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2016.1.3(星期日)

2016.1.3(星期日)

普照一邊等著下一次遣唐使回日本的船——他要和鑒真和尚一起隨團回奈良,一邊抄著經書,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有船還是沒船。有船,他就可以完成發願,但意味著九死一生、凶多吉少;沒船,他平淡抄經至死,雖未完成使命,但也不負佛法,說服得了自己。在含混矛盾與朦朧中,他等來了遣唐使團回日本的船。
中午去了唐招提寺。寺廟的交通並不方便,從最近的車站要步行近半小時才能到。道路少有人跡,走得幾乎要懷疑自己是否迷路,這才看到唐招提寺的大門。進門之後是一條平坦開闊的道路,鋪滿細砂。白砂參道直通金堂,金堂屋頂兩端有兩隻鴟尾的雕塑。
當時的東渡不像現在兩三個小時的飛行那麼簡單,渺渺滄海,百無一渡,鑒真和尚卻毅然發願東渡。十一年間他隨留學僧六次起行,只有一次成功,到達日本時read.99csw.com已是雙目失明,垂垂暮年了。
——這是我在井上靖的《天平之甍》里看到的故事。小說講的是日本聖武天皇時期(相當於我們的唐玄宗時期),日本第九次派遣唐使來中國學習。當時的奈良仿唐都長安,無論是寺院還是街道,都修建得差不多了,只有高大的伽藍(僧院)還空蕩蕩,缺少經書。遣唐使節團中有四個小小的留學僧,他們不僅要來學習佛法,還奉命負責請一位大唐高僧東渡日本去講學。
空蕩蕩的伽藍,終於因為鑒真的到來而填滿了經書。終於到來的鑒真,已經雙目失明,他僅靠記憶製造出了和故國一模一樣的寺廟。寺廟金堂建成時,普照望著屋頂,看到他送去的唐式的鴟尾。1200多年之後,我在唐招提寺抬頭望見的「天平之甍」,屋頂上的鴟尾已經在幾年前被悄然修九九藏書復,變成了「平成之甍」。
改變並不難,換個心境,轉個身段,人就軟軟地就勢生存——像娶了唐朝女性的玄朗一樣。堅持是最困難的,因為那並不是一條路走到黑的執拗,而是無數次自我動搖、懷疑、否定和否定之否定。
小說中有四個年齡相仿的留學僧,分別是榮睿、玄朗、戒融、普照。四個留學僧一共在唐朝待了二十多年,其中玄朗娶了唐朝女性,生了一子一女,做了尋常百姓;戒融放棄了研究佛法奧義,成了在街道講道說法的行腳僧;最聰明堅韌的榮睿隨鑒真東渡,病逝于第五次東渡失敗之後;只有最木訥尋常、缺乏天分的普照成功地隨鑒真到達了奈良。
物是人非,終於變成了物非人也非。
鑒真的弟子中有辯才的人不少,但都講不好日本話,只有天資平庸且訥于表達的普照自告奮勇。激烈的辯經中,普照竟逼得布https://read.99csw.com衣高僧啞口無言。在等待對方回應時,講堂靜得如水底一般,這時,坐在微暗堂內稍稍仰頭的普照眼前,忽然浮現出客死他鄉的榮睿的面影。
我在歷史書上多次看到鑒真和尚的故事,卻在井上靖的小說中第一次看到以留學僧的角度來寫這段歷史。
《天平之甍》里,四個留學僧在從日本到中國的船上同心同意,一邊被風浪顛簸得嘔吐不止,一邊還徹夜討論自己堅持的佛法奧義。而二十年後,卻只剩下一人在約定的道路上返程。
帶爸媽去了奈良,先是去了每個人都要去的東大寺喂鹿。不同於之前的想象,鹿非常凶,見到人手上有薄餅就橫衝直撞地過來,毫無驚慌靦腆的姿態,嚇得我吱哇亂叫。鹿且貪婪,見人在石凳上坐著,用鼻子拱開遊客的包翻東西吃。讓人想到峨眉山的猴子,先被人覺得靈動可愛,後來越來越惱人,九-九-藏-書從搶遊客吃的到翻包,前兩年還聽說猴子搶包,直接把人推到山坡下。
普照不是一個人,他代替舊日聰穎的同學少年辯經,他代替軟弱放棄佛法的少年成長,他代替追求自我而放棄使命的少年完成了曾經的誓言。
鑒真一行回到奈良之後,去參加大佛殿西戒壇院的落成。準備授戒時,日本以賢璟為首的布衣高僧卻不信任鑒真的佛法,認為日本一向是自誓授戒的,要求辯經勝利才能信服鑒真。
從唐招提寺離開之後,和父母去了法隆寺。法隆寺是世界現存最古老的木製建築群,我不懂建築,只覺得造型古樸勻稱。看到一尊叫作「百濟觀音」的國寶級木造塑像時險些落淚,觀音的身姿孤高,瘦削高挑,比例奇怪,最動人的是一隻垂下的手,那是柔軟而毫無力量的手——因為無力,便顯得無欲無求。我微微蹲下時,正對著他微微翹起的手指,剎那間,竟覺得九-九-藏-書所有悲喜都湧上心頭。
這部小說對我來說,與其說是一部佛教小說,倒不如說像是一部時間跨度很長的青春小說。高濃度的青春逐漸變得稀薄,是從同伴的不斷失落開始。這種失落不一定是失聯,抑或是志趣道路發生變化。談話交心往往陷入對彼此生活選擇的不贊同,為了不破壞已經傷痕纍纍的情感聯繫,索性變得越來越沉默,終於相對無言。
「天平寶字三年,和尚普照每次到招提寺,都要抬頭望望金堂的屋頂,看到他送去的唐氏的鴟尾。」
這有點像從小被誇作活潑聰明的孩子,按照大人的誇獎一路發展下去,恃寵行兇,往往變得越來越難以控制。大人對孩子的自大就是人類對動物的自大,人按照自己對鹿和猴子「淘氣親人」的設定來培養它們,滿足自己對它們人設的想象——動物只是我們拍出溫馨照片的道具。這樣看,動物滑向無節制的粗暴便是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