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2016.2.18(星期四)

2016.2.18(星期四)

這兩年跑步也成了中國中產的新宗教。
我是青春期受張愛玲影響的文藝女青年,對於文明世界有著畸形的嚮往,貪圖享樂,喜歡吃奶油蛋糕,喜歡包裹在華麗的袍子里——即使袍子上長滿了虱子,也勝過青筋畢露的身體。
我仔細想了想,我不敢看人長跑后的照片,和張愛玲抱著牛奶瓶面無表情地穿過病人呻|吟的病房一樣,是對受苦的一種迴避。看到大汗淋漓的身體,我並不覺得性感,只覺得好慘。
跑步的時候我刻意留意四周,看看是否能偶遇村上春樹,結果發現大部分男的都和村上春樹差不多,矮小結實的身體,簡素規律、神情肅穆,我就像是在和一堆村上春樹的克隆者同時跑。跑者白天是坐地鐵的上班族,穿著米色和黑色的商務裝,地鐵門一開再一關,他們的疲憊和麻木又加深了一層。到了晚上,他們換上專業的跑步服,龐大的上百人的群體呼吸在同樣的頻率之下,在窄窄的跑道上連綿不絕,儀式感就像是參加彌撒。
跑步所帶來的愉悅成為緩解這種焦慮最好的方式。關掉糟心的新聞,遠離嘮叨的妻子和討厭的同事,把孩子的吵鬧遺留在身後,關上房門,換上跑鞋,戴上耳機,美妙的協奏曲取代了嘈雜與抱怨,肉身與靈魂瞬間進入真空。
我們的read.99csw.com社會充盈而飽和,由一個肥胖者的社會進入了一個厭食症的社會。
很多中產並不認為自己有推動社會變革的責任,而僅僅是想通過長跑和秋葵把自己修鍊得百毒不侵,水木清明。
食物過剩,糖分過剩,卡路里過剩。而互聯網創業的熱潮中,很多人的很多努力都是為了讓別人更懶一些,人和食物之間的距離被縮短了,食指一動,就等著外賣小哥敲門。
中國最先胖起來的一代誕生於飢荒之後,飢餓的記憶告訴他們的大腦要不斷儲存熱量,因此對於食物有著窮凶極惡的熱情。肥胖者說:「我什麼都缺,所以我什麼都吃。」而新興的城市中產說:「我什麼都不缺,所以我什麼都不吃。」
現代科技的發展與其說「解放了身體」,倒不如說「剝離了身體」。工具代替了身體的功能,中產要藉助馬拉松找回自己的身體。所以,你很難想象一個重體力工作者,或是一個快遞小哥在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後決定在城市公園跑個步。
日本以及西方的上班族開始追求一種戒糖、長跑、歲月靜好、去政治化的生活方式,是因為某種社會規則已經成為共識。而在中國,這種規則與底線並未形成,當奶粉出現問題,中產開始尋找代購;當疫苗出https://read.99csw.com現問題,中產去香港打疫苗;當空氣出現問題,中產戴上口罩繼續長跑。
當中產剛剛開始在俄國流行時,納博科夫是這樣刻薄他們的:「他們被兩種相抵觸的渴望煎熬著:一方面他想和所有人一樣,用這個用那個,因為成千上萬的人都在這麼做;另一方面他又渴望加入某個特殊團體,某個組織、俱樂部,成為某個賓館的貴賓或者遠洋航班的乘客,然後因得知某集團的總裁或歐洲的某伯爵坐在自己身邊而歡欣雀躍。」
後來,也有科學家指出長跑者的內啡肽是無法進入大腦的。無論如何,當一個人心情低落時,他大腦里產生「運動會讓我心情好」的自我暗示,當他的雙腳踏實而輕快地落在地面上,不管那種化學物質是否瞬間在他的大腦中綻放,跑者都認為它奏效了。
在劇烈運動的時候,內啡肽能夠鎮靜大腦並且緩解肌肉疼痛。作者舉了一個例子,一個馬拉松選手在參加波士頓馬拉松比賽時,在起跑線附近被塑料袋絆倒,膝蓋著地摔在人行道上,他爬起來繼續跑,直到接近29公里時,腫脹的膝蓋罷工,大腿骨折了。而在此之前他根本沒有注意到,這是緣于內啡肽的麻痹和鎮定作用。
波德里亞非常刻薄地這樣形容跑者:「我九*九*藏*書們可以攔住一匹發狂的馬,卻攔不住一個正在慢跑的人。唇上泛著白沫,全神貫注于內心的倒計時,全神貫注於他進入反常狀態的那一刻,此刻千萬不要攔住他問時間,他會把你吃掉。」
樂觀的人會把跑步的中產看作階級自我意識的覺醒。
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中產愛跑步,因為跑步是一種苦修。而苦修,是對過剩的回應。
「運動讓人產生愉悅」這一點似乎有科學的解釋。在幾年前一本風靡全世界的暢銷書《運動改造大腦》中,作者寫到人的身體里有一個內在的止痛分子自機制,效果就像嗎啡。內啡肽減輕身體上的疼痛,同時在心理上產生快|感。
在缺乏宗教的社會裡,過剩的中產需要跑步這種宗教般的歡愉來緩解自己的焦慮和壓力。中產的壓力是方方面面的,一方面是日常的瑣碎,劉震雲20年前寫的《一地雞毛》依然沒有被掃走,妻子、孩子、保姆、單位的是是非非確鑿地存在於生活的每一天;另一方面是「均質」的焦慮,是每個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共享的,霧霾和地溝油,詐騙和毒奶粉,房價和養老,股票和醫療……它們既抽象又具體,如烏雲般遙遙而至,壓在每一個中產的頭頂上。
中產在財富以外,開始關注健康,並且以此為起點,關注一九九藏書些大於自身的東西,比如大氣環境、食品安全、醫療健康、公眾權利、財富安全。跑步既是一種焦慮下的反應,也是一種自救。而跑者彼此抱團,更讓人有一個政治群體崛起的集結號已經吹響的想象。
這種沉醉是宗教性的。跑步的確具有宗教的一些特徵:人群聚眾,大腦中分泌出一種宗教性的歡愉。因為聚眾,這種歡愉又變得更為強烈。
戒糖,戒油,戒一切因為過於幸福而讓靈魂出竅的食物。在跑步這個近乎受苦的單調運動中,把過剩的能量嘔吐出來,中產再次控制了自己的身體。
受苦對於中產是陌生的身體經驗,對於富人階層更是。跑馬拉松的潘石屹和登珠峰的王石是中產看齊的對象。我相信潘石屹和王石並不是為了作秀,或者為了征服的虛榮,而是真的享受這種對於他們的日常生活來說遙遠而陌生的身體痛苦。痛苦放大了人對身體的覺知,痛苦讓人感覺到自己正在活著。
繞著皇居跑步一圈剛好5公里,沿路有專門為跑者提供飲用水和休息的地方,是東京的跑步聖地,據說是村上春樹愛跑步的地方。
今天去表參道的ASICS(亞瑟士,日本運動品牌)買了跑鞋和運動服,晚上去住所附近的皇居跑了步。
然而,我們並沒有辦法指責中產的犬儒和自私。他們僅僅是無力,https://read.99csw.com在無力與無力的每一天交替的縫隙中,大腦藉助運動產生內啡肽,那半真半假的愉悅與沉醉,便成了生活中最大的安慰。
然而真的是這樣嗎?
所有運動都能讓人產生愉悅,比如打籃球、踢足球、跳廣場舞。為什麼中產會選擇長跑呢?
跑步不僅僅時髦,而且像是某種成功人士的標配。中國的企業家和企業高層們為了顯示自己的追求,紛紛把馬拉松的獎牌當作自己的勳章。而中產選擇跑步而非廣場舞來鍛煉身體,顯然是因為跑步更像是身份的象徵。
可鄙視鏈卻依然真實地存在著,最大的原因就在於:廣場舞不夠中產。中產需要自己小群體的階層認同。
可是說實話,我很害怕在朋友圈看到人曬長跑之後的照片,直視鏡頭的臉面色潮|紅,全身汗濕,裹在緊身衣里。我朋友圈有一個朋友是超級馬拉松(一種在野外環境里長達100公里,甚至300公里的馬拉松)的跑者,我每次看他的朋友圈都很緊張,晒傷的身體,起泡的雙腳,皮開肉綻的肩膀。
宣稱「跑步是種宗教」的中產沒有資格嘲笑跳廣場舞的大媽。除了裝備不如跑者,背景音樂落後了20年,其實兩者沒有太大區別:同樣歡愉,同樣缺乏對抗性,同樣切割城市空間,參与者同樣熱情地邀請你加入他們的隊伍,像傳教士一樣伸出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