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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17(星期二)

2017.1.17(星期二)

大導演如此躊躇或許是因為一個魔咒:一流的小說很難拍成一流的電影,二流的小說反而容易被演繹成偉大的作品。科波拉當時接手《教父》這部暢銷小說時可是非常不情願的。
在現實生活中,1865年,經歷了漫長的鎖國和禁教令的長崎重新開港,一群浦上村的農民叩開了教堂的門,他們指著聖母像說:「我的心和你們是相同的。」
「在這個國家,我現在仍然是最後的天主教司祭。而,那個人(上帝)並非是沉默著。縱使那個人是沉默著,到今天為止,我的人生本身就在訴說著那個人。」
在《權力與榮耀》里,牧師被處死之後,又一個牧師踏上宗教迫害的土地,開始了秘密活動。
而榮耀,榮耀是要讓惡臭的人有權惡臭,痛苦的人有權痛苦,弱小的人有權弱小,污穢的人有權污穢,懦弱的人有權懦弱。
宗教故事似乎總是強者的故事,如前段時間熱映的《血戰鋼鋸嶺》,主人公的信仰在血肉的磨難中沒有受到任何減損,反而變得越發粗壯強大,最終贏得了精神與現實的雙重勝利,宛如神跡。可遠藤周作對強者的故事不感興趣,他要寫一個弱者的故事。
大津來到了印度,開始把每個嚮往恆河卻無力爬到神聖之水的人背起,帶他們到恆河去。
遠藤周作說曾經想過要棄教,但有兩個原因讓他沒有辦法拋棄。第一,他發現拋棄這身西裝之後,就變成裸體,並沒有可以替代的衣服;第二,在母親辭世之後,這西裝是母親唯一留給他的東西,他覺得如果不仔細研究剖析這支撐了母親半生的信仰,就會被愧疚吞噬,並且切斷了他與母親最後的聯繫。
這就是「權力」與「榮耀」的區別,權力要清除一切惡臭和痛苦——當然,那是不可能的。
我幾個月前在東京的西洋美術館看過一幅表現「二十六聖人殉教」的油畫,那是一幅讓人無法凝視的畫:基督徒們被赤身裸體地綁在粗大的木樁上,長崎的海被夕陽和血水染成一片昏紅,被激怒的海掀起巨浪,隔著畫布都可以聽到畫中人九_九_藏_書的呻|吟。
《沉默》和《權力與榮耀》兩本書讓我淚下,並不是因為其中的宗教力量,「信仰」這個詞可以被替換成「信念」,這信念可以是對公平的追求、對自由的嚮往、對弱者的同情、對藝術的熱愛。
不同人的罪惡與心酸都被恆河包容,河水流淌,日月流年,而渡人到深河中的大津——神的化身,同樣浸泡在悲哀之中。
在聆聽到上帝的回復之前,洛特里哥並不願意棄教。後來,他見到了費雷拉——他為之冒著生命危險來到這塊土地的人,他始終不相信老師背叛了信仰。他見到的費雷拉已經改名為澤野忠庵,澤野不僅棄了教,而且正在編寫一本批判上帝教義的書。
德川家康獲得政權之後,曾因為和歐洲的貿易而短暫地默許了傳教,在17世紀初,日本天主教徒曾多達75萬人,長崎成為「遠東的羅馬」。
他們的宗教信仰雖然被隱藏埋沒,他們的腳雖然踩上過聖像,但他們心裏的光並沒有真正消失過。
《沉默》中,無論是日本當局,還是費雷拉,都反覆跟洛特里哥強調:這塊泥濘的土地無法種植和滋養基督教的花。
在被拷打,被迫聆聽他人被拷打的呻|吟時,洛特里哥唯一可以溝通的對象就是「上帝」,他不斷絕望地問上帝:為什麼?為什麼你面對這一切,依然保持沉默?
在整部小說中,遠藤周作說自己最像的角色是棄了教,並且出賣了洛特里哥的醜陋的吉次郎。
要維持這些信念並不是口頭上說的那麼簡單,而必須耗盡全身的力氣,抵抗現實對自己的咀嚼。人往往面對現實的力量是軟弱的,但就像遠藤周作所說:人與神(對我來說,是高尚的信念)相遇,總會在人的一生中留下痕迹。
在遠藤周作的另一部小說《深河》中,他找到的「上帝」也是軟弱而醜陋的人,那人叫作大津,年輕時被女性誘惑,拋棄了宗教,後來重回基督教的懷抱,成為神父,卻幾乎被教會拋棄。
小說的主角是其中一個叫作洛特里哥的學生,他潛入日本之後,被九九藏書一個村民,同時也是棄了教的基督徒吉次郎出賣,因而被捕。被捕期間,當局不斷以折磨拷打日本基督徒的方式來逼洛特里哥棄教——棄教的方式是踏上一塊刻著基督像的踏板。
《沉默》中的洛特里哥的原型,一部分來自於遠藤周作和他母親的精神導師,一位叫作赫佐格的神父。赫佐格後來還俗,與一位日本女性結婚,這件事對遠藤周作的打擊很大。他寫道:「您已經變成了另一種人,眼睛里泛起被拋棄的野狗那種悲傷的神情。」然而他終究選擇了原諒赫佐格神父,因為「在其他客人沒有注意的情況下,您快速畫了一個十字形的手勢,僅僅如此我便完全理解您了」。
牧師被抓進牢房,在骯髒擁擠的黑暗角落裡,一對犯人正在忘情地做|愛。那對犯人給了牧師新的體悟:
而去年一年,每每遇到世間荒誕無常的事,我總想起《舊約·詩篇》中的一句詩:「我們經過的日子都在你的震怒之下/我們度盡的年歲好像一聲嘆息。」
《權力與榮耀》和《沉默》中,兩個作者都創造了翻版的出賣耶穌的猶大,而讓主角原諒了他們,依然為他們祈禱,聆聽他們的懺悔。
「聖人們總說遭受磨難是美好的。對我們來說,遭受磨難是醜惡的:惡臭、擁擠和痛苦。對於角落的那兩個人來說,那是美好的。需要學一學才能用聖人的眼光來觀察事物。」
遠藤周作在戰後寫的《沉默》是一部偉大的小說,甚至被譽為20世紀日本文學的最高峰。它是一部「大」小說,講述了日本17世紀禁基督教的故事,在日本私小說的傳統下,這種直面宏大問題的題材很少見。
據說遠藤周作在寫作之前一定會看格雷厄姆·格林的作品,格雷厄姆·格林也認為遠藤周作是極其優秀的日本作家。兩個作家都是天主教徒,寫宗教小說,可又與傳統而典型的天主教做著默默的對抗,兩人有著動人的惺惺相惜。
1549年,歐洲傳教士沙勿略踏上日本國土,開始傳教。沙勿略認為守禮恭敬的日本人是最理想的傳https://read.99csw.com教對象,而當時的政權也默許了基督教的傳播。直到1587年,豐臣秀吉一夜之間轉變了對基督教的態度,發布禁教令,從京都和大阪捕獲26名聖人,在長崎處以綁在十字架上刺死的刑罰。
遠藤周作無法改變這土地,於是他決定改變那花——創造出一朵在泥濘中也能綻放的花,那花即使醜陋、軟弱,但它不敗、不倒、不凋、不飄零,無論面對雨雪打擊還是勁風來襲。
警察所代表的「權力」說:宗教不可能解救生活在苦難中的民眾,但是警察所代表的政府卻可以。「權力」要從孩子們的童年中消除一切他自己曾經經歷過的苦難,消除一切貧窮、迷信和腐敗的事物。而牧師代表的「榮耀」,的確無法改變現實的苦難,卻可以看到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我並不是一個基督徒,也沒有任何宗教信仰。我離基督教最近的一次,是去年年初從微博上得知任教華東師範大學的江緒林老師自殺。他的遺書最後兩句是:「上主啊,願你開啟希望之門。我恐懼,我要喝點白酒。」
《權力與榮耀》和《沉默》中,主角神父為之犧牲、受苦的人都如牛馬一樣愚鈍麻木,安於苟且。但是兩個小說里的教父竟異口同聲發出同樣的感慨:為美麗、良善的東西而死是很容易的,為悲慘、腐敗的東西而死才是困難的。他們都選擇了更為艱難的後者。
牧師深知自己身處險境,準備偷渡到安全的地方。臨行前,他答應一個孩子,要為孩子臨死的母親做彌撒,因而失去了逃跑的機會。最後一個混血兒為了懸賞的700比索出賣了他,牧師被處決。
看新聞,說馬丁·斯科塞斯用了23年去尋找完美地拍攝《沉默》這部小說的方法,2016年底,他終於把電影拍了出來。
《沉默》講的是江戶幕府發布禁教令之後的故事。相傳葡萄牙傳教士費雷拉在日本變節棄教,消息傳到歐洲,歐洲教會和他的學生都大為驚訝,拒絕相信。費雷拉的三個學生決定偷渡到日本,驗證傳言,並且在這個宗https://read.99csw.com教迫害的國家偷偷傳教。
遠藤周作是個肉體和精神都很孱弱的人。他1923年誕生於東京,童年生活在大連,父母離婚後,10歲的他隨離婚的母親和哥哥回到日本神戶,12歲的時候在家庭的影響下受洗。
——是無助吧,希冀一個更大的力量在目睹這世上發生的一切,即便他決計不施以援手,但他心中有數。
1633年到1639年,江戶幕府連發五次鎖國令,完全查禁天主教,日本徹底淪為貿易、文化、宗教的孤島。
談起創作《沉默》這本小說的初衷,遠藤周作寫下:「我並不關注那些光榮殉教的強者,而是將目光投向那些懼怕肉體折磨、害怕死亡、卑微怯懦、因一心拯救家族成員而放棄信仰最終踏上踏板的弱者。我要使他們重新從歷史的塵埃中蘇醒過來,在這個世界上昂首闊步地行走,傾聽他們的聲音,這隻有文學家可以做到。」
為了更好地學習基督教的教義,遠藤周作赴法留學了兩年半。在法國,他疾病重重,心理上又無法融入。他有首詩寫了這樣的格格不入,詩中說:「我不想在你的懷抱中死去/你們過於整齊/過於潔凈/沒有一絲的柔軟和蔭翳。」
在長崎,遠藤周作的一句話刻在面朝大海的石碑上:「主啊,人是這麼的悲哀,海是這麼的藍。」
他在懵懂的狀態就信了教,像是毫無知覺地穿上了一件不合體的西裝,餘生都用來與這身西裝作對。
我第一次發現軟弱可以如此決絕,決絕可以如此軟弱。
遠藤周作臨死前,要求親人將《沉默》和《深河》這兩本書放入靈柩內,和自己一起下葬。
這是個奇怪的教徒,奇怪的神父,奇怪的「耶穌」,他為每個異教徒服務,背起他們,負擔著眾人的憂患和悲哀,渡他們到永生。
小說自始至終貫穿著警察與牧師的對抗,他們正是「權力」與「榮耀」的象徵。
是啊,人是這麼的悲哀。但幸好,海永遠是這麼的藍。
小說的結尾,已經宣布棄教的洛特里哥的一段自述,讓小說之前累積的信仰危機與苦難化作一股排山九-九-藏-書倒海的力量,擊打著讀者的心,那種情感的強度是我很多年不曾感受到的。洛特里哥接受了出賣他的吉次郎的懺悔,對自己說:
他創造出了一個孱弱的上帝,一個會妥協的上帝,一個選擇把信仰埋藏在心靈最深處,而不是向信眾慷慨陳詞的上帝。
短暫的平靜之後,幕府又決心禁教,且措施變得越來越嚴酷。1622年,發生了「元和大殉教」,包括中國人在內的55名教徒死去,此時的日本一旦發現教徒就會嚴厲懲處,並且利用寺院嚴密地監控地方社會。
這就是榮耀戰勝權力的地方,這就是為什麼權力不斷改換主人,而榮耀永遠保持著不熄滅的一束火苗。
在和費雷拉交談之後,洛特里哥踏上了踏板,終於把被血和汗水弄髒的腳放在了凹下去的上帝的臉上,用五根腳趾掩蓋了自己愛的容顏。
守護這痕迹,讓它不被踐踏和掩蓋。這是軟弱的人們所能做的底線。
日本諸神的意思是,日本的文化里有一種強大的改造力量,孔子、孟子、莊子帶著文字和哲學來到這個島國,它們卻被日本人改造成自己的文化。宗教亦是如此。
我在看《沉默》時,總會想起格雷厄姆·格林的小說《權力與榮耀》。我是幾年前經閻連科老師的推薦看了這本小說,直到現在,我依然認為它是我讀過的最偉大的作品之一。
《權力與榮耀》的背景是宗教迫害的墨西哥,幾乎所有的牧師都被驅逐出境或者棄教,只有一個年老的牧師還在活動。這個牧師並不高尚,他酗酒、暴躁,還有一個私生女。警官——一個狂熱的宗教反動者,誓要捉住牧師。
直到小說的最後,上帝都保持著沉默,從來沒有回應過洛特里哥的絕望與悲泣的求助,沒有賜予過他哪怕一瞬間聖潔的喜悅。
這兩本書是他信仰的裁縫吧,終於把他對抗了一生的不合適的西裝,剪裁成了和服。
曖昧柔軟、讚美蔭翳的日本的確是和基督教格格不入。芥川龍之介曾經寫過小說《諸神的微笑》,故事里,代表日本諸神的老人對神父說:即便上帝那樣的神來到這個國家也不會獲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