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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赫雅的綢緞店在這嘈雜的地方還數它最嘈雜,大鑼大鼓從早敲到晚,招徠顧客。店堂里掛著綵球,慶祝它這裏的永久的新年。黑洞洞的櫃檯里閃著一匹一匹堆積如山的印度絲帛的寶光。通內進的小門,門上弔著油污的平金玉色緞大紅裡子的門帘,如同舞台的上場門。門頭上懸著金框鏡子,鏡子上五彩堆花,描出一隻畫眉站在桃花枝上,題著「開張誌喜」幾個水鑽字,還有上下款。
米耳先生那隻戒指,霓喜不敢戴在手上,用絲絛拴了,吊在頸里,襯衫底下。轎子一搖晃,那有棱的寶石便在她心窩上一松一貼,像個紅指甲,抓得人心痒痒的,不由得要笑出來。她現在知道了,做人做了個女人,就得做個規矩的女人,規矩的女人偶爾放肆一點,便有尋常的壞女人夢想不到的好處可得。
霓喜就著陽台上的陰溝,彎腰為孩子把尿,一抬頭看見欄杆上也擱著兩盆枯了的小紅花,花背後襯著遼闊的海。正午的陽光曬著,海的顏色是混沌的鴨蛋青。一樣的一個海,從米耳先生家望出去,就大大的不同。樓下的鑼鼓「親狂親狂」敲個不了,把街上的人聲都壓下去了。
旁邊的夥計們圍上來勸解,好不容易拉開了雅赫雅兩口子。于寡婦一隻手挽著頭髮,早已溜了。霓喜渾身青紫,扶牆摸壁往裡走,櫃檯上有一把大剪刀,她悄悄地拿了,閃身在帘子裡頭,倒退兩步,騰出地位,的溜溜把剪刀丟出去。丟了出去,自己也心驚膽戰,在樓梯腳上坐下了,拍手拍腳大哭起來,把外面的喧嘩反倒壓了下去。
轎子看看走入鬧市,傾斜的青石坂上被魚販子桶里的水沖得又腥又粘又滑。街兩邊夾峙著影沉沉的石柱,頭上是陽台,底下是人行道,來往的都是些短打的黑衣人。窮人是黑色的;窮人的孩子,窮人的糖果,窮人的紙紮風車與鬢邊的花卻是最鮮亮的紅綠——再紅的紅與他們那粉紅一比也失了一色,那粉紅里彷彿下了毒。
竹轎經過米耳先生門首,米耳先生帶著兩隻狗立在千尋石級上,吹著口哨同她們打了個招呼,一隻狗潑剌剌跑了下來,又被米耳先生喚了上去。尼姑們在那裡大聲道別,霓喜只將眼皮撩了他一下,什麼也沒說。黃粉欄杆上密密排列著無數的烏藍砌花盆,像一隊甲蟲,順著欄杆往上爬,盆里栽的是西洋種的小紅花。
「那是隨方贈送,預備吃了葯過口的。單買杏脯,可沒有這個規矩。」霓喜嗔道:「也沒有看見做生意這麼呆的!難道買你的杏脯,就非得買你的葯?買了葯給誰吃?除非是你要死了——只怕醫了你的病,也醫不了你的命!」那夥計連腮帶耳紅了,道:「你這位奶奶,怎麼出口傷人?」霓喜道:「上門買東西,還得衝著你賠小心不成?」
霓喜挫了挫牙,想道:「他便如此明目張胆,我和那崔玉銘不合多說了兩句話,便鬧得一天星斗。昨兒那一出,想必就是為了崔玉銘——有人到他跟前搗了鬼。今天看情形也跑不了一頓打。為了芝麻大一點,接連羞辱了我兩回!」思想起來,滿腔冤憤,一時撈不到得用器具,豁朗朗一扯,將門頭上懸挂的「開張誌喜」描花鏡子綽在手中,掀開帘子,往外使勁一摔,鏡子從他們頭上飛過,萬道霞光,落在街沿上,嘩啦碎了,亮晶晶像潑了一地的水。
「個把蜜蜂算得了什麼?多捉兩個放在缸里還不容易?撈出來給老主顧一看,就信了。」玉銘笑道:「奶奶真會慪人!」當下連忙叫學徒打一臉盆水來,伺候霓喜揩凈衣裳。霓喜索性在他https://read.99csw.com們櫃檯裏面一張金漆八仙桌旁邊坐下,慢慢地絞手巾,擦了衣裳又擦手,一面和玉銘攀談,問他家鄉情形,店中待遇,又把自己的事說個不了。
「不用了,嫂子別費事!」兩下里你爭我奪,茶碗一歪,倒翻在桌上,霓喜慌忙取出抹布來揩拭桌布的漬子,道:「這茶漬倒不妨事,咖喱滴在白桌布上,最是難洗。」發利斯盤子的四周淋淋漓漓濺了些咖喱汁,霓喜擦著,擦著,直擦到他身邊來,發利斯局促不安。雅赫雅笑道:「大不了把桌布換了下來煮一煮,這會子你吃你的飯罷了,忙什麼?別盡自欺負我這兄弟。」霓喜笑道:「誰說他一句半句來著?也不怪他——沒用慣桌布。」說得發利斯越發紫漲了麵皮。
「媽在這裏頭。」梅臘妮探了探頭。一眼瞥見霓喜坐在店堂深處,八仙桌上放了一盆臉水,卻又不見她洗臉,只管將熱手巾把子在桌沿上敲打著,斜眼望著旁邊的夥計,餳成一塊。梅臘妮暗暗點頭,自去報信不提。
筵席上吃的是葡萄酒。散了席,回到客室里來喝咖啡,又換上一杯威士忌。霓喜笑道:「怎麼來了這一會兒,就沒斷過酒?」米耳先生道:「我們英國人吃酒是按著時候的,再沒錯。」
雅赫雅笑道:「你別看我這兄弟老實,人家會做生意,眼看著就要得法了。」霓喜忙將一隻手搭在發利斯肩上道:「真的么?你快快的發財,嫂子給你做媒,說個標緻小媳婦兒。」
霓喜笑道:「那麼,什麼時候你們不吃酒呢?」米耳先生想了一想道:「早飯以前我是立下了規矩,一滴也不入口的。」
那時又來了個主顧,藥方子上開了高麗參,當歸等十來味葯,研碎了和蜜搓成小丸。夥計叫他七日後來取,霓喜便道:「原來你們還有蜜。讓我瞧瞧。」崔玉銘走到店堂裏面,揭開一隻大缸的木蓋,道:「真正的蜂蜜,奶奶買半斤試試?」霓喜跟過來笑道:「大包小裹的,拿不了。」崔太銘找了個小瓦罐子來道:「拿不了我給你送去。」霓喜瞅著他道:「你有七個頭八個膽找到我家來!」這崔太銘用銅勺抄起一股子蜜,霓喜湊上去嗅了一嗅道:「怎麼不香?也不知是什麼東西混充的!」
她托在手上的戒指,是一隻獨粒的紅寶石,有指甲大。他在她一旁坐下,道:「可別再丟了。再丟了可不給你找了。」霓喜小聲道:「我那只是翠玉的。」米耳先生道:「你倒不放大方些,說:以後你在椅子縫裡找到了,你自己留下做個紀念罷。」
旁邊一個年輕的夥計忙湊上來道:「奶奶別計較他,他久慣得罪人。奶奶要杏脯,奶奶還沒嘗過我們制的梅子呢。有些人配藥,就指明了要梅子過口。」說著,開了紅木小抽屜,每樣取了一把,用紙托著,送了過來。霓喜嘗了,讚不絕口,道:「梅子也給我稱半斤。」一頭說著話,拿眼向那夥計上下打量,道:「小孩兒家,嘴頭子甜甘就好。」那店伙年紀不上二十,出落得唇紅齒白,一表人才,只是有點刨牙。頭髮生得低,腦門子上剃光了,還隱隱現出一個花尖。這霓喜是在街頭買一束棉線也要跟挑擔的搭訕兩句的人,見了這等人物,如何不喜?因道:「你姓什麼?」那人道:「姓崔。」霓喜道:
霓喜伸手弄著花,米耳先生便伸過手臂去兜住她的腰,又是捏,又是掐。霓喜躲閃不迭。米耳先生便解釋道:「不然我也不知道你是天生的細腰。西洋女人的腰是用鋼條跟鯨魚骨硬束出來的。細雖細,像鐵打九九藏書的一般。」霓喜並不理睬他,只將兩臂緊緊環抱著自己的腰。米耳先生便去拉她的手,她將手抄在短襖的衣襟下,他的手也跟過來。霓喜忍著笑正在撐拒,忽然低聲叫道,「咦?我的戒指呢?」米耳先生道:「怎麼?
吃完了飯,雅赫雅擦了臉,便和發利斯一同出去。霓喜道:「你們上哪兒去?可別把我們大兄弟帶壞了!」雅赫雅笑道:「與其讓嫂子把他教壞了,不如讓哥哥把他教壞了!他學壞了,也就不至於上嫂子的當了!」
他吩咐西崽把鋼琴上古銅燭台上的一排白蠟燭一齊點上了,向梅臘妮笑道:「我們來點音樂罷。好久沒聽見你彈琴,想必比前越髮長進了。」梅臘妮少不得謙遜一番。米耳先生道:
梅臘妮道:「我們要去就得去了。」當下叮嚀眾尼僧一番,便喚花匠點上燈籠相送,三人分花拂柳,繞道向米耳先生家走來。門首早有西崽迎著,在前引導。黑影里咻咻跑出幾條狼狗,被西崽一頓吆喝,旁邊走出人來將狗拴了去了。米耳先生換了晚餐服在客室里等候著。一到,便送上三杯雪梨酒來。梅臘妮吃了,自到廚房裡照料去了。這裏米耳先生與霓喜一句生,兩句孰,然而談不上兩句話,梅臘妮卻又走了回來,只說廚子一切全都明白,不消在旁監督。米耳先生知道梅臘妮存心防著他們,一時也不便支開她去。
孩子撒完了尿,鬧起來了,她方才知道自己在發愣,摸摸孩子的屁股,已經被風吹得冰涼的。回到房裡,梅臘妮上樓來向她告辭,取了緞子去了。那梅臘妮雖然千叮囑萬叮囑叫雅赫雅不要發作,只須提防著點,不容霓喜與米耳先生繼續來往,雅赫雅如何按捺得下?梅臘妮去了不多時,他便走上樓來,將花邊的樣本向床上一拋,一疊連聲叫找去年加爾加搭捎來的樣本,不待人動手尋覓便罵將起來,只說這家裡亂得狗窩似的,要什麼沒什麼。
「別客氣了。我那大女兒就是你一手教出來的。」梅臘妮背向著他們坐在琴凳上彈將起來。米耳先生特地點了一支冗長的三四折樂曲,自己便與霓喜坐在一張沙發上。那牆上嵌著烏木格子的古英國式的廳堂在燭光中像一幅黯淡的銅圖,只有玻璃瓶里的幾朵朱紅的康乃馨,彷彿是濃濃的著了色,那紅色在昏黃的照片上直凸出來。
米耳先生道:「找到了。你拿什麼謝我?」霓喜更不多言,劈手奪了過來,一看不覺啊呀了一聲,輕輕地道:「這算什麼?」
霓喜見他滿面陰霾,早猜到了來由,蹲在地上翻抽屜,微微側著臉,眼睛也不向他,嘆了口氣道:「你這脾氣呀——我真怕了你了!我正有兩句話說給你聽哩,偏又趕上你不高興的時候。」雅赫雅道:「你又有什麼話?」霓喜道:「我都有點不好意思說的。修道院的那些尼姑,當初你叫我遠著她們點,我不聽,如今我豈不是自己打嘴么?」雅赫雅道:「尼姑怎麼了?」霓喜道:「你不知道,昨天晚上,要不是拖著兩個孩子,我一個人摸黑也跑下山來了。」雅赫雅道:「怎麼了?」霓喜嘆道:「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梅臘妮師太有點叫人看不上眼。死活硬拉我到她一個外國朋友家吃飯。人家太太不在香港,總得避點嫌疑,她一來就走開了,可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當時我沒跟她翻臉,可是我心裏不痛快,她也看出來了。」雅赫雅坐在床沿上,雙手按著膝蓋,冷笑道;「原來如此。剛才她在這兒,你怎麼不當面跟她對一對詞兒?」霓喜道:「喲,那成嗎!你要是火上來了,read.99csw.com一跳三丈高,真把她得罪了,倒又不好了。她這種人,遠著她點不要緊,可不能得罪。你這霹靂火脾氣……我真怕了你了!」
霓喜立志要成為一個有身份的太太。嫁丈夫嫁到雅赫雅,年輕漂亮,會做生意,還有甚不足處?雖不是正頭夫妻,她替他養了兩個孩子了。是梅臘妮的話:她「把得家定」,他待要往哪裡跑?他只說她不是好出身,上不得台盤,他如何知道,連米耳先生那樣會拿架子的一個官,一樣也和她平起平坐,有說有笑的?米耳先生開起玩笑來有些不知輕重,可是當著她丈夫,那是決不至於的。……她既會應酬米耳先生,怎見得她應酬不了雅赫雅結識的那些買賣人?久后他方才知道她也是個膀臂。
「崔什麼?」那人笑道:「崔玉銘。」霓喜笑道:「誰替你取的名字?」崔玉銘笑了起來道:「這位奶奶問話,就彷彿我是個小孩兒似的。」霓喜笑道:「不看你是個小孩兒,我真還不理你呢?」
隨著鏡子,霓喜早躥了出去,拳足|交加,把于寡婦打得千創百孔,打成了飛灰,打成了一蓬煙,一股子氣,再從她那邊打回來。雅赫雅定了定神,正待伸手去抓霓喜,霓喜雙手舉起櫃檯上攤開的那一匹青蓮色印度綢,憑空橫掃過去,那匹綢子,剪去了一大半,單剩下薄薄幾層裹住了木板,好不厲害,克嚓一聲,于寡婦往後便倒,雅赫雅沾著點兒,也震得滿臂酸麻,霓喜越發得了意,向櫃檯上堆著的三尺來高一疊綢緞攔腰掃去,整疊的匹頭推金山倒玉柱塌將下來,千紅萬紫百玄色,閃花,暗花,印花,繡花,堆花,灑花,灑線,彈墨,椒藍點子,飛了一地上,霓喜跳在上面一陣踐踏。雅赫雅也顧不得心疼衣料,認明霓喜的衣領一把揪住,啪啪幾巴掌,她的頭歪到這邊,又歪到那邊,霓喜又是踢,又是抓,又是咬,他兩個扭做一團,于寡婦坐在地下只是喘氣,於家跟來的老媽子彎腰揀起於寡婦星散的釵環簪珥,順手將霓喜的耳墜子和跌碎了的玉鐲頭也揣在袖子里。
霓喜在同春堂,正在得趣之際,忽聞一聲咳嗽,裡間踱出一個瘦長老兒,平平的一張黃臉,不曾留須,對襟玉色褂子上罩著紅青夾背心,兩層都敞著紐扣,露出直的一條黃胸脯與橫的一條肚子,腳踏二藍花緞雙臉鞋,背著手轉了一圈。
霓喜啐了他一口,猜度著雅赫雅一定不是到什麼好地方去,心中不快,在家裡如何坐得穩,看著女傭把飯桌子收拾了,便換了件衣服,耳上戴著米粒大的金耳塞,牽著孩子上街。一路行來,經過新開的一家中藥店,認了認招牌上三個字,似乎有些眼熟,便踩著門檻兒問道:「你們跟堅道的同春堂是一家么?」裏面的夥計答道:「是的,是分出來的。」霓喜便跨進來,笑道:「我在你們老店裡抓過葯,你們送了這麼一小包杏脯,倒比外頭買的強。給我稱一斤。」那夥計搖手道:
這一日,也是合該有事。雅赫雅邀了一個新從印度上香港來的遠房表親來家吃便飯。那人名喚發利斯·佛拉,年紀不上二十一二,個子不高,卻生得肥胖紮實,紫黑麵皮,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微微凸出的大眼睛,一頭亂蓬蓬烏油油的捲髮,身穿印度條紋布襯衫,西裝褲子下面卻赤著一雙腳。霓喜如何肯放過他,在席上百般取笑。這發利斯納著頭只管把那羊脂烙餅蘸了咖喱汁來吃。雅赫雅嫌咖喱汁太辣,命霓喜倒杯涼水來。霓喜給了他一杯涼水,卻倒一杯滾燙的茶奉與發利斯,發利斯喝了一口,舌頭上越發九九藏書辣得像火燒似的,不覺攢眉吸氣。雅赫雅笑道:「你只是作弄他!還不另斟上來!」
雅赫雅恰巧在櫃檯上翻閱新送來的花邊樣本,與梅臘妮寒暄了幾句。霓喜心中未嘗不防著梅臘妮在雅赫雅跟前搬嘴,因有意的在樓下延挨著,無奈兩個孩子一個要溺尿,一個要餵奶,霓喜只得隨同女傭上樓照看,就手給梅臘妮找那塊零頭料子。
霓喜笑吟吟伸手待要潑去那茶,發利斯按住了茶杯,叫道:
晾著的一條拷綢褲子上滴了一搭水在她臉上。她聳起肩膀用衫子來揩,揩了又揩,揩的卻是她自己的兩行眼淚。憑什麼她要把她最熱鬧的幾年糟踐在這爿店裡?一個女人,就活到八十歲,也只有這幾年是真正活著的。
次日早晨,雅赫雅在樓上貯藏室查點貨色,夥計們隨侍在旁,一個學待在灶下燃火,一個打掃店面,女傭上街買菜去了。崔玉銘手提兩色蜜餞果子,兩罐于蜜,尋上門來,只說要尋樓上的三房客姓周的。學徒說已經搬了多時了,他問搬到哪裡去了,那學徒卻不知道。他便一路揚聲問上樓來。霓喜亂挽烏雲無精打采走出房來,見是他,吃了一嚇,將手捫住了嘴,一時出不了聲。雅赫雅從對房裡走出來,別的沒看見,先看見崔玉銘手裡拎著的小瓦缽子,口上粘著桃紅招牌紙,和霓喜昨日在藥店買來的是一般,情知事出有因,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兜臉一拳頭,崔玉銘從半樓梯上直滾下去,一跤還沒跌成,來不及地爬起來便往外跑。雅赫雅三級並一級追下樓去,踏在罐子滑膩的碎片上,嗤嗤一溜溜了幾尺遠,人到了店堂里,卻是坐在地下,復又掙起身來,趕了出去。
霓喜在樓上觀看,一個身子像撂在大海里似的,亂了主意。側耳聽外面,卻沒有嚷鬧的聲音,正自納罕,再聽時,彷彿雅赫雅和誰在那裡說笑,越發大疑,撐著樓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下來,生怕那汪著的蜜糖髒了鞋。掩到門帘背後張了一張,卻原來是于寡婦,和雅赫雅有些首尾的,來到店中剪衣料,雅赫雅氣也消了,斜倚在櫃檯上,將一匹青蓮色印度綢打開了一半,披在身上,比給她看。
崔太銘賭氣將勺子里的一個頭尾俱全的蜜蜂送到霓喜跟前道:「你瞧這是什麼?」霓喜噯喲了一聲道:「你要作死哩!甩了我一身的蜜!」便抽出腋下的手絹子在衣襟上揩抹,又道:
戒指丟了?」霓喜道:「吃了水果在玻璃盅里洗手的時候我褪了下來攥在手心裏的,都是你這麼一攪糊,準是溜到沙發墊子底下去了。」便伸手到那寶藍絲絨沙發里去掏摸。米耳先生道:「讓我來。」他一隻手撳在她這邊的沙發上,一隻手伸到她那邊沙發縫裡,把她扣在他兩臂之間,雖是皺著眉聚精會神地尋戒指,躬著腰,一張酒氣醺醺的臉只管往她臉上湊。霓喜偏過臉去向後讓著,只對他橫眼睛,又朝梅臘妮努嘴兒。
雅赫雅道:「用不著你張羅,我們大兄弟一心一意只要回家鄉去娶他的表妹。」發利斯聽不得這話,急得抓頭摸耳,央他住口。霓喜笑道:「他定下親了?」雅赫雅拿眼看著發利斯,笑道:「定倒沒有定下。」霓喜道:「兩個人私下裡要好?」雅赫雅噗哧一笑道:「你不知道我們家鄉的規矩多麼大,哪兒容得你私訂終身?中國女人說是不見人,還不比印度防得緊。你叫發利斯告訴你,他怎樣爬在樹上看他表姊妹們去了面幕在園子里踢球,叫他表姊妹知道了,告訴舅舅去,害得他挨了一頓打。」霓喜笑不可抑,把發利斯的肩膀捏一捏,然後一read.99csw.com推,道:「你太痴心了!萬一你回去的時候,表姊妹一個個都嫁了呢?」雅赫雅笑道:「橫豎還有表嫂——替他做媒。」霓喜瞟了雅赫雅一眼。
梅臘妮奏完了這支曲子便要告辭:道:「明兒還得一早就趕回去當值呢,倫姆健太太家裡也有事,誤不得的。」米耳先生留不住,只得送了出來,差人打燈籠照路,二人帶著幾分酒意,踏月回來。梅臘妮與霓喜做一房歇宿,一夜也沒睡穩,不時起來看視,疑心生暗鬼,只覺得間壁牆頭上似乎有燈籠影子晃動。次日絕早起身。便風急火急地催著眾人收拾下山。
霓喜瞟了他一眼道:「憑什麼我要跟你換一個戴?再說,也談不上換不換呀,我那一個還不一定找得到找不到呢。」米耳先生道:「只要有,是不會找不到的。只要有。」說著,笑了。他看準了她是故意地哄他,霓喜心裏也有數,便撅著嘴把戒指撂了過來道:「不行,我只要我自己的。」米耳先生笑道:「你為什麼不說你的是金剛鑽的呢?」霓喜恨得咬牙切齒,一時也分辯不過來。這時候恰巧梅臘妮接連地回了兩次頭,米耳先生還待要親手替她戴上戒指,霓喜恐被人看見了,更落了個痕迹,想了一想,還是自己套上了,似有如無的,淡淡將手擱在一邊。
霓喜一路尋思,轎子業已下山。梅臘妮吩咐一眾尼僧先回修道院去,自己卻待護送霓喜母子回家。霓喜說了聲不勞相送,梅臘妮道:「送送不打緊。你說你孩子做衣裳多下來一塊天藍軟緞,正好與我們的一個小聖母像裁件披風,今兒便尋出來與我帶去罷。」霓喜點頭答應。
她那八歲的兒子吉美,她抓了一把杏脯給他,由他自己在藥店門首玩耍,卻被修道院的梅臘妮師太看見了。梅臘妮白帽黑裙,挽著黑布手提袋,夾著大號黑洋傘,搖搖擺擺走過。吉美和她一向廝熟,便撲上去抱住膝蓋,摩弄她裙腰上懸挂的烏木念珠,小銀十字架。梅臘妮笑道:「怎麼放你一個人亂跑,野孩子似的?誰帶你出來的?」吉美指著藥店道:
雅赫雅被她三言兩語堵住了,當場竟發不出話來。過後一想,她的話雖不見得可靠,梅臘妮也不是個好人。再見到梅臘妮的時候,便道:「你們下次有什麼集會,不用招呼我家裡那個了。她糊塗不懂事,外頭壞人又多。」梅臘妮聽出話中有活,情知是霓喜弄的鬼,氣了個掙,從此斷了往來,銜恨於心,不在話下。
眾夥計一起鴉雀無聲。霓喜悄悄地問崔玉銘道:「是你們老闆?」玉銘略略點頭,連看也不便朝她看。霓喜自覺掃興,拾綴了所買的各色茶食,拉了孩子便走。到家正是黃昏時候。雅赫雅和發利斯做了一票買賣回來,在綢緞店店堂裏面坐地,叫了兩碗面來當點心。梅臘妮業已尋到店裡來,如此這般將方才所見告訴了他,又道:「論理,我出家人不該不知進退,再三地在你老闆跟前搬是非,只是你家奶奶年輕,做事不免任性些,怕要惹外頭人議論。這些時我雖沒和她見面,往常我們一直是相好的,讓人家疑心是我居心不正,帶累了你們奶奶,我一個出家人,可擔不起這一份罪名。再則我們修道院里也不止我一個人,砍一枝,損百技,上頭怪罪下來,我還想活著么?」雅赫雅聽了這話,不問虛實,候霓喜來家,立意要尋非廝鬧,一言不合,便一把採過頭髮來,揪得她兩眼反插上去。發利斯在旁嚇愣住了。霓喜緩過一口氣來之後,自不肯善罷甘休,丟盤摔碟,跳了一場,心中只道雅赫雅在外面相與了下流女人,故此一來家便烏眼雞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