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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橋頭 我們的房子

在橋頭

我們的房子

但那裡倒還亮爽,一套套的三居室單元房,牆壁平平的,刷得白白的,地面也光溜溜的,整整齊齊。比我們住過的任何房子都要漂亮呢!這麼好的房子,怎麼會沒人住呢?為什麼這裏的老住家戶都只願意守著自己又暗又低矮的老平房呢?真奇怪,真浪費。只有附近的牛啊馬啊,在傍晚時分會順著樓梯噔噔噔爬到二樓三樓,舒舒服服地卧在一間一間的空客廳里過夜。
她說,房間光線的明暗與窗戶的多少是沒什麼關係的。
只有當年栽種的柳樹仍整齊地排在道路兩邊,夾出幾排筆直的林蔭道。依舊整齊的水渠仍在林蔭道兩側清清爽爽地淌著水,有魚在裏面賊頭賊腦地游。
我起身答應了一聲,外面安靜了下來。我又聽了一會兒,倒回床上繼續睡,睡了一會兒突然睜開眼睛!
結果這麼一來,驚奇地發現,橋頭的生意實在是太好了!
二〇〇九年補:二〇〇七年又一次進山,路過橋頭時,看到我們的房子已經被拆得乾乾淨淨,看到我過去穿破的一雙舊鞋子仍扔棄在房后空地上,像是昨天才扔棄的一樣。

「原來你也會害怕呀……」
幸虧那陣子總是弄不到合適的檁條,這個計劃才暫且作罷。
那樣的夜之後,天亮則更像是另一個夢。天亮了,我卻總是疲憊不堪,終於沉沉睡去。清晨的明亮是金子才有的明亮。窗格子總是從下往上一格一格地亮起,而不是逐漸過渡地亮上去的。我醒來了也不想起床,盯著窗格子等它全部亮完。陽光掃射到的玻璃金黃明亮,卻一點兒也無法透過它看到外面的情景。而還沒有觸及到陽光的那些玻璃格子卻是清晰透徹的,可以看到外面深沉的藍天和藍天中轉瞬即逝的飛鳥。我裹著被子窩在床上。被窩多舒服呀,軟軟的,暖暖的。就那樣裹著被子,想半天也想不出還會有什麼比這個更令人貪戀。然而在這清晨的安逸里,又突然想起昨晚那些無邊無盡糾纏在一起的夢境……想起媽媽在夢裡留下的那些痕迹,輕輕地明白了,從此有秘密了一般。
那樣的深夜裡來的母親,更像是夢境中來的母親。她在屋外用力拍打房門,大聲呼喊我的名字:
「咳、咳……」巴哈提不吭聲了。他直勾勾地盯著我叔叔手上正補著的靴子,我猜想他這會兒心裏一定在使勁催促:「快點、快點、快點……」完事了好趕緊走人。
這兩幢樓之所以保存仍如此完好,可能是因為水泥房子沒有土坯房子那麼好拆。

她在屋前屋後轉了轉,狠狠心,拆了幾張我們夏天在山上搭房子用的鐵皮板。然後再找來一根勻稱點的圓木頭,再加上一個小榔頭。這樣,工具和材料都齊全了。
這是以前的老房子,牆壁極厚的。可能年代久遠了吧,牆上驚嘆號般裂開了幾道嚇人的長縫。另外屋檐也全垮下去了,牆根蝕空了深深的一大塊。房子後面還給砌了滑梯似的幾堵斜牆,用以把後面的牆壁撐住,不讓它往外倒。但這樣一來,卻總是讓人擔心……它會不會往裡倒?
但是早飯時卻突然聽到我媽說:「昨天夜裡外面有酒鬼在打架,鬧得很厲害。你一個人睡在那邊真讓人不放心,於是我半夜忍不住起來去看你,看你門關好沒有……」

問題是,在橋頭這種鬼都不願過路的地方,要這麼多的房子幹什麼呀?
當我們離開的時候,將房門仔細鎖上了,窗戶也砌了土塊堵得結結實實,並在窗戶外面交叉著釘了好多木板。還給僅有的幾個鄰居留話,說我們明年夏天真的還會回來的,請他們夜裡幫忙聽著點動靜,有什麼意外了給捎個信。另外還特意在屋裡留了一床被褥和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用這些東西來等待自己回來……雖然真的已經沒有必要了。橋頭真的再也不會有人來了。
不管怎麼說,我們決定住進去了。我們收拾出東面那幢樓房中間單元二樓的一套房間,把洞開的窗戶用木板釘死,又用幾塊木板訂了一扇簡陋的木門裝到大門門框上。這樣,外婆、妹妹和我媽就闊闊氣氣地住了進去,我還是住商店。我叔叔則可憐兮兮地睡一個露天的小棚——得守彈羊毛的機器。
我媽不由得嘆口氣,大為遺憾:「你看,本來我們還打算過幾天也去偷兩根的……」
但那只是遠看,走近了就會發現,那兩幢樓房空得連門窗都沒剩下幾扇了。但樓體仍然完完整整,沒一個豁口。
我看了半天,覺得我媽實在很聰明,讓人無話可說,就跑出去干自己的事去了。
我一看另外一節還沒有來得及拆的——何止粗了「一點」!根本就弄成了一個水桶嘛。而且比桶還要粗。這麼粗的煙囪插在屋頂上的話,非給鄰居笑死不可。都可以漏一個小孩子下去了。
我媽又決定換煙囪。她要換成鐵皮的。可是我們這裏也沒有鐵匠呀。我媽又因為會敲釘子,於是決定再當一回鐵匠。不過這回可沒有現成的東西讓她順手拈來往爐子上插了。
剛開始時我們氣壞了!但又毫無辦法,只好先找個地方住下來再說,順便把貨擺出來一些,希望在當地能賣點錢出來。
總的來說還是很不錯的。樓房亮亮堂堂,我們在整齊光滑的水泥地面上打地鋪,睡得舒服得要死。有時候我也會過去睡幾個晚上。早晨總是那麼安靜,而夜裡會有些微風,從堵著空窗洞的木板縫隙間絲絲縷縷地吹。在隔壁房間里,唯一的行軍床由外婆睡著,我們養的兩隻小白鼠也在那間房子里生活。窗檯明亮,它們在小籠子里爬上爬下。因為它們是有生命的活物,並且是美麗的,所以無論什麼時候看起來總是那麼令人喜悅。有時候我們把籠子打開,它們也不敢出來,在籠口探頭探腦半天後,才大著膽子走出來。剛踱了沒幾步,我們一笑出聲,它們就嗖地竄了回去,緊挨在一起躲在籠子最裡面的角落,死活不往我們這邊看一眼。
那些小孩子們非常能幹,年齡從五歲、十歲到十三四歲的都有。一人拖一個小爬犁在冰雪上來來回回地跑,在廢墟里蹚過幾乎和他們個頭九九藏書一樣深的積雪,努力地勞動。一次能弄個十來塊土塊,一人一天就能賺走我們家好幾毛錢呢。
住在那個鐵皮房子里,我們第一次有了飯桌。那是山裡拉木頭的漢族司機幫我們弄下山的一個直徑六十公分的大木樁,茬口被伐木工人用油鋸鋸得平平整整,漂亮極了。但它太大了,起碼用了五個人,才把它裝上車,又用了三個人把它從車上弄下來,最後用了兩個人把它一路滾到鐵皮房子門口。那一年秋天離開時,外婆捨不得扔下它,一定要把它帶走,可我們誰也沒那本事,想推倒它都不容易(它有一米多高呢!我們吃飯時都得站著),只好對她老人家說:「那你自己想辦法吧,我們很忙……」
她還打算打開屋頂,拆去兩間房子中間的隔牆,把房子南面牆增高一米,屋脊從「人字形」改成「一溜坡」的那種「半邊房」。那時,再將所有的窗戶在此基礎上繼續往上升高……
再回過頭來說我家窗戶的事。總之,我們家的窗戶被折騰成這樣了居然還沒到頭。最後我媽終於醒悟到什麼了。
那一年的第一場雪后,我們離開了那片美麗的夏牧場。但是我們和我們一整車的家當在經過一個叫「橋頭」的地方時,正趕上暴雨,前面一公里處的峽谷塌方了,聽說還在繼續塌。我們雇的那輛車不敢過去,司機不由分說把我們一家連人帶貨撂在橋頭,錢也不要了,放空車調頭拐向另一條溝里跑別的生意去了。
「那麼聲勢浩大,會不會驚動人家?」

又由於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在這個房子里開過飯店,所以至今外牆上還歪七八拱地寫著「杏子湯」、「過油肉拌面」、「馬奶」等扎眼的紅字藍字。而在我叔叔補鞋子的角落裡,大大咧咧地寫著他的小廣告:「祖傳秘方,專治痔瘡、陽痿」……真不雅觀。而且這幾句漢字用意如此之複雜,哈薩克農牧民朋友們能看懂嗎?
新房子真漂亮,外面也刷得白白的,屋頂整整齊齊地用瀝青澆了漆黑的油毛氈。大門兩扇對開,蒙上了鐵皮,還敲滿了金色的釘子。
站在這樣明亮清潔、整齊周正的房子里,把頭探到外面一看——盛夏的橋頭,門口土路上沙塵飛揚,藍天下儘是廢墟殘垣……小吳家的新房子像是在橋頭開了個玩笑!居然蓋這麼好的房子!我是說,在橋頭蓋這麼好的房子,真是扎眼而毫無用處……
「有呀,為什麼沒有?」
她還說,我們這兒是山區,要是南面的大山再高一指長,恐怕一整天連太陽都見不著。
其實,偷木頭的事從秋天就開始計劃了,但一直計劃到歲未還只是個計劃而已。我們一家子要是有那個膽魄,早就用在別的方面出人頭地去了,哪裡還需要偷什麼木頭。真是的,混了這麼多年,還沒混到個房子住。
我媽很奇怪地問道:「為什麼要值夜班?晚上還有人偷木頭嗎?」
其中最慶幸的要數我叔叔了,因為最辛苦的總是他。除了幹活以外,還得挨罵。沒辦法,誰教他總是太笨,我們的房子折騰到最後終於沒有同我媽想象中的一模一樣,據說全是他的過錯。
而鄰居們都奇怪極了:真不知道新來的這一家人整天在房子里搗鼓什麼名堂,沒日沒夜弄出驚天動地的聲音。只知道從外面看,他們家今天這面牆上多出個窗戶來,明天那面牆上少了個窗戶,後天那個窗戶突然變大了,再過幾天,所有的窗戶又變戲法似的統統升高……

我在商店裡都住了兩三個月了,還老不習慣房子中間那根電線杆。那是過去年代的那種電線杆,下半截是水泥樁子,固定了一根刷過瀝青的黑色圓木。我們在木頭上敲了很多釘子,滿滿地掛上衣服呀、包呀、一卷一卷的繩子什麼的,充分利用了。但是到了深夜,突然睡醒的時候,月光從狹窄的窗格子里漫進來,電線杆靜靜地立在月光里,總覺得那裡站了個人……明明知道那是電線杆子嘛,但還是特別害怕,總是神經兮兮地想到也許有一個死去的人的靈魂靜靜地站在電線杆裏面,靜靜地替我們拿著衣服,拿著包和一卷一卷的繩子……
不久后,我們也拋棄了那裡。
「娟啊,你要關好門啊,你一定要關好門哪……」
請想象一番這些工程有多巨大吧!要知道北疆房子的牆最薄也得五六十公分呢。要是讓我面對一堵牆,一手拿鎚子,一手拿鑿子,去打洞安窗戶的話……起碼得發愁一個禮拜才下得了手。我能把一幢房子怎麼樣呢?它多麼強大啊!它是由那麼多實實在在的土坯、那麼多泥巴壘成的。每一幢高高在上、踏踏實實的房子,其實是會令人敬畏又驚嘆的。有時候站在一幢高大的房子面前抬頭仰望——房子究竟是怎麼蓋起來的呢?當那些蓋房子的人在大地上挖出土,和好泥,用模子翻打出一塊又一塊土坯。排列在烈日下,晒乾、曬硬,再在烈日下把它們碼好,高高壘在空地上。蓋房子的人看著這小山似的一堆土坯塊——他們為什麼沒有被嚇跑呢?一幢房子和一磚一瓦、一梁一棟相比較,反差多巨大呀!蓋房子的人不厭其煩地長時間重複一個動作,讓旁觀的人看半天也看不出什麼進展。蓋房子的人一點一點升高那堆土坯,他們會不會突然間停下來想一想:房子真的就是這樣蓋起來的嗎?……
她試著搬了一下,結果連小頭那端都抬不起來。
我們收拾出來的這兩間房由於靠近村子里唯一的一條馬路,所以也算是「門面房」了。一進門,房間正中立著一根電線杆,穿過屋頂,直插雲霄,相當可觀。估計當初蓋房子的人蓋著蓋著,遇到個電線杆,既不想挪房子,也不能拔杆子,就這樣湊合著蓋過去了。
話說我們的房子原本有兩間,擔著兩根大樑。但是如果像我媽說的那樣拆掉中間隔牆的話,就得換很長的獨梁,起碼也得七八米長吧。架這麼長的梁,誰都說不可靠,必須得立柱子。更重要的是,這麼長的木頭根本就找不到,林場蓄木廠里允許被「偷」的木頭頂多也就四五米長。
https://read.99csw.com哎,想想都覺得可惜!為什麼我們不能永遠在那個地方生活下去呢?那裡有房子,有可以播種的土地,有河。而且那裡如此美麗。河邊,秋天的樺樹林里,白的枝子,紅的葉子,金黃的大地,明亮的池塘,天空總是那樣藍……過去的人們為什麼捨得放棄呢?還有我們的房子,還有其他更多的房子,它們曾經是多麼溫暖的所在!當年那些蓋房子、打理房子的人們,懷著巨大的美夢和善意經營著這塊土地,在終於形成功能完備、生活便利的小鎮后,怎能忍心離去?怎能忍心什麼都不管了,任我們這些後來的人,就那樣地拆啊拆啊,砸啊砸啊……
她炫耀似的對我們說:「想當初,我還是個姑娘時,整天沒事幹,就喜歡站在鐵匠鋪外面看人打鐵,學了好多本領,想不到真派上用場了……」
相比之下,我家的那兩間鋪面房,與其說是立在人家小吳家對面,不如說是「趴」在小吳家對面。
我媽苦著臉對我說:「沒看清楚就開始做了……你看,粗了一點……」
那時候陽光總是那麼明亮,房子里空空蕩蕩,一說話就四面回聲,但安全又安逸。
牧隊終於離開,遠遠南去了,此時已經渡過了蔚藍色的額爾齊斯河,去向遙遠廣闊的南戈壁。這一次我們沒有跟上去。我們有了自己的房子后,就好像已經倦了、懶了似的。我們打算今年就在橋頭休息一個冬天(更重要的是,橋頭太好過活了,是一個根本花不出去錢的地方,稅都沒人來收……),明天春天就地坐等轉場牧隊回來,那時再跟著進山。
那樣的深夜裡……那樣的夜找不到天亮了!那樣的夜迷路了,那樣的夜驚恐地想到一切將永遠如此,一直要黑到永遠……那樣的夜,無論什麼時候睡醒,睜開眼睛都是黑暗,閉上眼睛都是夢境中零碎的情形……那樣的夜裡,我一直想著母親。她讓我關好門……但是她最後去到了哪裡?……那樣的夜,我不停地做夢,夢裡我的母親讓我關好門,然後就走了。我一個夢接一個夢地找她,似乎找了很多年,很多年……後來我終於在夢裡推門出去,看到外面雪野茫茫,一行腳印伸向遠方。我循著那腳印走了很遠,最後走向一座墳墓……

房子一共兩間,院子里另外還有一間獨立的小破房,但牆壁太薄,不能住人,用來養雞倒是最合適不過了。我們家的雞本來就住不慣樓房,於是一放到露天空地上,便歡天喜地地展著翅膀滿院子跑。但院牆又矮又破,雞老是越過牆飛到隔壁院子里去。我們索性把那堵院牆也拆了,與隔壁院子合併成一個大院子。緊接著乾脆把隔壁房子也拾掇拾掇,算是又添了產業。
而且又是這樣的房子:我們的「鋪面房」只兩間房,卻有四個門;我們的樓房,包括廚房洗手間在內大大小小五間房,共六個門洞,卻一扇門也沒有。
我在廢墟間的土堆里刨出一本多年前的中學畢業留言冊。封皮皺皺巴巴,但內頁仍然整齊乾淨。裏面有當年的二十多個孩子對留言冊小主人的祝福話語,還一一認真填寫了冊子里註明的個人信息欄,如「最喜歡的顏色」和「最喜歡的明星」等。非常有趣。其中在「最大的願望」這一欄里,許多孩子填的內容竟都是「希望早日離開橋頭這個地方」。我數了數,有十二個人……我知道,這十二個孩子心愿成真了。
橋頭是沒有磚的,蓋間房子,壘截院牆什麼的都得用土塊。土塊就是用和好的泥巴扣在木頭模子里翻出來再晒乾后的土坯塊。一塊土塊有三四塊紅磚那麼大,厚重結實。因為我們家工程建設量大,時常壘這砌那的,急需大量的土塊,而自己拾回家的(拆附近的破牆……)總是遠遠不夠用,便向附近的小孩子們收購。開始是兩分錢一塊,後來送來的實在是太多了,沒地方放,就降到一分錢一塊。
有時候在廢墟里發現一堵完整的土坯牆都會令她高興半天:「太好了,如果在咱家東面山牆那兒接半間小房的話,不知道這些土塊夠不夠……娟你記住這個地方!以後蓋小房就再不用往撒爾馬汗(撒爾馬汗是附近一個村子里的農民,他家專門打土坯塊出售)那兒買土塊了……」
總之,木頭一直沒有著落,換房頂的事總算擱下了。謝天謝地。(然而一年之後,還是換了……)
「逮到過。」
而我媽卻是有力量的。她強大到簡直快要隨心所欲。她舉重若輕——所有艱難的事情,都被她做得像是伸手從樹上摘下一顆蘋果。她蔑視艱難——無論那顆蘋果摘得再艱難,也僅僅只是一件摘蘋果這樣的事而已。我想,大約所有的吃過苦、受過罪的身體和心靈,從此都不用再害怕什麼了。
在山裡隨著牧業轉場時,最開始住的是帳篷。在沼澤地上栽幾根樁子,扯開一面半透明的塑料布,就能住進去一家人、一窩雞、兩噸粗鹽和小山似的一堆商品。
我叔叔不辭辛苦地天天上房頂捅煙囪,煙囪沒捅好,房頂倒是給踩壞了一大片。下雪的時候,雪堆積在踩壞的地方,又在那裡遇到房子里冒上去的熱氣,悄然融化,浸漬了一大片房泥。終於有一天,這一角屋頂塌了下來,砸進了飯鍋里,把我們結結實實地嚇了一大跳。
她先把方形的鐵皮對應的兩側用小榔頭敲半天,折出兩溜大約一厘米寬的邊。當然,不是對摺的,方向相反,一邊朝外翻,另一邊朝內。然後再用這張鐵皮繞著那根圓木頭捲起來,一邊卷,一邊用小榔頭輕輕敲打,終於使鐵皮兩側合攏成一個筒。最後又將那兩道折過的邊呈「Z」字形扣在一起,用小榔頭抵著圓木一點點地敲打介面處,把那個「Z」字砸扁了,使兩道邊嚴嚴實實地合插在一起。這樣,算是成功地做出了第一節煙囪。緊接著開始做第二節,一帆風順。煙囪很長的,得兩三節套到一起才夠。
「他若真想要,哪裡顧得了那麼多。」

我們家的門歪歪扭扭的。因為牆體塌陷嚴重,門框變形了,門扇得往上抬一九_九_藏_書抬才關得攏。到了後來,把門扇砍了又砍,才能勉強將門合進門框。房子裡外的牆皮都沒有抹牆泥,也沒有刷石灰,毛刺著碎碎的麥秸稈。
「天這麼冷,雪那麼厚,到處黑黑的啥也看不到嘛!」

有電的時光距離橋頭已經很遙遠了。很多年前,當生活在這裏的人們陸續撤離時,電就給掐斷了。於是多年後當另外一撥人重新聚集在這片廢墟中討生活時,不可想象:這麼荒涼的地方曾經還有過電!就好像史前有過電一樣遙遠……
這些窗戶的尺寸都是一樣的,乾淨完整,有的上面還鑲有完好的玻璃呢。在我們這裏,玻璃可是稀罕東西,只能從城裡帶來。路又那麼顛簸,不管保護得多麼周嚴,哪怕一路上八九個小時都抱在懷裡,等顛到地方后,往往也剩不了幾塊完好的。因此我們窗框上的玻璃大都是用碎片拼鑲起來的,能透點光線,能擋點風,就很滿足了。
窗戶也很大,裏面亮堂堂的,還整齊地鑲了棗紅色的天花板。而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地面上居然還鋪了地板磚——亮鋥鋥的、一塵不染的地板磚!
這天,林場的蓄木廠看守員巴哈提來我家店裡補靴子。他說補出來只要結實就行了,好不好看不要緊的:
「罰了沒有?」
我們的房子共兩個門,正門進去,裡間隔牆上還有一個。不過我媽嫌從那邊走不順腳——順腳,這是什麼話嘛——就在隔牆另一頭又掏洞裝了一扇門。接著,索性又在裡間北面牆上再打開一個後門,這樣兩頭進出都方便。這下可好,總共那麼兩間房,硬是讓我們弄出四個門來。
房子的裡間太暗,縫紉機上的活根本沒法干。於是我媽又對窗戶進行了改造。她把後窗拆下來,將那個窗洞下面挖深,上面打高,兩邊拓寬,換了個大窗框裝上。這樣房子里就好像亮了一點,但也只是「亮了一點」而已。她只好又在東面山牆上挖個洞,把換下來的那個小窗戶裝上,但效果還是不大。就又把南面牆上挖個洞——但是這回沒窗框了,她老人家乾脆把外間房上的窗戶拆下來挪進裡間,再把外間窗洞堵死。
我們在貨架前先用土坯砌起櫃檯的「架子」,中間擔一層木板,再把那些窗戶一扇一扇拆開,在「架子」上一溜兒平鋪過去,再把完好的幾面玻璃擦得亮鋥鋥的,木板上鋪上報紙,土塊上刷上石灰。真是太漂亮了!裏面擺的東西也一下子顯得乾淨整潔、琳琅滿目。
可是站在高處看橋頭這個地方,會發現,被拋棄的橋頭,仍然富蘊著秩序和力量。我們站在高處,看到這片廢墟排列得井井有條,道路四通八達,橫平豎直,將院落與院落清晰而和諧地區分開來。看得出,最初的時候,當人們跋山涉水來到這裏,決定要定居在這裏時,一定經過了浩大的、苦心的規劃。他們那時一定想到了永遠的事情,想到了子子孫孫……但是後來,才幾十年的工夫他們就全部離開了,拋棄了一切。
我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半夜總會因為冷而醒來,裹著被子下床,往爐膛里添塊煤。黑暗中我蹲在爐子面前,透過爐門看著爐火沿著黑煤塊一絲一綹慢慢地越燎越高,熱意越來越清晰。後來我的前額烤得發燙。我看到那火焰纏裹著一張面孔,她熱烈而忠貞,使我愛慕。我裹著被子,想到自己是一個人在這間大房子里,房子在空曠安靜的廢墟里,廢墟在雪野之中,四面荒茫……這是在阿爾泰深山中,阿爾泰在地球上,地球在太陽系裡,而整個太陽系被銀河系攜裹著,在浩瀚宇宙中,向著未知的深淵疾馳而去……
此言一出,我暗道不好……果然,她老人家又「乒零砰隆」一通,把所有的窗戶紛紛拆下來,下面壘高一尺,上面鑿寬一尺,再不辭辛苦把窗戶一一裝上。
更多的時候,我們走著走著,她就不由自主拐往蓄木廠方向。到了地方,扒在人家牆頭,死死地盯著裏面一堆堆的木頭看,嘴裏喃喃自語:「……那根還可以,長度剛好,不粗不細,真是太理想了……只可惜碼得太高了……呃,那根也不錯,要是離大門再近一點就好了……」
我們住的那片空地上只有青草、沼澤和泥沙。於是那幾天,我在河邊到處尋找合適的石頭,一看到就往家搬,攢了很久才攢夠了一小堆。然後在家門口找了塊平坦又擋風的地方,估計著壘成一堆,又憑想象把這堆石頭擺弄成灶的輪廓,最後憑想象覺得它沒啥問題了,這才和了泥,仔細地,光溜溜地將它抹了一遍。
我這輩子永遠與蓋房子這項事業無關了,我永遠也不能親手完成屬於自己的一間半套(不過我親手砌過一個爐子……)。似乎所有的房子全都已經蓋好了,只等我住進去……我像是一個再也沒有機會的人似的,所有的大事都結束了我才來到世上……沮喪。
我們家的雞養在客廳的籠子里,不時溫柔地咕嚕著什麼。只有在下蛋了之後才興奮地吵鬧一陣。
「壞了,想不到會這麼重,怎麼辦?」
那樣的夜裡,夢境都是漆黑一團的。睡醒的時候,動動手指頭,才知道自己還有手指頭,說出一句話來,才知道自己還有聲音。有時候會流淚,流下淚來才知道自己還有眼睛。但除了流淚以外,這雙眼睛什麼也不能做,什麼都看不到。只好緊緊閉上,重新進入睡眠。

據說橋頭最初是一個土匪窩子,依山傍水,重重屏障。後來勘探礦藏的蘇聯人駐紮到了這裏,修了現在的這座木結構大橋(曾經是這條河上上下下最大最壯觀的一座橋呢!)和一些房子。再後來進駐了兵團,在這裏墾荒種地、修路挖礦。北屯的雲母四礦也以此為據點進山開採。那些年很是輝煌過一時的。可是現在,全都被遺棄了,成為橫平豎直的一片廢墟。只有南面的兩幢水泥樓房仍筆直地、精神地挺立著,遠遠望去,沒有一點荒頹的意思。
這個爐子砌得實在太漂亮了!只可惜不抽煙。做一頓飯下來,把做飯的人熏得一身臘肉味。更可氣的是,用這個爐子燒飯時,人往哪兒坐,煙也往哪兒冒。九九藏書又沒有什麼風,反正它就是要追著咬著你不放。難道是因為我身上靜電太強了?
她又說,北方的冬天白天短,太陽剛冒出來,在天邊晃一晃就下山了。
「罰了。」
而我們這裏其他房子都是就地和泥巴,打土坯壘起來的。
由於房間沒有鑲天花板,此後總是有風暢通無阻地從塌掉的那一處颼颼灌進來。雖然當時還沒真正入冬,並不算太冷,但就那樣被野風吹著真不舒服。
有一次,我們在邊防派出所門口發現了好幾摞木頭,筆直、結實,一根一根統統都是六米多長。她興奮得兩眼發光,一天跑過去看八次,還帶了捲尺量了一遍,不停地和我們商量:
「那就全家出動唄,把沙達力漢家的馬也借來,把外婆也叫上。」
做櫃檯首先得要木板和木條,可我們能弄到的只有一根根粗大的、還帶著樹皮的圓木。我媽想了又想,決定找現成的。
「那你逮到過這種人沒有?」
另外那個家裡用了一整個夏天的爐子是我親手砌的。那可是我生平第一次獨立完成的一件實用性極大的作品。可以毫不含糊地說:我們全家人都在靠它吃飯。
只是以後的很多日子里,總會突然想到,橋頭的那個房子不知怎樣了……想到這個冬天雪那麼大,屋頂會不會壓塌?又奇怪地思忖:怎麼就離開了呢?記得我們剛到的時候,似乎要下定決心非把那塊地皮住穿不可。結果還是走了。真不知道我們到底想要什麼……再想一想小吳家的豪華房子,覺得他們不僅有擺闊的勇氣,更有一種敢於「堅持到最後」的勇氣呢。只是不知他們現在又怎麼樣了。
沒想到,再回來的時候,發現這兩口子又在那兒不辭辛苦地拆。拆了以後,再以更大的耐心把鐵皮一點點砸平,希望它能恢複原樣。
窗戶統統升高了,我想這下該結束了吧。可是,我媽的事業只是剛剛起了個頭而已。

「說話算數啊!」
好在他們做這種事情時的熱情永遠無窮無際,又有足夠的耐心。就這樣反覆地實驗,拆了砸平,砸平再試,不行再拆,拆了再砸平……第二天,終於將其成功地裝上了屋頂。我看到火爐里的火呼啦啦地往火牆裡猛竄,饑渴似的抽吮著柴火的有機物質。又抬頭看到我們家的新煙囪雖說皺皺巴巴、凹凸不平,但畢竟是新的,銀晃晃地耀眼,煙囪周圍原來露出藍天的地方,也用泥巴糊嚴實了。一切看上去很牢固,再用很多年都沒問題。
退耕還林、休牧定居的政策正在一步步推進。據說,往後附近這些村莊將會一一遷走,逐水草經過此地的牧人也會越來越少。加之山林保護的需要,私人開礦、淘金、挖草藥等行為都查得很嚴,打工仔們也漸漸散去了大半。我們也必須得早作打算了。
如果我對別人說,我們嘛,在橋頭混得還可以,有兩間鋪面房和一套兩居室的樓房,他說不定會羡慕一下呢。但是如果他曉得橋頭的具體情況的話,一定會笑死。但又如果他是一個比我們還貪心的人,他一定會立刻跑到橋頭擁有三到四間「鋪面房」和起碼三十九套(還有一套已經被我們佔了)「兩居室」。
「咳、咳……到時候……再說吧……」
住在那樣的地方,陽光曝晒的日子里,得撐著傘在帳篷下幹活。一颳起風來,整個房子跟降落傘似的鼓得圓圓脹脹的,好像隨時都會拔地而起(還真拔地而起了那麼一次)。下雨天更悲慘,四下槍林彈雨,睡覺都得披雨衣。除了壞天氣以外,連這片草場上的牛都會來欺負我們,天天約好了成群結隊地到我們家帳篷後面蹭痒痒,把帳篷的背陰面弄得千瘡百孔。
「這個樣子的氈筒嘛,全國就只剩下一雙了!再也穿不出門嘍……但是嘛,晚上值夜班踏上它嘛,暖和得很!踩多深的雪窩子都沒事!」
最開始的時候,我們在商店裡做飯,原先的土煙囪特別不好使,還塌了幾塊。我們想了很多辦法,把它捅了又捅,還重砌了火牆。但仍然不好使,風大的時候才抽煙,平時總是滿室濃煙,昏天暗地,門窗都得大打而開。而門窗打開了就等於白燒爐子了,屋裡屋外一樣冷。更生氣的是,商品不到幾天就給熏得灰頭灰腦。
這下子倒把我們的看守員弄得不好意思了,他連忙咳嗽起來,半天才含含糊糊地發話:「……說啥呢?這是啥話呀……你看你,要木頭幹啥?」
於是張羅了個把禮拜,終於又收拾出來一個附近的破院子。修了新門,把裏面倒塌的火牆重新砌了,把煙囪掏了掏,又安上我們自己的鐵皮爐子,燒了一個禮拜才把房子燒暖和。
這麼看來,好像是白說了那麼多。橋頭本來是一個與我們毫無關係的地方,有了我們的房子之後,便在那裡發生了那麼多與我們有關的事情,細細展開的話足夠鋪陳在一輩子的時間里了。但我們卻匆匆忙忙將那些事情全部結束在兩年之中,然後就永遠地離開。一輩子還早著呢!於是,橋頭又重新成為一個與我們毫無關係的地方……做了一場夢似的。
她所說的「現成的」是指那些被廢棄的樓房上的窗戶。雖然大部分都給人拆光了,但總還剩下那麼幾扇結實的,樓層高的,不好弄走的。我媽不怕麻煩,她有個好勞力,就是我叔。於是在她的指揮下,那兩幢樓房的最後幾扇木窗終於在一個大雪飄飄、積雪過膝的冬日里,整整齊齊地請到我們家裡來了。
於是我叔叔就用碎皮革在那雙古董靴上特扎眼地打了一紅一黑兩個大補丁。
而對門小吳家的房子還好好的。不知他們是否因為捨不得這所費盡心血的氣派房子,才堅持生活在那裡。
後來這種日子實在過煩了,加之也賺了些錢,於是就進行了奢侈的改進。我媽和我叔請木匠車了一捆木條子,又買回幾卷鐵皮。然後兩人自己動手,把木條釘成一米寬兩米長的一堆木框,用鐵皮往上面一蒙,噼里啪啦一通釘上。這樣,一共做了二十多面鐵皮板。這些鐵皮板搬運起來輕巧、方便。進山裝車時,可以把它們豎起來插在卡車車斗兩側,擋住壘得太高的貨物。到了地方后,九_九_藏_書把這些鐵皮板四五面一排並在一起,裡外橫著夾上木棍,繩子一紮,在草地上四面豎起,就成了「牆」了。「牆」根在地下埋一截,兩面再靠些大石頭,「牆」角立上樁子,上面橫著擔兩根檁子,架二三十根椽子。最後整個地蒙一面大棚布——這樣弄出來的房子,雖然麻煩了一點,但結實多了,一個整個夏天過去了仍風雨不動。
「要是都那樣了還亮不起來的話,」我媽很有信心地說,「我就把整個房子拆得乾乾淨淨……」
可是冬天終於來了,我也終於明白為什麼所有人都不住樓房了……沒有暖氣……在房子里砌火牆燒爐子也沒用。這套房子懸在正中,上空下空,四面皆空,無論怎樣燒也燒不暖和。凍得我外婆整天貓在陽台上曬太陽,清鼻涕橫流。這樣不行,必須得換房子才能過冬。
「明年春天嘛,我們要重新蓋房子,還缺幾根檁條。」
這樣的生活多讓人滿意!可我媽還不知足,她打算隔年再買半車板皮子,在沼澤上釘一幢更結實的小木屋。還得是那種樹皮一面朝外,屋脊又高又陡,有門,有窗;門前有門廊,門廊有欄杆、台階;室內有架空的地板,有壁爐;屋頂上還得有一截漂亮的煙囪——總的來說,就是要跟掛歷上那些小別墅一樣,只差沒有鴿子和鬱金香。

「……那個位置太適合讓我們去偷了,離家那麼近。而且就在路邊上,一路又全是下坡路。我們掛上繩子,在雪地上輕輕地一拉就拉走了……」
我很聰明。有一天我從河邊拾回來一截破煙囪(在山裡居然能拾到這個!運氣未免太好了),插在爐子後面,就立刻解決了這個問題。但是這麼好的東西,又怕別人來偷。只好做飯時才把煙囪裝上,做完飯,就拔下來收回帳篷里。
可是我們家人那麼多,我、我媽、我叔、我妹、我外婆。五口人呢,兩間房子怎麼能夠用呢?光堆貨就用去了一間半。只好另外再想辦法。
我的工作則是把收購來的土塊收拾利索,砍掉上面粘連的、刷了石灰的牆皮,再把它們整整齊齊地摞在牆角曬太陽。為了防雪,還扯了一堆乾草蓋在上面。

後來,我們收購的這些土塊,還真蓋出了一間小小的房子呢!就接在商店的東頭,在那邊的山牆上掏了個門洞進出。雖然這間房子蓋得很沒名堂,又矮又長,還拐了個彎。但由於太小,一生起爐子,就會立刻暖和起來。而且裏面的地面不是泥地的,是水泥的!我媽和我叔很努力地拆掉了那幢空樓房上的一個陽台……他倆把陽台下的兩塊預製板抬回了家,鋪在小房間里正合適,腳踩上去乾燥又結實。我們誰都願意住在裏面。後來,我媽還將店裡十年前就滯銷的花布扯了十幾米蒙在牆上;在椽木下牽了鐵絲網,糊了白紙做天花板。總之,將四處弄得乾乾淨淨,軟軟的,熱乎乎的,真是溫馨無比呀。一推開門,就想一頭撲進去,陷在裏面再也不出來了。
……
可我覺得她所有這些做過的和想要做的可怕舉動,如果全部用來蓋新房子的話,恐怕早就蓋出來兩間不止了。
我媽到處託人打聽哪裡有合適的木頭。河邊的田老頭說他家有,可以送給我們。我媽大喜。但是那老頭又說木頭現在還在他家屋頂上擔著呢。他又答應我媽,等「過一段時間」他搬家時就把大樑拆下來給我們。我媽連忙問他「一段時間」是多久。他說:「也就七年八年的樣子……」真把人恨死了。
但是出門一看,橋頭仍然整個兒一片廢墟,這兒一截爛牆,那兒半間破房的。處處都在強調這真的是一個再也沒有希望的地方。
那段時間里,我媽沒事就拉著我出去散步。一走就是老遠,我就知道她又在進行物資偵察,還沒對房子的事死心。
誰知,第二天我們推著板車大老遠跑去時,那堵牆早就被人拆得差不多了。原來不止我們一家在打它的主意啊。原來,除了我們,還有人想在橋頭這個地方繼續生活下去……
她的最後結論:根本原因在於我家的窗戶統統都太低了……
另一邊,我媽又在不失時機地嘆氣:「本來想弄上兩根的……」
整個橋頭,最好的房子是我家對門小吳家的。不過在此之前,小吳家的是整個橋頭最破的,整個房子都快陷進地面一半了。屋檐一溜兒全給雨水蝕空了,馬上就要塌了似的。於是,在我們來到橋頭第二年的夏天,他家把舊房子扒掉了,重新翻蓋了兩大間。還蓋的是磚房呢,磚是從縣城天遙地遠拉來的。
我媽大喜:「真的?」
偏這時我叔叔手上的活又停了下來,掏出一袋莫合煙,撕下一截報紙不慌不忙地捲起煙來。
因為從前一直是跟著喀吾圖鄉的牧人走,不太清楚其他幾個牧業鄉轉場的時間安排和路線。想不到這一次無意中碰上了喀勒通克的轉場牧民打那兒經過。和他們做生意的過程中,發現這些人較之以前跟著的那支牧隊,普遍更為富裕一些。既來之,則安之。我們很快作出決定,在這個被廢棄的村墟里收拾出兩間沒人住的破土坯房子,修好屋頂,把商品全部擺了出來。「商店」、「裁縫店」、「織毛衣」、「彈羊毛」、「補鞋子」等等大大小小的招牌統統掛了出去,就開張了。呃,我們家經營的項目是多了點……好像我們想把方圓百里的錢全賺完似的。
可依我看,那個位置一點也不合適:誰敢到派出所門口偷東西?
靴子補好了,巴哈提拎上就跑,我媽追到門口,又提醒似的說一遍:
細細說起來,房子真的很糟糕。房間里總是很暗,再加上我們東西又多,堆得到處都是,弄得房間里地形複雜至極。凡第一次進去的人很難避免不會一頭撞到什麼。等看清楚了之後,後退一步,再絆倒一摞鐵皮桶。
於是我從商店搬出來,一個人住了一大套房子。
我們剛下山時,只有貨架沒有櫃檯,一點也沒個商店的樣子。如果請木匠訂做兩節櫃檯的話一定很貴的。況且這種鬼地方哪來的木匠?但是我媽因為自己會敲個釘子,就感到本領足夠了,想要自己做櫃檯,真是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