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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葉子下生活

一片葉子下生活

四、遲疑的刀

如果我們要求不高,一小窪水邊,一塊土下,一個淺淺的牛蹄窩裡,都能安排好一生的日子。針尖小的一絲陽光暖熱身子,頭髮細的一絲清風,讓我們涼爽半個下午。
跳過水渠,走上一段窄窄田埂。你的長裙不適合在渠溝交錯的田地間步行,卻適合與草和莊稼沾惹親近。
圍繞村子,一根楊樹枝上的紅布條夠你吹動一個下午,一把舊鐮刀上的斑駁塵銹夠我們拂拭一輩子。生活在哪兒停住,哪兒就有銹跡和累累塵土。我們吹不動更重的東西,石磨盤下的天空草地,壓在深厚牆基下的金子銀子,還有更沉重的這片村莊田野的百年心事。
就像我繞過整個人世在一棵草葉下停住腳步。
現在,那把鐮刀就扔在院牆的破土塊上,握過它的手正提著一桶豬食。他的幾頭豬在圈裡哼哼了好一陣了。我們沒有打擾他,甚至沒問他一句話。
又一年春天了。你說。
但他留住的那株唯一的青玉米,已經牢牢長在一個人心裏 —— 這是二零零零年秋天,我在這片村莊大地的行走中遇到的最有意義的一件事。
我們不要傢具,不要床,困了你睡在我身上,我睡在一粒發芽的草籽上,夢中我們被手掌一樣的蓓蕾捧起,越舉越高,醒來時就到夏天了。扇扇雙翅,我要到花花綠綠的田野轉一趟。一朵叫紫胭的花上你睡午覺,一朵叫紅媚的花兒在頭頂撐開涼棚。誰也不驚動你,紫色花粉沾滿身子,紅色花粉落進夢裡。等我轉一圈回來,拍拍屁股,寶貝,快起來懷孕生子,東邊那片麥茬地里空空蕩蕩,我們把子孫繁衍到那裡。
正是九月末的天氣,老奇台那片田野的收穫已經結束。麥子在七月就收割完。麥茬地已翻了一半,又該壓冬麥了。西瓜落秧。砍掉頭的葵花稈,被壓倒切碎,埋在地里。
他下鐮的時候,不會在乎一兩株葉青穗綠的麥子。他的鐮刀繞不過去。他的收成里不缺少還沒成熟的那幾粒果實。他的喜慶中夾雜的一兩聲細微哭泣只有我們聽見。他的鐮刀不認識生命。
也許那頭驢腦子裡的事情,是這片大地上最後的秘密。它不會泄露的心思里,秋天的苞谷和從眼前晃過的一男一女,會留下怎樣的一個故事。你歡快的笑聲肯定在它長毛的長耳朵里,回蕩三日。它跟我一樣,會牢牢記著你。
小紅,有一種糧食在人生的遠路上,默默黃熟,搖落在地。我們很少能被它https://read.99csw.com滋養。我們徒勞的腳,往往朝著它的反方向,奔波不已。
不想過冬天也可以,選一個隱蔽處昏然睡去,一直睡到春暖草綠。睜開眼,我會不會已經不認識你,你會不會被西風刮到河那邊的田野里。冬眠前我們最好手握手面對面,緊抱在一起。春天最早的陽光從東邊照來,先溫暖你的小身子。如果你先醒了,坐起來等我一會兒。太陽照到我的臉上我就醒來,動動身體,睜開眼睛,看見你正一口一口吹我身上的塵土。
快走出苞谷地了,我一回頭望你。你知道我腦子裡想啥事情。你一笑,頭低下。你的眼神中有我走不出的一片玉米地。我沒敢活動的心思也許早讓那頭毛驢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還是喜歡一片葉子下的安閑日子,葉子上懷孕,葉子下產子。田野上到處是我們可愛的孩子。
成長著的莊稼,不以它們的成長驚擾我們。
到了七月,磨鐮刀的聲音會使麥子再度返青。這些種地人都知道。每年這個月份農人閉戶關門,晚上不點燈,黑黑地把鐮刀磨亮。第二天一家人齊齊地來到地里,鐮刀高舉。麥子看見農人來了,知道再跑不掉,就低頭受割。
走出好遠了驢還看著我們。我們回頭看它時,它把頭轉了過去。但我知道它仍在看。它的眼睛長在頭兩邊,只要它轉一下眼珠子,就會看見我們一前一後走進苞谷地。

三、一片葉子下生活

不要把我們的死告訴孩子。死亡僅僅是我們的事。孩子們會一代一代地生活下去。
吹開塵土,看見埋沒多年的事物,跟新的一樣。
你知道嗎?驢眼睛看人最真實,它不小看人,也不會看大。只斜眼看人。雞看人分七八截子,一眼一眼地看上去,腦子裡才有個全人的影像。而且,雞沒記性,看一眼忘一眼。雞主要看人手裡有沒有撒給它的苞谷,它不關心人脖子上面長啥樣子。
如果不嫌輕,我們還可以像兩股風一樣過日子。春天的早晨你從東邊那條山谷吹過來,我從南邊那片田野刮過去。我們遇到一起合成一股風。是兩股緊緊抱在一起的風。
如果我們死了,收回快樂忙碌的四肢,一動不動躺在微風裡。說好了,誰也不蹬腿,躺多久也不翻身。
縻在渠沿上的一頭驢,一直盯著我們走到眼前,又走過去,還盯著我們看。它吃飽了草沒事,看看天,眯一陣眼睛,再看幾眼苞谷地https://read•99csw.com,望望地邊上的村子,想著大中午的,主人也不牽它回去歇涼。終於看見兩個不認識的人,一男一女,走出村子鑽進莊稼地。驢能認出男人女人。有些牲畜分不清男女。大多數人得偏頭往驢肚子底下看,才能認出公母。
每當這個時候,小紅,你知道誰在收割人這種作物,一鐮挨一鐮地,那把刀從來不老,從不漏掉一個,嚓嚓嚓的收割聲響在身後,我們回過頭,看見自己割倒的一片麥田,看見田地,那幾千幾萬里的莽莽大野里,幾萬萬年間的人們,一片片地割倒在地,我們是剩在地頭的最後一長溜子。
小紅,我說了這麼多你會不會聽懂。你快樂的笑聲肯定讓這塊莊稼有個好收成。它們能聽懂你的歡笑。我也會。走完這段埂子,我希望能聽懂你說話的心。就像農人聽懂一棵苞米。一地苞米的生長聲,儘管我們聽不見,但一定大得嚇人。
你說,等他們全變成老鼠了,我們再回去。

一、逃跑的糧食

我只是獨自地懷想那片遠地上的麥子,一年年地熟透黃落,再熟透黃落。我背對著它們,走進這片村莊田野里。
我聽說玉米是怕受驚嚇的作物。穀粒結籽時,聽到狗叫聲就會嚇得停住,往上長一葉子,狗叫停了再一點一點結籽。所以,到秋天掰苞谷時,我們發現有些棒子上缺一排穀粒,有些缺兩三排。還有的棒子半截子沒籽,空禿禿的,像遺忘的一件事。
一村莊人在睡午覺。大片大片的莊稼們,扔給正午灼|熱的太陽。
麥子會自己種自己。還會逃跑。
你看農人在地里,很少說話。怕說漏了嘴,讓作物聽見。一片麥地如果聽見主人說,明年這塊地不種麥子了,它就會記在心裏,颳風時使勁搖晃,搖落許多麥粒。下年不管農人種啥,它都會長出一地麥苗子。
小紅,那片正午田野的明亮安靜,一直延伸到我日漸開闊的中年人生。
當我們一路忙活著走遠時,大地上的秋天從一粒草籽落地開始,一直地鋪展開去。牛車走壞道路。鳥兒在空中疾飛急叫,眼睛都紅了。沒有糧倉的鳥兒們,眼巴巴看著人一車車把糧食全收回去。隨後的第一場雪,又將落地的穀粒全都蓋住。整個冬天鳥站在最冷的樹枝上,盯著人家的院子,盯著人家的煙囪冒煙,一群一夥地飛過去,圍著黑煙囪取暖。老鼠在人收穫前的半個月里,已經裝滿倉,封好洞,等人揮鐮舞叉來到地里read.99csw.com,老鼠已步態悠閑地在田間散步,裝得若無其事,一會兒站在一塊土疙瘩上叫一聲:快收快收,要下雨了。一會兒又在地頭喊:這裏漏了兩束麥子,撿回去,別浪費了。
一道窄窄的田埂被人走成了路,從苞谷地中穿過去。颳風時兩塊苞米地的葉子會碰到一起。這可能是兩家人的苞谷。長成兩種樣子。這我能看出來。左邊這塊肯定早播種兩三天,葉子比右邊這片的要老一些。右邊這片上的肥料充足,苞谷稈壯,棒子也粗實。一家人勤快些,一家人懶,地里的草在告訴我。
他是誰呢?
他看著整個一大片金黃麥田。
又一年春天了。我說。
我看見那個提刀的人,隱約在田地那邊。在隨風搖曳的大片麥穗與豆秧那頭,是他一動不動的那顆頭。
據說牛眼睛里的人比正常人大得多。所以牛服人,心甘情願讓人使喚。鵝眼睛中人小小的,像一隻可以吃掉的蟲子。所以鵝不怕人。見了人直撲過來,嘴大張,鵝鵝地叫,想把人吞下去。人最怕想法比自己膽大的動物。人惹狗都不敢惹鵝。
我在老奇台半截溝村一戶人家門前的地里,見過獨獨的一株青玉米。其他的玉米稈全收割了,一捆捆立在地邊。這株玉米獨獨地長在地中間,稈上結著一大一小兩個青棒子,正抽穗呢。
這是別人的田野,有一條埂子讓我們走路,一渠溝清水讓你洗手濯足。有沒有一小塊地,讓我們播自己的種子。
我說,即使我離開兩百年回來,我仍會知道這塊田野上的事情,它不會長出讓我不認識的作物。麥子收割了,苞谷還葉子青青長在地里。紅花紅到頭,該一心一意結它有稜角的種子。它的刺從今天開始越長越尖硬,讓貪嘴的鳥兒嘴角流血,歪著身子咽下一粒。還有日日迎著太陽轉動的金黃葵花,在一個下午脖子硬了,太陽再喊不動它。
只有他們知道,今年的豐收是跑不掉了。
當更大更猛的風刮過田野,我們在嘩嘩的葉子聲里藏起了自己,不跟它們刮往遠處。
2000 年底
對我來說,能趕上這一季的苞谷長熟,已經是不錯的幸福,儘管不是我的。還有比我更幸福的那一村人,他們被眼看成熟的莊稼圍住,稻子,苞米,葵花,在他們仰面朝天的午睡里,又抽穗又長籽。
說出這些並不是我已經超越俗世的糧食。正相反,多少年來我一直,被俗世的糧食虧九-九-藏-書欠著,沒有氣力走向更遠處。
你知道那頭驢腦子裡想啥事情?
這是他再平常不過的生活了。他可憐的一點收穫淹沒在全村人的大豐收里。他有數的幾頭豬都沒長大,不停地要食。他已該上學的兒子在渠溝玩泥巴,臉上、手上、前胸後背的斑斑泥土,不知要多久才能一點點脫去,或許一輩子都不會 —— 這個孩子從泥土中走出來,是多麼的遙遠和不易。
莊稼地和村子其實是兩塊不一樣的作物,它們相互收割又相互種植。長成一代人要費多少個季節的糧食。多少個季節的糧食在這塊地里長熟時,一代人也跟著老掉了。
如果我們要求不高,一片葉子下安置一生的日子。花粉佐餐,露水茶飲,左鄰一隻叫花姑娘的甲殼蟲,右鄰兩隻忙忙碌碌的褐黃螞蟻。這樣的秋天,各種糧食的香味瀰漫在空氣里,粥一樣稠濃的西北風,喝一口便飽了肚子。
如果我們不死,只有頭頂的葉子黃落,身下的葉子也黃落。落葉鋪滿秋天的道路。下雪前我們搭乘拉禾稈的牛車回到村子。天漸漸冷了,我們不|穿冬衣,長一身毛。你長一身紅毛,我長一身黑毛。一紅一黑站在雪地。太冷了就到老鼠洞穴螞蟻洞穴避寒幾日。
種地人一輩子扛著杴追趕糧食。打好多的埂子攔住糧食。挖渠溝。陷害糧食。捆綁糧食。碾碎糧食。離心最近的地方盛裝糧食。糧食跑到哪兒就追趕到哪裡。拖老帶幼。背井離鄉。千里萬里就為追一口糧食。
陪同的人說,這戶人家的日子過得不好,媳婦跑掉了,丟下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跟父親一起過生活。種幾畝地,還養了幾頭豬。聽說還欠著筆錢,日子緊巴巴的。
我們在城裡的房子是否已被拆除。在城裡的車是否已經跑丟了軲轆。城裡的朋友,是否全變成老鼠,順著牆根溜出街市,跑到村莊田野里。

二、驢腦子裡的事情

當那把鐮刀握在我們手中,我們又是誰呢?
更多時光里這兩塊作物在相互傾聽。苞穀日日聽著村子里的事情抽穗揚花,長黃葉子。人夜夜耳聞莊稼的聲音入夢。村裡人睡覺,不管頭南頭北,耳朵總對著自己的莊稼地。地里一有響動人立馬驚醒。上房頂望一陣兒。大喝一聲。全村的狗一時齊吠。狗一吠,村子周圍的莊稼都靜悄悄了。
幾乎所有作物都縮短了生長期。田野的生機早早結束。還有一個多月的晴熱天氣。那株孤獨的青玉米,會有足夠的時間抽穗,結籽,長成果實read•99csw.com
我們說笑著走去時,是否驚擾了那一大片玉米的靜靜生長。你快樂的歡笑會不會使早過花期的草木,丟下正結著的種子,反身重蹈含苞吐蕊的花開之路。
我會讓你喜歡上這樣的日子,生生世世跟我過下去。葉子下懷孕,葉子上產子。我讓你一次生一百個孩子。他們三兩天長大,到另一片葉子下過自己的生活。我們不計劃生育,只計劃好用多久時間,讓田野上到處是我們的子女。他們天生可愛懂事,我們的孩子,只接受陽光和風的教育,在露水和花粉里領受我們的全部旨意。他們向南飛,向北飛,向東飛,都回到家裡。
也許,吹響一片葉子,搖落一粒草籽,吹醒一隻眼睛里的晴朗天空 —— 這些才是我們最想做的。
但我等不到它長熟。這戶人家也不會用它做口糧。他只是讓它長老,趕開羊,打走一頭饞嘴的牛,等它結飽籽粒,長黃葉子,金色的穗殼撒落在地,又隨風飄起。那時他會走過去,三兩下把棒子掰了,扔進豬圈裡。
老鼠只認識人的腳和鞋子。人的腿上面是啥東西它從來不知道。人睡著時老鼠敢爬到人臉上,往人嘴裏鑽,卻很少敢走近人的鞋子。人常常拿鞋子嚇老鼠,睡前把鞋放在頭邊,一前一後,老鼠以為那裡站著一個人,就不敢過來。
日子沒過好的一戶窮人,讓一株青玉米好好地生長下去。那最後長熟的兩棵棒子,或許夠我吃一輩子。
你勉力堅持,不肯放棄的青春美麗,是否已經改變了命運前途?
在這片大地的無邊收割中,有一把鐮刀遲疑了,握刀的手軟了一下 —— 他繞過這株青玉米。
我們青青的葉子是否讓時光之鐮稍稍緩遲?
小紅,返青是麥子逃跑的方式之一。它往回跑。其餘的我就不說了。我要給糧食留一條路 —— 只有它們和我知道的逃跑之路。
這個秋天嚓嚓嚓的鐮刀聲在老奇台的田野上已經停息,在別處的田野上它正在繼續,一直要到大雪封地,依舊青青的草和莊稼就地凍死,未及收回的莊稼埋在雪中,留給能夠熬過冬天、活到雪消地開的鳥和老鼠。這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這場可怕的大收穫中,唯一遲疑的那把鐮刀,或許已經蒼老。它的刃鏽蝕在遲疑的那一瞬間。它的光芒不再被人看見。
我們有自己的種子嗎?如果真有一塊地,幾千畝、幾萬畝這樣大的地,除了任它長草開花,長樹,落雪下雨,荒成沙漠戈壁,還能種下什麼呢?!
我們吹開花朵不吹起一粒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