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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歡阿健的童年

張歡阿健的童年

二伯帶著張歡、阿健、洋洋和方圓,在院子里做鳥巢。
大雪人倒了以後,小雪人一直頑強地站著,眼睛在流淚,身上在出汗,像一個極度傷心又虛弱的人。
阿健爸也一直沒爭辯。
老師說,事情是不是真的沒關係,只要寫得跟真的一樣就是好作文。文學的最高真實是虛構,這個你們現在還不懂。

十五、雪人化了

又過了兩個月,阿健說,他看見兩隻大鳥又回到老陳家樹上的舊窩裡了。我們家樹上的窩留給長大的小鳥住了。

十七、阿健的兩篇作文

那我答應了嗎?
洋洋說,二舅,我會彈瓜,熟沒熟,指頭一彈就知道了。
二伯說,你在夢裡會看見滿天空飛翔的人,你也在飛。二伯也經常在夢裡飛。二伯飛的時候,一隻手臂朝前伸直,一隻朝後並在身邊。頭髮被風吹向後面,大額頭上發著光,從地上看像一顆星星一樣。
張歡說,二舅,阿健早就盯上那幾顆杏子了,樹底下能給他摘到的都給他摘了,摘不到的也用木杆打下來吃了,就剩樹梢上那些杏子,奶奶誰都不讓動。可是阿健每次來奶奶家,眼睛首先盯著那幾顆杏子。有一次,我看見阿健鑽到樹下面,使勁搖樹,結果掉下來兩個杏子。我趕緊去告奶奶。
二舅被身上的一陣痒痒癢醒了,感覺一個小東西在衣服里。二舅脫了內衣,在袖子的接縫處,發現一隻蟲子,帶甲殼的,芝麻大小,二舅認出它了,是在玉米地時從自己臉上走到衣服里的那隻。好像在衣服的布縫兒里睡著了。這個小東西,可找到睡覺的好地方了,二舅用兩個指頭,把小蟲子捏住,小傢伙緊張了,絲線一樣細的小腿使勁蹬。該怎麼處理這個小傢伙呢?把人家從郊區的玉米地帶到城市,可不能虧待了人家。二舅想。
張歡和方圓跟爺爺奶奶住一起,張歡和奶奶住大床,我回去住小床。幾個孩子經常在院子里玩。我回去時家裡人都聚到後面的院子。我們把父母住的院子叫後面院子,或者後面房子。前面還有一院房子,以前我住的。後來我大哥住。現在租給別人住。
二伯說,現在我給你們分工,你們三個,一個放哨,兩個偷瓜。誰想去偷瓜?
幾個孩子都長個子了,奶奶說,倩倩都像個大人了,一下就不一樣了。方圓個子長過了他爸他媽,洋洋也和他媽一樣高了。只有阿健,長了看不出來的一點點。張歡說,阿健長得太慢了。阿健說,張歡姐姐長得也慢,矮矮的。張歡說,我慢慢長著等你呢。
雪人站在菜園裡,用兩隻紅塑料瓶蓋做的眼睛看我們,用一隻小黑塑料瓶蓋做的鼻孔出氣,用一截細草莖彎成的嘴抿著笑。
那你們怎麼知道沒事了?二舅問。
不知過了多久,二舅聽見張歡學羊叫,有情況了。二舅從渠沿邊抬起頭,看見瓜棚前有幾個人影晃動,再看瓜地,滿地瓜秧,和在陽光下發光的大西瓜,看不見洋洋、阿健藏在哪兒。
再過半個月,埋在土裡的葡萄藤會挖出來,搭上架。菜園裡的雜物收拾乾淨,奶奶該種今年的蔬菜了,肯定還和去年種的一樣,六壟西紅柿,五壟茄子,四壟辣子。一小塊芹菜。兩架黃瓜。韭菜不用種,去年的根,韭菜芽早早長出來。
母鳥說,你就是懶,讓你加固你就加固一下,站一站也老呢。飛下去銜幾根草能累死你嗎?
滿地都長著玉米。張歡說。我也不知道,我覺得裏面有一棵玉米就是你。我喊了一聲二舅。你變成玉米也是我二舅。
再等等。二伯說。
除非我們當初不壘這兩個雪人。我們壘了它,給它做了眼睛看,做了鼻子聞,做了嘴巴說話。讓它站在菜園裡,站了一個月。我們不能阻止春天到來。春天在二舅不在的時候,來到爺爺奶奶的院子,這期間墜落在地上的雪人頭和身子化掉,地上的雪化掉,露出去年秋天翻耕過的土壤。
二舅看著他們爬過渠,張歡也藏在一叢草後面放哨了。二舅放心地躺在渠沿上,開始睡覺。
我嫌它見了母驢嘰嘰嘎嘎。
那以後老陳家樹上沒鳥了,都落到我們家樹上。
一地西瓜怎麼沒人收穫呢?二舅想,可能種瓜的人自己忘記了。瓜地周圍看不見一個村子,也看不見一間房子。種瓜的人從哪兒來的呢,他種了一地西瓜后又去了哪裡。可能回到看不見的村莊,干其他活了,忙著忙著就忘記了遠處這塊地。
二伯把這個雪人壘得太高了,一條腿沒站穩。壘好剛拍了張照片,正要離開去吃飯,雪人一下倒成一堆雪塊。雪人倒的時候沒有一點聲音,只聽阿健說,雪人倒了。我們全回頭,阿健一個人站在雪人邊。張歡說,是阿健推倒的。阿健說,我沒動,它自己倒的。
阿健說,我就是做夢了。晚上做夢的人比白天上班的人多,比上學的人多。那麼多人在做夢,夢裡一家飯館都沒有,你要把飯館開在夢裡,就掙大錢了。
就在昨晚,二伯夢見自己在戈壁上種了一地西瓜,都扯秧了,大大小小地結了一地瓜。二伯扛著鐵杴,從很遠的渠里引來水,澆灌瓜地。地頭有一間矮矮的瓜棚,二伯站在瓜棚前,遠遠近近地望,戈壁上空空蕩蕩,二伯心裏什麼都不想,彷彿很久以前,自己就站在這個地方。二伯還在夢裡寫了一首詩。
阿健爸說,小時候在村裡,我們沒事就翻譯鳥說的話。鳥在樹上叫,我們在樹下聽,把鳥叫譯成人的話,說給別人。我們從鳥嘴裏知道了好多事,鳥在天上看見的事比人多。鳥的嘴碎得很,鳥腦子又小,裝不下事情,看見啥不經過腦子就叫出去了。所以鳥說的好多話我都不想翻譯,我要把鳥嘰嘰喳喳的叫聲都翻譯成人話,我就成一個碎嘴的人了。我可不想當這樣的人。
阿健爸用這些語言寫成的作文,又一次受到老師表揚。老師還是表揚他想象力好,把虛構的東西寫得跟真的一樣。
張歡說,雪人是一點點化了的,先是頭上冒汗,像一個很虛弱的人。那時我就擔心它不行了。
黃瓜、芹菜、韭菜、辣子、西紅柿、豇豆,也都長在去年的地方,葡萄溝里兩墩蕉蒿也從去年的老根發出新枝,每年菜園的景色都一樣,去年前年大前年,都一樣,明年後年大後年,也一樣。我們在這個院子的生活,也一樣,不會有什麼變化。這樣的生活,像照片上的那架南瓜,永遠地停在那裡,多好。
張歡說,我把這個事給三舅說了,三舅說,老鼠啃電線是在磨牙。老鼠的牙長得快,幾天不啃東西就長長了,長得嘴裏盛不下牙,牙把嘴頂開,合不上,也吃不成東西,老鼠就餓死了。三舅說他小時候見過這樣的老鼠,嘴張得大大的死掉了。
所以,除了寫小說的二伯、在單位上班的二伯,還有一個在荒野上種瓜的二伯。他的西瓜年年成熟,我們不知道。那些西瓜都賣到哪兒了我們不知道。也許今年吃的最甜的一個西瓜,是二伯那個瓜地里長的。但夢裡的西瓜醒來時怎麼能吃到呢?
洋洋說,聽到羊叫的時候,阿健害怕,說,我們跑吧。那時我們正趴在瓜秧下面,我把阿健按住了。過一會兒羊又叫了,我們就用西瓜葉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阿健太可笑了,他躺著,把腿和頭都伸到瓜秧下面,又拉了幾個西瓜葉把身體蓋住,後來瓜秧纏在身上,差一點出不來。
二舅又爬到渠沿看了看,說,先學幾聲羊叫,再觀察一會兒。
二伯小時候沒壘過這樣的雪人。那時候雪又白又厚,堆一個大雪堆,用鐵杴剷出頭、身子,在頭上雕出臉,臉上挖出眼睛。兩邊用指頭搗洞,算是耳朵。
張歡說,她經常看見老陳朝我們家樹上望。還在他們家樹下撒小米,招鳥過去。鳥飛過去把小米吃了,就又回到我們家樹上。
還是長去吧。長著看個樣子。奶奶說。
四根當腿的雪柱子,還立著,一直立到二舅從烏魯木齊回來。它們好像有意要二舅再看它們一眼。
奶奶
我還帶幾個孩子到屋后的田地去玩。騎自行車在長滿棉花、玉米和蔬菜的田地間轉一大圈,再回到家。女兒倩倩在家的時候,我似乎都沒有這樣陪過她。女兒小時候,我也年輕,坐不住,四處跑,在烏魯木齊打了好幾年工。現在我願意天天坐在家,坐在父母的院子,有耐心陪孩子玩的時候,女兒已經上大學去了,一年回來一兩次,匆匆待幾天又走了。我的身邊是弟弟妹妹的孩子們。我看他們玩耍。陪他們玩耍。有時給他們說說作文。我不在時家裡的一切大小事,都在張歡的腦子裡,張歡會一件一件說給我。張歡自己也用作文記家裡的事。阿健的作文里也寫家裡發生的事,阿健給我的感覺是永遠停不住,不是在跑就是在叫,跑的時候手臂張開,像要飛起來。我的這些文字,都是跟他們一起寫的。我也喜歡他們寫的作文。我錄了兩篇放在上面。
二舅這樣想的時候,覺得離玉米已經很遠了,剛才觸到玉米葉子的那種感覺也沒了。二舅想,自己還是沒變成玉米,老把自己當人想,沒有當一棵玉米想。
為啥不知道?
二舅看著紙飛機在空中飄浮,轉了一個圈,落在一棵葉子稠密的榆樹上。二舅想,也算對一隻小蟲有個交代了。只是不知道剛才,它在紙飛機上害怕了沒有。
二伯醒來后,想,我醒來了,那一地西瓜還在夢裡,沒有醒來。那些在陽光下泛著白光的瓜和搖動的綠葉子沒有隨我一起醒來,它們還在夢裡繼續生長。
要想辦法讓狗知道我們沒拋棄它,只是出來read.99csw.com旅遊,暫時把他寄放在別人家。
第二天一早,張歡出門看見雪人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好像昨天晚上什麼事都沒發生。
阿健媽開飯館的時候,有一次,阿健半夜爬起來,推醒他媽,說,媽你趕快去飯館,我看見街上全是人,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全空著肚子,在街上轉。所有飯館關著門。媽你去把飯館門開了,飯店肯定坐不下,在街上也擺上桌子,從街這頭擺到那頭。晚上工商局的人睡著了,稅務局的人睡著了,城管局的人睡著了,沒人管。一晚上就把錢掙夠了。
方圓把小鳥裝在衣兜里拿下來,五隻精光的小鳥,張著嫩黃的小嘴直叫。張歡、阿健都圍上去摸小鳥。二伯讓方圓趕快把小鳥放到我們家樹上的窩裡,又放了好多小米進去。然後,我們回到院子。
等你們都長大了,麻雀看見院子里沒小孩了,就會來我們家樹上築巢。二伯說。
張歡做了一個夢,夢見二舅變成一棵玉米,長在我們家西邊的地里。張歡把這個夢告訴奶奶。張歡晚上和奶奶住在後面的土房子。張歡早上問奶奶,你夢見二舅沒有。奶奶說沒有。張歡說,奇怪,我二舅變成一棵玉米了。我從那塊地邊走過,一眼看見二舅長在玉米地里,身上結了兩個玉米棒子。
儘管人類早已經長大到成年,但我們的孩子還在童年。每個孩子都生活在全人類的童年。從孩子身上我們看見遙遠的祖先。祖先繁衍養育了我們,現在回頭看,祖先就跟孩子一樣。
只是到後來,大地被一塊塊地瓜分了。大地上的瓜果成了一些人的,另一些人沒有權利採摘,採摘別人的瓜果被說成了偷。偷成了一件恥辱的事。有個成語叫瓜田李下 —— 「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意思是君子要堂堂正正,從瓜田經過的時候,即使鞋帶鬆了,也不彎腰去系;從李子樹下走過,即使帽子被樹枝刮歪了,也不要伸手去扶。以免讓別人誤解自己在彎腰偷瓜,舉手盜李。

八、偷瓜

二伯說,二伯小時候也偷過西瓜,現在長大了,也沒變成小偷,變成大作家了。
那咋辦呢?
張歡心不在焉,拿個木棍在地上亂畫,再坐一會兒,張歡就上學去了,院子剩下奶奶一個人,爺爺要睡到太陽斜過去,才醒來。醒來后爺爺喝一碗茶,再裝一瓶茶,就騎自行車走了,爺爺每天下午到縣城公園聽小曲,爺爺也會唱小曲,有時候自己唱一段。陪著奶奶的只有樹上的鳥,鳥越來越多了,大中午也不休息,飛來飛去地叫。
二伯的書里還寫了一個人,夢見自己給別人幹了半天活,累得滿頭大汗。醒來就想找那個使喚他的人去要工錢。結果呢,夢中使喚他的那人早不在人世。他只有回到夢裡才有可能找到他。可是,他能回到那個做過的夢裡嗎?即使回到那個夢裡,他又能想起討要工錢這個事嗎?如果醒來的意識能夠進入到睡夢裡,說明人已經是醒的。
二舅說,小孩拿東西不算偷。偷是人最古老的一種本性。在我們人類還是孩童的遙遠年代,大地上長滿瓜果。那些瓜果不是任何人的私有財產,我們處在孩童時期的祖先,看見果子就伸手采,遇到西瓜就彎腰摘。千萬年裡他們就是這樣在生活。
我們睡著時,身邊醒著的人,看不見我們的夢。也無法把夢打開,走進去。夢沒有門。夢的四周都是高牆,一直頂到天上。夢是封閉的時間。
在野地我度過長夜
這天晚上,再沒聽到大狗的哭叫,以為它明白主人的意思了。第二天一早,發現大狗躺在照片前面死了。
二舅家裡有幾盆花,原想放到花葉子上,不知小蟲吃什麼,還是放到外面吧。二舅家的小區有樹林和草坪,二舅走到窗口,往下看了看,二舅住在五樓,把小蟲扔下去肯定摔死。
大年三十,一家人都來了。今年少了東東,他在外地當兵,打來電話,和他媽說話,說著哭開了。他媽跑出來,倩倩接著說,不哭了。倩倩和東東在一個院子里同年同月出生,又一起長大到上學,東東遲出生十五天,就叫倩倩姐姐,從小聽倩倩的話。小時候倩倩長得比東東快,畢竟早出生半個月。現在東東長得快了,個子超過倩倩。依然聽倩倩的話,叫倩倩姐姐。
後面房子是我們一大家人聚會的地方,大人在一起說話,孩子在一起玩耍。吃飯時一張桌子坐不下,大人坐一張大桌子,小孩坐一張小桌子。
那些輸了錢的人呢,也最想買一雙新鞋立馬穿上,舊鞋從門口扔出去。明天再不走輸錢的老路,要穿著新鞋去扳本,去贏錢。
二舅說,我小時候也知道老鼠磨牙的事,老鼠在夜裡啃桌子腿兒,啃得咯吱咯吱響。大人說,老鼠又磨牙了。我倒覺得,老鼠咬桌子腿兒是在發出聲音,就像我們敲鼓彈琴發出聲音一樣,老鼠也在娛樂呢。
阿健媽說,在夢裡當窮光蛋也沒關係,夢一會兒就醒了。關鍵是醒來不能窮。
二舅也忘掉了好多事,現在回過頭,想起來一些。還有一些往事沉睡著,就像那塊西瓜地,在主人的遺忘里,它年年長出一地西瓜,直到有一天,那個扔下它們的人原路回來。
張歡說,杏樹開花時颳了一場大風,好多杏花被風吹落,都落到院牆外面了。往年杏子結得多的時候,奶奶不管,誰來都隨便摘著吃。杏子一少,奶奶就管了。一棵樹上的杏子,今年誰吃了,誰沒吃上,奶奶都記著呢。張歡說,二舅,你給倩倩姐姐打個電話,讓她一放假就趕快回來,回來晚了那幾顆杏子可真留不住了。
阿健媽說,每個人都有一個夢,夢是單個的。我要在每個人夢裡開一個飯館,那要開多少飯館啊。
可是,狗看到它的孩子叫得更厲害了。母子倆一起叫。人不知道它們在叫什麼。大狗看著小狗,小狗看著大狗,汪汪叫。
二舅剛回到渠沿下,就聽張歡說,二舅要不要學狗叫,有一個人往地中間走。
怎麼辦?阿健、張歡都著急了。
現在大舅在很遠的地方工作,每個月都回來一兩次,每次回家總是帶上一些奶奶爺爺愛吃的東西,一進大門,就笑眯眯地喊:「媽,我回來了。」每次過節的時候忙得回不來,他總會給奶奶打個電話,問候幾句,聊聊家常。
過了一個月,小鳥會飛了。飛到菜園裡吃蟲子。
阿健說,我偷一個小的。
後來方圓媽晚上不開門了,九點就關門回家。
二舅去玉米地里站了一個小時,就是把變成玉米這個事實還給玉米。二舅已經變成玉米了,不能不當回事地還在人群家裡混。也許張歡夢見二舅變成玉米的一瞬間,一棵玉米已經變成人。玉米地里已經少了一棵玉米,人群里多了一個人。二舅得到玉米地把那個空位子佔住。
阿健說,一颳風,張歡姐姐也到杏樹下撿杏子。我都看見了。
二伯的書里還說,夢是我們不知道的一種生活。
雪人妹妹可能不知道哥哥沒頭了。雪人妹妹的眼睛融化了,看上去很傷心。香蕉皮的頭髮也蔫蔫的。草莖彎成的嘴也噘起來。
「睡」看見的生活是片斷的,我們做的夢總是沒頭沒尾。並不是夢沒頭沒尾。所有的夢,我們沒進入之前它早已經開始,我們出來后它還在繼續。我們只是從中間插入,進入夢的一個片斷里,看見沒頭沒尾的一種生活,很快又被「醒」拉回來。
阿健家有它的一個兒子,抱過去陪它幾天,我們就回去了。狗主人說。
二舅回到家睡了一覺。二舅有一個毛病,遇到不清楚的事情,睡一覺就清楚了。二舅從來不苦思冥想。
二舅對奶奶很好,他是兒女中最顧家的一個了,他每次回家跟奶奶聊天,問大哥回來沒有,問他的弟弟妹妹過得怎麼樣。秋天來的時候又問冬天的煤拉了沒有,每次回來都給奶奶點零花錢。前幾年二舅問奶奶來新疆多少年了,奶奶說都四十年了。二舅又問,您想不想回老家去看看,奶奶說家裡也沒有什麼親人了,就剩下哥哥、嫂子。那年二舅帶上奶奶回老家了。奶奶從老家回來遇到親戚鄰居就說:我回老家了。那段時間奶奶臉上總是笑眯眯的。
阿健說,二伯,我們家樹上咋沒麻雀呢?
然後,二伯讓方圓爬上樹,用鐵絲把鳥巢綁在最高的樹杈上。二伯做木盒的時候,中間隔出了盛放食物的槅檔,在裏面裝了些小米。
我們家房邊的一排榆樹,房子蓋好那年栽的,有一棵長得又高又大,都有兩房高。我們把很高的東西都用房子做尺度,一房高就是一層房子高,大概三米多高;兩房高就是兩層房子高,有六七米。旁邊老陳家的榆樹和我們家的一樣高,上面有鳥巢。我們家樹上沒有。
晚上的夢就不一樣,今晚上你做了這樣的夢,明晚上又做了那樣的夢,夢不是連著的。東一個西一個。你不能沿著昨晚的夢做下去。所以夢是不可靠的。
張歡說,二舅,你知道方圓哥最近在想啥。他說,就希望他爸他媽加油掙錢,他長大就啥都不用幹了,買一台筆記本電腦,天天玩遊戲。
我嫌它切起菜來坑坑窪窪。
初一我們過來時,看見菜園裡站著一個小雪人,一樣兩條腿,和昨天做的一樣,就是矮了一些,好像昨天那個雪人的孩子。張歡說,是她和她爸一起做的。
阿健說,你就不會做一個夢,夢見所有的人嗎?
三棵大樹
你呢,早晨吃到好東西了吧?也不擦嘴,看你的豬嘴上都是食物,小心狗舔你嘴上的食把九*九*藏*書嘴咬了。
狗看到主人家的照片,一下撲過去,小孩似的哭,嘴對著親,往照片上的人身上爬。但很快,狗又退了回來,眼睛愣愣地看著照片。
另外一天,張歡中午放學回來,小雪人也倒了,也是仰面倒的,和雪人哥哥倒在一起。
二伯說,阿健留下放哨吧,洋洋、張歡去偷。
這個要問你二伯去,他是作家。聽說作家就是把夢做到家的人。
阿健爸後來到縣城法院當法官,全是跟人打官司,小時候學的動物語言就一直沒用處,荒廢了。家裡有了小狗后,阿健爸經常和小狗說話,也讓阿健學小狗說話。可是,小狗聽不懂人話,人必須用狗叫和它交談,它才能聽懂。阿健爸覺得,這樣有失身份,自己是一個法官,老汪汪地學狗叫,不體面,就不怎麼和小狗交談了。這樣就逼得小狗開始學人話,至少學會聽懂人話。小狗果然就學會聽懂人話了。交流起來也方便了,人說人的,狗叫狗的,相互聽懂多少算多少。
二伯帶領幾個孩子開始偷瓜了。
母鳥說,老公,今年風多,我在窩裡下蛋老覺得不穩,你下去撿幾個草莖吧,把我們的窩再加固一下。
二舅把蟲子放在床單上,放下它就跑。二舅想,讓你跑吧,跑一天也不會跑到床邊。
裝在口袋裡,拿下來。小心別碰壞了。二伯說。
我回到家裡院子也是空空的,我喊奶奶,沒人答應。
那我們咋偷?阿健問。
怎樣才能讓它知道呢?
菜園裡兩棵杏樹,一棵白杏,六月就熟了,一棵紅杏,六月底熟。今年杏子結得不多。
阿健說,夢裡的錢就是夢裡用的,拿出來夢裡就沒錢了,成了窮光蛋。
可是,賭徒們散場的時候,全縣城的店鋪都關著門。那些金銀首飾店、名牌衣服店、高級化妝品店,都關著門,一縣城人忙了一天都累了,掙上錢的人累了,沒掙上錢的人也熬累了。所有好店鋪的門都被人敲一遍。
誰能救它們呢?
麻雀為啥怕小孩呢?
第二年春天,二舅又來到這片沙漠邊,看見滿地的西瓜爛在地里,二舅放的十塊錢還在那個土窩裡,被一個土塊壓住,可能淋了幾場雨,又被開春的雪水浸泡,錢都變顏色了。
每年都熱鬧。我們一家人,大小二十幾口,誰都沒在外地過過年,走多遠年三十都趕回來。今年東東回不來。明年還有誰回不來,不知道。我們都知道年三十要回來。回不來也要回來,電話打回來,錢寄回來,年貨捎回來。三十回不來初一初二也要趕回來。回到爺爺奶奶家,爸爸媽媽家。
二伯夢裡寫的一首詩,卻被他帶了出來。
我變成玉米,你怎麼就認出我?那塊地里就我一棵玉米嗎?二舅問。
阿健爸上小學四年級時,用鳥說的話寫了一篇作文。鳥在屋后一棵柳樹上說關於鳥巢的事。
阿健說,我二伯的書中說,在夢裡幹活不磨損農具,夢裡走路也不費鞋子,也不費勁。夢裡開飯館肯定也不累,夢裡的飯也沒有本錢。
半盆剩飯,加了些煮熟的草,飯好像餿了,人不吃,就倒給我了。

七、給鳥搬家

不急,再想辦法。二伯說。
鳥巢安置后,第二天就有鳥在樹上叫了。

十一、二舅變成了玉米

大姨媽和我媽媽那就更不用說了,基本上是天天回家陪奶奶聊天幫奶奶做飯。就我是最幸福的了,我從小是奶奶管大的,他們每次回家帶來的好吃的我都可以吃上,你說我幸福不幸福啊。有時我要是回店裡住幾天,就想起奶奶和爺爺在家裡太孤獨了,非要我爸爸媽媽送我回來陪奶奶。今年過年,我們家熱鬧極了,倩倩姐姐從北京上大學回來了,就我東東哥哥當兵沒有回來,大年三十那天東東哥哥打電話回來說特別想家,想大家,他都哭鼻子了。奶奶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菜,第一杯酒他們都先敬奶奶爺爺身體健康,萬事如意,奶奶開心得樂開了花。
二舅那時候偷瓜是真偷,可沒有兩塊錢放在地里。二舅長大后,有一年,在沙漠邊旅行,口乾舌燥,看見一片西瓜地,沒人看守,二舅進去摘了一個西瓜吃了,又摘了兩個放在車上。二舅走的時候,在西瓜壓出的土窩裡,放了十塊錢,用土塊壓住。

一、利群照相館的老鼠

你把我的小毛驢賣掉幹啥?
怎麼辦呢?老捏著也會捏死。
寫於2005年至2007年
對,洋洋是哥哥,阿健出去要聽他的。
阿健媽說,因為人醒來的生活是連著的,睡覺前我是你媽媽,你是我兒子,不管你做了一晚上啥夢,明天醒來我還是你媽媽,你還是我兒子。
那玉米的事呢?二舅想,我在張歡的夢裡變成玉米,這件事已經沒法改變了。二舅不能修改張歡的夢。張歡也不能修改自己的夢。那件事已經發生過了。二舅已經變成玉米了。
我嫌它不切菜來光切指甲。
改定於2010年5月
我打一會兒字,關了電腦轉一陣。或者抱著電腦,看幾個孩子在院子玩耍,母親下菜園摘菜,父親騎自行車回來,他去公園聽戲,他自己也唱,我沒去聽過,張歡去聽爺爺唱過戲,張歡跟我說爺爺唱的小曲:
可是,看見雪人消了二舅還是傷感了吧。二舅進門出門,眼睛都看見沒化完的四條雪人腿,想到雪人站在那裡望我們的樣子,想到過年時我們一起堆雪人的情景,想到吃年飯時一家人的歡笑,想到倩倩姐姐穿著紅衣裳,站在一旁看我們堆雪人,倩倩姐姐走了有兩個月了,二舅也該想念他的女兒了。
然後兩個豬開始議論自己家的主人,說的全是人的事。豬夜夜睡在窗檯下,人家裡的啥事情都聽到了,豬把聽到的人話,翻譯成豬話說出來,阿健爸再把豬話翻譯成人話,就不是以前的味道了。那些話在人、豬、人之間倒騰了三次,完全走形了,變成另一種味道的語言。
二舅很看重張歡做的夢。張歡在夢裡看見的,可能就是二舅的另一種生活 —— 在另一個世界里,二舅直直地長在玉米地,已經結了兩個棒子。張歡還能從一地的玉米中,認出二舅,說明二舅變成玉米,也是特別的一棵。
那時候了還有人買鞋,夢裡穿啊。方圓媽說。
公鳥說,老婆,你就放心下蛋吧,我築的巢我知道,牢固得很。
第一個雪人是二伯領著大家壘的,先用雪塊壘了兩條腿,一塊長冰塊搭在兩條腿上,再往上壘身子,身子上壘脖子,脖子上放一個圓雪塊當頭。壘出的雪人像機器人。
會是這樣的嗎?
張歡喜歡和我說話,我在院子的葡萄架下面打字,張歡蹲在我身邊,給我說家裡的事,說爺爺奶奶,說阿健,說方圓和洋洋。家裡的瑣碎小事,幾乎都是張歡告訴我的。我把張歡說給我的事打出來,讓張歡看。張歡也讓我看她寫的作文,她和阿健都有寫作天才,能寫出很有靈氣的文字。我有時也給張歡指導作文。我正寫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虛土》,寫得很費心思。這些記述家裡小事的文字,給了我許多消遣。小說的一部分,就是在這個有葡萄架的院子打出來的。
我的奶奶有七個兒女,每個兒女都對她很好。就從我大舅說起吧,他非常孝順我奶奶,他是個農民,每年種地都要貸款,他一貸上款都要給奶奶一些生活費,奶奶總是說:「不用了,不用了,我手頭還有些錢,你都貸款種地,起早貪黑沒日沒夜的汗水錢,我不要。」大舅說:「媽媽,這是我應盡的責任,從小您和父親辛辛苦苦把我們拉扯大,是那麼的不容易呀,您就收下吧。」
二舅回到烏魯木齊,老想自己變成玉米這回事。二舅專程跑到城郊的玉米地里,直端端地站了一個小時,閉著眼睛冥想自己變成玉米是什麼樣子。二舅身邊站滿了高出一頭的青玉米,二舅因為來得晚,沒有位置,不能擠進去和那些玉米並排站著,就站在兩行玉米中間,當時刮一絲小風,玉米葉子輕輕搖動,拍打二舅的臉和胳膊。二舅想,玉米給自己打招呼呢,自己也不能傻立著,就學玉米的樣子搖晃身體,像喝醉酒一樣。二舅晃的時候,右手臂碰到一棵玉米的青棒子,左臉挨著一棵玉米的黃穗子,感覺痒痒的,舒服極了。還有一隻蟲子,落在二舅臉上,爬過臉走到脖子,朝衣服里鑽。二舅沒管它。二舅想,玉米也不會在意一隻蟲子趴在身上。二舅聽到玉米葉嘩嘩的聲音,就想,玉米在說什麼呢,是不是在議論自己。玉米會怎樣議論自己呢,二舅想不清楚。二舅想,我要早點來到玉米地,多待一陣子,可能就能聽懂玉米的語言了。二舅腿都站困了,腳也站麻了。二舅想,玉米也不容易啊,要這樣不動地站好幾個月,可能腳早就麻了。二舅就想,萬一我真的變成玉米了,我會抱個板凳來,站累了坐一陣,靠著打個盹兒。晚上乘他們不注意,躺下睡一陣,我才不會老老實實站一輩子。

四、二伯說夢

二舅睜開眼睛,看見洋洋、阿健一人抱一個西瓜,滿身滿臉的土和草葉。
過了半個月,二舅回沙灣,奶奶把張歡的夢告訴二舅。二舅又去問張歡,你怎麼夢見我變成玉米。張歡不好意思,她不想讓奶奶告訴二舅。她可能覺得,讓二舅在自己的夢裡變成玉米,不是好事。
二舅走出玉米地時,好多玉米葉子在拉扯自己的衣服,像在挽留,read.99csw.com不願二舅走。二舅也動情了,擁抱了好幾棵玉米,還用手輕握著一棵玉米的飽滿青棒子,吻了一下,忍不住要掰了帶回去煮著吃,又忍住了。
二伯又讓方圓上到老陳家樹上,把小鳥全拿下來。方圓上樹的時候,鳥一陣亂叫,還在空中用鳥糞襲擊方圓,有一塊鳥糞,就打在方圓頭上。方圓害怕了,二伯讓張歡和阿健在樹下喊,手臂張開跑。鳥以為張歡、阿健要飛到天上捉它們,飛遠了。
二舅對張歡說,一個事情一旦開了頭,想停住都不行。張歡給二舅講了利群照相館老鼠啃電線的事,二舅就順著想下去,一直想得讓它回不來。二舅想不下去的地方,張歡再接著想。想到沒有盡頭。
二伯的《虛土》里,就寫了一個分不清夢和醒的孩子,他把生活過反了,以為夢是真的,醒來是假的。因為醒來的每天都一樣,就像擺在眼前的假花。而每個夢都不一樣。所以他以為夢是清醒的,醒是沉睡的。
狗聽到電話里主人的聲音,爪子扒拉著要鑽到話筒里去,還繞到話筒後面找主人。最後,狗弄清楚主人的話是從一截沒有味道又咬不動的干骨頭裡冒出來,嚇得跑遠了。
這咋辦呢?阿健說。
鞋店上頭的飯店老闆對方圓媽說,凌晨三四點,經常有人敲鞋店的門,他出來看,敲門人說要買鞋。
阿健張歡都在我說什麼他們都相信的年齡。這個年齡的小孩都相信自己會飛,張開手臂奔跑,跑著跑著變成大人了。本來可能變成翅膀飛翔的手臂,被地上的好多事情纏住。鳥在天上看見很小的孩子就被地上的事情纏住。他們趴在那裡寫作業,從天亮寫到天黑,天黑了還在燈下面寫。鳥都在天上嘆息,這些孩子早早就把翅膀收起來了。人在孩子的時候,曾有一個機會選擇,是把手臂變成翅膀飛翔呢,還是垂下來拿地上的好東西?最後,只有個別的人,把手臂張開,飛走了,在我們看不見的高遠處,他們臉朝上,張開翅膀飛翔。
二舅到書房拿了一張紙,疊了一個紙飛機。二舅回到卧室,看見蟲子還沒跑出一拃遠。二舅把小蟲捏起來,放在紙飛機背上,怕它在空中掉下去,又用一點口水把小蟲粘在紙上。然後,二舅把身體伸出窗口,對準樓下的草坪,把紙飛機扔出去。
咋放的?二舅問。
三舅對奶奶也非常好,三舅說,冬天馬上就要到了,一個老人跑來跑去做喜來健也不方便,萬一摔倒了,也沒有人扶,太危險了。就和二舅商量他們合夥買了喜來健機子,現在奶奶天天在家做,奶奶十分高興。三舅每到周末都要回來看奶奶,買上奶奶愛吃的水果,鑽進廚房看一看缺什麼東西,下一次來的時候就會帶上,三舅媽也是如此,每次奶奶要是生病了,三舅媽就帶奶奶去醫院檢查。打針,買葯,回到家的時候還扶奶奶上下樓梯。去年十月,二舅媽放了幾天假,就打電話讓奶奶去烏魯木齊,她陪奶奶到處玩,她還說您年輕的時候受了不少苦,現在老了,您就多出來轉一轉,玩一玩,不要多操勞家裡的事。
晚上人睡著時,老鼠在人的帽子里做窩,生小老鼠,天亮前領走。
如果不是,瓜地還在那裡,看瓜的二伯還在那裡。醒來的二伯又是誰呢?
你把我的小案板賣掉幹啥?
老陳不知道我們乾的事,我們干這些時,都是在他鎖門出去的時候。有一次他鎖上院門,到街上買了個東西,回來樹上的鳥就搬家了,全搬到我們家樹上。老陳望著自己家樹上空空的鳥巢,又看看我們家樹上的方木盒子,在他們家樹上生活了好多年的一窩鳥,從此到我們家樹上生活了。老陳想不通,不知道樹上發生了什麼。
三個都想去。
阿健說,白天和晚上時間一樣長,人醒來和睡著的時間也一樣長,人為啥只相信白天醒來的生活,不相信晚上睡著的生活呢?
過了好一陣,二舅都快睡著了,聽張歡說,他們回來了。
拔掉種啥都晚了。奶奶說。
我想把它拔掉算了。奶奶說。
可是,鳥沒有搬家過來,只是在我們家樹上叫了一陣,又回到老陳家樹上,在舊窩裡下了一窩蛋。移過來的幾個蛋放涼了,後來放壞了。
二伯讓洋洋把自行車放倒,我們蹲在水渠沿下,那裡有幾棵樹的陰涼。
麻雀不怕大人,麻雀知道大人飛不起來。大人的翅膀朝下垂著,張不開。大人也很少朝天上看。
看一眼又能怎麼樣呢,二舅也救不了它們。
二伯聽了,也覺得對不住老陳。
就等一等吧。二舅說。他們倆在瓜秧下也在觀察動靜,覺得沒事了自己就會行動。
因為羊不叫了,我們就知道沒事了。要有事羊就會叫。洋洋說。

十八、張歡的作文

二舅說,沒事,可能是來買瓜的人,解除警報,繼續偷。
因為我們睡著了。
瓜棚在地那頭,一個小草棚,遠遠的有一個人影晃動。
阿健媽說,兒子啊,你讓我在夢裡都閑不住嗎?我白天晚上的開店,累死了,就想晚上睡個好覺,你還讓我在夢裡也開店。
又一個月後,老陳家樹上的鳥巢孵出了小鳥,在樹下都能聽到小鳥的叫聲。
小孩在地上跑的時候,手臂張開,越跑越快,好像要飛起來。麻雀害怕孩子飛到天上捉它們。二伯說。
阿健媽說,自從我開了飯館,我夢見的人都是吃飽肚子的人,他們用餐巾紙擦著嘴,打著飽嗝。
鳥看到自己窩裡沒有了小鳥,扯著嗓子叫,小鳥也在我們家樹上的窩裡叫。大鳥聽到了,就飛過來,看見自己的小寶寶全搬了家,家裡還有好多食物,鳥沒辦法把小鳥搬回舊巢,只好把我們給它築的巢當家了。
這個辦法不行,主人又想了個辦法。從網上發一張全家人的照片,讓親戚放大了沖洗出來,給狗看。照片中主人一家人都面帶微笑,就像平時那樣。
方圓也建議他媽半夜起來開門賣鞋。方圓有一晚睡在張歡家電腦店,半夜聽到星光市場上滿是人的走路聲。不知道哪來那麼多人,比白天還多,不說話,只有腳步聲。那些人從星光市場中間擁擁擠擠地走過去,朝左一拐,到縣城主大街上,大街右邊就是方圓家鞋店。方圓聽到好多腳步聲在鞋店門口停住。這時候店門鎖著,方圓媽住在城郊東村的家裡。方圓著急了,就跑出去,看見滿街站著人,所有人的鞋都爛了,好像走了一夜的路。方圓想跑回家喊他媽趕快來開門賣鞋,卻怎麼也走不動。街上的人把他擋住了。
初三小雪人旁又多了一個,矮半拃,像一個雪人妹妹。
今年八月二舅回來了,奶奶在喜來健做理療。二舅問,您做的行不行?奶奶說,還可以,我以前有風濕病現在好多了。二舅說,要是可以就給你買一台在家裡做。奶奶說,不用了。太貴了,一台機子一萬多,以後再說吧!其實奶奶是捨不得讓兒女們花錢。
二伯帶著阿健、洋洋、張歡去田野里玩,從奶奶家房子出來,就是田野。二伯騎著自行車帶著張歡,洋洋騎自行車帶著阿健。半下午,太陽燒熱,沿著林帶的小路,很快走到一片西瓜地邊。阿健說,買個瓜吃吧。
如果沒人看管,一地西瓜會一年年地生長下去。今年的瓜熟透了,爛在地里,瓜子進入土中,明年再發芽長出西瓜。一百年一千年,都不會有人再走進這個生長西瓜的夢裡。那片瓜地的景色再沒人看見,西瓜的香甜再沒人品嘗。
正從我簡單低矮的瓜棚旁經過
二伯說,我們把鳥蛋移過來,鳥就會跟著過來。
我們家的一頭豬,和韓三家一頭豬,有一天躺在後牆根的窗檯下面,哼哼唧唧說話,它們先說吃的,一個問,早食吃了些啥?
二舅說,看瓜人一聽到彈瓜的聲音就知道有人偷瓜了。我們小時候偷瓜都不彈,手摸一下西瓜,表面光滑的就熟了,澀澀的就不熟。

十三、小狗媽死了

阿健的小狗被抱走了,說去陪陪它媽。阿健爸的朋友一家去了內地,走前把狗寄放在一個親戚家。狗沒日沒夜叫,後來竟絕食了。
巨大而紛繁的季節
二伯說,麻雀最害怕地上跑的孩子,老陳家沒小孩,所以麻雀敢在樹上築窩。
那我們咋看不見天上飛的人?阿健說。
出發前,二舅給阿健、洋洋一人兩塊錢,嘴對著耳朵交代了幾句。
方圓媽第二天快中午了,才發現兩個鞋盒裡裝著舊旅遊鞋,新鞋少了兩雙。
現在,老陳家和我們家樹上,都有鳥叫了。
玉米又是咋想的呢?
那時阿健一歲多,正學說話,阿健媽擔心阿健把狗叫學會了,見了人就叫。小孩張口學話的時候,學會啥就是啥,以後都難改掉。
天氣漸漸地涼了,三棵大樹的葉子也一片片落了,好像告訴我們冬天要來臨了,小朋友們要穿暖和一點不要受涼感冒。三棵大樹,你們是寶貴的樹要快樂生長。
那就張歡放哨,洋洋、阿健去偷。

十四、堆雪人

你把我的切菜刀賣掉幹啥?

後記

我出來了,誰會看管它們。
二舅想,做人就好好做人,做蟲子就好好做蟲子,做玉米就好好做玉米。不能做了玉米了,還怕站著累,想有個椅子坐坐。玉米坐椅子肯定比坐老虎凳還慘呢。
還有一個方法就是滾雪球,滾一個大雪球當底座,滾一個中雪球當身子,再滾一個小雪球當頭,拾一個破草帽給它戴上。一個雪人就完成了。想讓它看見什麼就摳出眼睛,想讓它說https://read•99csw.com話就挖一個嘴,想讓它聽見就用指頭捅兩個耳朵眼。不過我們很少給雪人耳朵,好像是大人說的,雪人聽見聲音就想走進門。
那個人走到瓜地中間,彎腰摘了一個西瓜,抱著回瓜棚了。二舅朝瓜地里望,仍然看不見洋洋、阿健,他們倆藏得真隱蔽啊。要在一地瓜秧中找到他們倆,比找一個熟瓜還難。

二、半夜買鞋的人

二舅離開老遠了,回頭看見一地玉米還在搖動,向自己招手。二舅也向玉米們招招手,轉身進城了。
想到這裏二舅的腦子裡轟的一聲,二舅突然想起來,這就是自己早年夢見的西瓜地,地頭的瓜棚也一模一樣。怎麼會是這樣呢?看守瓜地的自己又去了哪裡?二舅想,可能我無法在遠處遇見自己,只會看見我干過的事。
二伯摸了摸方圓拿下來的蛋,還是熱的。對著太陽照了照,裏面已經有紅血絲。小鳥正在蛋里成形。二伯讓方圓把蛋放到我們家樹上的鳥巢里。
後來有一天,我放學回來,大雪人的頭不見了,掉在地上。沒頭的大雪人和小雪人一般高。
二伯聽了說,鳥做得很對呢。
方圓媽說,我的兒子白天為鞋店操心,晚上做夢也操心。我要一天賣不出一雙鞋,方圓比我還著急。
我不知道它們在風雨中受了多少苦頭,人有家樹沒有家,人們有頭腦,樹雖然沒有頭腦但也像人一樣穿著綠色的衣服美麗的灰褲子。
張歡說,沒人了。可能進到瓜棚里睡覺去了。
二舅離開玉米地,回到家裡睡了一覺,才想清楚。
阿健爸說,不是我編的,全是真的,我聽到鳥就這麼說的。
大中午,院子里剩下張歡和奶奶,爺爺睡覺了,鼾聲和胡話傳出屋子。奶奶把爺爺的夢話叫胡話,爺爺平常說的不對的話,奶奶也叫胡話。奶奶不睡午覺,中午睡了晚上就睡不著,張歡也不睡,陪奶奶坐在葡萄架下。奶奶說,那個南瓜秧今年一個瓜都沒結,我天天過去看,光長葉子開黃花了。張歡說,我也天天過去看,它的葉子長得最大,秧最粗,就是不結瓜。
羊和狗

十二、我小時候會說鳥語

張歡說,阿健不聽話,光亂跑。放哨不行。
張歡說,我撿的杏子都給奶奶了。奶奶也擔心樹上的杏子等不到倩倩姐姐放假,她就存了一些,杏子可愛壞了,放不住。
我想快些把你變成玉米的事告訴奶奶。我覺得這個事很重要。二舅變成玉米長在一塊地里,都長熟了,萬一被人收割了,怎麼辦。
雪人站過的地方今年會種什麼呢?也許是兩棵西紅柿,一高一矮,雪人一樣站著,妹妹纏著哥哥的腰,哥哥搭著妹妹的肩,滿身紅紅綠綠的柿子,看我們。
阿健一直想把老陳家榆樹上的麻雀趕到我們家樹上。阿健往老陳家樹上扔土塊兒,朝樹上喊叫。
過了一陣,二伯讓張歡爬到渠沿,看瓜棚外有沒有人。

五、樹梢上的杏子

過了一段時間,鳥下蛋了。鳥下蛋的時候,叫聲不一樣。二伯從鳥叫中聽出來鳥下蛋了,而且下了不少。二伯讓方圓爬到老陳家榆樹上,看看鳥巢里有幾個蛋。
小孩不一樣。小孩一出門就眼睛盯著天上。把雲都看得跑掉了。把鳥都看得掉下來。小孩看的時候,還朝天上啊啊叫,手臂展開跑。鳥能聽懂小孩的叫聲。小孩一學會說人的話,鳥就聽不懂了。那時的孩子,也聽不懂鳥叫了。
張歡說,二舅,我告訴你,利群照相館里全是老鼠,我爸爸給他們裝電腦,電線上可能有油,幾次被老鼠咬斷了。我爸去修電線的時候,發現機器後面的牆根有好幾個老鼠洞。照相館里沒吃的,老鼠就啃電線皮吃,就像啃樹皮吃一樣。
現在老鼠的玩法更多了。就說利群照相館的老鼠吧,白天照相館有人的時候,老鼠在洞里開會學習。晚上人關燈下班,老鼠從洞里出來。利群照相館的老鼠會打開電腦,會爬到三腳架上按照相機快門。

九、二舅小時候偷瓜的故事

終於有一天,大雪人倒了,是仰面朝天倒的。
阿健說,我們老師不讓偷東西,偷東西不是好孩子。是小偷。
阿健爸沒再和老師爭真和假的事,後來又把兩頭豬的對話寫成了作文。
我奶奶家門前有三棵大樹,第一棵又高又大,第二棵又長又寬,第三棵又小又瘦。
阿健爸把這篇作文交給老師,老師看完表揚了他,說有想象力,兩隻鳥的對話編得很好。
你跟著我就行了。洋洋說。
二伯說,我們偷一個瓜吃吧。瓜棚太遠了,都是莊稼地,走不過去。
阿健說,二伯,那棵杏樹上的杏子是奶奶留給倩倩姐姐的。誰來奶奶都不讓摘,說倩倩姐姐放暑假要回來。到底倩倩姐姐回不回來?
那我們想個辦法吧,先在樹上給鳥做個窩,到時候我會讓那棵樹上的鳥搬過來住。二伯說。
老陳家的兩個女兒都出嫁到外地,剩下老陳和媳婦,院子一年四季冷冷清清,只有樹上的鳥叫聲。現在連鳥叫聲也沒有了。
爬到頭頂葡萄架上的南瓜秧,結了一個大南瓜,秧頭掐斷了,勁都用到一個瓜上了。去年這棵秧上結了三顆金黃南瓜,前年結兩顆紅南瓜,倩倩的相機都拍下了。那個一牆綠色的南瓜秧中間結兩個大紅南瓜的照片,一直放在二舅電腦的屏幕上。張歡和奶奶都喜歡那張照片。
二伯認為,人有無數種自己不知道的生活,在「睡」中人偶爾闖入夢,看見自己的樣子。有的夢裡自己是童年,另一個夢裡自己是老人。
把電話貼到狗耳朵上,主人給它說話。
夢是我們睡眠中的生活。二伯說。人的睡眠太長了,一生中一半時間在睡覺,要是我們睡著的時候連夢都不做,人半輩子就白活了。所以,一方面夢是給睡眠安排的節目,讓人睡著時不至於太寂寞。另一方面,夢也是睡眠中的知覺。也可以說是我們睡著時過的一種生活。
四舅和四舅媽對奶奶也特別好,每年一到秋天就帶回來他們自己種的南瓜和瓜子。
飯店老闆說,那是打牌人回家的時候,那些贏了錢的人,燒得很,就想給孩子買一雙高級旅遊鞋,給老婆買名貴金項鏈,根本不講價錢,要多少都給,這時候錢花了就花了,花不掉就再捨不得了。因為剛贏來的錢,感覺是別人的,花起來不心疼。等到第二天,錢在口袋裡焐一晚上,就變成自己的了,花一分都捨不得。
阿健爸說,阿健要真能學會狗說話,那比學會多少種外語都有用。現在的孩子,上小學就學外語,目的是讓孩子長大了,和他們一輩子都見不了幾面的外國人交流。從沒有哪個學校教孩子說狗語,學雞叫,讓孩子從小能和身邊的一條小狗小雞交流。
兩個雪人站在菜園裡,香蕉皮做的金黃頭髮上,戴著紅色的鞭炮盒帽子。雪人不扭頭,一個看不見一個。但是,大的知道有一個小的,妹妹知道有一個哥哥,站在身邊,望著我們家過年。

三、夢裡的飯館

狗滿房子跑,阿健滿房子追。狗叫阿健也學著叫。
照片放了和真人一般大,挨地貼在牆上。
張歡說,阿健聰明得很,晚上一颳風,第二天就鑽到杏樹下面找杏子吃。杏子都熟透了,一點小風就搖落了。我看,那些杏子等不到倩倩姐姐放假,就是不讓阿健偷吃掉,也被風刮掉了。
砍樹的人不能隨便砍樹,如果亂砍樹就像砍人一樣,這個世界上就會沒有人,也就沒有樹。樹沒有了,動物也沒有了,世界就會變得黑暗,所以樹不能隨隨便便砍。
阿健爸說,狗媽媽肯定是看了主人的照片,不想活,死掉了。
二伯說,夢是被「睡」看見的一種生活。就像現實是被「醒」看見的一種生活。人活在「睡」和「醒」兩種狀態里。

六、會飛的孩子

二伯的辦法失敗了。
二舅那時偷瓜,都是有一身行頭的。進瓜地前,準備半個瓜皮,像鋼盔一樣戴在頭上,再扯一些瓜秧披在背上。這樣趴在瓜地里,看瓜人從身旁走過都看不見。
田野一露出土,二舅就回來了。二舅說,看見土從雪被下露出來,比看見花開更舒心。
二伯說,阿健去偷瓜也不行,抱不動西瓜。
阿健爸爸朋友家的狗生小狗了,給阿健爸送了一條,說拿回去讓阿健玩。阿健從小隻玩塑料狗、機器狗和布做的狗,沒和真狗打過交道。
奶奶家院子里,原來只有一條狗,後來一位叔叔送了一隻羊,狗窩在奶奶的菜園邊上,羊拴在雞窩邊,羊一天到晚咩咩咩,狗一天到晚汪汪汪,簡直是羊犬不寧。
放在地里了。洋洋說。
鳥發現巢里的食物,再叫其他鳥過來吃。
二舅放心了。
好多人在遠處播過種,在他們年輕時,跑很遠的路,開闢荒地,胡亂地撒些種子,有些人守在地邊,等到了收成。有些人繼續往前走,他播撒的種子在身後開花結果,他不知道。他把自己乾的事忘掉了。
二伯讓人們注意自己做夢時的看見:人在夢裡能看見自己的脊背,看見自己跑遠,看見自己的臉和臉上的表情。這說明,我們入夢時眼睛在別處,否則我們看不見自己,我們扒開夢的門縫看見自己在裏面的生活,我們融入其中,為自己高興或擔心。我們醒來,只是床上的這個自己離開夢了,夢裡的自己還在夢裡,過著只被我們看見片斷的一種生活。
方圓爸去年把地賣了,在縣城開了一個鞋店,專賣旅遊鞋。方圓媽剛開店的時候,每天天剛亮就開門營業,晚上十二點才關門。結果頭一個月,上午十二點前只賣過一雙鞋,read•99csw.com是一個晚上喝醉的人,躺在街邊林帶睡了一夜,大清早醒來鞋不見了,可能給狗叼走了,也可能醉倒前就把鞋走丟了,還有可能睡著后被人脫走了。總之,不能光著腳回家吧。大清早到哪兒買鞋啊。這個人把褲子降低,褲管蓋住光腳,溜著街邊走,結果看見方圓媽的鞋店開門了。方圓媽看見光腳進來買鞋的人,本來打折的鞋,也不打了,叫了一口價。那個人也不還價,說了個號碼,套上一雙鞋就走了。
我想現在就讓麻雀來我們家樹上築巢。阿健說。
阿健說,醒來當窮光蛋也沒關係,一天過去后,人又睡著了。
你爬到渠沿上,一直盯著瓜棚那邊,要是看瓜人從瓜棚出來,就給洋洋、阿健發暗號。暗號就是學羊叫。洋洋、阿健聽到羊叫就馬上隱蔽起來。要是已經被看瓜人發現了,就學狗叫。洋洋、阿健聽到狗叫就趕快跑回來。張歡放哨時要注意隱蔽自己。
一天天過去了,第三棵樹長高了,第一棵第二棵慢慢長老了,它們三棵就像一家人一樣,第一棵好像爸爸,第二棵像媽媽,第三棵像孩子,它們在一起快樂生活。
在孩子身上,能有幸看到一些人類童年的影子。孩子見一棵樹上結著果子,就會伸手去摘,這和我們千萬年前的祖先多麼相像。這是最本能最天真無邪的動作。大人看見樹上的果子首先會想,這個果樹是誰的。孩子心中沒有這個概念,或者在孩子心中,果樹都是大地的。
狗是靠嗅覺認人的,狗先是聽見一截干骨頭一樣的話筒里冒出主人的聲音,就已經認為主人變成骨頭了。狗又看見照片上的主人,撲過去,發現照片上的主人沒有人味道。狗更堅信主人一家都不在了。狗覺得自己活著沒意思,就斷氣死了。
過了兩天,樹上沒鳥叫了。二伯說,可能食物吃完了。讓方圓上去又放了一些小米。鳥又在樹上叫了。

十、二舅說偷

羊恨著狗,狗也恨著羊。羊和狗,唱大戲,沒完沒了。
張歡是我小妹的女兒,十三歲,上五年級。阿健和方圓是我的侄兒,阿健九歲,上三年級,方圓十四歲,上初中。洋洋是我大妹妹的兒子,十四歲,也上初中。東東是我大哥的兒子,初中畢業去當兵。倩倩是我女兒,在北京上大學。我們家兄弟姊妹七個,我排老二。張歡和洋洋叫我二舅。阿健和方圓叫我二伯。
以前,相機用膠捲的時候,白天攝像師給顧客拍照,晚上洗出的照片上全是老鼠。後來用數碼相機,攝影師看見視頻上的人像,按下快門,等一天工作幹完,數碼相機連在電腦上,發現圖片中也全是老鼠。有些是人身子、老鼠頭。有些是老鼠身子、人頭。從那時候起,利群照相館再沒拍出一張人像。照相館生意卻沒受影響,而且越來越好。
再打電話給狗主人。主人說,這下完了,狗看到自己的小狗,肯定更傷心了。它以為小狗也被它的主人拋棄了。一起傷心地哭叫。
二伯從小庫房裡找出鋸子、斧頭和釘鎚,用木板釘了一個方盒子,裏面墊上棉花和毛。還把張歡玩舊的一個小布娃娃放進去。奶奶說,鳥害怕人用過的東西,鳥不會進去。二伯又把這些東西取出來,找一些柔軟的乾草放進做好的鳥巢。
每年在同一個地方,種南爪。好像還是去年的那棵。只是南瓜結的地方不一樣,今年結在架上,去年吊在半腰,前年的南瓜結在哪兒,照片上有呢。
晚上十點以後買鞋的多是學生,方圓媽的鞋店在縣一中斜對面。學生上完晚自習出來,一來一群,鞋店像教室一樣,擠滿學生。方圓媽種地時養成的習慣,天一黑就瞌睡,不瞌睡也迷糊。那些學生,穿著和店裡一樣的旅遊鞋來,擦得乾乾淨淨,有幾個學生,就在試鞋的工夫,乘方圓媽不注意,舊鞋裝進鞋盒,穿著新鞋走了。
看見天無邊無際地亮了
二舅問,你們剛才害怕了嗎?
瓜地邊都有水渠,幾個人一起偷瓜,一個放哨的,兩個爬進瓜地,把摘的西瓜滾進水渠,另一個人在離瓜地很遠的水渠下游,等著西瓜漂過去。偷夠了,也爬進水渠,朝下游游去,遇到渠拐彎,被草掛住的西瓜,幫著推一把。西瓜順水往下漂的時候,就像一個不會游泳的人,翻滾著,一會兒頭沒到水裡了,一會兒又頂出來。
當然,對著門窗的菜地邊還會種一排花。有高大的雞冠花、大理花,矮小的叫不上名字的其他花,每年都一樣,開門推窗先看見花,下菜地的階梯兩邊都長著花,一個中午花朵把路擋住,奶奶摘菜進屋,滿衣裳的花粉。
張歡說,晚上她聽見菜園裡有人走動,兩個雪人,手拉手,在雪地里走,拾我們放過的鞭炮,往空中扔,把紅色的鞭炮盒戴在頭上,走到窗口側著耳朵聽,聽見爺爺打呼嚕,奶奶說夢話。又去推了幾下門,沒推開。幸虧沒推開,爐子里的火轟轟燒著,雪人進來就化成一攤水了。
雪人站在菜園裡,忘了給它做耳朵,啥也聽不見。雪人不能有耳朵,我們家過年,准它看見聞見,抿著嘴笑。不准它聽見。年三十家裡太熱鬧,雪人聽見了會化掉。
公鳥說,你趕快眼睛閉住下蛋吧,勁都用在嘴上了,你看那邊榆樹上的母鳥,都下了三個蛋了。
又過了幾天,張歡說,她看到大雪人的肚子凹了進去,感覺它支撐不住了。小雪人的頭也越變越小,身子越來越瘦。對於雪人來說,可怕的春天來了。
二伯說,剛才我們站在瓜地邊的時候,那邊瓜棚里的人已經注意了,我們不要說話,也不要抬頭,悄悄地乘會兒涼,等著瓜人不注意這邊了,再行動。這次偷瓜,二伯光指揮,不參加,全靠你們。
老鼠還咬人的耳朵和腳指頭吃。二舅小時候就聽說老鼠咬掉人耳朵的事,人一覺睡醒半個耳朵不在了,腳指頭少了一個。不過,咬的都是小孩。大人的耳朵腳指頭長硬了,老鼠咬不動。
狗一直想吃羊的肉,羊想霸佔狗窩。如果哪一天羊繩子和狗繩子全部開了,羊飛快跑向狗窩,狗飛快追羊,那場面很熱鬧。不過你看不了多久,奶奶會抓住羊,爺爺會逮住狗,把它們各自拴回自己的地方。
那我們要夢幹啥?阿健問。
洋洋偷了一個大西瓜。阿健偷的瓜,一看就是個生瓜蛋子。二舅在樹下的陰涼里,把瓜打開,一人掰了一塊。瓜半生不熟,二舅吃得卻很有味。二舅小時候也偷瓜,瓜不熟就開始偷,多半偷的是生瓜,等滿地的瓜熟了,看瓜人看得緊,就不好偷了。二舅吃到生瓜想起自己小時候吃瓜的味道。
可是,鳥把小米吃完又飛了,沒把我們的木盒當窩的意思。
阿健媽說,你做夢了,在說夢話。趕快睡覺吧,明天還上學呢。
我們在摘掉西瓜的地方,放兩塊錢,用土塊壓住。阿健說。
我給你們的錢呢?二舅問。
解除警報怎麼叫?張歡問。
我一著急醒來了。張歡說。
二舅,咋放哨?張歡問。
老鼠娛樂的方式很多,以前,老鼠拿人娛樂。老鼠想吃面,就把麵粉袋咬個洞鑽進去,在裏面撒尿,人不能吃了,就全留給老鼠。

十六、今年的南瓜

有五個蛋。方圓在樹上喊。
你答應了。你好像搖了幾下玉米葉子。然後我看見滿地的玉米都在搖動,空氣也在動,我有點害怕,地邊的路上空空的,我朝前看,朝後看,都沒有人,就跑回來了。
聽說也有人知道夢的門在哪兒,輕輕推開進去。聽說夢遊人走在別人的夢裡,他自己不知道。
母鳥說,別人的老婆好,它下了十個蛋跟你一根毛的關係也沒有。你還是操心一下自己的窩吧。要麼去給我捉幾個蟲子當零嘴兒,我這陣子咋這麼嘴饞,光想吃好東西,想吃酸東西,你給我捉幾隻螞蟻吧,螞蟻肉是酸的。
二舅說,這個世界是人想出來的。我們有時活在自己想的事情里,有時活在別人想的事情里。
大狗死了后,小狗又送回到阿健家,送來的人講了大狗死去的事,阿健抱著小狗一起聽。聽完了,阿健說,狗狗可憐,沒有媽媽了,就把我媽媽當你媽媽。
阿健媽說,我要那麼會做夢,我就會直接夢見錢了。可是,怎樣才能把夢裡的錢拿出來呢?
二伯說,你們倆爬過渠,爬進瓜地邊的棉花地,以棉花做掩護,弓著腰走,到了瓜地邊,爬著進去,瓜秧有半米高,爬進去不會有人看見。或者從瓜壟里爬著找瓜,一般瓜秧根部的瓜都熟了。
二舅剛才只說了有人出來學羊叫,被人發現了學狗叫。沒事了,解除警報該怎麼叫,沒想到。
怎麼才能讓鳥在我們家樹上也築窩呢?阿健說。
阿健爸說,我們小時候,住在鄉下,院子里跑著雞,門口拴著狗,房前屋后的樹上落著鳥,築著鳥巢。我們不但能聽懂雞叫牛哞狗吠,連鳥叫都能聽懂。那時學校還沒開外語課,我們在家裡學狗叫、學羊叫、學鳥叫。都學會了。這些要算外語,我們會五六種呢。現在,偶爾看見有鳥從縣城飛過,叫幾聲,我還能聽懂大概意思呢。只是從來沒人請我翻譯鳥叫。那些養鳥的人,也不願請我去翻譯,他們聽鳥叫只是聽聽聲音,並不想知道鳥在叫啥。再說,把鳥叫翻譯成人的話,就不悅耳了,不好聽了。鳥關在籠子里,說的多是罵人的話。翻譯過來人也不願聽。天上樹上的鳥,說的話跟人又沒多少關係,翻譯過來人也不願聽。
趕緊打電話給主人,狗主人說,狗陪了他們好多年,有感情,它以為我們把它送人,不要它了。所以它傷心。其實我們只是出來旅遊,一個月就回去了。這些事給狗又說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