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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別冊 雨男

小說別冊 雨男

兩人忽然同時沉默了。過了幾秒鐘,羽柴說:「不過她看起來有點累,她還沒結婚,一個人在美國很辛苦吧。」
她發現羽柴不知什麼時候買了廁所清潔劑,放在馬桶後面。她蹲在馬桶邊用力擦污漬,有些時間了,堅硬的屎漬頑強地黏在陶瓷壁上,用了些力氣才擦乾淨。蕊生起身前,看到旁邊臟衣簍里放著他的襪子,白色的羊毛襪上沾了灰,是她沒有擦乾淨的地板上的灰。他過去的襪底永遠是白白凈凈的。
蕊生這才知道,同學老師逐漸有個心照不宣的結論:這桶漆是針對蕊生和那著名畫家的關係。
蕊生心跳如擂鼓,忍不住到陽台上給羽柴打電話,說自己的父母來了。羽柴一連串道歉,末了笑著埋怨道:「你剛剛嚇我了。」
她說:「後天我去美術館領獎,你沒事的話去看看吧。」
羽柴下班晚,經常晚上十點才開始和她視頻。著名畫家每晚六點要回家陪老婆孩子吃飯,時間岔得開。這一天,著名畫家竟然陪她吃了晚飯,兩人又步行回公寓。畫家側卧在地上看畫冊,蕊生在一旁心神不寧地畫畫,不敢問他幾點離開。九點多,蕊生的手機顫動起來,是羽柴呼喚她視頻聊天。蕊生按斷了三次,羽柴發來簡訊問:「你怎麼了???」
蕊生忽然覺得,列車停下,時間靜止,地球的旋轉瞬間停止了,一切苦難與生命的驚喜都中止。沒有新生命生育,沒有舊生命死亡,她也不再凋零。她覺得跳軌的女人是自己。
她原來當他在外時從不打電話,現在他一下班,她就打電話纏住他。這一天打電話時,羽柴剛下班,在地鐵站台上等車。
羽柴說:「你聽過日本雨女的故事沒有……我不知道中文怎麼說。」
眼淚流完之後,蕊生變成了鐵石心腸,隻身去了東京,和家裡斷了聯繫。羽柴請他的父母親朋在一家海鮮店吃了頓飯,當作婚禮。蕊生穿了件白色及踝軟緞裙坐在他身邊,她雖然突擊學了日語,但水平遠沒有到能交流的程度,全程只微笑。因為害羞,反而顯出一種冷漠,像一碗被堆得高高的刨冰。
蕊生笑道:「我好像找到路了。」從「畫畫」到畫畫,她覺得之前都是熱身。
是倪紅來了,身邊還帶著一個男人。
蕊生說:「倪紅也是藝術家。」
這天倪紅穿著薄而貼身的淺色弔帶長裙,遠看像游來了一條劍魚。她身邊的男人和穿了高跟鞋的她一樣高,穿著襯衣和西裝,拎著半舊的黑色公文包。
羽柴說:「倪紅小姐。我今天中午去神保町吃咖喱,在咖喱店遇到的。她現在是還不錯的插畫師,給美國有名的雜誌畫畫,還得了獎。」
羽柴在說什麼,她沒聽清,問了一遍。
羽柴給蕊生遞過一塊黑灰格的小毛巾,他手指粗短,指節上有黑色的絨毛,指甲修剪得乾乾淨淨。
那一晚,蕊生和畫家分手,畫家仁義,讓蕊生在這公寓繼續住到年底。她心裏鎮定得很:我還能畫,怕什麼?
蕊生用英文跟羽柴先生搭訕。他開口,很慢很笨地說著中文:「我說中國話。」
羽柴總是早飯後喝杯咖啡,上廁所,洗澡,然後出門。可他已經連續一周沒有在家上廁所。蕊生掀開馬桶圈,看到馬桶沿上的黃漬和濺出來的屎漬,彷彿一下子回到高中數學課上被老師叫到黑板前做一道複雜的立體幾何題,她無以名狀地尷尬,覺得自己不屬於任何地方。
蕊生刻意堆積的距離感很快在繁複的結婚手續里消耗殆盡了,她輾轉在日本法務省和入國管理局之間申請文件和簽證。從冷香的電車上下來,步行到入國管理局,那完全是另一個氣味的世界,印度人、打工的中國學生、抱著孩子的菲律賓女人,每個人手上拿著的號碼牌上都是天文數字,他們懇求在這九_九_藏_書個簡單有序的世界再待一會兒,他們知道當他們被踢出這個世界,古老歷史的殘餘與令人窒息的高溫會消耗完他們所有的精力,再把他們撕得粉碎。
羽柴說:「衣服洗好了,你晾起來吧。」
蕊生在年底公寓租約到期之前就和羽柴先生結了婚。
剛戀愛的時候,蕊生總愛問羽柴先生:「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羽柴很認真地想了想,說:「你比她有生命力。」
這之後,在任何對話前,羽柴都求助地看著倪紅,像依賴母親一樣問她:「是真的嗎?」倪紅因為蕊生得獎的事不大愉快,半真半假地跟著大家敷衍羽柴,像心不在焉的保姆應付孩子。
蕊生介紹著孩子今天在肚子里的新動作,話還沒說完,羽柴忽然有些興奮地說:「你猜我今天遇到誰了?」
倪紅和羽柴先生坐在蕊生對面。蕊生笑道:「倪紅,介紹一下你的男朋友啊。」
羽柴臉頓時紅了,把紙搶過來泡在水裡,台下的腳踩在她的腳上,好像怕她撲過來性騷擾。
歡愛結束了之後,羽柴扭動一下,擺脫她。蕊生到自己的「工作室」去,顏料和畫布都用白布蓋起來,米白色的牆壁,整個房間一點色彩也沒有。她推開推拉門,有一個50厘米寬的陽台,但是陽台外什麼也沒有,沒有舊屋頂,沒有天際線,沒有變幻的天色,只有另一幢建築赭石色的牆壁。
羽柴拖到回國的最後一刻才走,他在陽台上緊緊擁抱著蕊生,下巴抵著蕊生的頭頂,過了許久,忽然輕笑道:「我哭了。」蕊生感覺到他的眼淚落在頭頂,雖然難過,但更多的是詫異和好笑,心裏給自己的傳記寫了庸俗的開頭:多年之後,她依然記得生命中出現過這樣一個骨肉皮都乾淨得剔透的男孩。
「你喜歡嗎?」蕊生說。
到飯店門口才發現下雨了,其他男生還沒反應過來,羽柴先生就衝進雨里打車。好不容易打到一輛,他讓蕊生上車,臨關車門,蕊生問:「那你們怎麼辦?」羽柴說:「倪紅小姐送我回酒店。」
羽柴扶著她的後腦勺,認真地吻她的嘴唇。她意外地發現他的吻很強勢,濡濕的唇像下了一場暴雨。
羽柴興沖衝來看她的作品,露出一種大人看小孩做了蠢事時的笑容,一種自己尷尬也讓他人尷尬的笑容。蕊生知道自己沒有進步,笑道:「我剛剛恢復練習。」他鬆了一口氣。
掛了電話,蕊生回到客廳。畫家沒有問她是誰,神色如常。過了一會兒,忽然傳來一聲巨大的巴掌聲,蕊生嚇了一跳,畫家責備道:「你到陽台又不關紗窗,蚊子都放進來了。去拿衛生紙。」他把手掌從大腿上移開,攤開給她看:巨大蚊子細瘦的殘骸,一隻腿被扯斷了,被拍破的內臟血液四濺,濃稠紫紅色的血卻是他的,是她害他流的。
蕊生和羽柴退回到餐廳大堂,要了兩杯熱茶,兩人朝著門並排坐著,看門外的雨。餐廳裝修成古風,門口有兩頭石獅子,一個穿旗袍的女服務員坐在門檻上用手機看韓劇,沒注意到自己粉紅繡花鞋被雨泡成了暗紅色。蕊生覺得自己也變成了外國人,欣賞起生機勃勃又頹敗的奇幻中國。
羽柴又從包里取出一個木製小相框,他把蕊生拿著獎盃朝鏡頭笑的一張框了起來,說:「這張很好看。」
羽柴捉著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褲襠,她隔著布料感覺到他堅硬的熱度。
她想起自己舊公寓里那幾個斑斕的坐墊,從不同處買來的,其中一個有幾十種釘珠和綉片,是她從尼泊爾一路帶回來的。她離開得倉促,沒有帶走公寓里的任何東西,那個尼泊爾手工坐墊應該被扔了吧。
他感到她在心裏給他寫了個句號,用力握著她的肩膀,皺著眉命令道:「你不離開我。九九藏書」要她答應了才放手。
羽柴上班之後,蕊生一人在房子里無事可做,腦海里就一幀幀慢速回放著丈夫從起床到出門的鏡頭。回放了幾次,她忽然覺得有些不對,有兩幀之間彷彿缺少了某種連貫。
這時,電話那頭忽然傳來一聲刺耳的巨響,然後是一片嘈雜。
羽柴說:「我吻你。可以嗎?」
每天早上,蕊生早起給羽柴做好早飯,送他上班。她把牛奶盒沖乾淨,剪開成一張紙殼,擦乾淨,晾乾。然後仔細將垃圾分類,洗衣服。她有意地把每個家務的過程延長,把牛奶盒擦得沒有一滴水珠,看著衣服在洗衣機里轉動。她把時間的性價比變得很低,五十音圖足足學了一個月——其實她記憶力很好,寂寞的人生那麼長,要稀釋了才能充滿。
他第一次帶她去看公寓,用捲尺把其中一個房間分割成兩半,說:「一半做工作室,你要繼續畫畫。」
漫長的雨季又要到了,她提醒自己明天要去二手電筒器市場,去看看有烘乾功能的洗衣機。
飯局的氣氛熱絡了很多,大家像逗孩子一樣逗羽柴,說口水雞裏面加了嬰兒的口水,說什麼羽柴都信,他微微向前傾著身,恍然大悟道:「啊,是這樣啊。」倪紅淡淡笑道:「你別信他們。」
「好喝!」他喝了一口啤酒,做出誇張的滿足的樣子。
京成線上,她一路好奇地看著窗外。天陰陰的,灰色的薄霧籠罩在綠得深淺不一的水田上。車內的空調像在呼吸,大口吸了車上這些愛乾淨的人身上不同洗衣液和沐浴露的芬芳,然後呼出一口冷冽的香氣。
羽柴很快進入丈夫的角色,似乎結婚象徵著上班族身份的完整。他花掉所有積蓄付了房子的首付。在東京中目黑的一處公寓,是20世紀80年代初的公寓樓,只有兩個房間,每個房間各六張榻榻米大。
臨近畢業的時候,她參加某美術館舉辦的「當代藝術院校大學生年度提名展」,作品從4000多件投稿中脫穎而出,得了銀獎。
領獎那天,羽柴先生穿了淺藍色襯衣,蕊生上台領獎的時候,他給蕊生照相。蕊生後知後覺地朝著鏡頭笑,他卻剛好放下相機,蕊生正對著他的眼睛——覆蓋在濃密睫毛下優美下垂的形狀,像她寫生時畫過的一匹幼馬的眼睛。
然而,她只是微笑道:「你要喝茶嗎?綠茶還是紅茶?」
蕊生愣了下,笑道:「日本鬼子。」
蕊生險些嘔吐。她和畫家剛開始時也是耽美的浪漫關係,可名妓贖回家就變成了通房丫頭,封建而污穢。
他們在這小公寓里待了三天三夜,之後的一周蕊生簡直患了「幻肢痛」,總覺得有一雙毛茸茸的腿纏繞著自己的腿。從床上下來的時候,他們就在陽台上看天色,蕊生給羽柴講畫,樓下密集平房斑斕又半舊的屋頂像保羅·克利的畫,夕陽西下時流動變幻的天色像莫奈……
羽柴把雙手撐在蕊生的膝蓋上,湊近凝視她的眼睛,然後輕嘆口氣,感慨:「我真喜歡藝術家。」
倪紅慌忙擺頭,說:「不是男朋友,羽柴先生是我日語班同學的朋友。這次他來北京出差,本來找我那同學當導遊,結果那人太不靠譜,臨時去外地,把羽柴先生甩給了我。」
蕊生心裏也發堵,不知道是因為羽柴依戀的神情,還是因為這頓飯讓倪紅做了主角。正聊得熱鬧,她突兀地高聲說:「不早了,都撤了吧。」
某天晚上吃飯時,羽柴聊起自己的同事依仗著企業終身制而偷懶,晚上不加班,害得項目周期被拉長。
他是認真的,回日本之後,他每天晚上下班以後用手機跟蕊生視頻聊天,像家養寵物一樣眼巴巴地盯著屏幕里的她,連她刷牙都看得津津有味。
得了獎要請同學們吃飯,飯局選在學校附近的一九*九*藏*書家川菜館,蕊生訂了最大的包廂。那頓飯雖說是慶功宴,氛圍卻很怪。大四正是人心惶惶的時候,同學們對「社會」這東西有盲目的崇拜與恐懼,如同脫網的魚馬上要被放逐大海覓食,而蕊生半隻腳已經踏上了陸地,其他人自然忍不住嫉恨,越是嫉恨越要講笑話掩飾,假裝團結活潑,可氣氛總是熱絡不起來。
眾人都笑。羽柴也低頭笑,露出兩顆虎牙,脖頸還是挺得很直,有點女相,像是被訓練得規規矩矩的藝妓。
「很不錯的公寓。」他脫了鞋子,彎腰把鞋子整齊地放在門口。
他把一個透明的照片夾放在桌子上,說:「我把照片洗出來了,可以嗎?」
幾天之後,羽柴先生去蕊生的公寓,把照片拿給她。
果然,洗衣機傳來了歡快的音樂,他的耳朵真尖。蕊生把羽柴的襪子從洗衣機里拿出來,深藍色的羊毛襪子,底部被磨得起了毛。蕊生把毛茸茸的布料貼在臉上,想象把羽柴的腳貼在臉上,雪白的厚厚的腳,腳掌上長著黑色的絨毛……這雙腳踏上地鐵,到站后在短暫的空當中隨著無數和他一樣的上班族下車,每天踩著同樣的路回家。有一天,這雙腳會不會突然停止下來?會不會忽然轉向別的方向?
「我討厭不努力的人。」他說。
那時蕊生在油畫系讀大四,名聲在學校傳得很開。一半是因為畫得好,一半是因為長得好。蕊生的長相從嬰兒時期開始就毫無風險,白皮膚,大眼睛,一笑小圓臉上就長出一個尖下巴來,是服務性行業海報上那種看了舒服卻毫無辨識度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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蕊生一邊用小毛巾擦臉,一邊說:「我也喜歡。」毛巾上還有洗衣液的檸檬香,在羽柴先生后褲兜里待了一天,沾染了他身體曖昧的味道。蕊生不知為什麼幻想他潔白背上的脊柱骨。
蕊生笑道:「您會說什麼中國話?」
不願意和同學老師再見面,畫畫也陷入瓶頸,她一舉起畫筆就感到一股沉重的羞恥感壓在手臂上。蕊生在公寓從盛夏躺到了夏末,泰坦尼克號沉了,這公寓是她的甲板,暫時托著她到另一個大陸。
只有到了晚上,羽柴才重新變回熱烈的愛人。他們在黑暗中彼此看不見,摸索著彼此,纏繞著彼此,如同兩個溺水的人。他需要她,而她需要他的需要。這種需要無關慾念,只是恐懼,他和她可以撲向任何一個陌生人。
倪紅和蕊生並稱油畫系「雙姝」。同學們談起蕊生時會說「油畫系有個姑娘長得挺漂亮」,但卻都形容不出她的長相。倪紅則長得很有特點,她顴骨很寬,正面看眼角到太陽穴的距離能再長一對眼睛,身材高瘦,骨頭架子卻細得像一個女童。這兩年她迷戀伊藤潤二的漫畫,留著漫畫人物「富江」的髮型,厚厚的齊劉海,眼角還點了一顆痣。
蕊生嫁給了完美的丈夫。
每到這時,羽柴先生就會露出有些窘的表情,幾乎透明的耳朵開始變成了粉紅色。他越是窘,蕊生就越有種惡作劇的心理,想聽他複述一遍又一遍,因為那是她勝利的記憶。
羽柴夾起一塊口水雞,說:「好吃。還有……」側了側頭,笑道:「日本鬼子。」
蕊生變得異常依賴羽柴,像小猴子一樣吊在他身上說些無聊的話,反智又返祖。晚上關了燈,羽柴想親熱一下,她又倒頭大睡,是貨真價實的那種睡,有時被自己的鼾聲吵醒。她假裝不知道他失望:她的人生從沒有撒過嬌,生孩子之前的幾個月是她最後的機會。
羽柴帶她到新宿的一家日料店吃飯。兩人並排坐在最靠牆壁的吧台位置,她看他皺著眉很認真地跟服務員點菜,說著她完全不懂的語言。她第一次崇拜起自己的男九_九_藏_書朋友,說日語的他變成了成熟而社會化程度極高的職員。
整個屋子性的意味太過強烈,羽柴先生落座的時候很尷尬,像坐在一堆生殖器里。
她恨他,恨他的羞澀,恨他孩子一樣天真的臉。她想象自己把滿桌的飯菜掀了,和他大吵一架,兩人用最猙獰的面孔對著彼此,號叫到嗓子都嘶啞。這樣方才痛快。
蕊生端水給他,坐在他身邊,說:「你們日本人真有禮貌,做什麼都要問『可以嗎?』」
這桶紅漆潑得蹊蹺,不像是不懂事的熊孩子做的,倒像是有人趁亂報復。蕊生找相熟的老師,要求調監控錄像看,老師嘆了口氣說:「學校不想鬧大,顯得我們跟一群孩子過不去。你這事……也不能完全算冤。」
蕊生心裏一驚。他在說她?她的丈夫從不批評她,永遠一副溫和而天真的樣子。他堅持跟她說中文,把細密的情緒起伏掩蓋在最簡單的表達下。他在和同事喝酒時會怎麼形容她?用她聽不懂的日語,說自己娶了藝術荒廢、家務也無能的太太?
蕊生用水性筆在餐巾紙上畫畫,畫一株臆想中的植物。羽柴點完菜湊過去看,蕊生調皮起來,加了些線條,把植物變成了一個男性生殖器。
羽柴說了很多話,說了自己的工作,說了自己的學生時代和童年。他中文不好,說話很慢,只會用最簡單的語言表達自己的情緒:「我幸福」「我難過」「我氣」。蕊生覺得這樣的語態很有些性感,一直微笑。
蕊生沒有答話。這公寓是一個著名畫家租給她的,頒獎那天,畫家也來了,作為評委給她發獎。他面色威嚴平靜如菩薩,遞獎盃給她時,她感到他的手涼而滑膩。想起他壓在她身上,有時很久一動不動,她那時總想象他逐漸變成了一尊大理石像。
蕊生說:「雷陣雨,一會兒就停了。東京總下雨吧?」
「小姐」和「酒店」兩個詞的組合太刺耳,倪紅彆扭起來,對羽柴說:「你自己回去吧,我不送了。」蕊生也下車,推辭著不肯走。後車門開著,雨飄進車裡,形成一個小水窪,司機不耐煩地說:「開完會沒有呀?」混亂中,倪紅一人上了車,計程車發出刺耳的尖叫,很快開出去。倪紅探出頭來回望著兩人,風把她的頭髮黏在車身上,雨絲和燈光交織下,她的臉有些凄楚,張了張嘴,終究是沒說什麼。
她把他形容得像一包水泥,蕊生看到羽柴的眉毛很不自然地動了一下。蕊生替他不平,越發輕視倪紅了——不,或許是因為她本身輕視倪紅,所以替羽柴不平。
羽柴笑道:「她還是老樣子。」
蕊生看到照片里那著名畫家站在自己身後,有權勢的中年人總容易顯示出中年婦女的相貌特徵,在照片里格外明顯。她把相框順手扣在身後,說:「想聽你聊聊自己。」
羽柴一周有三天晚上在酒館和同事喝酒聚餐,四天在家吃晚飯。他們成了日式夫妻,結婚證是為熱戀情侶提供的疏離彼此的許可證。
這個計劃一直擱淺下來,因為蕊生懷孕了。察覺到的時候已經三個月,羽柴對於做父親這件事很興奮,買了很好的嬰兒搖籃放在蕊生的「工作室」,她的畫架和顏料放在紙箱里,堆在陽台上。
蕊生以一己之力完成了搬家的工作,把自己的小工作室也布置得溫馨整齊。她改掉了過去亂扔顏料的習慣,把一管管顏料收納得整整齊齊,像子彈頭。空間有限,她開始畫很小的畫。題材還是一樣——樹,粗壯的用枝丫擁抱自己的樹樁。
羽柴停了下來,說:「我想喝點水,可以嗎?」
秋天,羽柴邀請蕊生去東京玩。
羽柴說:「啊!有女人跳軌了!」
她的婚事在家族裡鬧了很大的風波,生活在城鎮的父親怕被親戚朋友指責「漢奸」,堅決不同意這婚事。蕊生read.99csw.com哭了又哭,求助羽柴先生,他為難地說:「我們不干涉別人的事情。日本人是這樣的。」她慘笑,難道讓羽柴去父親面前長跪不起把頭磕破,演「梁山伯與祝英台」?
第一次見面時,羽柴先生是別人的男朋友。
羽柴用手機查了網頁給蕊生看,是日本的傳說:
明天要去跳蚤市場看看,有點顏色或許會增添靈感,蕊生想。
蕊生摸著自己的肚子,忽然笑起來,她很快發現這笑的可怖,停下來,把襪子使勁抖抖,晾在室內的橫杆上——外面下著雨。
到了晚上八點,眾人眼看無話,有人開始玩手機。蕊生把面前的水杯轉來轉去,也找不出話題來,飯局眼看要散。這時,包廂的門被推開。
蕊生決定改變自己。
他平躺在她虛擬的「工作室」地板上,把那個空間撐得滿滿當當。她躺在他的臂彎,他說:「我很幸運,娶了藝術家當太太。我過去生活里沒有人懂藝術。」
同學們立刻怪叫起來。羽柴先生微笑著半鞠躬跟大家打招呼,男生們亂叫著「雅咩蝶」「一庫一庫」這種AV里的日語,羽柴先生也不惱,笑著給大家發名片。名片上的頭銜是NEC東京總部的職員。
他也在餐巾紙上畫,畫一幢小小的房子,屋頂被火焰吞噬。他說:「你們中國人形容戀愛說得真好,像房子著火。」
蕊生笑道:「當然,謝謝你。」
公寓里散落著蕊生的畫,她繪畫的啟蒙是大衛·霍克尼,一個把作品泡在愛欲里的同性戀畫家。她也像他一樣愛畫樹,還沒畫完的一幅是粗壯的樹叢搭出一片綠,樹下流過一條粉紅色的河。她的畫都很大,客廳當工作室,只有一張矮桌當餐桌,旁邊放著幾個斑斕的大墊子。蕊生在剩餘的空間都放上植物,最多的是一盆盆粉掌,綠葉托著直立的粉色佛焰苞。
「我沒交往過你這樣的女孩子。」他不看她,對著面前的空酒杯笑道。
倪紅介紹:「這位是羽柴先生。」
「喜歡死了。」羽柴說。
蕊生離羽柴很近,看著他的側臉:很熟悉卻又明顯外族的長相,鼻子像西方人一樣高挺,鼻頭下墜,顯示出他的阿伊努人混血。幾千年前居住在北亞的阿伊努人被不斷驅逐,失去家園,殘居在日本北部,被明治政府稱為「舊土人」。落寞的種族在相貌上總閃爍著羞怯。蕊生心裏蕩漾了一下:他是異鄉的異鄉人。
流言像水,它在表面探索弱處,直到找到突破點,然後把你所擁有的一切都沖走。蕊生的弱點在於她失去了靠山。
布展那天,倪紅在她身後看了許久,才說:「你是燃燒了一把。」
羽柴說:「是。我喜歡下雨。」
「雨天,一女子立在雨中,如果這時候有男子向她微笑,示意她共用一把傘的話,那她就會永遠跟著他。此後,男子就會一直生活在潮濕的環境中,因為普通人難以抵擋這麼重的濕氣,所以不久就會死去。」
蕊生說:「她怎麼樣?」
做家務到下午四點,她出門騎車買菜,這時候她是快樂的,像大學時代學習美術史一樣認真挑選著食材:蝦紅、水淺蔥、芥子黃,菜市場是她生活里僅存的印象派。
換作蕊生不好意思了,久經沙場的她也亂了手腳,紅著臉說:「可以啊。」
她開始認真準備畢業展,徹底清凈和專註了幾個月,每天中午十二點開始畫,畫到晚上,一邊做飯、吃飯,一邊和羽柴視頻,用最簡單的中文交流,大腦皮層得到放鬆地按摩,喝杯茶,繼續畫到第二天早上。幾個月都是這樣,她內心前所未有地沉著。
展覽期間,卻出了事故。某個兒童繪畫的輔導機構帶了幾百個孩子來參觀,導致很多展品被破壞。裝置藝術的電子設備被偷,陶瓷雕塑被不小心碰壞。蕊生的畫是油畫系唯一被破壞的,被潑上了一大桶紅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