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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父

後父

那我們家的金子呢?後父閉口不說。早先我們住在他的舊房子,他有時給我母親說金子的事。我們隱約覺得他藏的有金子。他是這裏的老戶,老新疆人,家底子厚。啥叫家底子?就是牆根子底下埋的有金子。聽說村裡的老戶人家,都藏的有金子,卻從來不說自己有。成疙瘩的金子埋在破房子底下,自己過窮日子,裝得跟沒錢人似的。我母親也半信半疑地覺得我後父有金子。他不拿出來,可能是留了一手。
這地方的有錢人,有過好多金子的人家,突然全變成了窮人。留下的全是有關金子的故事,不知道金子去了哪裡。
改於2010年10月
將來有一天,我們會不會真的相信了那一褡褳金子的事,兄弟幾個,雇一台推土機,轟轟隆隆地進到我們的老院子?
那個坑是三台推土機挖的,挖了兩年。頭一年挖到冬天停工了。第二年開春又挖了一個月。金子真是貴重,一點點東西,就要人挖這麼大的坑。聽人說,金子在地下會走動https://read.99csw.com。但人又不知道金子會朝哪個方向走動,一年走幾步。幾十年來可能早已離開老地方,走得很遠。也可能會朝下走,越走越深。或朝上走,走到地面,早被人拾走。所以,人在埋金子的羊圈棚下挖不到金子,便會把坑往大往深挖。這個坑一旦開挖了,便不會輕易罷休。因為挖坑要花錢僱人雇車,還要向當地的「土地爺」交土管費。假如花一萬塊錢還沒找到金子,他就會再投五千塊。這跟賭博押寶一樣,總不甘心,金子會在下一杴土裡,下一鏟就會推出那個裝金子的罈子。結果坑越挖越大,直挖到河邊,挖到別人家牆根。往往是坑挖得越大,越證明沒挖到東西。
我們家那一褡褳金子,後來不知去向。後父只是說整光了。咋整光的就不說了。有幾年他說自己藏的有金子呢,有幾年又說沒有了。我們就在他的金子謊話里,過了一年又一年。到現在,家裡再沒有人會相信他藏的有金子。
在我們村邊,那個挖得最深最大的坑,已經被當成水庫。我們叫金九九藏書坑水庫。另幾個小一點的坑被村民放水養魚,有叫金魚塘的,叫金塘子的。這些土坑紛紛被村民承包,合同一定六十年。那些人都鬼得很,借養魚的錢把坑又往大往深挖,說是整理魚塘,其實想僥倖找到金子。找不到也不要緊,養著魚,佔著坑。反正有一壇金子在裏面呢。這裏的老戶人,都相信金子沒有走遠。好多走遠的人又回來,守著早已破敗的老房底子。從沒聽說誰挖到或拾到過金子。但埋金子的地方會被人牢牢記住。多少年後誰做夢聽到黃金的動靜,這地方又會無端地被挖一個大坑。
但我們家確實有過一褡褳金子。我後父也確實是一個有過金子的人,他說起金子來,一臉的自足和不在乎。
我們家鄰居也有過一褡褳金子。那家的王老爺子,卻從來不提金子的事。我後父說,他們家的金子,在新中國成立前三區革命逃戰亂時,過瑪納斯河,家裡的馬不夠用,把一褡褳金子交給本村的一個騎馬人。過河后就失散了。
我們家搬出太平渠村那天,有用的東西都裝上拖拉機,幾隻羊也read.99csw.com裝上了拖拉機,我母親想,這下後父該把金子挖出來了吧。我們要搬到元興宮去生活,後父的舊院子也便宜賣給了村裡的光棍馮四,他不會把金子留給別人吧。可是,後父只是磨磨蹭蹭在他的舊院子轉了幾圈,撿了幾根爛木棒扔到車上。然後,自己也上到車上。
王老爺子開始不信,後來偷偷打探了幾年,這家人窮得鉤子上攬氈,根本不像有金子的人家。後來就不追要了。王老爺子也再不提金子的事了。
我後父的舊院子,以後會不會被我們挖成一個大坑呢?
也許他沒挖出來,那些金子依舊在太平渠的老房子底下。也許後父把它埋進去時就沒想過要挖出來,他是留給自己的。留到最後,不知道會以什麼樣的方式給我們。也許他隱約說那一褡褳金子的時候,就已經把它給了我們。後父現在有八十歲了,因為年齡大了,這幾年去太平渠少了,金子的事也說得少了。但經常說村裡的老房子,說馮四的錢還沒給,說要把老房子收回來。後父這樣看重他的老房子,總讓我們覺得那個老房底九九藏書子下真的埋了金子。
「命要緊,哪能顧上金子。」那個人說。
有時候我想,後父可能真的藏有金子呢,他經常回太平渠村去看他的老房子。早年家裡有馬車時趕著馬車去,後來我們家搬到縣城,馬車賣了,他就坐班車去,說是去要賬。那院老房子作價四百五十塊錢賣給馮四,只給了兩百塊,剩下的錢一直要不回來。馮四沒錢。一年四季都沒錢。他是五保戶,不種地,村裡救濟一點口糧。馮四不可能把口糧賣掉還我們家的錢。後父知道這些,但依舊每年去要。去了跟馮四一起住在老房子里。我們就想,他可能打著要錢的幌子,去看他埋的金子。這麼多年,他來來去去地到太平渠,可能已經把金子挖出來,挖出來會藏哪兒呢?可能已經埋到我們現在的房子底下。
20世紀七八十年代,經常有人到我們這地方來挖金子。有一年大地主張壽山的孫子帶一幫人,在他們家的老莊子上挖了三個月,留下一個大坑。另一年中地主方家的後人又在自家的老房子下挖了一個大坑。最大的一個坑是小地主唐人田家羊倌的後人https://read.99csw.com挖的。羊倌曾看見唐家的人把一個罈子埋在羊圈下面。罈子由兩個人抬,裏面肯定是貴重東西。羊倌夜裡睡在羊圈棚頂,看得清清楚楚。敵人打來時,唐家人倉皇逃跑,沒顧上把東西挖出來。後來也再沒有唐家人音信,可能沒逃掉,全被殺死了。
我們家住的地方有一條金溝河,民國時「日產斗金」。現在已少有人淘金了,上遊河岸千瘡百孔,到處是淘金人留下的無底金洞。金子淘完了,河又變成河。我們住在下游,用淘洗過金子的河水澆地,也能在河邊的淤沙中看見閃閃發亮的金屑。這一帶的老戶人家,對金子從不稀罕,誰家沒有過成疙瘩的黃金。我們家就有過一褡褳金子,那是多少我都不敢說出來。聽我後父講,他父親在那時,也去上游的山裡淘金。是在麥收后,地里沒啥活了,趕上馬車,一人拿一把小鬃毛刷子,在河邊的石頭縫兒里掃金子。全是顆粒金,幾十天就弄半袋子。
多少年後,王老爺子竟然找到了那個人,他就住在河對面的瑪納斯縣,那個人也承認幫助馱過一褡褳金子,但過河後為了逃命,就把金子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