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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喜聽他口氣,斬釘截鐵,想必今番是動真氣了,不犯著吃眼前虧,不如暫且出去避一避,等他明白過來了再說。趁眾人勸著,便一路哭上樓去,撿衣服,雅赫雅貴重些的物件都沒有交給她掌管,更兼他過日子委實精明,霓喜也落不下多少體己來。她將箱子兜底一掀,嘩啦把東西倒了一地,箱底墊著的卻是她當日從鄉下上城來隨身帶著的藍地小白花土布包袱,她把手插到那粗糙的布里,一歪身坐在地下,從前種種彷彿潮水似的滾滾而來,她竟不知道身子在什麼地方了。
雖然他全知道了,霓喜依舊重新訴說一遍,道:「雅赫雅聽了娼婦的鬼話,把我休了,撇下我母子三個,沒個倚傍。可憐我舉目無親的……發利斯,見了你就像見了親人似的,怎叫我不傷心!」說著,越發痛哭起來,發利斯又不便批評雅赫雅的不是,無法安慰她,只得從褲袋裡取出一疊子鈔票,待要遞過去,又嫌冒昧,自己先把臉漲紅了,撈了撈頂心的頭髮,還是送了過來,霓喜不去接他的錢,卻雙手捧住他的手,住懷裡拉,欲待把他的手擱在她心口上,道:「發利斯,我就知道你是個厚道人。好心有好報……」發利斯掙脫了手,在空中頓了一頓,似乎遲疑了一下,方才縮回手去;縮回去又伸了出來,把錢放在她手裡的活計上,霓喜瞪了他一眼,眼鋒未斂,緊跟著又從眼尾微微一瞟,低聲道:「誰要你的錢?
喜得那兩天崔玉銘下鄉探母去了,不在跟前。玉銘回來的時候,如何容得下旁人。第一天到香港,夥計們沽了酒與他接風,他借酒蓋住了臉,便在樓下拍桌子大罵起來,一腳踏在板凳上,說道:「我們老闆好欺負,我們穿青衣,抱黑柱,不是那吃糧不管事的人,拼著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替我們老闆出這口氣!」堯芳那天不在家,他內侄在樓上聽見此話,好生不安,霓喜忙替他穿衣戴帽,把他撮哄了出去,道:
那老媽子冷笑了一聲道:「原是呢,錢賺飽了,也該走了,再不走,在舊奶奶手裡賺的錢,都要在新奶奶手裡貼光了!」霓喜便叫她滾,她道:「辭工我是要辭的,我到老闆跟前辭去。」
第二天,她訪出了他寓所的地址,特地去看他,恰巧他出去了,霓喜留下了口信兒,叫他務必到修道院來一趟,有緊要的事與他商量。盼了幾日,只不見他到來。
「爹在陽台上,還有點風絲兒,娘在屋裡,還放著帳子,莫不悶死了!」丫頭攔他不及,霓喜聽見他說話,只做解手樣,從帳子背後掀帘子出來,問他要什麼。銀官說了。霓喜道:「看你五心煩躁的,恨不得早早的把先生打發走了完事。你這樣念書,念一百年也不中用。把你妹妹許配給你,將來你不成器,辱沒煞人!不長進的東西,叫我哪一個眼睛看得上你?」
這一天,她坐在會客室里伴著兩個小尼做活,玻璃門大敞著,望出去是綠草地,太陽霧沌池的,像草里生出的煙——是香港所特有的潮濕的晴天。霓喜頭髮根子里癢梭梭的,將手裡的針颳了刮頭皮,忽見園子里有個女尼陪著個印度人走過,那人穿一身緊小的白色西裝,手提金頭手杖,不住的把那金頭去叩著他的門牙,門牙彷彿也鑲了一粒金的,遠看看不仔細。霓喜失驚道:「那是發利斯么?」小尼道:「你認識他?
須臾,只見雅赫雅手握著剪刀口,立在她跟前道:「你給我走!你這就走!你不走我錐瞎你眼睛!」霓喜哭道:「你要我走到哪兒去?」雅赫雅道:「我管你走到哪兒去?我不要你了。」霓喜道:「有這麼容易的事,說不要就不要了?我跟了九九藏書你十來年,生兒養女,吃辛吃苦,所為何來?你今日之下,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一頭哭,一頭叫起撞天屈來,雅赫雅發狠,將剪刀柄去砸她的頭,道:「你真不走?」霓喜順勢滾在地上撒起潑來,道:「你好狠心!你殺了我罷!殺了我罷——不信你的心就這樣狠!」
你害得我還不夠!」
「不知哪個夥計在外頭喝醉了,回來發酒瘋,等你姑丈回來了,看我不告訴他!」那內侄去了,玉銘歪歪斜斜走了上來,霓喜趕著他打,道:「不要臉的東西,輪得著你吃醋!」心裏卻是喜歡的。
霓喜日長無事,操作慣了的,如今呼奴使婢,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閑得不耐煩了,心裏自有一宗不足處,此時反倒想起雅赫雅的好處來,幸得眼前有個崔玉銘,兩個打得火一般熱。霓喜暗地裡貼他錢,初時偷偷地貼,出手且是爽快,落後見竇堯芳不恁的計較這些事,她倒又心疼錢起來。玉銘眼皮子淺,見什麼要什麼,要十回只與他一回,在霓喜已是慷慨萬分了。她一輩子與人廝混,只是拿的,沒有給的份兒;難得給一下,給得不漂亮,受之者心裏也不舒服,霓喜卻見不到這些。
玉銘道:「我們老闆自從那一次看見了你。」按照文法,這不能為獨立的一句話,可是聽他的語氣,卻是到此就全了。他接下去道:「他聞說你現在出來了,他把家眷送下鄉去了。問你,你要是肯的話,可以搬進來住,你的兩個孩子他當自己的一般看待。他今年五十七,堅道的同春堂是省城搬來的兩百年老店,中環新近又開了支店。他姓竇,竇家的番禺是個大族,鄉下還有田地。將來他決不會虧待了你的。」
他看了信,把自己氣病了,還抵死瞞著她,怕她生氣。你說男人傻起來有多傻!」霓喜聽了此話,便是一愣,三腳兩步走開了,靠在樓梯欄杆上,樓梯上橫搭著竹竿,上面掛一隻鳥籠,她把鳥籠格子里塞著的一片青菜葉拈在手中,逗那鳥兒,又聽屋裡說道:「撐大了眼睛往後瞧罷,有本事在這門子里待一輩子!有一天惡貫滿盈,大家動了公憤,也由不得老的做主了,少不得一條棒攆得她離門戶的!竇家的人還不曾死絕了。」
跳了一陣,逼那老媽子立時三刻捲鋪蓋。老媽子到下房去了半晌,霓喜待要去催,走到門首,聽見這老媽子央一個同事的幫她打鋪蓋,兩人一遞一聲說道:「八輩子沒用過傭人,也沒見這樣的施排!狂得通沒個褶兒!可憐我們老闆給迷得失魂落魄的,也是一把年紀,半世為人了,男人的事,真是難講。你別說,他自己心裏也明白,親戚朋友,哪一個不勸?
數落了一頓,又恐驚醒了堯芳,不敢揚聲,暫且捺下一口氣,候到天色已晚,銀官下了學,得便又把他拘了來道:「不是我愛管閑事,你不用功,人家說你不學好,倒要怪我那兩個孩子帶著你把心玩野了,我在你爹面上須過不去。我倒要考考你的書!」逼著他把書拿了出來,背與她聽。她閑常看看唱本,頗識得幾個字,當下認真做起先生來,背不出便打,背得出便打岔,把書劈面拋去,罰他跪在樓板上。堯芳心疼兒子,當面未和霓喜頂撞,只說這孩子天分差些,不叫他念書了,把他送到一個內侄的店鋪里去學生意。霓喜此時卻又捨不得丟開手,只怕銀官跳出了她的掌握,日後她操縱不了竇家的產業。因又轉過臉來,百般護惜,口口聲聲說他年紀太小了,不放心他出去。堯芳無奈,找了他那內侄來親自與她說項。霓喜見是他老婆的侄子,存心要耍弄耍弄他,孩子便讓他領去了,她拎https://read.99csw.com著水果籃子替換衣裳,只做看孩子,一禮拜也要到他店裡去走個五七遭。
地段不大好,可是英皇道的地皮這兩年也漸漸值錢了,都說還要漲。我立了張字據,算是盤給他了,我家裡人決不能說什麼說。」霓喜心頭怦怦亂跳,一時沒聽懂他的意思,及至會過意來,又不知如何對答。她一隻手撐在里床,俯下身去察看他的神色,他卻別過臉去,嘆口氣,更無一語。
「叫你們別把筷子搠到油鍋里去,把筷子頭上都炙糊了,炙焦了又得換新的。想盡方法作踐東西,你老闆不說你們不會過日子,還當我開花賬,昧下了私房錢哩!」其實這幾雙筷子,雖有些是黑了半截,卻也有幾隻簇嶄新的。霓喜詫異道:「這新的是哪兒來的?我新買了一把收在那裡,也不同我說一聲,就混拖著用了?」那老媽子也厲害,當時並不做聲,霓喜急忙拉開抽屜看時,新置的那一束毛竹筷依然原封未動。老媽子這才慢條斯理說道:「是我把筷子燒焦了,怕奶奶生氣,賠了你兩雙。」霓喜不得下台,頓時腮邊一點紅起,紫漲了麵皮,指著她罵道:「你賠,你賠,你拿錢來訛著我!你一個幫人家的,哪兒來的這麼些錢?不是我管家,由得你們踢天弄井;既撞到我手裡,道不得輕輕放過了你們!你們在竇家待了這些年,把他家的錢嫌得肥肥的,今日之下倒拿錢來堵我的嘴!」
眾人恐雅赫雅又要用強,上前勸解,雅赫雅冷冷地道:
只要你是真心顧憐我,倒不在乎錢。」
發利斯著了慌,一眼看見愛蘭師太遠遠立在會客室玻璃門外,便向她招手高叫道:「我走了,打攪打攪。」三腳兩步往園子外面跑,愛蘭師太趕上來相送,發利斯見有人來了,膽子一壯,覺得在霓喜面上略有點欠周到,因回頭找補了一句道:「嫂子你別著急,別著急。錢你先用著。」說著,人早已去遠了。霓喜將錢點了一點,心中想道:「他如此的怕我,卻是為何?必定是動了情,只是礙在雅赫雅份上,不好意思的。」
這霓喜在同春堂一住五年,又添了兩個兒女。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外間雖有些閑話,堯芳只是不做聲,旁人也說不進話去。霓喜的境遇日漸寬綽,心地卻一日窄似一日。每逢堯芳和鄉下他家裡有書信來往,或是趁便帶些鹹魚臘肉,霓喜必定和他不依,唯恐他寄錢回家,每每把書信截了下來,自己看不完全,央人解與她聽,又信不過人家。
她在薄扶倫修道院一住十天,尼姑們全都彷彿得了個拙病,一個個變成了寡婦臉,尖嘴縮腮,氣色一天比一天難看。
瑟梨塔伸出一隻小手來揪扯母親的頸項。霓喜兩眼筆直向前看著,人已是痴了,待要扳開瑟梨塔的手,在空中撈來撈去,只是撈不到。瑟梨塔的微黃的小手摸到霓喜的臉上,又摸到她耳根上。
這一天傍晚,小尼傳進話來說有人來找她,霓喜抱著瑟梨塔匆匆走將出來,燈光之下,看得親切,卻是崔玉銘。霓喜此番並沒有哭的意思,卻止不住紛紛拋下淚來,孩子面朝後趴在她肩上,她便扭過頭去偎著孩子,借小孩的袍褲遮住了臉。崔玉銘青袍黑褂,頭上紅帽結,笑嘻嘻地問奶奶好。霓喜心中煩惱,抱著孩子走到窗戶跟前,側倚窗檯,仰臉看窗外,玻璃的一角隱隱的從青天里泛出白來,想必是月亮出來了。靠牆地上擱著一盆繡球花,那繡球花白里透藍,透紫,便在白晝也帶三分月色;此時屋子裡並沒有月亮,似乎就有個月亮照著。霓喜對於崔玉銘,正是未免有情,只是在目前,安全第一,只得把情愛暫打靠read.99csw.com後了。因顫聲道:「你還來做什麼?
「用不著勸我,倒是勸勸她,她是知趣的,把隨身的東西收拾起來,多也不許帶,孩子不許帶,馬上離了我的眼前,萬事全休。不然的話,我有本事把當初領她的人牙子再叫了來把她賣了。看她強得過我!」說著,滿臉烏黑,出去坐在櫃檯上。
她索索抖著,在地板上爬過去,摟住她八歲的兒子吉美與兩歲的女兒瑟梨塔,一手摟住一個,緊緊貼在身上。她要孩子來證明這中間已經隔了十二年了。她要孩子來擋住她的恐怖。在這一剎那,她是真心愛著孩子的。再苦些也得帶著孩子走。少了孩子,她就是赤條條無牽挂的一個人,還是從前的她。……雅赫雅要把孩子留下,似乎他對子女還有相當的感情。那麼,如果她堅持著要孩子,表示她是一個好母親,他受了感動,竟許回心轉意,也說不定。霓喜的手臂仍然緊緊箍在兒女身上,心裏卻換了一番較合實際的打算了。
玉銘手頭有幾個閑錢,里裡外外連小衫褲都換了綢的,尖鞋凈襪,扎括得自與眾人不同,三天兩天買了花生瓜子龍蚤甜姜請客,哄得吉美瑟梨塔趕著他只叫大哥。
家鄉的信一封一封地寄來,這邊的事敢情那邊比咱們還清楚。
她抱著瑟梨塔牽著吉美挽著個包裹下樓來,雅赫雅道:
堯芳道:「我要去了,你自己凡事當心,我家裡人多口雜,不是好相與的。銀官同你女兒的親事,只怕他們不依,你也就撂開手算了罷。就連我同你生的兩個孩子,也還是跟著你的好,歸他們撫養,就怕養不大。你的私房東西,保得住便罷,倘若保不住,我自有別的打算。我的兒,你做事須要三思,你年紀輕輕,拖著四個孩子,千斤重擔都是你一個人挑。
水鄉的河岸上,野火花長到四五丈高,在烏藍的天上密密點著硃砂點子。終年是初夏。初夏的黃昏,家家戶戶站在白粉牆外捧著碗吃飯乘涼,蝦醬炒蓊菜拌飯吃。豐腴的土地,然而霓喜過的是挨餓的日子,采朵草花吸去花房裡的蜜也要回頭看看,防著腦後的爆栗。睡也睡不夠,夢裡還是挨打,挨餓,間或也吃著許多意想不到的食物。醒來的時候,黑房子里有潮濕的腳趾的氣味,橫七豎八睡的都是苦人。這些年來她竭力地想忘記這一切。因為這一部分的回憶從未經過掀騰,所以更為新鮮,更為親切。霓喜忽然疑心她還是從前的她,中間的十二年等於沒有過。
是個珠寶客人,新近賺了大錢。愛蘭師太帶了他來參觀我們的孤兒院,想要他捐一筆款子。」只見愛蘭師太口講指划,發利斯·佛拉讓她一個人在煤屑路上行走,自己卻退避到草地上。修道院的草皮地須不是輕易容人踐踏的,可見發利斯是真有兩個錢了。霓喜手拿著活計就往外跑,到門口,又煞住了腳,向小尼拜了兩拜道:「多謝你,想法子把愛蘭師太請進來,我要跟那人說兩句話哩。我們原是極熟的朋友。」
崔玉銘道:「那天都是我冒失的不是,求奶奶鑒諒。我也是不得已。」他咳嗽了一聲,望望門外,見有人穿梭往來,便道:「我有兩句話大胆要和奶奶說。」霓喜看看肩上的孩子已是盹著了,便放輕了腳步把玉銘引到玻璃門外的台階上。台階上沒有點燈,也不見有月光。一陣風來,很有些寒意。玉銘道:「我自己知道闖下了禍,原不敢再見奶奶的面,無奈我們老闆一定要我來。」霓喜詫異道:「什麼?」玉銘不語。霓喜怔了一會,問道:「那天呢?也是你們老闆差你來的么?」玉銘道:「那倒不是。」說話之間,不想下起雨來了,酣風吹著飽飽的雨點,啪噠啪https://read.99csw.com噠打在牆上,一打就是一個青錢大的烏漬子,疏疏落落,個個分明。
霓喜撥轉身來往上房走,也忘了手裡還拿著那青菜葉,葉子上有水,冰涼的貼在手心上,她心上也有巴掌大的冰涼的一塊。走到房裡,竇堯芳歪在床上,她向床上一倒,枕著他的腿哭了起來。堯芳推推她,她哭道:「我都知道了,誰都恨我,恨不得拿長鍋煮吃了我。我都知道了!」她一面哭,一面搖撼著,將手伸到懷裡去,他襯衫口袋裡有一疊硬硬的像個對摺的信封。她把手按在那口袋上,他把手按在她手上,兩人半晌都不言語。堯芳低低地道:「你放心。我在世一日,不會委屈了你。」霓喜哭道:「我的親人,有一天你要有個山高水低……」堯芳道:「我死了,也不會委屈了你。當初你跟我的時候,我怎麼說來?你安心便了,我自有處置。」霓喜嗚咽道:「我的親人……」自此恩愛愈深。堯芳的病卻是日重一日,看看不起,霓喜衣不解帶服侍他,和崔玉銘難得在黑樓梯上捏一捏手親個嘴。這天晚上,堯芳半夜裡醒來,喚了霓喜一聲。霓喜把小茶壺裡兌了熱水送過來,他搖搖頭,執住她的手,未曾開言,先淚流滿面。霓喜在他床沿上坐下了,只聽見壁上的掛鐘「滴搭玳搭,滴搭玳搭」走著,鳥籠上矇著黑布罩子,電燈上矇著黑布罩子,小黃燈也像在黑罩子里睡著了。玻璃窗外的月亮,暗昏昏的,也像是蒙上了黑布罩子。
霓喜只得不時地拿出錢來添菜,打點底下人,又獻著勤兒,幫著做點細活,不拿強拿,不動強動。閑時又到乾姊妹家走了幾遭,遇見的無非是些浮頭浪子,沒有一個像個終身之靠。在修道院里有一次撞見了當初贈她戒指的米耳先生,他觸動前情,放出風流債主的手段,過後聞知她已經從倫姆健家出來了,現拖著兩個孩子,沒著沒落的,又知她脾氣好生難纏,他是個有身家的人,生怕被她訛上了,就撂開手了。尼姑們看準了霓喜氣數已盡,幾次三番示意叫她找房子搬家。霓喜沒奈何,在英皇道看了一間房,地段既荒涼,兼又是與人合住,極是狹隘腌髒的去處,落到那裡去,頓時低了身份,終年也見不著一個齊整上流人,再想個翻身的日子,可就難了。因此上,她雖付了定錢,只管俄延著不搬進去。正在替修道院聖台上縫一條細麻布挑花桌圍,打算把角上的一朵百合花做得了再動身。
「你把孩子帶走,我也不攔你。我也不預備為了這個跟你上公堂去打官司。只是一件:孩子跟你呢,我每月貼你三十塊錢,直到你嫁人為止。孩子跟我呢,每月貼你一百三。」霓喜聽了,知道不是十分決策,他也不會把數目也籌劃好了,可見是很少轉圜的餘地了,便冷笑道:「你這帳是怎麼算的?三個人過日子倒比一個人省。」雅赫雅道:「你有什麼不懂的?我不要兩個孩子歸你。你自己酌量著辦罷。」霓喜道:「我窮死了也還不至於賣孩子。你看錯了人了。」雅赫雅聳了聳肩道:「都隨你。」因將三十塊港幣撂了過來道:「以後我不經手了,按月有夥計給你送去。你也不必上門來找我——你這個月來,下個月的津貼就停了。」霓喜將洋錢擲在地上,復又扯散了頭髮大鬧起來,這一次,畢竟是強弩之末,累很了,饒是個生龍活虎的人,也覺體力不支,被眾人從中做好做歹,依舊把洋錢揣在她身上,把她送上了一輛洋車。霓喜心中到底還希冀破鏡重圓,若是到小姊妹家去借宿,人頭混雜,那班人雅赫雅素來是不放心的,倒不如住到修道院里去,雖與梅臘妮生了嫌隙,究竟那裡是清門凈戶,再多九-九-藏-書疑些的丈夫也沒的編派。
霓喜跳腳道:「你別抬出老闆來嚇唬我,雖說一日為夫,終身是主,他哪,我要他坐著死,他不敢睡著死!你們一個個的別自以為你們來在我先,你看我叫你們都滾蛋。」
霓喜自從跟了竇堯芳,陡然覺得天地一寬。一樣是店堂樓,這藥材店便與雅赫雅的綢緞店大不相同,屋宇敞亮,自不待言,那竇堯芳業已把他妻女人等送回原籍去了,店裡除卻夥計,另使喚著一房人口,家下便是霓喜為大。竇堯芳有個兒子名喚銀官,年方九歲,單把他留在身邊,聘了先生教他讀書記帳。霓喜估量著竇堯芳已是風中之燭,要作個天長地久的打算,蓄意要把她女兒瑟梨塔配與銀官,初時不過是一句戲言,漸漸認真起來,無日無夜口中嘈嘈著,竇堯芳只得含糊應承了。當時兩人雖是露水夫妻,各帶著各的孩子,卻也一心一意過起日子來。霓喜黃烘烘戴一頭金首飾。她兩個孩子,吉美與瑟梨塔,霓喜忌諱說是雜種人,與銀官一般袍兒套兒打扮起來。修道院的尼僧,霓喜嫌她們勢利,賭氣不睬她們了。舊時的小姊妹,又覺出身忒低,來往起來,被店裡的夥計瞧在眼裡,連帶的把老闆娘也看扁了。竇家一班親戚,怕惹是非,又躲得遠遠的,不去兜攬她,以此也覺寂寞。
一席話直說到霓喜心裏去,不由得紛紛落淚,雖未放聲,卻哭得肝腸崩裂。堯芳歇過一口氣來,又道:「我把英皇道的支店給了玉銘。去年冬天在那邊弄了個分店,就是這個打算。
這一日,鄉下來了個人,霓喜疑心是堯芳的老婆差了來要錢的,心中不悅,只因堯芳身子有些不適,才吃了葯躺下了,一時不便和他發作,走到廚房裡來找碴兒罵人。碗櫥上有個玻璃罐,插著幾把毛竹筷子,霓喜抽出幾隻來看看道:
玉銘這下半截子話是退到玻璃門裡面,立在霓喜背後說的,一面說,一面將手去拂撣肩膀上的水珠子。說罷,只不見霓喜答理。他呵喲了一聲道:「你怎麼不進來?你瞧,孩子身上都潮了。」霓喜摸摸孩子衣服,解開自己的背心,把孩子沒頭沒臉包住了。玉銘道:「你怎麼不進來?」隨著他這一聲呼喚,霓喜恍恍惚惚地進來了,身上頭上淋得稀濕,懷裡的孩子醒過來了,還有些迷糊,在華絲葛背心裏面舒手探腳,乍看不知道裏面藏著個孩子,但見她胸膛起伏不定,彷彿呼吸很急促。
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憑你這份脾氣,這份相貌,你若嫁個人,房裡還有別的人的,人也容不得你,你也容不得人。我看你還是一夫一妻,揀個稱心的跟了他。你不是不會過日子的,只要夫妻倆一心一計,不怕他不發達。」
霓喜一路喚著「發利斯,發利斯!」飛跑到他跟前,及至面對面站住了,卻又開口不得,低下頭又用指甲剔弄桌圍上挑繡的小紅十字架,又緩緩地隨著線腳尋到了戳在布上的針,取下針來別在衣襟上。發利斯也彷彿是很窘,背過手去,把金頭手杖磕著後腿。霓喜小拇指頂著挑花布,在眼凹里輕輕拭淚,嗚咽道:「發利斯……」發利斯道:「我都知道了,嫂子。我也聽說過。」
霓喜跟了同春堂的老闆竇堯芳。從綢緞店的店堂樓上她搬到了藥材店的店堂樓上。
霓喜對於自己的孩子們雖不避忌,有時不免嫌那銀官礙眼。一日,竇堯芳在陽台上放張藤塌打中覺,霓喜手撐著玻璃門,看小丫頭在風爐上煨綠豆湯,玉銘躡手躡腳走上樓來,向裡屋一鑽,霓喜便跟了進去。恰巧銀官三不知撞了來問綠豆湯煮好了不曾,先生吃了點心要出去看朋友哩。丫頭喝叫他禁聲,道:「你爹娘都在睡覺。」銀官向屋裡探了探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