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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清瑩的藍色的夜,然而這裏的兩個人之間沒有一點同情與了解,雖然他們都是年輕美貌的,也貪戀著彼此的美貌與年輕,也在一起生過孩子。
「就知道你還燒得一手的好菜!今兒吃到嘴,還是沾了人的光!」
懸在窗外的毛巾與襯衫褲,哪消一兩個時辰,早結上了一層霜,凍得僵硬,暮色蒼茫中,只看見一方一方淡白的影子。這就是南方的一點雪意了。
少了你的吃還是少了你的穿。」霓喜冷笑道:「我索性都替你說了罷:賊奴才小婦,才來時節,少吃沒穿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這會子吃不了三天飽飯,就慣得她忘了本了,沒上沒下的!——你就忘不了我的出身,你就忘不了我是你買的!」
雅赫雅吃了一嚇,聳身跳起,雖沒有塌皮爛骨,皮膚也紅了,微微有些疼痛。他也不及細看,水淋淋的就出了盆,趕著霓喜踢了幾腳。
雅赫雅把手插到她衣領里去,笑道:「你今兒是怎麼了,一肚子的牢騷?」霓喜將他的手一摔,一個鯉魚打挺,躥起身來,恨道:「知道人心裏不自在,盡自撾弄我待怎的?」雅赫雅望著她笑道:「也是我自己不好,把你慣壞了,動不動就浪聲顙氣的。」霓喜跳腳道:「你幾時慣過了我?你替我多制了衣裳,多打了首飾,大捧的銀子給我買零嘴兒吃來著?」雅赫雅沉下臉來道:「我便沒有替你打首飾,我什麼地方待虧了你?
這時雅赫雅的營業蒸蒸日上,各方面都有他一手兒,綢緞莊不過是個幌子。梅臘妮師太固然來得更勤了,長川流水上門走動的也不止梅臘妮一個。霓喜懷胎的時候,家裡找了個女傭幫忙,生產後便長期雇下了。霓喜嫌店堂樓上狹窄,要另找房子,雅赫雅不肯,只把三房客攆了,騰出一間房來,叫了工匠來油漆門窗,粉刷牆壁,全宅煥然一新。收拾屋子那兩天,雅赫雅自己避到朋友家去住,霓喜待要住到小姊妹家去,他卻又不放心。霓喜賭氣帶了兩個孩子到修道院去找梅臘妮師太,就在尼僧主辦的育嬰堂里宿了一晚,雖然冷清些,也是齊整洋房,海風吹著,比鬧市中的綢緞鋪涼爽百倍。梅臘妮卻沒口子嚷熱,道:「待我稟明了院長,帶兩個師妹上山避暑去。」霓喜道:「山中你們也造了別墅么?好闊!」梅臘妮笑道:「哪兒呀?就是米耳先生送我的那幢房子。」霓喜咋舌道:「房子也是送得的?」梅臘妮笑道:「我沒告訴過你么?真是個大笑話,我也是同他鬧著玩,說:『米耳先生,你有這麼些房子,送我一幢罷!』誰知我輕輕一句話,弄假成真,他竟把他住宅隔壁新蓋的那一所施捨於我,說:『不嫌棄,我們做個鄰居!』」霓喜嘖嘖道:「你不說與我聽也罷了。下次再化個緣,叫我們這出手小的,越發拿不出來了。」當下一力攛掇梅臘妮到新房子里逛去,又道:「務必攜帶我去走走。」梅臘妮正要存心賣弄,便到老尼跟前請了示,次日清早,一行七八個人,霓喜兩個孩子由女傭領著,乘了竹轎,上山遊玩。
學徒將孩子送了上來。那滿了周歲的黃黑色的九九藏書孩子在粉紅絨布的襁褓中睡著了。霓喜道:「大冷的天,你把他抱到哪兒去了?」學徒道:「哥兒在廚房裡看他們燉豬腳哩!」霓喜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又沒有誰懷肚子,吃什麼酸豬腳?」將孩子擱在床上,自去做飯。
霓喜帶笑只管唱下去,並不答理。唱完了一節,把那陰涼的鏡子合在孩子嘴上,彎下腰去叫道:「啵啵啵啵啵,」教那孩子向鏡子上吐唾沫,又道:「冷罷?好冷,好冷,凍壞我的乖寶寶了!」說著,渾身大大的哆嗦了一陣。孩子笑了,她也笑了,丟下了孩子,混到人叢里來玩牌。
梅臘妮自是胸中雪亮。若是尋常的老爺太太有點私情事,讓她分擔點干係,她倒也不甚介意。霓喜若能與雅赫雅白頭到老,梅臘妮手裡捏著她這把柄,以後告幫起來,不怕她不有求必應,要一奉十。可是看情形,雅赫雅與霓喜是決不會長久的。一旦拆散了,雅赫雅總難免有幾分割捨不下,那時尋根究底,將往事盡情抖擻出來,不說霓喜的不是,卻怪到牽線人身上來,也是人之常情。梅臘妮是斷斷不肯得罪雅赫雅的,因此大費躊躇。看霓喜時,只是笑吟吟的。扯扯衣襟,扭過身去看看鞋後跟兒,彷彿是要決定要踐約的樣子。梅臘妮沒奈何,咳嗽了一聲道:「你也高興去走走?」霓喜笑道:
雅赫雅吮著下嘴唇,淡淡地道:「你既然怕提這一層,為什麼你逢人就說:『我是他一百二十塊錢買來的』——惟恐人家不知道?」霓喜頓了一頓,方道:「這也是你逼著我。誰叫你當著人不給我留面子,呼來叱去的。小姊妹們都替我氣不服,怪我怎的這麼窩囊。人人有臉,樹樹有皮,我不是你買的,我就由著你欺負么?」說著,又要哭。雅赫雅道:「對你乾姊妹說說也罷了,你不該同男人勾勾搭搭的時候也掛在口上說:『我是他一百二十塊錢買的,你當我是愛親做親么?』」
雅赫雅不答。霓喜蹲下身去,就著浴盆里的水搓洗毛巾,喃喃罵道:「是哪個賊囚根子在你跟前嚼舌頭,血口噴人?我把這條性命同他兌了罷!」雅赫雅側著頭瞅著她道:「你猜是誰?」霓喜道:「你這是詐我是不是?待要叫我不打自招。你就打死了我,我也還不出你一個名字!」雅赫雅呵欠道:「今兒個累了,不打你,只顧打呵欠。你去把飯端上來罷。」
霓喜坐在地下哭了,雅赫雅一個兜心腳飛去,又把她踢翻在地,叱道:「你敢哭!」霓喜支撐著坐了起來道:「我哭什麼?我眼淚留著洗腳跟,我也犯不著為你哭!」說著,仍舊哽咽個不住。
雅赫雅坐在澡盆邊上,慢條斯理洗一雙腳,熱氣蒸騰,像神龕前檀香的白煙,他便是一尊暗金色的微笑的佛。他笑道:
雅赫雅當初買霓喜進門,無非因為家裡需要這麼個女人,乾脆買一個,既省錢,又省麻煩,對於她的身份問題並沒有加以考慮。後來見她人才出眾,也想把她作正頭妻看待,又因她脾氣不好,只怕越扶越醉,仗著是他太太,上頭上臉的,便不敢透出這層意思。久而久之,看穿九-九-藏-書了霓喜的為人,更把這心來淡了。
雅赫雅的氣漸漸平了,取過毛巾來揩乾了身上,穿上衣服,在椅上坐下了,把湯婆子拿過來焐著,道:「再哭,我不喜歡了。」因又將椅子挪到霓喜跟前,雙膝夾住霓喜的肩膀,把湯壺擱在她的脖子背後,笑道:「燙死你!燙死你!」霓喜只是騰挪,並不理睬他。
如今他沒有別人,尚且不肯要我,等他有了人了,他家還有我站腳的地方么?鼓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我這才知道他的心了。」梅臘妮勸道:「凡事都得往寬處想。你這些年怎麼過來?也不急在這一時。你現守著個兒子,把得家定,怕怎的?」霓喜道:「梅師父你不知道,賊強人一輩子不發跡,少不得守著個現成的老婆,將就著點。偏他這兩年做生意順手,不是我的幫夫運就是我這孩子腳硬——可是他哪裡肯認帳?
轉得沒意思了,把孩子抱過來叼著嘴和他說話,扮著鬼臉,一聲呼哨,把孩子嚇得哭了,又道:「莫哭,莫哭,唱齣戲你聽!」
「夜晚下山,恐有不便。」霓喜道:「路上有巡警,還怕什麼?」
當下梅臘妮笑道:「米耳太太跟兩位小姐都避暑去了?」米耳先生應了一聲。梅臘妮笑道:「米耳先生,真虧你,一個人在家,也不出去逛逛。」米耳先生道:「衙門裡沒放假。」梅臘妮道:「衙門裡沒放假,太太跟前放了假啊!」米耳先生微微一笑道:「梅師父,原來你這麼壞!」霓喜忍不住,大著膽子插嘴道:「你以為尼姑都是好的么?你去做一年尼姑試試,就知道了。」她這兩句英文,雖是文法比眾不同一點,而且摻雜著廣東話,米耳先生卻聽懂了,便道:「我不是女人,怎麼能做尼姑呢?」霓喜笑道:「做一年和尚,也是一樣。做了神甫,就免不了要常常的向修道院里跑。」米耳先生哈哈大笑起來,架著鼻子的黃鬍子向上一聳一聳,差點兒把鼻子掀到腦後去了。從此也就忘了翻白眼,和顏悅色的向梅臘妮道:「這一位的英文說得真不錯。」梅臘妮道:「她家現開著香港數一數二的綢緞店,專做上等人的生意,怎不說得一口的好英文?」米耳先生道:「哦,怪道呢!」梅臘妮便介紹道:「米耳先生,倫姆健太太。」米耳先生背負著手,略略彎了彎腰。霓喜到了這個時候,卻又扭過身去,不甚理會,只顧摘下一片檸檬葉,揉搓出汁來,窩在手心裏,湊上去深深嗅著。
眾人把一個年紀最大的英國尼姑鐵烈絲往裡攙。鐵烈絲個子小而肥,白包頭底下露出一張燥紅臉,一對實心的藍眼珠子。如果洋娃娃也有老的一天,老了之後便是那模樣。別墅里養的狗躥到人身上來,鐵烈絲是英國人,卻用法文叱喝道:「走開!走開!」那狗並不理會,鐵烈絲便用法文咒罵起來。有個年輕的姑子笑道:「您老是跟它說法文!」鐵烈絲直著眼望著她道:「它又不通人性,它怎麼懂得英國話?」小尼與花匠抿著嘴笑,被梅臘妮瞅了一眼,方才不敢出聲。
只聽那米耳先生向梅臘妮說道:「我要央你https://read.99csw.com一件事。」梅臘妮問什麼事。米耳先生道:「我太太不在家,廚子沒了管頭,菜做得一天不如一天。你過來指點指點他,行不行?」梅臘妮一心要逞能,便道:「有什麼不行的?米耳先生,你沒吃過我做的葡萄牙雜燴罷?管教你換換口味。」米耳先生道:「好極了。時候也不早了,就請過來罷。就在我這兒吃晚飯。沒的請你的,你自己款待自己罷。」又道:「還有倫姆健太太,也請過來。你也沒吃過梅臘妮師太做的葡萄牙雜燴罷?不能不嘗嘗。」說著,有僕歐過來回話,米耳先生向這邊點了個頭,背過身去,說話間便走開了。
我說在頭裡,諒你也聽不進:旋的不圓砍的圓,你明媒正娶,花燭夫妻,未見得一定勝過我。」雅赫雅道:「水涼了,你再給我兌一點。」霓喜忽地提起水壺就把那滾水向他腿上澆,銳聲叫道:「燙死你!燙死你!」
霓喜將毛巾絞乾了,晾在窗外的繩子上,浴盆也抬了出去,放在樓梯口的角落裡,高聲喚店裡的學徒上來收拾,她自己且去揩抹房中地板上的水漬,一壁忙,一壁喊嚷道:「把人支使得團團轉,還有空去勾搭男人哩!也沒見這昏君,聽見風就是雨……」
霓喜二十四歲那年又添了個女兒,抱到天主教修道院去領了洗,取名瑟梨塔,連那大些的男孩也一併帶去受了洗禮。
「一年四季滿街賣的東西,什麼希罕?我看它,熟是沒熟,大也不會再大了。」
雅赫雅笑道:「怪不得姐兒急著想嫁人了,年歲也到了,私孩子也有了。」霓喜長長地嘆了口氣道:「別提孩子了!抱在手裡,我心裏只是酸酸的,也不知明天他還是我的孩子不是。趕明兒你有了太太,把我打到贅字型大小里去了,也不知是留下我還是不留下我。便留下我,也得把我趕到後院子里去燒火劈柴。我這孩子長大了也不知認我做娘不認?」
鐵烈絲一到便催開飯,幾個中國姑子上灶去了,外國姑子們便坐在廳堂里等候。吃過了,鐵烈絲睡午覺去了,梅臘妮取出一副紙牌來,大家鬥牌消遣,霓喜卻鬧著要到園子里去看看。梅臘妮笑道:「也沒見你——路上怕晒黑,這又不怕了。」霓喜站在通花園的玻璃門口,取出一面銅腳鏡子,斜倚著門框,攏攏頭髮,摘摘眉毛,剔剔牙齒,左照右照,鐿子上反映出的白閃閃的陽光,只在隔壁人家的玻璃窗上霍霍轉。
梅臘妮師太路過雅赫雅的綢緞店,順腳走進來拜訪。霓喜背上系著兜,馱著孩子,正在廚下操作。寒天臘月,一雙紅手插在冷水裡洗那銅吊子,銅釘的四周膩看雪白的豬油。兩個說了些心腹話。霓喜只因手上臟,低下頭去,抬起肩膀來,胡亂將眼淚在衣衫上"h了一h,嗚咽道:「我還有什麼指望哩?
雅赫雅如何容得她由著性兒鬧,又不便公然為那些事打她,怕她那張嘴,淮洪似的,嚷得盡人皆知;只得有的沒的另找碴兒。雅赫雅在外面和一個姓于的青年寡婦有些不清不楚,被霓喜打聽出來,也不敢點破了他,只因雅赫雅早就說在前:「你管https://read.99csw.com家,管孩子,只不准你管我!」霓喜沒奈何,也藉著旁的題目跟他慪氣,兩人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只是不得寧靜。
霓喜扯下一片葉子在自己下頜上蘇蘇搔著,斜著眼笑道:
曼聲唱起廣東戲來。姑子們笑道:「倫家奶奶倒真是難得,吹彈歌唱,當家立計,樣樣都精。」梅臘妮問道:「你有個乾妹妹在九如坊新戲院,是跟她學的罷?聽這聲口,就像個內行。」
米耳先生這座房子,歸了梅臘妮,便成了廟產,因此修道院里撥了兩個姑子在此看守,聽見梅臘妮一眾人等來到,迎了出來,笑道:「把轎子打發回去罷,今兒個就在這兒住一宿,沒什麼吃的,雞蛋乳酪卻都是現成。」梅臘妮道:「我們也帶了火腿熏肉,吃雖夠吃了,還是回去的好,明兒一早有神甫來做禮拜,聖壇上是我輪值呢,只怕趕不及。」姑子們道:
玩到日色西斜,鐵烈絲起身,又催著吃點心,吃了整整一個時辰,看看黑上來了,眾人方才到花園裡換一換空氣。一眾尼僧都是黑衣黑裙,頭戴白翅飛鳶帽,在黃昏中像一朵朵巨大的白蝴蝶花,花心露出一點臉來。惟有霓喜一人梳著時式的裘頭,用一把梳子高高捲起頂心的頭髮,下面垂著月牙式的前劉海,連著長長的水鬢;身穿粉紅杭紡衫褲,滾著金辮子;雖不曾纏過腳,一似站不穩,只往人身上靠。勾肩搭背起過一棵蛋黃花樹——那蛋黃花白瓣黃心,酷肖削了殼的雞子,以此得名——霓喜見一朵采一朵,聚了一大把,順手便向草窠里一拋。見了木瓜樹,又要吃木瓜。梅臘妮雙手護住那赤地飛霜的癭瘤似的果子,笑道:「還早呢,等熟了,一定請你吃。」
正說著,牆上一個人探了一探頭,是隔壁的花匠,向這邊的花匠招呼道:「阿金哥,勞駕接一接,我們米耳先生給梅臘妮師太送了一罐子雞湯來。」梅臘妮忙道:「折死我了,又勞米耳先生費心。早知你們老爺在家,早就來拜訪了。」那堵牆是沿著土岡子砌的,綠累累滿披著爬藤。那邊的花匠立在高處,授過一隻洋瓷罐。阿金搬梯子上去接過來,牆頭築著矮矮的一帶黃粉欄杆,米耳先生背倚著欄杆,正在指揮著小廝們搬花盆子。梅臘妮起先沒看見他,及至看清楚了,連忙招呼。米耳先生掉轉身向這邊遙遙地點了個頭道:「你好呀,梅臘妮師太?」那米耳先生是個官,更兼是個中國地方的外國官,自是氣度不凡,鬍鬚像一隻小黃鳥,張開翅膀托住了鼻子,鼻子便像一座山似的隔開了雙目,唯恐左右兩眼瞪人瞪慣了,對翻白眼,有傷和氣。頭頂已是禿了,然而要知道他是禿頭,必得繞到他後面去方才得知,只因他下頦仰得太高了。
轎子經過新築的一段平坦大道,一路上鳳尾森森,香塵細細,只是人煙稀少,林子里一座棕黑色的小木屋,是警察局分所,窗里伸出一隻竹竿,吊在樹上,晾著印度巡捕的紅色頭巾。那滿坑滿谷的淵淵綠樹,深一叢,淺一叢,太陽底下,鴉雀無聲,偶爾撥剌作響,是采柴的人鑽過了。從樵夫頭上望下去,有那蝦灰色的小小的香九-九-藏-書港城,有海又有天,青山綠水,觀之不足,看之有餘。霓喜卻把一方素綢手帕搭在臉上,擋住了眼睛,道:「把臉曬得黑炭似的。回去人家不認得我了。」又鬧樹枝子抓亂了頭髮,嗔那轎夫不看著點兒走,又把鬢邊掖著的花摘了下來道:「好烈的日頭,曬了這麼會子,就幹得像茶里的茉莉。」梅臘妮道:「你急什麼?到了那兒,要一籃也有。」另一個姑子插嘴道:「我們那兒的怕是日本茉莉罷?黃的,沒這個香。」又一個姑子道;「我們便沒有,米耳先生那邊有,也是一樣。」梅臘妮道:「多半他們家沒人在,說是上莫干山避暑去了。」霓喜伸直了兩條腿,偏著頭端詳她自己的腳,道:「一雙新鞋,才上腳,就給踩髒了,育嬰堂里那些孩子,一個個野馬似的,你們也不管管他!」又道:「下回做鞋,鞋口上不鑲這金辮子了,怪剌剌的!」
霓喜兜臉徹腮漲得通紅,道:「賊砍頭的,你幾時見我同男人勾搭過?」
「怪道呢,她這一席話把你聽了個耳滿心滿。你入了教,趕明兒把我一來二去的也勸得入了教,指不定還要到教堂裡頭補行婚禮呢!」霓喜一陣風旋過身來,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道:
姑子們笑道:「奶奶你不知道,為了防強盜,駐紮了些印度巡捕,這現在我們又得防著印度巡捕了!」
那鐵烈絲已是不中用了,梅臘妮正在壯年有為的時候,胖大身材,刀眉笑眼,八面玲瓏,領著霓喜看房子,果然精緻,一色方磚鋪地,綠粉牆,金花雪地磁罩洋燈,竹屏竹~*,也有兩副仿古劈竹對聯匾額;傢具雖是雜湊的,卻也齊全。霓喜讚不絕口。
霓喜小時候受了太多的折磨,初來的幾年還覺形容憔悴,個子也瘦小,漸漸的越發出落得長大美麗,臉上的顏色,紅的紅,黃的黃,像攙了寶石粉似的,分外鮮煥。閑時在店門口一站,把里裡外外的人都招得七顛八倒。惟有雅赫雅並不曾對她刮目相看。她受了雅赫雅的氣,唯一的維持她的自尊心的方法便是隨時隨地的調情——在色情的圈子裡她是個強者,一出了那範圍,她便是人家腳底下的泥。
你看他在外頭轟轟烈烈,為人做人的,就不許我出頭露面,唯恐人家知道他有女人。你說他安的是什麼心?若說我天生的是這塊料,不配見人,他又是什麼好出身?提起他那點根基來,笑掉人大牙罷了!」梅臘妮忙道:「我的好奶奶,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場面上的太太小姐,我見過無其數,論相貌,論言談,哪個及得上你一半?想是你人緣太好了,沾著點就粘上了,他只怕你讓人撕了塊肉去。」霓喜也不由得噗嗤一笑。
「你的意思我知道。我不配做你女人,你將來還要另娶女人。
「梅臘妮師太沒替你做媒么?」霓喜別過身去,從袖子里掏出手帕來抹眼睛。
笑道:「那便如何是好?」霓喜背著手,垂著頭,輕輕將腳去踢他的浴盆,道:「她勸我結婚。」雅赫雅道:「結婚么?同誰結婚呢?」霓喜恨得牙痒痒的,一掌將他打了個踉蹌,差一點滑倒在水裡,罵道:「你又來慪人!」雅赫雅笑得格格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