊市場上發生的怪事

「噢,來過;他來安慰我,您知道嗎,我和他一直玩紙牌來著。他輸糖果,我輸了——他就吻我的手。這人真討厭,您想想看,他還差點兒帶我去了化裝舞會。這是真的!」
怪人普羅霍爾·薩維奇說完這話,一頭扎進文件堆里,再不吭聲了。
於是她仰靠在沙發背上,放聲大笑,笑得直流眼淚。這眼淚和笑聲真叫人神魂顛倒,我忍不住狂熱地撲過去吻了她的縴手,她並沒有躲閃,只是輕輕地揪住我的耳朵,表示我們已經言歸於好。
「離婚!」我氣得喊了起來,差一點弄翻了咖啡,「這個黑小子!」我惱恨地想道。
在我國規模宏大、層樓雄峙之京城中,昨日盛傳奇聞;上流社會有愛美食者N某,對鮑列爾大飯店及某俱樂部之腥釀肥厚似生厭心,乃赴游廊市場,該處展出一巨大鱷魚,系新近運抵京師者,N某竟欲烹制鱷魚為食。彼與魚主人商妥售價后,立即著手將其吞噬(被吞者系鱷魚,並非魚主人,魚主人乃一德國人,稟性溫良柔順,素以行事精細著稱)——先執鉛筆刀將活鱷魚之嫩肉切割成片,隨即以風掃落葉之勢飽啖一頓。少頃,整尾鱷魚即盡入此公之便便大腹中矣。N某事後又欲取獴為食,蓋獴常隨鱷魚一同出沒,故此公以為獴肉鮮美,恐與鱷魚無異。此種新鮮食品素為海外愛美食者所熟知,吾儕從未視為異端,並對此事早有預見。英國爵士暨旅遊者曾於埃及結夥追捕鱷魚,佐以蔥、芥、土豆,烹制后外觀頗類牛排。法國人步雷賽之後塵,寧取鱷魚爪置諸熱灰中烤熟而食,此法與英國人大相徑庭,嘗受英人恥笑。吾儕似覺此兩法皆可取。就我方而言,我強大之祖國兼蓄並包,急需該種新興行業,故此事令人頗感欣慰。第一尾鱷魚已為彼得堡愛美食者所享用,繼此之後不出一年,預計入境之鱷魚將以百數計。我俄羅斯何嘗不可馴養鱷魚?涅瓦河水恐對此類饒有奇趣之外國動物過於寒冷,然京中不乏大小水塘,京畿多有溪水湖泊。諸如巴爾戈羅沃或巴甫洛夫斯克,以及莫斯科之普列斯寧斯基蓄水池及薩馬喬克,何以不可飼養鱷魚?此物既可為我國考究飲食之愛美食者製成滋補之美味隹餚,亦可供徜徉於池邊之美婦淑女取樂助興,還可對兒童進行博物read•99csw•com學之實物教育。鱷魚皮可製作首飾匣、手提箱、煙盒、錢夾,估計以鱷魚皮製作之俄國商品約達千種以上,可積成大量最為商人喜愛之齷齪鈔票。吾儕展望,此項趣事必將反覆論及,非止一次也。
據我猜想,我夢見猴子是因為鱷魚主人把它們關在籠子里,至於葉蓮娜·伊萬諾芙娜則完全是另一回事。
「不過,這是意料不到的事件呀。」我開口說道,顯然非常激動。
「算了吧,他們不去憐憫伊凡·馬特維伊奇,倒可憐起鱷魚來了。」
「您嘲笑這個主意,完全沒有道理,」我沉下臉來,不讓這個輕狂的女人再說下去,「伊凡·馬特維伊奇本來就要請我去。當然,您去是為了盡做妻子的義務,我去只不過由於待人忠厚;再說,伊凡·馬特維伊奇昨天跟我談到鱷魚具有罕見的伸縮性,並且做了非常明顯的暗示,不僅你們兩個,甚至連我這個你們家的朋友,也全都容納得下,三個人可以住在一起,尤其要看我願不願意,所以……」
「誰?這是個什麼囚徒?啊,對!可憐的人!嗯,他怎麼樣——寂寞嗎?可是您知道……我想問您一聲……現在我能申請離婚嗎?」
「您說什麼?」
房舍煥然一新,成見因循依舊。
原來有個在建築部門供職的黑頭髮男人,留著小鬍子,常到他們家串門,來得勤極了,很會討葉蓮娜·伊萬諾芙娜的歡心。我承認我恨他,毫無疑問,他昨天準是跟葉蓮娜·伊萬諾芙娜會過面,說不定是在化裝舞會上,也可能就是在這裏,並且對她說了些荒唐話。
「三個人在一起,那怎麼行?」葉蓮娜·伊萬諾芙娜驚訝地望著我,大聲說道,「我們怎麼能……我們三個人怎麼能在那裡住在一起呢?哈——哈——哈!你們倆多糊塗!哈——哈——哈!我在那裡非要一個勁兒擰您不可,您這壞蛋!哈——哈——哈!哈——哈——哈!」
我嘆口氣,露出一副虔敬誠懇的表情,喝起咖啡來。
「怎麼,」葉蓮娜·伊萬諾芙娜好像受了別人的教唆,突然急急忙忙地說了起來,「他既然要在鱷魚的肚子里待下去,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回來了,而我卻要在這兒等著他!當丈夫的應該在家裡住,而不是住在鱷魚肚子里……」
「我不想聽,不想聽,我什麼也不想聽!」她擺動著纖秀的小手,剛剛洗刷修整過的粉紅色的指甲閃著亮光,「討厭鬼!您要把我氣哭了。您樂意這麼干,就自己爬進去算了。您既然是他的朋友,那就以友誼為重,去和他一起躺在那裡吧,您可以跟他討論那些枯燥無味的科學,討論一輩子……」
「去那裡九_九_藏_書,去他那裡。他叫我去一趟,還要帶些報紙去。」
「不過,必須做很多新衣服,」她說,「因此應當叫伊凡·馬特維伊奇儘快多寄薪水來……只是……只是這怎麼成呢,」她沉思著,又說道,「怎麼能用水槽送他到我這兒來呢?這太可笑了。我不肯讓人家把我丈夫放在水槽子里送來。我在客人面前會非常難為情的……我不幹,不幹,我不幹。」
「這講的是什麼呀,」我有些困惑不解地望著普羅霍爾·薩維奇,說道,「這講的究竟是什麼呀?」
「嗯,好極了。上他那裡去,給他去念報紙吧。今天嘛,您就不必再來看我了。我有點不舒服,也可能串門去。好,再見,調皮鬼。」
其實,房子並未更新,至少樓梯還是照舊。本報曾多次提及,彼得堡區有一商人魯克雅諾夫,家中樓上拐彎處之木質梯階腐朽坍陷,已危及女傭阿菲米婭·斯卡比達羅娃之安全,此婦本系士兵之妻,經常提水抱柴,上下樓梯。本報之諄諄告誡竟不幸而言中:昨晚八點半鍾,軍屬阿菲米婭·斯卡比達羅娃捧湯碗上樓,旋墜下,折一足。魯克雅諾夫目前是否已將樓梯修好,本報一無所知;我俄人素來事後聰明,俄羅斯僥倖心理之受害人現已住院就醫。本報還曾一再指出,清掃維堡區鑲木地面人行道之清道夫不得揚起塵土穢物,玷污行人腳面,應仿效歐人之皮鞋擦拭法,將垃圾掃成一堆……云云。
「又說奉承話了,去您的吧!先別忙,等您臨走時,我非擰您不可。最近我學會了擰人,學得好極了。怎麼樣,不錯吧!對了,我問一聲,您說伊凡·馬特維伊奇昨天一再談起我嗎?」
我對此類事情雖然早有預感,但仍然為這種輕率失實的報道感到不安。我一時找不到別人交換意見,只好去跟坐在我對面的普羅霍爾·薩維奇攀談,我發現他早就在望著我了,手裡還拿著一份《呼聲報》,好像正要遞給我看。他一聲不吭地從我手裡接過《小報》,隨即把《呼聲報》遞了過來,還用指甲在一篇文章上使勁劃了道道,大概想引起我的注意。這位普羅霍爾·薩維奇是我們這裏的怪人,怪得出奇:一個沉默寡言的老光棍,跟這裏的任何人都不來往,在辦公室里幾乎從不跟別人說話,對任何事情總有自己的一套見解,但在忍耐不住時也會向別人透露一二。他獨自過活。我們幾乎沒有人去過他家。
「葉蓮娜·伊萬諾芙娜!是您在跟我說話嗎?」我用動人心弦的語調高喊道,「不知是哪個壞蛋會這樣勸說您!不過,單憑有無薪水這樣一種站不住腳的理由要離婚,是根本不可能的。至於可憐的,可憐九九藏書的伊凡·馬特維伊奇,即使在怪物的肚子里,也可以說是滿懷火一般的激|情愛著您的。他甚至——像糖塊一樣正慢慢溶化在愛情里。早在昨天晚上,您正在化裝舞會上尋歡作樂時,他就提到過,在萬不得已時說不定會下決心寫封信,把您這位合法配偶請到鱷魚肚子里去陪他,尤其是因為鱷魚肚子里很寬敞,不僅能住兩個人,甚至容得下三個人……」
在辦公室里,我自然沒有讓人看出我正全力為這些事操勞奔忙。但是我很快發現,這天早晨同事們異常迅速地傳閱幾份我國最進步的報紙,讀的時候表情十分認真。我拿到的第一份報紙是《小報》,這家《小報》沒有任何特殊傾向,只帶有一般的人道主義色彩。因此我們這裏的人雖然也常翻翻,但大都不怎麼看得起它。我在這份報上讀到下面一段報道,心裏不免有些驚愕。
「難道您去啦?您知道,我去不了……昨天我倒是去看望了一下我們的囚徒……」
此後,我們倆都變得高興起來,我把伊凡·馬特維伊奇昨天提的各種方案跟她細細地講了一遍。關於舉行招待來賓的晚會和開放沙龍的想法使她大感興趣。
「啊,是您呀,調皮鬼!」她對我心不在焉地嫣然一笑,「請坐,浪蕩公子,喝咖啡吧。昨天幹什麼去啦?參加化裝舞會了嗎?」
我在《呼聲報》上他劃出的地方讀到這麼一段文章。
「哎呀,不,別說了,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她忽然大發脾氣,高聲喊道,「您總是跟我作對,這個壞東西!您沒有一點用,您不肯幫我出主意!別人告訴我,會准許我離婚,因為伊凡·馬特維伊奇今後再不會有薪水。」
「順便問一句,免得忘了,季莫菲·謝苗內奇昨天晚上到您這兒來過嗎?」
「好,隨他去吧!別再說了!他想必寂寞得很。我一定抽空去看看他。明天肯定去。不過今天去不了,頭疼,而且那裡有很多觀眾……他們會說:這是他的妻子,弄得我怪難為情的……再見。您晚上要……去那裡嗎?」
「什麼,什麼!」她驚慌地喊起來,「您想讓我也爬到那裡去找伊凡·馬特維伊奇?虧您想得出!再說我戴著帽子,穿著用襯架撐起的裙子,怎麼能爬得進去?天啊,多麼荒唐!還有,我用什麼姿式往裡爬?說不定當時有人看著我呢……太可笑了!我在那裡吃什麼?……而且……而且我在那裡怎麼辦,要是……哎呀,我的天,他們胡思亂想些什麼呀九_九_藏_書!……那裡有什麼娛樂?您說那裡還有一股膠皮味兒?要是我在那裡同他吵起來——還得緊挨著躺在一起,我可怎麼辦?呸!這有多討厭呀!」
「那個黑小子晚上準會來找她。」我暗自琢磨道。
「這是什麼意思嗎?他們就是要可憐一隻走獸,一頭哺乳動物。我們哪一點不如歐洲?在歐洲也非常可憐鱷魚嘛。嘿——嘿——嘿!」
「這是好感!」我說,「誰見了您會沒有好感呢,您太迷人啦!」
我把《呼聲報》和《小報》塞進口袋,又盡量多找些過期的《彼得堡新聞》和《呼聲報》,好在晚上給伊凡·馬特維伊奇解悶,雖然離天黑還早,這一回我卻提前溜出辦公室,前往游廊市場,心想哪怕從遠處看看也好,看那裡正在幹些什麼,也可聽聽各種意見和輿論的傾向。我猜想那裡一定非常擁擠,於是拉起大衣領子,更嚴實地把臉遮住,以免被人撞見,因為我不知怎的覺得有些害臊——我們這種人都不慣於在大庭廣眾之中拋頭露面。我還覺得,我既然親眼目睹了這一怪事的真實情景,便無權再把自己的那些平淡無奇的感受公之於眾了。
眾所周知,吾人富有進步和人道精神,立志在這一點上與歐洲並駕齊驅。但我等雖已竭盡綿薄,我國報紙亦不遺餘力,然我等仍遠未臻於「成熟」,昨日游廊市場出現令人憤慨之事可為明證,我等對此事早有預言。某外籍資本家攜鱷魚一條前來首都,于游廊市場舉行公展。我等當即表示歡迎,蓋此乃我強大繁榮之祖國奇缺之有用新行業也。不料昨日午後四點鐘,有一奇胖之人乘醉直趨該外籍商人處,購門票后,未及開言,即縱身躍入鱷魚口中,鱷魚情迫無奈,遂照吞無誤,恐系出於保命本能,免遭噎死也。陌生人既入魚腹,倒身便睡。此公對外籍人之嚎叫、家人之驚呼、訴諸警局之恫嚇,均無動於衷。唯聞此公于鱷魚腹中狂笑不止,聲稱擬用樹枝痛笞眾人(sic),鱷魚本系哺乳動物,被迫吞此巨物,雖潸然淚下,亦屬枉然,實堪憐恤。誠如諺語所云:「客人不請自來,比韃靼人還壞。」此公厚顏無恥,竟不欲出。如此野蠻行徑表明我等尚未成熟,于外籍人士前貽笑大方,令人無可辯解。我俄人粗獷豪放之天性於此顯露無遺矣:試問,此不速之客目的安在?欲尋一溫暖舒適之寓所乎?然京中巨廈華屋比比皆是,房間租金低廉,舒適愜意,經室內管道可用涅瓦河水,上下樓梯https://read.99csw.com有煤氣燈照明,並常有房主雇傭之閽人往來照應。至於此種虐待家畜現象,務請讀者多予留意:外地鱷魚一舉消化此龐然大物,誠非易事,目前已僵卧不起,腹腔鼓脹如山,苦楚難耐,奄奄待斃。似此虐待家畜者,在歐洲早已解送法庭懲治矣。吾人擁有歐式電燈、歐式人行道及歐式建築物,然時至今日,仍未擺脫我國根深蒂固之傳統陋見。真可謂:
「不——不,談的不太多……我老實對您說,他現在更關心的是整個人類的命運,他想……」
在卧室外面的很小的房間里(他們把這個房間叫作小客廳,其實他們的大客廳也很小),葉蓮娜·伊萬諾芙娜穿著半透明的晨衣,坐在一張漂亮的小沙發上,面前擺著個小茶几,正在一個小茶杯里蘸著小麵包乾兒喝咖啡。她是那樣嫵媚動人,可是我覺得她好像也在想什麼心事。
於是我急忙把昨天跟伊凡·馬特維伊奇的談話中最有趣的這一段全對她講了。
「這些道理我都同意,全都同意,最親愛的葉蓮娜·伊萬諾芙娜,」我截住她的話,儘力流露出油然而生的興奮心情,當一個人覺得自己有理時,就常常會受到這種情緒的支配,「但是,在這些情況中,有一件事您認識不足,您沒有考慮到,他既然叫您去,可見離開您他就活不了;這表明他對您有愛情,火熱的愛情,忠貞、強烈的愛情……您不重視他的愛情,親愛的葉蓮娜·伊萬諾芙娜,愛情!」
我要事先聲明:我愛這位太太;但是我得毫不遲延地趕緊再說一句:我像做父親的那樣愛她,這種說法恰如其分。我所以做出這種判斷,是因為我多次產生過難以克制的願望,想在她的小腦袋或紅臉蛋上親吻一下。儘管我始終未能把這種願望付諸實現,但我還是要深感抱歉地承認——哪怕讓我吻吻她的嘴唇,我也絕不會表示拒絕。我不僅想吻她的嘴唇,而且還想吻她的牙齒,她露出的一嘴白牙總是那樣迷人,笑的時候宛如一排瑰麗整齊的珍珠。她經常笑,笑容美得出奇,伊凡·馬特維伊奇在愛撫她的時候,總是叫她「可愛的小怪物」——真是一個合適而又別緻的稱呼。這是個像糖果一樣甜的女人,再也無法用別的字眼兒形容她了。因此我一點兒也不明白,為什麼那位伊凡·馬特維伊奇現在竟異想天開,會認為他的妻子是我們俄國的葉芙根尼婭·圖爾?不管怎麼樣,我的夢還是給我留下了無比歡快的印象,如果拋開夢裡的那些猴子不提的話;我在喝早茶的時候,把昨天發生的事情前前後後思量了一番,決定立即在上班的路上順便去葉蓮娜·伊萬諾芙娜那裡一趟,當然是以這家人的朋友身份前去看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