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分 人類的融合統一 第九章 歷史的方向

第三部分 人類的融合統一


圖17 朝聖者繞行著位於麥加聖寺內的卡巴聖堂(Ka'aba)。

第九章 歷史的方向

答案是肯定的。幾千年來,我們看到規模小而簡單的各種文化逐漸融入較大、較複雜的文明中,於是世界上的大型文化數量逐漸減少,但規模及複雜程度遠勝昨日。當然這是從宏觀層面來看的粗略說法,如果從微觀層面來看,每次幾個文化融合成大型文化的時候,也可以看到大型文化的破碎解離。就像是蒙古帝國,雖然曾經雄霸亞洲甚至還征服了部分歐洲,但最後還是分崩離析。又像基督教,雖然信眾數以億計,但也分裂成無數教派。拉丁文也是如此,雖然一度流通中西歐,最後還是轉化成各種當地方言,演化出各國的語言。然而,合久必分只是一時,分久必合才是不變的大趨勢。
人類文化一直流動不休。但這種流動究竟是完全隨機,或者其實有個整體模式?換句話說,歷史有個大方向嗎?
智人從演化學到了區分「我們」和「他們」。自己身邊的這群人就是「我們」,而所有其他人就是「他們」。事實上,世界上沒有什麼社會性動物會在意所屬物種的整體權益。沒有哪只黑猩猩在意整體黑猩猩物種的權益,沒有哪只蝸牛會為了全球蝸牛社群舉起一隻觸角,沒有哪只獅群首領會說要成為全球的獅子王,也沒有哪個蜂窩會貼標語寫著:「全球的工蜂聯合起來!」

用一種間諜衛星的高度……

接下來300年間,巨大的亞非世界吞噬了所有其他世界。首先在1521年,西班牙征服了阿茲特克帝國,進入了中美洲世界。同時,麥哲倫的環球航行開始染指大洋洲世界,不久便徹底征服。1532年西班牙征服者打倒印加帝國,於是安第斯世界也不復存在。1606年歐洲人首次登上澳大利亞大陸,而等到1788年英國殖民開始,這個質樸的世界也宣告終結。15年後,英國人在塔斯馬尼亞島上設了第一個殖民地,於是最後一個原本獨立的人類世界也就此併入了亞非的影響圈。
想清楚看到歷史的大方向,最佳的辦法就是數數看不同時期地球上究竟有多少種同時共存的文化。我們現在常認為整個地球就是一個單位,但在歷史上的大多數時間,地球其實像是星系,各個人類文明各自構成不同的世界。
這種價值觀的矛盾從來沒辦法完全解決,但是歐洲的貴族、教士、平民試圖處理這些問題的時候,他們的文化也就隨之改變。其中一次試著處理,結果就是引發了十字軍東征。對於這些騎士來說,東征既能展現武力上的長材,也能展現宗教上的虔敬,可以說是一石二鳥。同樣的矛盾也帶來了種種騎士修會的成立,像是聖殿騎士團(Templar)和僧侶騎士團(Hospitaller),想讓基督教和騎士理想更是合為一體。中世紀藝術和文學也常談到這種矛盾,像是亞瑟王與聖杯的傳奇便是一例。亞瑟王的宮廷難道不是總想告訴我們,優秀的read•99csw.com騎士也該是個好的基督徒,而好的基督徒也能成為最優秀的騎士?
如果說每個文化都需要有些緊張、有點衝突、有無法解決的兩難,才能讓文化更加精彩,那麼身處任何文化中的人就都必然有些互相衝突的信念以及互相格格不入的價值觀。正因為這種情況實在太普遍,甚至還有個特定的名詞來形容:認知失調(cognitive dissonance)。一般認為認知失調是人類心理上的一種問題,但這其實是一項重要的特性,如果人真的無法同時擁有互相抵觸的信念和價值觀,很可能所有的文化都將無從建立,也無以為繼。

地圖3 公元1450年的地球。亞非世界里提到的地點,都是穆斯林旅行家伊本·白圖泰(Ibn Battuta)曾到訪的地方。他出生於摩洛哥的丹吉爾(Tangier),曾前往位於西非的廷巴克圖(Timbuktu)、位於東非印度洋上的桑給巴爾島(Zanzibar)、南俄羅斯、中亞、印度、中國和印度尼西亞。他所行經的各地,正是即將跨入現代、由亞洲和非洲所組成的世界。
商人、征服者和各教先知是最早跳出「我們」和「他們」這種二元區分的人。對商人來說,全球就是一個大市場,所有人都是潛在的客戶。他們想建立起的經濟秩序應該要全體適用、無處不在。對征服者來說,全球就是一個大帝國,所有人都可能成為自己的屬民。對各教先知來說,全球就該只有一個真理,所有人都是潛在的信徒,所以他們也是試著要建立起某種秩序,希望無論誰都能適用。
4.大洋洲世界:涵蓋大部分太平洋西南的島嶼,從夏威夷到紐西蘭。

全球視野

至於全球剩下的其他大約一成人口,大致上還能夠分成四個具有相當規模和複雜程度的世界:
但在認知革命開始后,智人在這方面就和其他動物大不相同。和完全陌生的人合作成了家常便飯,而且還可能覺得這些人就像是「兄弟」或是「朋友」。只不過,這種兄弟情也有限度。可能只要過了隔壁山谷或是出了這座山,外面的人就還是「他們」。大約在公元前3000年,美尼斯(Menes)統一埃及,成了第一位法老王。對埃及人而言,「埃及」有明確的邊界,外面都是些奇怪、危險、不值得注意的「野蠻人」,大不了就是擁有一些土地或自然資源(前提還是埃及人想要)。然而,所有這些想象出的邊界,其實都是把全人類的一大部分給排除在外。
舉例來說,中世紀歐洲的貴族既信奉天主教,又要遵守九*九*藏*書騎士精神。典型的貴族清晨就上教堂,聽著神父滔滔不絕講著聖人一生的故事。神父會說:「虛榮,虛榮,一切都是虛榮。財富、色|欲和榮譽都是極危險的引誘,你絕不可同流合污,而要跟隨耶穌的腳步。要像他一樣謙和,要避免暴力和奢侈,而且如果有人打你的右臉,就把左臉也轉過去。」於是,這位貴族回家的時候滿懷內斂與謙和;但接著他就換上了最好的絲質衣服,前往領主的城堡參加宴會。城堡里觥籌交錯,飲酒如流水,吟遊詩人歌詠著中世紀的愛情故事,賓客聊著下流的笑話和血淋淋的戰場情節。公爵大聲宣告著:「一旦受辱,寧死不屈!如果有人竟敢質疑你的榮譽,就只有血能洗凈這種侮辱。人生至樂,豈不就是要讓敵人聞風竄逃,讓他們美麗的女兒在你腳下顫抖?」
從實際觀點看,全球融合最關鍵的階段就是過去這幾個世紀。各大帝國成長,全球貿易強化,亞洲、非洲、美洲和大洋洲的人類形成緊密連接,於是印度菜里出現了墨西哥的辣椒,阿根廷的草原上漫步著來自西班牙的牛。但從意識形態觀點,公元前的1000年間慢慢發展出「世界一家」的觀念,這點的重要性也絕對不在其下。在這先前的數千年間,歷史確實是朝向全球融合統一的方向邁進,但對大部分人來說,還是難以想象世界一家、全球為一的概念。
讓我們以澳大利亞南方的塔斯馬尼亞島為例,這是一個中等大小的島嶼,原本和澳大利亞大陸相連,但大約在公元前10000年,冰河期結束、海平面上升,於是它也成了島嶼。當時,數千名狩獵採集者就這樣留在島上,與其他人類斷了連接。一直到19世紀歐洲人抵達之前,有12000年沒有人知道塔斯馬尼亞人存在,塔斯馬尼亞人也不知道外面有其他人類。島上的人自己有自己的戰爭,有自己的政治衝突,也有自己的文化發展。然而,如果你是當時中國的皇帝或美索不達米亞的統治者,對你來說,塔斯馬尼亞的概念其實就像是木星:總之就是另外一個世界。

全球化一個最有趣的例子是各種「異國」飲食(ethnic food,原意為「有民族特色的飲食」)。在義大利餐廳,似乎就該看到西紅柿意大利麵;在波蘭和愛爾蘭餐廳里,就該有很多馬鈴薯;在阿根廷餐廳,就該有幾十種牛排可以選;在印度餐廳里,就該什麼都要加辣椒;在瑞士咖啡館里,就該有熱巧克力,上面蓋著像阿爾卑斯山一樣高的鮮奶油。只不過,上面所有食物沒有一項的原產地在這些國家。西紅柿、辣椒和可可的原產地都在墨西哥,是西班牙人征服墨西哥之後才傳到亞非。至於古羅馬帝國的愷撒和義大利的但丁,也從來沒用叉子捲起西紅柿意大利麵(當時甚至連叉子也還沒發明!),瑞士的威廉·泰爾(Williamread.99csw.com Tell)從來沒吃過巧克力,至於印度的佛陀也未曾在食物里加過辣椒。馬鈴薯一直要到400年前才傳到了波蘭和愛爾蘭。在1492年,阿根廷完全沒有牛排,只有駱馬排。
美洲和亞洲也是如此,長久以來兩個世界對彼此毫無知悉。像是在公元前4世紀到公元前3世紀左右,中國處於戰國時代,群雄爭霸;同時在中美洲,也有各個不同的瑪雅文明互相競逐。然而這兩邊的爭鬥卻是完完全全毫不相干。對這些人來說,亞洲和美洲的分別,就像火星和金星一樣。
舉例來說,如果想深入了解那些在清真寺里祈禱的虔誠穆斯林,該做的不是去研究那些所有穆斯林都同意的教條,反而該是看看在穆斯林文化里有什麼難解的矛盾,有哪些規定根本是自打嘴巴。就是在那些穆斯林自己都會感到左右為難的情境下,才能真正得到了解。
我們也常說有某些文化比較「純正」,但如果所謂「純正」指的是從頭到尾的發展都從未有外界干擾,只有當地最古老的傳統,那麼全球早已沒有純正的文化。在過去幾世紀中,全球化浪潮翻騰洶湧,幾乎讓所有文化改頭換面,再也難窺原貌。
然而,全球文化雖然單一,卻非同質。就像是單一的有機體有許多不同的器官和細胞,單一的全球文化也包含著許多不同類型的人和生活方式,既有紐約的股票經紀人,也有阿富汗的牧羊人。但不論如何,他們彼此都是密切相關,而且會以許多不同方式相互影響。雖然會有各種爭鬥,但他們爭辯用的是同一套概念,戰鬥用的是同一套武器。嚴格來說,真正的「文明衝突」其實是「聾子式的對話」(dialogue of the deaf),也就是雙方都不知道對方在講什麼。但像今天,伊朗和美國雖然針鋒相對、劍拔弩張,但他們講的都是民族國家、資本主義經濟、國際權利以及核物理學這套語言。
只要讀過狄更斯的小說,就知道19世紀的歐洲自由政體將個人自由奉為圭臬,即使這讓付不出錢的貧困家庭只能犯罪被囚,孤兒被迫加入扒手集團,也在所不惜。就算到了現代美國,政治還是擺脫不了這種矛盾。民主黨人希望社會更加平等,就算為了協助老弱病殘必須增稅也在所不惜。但這樣一來,豈不是違反了民眾支配收入的自由?如果我想把錢拿來供小孩讀大學,為什麼政府可以逼我非買健康保險不可?另一方面,共和黨人希望讓人人都享有最大的自由,就算會加大貧富差距,許多美國人將無力負擔健康保險也在所不惜。但這樣一來,平等也就成為空談。
農業革命之後,人類社會規模變得更大、更複雜,而維繫社會秩序的虛構故事也更為細緻完整。人類幾乎從出生到死亡都被種種虛構的故事和概念圍繞,讓他們以特定的方式思考,以特定的標準行事,想要特定的東西,也遵守https://read.99csw.com特定的規範。就是這樣,讓數百萬計的陌生人能遵照著這種人造而非天生的直覺,合作無間。這種人造的直覺就是「文化」。
在過去的3000年間,人類有越來越多雄心勃勃的計劃,想要實現這種世界一家的概念。接下來的三章中,我們就要一一討論貨幣、帝國和全球宗教是如何傳播,又如何建立起全球一家的基礎。第一個要談的,就是史上最偉大的征服者。這位征服者極端寬宏大量,手段又靈活無比,讓人人都成了虔誠狂熱的信徒。這位征服者就是金錢。在這世界上,大家講到不同的神就易有爭執,說到不同的王也可能大打出手,但用起一樣的錢卻是和樂融融。例如本·拉登,他恨美國文化、恨美國宗教、恨美國政治,但用起美元倒是十分順手。究竟金錢有什麼魔力,竟然能完成連神和君王都做不到的事?
正如中世紀無法解決騎士精神和基督教的矛盾,現代社會也無法解決自由和平等的衝突。但這也不是什麼缺點。像這樣的矛盾,本來就是每個人類文化無法避免的,甚至還可以說是文化的引擎,為人類帶來創意、提供動力。就像兩個不諧和音可以讓音樂往前進,人類不同的想法、概念和價值觀也能逼著我們思考、批評、重新評價。一切要求一致,反而讓心靈獃滯。
3.澳大利亞世界:涵蓋澳大利亞大陸。
公元前的1000年間,出現了三種有可能達到全球一家概念的秩序,相信這些秩序,就有可能相信全球的人類都「在一起」,都由同一套規則管轄,讓所有人類都成了「我們」(至少有這個可能),「他們」也就不復存在。這三種全球秩序,首先第一種是經濟上的貨幣秩序,第二種是政治上的帝國秩序,而第三種則是宗教上的全球性宗教,像是佛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
在好萊塢電影里,平原印第安人總是英勇地騎著馬沖向歐洲人的篷車,大無畏地守護著祖先的傳統。然而,騎著馬的美國原住民可不是什麼純正古老的傳統形象,是在17、18世紀,歐洲馬傳到了北美之後,才讓整個北美平原的軍事和政治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1492年,美洲還沒有馬。雖然蘇族(Sioux)和阿帕契人(Apache)在19世紀有許多看來威風八面的特色,但這其實是個現代文明、全球化的產物,說不上什麼「純正」。
確實,亞非世界這個巨人花了幾百年才慢慢消化了它吞下的所有世界,但這個過程已經永遠無法回頭。今天幾乎所有人類都接受同一套地緣政治體系(整個地球劃分為不同的國家,但受到國際公認);使用同樣的經濟制度(就算是地球上最偏遠的角落,也受到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形塑);採用一樣的法律制度(至少在理論上,人權和國際法放諸四海皆準);也接受同樣的科學體系(不管在伊朗、以色列、澳大利亞還是阿根廷,專家對於原子結構或肺結九-九-藏-書核療法的意見都會相同)。
1.中美洲世界:涵蓋大部分中美和部分北美。
2.安第斯世界:涵蓋大部分南美西部。
想觀察歷史的方向,重點在於要用哪種高度。如果是普通的鳥瞰高度,看著幾十年或幾世紀的發展走向,可能還很難判斷歷史趨勢究竟是分是合。要看更長期整體的趨勢,鳥瞰高度便有不足,必須拉高到類似太空間諜衛星的高度,看的不是幾世紀,而是幾千年的跨度。這種高度能夠讓我們一目了然,知道歷史趨勢就是走向分久必合。至於前面基督教分裂或蒙古帝國崩潰的例子,就像是歷史大道上的小小顛簸罷了。
在20世紀前半葉,學者認為每種文化都自成一格、和諧共存,而且都有獨特的不變本質。每一群人都會有自己的世界觀,和社會、法律及政治系統,而且各自運作順暢,就像是行星繞著太陽一樣。據這種觀點,文化只要獨立不受影響,就不會有所改變,而會依照原本的步調,朝向原本的方向持續下去。直到出現了外界力量干預,才會造成改變。所以,人類學家、歷史學家和政治學家講到「薩摩亞文化」(Samoan Culture)或「塔斯馬尼亞文化」(Tasmanian Culture)的時候,語氣都彷彿這些形塑薩摩亞和塔斯馬尼亞的信仰、規範和價值從頭到尾不曾改變。
地球上到底曾經有多少不同的人類世界共存?大約在公元前10000年,地球上有數千個人類文明。但到公元前2000年,這個數字已經只剩下數百個最多也只有兩三千個。至於到了公元1450年,這個數字更是急遽下降。當時即將進入歐洲探險時代,地球上仍然有許多像是塔斯馬尼亞這樣獨立的「小世界」,但將近九成的人類都已經緊密相連,活在由亞洲和非洲組成的「亞非世界」里。當時,絕大部分的歐亞非(包括撒哈拉沙漠以南的一大片地區)已經有了緊密的文化、政治和經濟連接。
另一個例子是現代的政治秩序。自從法國大革命之後,全球人民逐漸同意「自由」和「平等」都是基本的價值觀。然而這兩者根本就互相抵觸!想要確保「平等」,就得限制住那些較突出的人;而要人人都能「自由」,也就必然影響所有人的平等。自從1789年法國大革命以來,全球政治史可以說就是講述著要如何解決這種矛盾。
但現在,多數的文化學者都認定事情正好相反。雖然每種文化都有代表性的信仰、規範和價值,但會不斷流動改變。只要環境或鄰近的文化改變,文化就會有所改變及因應。除此之外,文化內部也會自己形成一股改變的動力。就算是環境完全與外界隔絕,生態也十分穩定,還是無法避免改變。如果是物理學的法則,絕不會有不一致的例外情形,但既然這些是人類自己想象創造出的秩序,內部就會有各式各樣的矛盾。文化一直想弭平這些矛盾,因此就會促成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