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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依橫布拉克 和喀甫娜做朋友

在沙依橫布拉克

和喀甫娜做朋友

「妹妹好?」

「好……」
哈甫娜又會怎麼想呢?我傷害到她的那些地方,她用了多少心思去在意呢……
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情,更加打擊了我和哈甫娜的友誼。
於是就認識了。
我們畢竟是來做生意的,又不是來交朋友的。
其實平時周圍到處都是馬走來走去的,好像隨便拽住一匹就可以騎著玩似的。但是我們始終沒能真正騎過一次。頂多只是坐在人家馬鞍子后,讓人家從一條溝捎到另一條溝而已。
「你怎麼搞的!做得這麼肥,簡直跟龍袍一樣!門襟上還熨糊了這麼大一片!怎麼后擺翹得那麼厲害,是沒縫平還是裁的時候算錯公式了?到底那裡軋了幾分縫頭?……」
……
「身體好。」
我最怕喀甫娜來了,因為彼此實在無話可說。見了面,先是驚奇而高興地「啊」一聲,緊接著——

雪山下的牧場
劉新海 攝
真是羞愧難當!我想著這下可完了,肯定要被退貨的,人家穿一件新衣服多不容易呀,又住得那麼遠(難得在沙依橫布拉克見她一次),為了來取衣服一定是一大早就出發,騎了長時間的馬……
所以那時候,生活多麼閉塞、寂寞而艱難。牧人們在遙遠寂靜的遊牧生活中四季往返,深深地淹沒在茫茫山野之中……這時,在夏牧場某條牧道上,或某場盛大的婚宴上,兩個很久以前就相識的人突然迎面碰到,那是多麼不容易啊,多麼令人驚奇快樂!所以一見面就立刻起身寒暄,一口氣把上上下下、里裡外外的情況問個周詳——這不但是情理中的事情,更是莊嚴慎重的事情。生活帶著人們在荒野里四處流浪,誰又知道下次見面會在什麼時候呢?誰知道今後的命運又會有著什麼樣的面目呢?
剛開始相互間一片空白嘛,有待了解的地方太多了。所以話題滿地都是,一抓一大把,聊起來活絡極了,根本沒有以後的那些生硬和拘束。在氣氛最歡樂的時候,我們聊起了騎馬的事情,她說她家離這兒有四個小時的騎馬路程呢,根本就在邊境線一帶了。我們咋舌不已,待會兒回去還要花四個小時!幸好我們這裏夏天的白天相當漫長,否則一整天的時間就全耗在了路上,和我們說兩句話的時間都沒有了。
但我不能那樣做,哈甫娜可是個老實人,是靦腆害羞的姑娘。她每次到沙依橫布拉克都會來找我,因為我是她的朋友;每次找我時,都會配合我尋盡五花八門的問話互相打發,因為我是她的朋友。我們倆做朋友,也許她比我還要辛苦。
她和她的馬,孤零零地站在那裡九九藏書目送我們更加孤零零地遠去。這兩個「孤零零」其實都是我自己一個人的。很多東西自己都不曾真正地面對過,我懷疑得太多,迴避得太多。但其實也知道,自己想得到的卻是更多更多……
幸好她家人口多,等這一輪問得差不多了,就會顯得我們已經無話不說地說了好多話似的,顯得我們真的是好朋友一樣。
「身體好?」
再後來,又突然想到,對了!一定自己一直在把自己當成生意人,骨子裡唯利是圖。所以當哈甫娜的友誼美好地走來時,就只在那兒一個勁兒地分析它到底有沒有用,適不適合當時的自己……
「你也好,李娟?」
直到有一天,一個風塵僕僕的牧人在我家帳篷前下馬,捎來一塊黃油,一包紅綢子包裹的干乳酪,還有一片指甲蓋大小的紙片兒,上面一筆一畫地,緊緊地擠著三個漢字:哈甫娜。
我媽則在那兒不停地給小女孩數落好聽話:

「身體好。」
哈甫娜牽著馬,笑著走著,不時回頭看我。馬一步一停地慢慢打著晃兒走,我高高坐在上面,輕輕地左搖右擺。腳下是鋪展到山谷盡頭的碧綠深厚的夏牧場草甸,左面是群山,右面是森林,環繞著的是河。這深山裡真寂寞……哈甫娜帶著我向家走去,我真想俯下身子,從背後摟住她,請她留下來,和我們在一起……
她走的時候並沒有流露失望的意思,我卻大鬆一口氣。
「哥哥也好?」
後來,哈甫娜在兩個月之內又來了兩三次,我們的友誼還是滯留在沒完沒了地問好、慷慨地互送小禮物來維持的地步。毫無進展,愈漸尷尬……按理說,由一場好的開始牽扯出來的交往,總會比一個有著平淡開端的交往更順利、更愉快才對。但在我,開端太過美妙的話卻往往不好收場。真是奇怪。甚至有一次,遠遠地看到她來了,正在草地上的木頭樁子那兒系馬……當時的我真想跳起來,縮到帳篷帘子後面的布匹堆上裝睡覺。裝這個總比裝萬分熱情萬分想念的架勢要自然一些……為什麼要「裝」呢?為什麼會無力面對她呢?在躲避什麼呢?真是覺得每次的見面都是對她的傷害——而又不願意更直截了當地去傷害。
但是,在很久很久以前,這山野比我們所知的更荒蠻更寂靜。那時的道路全盤繞在懸崖上。有人把過去年代的路指給我看,它們狹窄而陡峭地在山尖上打旋,抬頭看一看都頭暈,就更別說從上往下看了。哪像現在的路,全是炸藥打開的,寬寬敞敞,平平坦坦。只要擋了道,無論什麼樣的大山都能給劈開。
因為那馬甲是我給她做的。
大概又過去了半個多月,才在我家的小店裡第二次看到了哈甫娜。猛然的見面令我們兩個都高興得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激動之餘,互相問了一大通廢話https://read.99csw.com——禮性使然嘛。但是,等將能想到的全都問乾淨了,那股激動勁兒也過去了,兩相沉默,突然間降臨的尷尬像大石頭「咚」地落在兩人之間,實在不知該怎麼辦好……看到小姑娘還在櫃檯對面筆直站著,等著我再問她些什麼,連忙跑到帳篷外抱了個小木墩進來讓她坐下。等她坐著了以後,又不知該怎麼辦好了,而她還在等待。偏這時我媽又不在,要是她在的話,這會兒由她來東吹西扯一通,氣氛一定又快樂又自在。
真的,如果她只是託人捎點小東西來問候我,我還會更高興一些,想到有人惦記著我,會感激,會幸福。於是,不管回送多少東西,都表達不盡心中的感動與快樂。
我們現在很快樂,可哈甫娜在深山裡,左右無鄰,終日和牛羊為伴,一定非常孤獨吧?
假如在幾十年前,還可以再問她家的氈房子好不好,草場好不好,水源好不好,再問牛羊駱駝馬有沒有什麼問題,當然還要問那隻黑耳朵貓還在不在了。最後,還不能落掉問對方「寂不寂寞」……
當馬甲也問過了以後,這場對話就算暫告一小段落,緊接著輪到她來問我:
結果這小丫頭像根本沒注意到一樣,又好像根本不在乎。到底還是新衣服穿得少呀。這樣反倒弄得我們娘兒倆很不好意思了。我媽從貨架上抓了一大把杏干給她,我特地在汽水箱子里翻了半天,把唯一一瓶還沒過保質期的找出來給她喝。
儘管如此,那畢竟已經是幾十年前的禮儀了。所以我也只是問到哈甫娜最小的妹妹就打住了。當然,有時我也會添一句:「馬甲還好嗎?」
第一次見喀甫娜,是她爸爸領她來我們店裡做衣服。選了塊布,量過尺寸后,我們開了價,他們就立刻掏錢,讓人很不好意思。怎麼說呢——

夏天過去了,山裡的第一場雪下了,我們終於拆了帳篷,離開了沙依橫布拉克。那時又和哈甫娜見了一面。她仍然穿著那件過大的馬甲,門襟上熨糊的那一片仍然亮亮的。我心裏一動,頃刻間心中漲滿了哭泣。我們到底還是朋友,分離到底還是會使我難過不舍。她寬容地站在那裡,站在我們拆過帳篷的空地上,四面群山浩蕩無邊。
一個禮拜之後,又有了第二次的禮物往來。她給的是一塊風乾羊肉,我們回送了一棵大白菜,一些雞蛋(裝在塞滿搓碎的干牛糞渣的紙盒子里),另外還有一個鑲著很多彩色小珠子的發卡。
哈甫娜的親戚很多,聽說我和她是朋友后,紛紛讓她領著來我家店裡買便宜貨,我們都很和氣地接待了,也算是對哈甫娜表示「友誼」的方式之一吧。再說這是我們是第一年到沙依橫布拉克做生意,就算是為了多拉攏一些顧客吧。
算算看,我好像還真沒幾個好朋友的,尤其在這荒遠僻靜的https://read.99csw.com深山……
後來又想到,她的真誠樸素的確曾打動過我,卻還不夠更深地吸引我吧……或者說,她身上的那些美好,只在特定的某種時刻尤為明亮——除非是在那個晴朗美好的下午,當我們和馬兒在草地上不著邊際地漫步的時候……除非我們生活在一起,度過許多個相同日子,對共同的生活有著共同的要求和歡樂,情不自禁地互相依賴……畢竟我是漢人,哈甫娜是哈族,我們是多麼地不一樣啊……我又亂七八糟想了一些,最後亂七八糟下了結論,終於心安一些了。
哈甫娜是個好姑娘,心眼兒才不會像我這麼多。
但是,我看哈甫娜和別的女孩子在一起的時候,隨意又開朗,搶著說話,哈哈大笑。一點也看不到和我在一起時的那種拘束。她們之間好像從沒有正式地明確過什麼「朋友」的關係吧?

綠意蔥蘢
劉新海 攝
據其他做生意的漢族朋友們說,這些哈薩克牧民其實也就在近些年才知道買東西原來還可以計價還價的,大概在國營的鄉村供銷社購物習慣了……也就是說,他們剛剛學會討價還價,尺寸把握得簡直讓賣家吐血。因此我們無論賣什麼,開價一般都提得很高,等被顧客們大刀闊斧地砍幾輪下來,還是有得賺的。
然後不知怎麼的,又想起了另一幅情景:一個女孩子,在深山老林里的寂寞……想起她穿新衣服的快樂,想起她騎馬穿過安靜的森林,無人的峽谷,花四個鐘頭去看一個「朋友」……
然後媽媽……外婆……生意……我養的禿尾巴小耗子……
那天哈甫娜走時,我們又滿滿地給她外套口袋裡塞了瓜子和蘋果,以這種最直接的方式表達了我們的友誼。我媽指著我對哈甫娜說:「孩子,以後李娟就是你的朋友了,好嗎?」
從穿著上看,他們並不富裕,但在選擇布料和量體方面,卻沒有什麼挑剔的要求,我們說什麼就是什麼。這種人也太好欺負了嘛。於是我媽特別囑咐我說:「要好好給人家做啊!這可是真正的老實人……」
我媽聽了特別高興,比我還高興,好像是要讓她騎似的。她立刻把哈甫娜抱了一下,然後跟著她去牽馬,一邊揚揚得意地告訴我:「……要記住,騎馬的時候,你用兩條腿夾一下馬肚子它就開步走,勒一下韁繩它就會停下來的……韁繩不是兩邊都有嗎?拽一下左邊那根它就往左拐,拽一下右邊那根它就往右走……」真沒想到,我們天天都在一起,居然還讓她攢了這麼幾招沒讓我知道,她從哪裡學會騎馬的呢,真厲害。
「……嗯,行!可以……https://read.99csw.com好得很嘛,漂漂亮亮的……小丫頭個子高,穿什麼衣服都撐得起來……這顏色選得真好,襯得皮膚白白的……裏面還可以再罩一件毛衣,等到了冬天還可以穿……」
這位朋友騎馬遠去,我這才看清她的馬甲的確是太大了,穿在身上空空蕩蕩的。
!……
不過我想,哈甫娜恐怕也不比我好過一些吧。她來沙依橫布拉克,這麼遠的路,當然不可能專門為了來看我,一定還有別的事情,但因為早先說好的了,我們是「朋友」嘛,所以不得不來,完成一項任務似的。也許她並不特別需要我的禮物,但都已經有了開始,就覺得不好意思停止——「禮尚往來」而已。也許她也感覺到了麻煩和無趣,但是卻不好意思辜負我的「真誠」——既然我從她那裡感覺到了這個,說不定她也能從我這裏感覺得到……說不定,我們兩個都累于同一種苦衷……
然後再回過頭來用漢話罵我:
那天心情極好,又特別感動,回送了兩對花卡子,兩瓶指甲油——一瓶粉紅色的,一瓶雪青色的,另外還有一包花生,托那個牧人給捎回去。
很多時候(尤其正忙的時候),說著說著就有些冒鬼火,強忍著才沒打斷這種雖說禮性使然,但聽起來實在很無聊的客氣話,真想大喝一聲:「好不好你自己看唄!」
這馬在草地上走走停停,輕輕地抖動著,啃啃草,轉幾個圈,根本不理會我兩條腿又夾又踢的各種命令。我拽了這根繩子又拽那根,沒一根管用的,開始有些著急了。偏在這時,這馬也不知領會錯了我的什麼意思,小跑了起來,很快離開了草地,向坡邊的土路上跑去。我一下害怕了,回頭沖她們喊叫起來:
不過,以上畢竟都是我自個兒瞎想出來的。再想一想的話,又發現我這個人多自私呀,能想到的全是為自己開脫的理由。
但是……這父女倆也太老實了吧!不忍心,不忍心,不能欺負老實人啊。於是,我們又主動把價錢降到合適的位置,讓他們又高興又感激。
「好。」
真是痛恨一切的不自然……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和哈甫娜的交往到頭來會如此生硬、困難呢?她是一個多麼真誠善良的,又隨和的姑娘呀。她曾那樣感動過我,並且我的確是真的喜歡著她。但又為什麼會如此勉強地對待她,甚至是「應付」著她呢……是不是我並不是很渴望她的友誼?……可這友誼分明是珍貴的,想一想都感到快樂幸福的……我到底怎麼了?
「媽!你那幾招怎麼不管用呀!你跟誰學的啊?!」
恰好這時有人彎腰走進帳篷買東西,連忙過去招呼了一陣。送走顧客后回頭再獨對哈甫娜時,硬是一個字也想不出來該對她說些什麼了。愣了半天,最後拿起一盒鞋油向她請教這個東西的哈語名稱該怎麼說。

「你好嗎,喀甫娜?」
「好……好九九藏書……好……好……」覺得自己真是個傻瓜。
哈甫娜用的馬鞭非常精緻華美,把柄短短的,剛好適合女孩子使用。上面鑲著各種圖案的銀片飾物,被紅色的銅絲仔細地扎著,擰出各種花紋,花紋里鐫刻著製作鞭子的年代時間。我拿著鞭子,突然想……就給她說了,她立刻很認真地同意了。還安慰似的鼓勵我說:「沒事沒事,這馬很老實,不要害怕……」
最後還是多虧了親愛的哈甫娜,她從後面追上來,抓住我失手掉落的韁繩,後退著勒住馬,把它慢慢引向正途。這馬便載著我,老老實實在帳篷區周圍散起步來。
「好!」
「好。」
「好。」
我媽這才老實交代:「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最開始聽說這種習俗時,似信非信(現在仍然似信非信……)。要在城市裡的話,這樣的問法簡直就是互相開玩笑嘛!誰有那麼多的閑工夫耗在街頭,對一個偶爾碰面的人耐心地打問他家房子有沒有漏雨的事情?
又過了一個多禮拜,喀甫娜一個人來取馬甲了。穿上后顯得特別激動。大概是很少穿新衣服的原因吧。
我有點嫉妒,只有一點兒。也有點失落。
而往往在她離開之後,才想到,剛才明明可以邀請她看我的影集嘛!還可以教她梳一種四股擰成的辮子的。這些女孩子的小玩意兒一定會使我們快樂起來。可是……看完影集之後呢,編完辮子之後呢?看來我無論怎麼去努力,都是刻意的啊。真不知道哪裡出了什麼問題。
我們走到哈甫娜的灰白母馬面前,小姑娘扶著馬鐙子幫助我上了馬。
於是我決定對她再好一點,爭取好到下個月就可以跟她到她家吃抓肉的程度。
後來我們很快把這件事忘記了。生意不好,我們只好天天跑出去玩,爬山、采木耳、采蘑菇、釣魚,日子永遠不會太無聊。
可是……一見了面……還是那副德行……
我想騎一下她的馬。
她誠懇地一一曆數,我真摯地逐個回答:
「媽媽爸爸好嗎?」
我立刻想起了那個草地上的美好下午。
可若是她親自來的話……就只能一個勁兒地拚命給她塞吃的東西,好像在用物質進行掩飾和補償似的……滿心慚愧地,焦慮地面對她明凈的雙眼。極力表達熱情,又覺得這熱情假得已經被她看出來了,真累啊……
「身體好?」
但是到最後,不知怎麼的,大家越來越過分。尤其有一個女人最可氣,要了一大堆東西,我們已經讓到最低的價錢了,她還是不滿意,以為我們在騙她,在那一個勁兒地要我們便宜便宜再便宜。還大聲嚷嚷:「都是朋友嘛,對不對?對不對?都是朋友……」最後我們終於翻臉了,我們不賣了——哈甫娜的親戚實在是太多了!
她教得很認真,教完了,又安靜了,耐心地等待著我對話題的安排。我實在沒有辦法,只好又扯下腳邊的一根草,問她「葉子」該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