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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狗

黑狗

大黑狗第二天見了玉素甫的摩托車,依舊追著咬。玉素甫摩托車停在門口,出來發現搭在上面的坐墊被撕下來,咬了幾個洞。大黑狗遠遠站著望。
「它既然像你家的人一樣,為啥不管教好,天天追著咬我。我就是沒防住把它的尾巴軋了一下,我給它扔過羊骨頭,也算賠禮了吧,它還不放過我。」
第二天,玉素甫去鄉上辦事,摩托車剛出村,大黑狗突然從路邊躥出來,直撲上來,玉素甫慌忙閃躲,人和摩托車一起翻到林帶里。玉素甫從車上甩出去,翻了一個驢打滾,爬起來看大黑狗已經跑遠。
大黑狗在一個晚上掙斷鐵鏈跑出來,脖子上還吊著一截鐵環,一擺一晃,嘩嘩響。

縣城

「你現在才想起把它拴住,以前咋不拴,它已經把我咬了好多次,把我的摩托車墊子撕了。它追著我在村裡跑,讓我沒面子。它和我過不去,我也不饒它。就這二百塊錢,你要就收下,不要我拿走。你賣不賣我都會叫人把你的狗打死。」
大黑狗靠著牆根和路燈的陰影走。碰到一堆食物,知道是醉鬼吐出的東西。大黑狗在村裡吃過這樣的東西,村裡有兩個醉鬼,經常喝醉躺在路邊。一個醉鬼吐出的東西,能把兩條狗吃醉,有時看見醉鬼身邊躺著兩條醉狗。狗吃醉了不吐,就是身體軟軟地睡死過去。狗在村裡醉了,躺一晚上也不會出事。在外面可不能醉。大黑狗舔了幾口,沒敢貪吃,就往前走了。要是自己醉倒了,肯定糊裡糊塗就成了別人肚子里的東西。大黑狗聽別的狗說過,老城邊的新城裡,人吃狗肉,好多狗最後都拉到那裡被人吃了。大黑狗在街上聞到吃了狗肉的人身上的狗味道。村裡沒人吃狗肉。狗和人一樣,活到最後老死,埋掉。驢也一樣,活到最後老死,埋掉。只有羊和牛可憐,活不到最後,早早被人宰了,皮子賣掉,肉被吃掉,骨頭被人啃一遍,又被狗啃一遍,還埋不掉,被拾破爛的收去,賣給工廠,加工成更高級的營養食品,被人再吃一遍。大黑狗有一次在一個孩子吃的袋裝食品中,聞到它很久前啃過的一塊干骨頭的味道。大黑狗對這塊骨頭記憶很深,一塊羊大腿骨,在玉素甫家門外的垃圾堆找到的。也不是它找到的。是村長亞生家的黃母狗找到的,叼在嘴裏獻給它。不知是村長家的狗啃骨頭啃煩了,還是有意給它獻愛心,大黑狗沒管那麼多,叼著骨頭跑過半個村子。嘴裏有一塊骨頭叼著的狗,就像屁股下面有一輛摩托車騎著的人一樣風光。大黑狗回到窩裡,把骨頭翻來覆去琢磨了一遍,骨頭縫兒里有一絲肉,骨頭裡還有一點骨髓,狗用舌頭感覺到,卻怎麼也吃不到,狗就含在嘴裏嗍,嗍了好幾天,那絲肉和那點骨髓還沒嗍出來,但骨頭裡的肉味道已經被它嗍沒了,只剩下干骨頭被太陽曬出的臘油味兒。有一天,干骨頭不在了,可能被孩子拿出去,賣給收破爛的人。收破爛的啥都收,骨頭、破羊皮、廢鐵、酒瓶子、舊電視機、收音機。骨頭收去賣給骨粉廠,加工成營養骨粉。大黑狗不清楚,它啃得精光扔掉的一塊干骨頭的味道,怎麼又進到食品袋裡,被孩子吃得津津有味。
大黑狗在拴它的鐵鏈子上還聞到另一條狗的味道,是條母狗,氣味很濃。窩裡的麥草墊上,外面地上,到處是它的味道。一種發泄在窩裡的寂寞的味道。晚上大黑狗睡著,夢見一條白母狗,渾身純白,水門紅紅地朝外翻著。大黑狗被它自己下身的東西弄醒了,它硬硬地躥出來,頂到前腿上。大黑狗不知道曾經住在這個窩裡的母狗去哪兒了。或許掙脫鐵鏈游窩去了。大黑狗聞出母狗的味道很年輕。一條年輕的白母狗,一定長得非常好看,和村裡那些年輕漂亮的母狗一樣。大黑狗在村裡有七八條喜歡的年輕母狗。阿不旦村的狗頭雖然是大白狗,好多母狗願意和大白狗相好,希望自己生一窩純白的狗崽子。但是,那些黑母狗和大白狗的後代,多半是不白不黑的雜毛狗。再說,一條大白狗也忙不過來,狗發|情的時候,母狗比公狗著急,四處游窩,游到大白狗窩前,看見好多母狗排著隊。母狗等不及,後面的水流了一路,公狗聞著氣味追過來,母狗耐不住,剛發|情時還想找大白狗、找心愛的公狗,到忍不住的時候,碰見誰就給誰了。母狗發|情,一下子就解決了,跟一條公狗懷上,水門就關了。公狗可不行,它有責任。村裡所有母狗都懷上孕,村外遊盪的母狗也都懷上孕,村裡村外的路上沒了母狗發|情的氣味了,公狗才罷休。這期間有的公狗輪上幾十次,有的一兩次,有的一次都沒沾上。
玉素甫又找到買買提家。
大黑狗從此恨上玉素甫的摩托車,玉素甫摩托車開到哪兒,它追到哪兒。只要玉素甫的摩托車在村裡跑,後面總跟著追咬他的大黑狗。玉素甫生氣得很,我一個大老闆,老是被一條狗追著咬,多沒面子。玉素甫找狗主人買買提,買買提當著玉素甫的面,把自己的狗棒打了一頓,邊打邊說:「狗養的,read.99csw.com你睜開狗眼認清楚了,這是玉素甫大老闆,你也敢咬。狗眼瞎了嗎?以後見了玉素甫老闆,只准搖尾巴,聽見沒有。你再追著人家的摩托車咬,我剝你的皮。」
大黑狗知道自己被主人賣了,不能再回家,它現在是玉素甫的狗,也不是玉素甫的狗了,玉素甫把它賣給了另一個人。那人是收破爛的,院子里堆滿破爛東西。大黑狗被拉去拴在大門口,狗一個人都不認識,不知道該咬誰不咬誰,狗自己嘴對著天哭叫了幾天,嗓子啞了,然後就不叫了。這家人的狗食還不錯,能吃飽,不時有骨頭啃,有和垃圾一起拾來的剩飯吃。就是垃圾的味道難聞,成堆的垃圾里有驢和羊的味道,有狗的味道,主要是人的味道,還有大黑狗依稀熟悉的人的味道。是誰的味道呢,怎麼在這裏聞到?大黑狗想不起來。可能在收來的破爛堆里,有它熟悉的人的一隻破鞋、一頂爛帽子,一件袷袢。狗朝前撲了幾下,要不是被鐵鏈拴住,它會從破爛堆里把聞到的熟悉東西找出來,繼而找到東西的主人。
早年進荒野的人,沿著兔子的路走,沿著羊道走,人進荒野都領著狗,狗知道人的路是怎麼走出來的。狗跟著人進城趕巴扎,知道往城裡走的路越走越寬越走越平坦。去荒野的路,越走越窄越走越坎坷,走到最後沒路了,整個荒野敞開在那裡,荒野像一條沒邊沒沿的路。這時人就沒方向了,不知道往哪兒走,只有沿著羊道走,沿著兔子路走。走著走著這些路變成人的,兔子和羊不見了。
「我把它拴住,不讓它出去。行了吧。」
阿不旦村外的荒野上,以前最多的是兔子的路和羊的路。羊和兔子都喜歡在荒野中踩出自己的路,然後一年年地順著走,這樣省勁又不會迷路。人到荒野中沒有自己的路,只有一條驢車道從村子通到荒野,然後分散成許多車轍印,消失了。人到野外各有各的事情,很難走到一起。人喜歡沿著羊道走,羊能過去的地方人也能過去。兔子路和羊的路有時重合,不知道羊借了兔子路,還是兔子借了羊道。兔子路比羊道窄。最窄的是螞蟻路,有半個小指頭寬,螞蟻路是雙行道,每時每刻都有來去奔跑的螞蟻,各走一邊,螞蟻也是靠右走。再就是老鼠的路,有兩個手指頭寬,老鼠路是單行道,老鼠出門排一溜跑過去,找到吃的排一溜回來。碰到迎面來的老鼠,一斜身讓過去。稍受驚嚇就四處亂竄。
大黑狗聽說縣城一到晚上就變成一座狗城,附近村莊的狗,夜裡三五結群跑到城裡逛街。逛完老城逛新城。那時縣城的人都睡了,飯店商店都已關門。路燈也半明半暗。狗溜著牆根走,飯店門前,垃圾箱里,到處能找到好吃東西。狗吃飽了,對著頭頂路燈汪汪叫,在其他街道找食的狗汪汪回應,狗在中央廣場合成一群,毛茫茫一片。那些狗打著飽嗝,抬腿在路燈桿上撒尿,在花池邊拉狗屎,跳到群眾大舞台上戲耍,打鬧夠了四散而去,從各個街巷出城回村。
早幾年大黑狗就聽亞西村一條花母狗說過縣城的事,花母狗的父母是城郊村的,長大后抱給了亞西村人家。母狗小時候經常聽母親說到縣城吃好的去,母親半夜撇下它們一窩狗崽兒,去了縣城,天快亮回來,肚子吃得飽飽,嘴裏還叼著一塊肉。母親吃好了,奶水就多。稍大些花母狗也隨母親去過幾次縣城,嘗過縣城垃圾箱里的好吃東西。花母狗所在的亞西村離阿不旦村有十幾里路,有一年花母狗游窩到阿不旦村,認識了大黑狗。大黑狗讓它懷了七個狗娃子。以後花母狗經常到阿不旦村來,不發|情的時候也來。花母狗在村外叫幾聲,大黑狗聽到了就跑出村,和它會面。花母狗漂亮又有修養,不進村和村裡的母狗爭風吃醋,也不願讓大黑狗難堪,它們約會在村外的苞谷地。那次花母狗躺在大黑狗懷裡,舔著大黑狗的臉,給它說小時候半夜跟母親去縣城的事。大黑狗喜歡這隻小母狗,身子渾圓,眼光也高,不愧是小時候吃過肉的,沒餓著過,不像村裡一些狗,眼睛無時不盯著牆根底下,啥骯髒食物都吃。也難怪,一生下來就是餓死鬼,母親吃不飽肚子,沒奶,主人家又沒好吃的喂狗,人都吃不飽,哪有狗吃的,能耐個命活下來,就不錯了。
洋崗子過去把狗抱住,繩子拴在狗脖子上,又頭上脊背上撫摸了一陣。然後牽過來,繩子一頭交給玉素甫。狗不願意地後退著,望望買買提,又望望女主人。狗已經知道怎麼回事了。
大黑狗這樣的厲害狗,孩子不敢玩。大黑狗是條有臉面的狗,也不在人多處爬母狗,發|情季節它的屁股後面跟著一群母狗,大黑狗前面跑,母狗後面攆,跑著把其他母狗甩了,帶著一條喜歡的到村外沙包後面。
大黑狗出縣城后徑直朝阿不旦村方向奔跑,穿農田過荒野。它沒走大路,人的路太繞彎。大黑狗喜歡縣城街道,直直的,像狗走的路,但又不直通到狗要去的地方。狗在世界上沒有路。在村裡沒有,村外read.99csw.com荒野上也沒有。狗追兔子時,不順著兔子的路跑。兔子路太繞彎。狗只是對著兔子跑的方向追,狗能判斷出兔子跑的方向,它跑直路追,所以兔子繞來繞去,還是被狗捉住。
「狗嘛,畜生,你玉素甫老闆不要和它一般見識。」
大黑狗主人買買提實在沒辦法,說,你送人去吧,我們家都快成狗窩了。我們自己都吃不飽肚子,哪有喂狗的食。以後我們家大黑狗配誰家的母狗,我要收一袋子苞谷。你拉著母牛到鄉上配種,都收錢的。
狗能看出來兩個人在生氣,一個罵一個,像兩個狗嘴對著咬架。人吵架的時候,怎麼把狗牽進去。狗聽到人說狗這個詞,以為人叫自己,也跑過來幫忙,嘴對著咬。
狗在夜裡開會。每當月圓之夜,一條狗站在圈棚草垛上,汪汪地對著月亮叫。一時間,滿村子響起狗扒草垛的沙沙聲。很快,汪汪的狗吠從每個草垛上升起來。所有窗戶熄滅。月亮成了狗的會議桌,一聲聲的狗吠匯在月亮的圓桌上,似乎那裡有一個傾聽者。
想到這些時,大黑狗覺得自己真對不起主人,給他惹了多少麻煩,讓他操了多少心,連自己圖痛快乾下的風流事,都要主人破費收場。自己給這個人家做過什麼呢?看看院子,不丟東西。它的主人窮得沒有任何東西可丟。自己在村裡的狗中間,也算數二數三的厲害狗,卻並不能使主人成為村裡有能力的富裕人。村裡哪條狗它都敢咬,多數狗都害怕它。可是,它的主人卻經常受人欺負。主人被誰欺負了,大黑狗就去咬誰家的狗。主人光知道它惹了多少事,卻不知道有些事,是它幫主人出氣惹的。主人是村裡的窮人、弱人,他的大黑狗卻是狗群中的強狗,主人好像從來沒有為此自豪過,反而經常為它苦惱,這是大黑狗最傷心的了。
還有敢咬我的狗,皮子癢了,不想活了?玉素甫心裏罵著,扶起躺在地上後輪還在飛轉的摩托車。
大黑狗站在村頭等玉素甫的摩托車,村子里逐漸有了聲音,狗叫聲、機器聲、驢蹄聲混雜在一起,先是一輛拖拉機突突突開出村子,司機對它按了聲喇叭。接著是牧羊人趕羊群出村,看見路邊的大黑狗,朝它友好地叫了一聲。大黑狗羞愧地扭過頭。它清楚村裡人都知道自己被賣了。人活臉,狗活皮。一條狗活到最後被賣掉,算是活得沒皮了。大黑狗不想看見村裡人,更羞於看見主人家的人,它只等玉素甫的摩托車。
一個月後,大黑狗跑了回來。大黑狗跑回來沒有回家,蹲在路邊等玉素甫。那天玉素甫在鄉上喝了酒,暈暈乎乎騎著摩托車回村,看見自己賣掉的大黑狗蹲在路中間,眼睛直直望自己,不知道要幹啥。玉素甫摩托衝著大黑狗騎過去,想把它捉住,狗猛地撲過來,玉素甫嚇了一跳,加油門就跑,大黑狗在後面追,一直追進村子。好多人看見大黑狗追咬玉素甫,後面還跟著幾條狗幫著追。大家都知道玉素甫把這條狗得罪了。有的扔一個土塊兒想把狗打走,有的背著手看熱鬧。
街道亮著路燈,像村莊的白天一樣。已經半夜了,街上還有行人,大黑狗鼻子聞了聞,半個熟人都沒有。大黑狗沒看見傳說中滿街跑的那些狗,今晚它們怎麼不在街上,難道吃飽回家了嗎?還是縣城街道上從來就沒來過狗,大黑狗沒聞見街上有其他狗的味道,那些狗到縣城找好吃的說法,難道只是狗的夢話,從縣城邊傳到遠處的阿不旦。
直到現在,螞蟻還沒有穿過這個黑乎乎的道路。螞蟻搬家到公路邊就停住,下一次搬家遠離公路。不論黑螞蟻還是黃螞蟻,都不敢爬上比它們還黑的公路。老鼠最先跑到路上,老鼠從刺鼻的黑瀝青味中分辨出人的味道,知道這是一條人的路,但沒有人走動,只有一種巨大的東西轟隆隆過來過去,好多老鼠被它軋死。儘管這樣,老鼠還是很快把洞穴築在公路邊,路上不時有人遺落的食物,自從荒野中有人開墾種地,這條石油公路也變成往外運輸農產品的道路。路邊遺落最多是棉花,老鼠把棉籽剝開吃了,棉花拖到洞里當被窩兒,生小老鼠的時候,棉花是最好的鋪蓋,精光的小老鼠生育在溫軟的棉花里。野黃羊在半年以後才敢跑過公路,它們一旦不害怕公路,馬上又會貪戀它,在公路上撒歡,卧在路中間曬太陽。野豬對待公路的方式特別,它用嘴拱路邊的瀝青,想把路面拱掉。鳥沿著公路飛,不時落下尋路上的食物。路上死亡最多的是老鼠,其次是鳥,還有黃羊。撞死的黃羊馬上被司機拉走,留下一攤血。老鼠和鳥的屍體會長久地留在公路上,被車輪反覆碾軋,最後成塵土被風颳走。
除了清晨早起的清潔工抱怨街上的狗屎多了,城裡人對狗倒不介意。狗連夜把飯店門口、垃圾箱邊的食物垃圾都清理了,連晚上醉鬼吐的東西,都被狗舔乾淨。晚上的狗叫聲也並沒有影響城市人的睡眠,相反,好多城裡人的失眠被街上的狗叫治愈。大多數城裡人是從鄉下來的,聽著狗叫睡眠更踏實。因為街上跑著https://read.99csw.com狗,晚上小偷不敢上街,縣城的偷盜少了,警車晚上不巡邏。
孩子拿來木棍,串在公母狗屁股中間,抬起來。狗叫得更厲害。這是真疼了。但母狗還不解鎖。大人看見孩子玩狗,把孩子喝開。有些大人也這樣玩狗,孩子跟著學會了。大人對孩子說:「母狗帶鎖的,千萬別招惹。」都是說給眼看長大的男孩。女孩遠遠偷看。村裡人罵吝嗇的人「母狗」,或「狗屄」,就是說光進不能出。
大黑狗在村外荒野上遊盪了幾年,最後老死了,還是被狼吃了,沒人知道。只是玉素甫經常在夜裡聽見大黑狗在荒野里吠叫,經常夢見被大黑狗追咬。玉素甫很少一個人去野外,也很少去縣城,他的工程隊散了,包工頭玉素甫回到村裡,變成一個不愛出門的人。
大黑狗也曾帶著村裡的狗半夜去縣城找好吃的。都是走到半路回來了。阿不旦村離縣城太遠,來回幾十公里。就是吃一肚子好東西,跑回來也空了。跟沒吃一樣。
狗有時聽見人把人也叫狗,兩個人一個指著一個說:「狗養的。」另一個說:「你狗日的。」
大黑狗每年讓村裡的好多母狗懷孕,下了一窩一窩的狗娃子。然後,母狗家的人就接連來報喜:「我們家母狗又給你們家大黑狗生了一窩,七個,我給你留了一個。快過去看看吧。」
龜茲老城空空的,河灘大巴紮上只有石頭,沿街的店鋪都關著門窗。大黑狗靠著店鋪牆根走,那裡還散發著烤肉抓飯的味道。碰見幾條逛街的狗,圍上來咬它,大黑狗一齜牙,它們全嚇跑了。可能是城外村莊的狗,走路的樣子很慌張,顯然不是走在自己的地盤上。
大黑狗是村裡的一霸。阿不旦村雖然是白狗的天下,純白的狗是貴族狗,狗頭是條大白狗。但大黑狗的名氣也很大,人們把它的主人叫大黑狗買買提。村裡幾十個買買提,和狗有關係的外號有四五個。除了大黑狗買買提和大白狗買買提,還有一個小時候被狗咬斷腳后筋,走路一瘸一拐的,叫狗腿子買買提。另一個被狗咬斷半個小指頭,叫狗指頭買買提。
2010年2月4日改定
大黑狗買買提也經常聽到自己的大黑狗在荒野里叫,他趕驢車去找過幾次,沒找到。
大黑狗的叫聲還在,在豎著石油井架的荒野沙漠,每當月圓之夜,大黑狗站在高高沙包上,舔凈臉、爪子,脖子昂起,腰挺起,嘴對月亮,汪汪地叫,它的叫聲不再為一口狗食、一個人、一點動靜。它吠叫的時候,遠處村子里,好多狗汪汪地跟著叫,嘴對著荒野,大黑狗站立的沙包方向,月亮懸在沙包上面,狗的吠叫在月亮上面,匯成汪汪的銀白海洋。
幾棒下去,狗縮成一團。直哀叫。
大黑狗到阿不旦村時,天已經亮了。它在村外看見村子漸漸明亮起來,房子、樹的輪廓清晰起來。這樣看的時候,大黑狗眼淚汪汪,知道自己已經是一條外狗,這個村莊沒有它的窩了。它被賣掉了。
玉素甫沒有把大黑狗留下看工地,拉到巴紮上賣了。賣給一個不認識的人。
村長亞生經常半夜醒來,聽見狗開會。那些吠叫悠長地傳往天上,月光像狗毛一樣茸茸地覆蓋村子。這時候全村人都在夢裡,包工頭玉素甫睡著了,鐵匠吐迪睡著了,整天嘰嘰喳喳的艾布睡著了。夜晚是狗的。村長亞生這樣認為。狗給睡著的人說話。人睡著時聽狗的,醒來聽村長的。白天村長在喇叭上喊話時,狗都靜悄悄的,不插嘴。
大黑狗是一條有本事的公狗,公狗干下的事情,公狗家男人要負責任。
大黑狗看見男主人一臉無奈地走過來。
「你快拉走吧,我的巴郎子上學去了,回來看見大黑狗不在了,肯定會哭,會跑到你家裡要狗。」買買提的洋崗子說。
大黑狗躲在羊圈棚下,眼睛盯著玉素甫和主人,知道他們在談它的事,感到有些不妙。它聽不懂人話,但知道人在說什麼。人說一個事情時,眼睛、手、身體動作,都已經把這個事情說出來了。人常說的一些東西的名字,比如坎土曼、毛驢、饢、茶、肉、村長、老闆、買買提、洋崗子、巴郎子等等,狗都熟悉,人發出哪個聲音時,狗就知道在說啥。狗當然最清楚人把自己叫狗。大黑狗聽慣了人們叫它大黑狗,和叫其他狗不一樣。村裡黑狗最多,人把黑狗都叫狗。身上一塊黑一塊白的叫花狗,黑毛白毛長在一起叫雜毛狗。唯獨叫它大黑狗。
玉素甫不知道,他把村裡最凶的大黑狗軋傷殘了,這條狗報復了他。昨天,大黑狗屁股對著路,尾巴懶懶地伸在路上,玉素甫沒看見,摩托車直接開過去,前輪軋著尾巴中間,後輪軋著尾巴梢,大黑狗尾巴斷成三節,再不能高高豎起來。公狗最驕傲的姿勢是翹尾巴。尾巴翹多高,狗就有多大本事。大黑狗現在只能把尾巴根豎起來,斷了的尾巴從中間耷拉下來。尾巴是一條公狗驕傲的旗。大黑狗的旗倒了。花母狗也不跟它好了。
自從荒野中出現一條黑乎乎的大公路,把好多動read.99csw.com物的路截斷。荒野就不像以前了。好長時間,動物不敢接近柏油路,這條黑路有一股難聞的怪味道。動物的路上也有味道,兔子路有兔子味,老鼠路有老鼠味,人的路上有人味。這條油黑道路上卻沒有人味。
狗發|情時最討厭村裡的巴郎子,拿狗當遊戲。狗交配叫連蛋。兩條狗連在一起半天分不開。母狗的裏面帶鎖,公狗進去就被鎖住,射完精才讓出來。可能射一次兩次都不開鎖。一旦進去了,公狗的把柄就被母狗牢牢抓住。直到母狗滿足了,才肯放開。母狗知道公狗還會去找其他母狗,它只能用鎖住不放的辦法多要一陣,把公狗榨乾。
「那我和你一般見識。你的狗咬了我,你說咋辦吧。」

狗吠

大黑狗追咬完玉素甫,掉過頭,朝村外荒野走了。它的尾巴狼一樣拖在地上。它從此變成一條野狗。
早幾年,只有附近村莊的狗夜晚進城找好食吃,一來一夥。幾個村莊的狗就是幾伙。街上碰見了還咬群架。後來遠近村莊的狗都知道縣城有好吃的,天一黑就往縣城跑。都怨狗嘴太長,吃了好吃的還要叫著說出去。縣城一到晚上就變成狗城,每條街上都有狗在跑,狗在叫。還有人被狗咬傷。
剛才,買買提的洋崗子把他叫過去說,「玉素甫要幹啥,誰都擋不住。我們不賣給他,他也會叫人把狗打死。他的建築隊一大群人,誰能惹起他。還是把狗給他拉走吧。二百塊錢也不少了,家裡正缺錢呢,兩個孩子的學費還沒交,老師都在班上點過好幾次名,讓欠學費的學生趕快把錢拿來。還有,你的咳嗽病都好幾年了,我經常半夜被你咳嗽醒。剩下的錢你去看看病。這條大黑狗,這些年給我們家惹了多少事。它以為自己有本事,誰都敢咬。可我們是窮人家。我們誰都惹不起。它咬了人,咬了別人家狗,都是我們去求人家原諒。它投錯主了,應該生活在一個有錢有勢人家。」

狗的路

公狗進去的時候是舒服的,一旦被母狗鎖住,就難受了。公狗疼得亂叫,母狗也亂叫。痛和快攪在一起。狗的叫聲引來看熱鬧的狗,也引來調皮孩子。兩個狗連蛋在一起,一條頭東,一條頭西,屁股對屁股,像長了兩個頭的狗,使勁往兩個方向跑,跑半天還在原地打圈。
大黑狗的情侶僅次於大白狗。從發|情的前幾個月,成群的母狗就跟著它的屁股轉了。
那天大黑狗和花母狗趴在路邊頭對頭說事情,玉素甫的摩托車開過來,狗對玉素甫和他的摩托車熟悉得很,不在意。玉素甫也沒在意,摩托車嗚的一聲從狗身邊過去,只聽一聲慘叫,玉素甫回頭看見大黑狗跳著蹦子叫,花母狗站在一邊驚慌地看。玉素甫也沒多管,摩托車一轟油門跑了。
大黑狗在月光下巴扎散盡的龜茲河灘遊走,想到很久前隨主人到巴扎的情景,大黑狗在巴紮上認識了好多狗,狗和狗認識了,主人間也就認識了,有時先是人和人認識了,身邊的狗也熟悉起來。熟到戀愛了,狗和狗生了狗娃子,兩家就有了走動。狗娃子沒睜眼睛的時候,養公狗的人家就被養母狗的人家叫過去,說,狗娃子是兩家的狗生的,你挑一個吧。狗是從小看到老,厲害狗眼睛還沒睜開就會咬人。養公狗的人挑一個狗娃子,剩下的主人家會留一個,其餘的給村裡人。來要狗娃子的人,都會帶些狗食,喂母狗,有端半盆麩皮的,帶兩塊干骨頭的。養公狗家的人更是不能少帶狗食,狗娃子是兩家狗的後代,都有撫養義務。
主人買買提從來沒收到過半袋子苞谷,大黑狗依舊年年讓村裡好多母狗懷孕,然後,主人買買提領著大黑狗,端著狗食,挨家看望那些汪汪叫的狗後代。

摩托車

大黑狗追進村子停住,揚起頭「汪汪」了幾聲,轉身走出村子。
兩家的狗撕咬在一起。狗一咬在一起,人就不吵了,站在一旁叫喊著給自家的狗助威。一場人和人的吵架立馬變成狗咬狗,很快圍來好多狗,人吵架時狗就在一旁看熱鬧。狗最愛湊熱鬧,哪兒有聲音先往哪兒跑。最早鏈軌拖拉機進村時後面追著一群狗,玉素甫的小四輪和摩托車開進村時後面跟著一群狗,石油卡車進村時後面一樣跟著一群狗,結果有兩條狗被卡車碾死。狗沒想到這個巨大的傢伙竟然跑得比狗快,狗躲閃不及,餵了車軲轆。
村裡的偷盜卻多起來。夜晚狗進城小偷下鄉。村裡人追小偷追到城裡。帶著狗追,狗比主人熟悉縣城,領著主人走街串巷,把賊追趕得沒處跑。
玉素甫答應不打死狗,「我讓它給我看工地。這麼厲害的狗,我要打死它,村裡那些狗崽子也不願意。它有一幫子狗朋友呢。它咬我的時候,後面跟著好幾條狗幫著咬。」
狗不咬村長。村長到誰家狗都搖尾巴。狗靠鼻子就能聞出誰是村長。村長身上酒和羊肉味最重。有些年包工頭玉素甫身上的酒味羊肉味比村長還重,狗好多年前就把玉素甫記住了。這個人和村長一樣不能咬。現在玉素甫身上沒酒味道了,肉味道也沒以前重了九-九-藏-書,狗還是不敢咬玉素甫。在阿不旦村,有關誰能咬誰不能咬的信息,早被大狗傳授給小狗,代代相傳。不認識村長和玉素甫的狗早被打死了。狗一年四季跟著村長亞生和老闆玉素甫跑,他們兩個到哪家,哪家就會有肉和酒的味道飄出來。一般的吃喝沒狗的事,炒個肉菜吃頓飯,不會有骨頭扔出來,狗站一陣兒就散了。要是宰羊大吃,狗就有可啃的骨頭了。早年村裡誰家宰羊,樹上落滿啊啊大叫的烏鴉,門口圍滿汪汪直叫的狗。都是奔著人啃光的羊骨頭來的。現在沒烏鴉了,狗還在。誰家宰羊都不得罪狗,啃過的骨頭給自己家狗留一些,剩下的從門口扔出去,把圍了半天的狗打發了。得罪一條狗比得罪一個人麻煩。玉素甫當包工頭的時候,惹了村裡的大黑狗,至今村裡人還記得大黑狗追咬玉素甫的情景。
龜茲縣城每晚都有狗光臨。老城可吃的東西不多。狗對老城都熟悉,白天狗跟著主人的驢車進老城,飯館門口的一點骨頭渣都被狗撿拾光,灑了肉湯的地都被狗舔乾淨。新城裡白天沒狗,晚飯後街道上的垃圾也沒人收拾,不光有骨頭、吃剩一半的饢、火腿腸,連整塊的肉都能撿到。在個別飯館的後堂,溜門縫兒進去,拖一隻整羊出來,這樣的好事時有發生。
被咬的人不願意。「你狗娘養的沒出息把狗叫來幫忙,誰家沒狗。狗,上。」
大黑狗看見買買提被洋崗子叫過去,頭挨著頭說話,知道他們在說著關於自己的事。大黑狗警惕地盯著玉素甫,耳朵卻朝向主人,大黑狗從主人說話的表情,已經覺察出什麼。
「玉素甫老闆,我們家雖然窮,但也不會靠賣狗生活。這個狗我們養了好多年,我們家裡的人一樣。多少錢我也不會賣的。」
「狗賣給你可以,但你不能打死它,你自己養,還是賣掉,我不管,你要向我保證不打死它。」買買提對玉素甫說這些話時,眼睛不時看著大黑狗。
「哎,大黑狗買買提,你的狗你管不著,給我管,這是二百塊錢,你的狗我買了。」
狗最害怕警車,不敢跟著警車聲跑,警笛聲一叫,狗都躲起來。好多年前的一天,嗚嗚尖叫的警笛聲進了村子,村裡所有狗耳朵豎起來,從來沒有哪個東西發出這樣刺耳的聲音,狗圍過去,看見幾個頭上閃紅光的傢伙在路上竄,狗好奇地追著跑。車上下來的人手提帶鐵鉤的棒子,狗很快發現,它們要遭殃了。那一天,村裡一半的狗被打死,一半的狗跑了,跑掉的狗里又有一半被追到村外荒野用槍打死,剩下的狗跑得更遠,晚上偷偷跑回來的幾條狗又被埋伏在村口的人打死,其餘的狗不敢再進村,在荒野中當了一陣子野狗,打狗運動結束后,人騎著毛驢到野地,把自家的狗叫回來。有幾條叫不回來,變成野狗遊盪在沙漠荒野。
大黑狗成了野狗后,再沒回過村子,也沒追咬過玉素甫。它在村外的荒野上遊盪。有一年,它順著柏油路又去了趟縣城。大黑狗懷想縣城街邊的美食,街邊隨處能撿到好吃東西。它還懷想老城收廢品人家鐵鏈上的母狗味道,它跑到那家門口,往裡看,一條大黃狗向它撲咬,堆滿垃圾的院子黑黑的,還是那些狗都不願意聞的混雜氣味。

大黑狗

大黑狗望了望星星,認準阿不旦村的方位。狗夜夜看星星,知道阿不旦村在哪顆星星下面。橋上護欄邊睡著兩個人,頭對頭。大黑狗小心繞開。走過大橋一條馬路直通縣城。大黑狗以前都是跟著主人的驢車趕巴扎,都是繞過大半個縣城,走到老城。回去時又繞過大半個縣城。縣城幾年前就不讓驢車進入。大黑狗也從來沒進過縣城。縣城每年都在變大,驢車去老城巴扎的路就越來越遠。今晚大黑狗不想繞縣城了,它要從路燈照亮的街道徑直穿進去。
大黑狗走上龜茲古渡大橋,橋頭的清真寺安安靜靜,半個月亮掛在上面。大黑狗對這一片很熟悉,主人經常帶著它到老城趕大巴扎。巴扎日清真寺前擠滿了人,賣骨頭湯、涼粉、粽子、冰水的小販擠在人流中。狗有時從人群中聞到死人味道。這些走動的人中間有一兩個人已經死了。他們不知道自己死了,還不停下,還在走、說話。狗想從人群中找到已經死了的人,把他認出來。狗剛走上橋頭就被主人喊回來。主人不讓狗去那裡。狗不明白主人為啥不讓去。死人的味道瀰漫在狗的鼻子。在村裡,誰家死了人,或者有人快死了,狗都能聞出來。狗聞見死亡味道,就拖著哭腔叫。人把狗的這種聲音叫「叫喪」。人聽到狗叫喪,就知道村裡死人了,或者有人要死了。
從縣城到阿不旦村,大黑狗穿過五個村子。村子擋在路中間,黑黝黝的,像一頭卧在那裡的巨大動物。它閉著眼睛,沒有一個窗戶亮燈。但狗是它的耳朵和眼睛。大黑狗穿過這些村莊時,它脖子上鐵環的響聲驚動了村裡的狗,它被五個村莊的狗追咬,一個村莊的狗叫傳到另一個村莊,另一個村莊的狗叫又往下傳,最後是阿不旦村的狗叫,從縣城邊,到阿不旦村,六個村莊的狗叫連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