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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兒再去買去。剛才我叫陶媽去買枇杷去了,等著吃枇杷吧。」五太太對於吃零食最感興趣,平常總是她領看頭想吃這個,想吃那個,買了來大家一塊兒吃,所以她每月貼在這上面的錢為數很可觀。那些妯娌們其實也不短吃她的,在背後卻常常批評,說大家同時拿這一點月費,只有她一個人又沒有小孩,又沒有什麼別的負擔,全給她瞎花了。
陶媽送了茶進來,五太太笑道:「姨,我們正是三缺一。」
五太太讓三太太吃枇杷,老姨太早已剝了一顆,把那枇杷皮剝成一朵倒垂蓮模樣,蒂子朝下,十指尖尖擎著送了過來。老姨太從前是堂子里出身,這種應酬功夫是最拿手的。五太太在旁說道:「今年的枇杷不好,沒有買著一回甜的。」三太太道:「今天田上來了人,帶了好些枇杷來,不知道比這兒買的可好些。還帶了些糯米來。哦,那兩個丫頭也買來了。」
她是填房,前面那太太死得很早,遺下一子一女。五老爺年紀輕輕的,倒已經有了三房姬妾,後來因為要續弦,把她們都打發了,單留下一個三姨太太,這五老爺在他們兄弟間很是一個人才,談吐又漂亮,心計又深,老輩的親戚們說起來,都說只有他一個人最有出息,頗有重振家聲的希望。果然他出去做過兩任官,很會弄錢。可惜更會花錢。揮霍起來,手面大得驚人。
當下她向陶媽囑咐了一番,便回到自己房裡去,三太太婉小姐老姨太幾個人干坐在牌桌旁邊,正等得不耐煩,嗑了一地的瓜子。五太太急急地入座,馬上就又打了起來。陶媽進來倒茶,五太太一面打著牌,又賠笑向陶媽說道:「老陶,等會兒菜里少擱點醬油,昨天那魚太咸了一點。」陶媽頓時把臉一沉,拖長了聲氣說道:「哦,太咸啦?」五太太忙笑道:
那女傭陶媽買了一簍子枇杷回來,正遇見老姨太也到她們這裏來,便叫了聲「老姨太」,替她打起帘子。這老姨太年紀其實也並不大,不過三十來歲模樣,也還很有幾分風韻,穿著一件月白紗衫,黑華絲葛褲子。婉小姐是一身月白紗衫褲。
景藩和憶妃此後出去打牌看戲吃大菜,也總帶她一個。他們所交往的那些人裏面,有許多女眷都是些青樓出身的姨太太,五太太也非常隨和,一點也不搭架子。她對於那種繁華場中的生活與那些魅麗的人物也未始沒有羡慕之意。
大家坐下來打牌,打了四圈,看看已經日色西斜,三太太便道:「這時候老太太該醒了,得有一個人去一趟。」五太太道:「好,我去我去!」照規矩她們全得去,但是如果大家一同去,老太太勢必要疑心,說怎麼這許多人在一起,剛好一桌麻將。所以只好輪流地去。他們老太太其實是最愛打牌的,現在因為年紀大了,有腰疼的毛病,在牌桌上坐不了一會就得叫別人代打,所以不大打了,就也不許她們打。老太太每天一大早起來,睡得又晚,媳婦們也得陪著她起早睡晚,但是她每天下午要睡午覺,卻不許媳婦們睡,只要看見她們頭髮稍微有點毛,就要罵出很不好聽的話來。不過她從來不當面罵人的,總是隔著間屋子罵,或者叫一個女傭傳話,使那媳婦更覺得羞辱些。
五老爺到了北京,起初兩年甚是得意,著實大闊了一陣。
那年正是北伐以後,到南京去謀事的人很多。五老爺也到南京去活動去了,帶著姨太太一塊兒去,在南京賃下了房子住著,住了些時,忽然寫了封信來,要接五太太到南京去。
還敢不敢了?」有時候也罰跪,罰她不許吃飯。小艾這孩子,本來是怎樣一個性情,是也看不出來了,似乎只是陰沉而呆笨。剛來的時候,問她家裡有些什麼人,她也答不上來,大家都笑,說哪有這樣快倒已經不記得了。其實記是記得的,不過越是問,她越是不說,因為除此以外她也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表示絲毫的反抗。漸漸的也就九-九-藏-書真的忘記了。彷彿家裡有父親有母親,也有弟弟妹妹,但是漸漸的連這一點也都不確定起來。也是因為在這樣小的年紀,就突然的好像連根拔了起來,而且落到了這樣一個地方,所以整個地覺得昏亂而迷惘。
五太太照說是個脾氣最好的人,但是打起丫頭來也還是照樣打。只要連叫個一兩聲沒有立刻來到,來了就要打了。五太太沒事就愛嗑瓜子,所以隨時的需要掃地,有時候地剛掃了,婉小姐她們或者又跑來一趟,嗑些瓜子在地下,就要罵小艾掃地掃得不幹凈。五太太屋裡這些貓都是經過訓練的,貓屎通常都是拉在灰盆子里,但是難免也有例外的時候。倘然在別處發現了貓屎,就又要打小艾,總是她沒有把貓灰盆子擱在最適當的地方。
五太太最羡慕的就是像她們那種瘦怯怯的身材,袖管里露出的一截手腕骨瘦如柴,她拉著她們的手,說不出來的又愛又恨,嫌自己太胖了蠢相。
家裡的人聽見這話都非常驚異,在背後議論著,大都認為這裏面一定有什麼花頭。五太太雖然也和她們同樣地覺得非常意外,但是她自有一種解釋,她想著一個人年紀大些,閱歷多了,自然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情都看得淡了,或者倒會念起夫婦的情分,也未可知。而且她一向在家裡替他照應他那兩個孩子,現在一個男孩子也大了,在一個洋學堂里念書,女孩子呢也已經嫁了。她在這方面的責任已了。從前沒好接她出去,大概也是因為有一個女孩子在她身邊——如果把六孫小姐也帶著,和姨太太住在一起,似乎不大好,人家要批評的,甚而至於對她的婚事也有妨礙。現在當然沒有這些問題了。五太太心中自是十分高興,當下就去整理行裝,把陶媽劉媽小艾都帶去,單留下一個粗做的女傭看守房間,照管那一群貓。她想著要是把貓也帶了去,給家裡這些人看著,好像這一去就不打算回來了,倒有點不好意思,而且五老爺恐怕也不喜歡貓。
三太太她們在這裏吃了晚飯,又續了幾圈,方才各自回房。陶媽等人都走了,便氣烘烘的和五太太說道:「太太,一個好的丫頭給三太太揀去了!那一個總有十一二歲了,又機靈,這一個好了,連梳頭自己都不會梳!」五太太怔了一怔,方道:「算了,別說了。太機靈了也不好。」陶媽恨道:「太太就是太隨便了,所以人家總欺負你。」五太太也沒言語。
「待會兒三太太她們在這兒吃飯,你看有什麼菜給添兩樣,稍微多做一點,分一半送到書房裡去。五老爺今天回來了。」他們這裏的飯食本來是由廚房裡預備了,每房開一桌飯,但是廚房裡備的飯雖然每天照開,誰都不去吃它,嫌那菜做得不好,另外各自拿出錢來叫老媽子做「小鍋菜」,所以也可以說是行的分炊制。五太太房裡就是陶媽做菜,陶媽是吃長素的,做起菜來沒法兒嘗鹹淡,但是手藝很不錯,即或有時候做得不大好,五太太當然也不敢說什麼,依舊是人前人後的讚不絕口。
五太太正是六神無主,這裏門帘一掀,已經有一個男子走了進來,那女傭叫了聲「五老爺」。這席五老爺席景藩身材相當高,蒼白的長方臉兒,略有點鷹鉤鼻,一雙水靈靈的微爆的大眼睛,穿著件櫻白華絲紗長衫,身段十分瀟洒,一頂巴拿馬草帽拿在手裡,進門便在桌上一擱。老太太向來對兒子們是非常客氣的,尤其因為景藩向不住在家裡,隔兩天從小公館里回來一次,陪老太太談談,老太太看見他更是眉花眼笑的,非常的敷衍他。因見他已經穿上了夏天的衣裳,便笑道:「你倒換了季了?不嫌冷哪,這兩天早晚還很涼呢。」又別過頭去向女傭說:「我還有那半瓶牛奶,熱了來給五爺吃,薑汁擱得少一點,剛才把我都辣死了!」
這時候已經是辛亥革命以後,像席五老爺這樣,以一個遺少的九_九_藏_書身份在民國時代出仕,一般人議論起來,已經要罵他變節了,何況他本身還做過清朝的官。大家都覺得他這時候再出去,很犯不著。但是五老爺一半也是由於負氣,因為他揮霍得太厲害了,屢次鬧虧空,總是由家裡拿出錢來替他清了債務,弟兄們自然對他非常不滿,他覺得他在家裡很受歧視,他哪裡受得了這個氣,所以寧可出外另謀發展。五太太為了這緣故,一直恨著她那幾個大伯。她一恨自己娘家,二恨她那婆婆不替她做主叫她跟著一塊兒去,三恨他們兄弟們,都是他們那種冷淡的態度把他逼走了。也不知怎麼,恨來恨去,就是恨不到他本人身上。
五太太自己剪完了前劉海,又和婉小姐說:「你那劉海兒也長了,我來給你絞絞。」因把一張椅子挪了過來,兩人臉對臉坐著。五太太一面剪著,婉小姐閉著眼睛說道:「你看我這臉,反而比從前更黑了!」五太太便道:「你看我呢?」婉小姐眯縫著眼睛向她臉上端詳著。她們前一向因為看見報上有一種西洋藥品的廣告,說是搽在臉上可以褪掉一層皮、使皮層變為白|嫩,就去買了來嘗試。一搽,果然臉上整大塊的皮褪下來,只好躲在房裡裝病不見人,等到褪完了,也確實又白又嫩。白了總有十幾天,那嫩皮膚大概是特別敏感,並沒有經過風吹日晒,倒已經變黑了,以前倒還沒有那樣黑。大家都十分氣憤。
憶妃想必和景藩預先說好了的,此後家下人等稱呼起來,不分什麼太太姨太太,一概稱為「東屋太太」,「西屋太太」,並且她有意把西屋留給五太太住,自己住了東屋,因為照例凡是「東」「西」並稱,譬如「東太后」「西太后」,總是「東」比較地位高一些。五太太也並不介意,對憶妃仍舊是極力地聯絡,沒事就到她房裡去坐著,說說笑笑,親密異常,而且到照相館里去合拍了幾張照片,兩人四手交握,斜斜地站著拍了一張,同坐在一張S形的圈椅上又拍了一張。
她們這裏打著牌,不覺已經天黑了下來,打完了這一圈就要吃晚飯了。劉媽已經在外房敲著貓缽子「咪|咪!咪|咪!」
地喚著。五太太這裏養了很多的貓。
那女傭自去燙牛奶,五老爺便在下首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五太太依舊侍立在一邊。普通一般的夫妻見面,也都是不招呼的,完全視若無睹,只當房間里沒有這個人,他們當然也是這樣,不過景藩是從從容容的,態度很自然,五太太卻是十分局促不安,一雙手也沒處擱,好像怎麼站著也不合適,先是斜伸著一隻腳,她是一雙半大腳,雪白的絲|襪,玉色繡花鞋,這雙鞋似乎太小了,那鞋口扣得緊緊的,腳面肉唧唧的隆起一大塊。可不是又胖了!連鞋都嫌小了。她急忙把腳縮了回來,越發覺得自己胖大得簡直無處容身。又疑心自己頭髮毛了,可是又不能拿手去掠一掠,因為那種行動彷彿有點近於搔首弄姿。也只好忍著。要想早一點走出去,又覺得他一來了她馬上就走了,也不大好,倒像是賭氣似的,老太太本來就說景藩不跟她好是因為她脾氣不好,這更有的說了。因此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站在那裡迸了半天,方才搭訕著走了出來。一走出來,立刻抬起手來攏了攏頭髮,其實頭髮如果真是蓬亂的話,這時候也是亡羊補牢,已經晚了。她的手指無意中觸到面頰上,覺得臉上滾燙,手指卻是冰冷的。
其實也並不是五太太自己的意思,她那兩個陪房的老媽子都是家裡預先囑咐過的,一邊一個攙住了她,硬把她胳膊拉緊了,連腰都不能彎一彎。三姨太太委屈得了不得,事後不免加油加醬向五老爺哭訴,五老爺十分生氣,大概對太太發了話了,太太受不了,大哭大鬧了兩回,大家都傳為笑談,說這新娘子脾氣好大。五老爺也並不和她爭吵,只是從此以後就不理睬她了。他本來在北京弄了個差使read.99csw.com,沒等滿月就帶著姨太太上任去了。
她的衣服是主人家裡給她做的,所以比一般的女傭要講究些,照例給她穿得花花綠綠的很是鮮艷,也常常把六孫小組的舊衣服給她穿。六孫小姐是五老爺前頭的太太生的那個小姐,照大排行是行六。六孫小姐那些綾羅綢緞的衣服,質地又不結實,顏色又嬌嫩,被小艾穿著操作,有時候才上身就撕破了或污損了,不免又是一場打罵,說她不配穿好衣裳。
她忽然把前劉海一把擄上去,要看看自己不打前劉海是什麼樣子。五太太明年就三十了,在當時的「女界」彷彿有一種不成文法,一到三十歲,就得把前劉海撩上去了,過了三十歲還打前劉海,要給人批評的。五太太在鏡子里端詳著自己的臉。胖胖的同字臉,容貌很平常,但是,都說她福相,也還有人說她長得很甜凈。無論如何,是一點也不帶薄命相,然而……卻生就了很奇異的命運。
他們平常買丫頭,因為老太太不喜歡外省人,總是帶信給他們原籍鄉下的師爺,叫他在那裡買了送來。他們在鄉下有許多田地,有一個師爺常住在那裡收租。
五太太到老太太那裡去,硬著頭皮走進那陰暗高敞的大房間,老太太睡中覺剛起來,正坐在那裡吃牛奶,因為嫌牛奶腥氣,裏面摻著有薑汁。一個女傭拿著把梳子站在椅子背後替她籠籠頭髮。五太太叫了聲「媽」,問道:「媽睡好了沒有?」老太太只是帶理不理地哼了一聲。五太太便站在一旁,準備著在旁邊遞遞拿拿的,其實也無事可做。她一有點窘,就常常在喉嚨口發出一種輕微的「啃」「啃」的咳嗽的聲音。
他們席家和五太太娘家本來是老親,五老爺的荒唐,那邊也知道得很清楚的。因此五太太出閣之前,她家裡人就再三地叮囑,要她小心,不要給人家壓倒了,那三姨太太是一向最得寵的,得要給她一個下馬威。五太太過門后的第二天,三姨太太來見禮,給她磕頭,據說是五太太的態度非常倨傲。
這一天她正半閉著眼睛在那裡剪前劉海,免得短頭髮落到眼睛里去,她的一個小姑婉小姐在外面叫了聲「五嫂,你在幹什麼呢?」便一掀帘子走了進來。五太太笑道:「沒有事情做。這兩天天越過越長了,悶死了!」婉小姐道:「可不是嗎!」一面伸著懶腰,就在一張楊妃榻上坐了下來,隨手摸了摸榻上蟠著的一隻大狸花貓,又道:「可有什麼吃的沒有?上回那糖還有吧?」說著,便去開那隻洋鐵筒,向裏面張了一張,便鼓著嘴撒起嬌來道:「五嫂!那松子糖沒有了!」五太太道:
她們常常瞞著老太太偷偷地打牌,似乎五太太的興緻比誰都好。她只管鬼鬼祟祟的含著微笑輕聲問著:「來不來?來來?」
五太太因為那小丫頭來的時候正是快要過端午節了,所以給取了個名字叫小艾。此後她們晚上打牌,就是小艾在旁邊伺候著。打牌打到夜深,陶媽劉媽都去睡了,小艾常是靠在門上打盹,等到打完了牌,地下吃了一地的瓜子殼花生衣果子核,五太太便高叫一聲:「小艾!掃地!」小艾睡眼朦朧的搶著從門背後拿出掃帚來,然後卻把掃帚拄在地下,站在那裡發糊塗。大家都哄然笑起來。
她大概身體實在好,一直倒是非常結實。要是不受那些折磨的話,會長得怎樣健壯,簡直很難想象。六孫小姐出嫁那一年,小艾總也有十四五歲了,個子不高,圓臉,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黑,略有點吊眼梢。臉上長得很「喜相」,雖然她很少帶笑容的。也許因為終年不見天日的緣故,她的皮膚是陰白色的,像水磨年糕一樣的瓷實。
老姨太笑道:「不知道三太太有工夫沒有。」那陶媽一聽見說打牌就很高興,因為可以有進賬,所以老在旁邊逗留著沒有走開。五太太對於這陶媽卻有幾分畏懼,她原來的那兩個陪房的老媽子已經走了,換了這個陶媽,九-九-藏-書但是五太太還是一樣地怕她,和她說起話來總是小心翼翼的,支使她做什麼事的時候,也總是笑嘻嘻的,用一種攛掇的口吻。當時五太太便悄悄的向她笑道:「老陶,你去看看三太太有工夫沒有!」陶媽一走,這裏就忙著叫另一個女傭劉媽把桌子擺起來,婉小姐和老姨太也幫著,把桌布紮起來,桌布底下再墊上一床毯子,打起牌來可以沒有聲音,怕給老太太聽見了。同時陶媽已經把三太太請了來,他們家是三太太當家,她本來就比較忙,這兩天快過節了,自然更忙一點。一走進來,看見大家在那裡數籌碼,便笑道:「呦,又要打牌啦?我還當是什麼事情!」五太太笑道:「你不想打呀?又要來裝腔作勢的!」三太太笑道:「待會兒人家說婉妹妹全給我們帶壞了。」一面說著,已經坐了下來。
忽然聽見汽車喇叭響。上海這時候已經有汽車了,那皮球式的喇叭,一捏「叭」一響,聲音很短促,遠遠聽著就像一聲聲的犬吠。五老爺新買了一部汽車,所以五太太一聽見這聲音就想著,不要是他回來了,頓時張惶起來。他們夫婦倆也並不是不見面,不過平常五老爺來了,她們妯娌們本來要到老太太房裡請安的,聽見說五老爺在那裡,就不去了,五太太也是如此,但是要是她先在那裡,然後他來了,當然她也沒有迴避的道理。可是老太太有沒有聽見這汽車喇叭聲音呢?也甚至於老太太還以為她待在這兒不走,是有心要想跟他見面,那可太難為情了。
牌桌上點著一盞綠珠瓔珞電燈,那燈光把人影放大了,幢幢的映在雪白的天花板上。陶媽忽然領著一個襤褸的小女孩走了進來,在那孩子肩頭推搡了一下,道:「叫太太。」眾人一齊回過頭來看著,猜著總是那新買來的丫頭,看上去至多不過七八歲模樣,灰撲撲的頭髮打著兩根小辮子,站在那裡彷彿很恐懼似的。婉小姐不由得笑了起來道:「這麼小會做什麼事呀?」五太太問了一聲:「幾歲呀?」陶媽便道:「太太問你幾歲呢。說呃!」又推了她一下道:「說呀!——說呀!」那孩子只是不做聲。陶媽道:「說是當九歲買來的呢,這樣子哪有九歲?」老姨太便笑著說:「小一點好,可以多使幾年。」五太太向陶媽說道:「把她辮子給絞了,頭髮給絞短了洗洗,別帶了虱子過到貓身上。」陶媽答應著,就又把她帶出去了。
無論什麼東西砸碎了,反正不是她砸的也是她砸的。五太太火起來就拿起雞毛撣帚呼呼地抽她!后道:「下回還敢吧?
自從小艾來了,倒是添了許多笑料。據說是叫她喂貓,她竟搶貓飯吃。她年紀實在小,太重的事情當然也不能做,晚上替五太太捶捶腿,所以常常要熬夜,早上陶媽劉媽是一早就得起來的,小艾來了以後,就是小艾替她們拎洗臉水,下樓去到灶上拎一大壺熱水上來。廚房裡的人是勢利的,對於五太太房裡的人根本也就不怎麼放在眼裡,看這小艾又是新來的,又是個小孩子,所以總是叫她等著,別房裡的人來在她後面,卻先把水拎了去了,等到小艾拎了洗臉水上來,陶媽便向她嚷:「我還當你死在廚房裡了!丫頭坯子懶骨頭,拎個水都要這些時候!跑哪兒去玩去了?」劈臉一個耳刮子。小艾才來的時候總是不開口,後來有時候也分辯,卻是越分辯越打得厲害,並且說:「這小艾現在學壞了,講講她還是她有理!」
五太太來了沒有多少日子,景藩就告訴她說,他這次到南京來,雖然有很好的門路,可惜運動費預備得不夠充裕,所以至今還沒有弄到差使,但是他已經羅掘俱空了,想來想去沒有別的法子,除非拿她的首飾去折變一筆款子出去,想必跟她商量她不會不答應的,一向知道她為人最是賢德。五太太聽了這話,當然沒有什麼說的,就把她的首飾箱子拿了出來給他挑揀,是值錢些的都拿了去了。那年年https://read.99csw.com底,景藩的差使發表了,大家都十分興奮。景藩寫了信回去告訴上海家裡,一方面憶妃早就在那裡催著他,要他把五太太送回去。這一天又在那裡和他交涉著,忽然看見有人在門口探了探頭,原來五太太有一件夾背心脫在憶妃房裡忘了帶回去了,所以差小艾來拿,小艾看見景藩在這裏,就沒敢冒冒失失地走進去。
後來也是因為浪費過分,大筆的挪用公款,不知怎麼又給鬧穿了,幸而有人從中斡旋,才沒有出事,結果依舊是由家裡拿出錢去彌縫,他不久也就回來了。三姨太太這幾年在北方獨當一面,散誕慣了,嫌老公館里規矩大,不願意回去,便另外租了房子住在外面,對老太太只說她留在北京沒有一同回來。老太太裝糊塗,也不去深究。五老爺也住在外面,有時候到老公館里來一趟,也只在書房裡坐坐,老太太房裡坐坐。
她還沒回到自己房裡,先彎到下房裡,悄悄的和陶媽說:
「挺好吃的,不過稍微太咸了點。」陶媽也沒說什麼,自出去了。
景藩不久也就回來了,五太太這幾年比從前又胖了,景藩一過四十歲,卻是一年比一年瘦削,夫婦兩人各趨極端。這一天天氣很熱,他一回來就把長衣脫了,穿著一身紡綢短衫褲,短衫下面拖出很長的一截深青綉白花的汗巾。烏亮的分發,刷得平平的貼在頭上。他和五太太初見面,不過問問她這一向老太太身體可好,又隨便問問上海家中的事情,態度卻很和悅,五太太也就不像以前見了他那樣拘束得難受了。
這種老式房子,房間裏面向來是光線很陰暗的。席五太太坐在靠窗的地方,桌上支著一面腰圓大鏡,對著鏡子在那裡剪前劉海。那時候還流行那種人字形的兩撇前劉海,兩邊很不容易剪得齊,需要用一種特別長的剪刀,她這一把還是特地從杭州買來的。
下午的陽光照到一座紅磚老式洋樓上。一隻黃蜂被太陽照成金黃色,在那黑洞洞的窗前飛過。一切寂靜無聲。
時間一年年的過去,在這家庭裏面,五太太又像棄婦又像寡婦的一種很不確定的身份已經確定了。小姑和侄女們常常到她房裡來玩,一天到晚串出串進,因為她這裏沒有男人,不必有什麼顧忌。五太太天性也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人來了她總是很歡迎,成天嘻嘻哈哈,熱熱鬧鬧的,人都說她沒心眼兒。
這三姨太太從前在堂子里的時候名字叫做憶妃老九,她嫁給五老爺有十多年了,能夠一直寵擅專房,在五老爺這樣一個沒長性的人,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迹。五太太帶來的幾個傭人都是久已聽見說這三姨太太生得怎樣美貌。不過一直沒有見過。計算她的年齡,總也有三十多了,倒是一點也看不出來。她是嬌小身材,頭髮剪短了燙得亂蓬蓬的,斜掠下來掩住半邊面頰,臉上胭脂抹得紅紅的,家常穿著件雪青印度綢旗衫,敞著高領子,露出頸子上四五條紫紅色的揪痧的痕迹。她用一隻細長的象牙煙嘴吸著香煙,說著一口蘇州官話,和五太太談得十分熱鬧。
卻被憶妃看見了,便向景藩扁著嘴笑了一笑,輕聲道:「準是打發了來偷聽話的。」景藩便皺著眉喝道:「在那兒賊頭鬼腦的幹什麼?滾出去!」小艾忙走開了。她在景藩跟前做事情的時候很少,但是一向知道這老爺的脾氣最難伺候。給他打手巾把子,那水一定要燙得不能下手,一個手巾把子絞起來,心裏都像被火灼傷了似的,火辣辣地燒痛起來。
五太太到了南京,自然有僕人在車站上迎接,一同回到家裡。五老爺有應酬,出去了,只有三姨太太在那裡,三姨太太很客氣地招待著,但是卻改了稱呼,不叫她「太太」而叫「五太太」,像是妯娌間或是平輩的親戚的稱呼,無形中替自己抬高了身份。五太太此來是抱著妥協的決心的,所以態度也非常謙遜,而且跟她非常親熱。當下兩人前嫌盡釋,五太太擦了把臉,姨太太便陪著她一同用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