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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橋頭 坐爬犁去可可托海

在橋頭

坐爬犁去可可托海

第二天,那人準時來了。他還在爬犁上鋪上了一條看起來很新的花氈。我和我媽穿得厚厚的、圓鼓鼓的出了門。但仍然不放心,就又帶了一床棉被。我們兩個人坐在爬犁上,並排裹在被子里,緊緊地靠在一起,刀槍不入。那個趕馬的人看了,只是笑了笑,說:「這樣很好。」然後出發了。爬犁在雪地上穩穩地滑動,最開始的一瞬間有些眩暈。
當時我們一家人正圍著一張一尺多高的小矮桌吃晚飯,桌上只簡單地擺著一道鹹菜。燈光昏暗。所有的事宜都商量妥當了,可那人還在旁邊待著,好像還在等著什麼似的。我們也不好意思在他的注視下繼續吃飯,一個個端著碗,筷子拿在手上——實在很不舒服,就等著他走人。
睡眠的液體漸漸漫了上來,但身體也跟著上浮,無法沉進睡眠最深處。半睡半醒的狀態難受極了,分明能清晰地感覺到身體的某部分在發冷,被角有一處在透風,卻怎麼也醒不過來,連掖一下被子的動作都使不出來。只好就那樣毫無辦法地邊睡邊感覺著冷,感覺那冷像蛇一樣一寸寸地在身體中爬行……後來忍不住呻|吟了一下,我媽連忙幫我掖了一下被子,立刻有密不透風的暖意圍裹上來,總算踏實地睡著了。
這樣就回去了,彷彿不甘心似的。趁我媽和那人趕著馬爬犁去取寄存東西的時候,我一個人在街上轉了轉,邊走邊剝石榴吃。當然了,仍然一無所獲。
太陽兀自發出鋥亮的但抵達不到大地的光芒。沒有一朵雲彩。我半靠著麵粉袋子,又一次入睡。這一次有了一個夢,夢裡有什麼事物反覆出現,卻捕捉不清它的形象。
在天黑之前(四點鐘天色就很暗了),我們買齊了大部分東西,打好包寄放在買東西的店裡。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出去逛街,還吃了涼皮。大冷的天,能在熱乎乎的房間里吃涼皮,真是幸福。
那兩天過寒流,颳了幾天大風,大雪封路了。可我們麵粉吃完了,蔬菜也早就斷了好幾天,非得下山大採購一趟不可。我媽對兩個來店裡買東西的顧客說了這事,不到半天,整個橋頭及附近幾個村子都傳遍了這個消息。傍晚的時候,有一個男人四處打聽著找到我們家。他推門進來的時候,我們正在吃晚飯。
在我們這一帶,可可托海算得上是真正的城市,有樓房,有電,有電話,有銀行,有醫院,還有去烏魯木齊的夜班車。雖然人口一年比一年少,建築和街道一年比一年破舊。
爬犁行進的速度越來越慢,我又一次開始睏倦,睏倦的同時開始頭疼。這可好,一邊頭疼欲裂,一邊瞌睡欲死。意識漸漸混沌,肉體的感知反而更加敏銳,爬犁每一絲最輕微的震動和起伏,拐彎時,道路彎度的大小和爬犁速度的變化……歷歷在心,無邊無際。仍然冷,手指生硬,想攥成拳頭都攥不緊,想完全伸直了也得使把勁。膝蓋和腰肢有些僵了,動也不想動,覺得每動彈一下都會多耗去一些熱量。
可可托海靠近一個大海子,最冷的時候,曾降到過零下五十一點五度。那僅僅是十多年前的事。
我媽問:「這天氣有三十度(零下)嗎?」
可可托海的馬路兩邊全是六七層樓那麼高的大樹,而房子普遍都很矮,最高的樓房也只有三四層,於是這個小鎮像是坐落在樹林中的小鎮。因為從來沒人掃雪,馬路中間鋪著厚厚的一層被九九藏書往來汽車壓得又厚又瓷實的「雪殼」,路兩邊積著一米多高的雪牆。
我們付了賬,同樣也把麵粉寄放在她那裡,然後回旅店收拾東西,準備到街上去等我們的爬犁。快十一點鐘的時候,還沒出門,就響起了敲門聲。開門一看,居然就是給我們駕爬犁的人。連忙問他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答曰:打聽到的。可可托海真是小地方啊,頭一天來了個生人,第二天就傳遍全鎮了……
我把吃了一半的石榴揣進外套口袋,站在路邊等他們。不一會兒爬犁就過來了。但我媽又想起還有一件東西沒買,便匆匆去了,留下我和趕馬的人站在爬犁旁邊等待。我們並排著站了一會兒,想半天也找不出一句話可說。於是掏出剩下半個石榴遞給他。他又禮貌性地拒絕,然後接過來,筆直地站在冰雪裡,一粒一粒地捏出殷紅的籽慢慢地吃。沒吃幾顆,又重新揣回口袋。看來還是想帶回去和家人分享。

回去的路上,我媽用麵粉袋子給我堆了個舒服的靠背,靠在上面,縮進被子,出發后不一會兒瞌睡勁就上來了。
我媽就讓我去商店裡多取一點出來。我穿上外套走進黑咕隆咚的夜色,摸到馬路那邊的商店打開門,用一隻紙盒裝了五六個蘋果。回家后我把盒子遞給他,他打開看了一眼,嚇一跳的樣子,立刻還給我們,說什麼也不要。然後一邊解釋著什麼,一邊急急忙忙打開門走了。
有時看到的是鋪滿冰雪的枯竭河床。
然後我們又打聽了糧油店的位置,穿過一條林蔭道向那邊走去。
有時伸出手垂下爬犁,從路面上抓一把雪,再把它緊緊地揉成團,化成水從手心滴落。
我媽走著走著停了下來,抬頭看了一下,突然大聲喊道:「看!彩虹!」
「哦,好得很!」第一次看到我們的駕馬人露出笑容,「昨天還被雪堵了好幾截,今天都打通了。」卻沒有說彩虹的事。
昨夜風一定很大,路面多處地方都被刮來的雪埋住了。雖然路上本來就有雪,但那是壓瓷了的,有爬犁轍印的。可風剛刮來的碎雪太厚了,不能過太重的爬犁,會陷進雪裡拖不出來。遇到這樣的路面,我們只好離開被窩徒步走過去。那風吹來的積雪與新落的虛雪不同,很硬很緊,但卻承不起人,一腳踩下去就是一個沒膝深的大窟窿,拔都拔不出來。馬也不願意走這樣的路似的,趕馬人不停地吆喝著,用長鞭用力抽打,才勉強前行。
上午街上沒什麼人,我們「嘎吱嘎吱」地走過空蕩蕩的雪白街道。盡頭拐彎的地方有幾幢俄式建築,雖然是平房,但高大敞闊,外面都有帶屋檐和扶手的門廊。

我翻身起來,猛地一睜開眼睛,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連忙又閉上眼睛。世界的光扎得人睜不開眼睛。雪地燦爛,天空耀眼。
我們拉著手慢慢地走在深而光滑的爬犁轍印里,下午開始起風了,我們頭上都捂著厚厚的頭巾,只露出眼睛,視野狹窄。馬慢慢地走在前面,它渾身是汗,濕濕的,渾身熱氣騰騰,水霧繚繞。
在那個室內的菜市場轉了一圈,居然還發現了豆腐和蘑菇。蘑菇大約沒什麼問題,豆腐到了家估計就給凍成千瘡百孔的凍豆腐了。但還是買了一塊。再轉一圈,又看到了石榴,也高高興興買了一隻。
從橋頭到孜爾別克塔努兒村,不過十幾公九九藏書里路程,卻花了四個多小時。但是一過孜爾別克塔努兒,路面上的積雪剛剛被村裡的推土機挖開了,這才能加快速度前進。
雪野無邊無際,西面的群山在初升朝陽的照耀下閃閃發光。天空是深邃優美的藍色,大地是渾然的白。沒有一棵樹木,除了河谷邊突然竄起的一群亂紛紛的烏鴉和匆匆迎面而過的幾個騎馬人、幾架馬爬犁,整個世里就再也沒有其他的顏色了。打量著這樣的世界,久了,肯定會患上雪盲症的。而打量過這樣的世界后,再低頭看自己的衣服,衣服的顏色像捂了一層霧氣似的,黯淡陳舊;又像放大鏡下的事物,纖毫畢現。恍惚而清晰——這兩種原本對立的感覺到了此刻卻一點也不顯矛盾。

但很久之後(其實沒一會兒時間)又再次被寒冷攻破了,凍得難受不已。又瞌睡又冷,這種滋味實在煎熬人。
可可托海的室內菜市場很奇怪,居然和新華書店、服裝店、理髮店、鐵匠鋪擠在一起,算是一個商貿中心吧!這個中心又那麼小,頂多三百平米左右,真是熱鬧。
但再怎麼也比橋頭強,橋頭根本沒有賣新鮮蔬菜的。只在晴朗的日子里,也許遇到幾個附近的農民趕著馬車來賣一些自家窖藏的冬菜,來來去去不外乎土豆白菜胡蘿蔔什麼的。哪怕就這些,也並不是有運氣能常常碰上。
爬犁開始進入一片丘陵地形,雪路凹凸起伏不定,但並不特別顛簸。在爬犁上,我們的身子也跟著一起一伏的,不一會兒就開始噁心,暈得厲害。於是趕緊再次閉上了眼睛。
我們抬頭一看,天啦!果然是彩虹!
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想象中的可可托海是個寶石的世界,連鋪路的石頭都是寶石,隨處都可撿到水晶和石榴石。但現在……權當大雪封住了一切吧!
突然被我媽推醒,開始爬一路上最陡的一道斜坡了。由於多馱了幾十公斤的蔬菜和近一百公斤的糧油,在坡度這麼大的地方,我們得下來步行,要不然馬拉不上去。
被刮上路基的雪堆,有的地方高達一兩米,推土機可沒法把雪全部推凈,只是在雪堆里掏了個通道,不到兩米寬,只能通過一架爬犁。我們的爬犁駛入這條雪的通道,兩面的雪壁高過人頭,藍天成了光滑明凈的扁長一溜兒。
那時我們早坐回了爬犁上。我躺在被窩裡一動不動地注視彩虹。天光已經沒那麼刺眼了,漸漸地彩虹也開始慢慢褪色,外環的大彩虹出現了一個小豁口,豁口越來越大,接著內環的小彩虹也在同樣的角度出現豁口,我們意識到兩環彩虹正在慢慢收斂、消失。回過神來,已到傍晚,風越來越大,額頭被吹得生痛。太陽懸在西面的群山上。當馬跑上高處,我們就可看到不遠處環繞橋頭的一大片樹林。快到了,終於快到了。這時,彩虹徹底消失。
想想看,在純然平靜的藍色天空中,出現彩虹這般美好的事物,簡直就是奇迹啊!它居然能呈現那麼多不同的顏色,而且還不是人工的。
他個子瘦高單薄,面容黯淡,眼睛卻又大又亮。可是這雙漂亮的眼睛卻一點兒不知道該往哪裡看似的。我們和他說話,他上句話盯著天花板回答,下句話就盯著牆壁回答。還不停地吸溜著鼻子,很緊張的樣子。
後來我媽起身從柜子上拿了個皺皺巴巴的蘋果給他,他連忙推辭了一下再接過來,往衣襟上https://read•99csw.com擦一擦,卻不吃,而是揣進了懷裡。我們想他可能想帶回家給孩子們吃。在橋頭,冬天能吃到蘋果是很不容易的事。於是我媽把剩下一個更皺的蘋果也給了他,可是他又塞進懷裡了。
可可托海原先住的全是開礦的蘇聯專家,中蘇關係惡化時,他們撤走了,留下了這些建築和街道。想想看,就在幾十年前,那時每一個美好的周末黃昏里,這些黃髮碧眼、遠離故鄉的人們攜家眷就在這附近的樹林間散步,在街道盡頭的大樹下拉小提琴,在河邊鋪開餐布野餐……精緻從容地生活著。可可托海真是一個浪漫的地方。
一點一點地適應著如此強烈的自然光,眼淚流了又流,仍只能虛眯著眼睛打量眼前的事物。棉被和對面的媽媽身上閃著奇異的光,整個世界都在淚光朦朧中閃耀著。
僅有的力量似乎只夠用來眨眼睛,便不停地眨著。上方那蔚藍寬廣的明亮天空,看久了,卻又分明是陰暗昏沉的夜空,至少也應該是烏雲密布的陰霾天空。但再定睛一看,天空明明是晴朗無雲的。如此多看一會兒,感受到的仍是陰陰沉沉、風雨欲來……大概因為時間過得實在是太緩慢了,慢得讓人模糊了明亮和深暗的區別。連此刻肉體的痛苦,也突然搞不清到底是不是痛苦。到底是從來都一直如此痛苦著,還是只不過一時的異樣感知?分辨不出這感知與常態有什麼不同……幸好還有太陽,太陽清清楚楚掛在在天空一角,提醒我:這應該與以往經驗認識中的任何一場白天一樣。
爬犁輕快地下了小路,一邊是樹林,一邊是無際的茫茫雪野。舒舒服服地躺著,天空萬里無雲,世界耀眼。我又拉回目光看自己的手指,覺得這手指好醜,上面有細碎的皺紋,凍壞過的地方又腫又粗糙,手指甲色澤黯淡。而這個世界光滑精美,無可挑剔。雖然看似極單調,滿世界只有藍天和雪地。我出現在這裏,是多麼突兀、不協調啊……
在這樣的天光下閉上眼睛,感覺眼前鮮紅一片,漸漸地,紅有些透明了,開始發黃,並成為艷黃。我揉揉眼睛,重新又是一片鮮紅。大約是眼皮里茂密的毛細血管中流淌的血液帶來的感受。簡直能看到這血液的流動,像是自己被自己掩埋進了深深的內部。
那人回答:「已經三十多度了,到了晚上,肯定會降到四十度。」
而且,夏天看到的彩虹是橋狀的,也就是半弧形,而這個彩虹卻是環形,一整個圓圈,圓滿地浮在西面的天空上。
下了爬犁,腳一踩在穩穩噹噹的大地上,感覺立刻好了一些。原來自己並非剛才感覺中的那樣糟糕,起碼還有力量站穩,並且還能走好長一截上坡路。
我們要去的糧油店正是那些俄式建築中的一幢。房間里鋪著高高架空的紅松厚木地板,由於年代久遠,木板之間已不再緊密嵌合,出現了很大的縫隙。縫隙下黑黝黝的,大約是地窖。踩在上面有輕微的塌陷感,但又明白其實是極結實的。
寒氣是從身子下面升上來的,身下是硬氈子,氈子下面是木板,木板下就是雪地。那股冷氣不是像風一樣「颼颼颼」地從什麼縫隙處躥進,也不像液體的緩慢滲透,而是像固體一般,像柔軟事物的逐漸凝固、僵硬,讓身體一寸一寸地退守……不能再睡了!——突然間明白了為什麼暴露在寒冷天氣里入睡的人會很容易死九-九-藏-書去,因為入睡狀態的人是最柔弱的,抵抗力最差的。所謂「睡眠」,就是身體一部分功能停止了。

另一架爬犁迎面而來,在近處停下,兩個趕馬人互相問好。對方詢問我們走過的路況如何。
他也不時抬頭看,說:「從來沒有呢,真是奇怪得很啊……」
快到可可托海時,爬犁駛進一條長長的林蔭道。兩邊全是高大的白楊,掛著厚厚的白雪。透過林帶,田野平整,鄉間小路白得閃光,遠處的房屋也是白的,一團一團地分佈著,唯有門窗黑洞洞地嵌在上面。
這條美麗的林蔭道似乎永遠也到不了盡頭。我躲在爬犁上,忍受著一陣一陣襲來的眩暈,開始歪在氈子上打瞌睡了。但這時爬犁向左拐了一個彎,連忙又爬起來往前看。過了一座很長的水泥橋后,路兩邊開始出現零零散散的房屋,不一會兒,就可以看到前方矮矮的禿石山腳下的樓房——可可托海到了!
速度一快,迎面吹來的風便大了一些。但是我們渾身暖洋洋的,蜷在爬犁上,興緻勃勃地經過一個又一個村莊,馬蹄濺起的雪屑在頭頂飛揚。趕馬人早就脫去了外套,只著一件紅色的毛衣,高揚著長鞭。
有時會眩暈地睜開眼幾秒鐘,看到雪野盡頭的一棵樹。
店老闆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守著鐵爐織毛衣。沒開燈,房間陰森森的,只有一塊正正方方的明亮從窗戶投進來,剛好罩在她身上。問明來意后,她並不急著去扛麵粉打清油,而是繼續織手裡的活。一直織到當前行的最後一針,才抽出竹籤插在織物上,不慌不忙放下活計,起身推開身邊的門走進另一個房間。等出來時,已經換上了一身粉跡斑斑的藍大褂,然後才幹起活來。
我媽有一句沒一句地和趕馬的人說話,我有氣無力地聽著,一聲不吭,哪怕聽到了特別想插嘴的地方,也沒有力氣說出一個字來。
太奇怪了!冬天怎麼會有彩虹呢?而且又是這樣一個刮著風的大晴天。我們以為只有下過雷陣雨的夏日才會有彩虹的。
我只好把頭也縮回被子,裝作這個被窩裡只有我媽一個人的樣子。
我們很快就找到了住的地方。屋主人是一個六十齣頭的老太太,是老可可托海人,現在子女全在外地打工,老伴也不在了,就她一個人守著空房子。
我小時候,班裡有幾個寄宿生就是可可托海的,他們每次從家裡返校,都會揣一書包的樹形水晶、柱形海藍寶石什麼的,還有很多鮮艷的半透明石頭(大約是瑪瑙吧),一一分給我們。
一路上遇到的人越來越多,路邊店面也多了起來。爬犁放慢了速度,很多人好奇地朝我們看過來。我如坐針氈,羞慚欲死。在可可托海僅有的、也是最最熱鬧的十字路口,爬犁還沒停穩當,我就忙不迭跳下來,遠遠地逃離那床大紅的被子,裝作不認識它的樣子。
此時已經到了中午一點,我們還有許多事情要辦,還要採辦蔬菜食品,估計今天是趕不回去了,便決定在可可托海住一晚上。但是趕車的那人卻執意要回去,說是明天早上再來接我們。何必呢,真能折騰。但是我媽說他是捨不得花錢住宿,在這裏,住一晚得十塊錢。
早上沒有什麼風,天空晴朗新鮮,裹在棉被裡真是暖和,真是舒服死了。但是,很快發現……一路上迎面來往了五六架爬犁,坐爬犁的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有,但沒見著一個裹著棉被https://read.99csw.com上路的……況且,我們的被子又那麼扎眼,還是大紅方格的。這一路上真是要多丟人就有多丟人。
大約半小時后,在那個環形彩虹的東側,又整齊地出現了一段彩虹彎弧,後來這段彎弧沿其彎度逐漸延伸,以原先的那個圓彩虹為圓心,又套加了一個完美的環形彩虹。優雅緩慢,不可思議。這段過程大約用了十幾分鐘。
赤橙黃綠青藍紫七種色彩出現在空中,那麼清晰,絕不是夢。
雖然富蘊縣本來就盛產黃金寶石,縣城珠寶公司家屬院里的小路也是用漂亮的橙紅色瑪瑙石鋪的,我們小時候玩抓石子遊戲時用的小石頭就是方粒的小瑪瑙(磨製瑪瑙珠子的胚料)和天然圓球形的紅色石榴石。那時候,許多家庭的客廳里都會放一盞天然的水晶樹作為裝飾,許多五六歲的小女孩都戴有金耳環。但那時,總覺得這些寶石啊黃金啊,全是可可托海那邊過來的,所以總認為可可托海是金山銀山,遍地華萃。
我們邊走邊仰面看,嘖嘖稱奇。我們問趕馬人:「以前這裏的冬天也出現過這個嗎?」
其實那時可可托海並沒有幾家真正的旅館。不管是誰家,只要家裡多出一張床,也會在門口掛個「招待所」的牌子。要是家裡已經住進了客人,沒有床位了,就把牌子翻個面,沒字的朝外掛。
恍惚間,有雙腿在臉龐邊走動,眼睛睜開一線,是趕馬的人。他下了爬犁,跟在爬犁旁慢慢地走著。馬也慢慢地走,爬犁緩緩移動。這是哪裡?快到了還是仍然遙遙無邊?馬累了嗎?……感覺中那人步行了好長好長的時間,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不知醒來幾次,每次都看到他永遠那樣慢吞吞地走在臉龐邊。我邊睡邊難受地想:這麼慢的話什麼時候才能到家啊?又迷迷糊糊地問我媽:「停下來多久了?馬跑不成嗎?」……我媽回答的聲音傳進耳朵之後,又過了很久很久,那聲音所代表的意義才進入意識。她說的是:「才停十幾分鐘啊,現在是上坡路……」我說:「我以為停了兩三個小時了……」扭一下頭繼續睡,但終於開始漸漸清醒了。噁心得厲害,想吐,直冒酸水。脖子下枕的麵粉袋子實在太硬了,脊背疼得像要折斷一般。於是努力坐起身,用腰抵住那隻袋子,擁緊了被子,這才好受一些。
可可托海的蔬菜倒還算豐富,就是貴得要死。青椒一斤二十塊,番茄也是二十塊,連芹菜都要十塊錢,真是不讓人活了。
爬犁只有三十公分高,我們簡直是緊貼著大地滑行,異常敏銳地感覺著雪路最最輕微的起伏。久了便有些頭暈噁心。我一向暈汽車,暈船,暈鞦韆,想不到還會暈爬犁,真是命苦。
在橋頭的冬天,能吃到水果真是太不容易了,比吃到蔬菜還不容易。而且那裡大多數人所能知道的水果好像只有蘋果西瓜之類。有一次我媽從縣城天遙地遠帶回了兩箱子桃。誰也沒見過,頭幾天大家只打聽,不敢買。我媽便免費給試嘗了一兩個,新奇舒適的口味令大家讚嘆不已。於是消息立刻傳開了,河對岸的兩個村子陸續來人參觀我們的桃子,不到半天時間,賣得一隻不剩。
後來才問明白,原來他家有馬拉的爬犁,可以送我們下山。我們很高興,很快商量好了價錢,說好明天早上新疆時間七點左右出發,那樣的話中午就可以趕到下游的可可托海鎮了。
我們是漢餐,又不能叫他坐到一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