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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6(星期三)

2016.1.6(星期三)

「黑澤」的主打菜是黑豬肉火鍋,每天從鹿兒島運來的新鮮豬肉櫻花般的緋紅,入口有甜味,在銅鍋里涮完就著黑胡椒吃,非常鮮美。肉吃完之後,在高湯中加入雞蛋和米飯做雜炊,肚子撐得滿滿當當。
他說:「真乾淨啊。地上一個煙頭都沒有。」
後來才知道那是亞洲最大的民營美術館,門票很貴,不僅不能攝影,還要把手機和攝像機寄存起來。美術館里除了我們母女沒看見其他人。現代人沒有了手機如同在裸體閑逛,脆弱得不得了。然而脆弱或許是面對藝術最好的狀態,沒有鏡頭來掩蓋自己的失措,不靠照片來讓記憶偷懶,只能完全地暴露自己,把畫面銘記在腦海里,然後絕望地看那畫面一點點褪色。
我曾read.99csw.com經去過巴黎的畢加索美術館,有三層樓,每層幾十個廳。每個廳都是畢加索在不同時期的美學探索,或者說,更像是掙扎。每個時期他都想超越自己之前的藝術創作。但「雕刻之森」沒有搜集到畢加索的重要作品,大部分是畢加索晚年畫的盤子——好多好多盤子,有幾個明顯是閉著眼睛在盤底一塗就算交差。有一張照片是他皺著眉頭,對著高高一疊還沒畫完的盤子,看起來非常煩躁。
無論是筆耕不輟到老死,還是只寫幾年,藝術史只截取作家創作生命的很小一截,而其他時間和大部分作品都被記入了「等等」。可大多數人沒有塞林格那樣精準的自覺——所有的創作與藝術史read.99csw.com截取的部分剛好相等,不多出一分一毫。
他來日本前就預備好了這個答案,決定讚美這裏的乾淨。來了一遭,待了四五天,不過是證明了這個簡單的結論,便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於是還是悶頭寫吧——像畢加索那樣閉眼畫吧,然後等待藝術史的裁決。
給我爸點了一碗牛肉的便當,結結實實都是大塊牛肉,他吃得很滿足。
黑澤明的老師山本嘉次郎的觀點是:連好吃不好吃這種簡單評價都說不準的人,沒有做人的資格。黑澤明也愛吃,挑食,每天四頓——包括消夜,都是精心準備過的。他尤其愛吃豬肉和牛肉。
我和我媽在第一個展廳就被震住了,驚艷的唐三彩,沒見過那樣生動的,是一尊打馬九九藏書球的唐女,勃勃生機與無邪,一下子知道聶隱娘是什麼樣子了。
《八百萬種死法》的著名偵探小說家勞倫斯·布洛克曾經描述過他創作慾望的減退:他不再寫書,不鍛煉,閱讀無法引起他強烈的反應,吸引他的故事越來越少,他對虛構世界的熱情也越來越少。他強逼自己創作新的短篇,抑鬱卻不斷自我更新。
壽多則辱,這句話對於藝術家來說尤甚。
父親離開之後,我和我媽去了箱根,箱根的溫泉因為離東京近,成了旅遊勝地。入住的酒店前台服務生來自台灣,晚飯時餐廳里全是中國人,還有一桌在我們旁邊打牌,而主菜竟然是一道清蒸石斑魚,恍惚覺得自己出差去了廣州。
藝術家該如何度過自己的暮年?更具體地九*九*藏*書問,當創作已經逐漸變成比生命更大的存在,該如何面對創作慾望和熱情都已減退的老年?我開始想這個問題。
或許應該像塞林格那樣?寫完幾部重要的作品,被認為是二戰後美國最重要的作家,然後就隱居50多年,不寫作——至少沒有公開發表的作品,不接受採訪,不允許《麥田裡的守望者》封皮上印自己的照片,命令經紀人燒掉所有粉絲的信件。
一路以來,我爸都沒有真正吃好飯,面對滿滿一桌菜,卻連下筷子的慾望都沒有,還不能表現出來,得說:「這麼多菜簡直不知道吃哪個好。」這一頓吃了大塊的肉,他終於滿足了。
中午爬了半天山路,去了小涌園車站附近的岡田美術館。我媽查資料,聽說那是一個「收藏碗的博九_九_藏_書物館」,以為是某個退休的日本老爺爺沒事幹搜集了幾百隻瓷碗。走到面前才震驚,是一個龐大而美麗的建築,外觀有巨大的金色壁畫。
幸而從酒店房間的落地窗往外看出去的黃昏很漂亮,夕陽把頂層的樹林染成橘色,投射出接近紫色的陰影,近處的樹林被染成墨綠,由遠及近,濃郁得化不開。
送我爸去機場,臨走前問他:「你對日本印象怎麼樣?」
第二天白天,和我媽去了箱根的「雕刻之森」,有很多平庸的雕刻藝術品。唯一特別的「賣點」就是建了一個專屬畢加索的場館。
昨天父親先行回國,臨行前最後一頓帶他吃了黑澤明的兒女開的餐廳,名叫「黑澤」,在首相官邸附近,店裡掛著黑澤明畫的分鏡頭劇本,菜也以黑澤明的電影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