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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配件門市部

飛機配件門市部

每個周末我都看見一個幹部模樣的人在路口等車。他背著公文包,手裡提一把鐮刀。等累了,到我的門市部看看,我知道他不買農機配件,不怎麼搭理他。他也不沒話找話,趴在櫃檯上看看,櫃檯邊有一個方凳,他是盯著那個方凳進來的,他有一眼沒一眼地看看他根本看不懂的農機配件,然後,把方凳搬到屋外,坐在門口等拖拉機。
有一次酒喝到興頭,我幾乎問到了關鍵的問題,我問:你開的飛機在天上壞了,怎麼辦?比如一個大螺絲斷了,假如正好在沙縣上空壞了,你會選擇降落在哪兒?
我描寫雲的本子放在配件門市部櫃檯裏面,我在外面看天看雲,想好了回來趴在櫃檯上寫。我不在的時候,小趙經常過來和我妹妹說話,還翻出我寫雲的本子看。我知道小趙喜歡看我寫雲的詩以後,就寫得更勤了,每天寫一首詩,跟過來過去的飛機數字記在一個本子上。小趙肯定看不懂那些過來過去的數字是什麼意思。但她或許看懂了我寫雲的詩,我在門市部時,她朝這邊看得更勤了。
那是我寫的許多天空詩歌中的一首。我天天看天,不理地上的事情,連老馬都埋怨我,嫌我工作不認真,懶。他不知道我這個鄉農機站的統計員,在每天統計天上過往飛機的數字。
那時我還沒坐過飛機,也沒有機會走近一架真飛機,我甚至沒有去過飛機場,不知道飛機是咋飛起來的,我看見的飛機都在天上。我的夢也從不會冒險讓我開不熟悉的真飛機,它讓我駕駛著牛車和拖拉機在天上飛,那是我夢裡的飛機。我這樣的人,即使在做夢,也從來不會夢見不曾擁有過的東西。
我把收購來的大大小小的螺桿螺帽擺放在櫃檯。特大號的螺絲櫃檯放不下,堆在地上。我是學機械的,知道這些螺桿螺帽的用處。它們用來連接固定東西,機器都是由許多個零部件組成,這些零部件都靠螺桿螺帽連接在一起,連接件是最容易壞的。我還收購和這些螺絲相配的各種型號的扳手,有活動扳手、固定扳手、擰大螺絲的扳手加長管。我的門市部螺絲型號最全。這是一個汽車師傅說的,他的汽車上一個不常用的螺絲斷了,去了好多地方,最後竟然在我這裏找到了。還有一個搞過大工業工程的老師傅看了我的這些螺絲后,點了好幾下頭,說,年輕人,等著吧,等到一個大事情你就發大財了。等不到,就是一堆廢鐵。

十一

那是啥時候的事情?
跟拖拉機輪子差不多吧。帕麗說。
然後,我飛累了落回來。
帕麗來看飛機都打扮得很漂亮惹人。我知道好多年輕人是追著看帕麗來的。帕麗不怎麼理他們。飛機沒來時帕麗就眼睛看著我說話,我不記得她說過些什麼,只看見塗得紅艷艷的嘴唇在動。她說起話來嘴唇不停,我根本插不進話。她可能只是想讓我聽她說話,並不打算聽我說什麼。
我選擇在城東開店是動了些腦子的。我們這裏的人分動腦子和動身子兩種。我身體不如別人強壯。但腦子多。這是老馬說的。老馬根據我和他下象棋的路數,知道我的腦子比他拐的彎多,我給他讓一個車,他都老輸。不過不久后老馬又說,可惜你的腦子動偏了。老馬嫌我的腦子沒用在工作上,私自開一個農機配件門市部,經常不去單位上班。
朝左拐的時候,旦江朝左挪一下屁股;往右拐的時候,就朝右挪一下屁股。帕麗說。
帕麗的臉漸漸往西邊扭過去的時候,飛機就小得剩下一點點了。帕麗說,她想爬到門市部房頂上看飛機,讓我趕快搬梯子來。金子也讓我趕快搬梯子。我磨蹭著說梯子在房東的院子里,不好搬。又說梯子壞了。說著說著飛機看不見了。飛機的聲音還在,過一會兒聲音也沒有了。

十四

還有呢?電焊鋪的老王也看了。
我開店的城東是一個破爛的小三角地,路上坑坑窪窪,路邊很早就有一家汽車修理鋪,和一個電焊鋪。我的農機配件門市部離它們有一截子路。我不喜歡那個電焊鋪切割鐵的聲音,刺刺啦啦,活割肉一樣。我在三岔路口的西面租了間里套外的房子,裏面庫房兼卧室,外面營業,房租每月六十元。這真是一個賣零配件的絕好地方,門口車流不斷。經常有從鄉下開來的拖拉機,突突突開到這裏壞掉。也有汽車摩托車開到這裏壞掉。那時候從鄉下到縣城的路都不好走,大坑小坑,那些破破爛爛的拖拉機,好不容易顛簸到縣城邊,就要進城了一下壞掉。縣農機公司在城西。農機修理廠也在城西。要在以前,壞車會被拖到城西修理。現在不用了,城東有我的配件門市部。開車的師傅提著搖把子進來,問我有沒有前輪軸承。我說有。問我有沒有活塞。我說有。啥都有。都在庫房裡。庫房遠嗎?不遠。十分鐘就拿來。
小趙的美容店在配件門市部賣掉的第二年被銀行封了。美容店的房子是別人的,小趙給男朋友貸款抵給銀行的只是兩把理髮專用的躺椅和牆上的一面玻璃鏡子。小趙被她父親叫回家種地。後來嫁給一個村民。再以後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這些都是燕子告訴我的。燕子初中沒畢業就輟學,給我看了兩年店,後來開飯館、開歌廳、開網吧,現在是沙縣最大的電腦專賣店老闆。帕麗嫁給旦江后調到烏魯木齊工作,一直跟金子保持著密切聯繫。在我的印象里帕麗有很多朋友,而金子似乎只有帕麗一個朋友。帕麗出車禍半身癱瘓,金子依舊是她最好的朋友,經常在家裡炒了大盤雞去看她,有時買了雞到帕麗家炒。旦江不開飛機后在一家旅遊公司當辦公室主任,帕麗出車禍癱瘓,旦江辭去主任職位,給公司看大門,晚上上班,白天在家休息,照顧帕麗。至於我,農機配件門市部賣掉后,我開始專心寫詩,計劃寫一部萬行長詩,主要是關於天空,關於雲以及雲朵下面一個村莊的事情。寫到不到一千行,我扔掉詩稿進烏市打工。我的詩人生涯從此結束了。我在烏市打工期間,把我寫完沒寫完的詩全改成散文。在那本後來很有名的寫村莊的書里,沒有一篇文章寫到飛機。那個小村莊的天空中飛機還沒有出世,整個夜晚只有我一個人在飛。

那時這一帶的飯館都有炒雞的,有叫辣子雞,有叫爆炒小公雞,都不叫大盤雞。他說我把「大盤雞」這個名字叫出來后,所有的雞都跟辣子整個炒了,都裝在大盤裡,都開始叫大盤雞。
董自發的這塊表就這樣在我心中走不掉了。以後再沒見董自發挎個鐮刀去割草找表,也許董自發發現我知道他的秘密后,從另外的路下鄉了;也許一塊表的意義逐漸變得輕微,他不再去找了。但我卻一直在想那塊表,我賣掉門市部離開沙縣前,還騎摩托車去他丟表的那個叫海子灣的村莊,我不知道他的表丟在哪塊地邊的草灘。他也從沒把確切位置告訴過別人。我問村民,許多年前有一個幹部來村裡幫助割麥子,有這回事嗎?還有,一個幹部的手錶丟了,這事村裡人知道嗎?
那你在天上怎麼掌握方向?我們在地上開拖拉機都有路,飛機在天上也有路嗎?
金子唯一能向帕麗誇耀的是我把她寫到了詩里。在帕麗看來,我把金子寫進詩里,就像旦江把她帶到天上一樣神奇。她不知道被寫進詩里是什麼感覺,就像金子不知道坐在開飛機的旦江身邊是什麼情景。
金子很少來配件門市部,她不喜歡店裡機油黃油柴油還有鐵生鏽的味道。那就是一台破拖拉機的味道。金子不喜歡拖拉機,不喜歡滿身油污的拖拉機駕駛員到家裡來。儘管拖拉機駕駛員都不空手上門,不是提一壺清油,就是背半袋葵花子。那些駕駛員坐在她洗得乾乾淨淨的沙發單上,跟我說拖拉機的事。金子不愛聽,就到門前的菜園收拾菜地。配件門市部開張后金子只來過有數的幾次,她怎麼知道這一塊天空飛機最多呢?
我花了一周時間,在去年報表的基礎上做一些改動,變成今年的。這對於我是輕車熟路。我想把今年的報表應付過去,明年開春搞春耕檢查時好好把全鄉的村子都跑一遍,把全鄉的拖拉機數調查一下。我在大泉鄉留下遺憾,工作十幾年最後竟然沒機會把農機數搞清楚。在金溝鄉不能再胡整了。我懷疑我照抄的這些數字可能都是假的。既然是假數字,那隨便改改就無所謂。還是等明年好好統計吧。
我統計過往飛機的時候,順便把每天刮什麼風,風向大小都記了。我把風分成大風、中風和小風。大風是能刮翻草垛的風,一年有幾次,我們這裏還有一種黑風,我也歸入到大風中。黑風就是沙塵暴,一般來自西北邊,一堵黑牆一樣從天邊移過來,從看見到它移到跟前,要有一陣子。路上的人趕快回家,掛在外面的衣服收回去,場上的糧食蓋住。黑牆漸漸移近,越來越高,空氣凝固了,不夠用了。那堵頂天的黑牆在快移到跟前時突然崩塌下來,眼前瞬間淹沒在黑暗中。呼吸里滿是沙塵,沙塵中裹挾著大大的雨點,落在身上都是泥漿。
農機配件門市部開業不久,有一天,我買了七張一米二寬、兩米長的三合板,天黑后叫一輛小四輪幫我拉到門市部前,我上到房頂,駕駛員站在車鬥上幫我往上遞。全遞上房后我讓駕駛員回去休息,我從門市部拿出兩罐油漆,一罐白的,一罐紅的。我用白油漆給三合板刷了底色,然後用紅油漆開始寫字。一張三合板上寫一個字。那個晚上月亮很亮,星星也又大又亮。房頂因為離天近一些,比地上更亮。
只要我們下到村裡,拖拉機師傅馬上把機器停了,不管是在耕地還是播種,都停了,剁雞炒菜陪我們喝酒。駕駛員說得好,你們也不是經常來,耽誤就耽誤半天。酒喝到一半,聽到突突的拖拉機聲,辦供油證的駕駛員找來了,他們在小商店門口打問清楚我們朝東走了,就在東邊的幾個村子挨個找,很快找到了。
每天都有飛機從縣城上空飛過。我把從東邊來的飛機叫過去,從西邊來的叫過來。我在筆記本上記今天過來一個,過去一個,別人看不懂我記的是什麼。有時候過去三個,過來兩個,一架過去沒過來。我就想,那架飛機在西邊的某個地方過夜,明天會多一架飛機過來。可是,第二天,過去三個,過來三個,那架過去的飛機還沒過來,我想那架飛機可能在西邊過兩天再過來,第三天那架飛機依舊沒過來,第四天還是沒過來,我就想那架飛機可能不過來了,一直朝過去飛,這樣的話,它就再也不過來。有些東西可能只過去不過來。
我站在凳子上寫字時好多人圍著看,我寫一個字,扭頭看看下面。沒人說一句話。寫完后我下來站在他們中間一起看。還是沒人說一句話。我看看小趙,小趙說,寫得真好。
旦江的話讓我有點恍惚,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只記得大盤雞剛興起那會兒,我在城郊鄉農機站當管理員,開了一個農機配件門市部,我是否發明過大盤雞,真的記不清了。我從十九歲進農機站工作,到三十歲辭職外出打工,這十幾年的時間,我干過多少重要的事情都忘記了,包括是否真的發明過大盤雞。可是,我開農機配件門市部這件事卻一直記得。那是我年輕時乾的最隱秘的一件事,到現在沒有人知道,我掛著賣農機配件的牌子,開了一家飛機配件門市部。

那就選擇平坦地方降落,比如麥地,麥地是平的。苞谷地棉花地都有溝,顛得很。
我帶著這塊丟在草叢中的表離開沙縣。從那時候起,有一塊時間在我這裏停住了。它像躺在房頂的「飛機配件門市部」招牌;像我做農機站統計時虛構的那些跑不到地上的拖拉機;像那個我一直沒有去過,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野戶地村、下槽子村。我帶著這些離開沙縣。離開的那年,我剛好三十歲。
這時擁來的村民已經把飛機圍著。飛機軋了他們的麥地。有的村民說要回去取扳手,不賠錢就卸飛機膀子。有的說要卸飛機軲轆。我趕緊騎摩托車往回趕,在路上攔了一輛拖拉機,又攔了一輛,總共攔了四輛拖拉機,開到我的九*九*藏*書農機配件門市部,又叫了好幾個人幫忙往車上搬螺絲。小趙也過來幫忙。小趙說,你終於來大生意了。我不好意思地看看小趙,她已經知道有一架飛機落下來,落在附近的麥田。她也知道我在經營飛機配件。我裝了滿滿四拖拉機大螺絲,我騎摩托車在前面帶路,拖拉機在後面一排跟著,路邊都是人,都知道一架飛機落下來了。有人滾著半桶柴油跑,也許飛機缺油了,落下來。賣饢的買買提馱了一筐饢往城外跑,飛行員肯定餓壞了。我的摩托車和跟在後面的拖拉機跑得最快,遠遠地跑到前面,好像路越跑越遠,兩邊長滿高高的玉米,什麼都看不見。終於跑到麥地邊,滿天晚霞。太陽正落下去,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我讓拖拉機停住,我朝麥地里走,走過一個田埂,又走過一個田埂。怎麼不見飛機了?麥子也長得好好的。是不是飛機修好飛走了?不可能啊,它修好飛走了也在天上,怎麼天上也沒有飛機?
只要做了飛的夢,我就知道夜裡聽見飛機的轟隆聲了。飛機的聲音讓我夢中的牛車和拖拉機飛起來。飛機聲越來越小的時候,我回到地上。有時蹺半空中夢突然中斷,我直接掉落在床上,醒來望望窗外,知道有一架飛機剛剛飛過夜空。

飛機都被鐵皮包著的,看不見螺絲。帕麗說。
那一刻,我知道了飛機或許不是順著地上的路在飛,它有天上的路。除了傳到地上的聲音,它跟我,跟這個縣城,跟我開配件門市部的三岔路口,都沒有任何關係。但我為什麼一直在看著它呢?我做了那麼多飛的夢,花好幾年統計飛機過往數字,還有雲和風的數字,都在筆記本里。也許這就是我跟它的關係。它跟我沒有關係並不等於我跟它也沒有關係。
七個鮮紅的大字「飛機配件門市部」赫然出現在房頂。我乘夜把從外面收購來的大零配件一個一個搬上房,壓在三合板角上,每個三合板壓四個大配件,穩固在房頂。沙縣經常颳風,城東這一塊風尤其猛。我擔心三合板被風颳走。大鐵配件壓在大招牌邊,都是給天上的飛行員看的。
沒人知道。

第二天一早我又爬上房頂,看見七個鮮活大字對著天空,我坐在房頂等飛機。那天怪了,從早晨到半中午沒一架飛機。我被太陽曬得頭暈,下房去喝了口水,突然聽到飛機的聲音,趕緊上房,站在油墨未乾的「飛機配件門市部」旁。那是一架過去的飛機,往西開,飛機到頭頂時我朝天上招手,發現飛機速度慢了下來,幾乎停在頭頂。我似乎看見飛機舷窗里的一雙眼睛,正看著寫在房頂的招牌,看著壓在招牌上的巨大零件,還有仰頭看天的我。
現在想想,即使我再多待幾年,可能也不會走進那個村子。因為野戶地村或許根本不存在,它只是在報表中有一個村名,有戶數人口數,有土地面積,有農機擁有量,有一個戶口簿,有每家的戶主和家庭成員名字及出生日期,鄉上的各種通知都發往這個村子,鄉長在講話報告中經常提到這個村子,表揚這個村的村長工作能力強,表揚村民素質高,從來不到鄉上告狀找事,鄉上安排的啥事都按時做完,最難做的事情都安排給這個村。這個村莊是農機推廣先進村、計劃生育先進村、社會治安先進村,村裡電視機最多、村民收入最高。我從來沒有走進這個村莊,我懷疑它很可能只在報表中。就像我在大泉鄉從沒去過的那個下槽子村,我也不敢保證它是否真的存在。我每次說去下槽子,馬站長都說太遠了,路不好。也許根本沒有一條路通向那裡。
帕麗每次來我都有點緊張,她當著金子的面也眼睛直勾勾看我。她仰臉看飛機時眼睛卻是迷幻的。好多看飛機的人眼睛都不一樣。飛機過來時,我的注意力都在看飛機的人身上。我不喜歡跟一群人看飛機。我喜歡一個人站在荒野,仰頭看一架飛機在天上。可是那樣的時候很少,因為飛機順著地上的路在飛,它經常飛過的地方,必定是人多處。人多眼睛就多,心思也多。越來越多的人跟著帕麗來城東看飛機,我擔心飛機的秘密會保不住。大家都知道了城東這一塊飛機最多,他們會不會也想到這裡是飛機路的交叉路口,進一步想到飛機是順著地上的路在飛呢?
旦江的口氣非常堅定。他說每次吃大盤雞,他都自豪地給朋友介紹大盤雞是我發明的。他寫的博文也早在網上流傳開了。
金子一直羡慕帕麗,她和帕麗一樣漂亮,在學校時都是班花,帕麗找了飛行員丈夫,掙的工資多,給帕麗買好多漂亮衣服。她卻嫁給一個鄉農機管理員,也調不到縣上,每天騎一個破自行車往下面跑。還住在城郊村的土房子。金子羡慕住樓房的人,冬天不用早晨起來架爐子,尤其天剛亮時,爐子的火早滅了,屋裡冰冷,只有被窩兒里是熱的,那時候誰都不想出被窩兒。早晨架爐子一般是我的活。我把火生著,屋子慢慢熱起來時,金子起來做飯,女兒要睡到飯做熟,房子燒熱了才起來。
旦江即使喝醉了也沒向我透露過飛機的任何秘密,這讓我對旦江更加敬佩。開飛機的人心裏一定有好多不能讓別人知道的秘密。但旦江做夢都不會想到,我心裏也有一個有關飛機的大秘密,我也不能把這個秘密說出去。如果我說給旦江。旦江回去告訴管飛機的人,說飛機飛行的秘密已經被人知道,那樣的話飛機肯定會改道,沿著別的道路飛行,不經過我們縣城。
每年這樣,我在大泉鄉的好多年,年年做報表,全鄉十三個村莊,有一個村莊我可能從來沒有去過。我只是從統計報表中知道這個村莊叫下槽子,知道村裡有一台鏈軌拖拉機,一台東方紅 28 膠輪拖拉機,這個數字咋來的我忘了。可能是我到農機站那年隨便填的,我調到這個鄉農機站是那年的十一月,上班沒幾天局裡的年報就來了,要求一周內報上去,下去每個村子跑數字顯然來不及。我找出去年的年報,挨個地抄數字,給一些村子增加一些拖拉機,因為農機保有量每年都要增加的,這個叫下槽子的村莊竟然沒有拖拉機,我覺得不可能,一個村莊怎麼能沒有拖拉機呢?沒拖拉機地怎麼耕呢?我很衝動地給它加了一台鏈軌拖拉機,又覺得它還需要有一輛搞拉運的輪式拖拉機。後來我弄清楚那是個牧業村,地少,一直僱用鄰村的拖拉機耕地。但是晚了。拖拉機已經填在報表上,不可能劃掉。只能再增加,我覺得它還應該有幾台小四輪拖拉機,以後幾年我就每年給它增加一台小四輪拖拉機。我的膽子小,不敢一下加太多,覺得加多了心裏不踏實,就一年年地加吧,因為加一台拖拉機,就要為它編一個車主的名字。這個車編給誰家呢?我到鄉派出所找到下槽子村的戶口簿,把兩台大拖拉機落到兩個大戶人家,小四輪就隨便落了,反正這些人家遲早都會有拖拉機的。
金子說話的時候,我面朝房頂黑黑地躺著,我在等一架飛機,我知道每晚這個時候,有一架飛機過去,然後到半夜,又有一架飛機過來。我得等它過去了再睡著。有時候好多天沒有飛機過去,我等著等著睡著了。這個晚上飛機會不會過來呢?我眼睛朝上望時,能直接穿過房頂看見星空。
我們這個地方多數是西北風,東南風少。我統計風的時候,又順便把雲和雨雪統計了。雨雪好統計,每年下不了幾場雨,冬天雪下得勤一些,也沒有多少場。
還有,就是我寫在房頂的「飛機配件門市部」。店賣掉後房頂的五塊招牌都被風刮跑了。我聽小趙說的。離開沙縣前我找小趙理髮,我原想剃個光頭,這樣出去打工就不用操心頭髮的事了。小趙說,我給你造個型吧,你出去做事情穿著打扮都不能太隨意,不能讓別人看不起你。小趙很仔細地給我理了一個老闆頭,我在鏡子前端詳半天,還是覺得那個頭不是我的。正在這時飛機的聲音傳進來,我和小趙一起出門,我看著路對面已經是別人的配件門市部,心裏一陣酸楚。小趙也沒抬頭看飛機,她一直看著我。小趙說,那天刮大風,房頂的五塊招牌都飛了,有一塊飛得特高特遠,上面畫著一架鮮紅的飛機。那個招牌飛過我的理髮店,飛過大渠,飛過機關農場果園,一直飛得看不見。風停以後我還去果園那邊找,沒找到,飛掉了。

十八

醒來我才想起來,那個坐在廠門口給我指路的老頭兒,就是我要找的推銷員,他曾多少次到配件門市部,跟我簽了好多個購銷合同。我在夢裡竟然沒認出他,反讓他又騙了一次。
我一直沒像描寫雲一樣描寫過飛機。我只記錄每天過往的飛機。我不描寫它。飛機是不能描寫的。雲可以描寫。可以寫雲的詩。
我獃獃地站在麥地中央,站了很久,一直到天黑,星星出來。
我的門市部賣給別人那天,這些螺桿螺帽沒有同農機配件一起賣掉,人家不要。我找了兩輛小四輪拖拉機,拉了三趟,把它們運到城郊村的院子,我離開沙縣后,我弟弟把它們全賣給房後面搞電焊的老王,聽說賣了五千多塊錢。
帕麗說,你寫的詩真好,我一句都讀不懂。
我給站長說,我剛來,對這個鄉情況不熟悉,想下去跑跑數字。
另一個夢裡我開著鏈軌拖拉機播種,眼睛盯著天邊的一朵雲,直直往前開。這是老馬指導駕駛員播種的動作。在夢裡我的視線很弱,周圍都模模糊糊。或許是夢把不相干的東西省略了,夢是一個很節省的世界。我努力往遠處看的時候,那裡的天和地打開了,地平平地鋪向遠處,天邊只有一朵雲。我緊握拖拉機拉杆,盯著那朵雲在開,突然聽見頭頂隆隆的聲音,一回頭,發現拖拉機已經在天上,我眼睛盯住的地方是遙遠的一顆星星,拖拉機在轟隆的響聲里飛起來,後面的播種機在空中拉出直直的播行。
我在相冊中看見一張舊照片上頭戴飛行帽的博主,站在一架很老式的小飛機下面,衝著我笑。他是我的朋友旦江。早年我在沙縣城郊鄉當農機管理員時,他在首府開飛機,是我們縣出去的唯一一個飛行員。多年不見的朋友在網上遇見,就像在夢中夢見一樣。我和旦江的認識也像一場夢,我那時早就知道每天頭頂過往的飛機中,有一架是我們縣的旦江開的。但我從來沒想過會認識旦江。那個時候,認識一個汽車駕駛員都覺得風光得很,誰會想到認識飛機駕駛員。可是,我妻子金子的同學帕麗跟飛行員旦江結婚了。帕麗在縣電影院上班,是金子最好的朋友。有一天,帕麗把飛行員旦江帶到我家,我和旦江吃著金子炒的大盤雞,喝了兩瓶金沙大麴,很快成了好酒友。以後旦江只要回沙縣,帕麗就帶著他來我家,金子每次都炒大盤雞,我和旦江你一杯我一杯喝到半夜。後來我到烏市打工時,旦江已經轉業到一個旅遊公司當辦公室主任。有一陣子旦江家就是我的家,我經常去他家混飯吃。金子來烏市時我們也一起住他家。帕麗和旦江都是好熱鬧的人,常在家裡招待朋友喝酒。旦江家的酒宴,直到有一天帕麗出車禍下身癱瘓。那時金子已經調到烏市工作,我們在城裡有了自己的家。金子依舊常去看帕麗,每次都買一隻雞帶去,給帕麗炒大盤雞吃。我卻因為忙很少去他們家了。只聽金子說帕麗癱瘓后,旦江辦公室主任不幹了,值夜班給公司看大門,這樣白天可以在家照顧帕麗。
後來我相信或許沒有人這樣去想。這樣想事情要有這樣的腦子,好多人的腦子不會往天上想,大多是湊熱鬧看看飛機,又低頭忙地上的事。哪有我這麼閑的人,天天看天。
金子說聽見飛機聲音了,喊我出去。飛機先是聲音過來,天空隆隆響,聲音比飛機快,從聽到聲音到看見飛機,還得一陣子。我把路對面的小趙,路拐角飯店的姚老闆,還有電焊鋪的王師傅都叫出來,一起看飛機。隆隆聲越來越大,東邊的半個天空都在響。https://read.99csw.com飛機的聲音只有鏈軌拖拉機能和它比。飛機就是天上的拖拉機,一趟一趟地犁天空。早年我寫過一首叫《挖天空》的詩,在那首詩里,我的父親母親,還有一村莊人都忙地里的活,我舉著鐵杴,站在院子里挖天空。我想象自己在天上有一塊地。後來我看見了飛機,知道天上已經沒我的事了。
小趙美容店的名字是我寫的。配件門市部開張的第二個月,路對面開起一家美容店。店主小趙和我妹妹燕子很快成了朋友。小趙聽燕子說我會寫詩,是個文人,就讓我給理髮店起個名字。我想了半天,沒想出來。小趙說,你先給我寫上「美容店」三個字吧,以後想好名字再加到前面。小趙要去買紅油漆,我說我店裡有。我寫招牌時買了一大罐紅油漆,剩好多呢。
我說,我看到你的博客了,你在那裡胡說啥,大盤雞怎麼是我發明的?
帕麗第一次帶飛行員丈夫旦江來我家是在八月的一個傍晚,正如旦江在二十多年後的網文中寫的那樣,正是秋天,我們家菜園裡的蔬菜都長成了,養的雞也長大了,金子高高興興宰了一隻雞,從菜園裡摘了半盆青辣子,整隻雞剁了跟青辣子炒在一起,用一個大平盤盛上來。帕麗和旦江都沒見過這種吃法,一盤菜就把飯桌佔滿了。
但我覺得「美」真的沒寫好。不過小趙說好了,也許不錯吧。字都是這樣,剛寫到牆上,看著彆扭不順眼,或許看幾天就順了。我坐在配件門市部門口,看了好些天,仍然覺得那個「美」沒寫好,一點不美,獃獃的。等想好了店名,往「美容店」前面寫名字時,我把「美」塗了重寫一下吧。我想。可是,直到我賣了配件門市部,離開縣城到外打工前,都沒想好名字,「美容店」成了它的名字。
星期天,金子帶著帕麗來到配件門市部,自行車停在門口,兩人站在牆根望天。金子說,帕麗的飛機要過來了,旦江給帕麗打電話了,他今天開飛機去伊犁,路過沙縣。
在這十七個村莊中,有一個叫野戶地的村子我始終沒去過。我想起在大泉鄉待了十幾年,那個叫下槽子的村莊也一直沒去過,我經常到村裡轉,轉了那麼多年,都沒轉到那個村莊。調到金溝鄉的一年多,我也跟隨鄉上的各種檢查團去村裡,我以為這個鄉的村莊全走到了,卻沒有。報表中的野戶地村我一直沒去過。
中風是能刮跑帽子的風。小風剛好能吹動塵土和樹葉,又吹不高遠。再小的風就是微風了,不用記。
那個讓人一天回不來的村莊,就這樣阻礙了我。
2010年7月10日完稿
金子最年輕美麗那些年,和我住在城郊的維吾爾族村莊,土路土牆土院子。我們在院子生了女兒,門口的沙棗樹跟女兒同歲。我和金子結婚那年冬天,金子想吃沙棗,我在街上買了一袋,第二年春天,對著屋門的菜園邊長出一棵沙棗苗,金子先發現,叫我出來看。她用枝條把樹苗護起來,經常澆點水。金子的身子漸漸豐|滿起來,等到 十一月,我們的女兒出生,沙棗樹已經長到一米高,落了它的第一茬葉子。等我們搬出這個院子時,沙棗樹已經長過房頂,年年結棗子給我們吃。
幾個月前吧。
我說,旦江你好嗎?聽出我是誰了嗎?
帕麗說,我早就給金子說,讓你給我也寫一首詩。金子經常說你給她寫詩,把她寫得美極了。金子說,她給你說了,你不寫,說你只給她一個人寫詩。
那飛機輪子多大你看見了吧?
配件門市部賣掉后不久,我便辭掉農機站的工作,去烏市打工。我本來沒想要出去打工,在大泉農機站時我一直等著老馬退休,那樣站長就是我的了。農機站四個人,我、站長老馬、出納努爾蘭,還有老李。老李快退休了,努爾蘭寫不好漢字,站長肯定是我的。可是,我被調到了金溝鄉農機站,那個站長年齡跟我差不多,我沒指望了。再加上金子也鼓勵我出去。金子兩年前就對我說,你再在農機站待下去就完蛋了,最後像老李一樣退休。我那時還不以為然,我怎麼能像老李呢,我退休時最差也會像馬站長一樣,被大家稱為劉站長。
帕麗不知道這些大零件幹什麼用。小趙也不知道,她天天在路對面看我,跟我一起看飛機,但她做夢都不會想到吧,我真正做的是啥生意。連幫我看店的小妹燕子都不知道。金子對那些鐵疙瘩也沒興趣。在金子眼裡我只是一個鄉農機管理員,一個賣拖拉機配件的人。她不知道我一直掛著農機配件門市部的牌子,在賣飛機配件。這裏天天過飛機,只有我想到做天上的生意。
每年都有好多新購的拖拉機。自從我開了拖拉機配件門市部,找我報戶口和辦油料證的人直接把拖拉機開到門市部門口,事情辦完順便買幾個農機配件,再請我到一旁飯館吃大盤雞。我能感到路上的拖拉機在年年增多,但不會多過我報表中的數字。鄉領導需要我們加快農業機械化發展速度,這是年終縣上考核鄉上的重要指標。我們站上也需要快速增加拖拉機馬力數,這樣分配給我們的平價柴油就會多。平價柴油是按馬力分配的,一馬力一年分多少油,有規定。那些年我無端增加了多少拖拉機,那些報表中的拖拉機擁有量和馬力數,有多少是真的,多少只是數字,我自己也不清楚。
我一直想著給帕麗寫一首詩。我覺得和帕麗有一種秘密的緣分。她經常來配件門市部看飛機。她看旦江的飛機。她不知道我在看誰的飛機。我天天看飛機,就喜歡跟我一樣愛好的人。甚至喜歡走路仰著頭的人。我上小學時,村裡的語文老師就是一個仰頭走路的人,我老擔心他被地上的土塊絆倒。他很少看地上。他喜歡站在房頂看遠處。有一天,語文老師從房頂掉下來。我們半年時間沒上語文課。聽說老師把腦子摔壞了,教不成學了。
我說,帕麗,你看旦江把飛機停下讓你上去呢。
接下來就是旦江在網文中寫的那個重要時刻,旦江看著堆得小山似的一大盤菜,吃了一口,味道奇香,跟以前吃過的辣子炒雞都不同,旦江就問,這叫什麼菜。我脫口而出:大盤雞。
另一場大風中「配」和「門」飛起來,「配」從房頂翻轉著掉下來,「叭」地摔在路上,正好一輛拖拉機開來,直直軋過去,留下一道黑車印。「門」飛過馬路,小趙和燕子都看見了,紅紅的「門」字朝下。我在鄉農機站接到燕子打來的電話,說「門」飛過大渠掉進果園了,讓我趕快回來去追。
如果我醒不來,飛機的聲音傳到夢裡,我會做一個飛的夢。我從來沒在夢裡見過飛機,只做過好多飛的夢。一個夢裡我趕牛車走在長滿鹼蒿的茫茫荒野,不知道自己往哪兒走,也許是在回家,但家在不在前方也不知道,只是沒盡頭地走。走著走著荒野上起黑風了,我害怕起來,四周變得陰森森,我聽到轟隆隆的聲音,像什麼東西從後面攆過來,我不敢回頭看,使勁趕牛,讓它快跑。轟隆聲緊跟身後,就要壓過頭頂了,牛車一下飛起來,我眼看見牛車飛起來,它的兩個輪子在車底下空轉,牛的四個蹄子懸空,我還看見坐在牛車上的我,腦門的頭髮被風吹向後面,手臂高高地舉著鞭桿。隆隆的聲音好像就在車廂底下,變成牛車飛起來的聲音。
我想起那天和小趙看飛機,小趙說,哥,你坐過飛機吧?小趙隨著燕子叫我哥。我說沒坐過。要有一架飛機落到我們縣城就好了。小趙說。那飛機駕駛員就會找你來剪頭髮,我說。才不會呢,小趙說。他會找你。找我幹啥?小趙看著我笑笑。沒回答。原來她早就知道我寫在房頂的「飛機配件門市部」,知道我一直掛著農機配件門市部的牌子,做著賣飛機配件的生意。
我飛起來的時候,能明白地看見我在飛。看見帶我飛翔的牛車和拖拉機車底的輪子。自己飛起來時我看見我臉朝下,彷彿我在地上的眼睛看見這些。我在天上的眼睛則看見地上。
我騎摩托一趟子跑到城西縣農機公司,花十幾塊錢買一個軸承,回來二十幾塊賣給等待修車的師傅。這些精密零配件只有農機公司有,農機公司零配件齊全。我的門市部擺放的大多是常用的粗配件,比農機公司的便宜,就是質量差一點,這個我知道。我進的是內地小廠子的貨。正規廠家的配件我進不起,人家要現金。小廠子的貨款可以欠。經常有推銷農機配件的人,來到門市部,拿著各種農機配件樣品,我跟推銷員談好價格,簽一個簡單的購銷合同,不用付定金,過半個月,貨就到了。再過一個月,推銷員過來收款。前面的款結了,不合格的零配件退了,再進一批新貨。有時錢緊張,貨款還可以拖欠,越欠越多。兩年後我的門市部賣掉時,還欠了一個河北推銷員的一千多塊錢。在以後的幾年中,那個推銷員找過我好多次,我的門市部關門了,他問對門理髮店的小趙,小趙告訴他我們家住在園藝場,他找到園藝場,我大哥說我搬到縣城銀行院子了,找到銀行院子,我岳父說我到烏魯木齊打工去了。那幾年,只要我回去,就能聽到有關河北推銷員在找我要貨款的事。他們還告訴了我在烏魯木齊打工的單位。我想著那個推銷員也許找到我最早打工的廣告公司,又找到後來打工的報社,我換單位的頻繁肯定使他失去繼續找下去的耐心,也許他還在找。而那些賣剩下的配件,也一直在園藝場的舊房子堆著。我也一直想找到這個推銷員,他發給我的劣質轉向桿彎頭,因為斷裂導致好幾起車禍。有一起車禍是轉向桿彎頭斷了,小四輪方向盤失靈,撞進渠溝,坐在車鬥上的一個人當場摔死。車主找我麻煩,我說配件是廠家生產的,去找廠家。車主說不找廠家就找你。我沒辦法。我也想找到那個推銷員。我一直等著他找上門來,等得我都快把他忘記了。就在不久前,我竟然夢見了他,我開著小四輪拖拉機,拉著一車斗銹跡斑斑的劣質農機配件,去河北找這個推銷配件的人。我找到生產配件的廠子,門口蹲著一個很老的人,說廠子早倒閉了。我覺得這個老人面熟,又想不起是誰。問合同上的推銷員,那老頭兒給我指了一個大山中偏遠的村子。我開著小四輪往山裡走,走幾里壞一個零件,我不斷地下來修理。壞的全是我車上拉的那個轉向彎頭,直到我把車上的彎頭全換完,小四輪也沒有開到地方。我茫然地坐在壞掉的拖拉機上,前後都是沒有盡頭的路,坐著坐著我醒來。
好多拖拉機只是一個數字,沒有耗油、沒有耕作、沒有發出突突的聲響。它們只存在於報表中,每年增加。這些虛數字,有個別被真實的拖拉機填補,因為每年都有農民購買拖拉機,拖拉機的數量在每年增加。多少年後,這裏的拖拉機數量遠遠超過我編的數字。有的人家大小拖拉機三四台。我虛編了那麼多拖拉機數,到後來全成真的了。我沒想到農機的發展速度遠遠超出我的編造能力。
一次,帕麗從烏魯木齊回來,給金子說,旦江帶著她坐飛機了,旦江開著飛機,她就坐在旦江旁邊。她還說,飛機沒有方向盤,旦江在天上手放開開飛機,就像那些男孩子雙手撒開把騎自行車一樣。
那後來怎麼樣了?那架在天上壞掉的飛機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的情況是,我的農機配件門市部賣掉后,租的房子退給主人,房頂上的「飛機配件門市部」招牌沒動,交房子鑰匙的前一天,我找出寫招牌用剩的半罐紅油漆,爬梯子上房。招牌上的字已經不那麼鮮紅,落了一層塵土。我打開油漆罐,裏面的油漆結了厚厚一層漆皮,用刷子柄搗開,剩餘的油漆依然鮮紅。我原想把飛機的「飛」改成「農」。我不想讓人知道我在開一個飛機配件門市部。儘管小趙、電焊老王都知道了,他們並沒笑話我,還把我當成一個干大事的人一樣尊重。但是,更多的人可不這麼想,他們要是知道了,肯定會當成一個大笑話去傳,多少年後都是可笑的。就像董自發去海子灣割草找手錶的事,現在說起來我們還會忍不住笑。我不能留下一個笑柄。這個讓我做了好多夢,那麼悠閑地度過從二十歲到三十歲這段歲月的地方:每天過飛機的城東三角地、城郊鄉農機站、我有了妻子女兒的大院子、我的年終https://read•99csw•com報表中有拖拉機和沒有拖拉機的村莊,我希望安安靜靜被它記住或遺忘。
我在飛機下面還畫了兩個吊著的輪子,我不知道飛機輪子是什麼樣,我照著小四輪拖拉機的輪子畫。我很欣賞我畫的飛機,尤其那兩個輪子畫得最像。我還想在飛機屁股後面畫一股子煙,但是沒地方了。我收起畫筆正要下房,聽到天上的響聲,一架飛機正從東邊飛來,我一手提紅油漆桶,一手拿油漆刷子,仰著頭。

十三

十二

我和小趙很少說話,飛機來的時候我們走到一起,其他時候只是隔著馬路看。有時我背對小趙,也能感到她隔路看我的眼睛。小趙也能覺出我在看她,只要我盯著她看一會兒,她總會扭過頭來對我笑笑。現在想來,我和小趙只是隔著馬路遠遠地看了兩年,然後我賣了門市部走了。
那天帕麗翻看我的筆記本,上面有我寫的詩。我把寫好的詩記在一個硬皮筆記本上,放在門市部櫃檯里。
夜裡過飛機,我會醒來,我從聲音判斷飛機是過來還是過去。有時我穿衣出去,站在星空下看。飛機的燈很亮,像一顆移動的大星星,在稠密的星星中穿行,越走越小,最後藏在遠處的星星後面看不見。
我看著帕麗說,寫詩要有靈感。
燕子說小趙沒說,她不知道。
飛機飛來時路上的行人都危險,因為好多開車的司機把頭探到駕駛室外看飛機,騎自行車的人仰頭看飛機,這時地上的路只有飛機駕駛員在看。我知道飛行員在隔著舷窗看路,就故意挺直胸脯,頭仰得高高,不看飛機,很傲氣地望更高處的雲和太陽。我想讓飛機上的人看見我的高傲,知道路上走著一個不一樣的人。
帕麗走路胸脯挺挺,目光朝上,金子也是。還有小趙。我想讓帕麗和小趙認識,因為小趙也喜歡看飛機,但帕麗不跟小趙說話。帕麗穿著紅裙子黑高跟鞋,高傲得很。她仰頭看飛機,其他人跟著看,看完她就騎自行車走了。她上車子時左腳踩在腳鐙上,右腳蹬地助跑幾步,然後裙子朝後飄起,一會兒就飄遠了。
有一天他們在地上找不到我的時候,會不會有誰往天上望,誰會在偏西的一片雲海中看見我。我經常一個人在天上飛,左右手插在兩邊的褲兜里,腿並直,臉朝下。有時蹺起半條腿,鞋底朝上,像飛機的尾翼。我順風飄一陣,又逆風飛一陣。逆風時我的頭髮朝後飄,光亮的腦門露出來。我不動手。我是一個懶人。我想象我在地上的樣子,也是多半時候手插在褲兜里。我在地上沒幹過什麼事。當了十幾年農機管理員,一直做統計。現在想想,我坐在辦公室隨意編造的那些數字,最後匯總到縣、省、全國的農機報表中,國家不知道它的農機數據是錯的。這些數字中有一些是一個鄉農機管理員隨便想出來的。也許它根本就不在乎這點差錯。我每天記錄的飛機過往數字沒有差錯,但沒有誰需要。我開了個農機配件門市部,主要賣飛機配件。配件門市部開了兩年,沒掙什麼錢,貸的一萬塊錢還了,剩下的就是庫房裡的一大堆大螺絲螺帽,這是我兩年掙的。
更多時候是我自己在飛,我的手臂像飛機翅膀一樣展開,額頭光亮地迎著風,左腿伸直,右腿從膝關節處豎起來,像飛機的尾翼。過一會兒又左右腿調換一下姿勢。
帕麗不來的日子,我一個人看飛機,聽到天空隆隆的聲音,我從門市部出來,仰頭看一陣,把飛機目送走,然後回店裡,在筆記本上記下過來或過去。其實坐在店裡聽聲音就知道飛機是過來還是過去,我出來是讓飛機看見我。因為我知道飛機駕駛員眼睛盯著這條路,其他地方或許他會一眼掃過,但是這個三岔路口他會仔細看,三條岔道通三個地方,走錯就麻煩了。他探頭下看時,準會看見仰頭望天的我。每次都是我一個人在望。他會不會被我望害怕?
每天都過飛機。帕麗來看飛機的時候,我們都出來幫著看。更多時候帕麗在別處看飛機,或者帕麗的飛機沒來,天上飛著我和小趙的飛機。小趙比我看得仔細,我只是看看飛機是過來還是過去,然後回店裡記到筆記本上,小趙一直看到飛機飛遠,看不見。
每天有飛機從縣城上空飛過,從我的農機配件門市部房頂飛過。我住的縣城在一條飛機路下面。我注意到天上有一條飛機路是在開配件門市部以後。門市部開在城東,那裡是三條路的交會點,從東邊南邊北邊到縣城的路,都會到這裏。我看到飛機的好幾條路也在頭頂交會。由此我斷定飛機是順著地上的路在飛,因為天上並沒有路,飛機駕駛員盯著地上的路飛到一個又一個地方。這個發現讓我激動不已,我本來想把我的發現告訴單位的老馬,老馬說他坐過飛機,不知是吹牛還是真的。我和老馬騎自行車下鄉,頭頂一有飛機過,老馬就仰頭看,然後對我說,他坐過的就是這種飛機,或者不是。老馬能認出天上飛機的型號,就像一眼看出拖拉機的型號一樣,這讓我很是佩服。有幾次我都想問老馬,他坐在飛機上是否看見下面有一條路。但我沒問。我覺得飛機順著地上的路在飛,這肯定是一個重大的秘密。如果我說出去,大家都知道了飛機沿著地上的路在飛,飛機就飛不成了。因為飛機是有秘密的。沒有秘密的東西只能在地上跑,像拖拉機。拖拉機沒啥秘密,我是管拖拉機的,知道它能幹啥,不能幹啥。儘管我時常夢見拖拉機在天上飛,那都是我在駕駛,我的夢給了拖拉機一個秘密,它飛起來。飛機的秘密註定是我們這些人不能知道的,那是天上的東西,即使被我這樣的聰明人不小心知道了,我也要裝不知道。給它保住秘密。
老馬乾這個工作很賣力,看到有駕駛員播不直,就親自駕駛拖拉機播一趟。下來大聲對駕駛員說,把眼睛往遠里看,不要盯近處,盯著天邊的雲,直直開過去,保證能播直。駕駛員都佩服他。
來理髮的大多是過往司機,有汽車司機、拖拉機司機。好像車開到這兒,司機的頭髮就長長了。小趙不喜歡給司機理髮,一來司機頭上都是油,車壞了司機就要把頭伸到機器里修,洗司機的頭太費洗髮水。二來司機嘴裏沒好話,啥髒話都能說出來,要碰到太耍賴的司機,小趙就把我喊過去,坐在一旁看她理髮。

帕麗說,怎樣才能讓你有靈感?帕麗眼睛直勾勾看著我。她不知道我把她寫到詩里該是多麼美,她本來就美。
我們在這個院子住了好多年,菜園裡每年都長出足夠的蔬菜。我結婚前不吃茄子,吃了噁心。我媽說小時候燒生茄子吃,造的病。住進城郊村院子的第一個春天,我在菜園種了一塊西紅柿、一塊辣子、幾行黃瓜、一塊豆角,菜苗長出來后,金子說怎麼沒有茄子。我說我不吃茄子。金子說,你不吃我還要吃,我肚子里的孩子要吃。金子從路對面鄰居家要了茄子苗,把辣椒拔了,栽上茄子。我從那一年開始吃茄子。金子炒茄子裏面加一些芹菜、豆角和辣子,漸漸地我不覺得茄子難吃,茄子從此成了我最愛吃的蔬菜。
摩托車無聲地行駛著,它的聲音被高大的玉米地吸收了。我仰著頭,頭髮朝後飄揚,光亮的大腦門頂著天空,風從耳邊過,但沒有聲音。這時我看見一架飛機斜斜地沖我飛過來,屁股後面冒著煙。我馬上想到飛機在天上壞了。飛機是從縣城上空斜落下來的。飛機壞了后飛行員肯定著急地往地下看,他首先看見我貼在房頂的「飛機配件門市部」,接著看見壓在招牌四周的巨大螺絲,方圓幾百里公路的地上,只有一個經營飛機配件的門市部。他趕緊想辦法降落飛機。不能落到縣城,也不能落在路上。縣城邊有大片的麥田。麥田都是條田,跟飛機跑道一樣。高高的玉米地後面就是大片麥田,我趕緊把摩托車開到地里,飛機幾乎擦著我的頭皮飛過去,我被它巨大的轟鳴聲推倒在地,連滾帶爬起來,看見飛機滑落在麥地。它落地的瞬間,無數金黃的麥穗飄起來,一直往上飄。然後,我清清楚楚地看見飛機,銀灰色的,翅膀像巨大的門扇一樣展開,尾翼高高翹起。接著艙門打開,飛行員下來,拿一個大扳手,鑽到飛機肚子底下。可能飛機上一個大螺絲斷了,要換個新的。飛行員把機艙門鎖住,往路上走。他在天上看見縣城邊有一家飛機配件門市部。還看見了大螺絲。他走幾步回頭看看飛機。飛機像幾層房子摞起來一樣高。飛機落下時巨大的風把條田的麥子都吹到天上了。附近村莊的人朝飛機跑來。這時候,我的摩托車已經開到麥地中央,麥子長得跟摩托車一樣高,我看見自己在麥芒上飛跑,車後座上綁著一個大螺絲,是我在鄉廢品站買來的。本來要馱回店裡的,正好遇見飛機落下來。我朝走在麥地里的飛行員喊,「賣飛機配件」「賣飛機配件」。飛行員疾走過來,看見摩托車後座上的大螺絲,眼睛都亮了。他看來看去,最後說,有更大號的螺絲和螺桿嗎?我說有,多大號的都有。飛行員說,太好了,你給我全部拉來,有多少我要多少。
帕麗盯著櫃檯下一個巨大的螺絲問我這是幹什麼的。我說,我也不知道能幹什麼。在廢品站看見了就買了來,肯定是大機器上的。
帕麗很早就知道我是詩人。我和金子談戀愛那時,金子帶我去看帕麗,金子說我是大泉鄉農機站的,帕麗看我一眼,對金子撇撇嘴。金子又說我會寫詩,是詩人。帕麗眼睛亮了一下。那時帕麗還沒跟旦江戀愛,我也不知道每天頭頂過往的飛機有一架是我們縣的旦江開的。我只是喜歡看飛機。我和飛機的緣分很小就結下了,村子旁種了大片的蓖麻,大人說,蓖麻油是飛機上用的。那時我連天上的飛機都很少見過,但蓖麻油是飛機上用的這句話卻影響了我的童年,我經常一個人鑽進蓖麻地,隔著頭頂大片大片的蓖麻葉子看天空。後來每當我看見飛機,就想起大片的蓖麻地。再後來我開了這家農機配件門市部,開了兩年,這期間我為小時候的夢想做了一件事。到現在都沒有人知道,我開的是一家飛機配件門市部。
我早知道帕麗的男朋友是飛行員。帕麗經常給金子說旦江開飛機的事,晚上金子又把帕麗的話說給我。旦江一年到頭回不來,旦江開的飛機卻經常從縣城上空飛過。全縣城的人都知道我們這裏出了一個飛行員,他開的飛機經常從縣城上空飛過,這是帕麗告訴大家的。帕麗經常帶著朋友看飛機,好多人把旦江開的那家飛機記住了,一聽見飛機的聲音就說,看,帕麗的飛機過來了。帕麗帶著朋友在縣城許多地方看飛機,到我的農機配件門市部前面來看是第一次。金子說,她讓帕麗到這裏來看的,她跟著帕麗到好多地方看過飛機,都沒有城東這一塊飛機多。
站長說,你閑得沒 事了。你不是老統計了嗎,咋樣報報表不知道嗎?
他不知道我等的是一個天上的東西。我在等一架飛機。可是我不能給他說,給誰都不能說。
那個鄉也在城郊,我在那裡工作了一年多,做了兩次農機年終統計報表,然後我辭掉工作到烏市打工。到現在我還記得那個鄉有十七個村子,是我從鄉政府報表中抄的。我調去的時候是 十一月,直接趕上了年終報表。
一次帕麗來看飛機,等了半天飛機沒來。帕麗就坐在櫃檯邊跟我說話。帕麗的眼睛又大又深又美麗,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但她硬把眼睛遞給我看。她可能想讓我記住她的美麗,然後把她寫到詩里。
第二年我都幹啥了,記不清,好像突然年終報表就下來了,一年就要結束,根本顧不上去調查那些數字。最後一年我只匆匆做了半年報表就辭職走了。走之前我把歷年的統計報表轉交給一個同事,我好像還翻開去年的報表看了看,我對自己編的一些數字似乎有點不放心。我給這個鄉新編了多少拖拉機數字現在全忘了,只記住全鄉的村莊數:十七。這是我從鄉上報表中抄來的數字,一直沒變過。啥都可以編,村莊的數字不能編。這是我認為的一個原則。
現在該說說我的「飛機配件門市部」了。
我在旦江的博文中九*九*藏*書沒看到有關帕麗癱瘓的事,有幾篇文章寫他早年的飛行經歷,一篇寫到他開飛機飛過家鄉沙縣的情景,他違章把飛機高度降低,幾乎貼著縣城飛過。他本來想從自己家房頂飛過,但整個縣城的房頂看上去都差不多,他從天上沒找到自己的家。
我買的最大一個螺絲帽有拖拉機輪胎那麼大,當時它躺在打井隊院子里,上面坐著幾個人,我問這個螺絲帽的螺桿呢,這麼大的螺絲帽,它的螺桿一定頂天立地。打井隊的人也不知道它的螺桿是什麼樣子,只知道這個鐵東西在這裏扔了好多年,因為太重,誰也拿不走它。我花了很少一點錢買下它,叫來一輛小四輪拖拉機,又找了幾個朋友,帶著繩索撬杠,折騰半天,這個鐵傢伙只挪動了幾厘米。最後,我只好把它存放在打井隊院子,等有用處的時候我再拉。
我跟飛機的秘密關係就這樣開始了,雖然我沒坐過飛機,連飛機場都沒去過,但我知道了飛機的一個大秘密,它順著地上的路在飛。我們天天行走的路原來有兩層,下面一層人在走車在跑,上面一層飛機在飛。地上的人除我之外都只能看到一層,看不見第二層。有時我往西走,看見一架飛機在頭頂,也往西飛。我就想,我要一直走下去,會追上這架飛機。但我不會追它,我不是傻子。我們縣上有一個傻子,經常仰著頭追飛機,順著路追。我不清楚他是否也知道飛機沿著路飛的秘密。他後來被車撞死了。
看不見啥。旦江說。就是一片房子,跟火柴盒一樣。
「飛機配件門市部」的招牌一直不為人知地貼在房頂。上房的梯子我藏在房後面。有天刮大風,燕子在理髮店跟小趙聊天,看見對面房頂一塊寫著紅色大字「飛」的三合板飛起來。燕子跑過馬路喊我。那塊三合板只飛過馬路,就一頭栽進機關農場大渠。我和燕子好不容易把它從渠里撈出來。我抱著板子回來是頂風,感覺板子在懷裡飛,要把我帶飛起來。我累得滿頭大汗,我說你飛吧。我丟開板子。板子「叭」地倒在地上,不動。
帕麗顧不上跟我說話,她仰著臉,揮著紅頭巾,本來就苗條的身體這下更苗條了。她的腿長長的,屁股翹翹,腰閃閃,胸鼓鼓,脖子細細,下巴尖尖,鼻子稜稜,眼睛迷迷,整個身體朝著天上。
春天播種時我們必須要下村裡,檢查工作的內容每年都不一樣,有時是督促農民在種子中拌肥料,有時是讓農民把單行播種改成雙行,這就要改造或新購買播種機,過一年又重新改成單行。但有一個內容每年不變,就是讓駕駛員必須把路邊的莊稼都播直,這樣苗長出來好看。路邊的莊稼都是長給人看的,那是一個鄉的門面。上面檢查工作的領導,坐小車掃一眼,就知道這個鄉農業種植抓得好不好。所以,路邊的莊稼一要播直,有樣子;二要把縣上要求必須種的莊稼種在路邊;三要把肥料上足,長得高高壯壯,把後面長得差的莊稼地擋住。
有一陣我想調到縣氣象局工作,鄉上一個同事的媳婦在氣象局上班,我在他家裡吃過飯。同事媳婦說氣象局的工作就是天天望天。我想,我要干這個工作一定能幹好,因為我不幹這個工作都天天望天。天上的事我知道太多了。我可能適合統計天上的事情,地上的事多一件少一件,也許不重要。就像那些村莊的拖拉機,多一台少一台,有啥呢。我想讓它多一台,改個數字就行了。

十五

最好是返航。旦江說,找最近的機場迫降。
晚上熄了燈,金子給我說,她聽帕麗說坐著旦江開的飛機,在雲上飛來飛去,可羡慕了。說跟著我到現在只坐過小四輪,突突突的,黑煙直往嘴裏鑽。
編造一台拖拉機,就要同時編造一個機主。在我的農機報表中,那些村莊的好多人家,擁有了各式各樣的拖拉機,他們開著它幹活,每年的耗油量、耕地畝數、機耕費收入、修理費都統計在報表中。這些在報表中擁有拖拉機的人,並不知道自己有拖拉機,他們雇別人的拖拉機耕地播種,給別人付機耕費。幾年後,他們中的一些人真的買了拖拉機,到農機站來報戶。我在戶口簿上看到他們的名字。
也可能它在什麼地方落下來,就像拖拉機壞在路上。飛機不會壞在天上。它壞了會落下來。或者落在沙漠,或者落在麥田,或者落在街道。飛機太可憐了,它在地上可落的地方不多,除了機場,它哪兒都不能落。它沒過來,肯定是落在哪兒了。
帕麗又來配件門市部看飛機。自從金子帶她來看過飛機,她就認定城東這一塊飛機最多,旦江的飛機不管從哪兒開來,總要經過這裏。帕麗來時先約上金子。有時金子先到,坐在門口等帕麗。有時帕麗先到,站在路邊等金子。帕麗和金子一樣不喜歡進配件門市部,不喜歡貨架上油乎乎的鐵東西和裏面油污鐵鏽的味道。但她喜歡跟我說話,說話時眼睛直勾勾看著我。
旦江的文章一下把我帶回到二十多年前那個小縣城。我問金子要來旦江家電話,撥號時突然覺得這個號碼是多麼熟悉,好多年前我曾背熟在腦子裡。
以後我也忘了這個大傢伙。多少年後,有一天我回沙縣路過打井隊院子,才回想起這個大螺帽。進去找,以前放大螺帽的地方已經變成一片菜地,問鋤草的老頭兒,直搖頭,說他從來沒見過那麼大一個螺帽。拖拉機輪胎大的螺絲帽,可能嗎?那得用多大的扳手擰它。問打井隊的負責人,說打井隊早散了,他就是井隊的職工,這個院子十幾年前就賣給他了。
飛機配件門市部和我的農機配件門市部只一字之差,我只要把「飛」字改了,誰都不會知道這個招牌是給天上的飛機看的。儘管縣城上空天天過飛機,但誰也不會想為飛機開一個配件門市部。「飛」改「農」很簡單,上面的橫改成寶蓋頭,再向左拉出一大撇,就基本上是「農」了。我在心裏構思好,刷子拿起來時,手卻不由自主,把這個「飛」字改畫成了一架飛機。
帕麗尖叫起來,說來了來了,我們往帕麗指的天空看,一個小黑點在移動,帕麗使勁朝小黑點招手,金子也跟著招手,還尖著嗓子喊,飛機在她們的招喊聲里很快飛到頭頂,飛機從頭頂過的時候,我感覺它停住了,就像班車停在路上等客一樣。帕麗揮著紅絲巾跳著喊旦江旦江,金子也跳著喊,好一陣子,飛機一動不動停在頭頂。
沒活干時小趙就坐在門口,她知道我在看她,朝我笑。有時走過來,和我妹妹燕子說話。她過來時,手裡總抓著一把瓜子,給燕子分一點,給我分一點。她給我瓜子時手幾乎伸進我的手心,指頭挨到手心,我的手指稍彎一下,就能握住她的手。她每次只給我幾顆瓜子,我幾下嗑完,她再伸手給我一點。瓜子在她手心都焐熱了,有一股手心裏的香氣。
每年我都想著去下槽子村看看,或找個下槽子村的人問問情況。可是,從來沒有下槽子村的人到我辦公室辦過事。好像那個村莊沒有事。我給站長老馬說,我們抽空去趟下槽子吧。老馬說太遠了,去了一天回不來。
門市部前每天都有等車的人,去鄉里的班車一天跑一趟,錯過了就只能搭便車。配件門市部前是搭便車的好地方,常有拖拉機停下,駕駛員進店裡買個配件,出來車斗里坐了幾個人,笑嘻嘻地說師傅辛苦了捎一截子路。
燕子說,小趙男朋友是做生意的,經常坐飛機全國各地跑。他這次是坐飛機到伊犁,又坐小汽車回來。說在伊犁談成一筆進口鋼材的大買賣。
旦江說,大盤雞就是你發明的。你幹了這麼大的事你都忘了嗎?
我知道了董自發的事以後,看見他來搭車就趕緊招呼,幫他早早搭上車。董自發走路說話都低著頭,眼睛看著地,可能是找手錶養成了習慣。那塊表即使不被人撿走,也早銹掉了。董自發為啥還去找它。我不方便問。結識董自發后,我就老想著他丟掉的手錶。一塊表掉在草叢裡,嘀嗒嘀嗒地走,旁邊的蟲子會以為來了一個新動物。表在草叢走了一圈又一圈,停了。表停時可能已經慢了兩分鐘。因為發條沒勁了,就走得慢,最後慢慢停住。表可能停在深夜的一個鐘點上。表不走了,時光在走。圍著草叢中一塊手錶在走。時間有時候走在表指示的時間前面,有時候走在後面,有那麼一個時刻,時間經過表停住的那個時間點,表在那一刻準確了。表走動的時候,從來沒有準確過,一天走下來,總是慢一分多鍾。在草叢停住后,一晝夜有兩次,表準時地等來一個時間。準確無誤的時間。這一刻之前之後,草叢中的表都是錯的。時間越走越遠,然後越走越近。漂泊的茫然的永無歸宿的時間,在草叢中停住的一塊表裡,找到家。一塊表停住的時刻,就是時間的家。所有時間離開那裡,轉一圈又回來。
在我記錄飛機的本子裏面,有好多架只過去沒過來的飛機,我用紅筆標著,我一直都想著那些飛機怎麼樣了,或許都在天上壞掉,過不來了。或許還有另外的路,不是所有飛機都從我頭頂飛過。但我一直在等所有的飛機,在這個三岔路口。
我從來沒開鏈軌車播過種,不知道照老馬說的那樣眼睛盯住天邊的雲一直開過去是什麼感覺。那些年我的注意力都在天上。我寫的一首叫《挖天空》的詩,發表在首府文學雜誌上,好幾年後我見到雜誌編輯,她向同事介紹我說:這就是那個站在院子里,拿一把鐵杴挖天空的人。
我在這個院子寫出了我的第一本詩集,大都是寫雲和夢。我的心事還沒落到地上,甚至沒落到這個家和金子身上。金子跟帕麗誇耀我給她寫了好多詩,其實我沒給金子寫過詩,她正在比詩還美的年齡,我想等她老了,再給她寫詩。可是她一直不老,多少年後,跟她同齡的人都老了,帕麗老了,小趙可能也老了,金子一直沒老。到現在我一直沒給她寫一首詩。
那是我一生中最清閑的幾年,我在鄉農機站當統計和油料管理員。統計的活是一年報兩次報表 —— 半年報表和年度報表。這個活我早就干熟練了,不用動腿也不用動腦子,報表下來坐在辦公室一天填完,放一個星期再蓋上公章報到縣農機局。農機站的公章我管。站長老馬對我很放心。管公章是一件麻煩事,每天都有來開證明的駕駛員,那時去外面辦個啥事都要開證明。馬站長文化不高,字寫得也不好,經常把證明開錯,讓駕駛員白跑一趟縣城。後來他就讓我寫證明,寫好遞給他蓋章。再後來就把公章交給我了。農機站有兩個管用的章子,公章和我的私章,都在我手裡。私章是在供油本上蓋的,掛在我的鑰匙鏈上,我經常不在辦公室,我和老馬都喜歡下鄉,來辦事的駕駛員就開著拖拉機四處找我們。大泉鄉有十三個村子,西邊七個,東邊六個。駕駛員先開車到十字路口的小商店門前,打問我們朝哪個方向走了。小商店更像一個不炒菜的小酒店,門前一天到晚坐著喝散白酒的人,濃濃的酒味飄到路上。我和老馬騎自行車路過,常有人喊馬站長過去喝酒,老馬知道下去有酒喝,就說不了,忙呢。
我說,賣這麼便宜。我弟弟說,稱公斤賣的,一公斤八毛錢。
我確實是一個不一樣的人,在我二十歲前後那些年,我跟這裏所有的人都不一樣。後來就一模一樣了。
旦江看看我,端起酒杯說,喝。
我把跟飛有關的夢記下來。我喜歡記夢。我在農機站那幾年,記滿了一個日記本的夢。飛的夢最多。我經常夢見自己獨自在天上飛,有時一隻手臂朝前伸出,一隻並在身邊,有時像翅膀一樣展開。腿有時伸平,有時翹起一隻,像飛機的尾翼。我變換著各種姿勢,讓飛的樣子盡量好看,我不知道誰會看見。我在天上飛時,一直沒遇見飛機。那樣的夜晚,飛機在遠處睡覺,或者從來就沒有飛機。或許一架飛機正在飛過,我被它的隆隆聲帶飛起來。這樣的夜晚有兩個天空。一個星雲密布,飛機轟隆隆地穿行其間,越飛越遠。而我做夢的天空飛機還沒有出世,整個夜空只有我在飛。
旦江說他只駕駛飛機,保養維修都有專人負責。
小趙的事都是小妹燕子講給我的。我去農機站上班后,剩下的時間就是燕子和小趙的,有顧客時各自招呼一下,更多時候,兩個人坐在窗口看路上過往的拖拉機汽九_九_藏_書車,小趙把自己的事全說給燕子,燕子又說給我。
我不統計夢見的飛機,儘管我知道夜裡有飛機過,被我以飛的方式夢見了。但我不統計。也從來不估計。不像我做農機報表,有的村子太遠,去不了,不想去,就把去年的報表翻出來,以去年的數字為依據,再估計著加減一個數字,就行了。其實去年我也沒去過這個村子,去年的數字是在前年基礎上估計的,前年的數字從哪兒來的呢,肯定是在大前年基礎上估計的。好像每年都顧不上去那個村子,它太遠,站上又沒小車,騎自行車去一天回不來,遇到下雨,路上泥濘,幾天都走不成。我做年終報表的時間很緊迫,報表發下來,到報上去,也就一周時間,全鄉十幾個村子,一天跑一個,也不夠。一天最多能跑一個村子,上午去到幾個農機戶問問數字,進了門肯定是出不來的,統計數字的時候,外面院子已經在剁雞炒菜了,數字沒統計完,菜已經擺上桌子,主人說邊吃邊喝邊統計,酒一喝開就數指頭划拳了,誰還有興趣給你報數字,一場酒隨便喝到半下午,剩下的時間,就僅夠騎自行車搖搖晃晃回家。所以報表來了,就近村子跑跑,遠點的就顧不上。
雲比較難統計,我就用詩歌描寫,看到有意思的雲,我就描述一番。描寫的時候還抒情。我把好多情抒發在雲上。我想抒情時就逮住天上的一朵雲。我把雲分成忙雲和閑雲,還有白雲和彩雲。我主要關心雲的忙與閑。雲在天上趕路的時候,我停下看雲。滿天的雲在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整個天空變成一條擁擠的路,雲擠雲,有時兩朵雲跑成一朵,有時一朵跑成好幾朵。雲忙的時候比人忙。閑雲我不說了,如果雲在天上看我,一定認為我是地上的一個閑人。
那飛機轉彎的時候咋辦?金子問。
在以後多少年裡傳遍全新疆全國的大盤雞,就這樣發明了。我卻一點記憶都沒有。我只記得跟飛行員旦江一見如故,酒喝得很投機,邊喝我邊向旦江打問飛機的事。我問飛機輪子是咋樣的,多大,跟哪個型號的拖拉機汽車輪胎一樣。飛機那麼大的機器,上面一定有好多大螺絲吧,那些螺絲都是什麼型號。
下午我回到門市部,「門」已經被燕子和小趙追回來,立在門市部門口。小趙說,我幫你把「門」遞到房頂吧。我說,就扔這兒吧。小趙說,沒有「門」上面就缺一個字。我看著小趙,怎麼上面的字小趙都知道了。我又看燕子。燕子說,有一次羽毛球落在房頂,小趙上去拾羽毛球,看見了上面的字,喊我上去看。

十六

飛機真的來了。那天,我騎摩托車走在兩旁長滿高大玉米的鄉道上,看不見村莊,路一直通到田野深處。我忘了騎摩托去幹什麼。平常下鄉我都騎自行車。因為站長老馬騎自行車,我不能比他跑更快。

旦江的話讓我覺得飛機和拖拉機似乎一樣,有開車的有修車的。好多開車的不會修車。但開車修車卻不是秘密。為啥開飛機和修飛機會成秘密?這可能是因為從地上跑,到天上飛,這中間本來就有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很早就被我們的夢掌握,後來又被少數人掌握。我是知道這個秘密的少數人。因為我學過機械,知道飛機是一個大機器,大機器是由大零件組成。除此我還知道飛機順著地上的路在飛,這一點整個沙縣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一直收集大零件。那些堆在櫃檯旁和庫房裡的大零配件,經常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干大事情的人。

十七

那沒時間返航呢?就像拖拉機突然在路上壞了,動不了了。
小趙讓她男朋友帶她坐飛機,男朋友說坐飛機危險得很,有一次他坐的飛機在天上壞了,說是一個螺絲斷掉了,天上又沒有修理鋪,你說咋辦。

旦江說,你的聲音我能忘掉嗎?你現在成名人了,把老朋友都忘記了。
風停我趕緊把寫著「飛」的板子拿上房頂,燕子在下面遞,我在上面接。還搬了幾塊磚上去,壓在「飛」上面。寫了「飛」的板子飛了三次,都被我找回來。
理髮店小趙也喜歡看飛機。只要聽見飛機響聲,准能看見小趙站在路上,脖子長長地望天,有時手裡還拿著剪刀,店裡理髮的人喊她也不理。小趙看飛機的樣子和帕麗一樣好看,我站在對面,看一眼小趙,望一眼飛機。小趙因為喜歡看飛機,我覺得她跟別的女孩不一樣。喜歡看飛機的女孩腰身、脖子、眼光都有一種朝上的氣質,這是我喜歡的。我和小趙時常在飛機的隆隆聲里走到一起。有時我把飛機看丟了,小趙就湊過來,給我指雲後面的那個小點。小趙指飛機的時候,我看見她白皙的胳膊、細細的手指,一直指到雲上。
我說,你經常開飛機從我們縣城上空過,從空中看我們縣城是什麼樣子,能看見啥?
就在這時我聽見飛機的聲音,整個天空轟隆隆地在飛,我突然翻過身,像我無數次在夢中飛翔那樣,臉朝下、胸脯朝下、手臂展開,一下一下地朝上飛,身體下面是軟綿綿的雲,它托舉著我,越飛越高。
小趙男朋友穿著嶄新西裝,戴著大墨鏡回來那天,我正好在門市部,沒看清他長啥樣,以為是一個來理髮的,進來出去晃了幾下就走了。後來燕子說那是小趙的男朋友。
記錄飛機的筆記本放在櫃檯,配件門市部賣掉清理存貨那天,我拿起本子看了看,我想以後不會再翻開這個本子,別人也看不懂那些記錄著「過來」「過去」的數字。我把寫雲的詩頁撕下來,本來想送給小趙。我讓燕子去喊小趙。燕子說,小趙男朋友回來了,他男朋友這次在做一個更大的生意,用錢很多,小趙把理髮掙的錢加上抵押理髮店貸的款都給男朋友了。我扭頭看見一個穿西裝戴墨鏡的男人站在理髮店門口,他就是小趙說的那個經常坐飛機從我們頭頂飛來飛去做大生意的人。他不知道我和小趙經常一起看飛機,那些飛機中或許有一架是他乘坐的。或許他根本就是一個連飛機都沒見過只在想象中坐著飛機滿天空跑的人。
我在網上看到一篇博文,說新疆大盤雞是我發明的。博主叫「飛行員」,自稱是我早年的朋友,二十多年前的一天,他從烏魯木齊到我家做客。正是秋天,門前菜園的蔬菜都長成了,院子里養的雞娃子也長大了。我妻子很熱情地宰了一隻雞,摘了半盆青辣子,整隻雞剁了跟辣子炒在一起,裏面還加了土豆芹菜,盛在一個大盤子里端上來。他從來沒見過這種吃法,就問這叫什麼菜,我脫口說出「大盤雞」。
可是我沒當上站長。我這個人,可能天生不適合在地上幹事情。我花好多年時間看天,不為人知地經營天上的事,現在我明白,其實我才是一架飛機呢,經常從地上起飛,飛到一個只有我知道的高遠處,然後盤旋在那裡,手臂伸展,眼睛朝下,看見我生活的城郊,我開在路邊的小店;看見寫在房頂的「飛機配件門市部」,紅色的,每個字每個筆畫都在飛;看見領著一群人仰頭看飛機的帕麗;看見小趙和金子,以及站在他們中間的我。
小趙第一次給我理髮是一個黃昏,我騎車回來,小趙和燕子坐在門口聊天。小趙說,哥,你該理髮了。那時我頭髮茂密油黑,喜歡留長發。小趙給我理過有數的幾次發,都是在黃昏。在漸漸暗下來的理髮店裡,小趙的手指在我的頭髮上緩緩移動,她好像在數我有多少根頭髮,我的每一根頭髮梢都感覺到她的手指,耳朵和脖子的皮膚也感覺到了,理鬢角時她的手背貼在我的臉上,她理得仔細極了。
那時我想,等哪年我調離這個鄉的時候,一定花點時間,把全鄉的拖拉機數搞清楚。我當了十幾年拖拉機管理員,我想知道報表中的數字和實際的差距,究竟有多少虛構的拖拉機,有多少真實的拖拉機。我似乎覺得自己需要一個真實的數字。就像我夢中在天上飛的時候,知道有一個地。但我沒有實現這個願望。我的調離通知下來時,已經沒時間去干這個事了,我被調到另一個鄉當農機管理員。
過了一會兒,金子側身鑽進我的被窩兒,我把金子摟到懷裡。金子說,帕麗也很羡慕我,我給她說,你給我寫了好多詩,她都羡慕死了。我給帕麗說,我們家老公寫詩的時候,腦子都在天上轉,跟飛機一樣。金子說,帕麗想讓你給她也寫一首詩。我說我們家老公只給我一個人寫詩。
那天晚上我夢見自己開著小四輪在天上飛,車斗里裝滿特大型號的零配件。我聽誰說一架飛機在天上壞了,說壞的地方很高,在一堆像草垛的雲上面,我開著小四輪滿天找壞掉的飛機。我的夢做到這裏沒有了。做夢有時跟做文章一樣,開一個頭,開好了津津有味地寫下去。有時夢也覺得這樣做下去沒意思,就不做了。我關於飛的夢都是半截子,我從來沒做過一個完整的飛的夢。也許連夢都認為飛是不可能的事,做一半就扔了。但我跟飛有關的門市部卻一直開了兩年。
我知道帕麗坐過飛機,就問飛機上的螺絲都很大吧。
我從來沒寫過這麼大的字,有點把握不準。我先用大排筆刷寫了「部」,再寫「市」,寫「門」的時候已經很隨手了,接著寫「件」「配」「機」,一個比一個寫得好。寫「飛」時我猶豫了一下,想寫一個繁體的「飛」,筆畫沒想清楚,就寫了簡體的。
那天旦江來我家喝酒,我也問了相同的問題。旦江說,飛機有兩個秘密,一是飛機的動力,只有專門的技|師才能接觸到。二是駕駛室,這一塊的秘密只有飛行員知道。所以,我們飛行員只知道怎樣操縱讓飛機起落飛行,但不清楚它的動力部分是怎樣運行。管動力的技|師只知道機器的秘密,但不知道怎樣把它開到天上。
我開農機配件門市部那年,從鄉里到縣裡,到處是倒閉的公家的修理廠和農機公司,那些公家的農機庫房裡,堆滿大大小小的農機配件。我騎摩托車在鄉里縣裡和附近的團場轉,找到那些公家的農機庫房,想辦法認識管庫房的人,塞一點好處,裏面的東西就可以隨便揀了。好多地方的機耕隊撤了,農機配件當廢鐵處理,裝一車斗,估個價就拉走。我除了揀一些好賣的拖拉機零配件,只要看到特大號的螺絲,我是不會放過的。那些特大的螺桿螺帽,庫房保管員都不知道是啥機器上的,只說在庫房躺了好多年。庫房保管員見我買這樣的特大螺絲,對我刮目相看,他猜想我手裡肯定有一台了不起的特大機器。
還有誰上去看了?房東的大兒子也上去看了。
我把撕下的詩稿又夾在筆記本里,和即將賣掉的配件扔在一起。
寫字時我站在凳子上,小趙在下面給我舉著油漆罐。「美容店」三個字直接寫在門頭的白石灰牆上,跟我的「農機配件門市部」一樣。我寫一筆,刷子伸進油漆罐蘸一下,有一點紅油漆滴在小趙的手上,小趙的手又小又白皙,她的脖子也白皙,從上面甚至看見領口裡面的皮膚,比手更白皙。我不敢多看。第一個字「美」就沒寫好,寫「美」時我往下多看了幾眼,下來后發現「美」寫歪了。
飛機開始慢慢移動,要是沒有那幾朵雲,幾乎感覺不到飛機在移動。但一會兒,人的脖子就開始偏移。我看見帕麗的臉仰著,整個人都像一個夢幻。我就想,我一個人在夢中飛的時候,有沒有一個人這樣痴迷地仰著臉看呢?
配件門市部賣掉的前一個月,我在另一個朋友的酒桌上碰見了他,他叫董自發,在縣委工作,是我朋友的朋友。我還在酒桌上聽到有關董自發的事。好多年前,董自發下鄉支農時,把一塊手錶丟在海子灣水庫邊的一片草灘上。那是剛工作時家裡給他買的一塊表。支農是縣上組織幹部下鄉幫農民搶收麥子,董自發的手錶就丟在麥地邊的草灘上,他沒敢告訴同伴,也沒告訴村裡人。支農回來后,他每個周天提一把鐮刀,去海子灣水庫邊割草,找手錶。第一年割到落雪沒找到,第二年又在同一片草灘上割草。聽說為了下去割草有理由,他還養了一頭牛,又養了兩隻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