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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世紀(二)

創世紀(二)

禮拜天,他又約她看電影。因為那天剛巧下雨,瀠珠很高興她有機會穿她的雨衣,便答應了。米色的斗篷,紅藍格子嵌線,連著風兜,遮蓋了裏面的深藍布罩袍,泛了花白的;還有她的捲髮,太長太直了,梢上太干,根上又太濕。風帽的陰影深深護著她的臉,她覺得她是西洋電影里的人,有著悲劇的眼睛,喜劇的嘴,幽幽地微笑著,不大說話。
她又說道:「今天我本來打電話給他的,預備跟他明說,叫他以後不要來找我了。電話沒打通。後來咖啡館里我也沒去。不過以後要是再看見了他——哼!你放心,他不會沒有話說的!我都知道他要講些什麼!還不是說:他同這女人的事,還是從前,他還沒碰見我的時候。現在當然都兩樣羅!從前他不過是可憐她,那時候他太年輕了,一時糊塗。現在斷雖斷了,還是纏繞不清,都是因為沒有正式結婚的緣故,離起來反而難……哼,他那張嘴還不會說么?」就這樣說著,她已經一半原諒了他。同時她相信,他可以說得更婉轉,更叫人相信。
紫微接過蠟燭,看著全少奶奶整理箱籠,一一鎖好。燭光里,忽然搖搖晃晃有個高大的黑影落在朱漆描金箱子上,是仰彝。紫微不耐煩道:「別擋著人家的亮光呀——你幾時上來的?」仰彝籠著手笑道:「我們老太爺真是越過越『撥聾』了!」
是哪個小孩子——一直坐在那裡么?一直靜靜地坐在那裡?寂靜中,聽見隔壁房裡霆谷筒上了銅筆套,把毛筆放到筆架上。
忽然她聽見隔壁她母親與祖母在那兒說話——也不知母親是幾時進來的。母親道:「今天她自己去拿了來了。叫瀠芬陪了去的。拿了來了。沒怎麼樣。她一本正經的,人家也不敢怎麼樣噯!」祖母道:「都是她自己跟你說的,你知道她到底是怎麼樣!」母親辯道:「不然我也不信她的,瀠珠這些事還算明白的——先不曉得噯!不都是認識的嗎?以為那人是有來頭的。不過總算還好,沒上他的當。」祖母道:「不是嗎,我說的——我早講的嗎!」母親道:「不是噯,先沒看出來!」
小孩子坐在她懷裡,她沒有把臉去餇他稀濕的臉,因為她臉上白氣氤氳搽了粉。早上就著醬瓜油酥豆吃的粥,小口小口吃的,筷子趕著粥面的溫吞的膜,嘴裏還留著粥味。孩子漸漸不哭了,她這才想起來,怕不是好兆頭,這些事小孩子最靈的。果然,回娘家不到半個月,接到電報說老太爺病重。馬上叫船回來,男孩子在船上又哭了一夜,一夜沒給她們睡好,到鎮江,老太爺頭天晚上已經過去了。
祖母道:「都糊塗到一窠子里去了!仰彝也是的,看他那樣子,還稀奇不了呢,這樣的糊塗老子,生出的小孩子還有明白的?
天還是冷,可是這冷也變成纏綿的了,已經是春寒。不是整大塊的冷,卻是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的。從電影院出來,他們在咖啡館里坐了一會,瀠珠喝了一杯可可,沒吃什麼東西,誇那兒的音樂真好。毛耀球說他家裡有很好的留聲機片子,邀她去坐一會。她本來說改天去聽,出了咖啡館,卻又不願回家,說不去不去,還是去了。
她也用心聽著,可是因為她是個女兒的緣故,她知道她就跟不上也沒關係。他偶然也朝她看這麼一眼,眼看他最小的一個女兒也長大了,一枝花似的,心裏很高興。他的一生是擁擠的,如同鄉下人的年畫,繡像人物扮演故事,有一點空的地方都給填上了花,一朵一朵臨空的金圈紅梅。他是個多事的人,他喜歡在他身上感到生命的重壓,可是到底有七十多歲了,太疲倦的時候,就連接受感情也是吃力的。所以他對紫微也沒有期望——她是不能愛,只能夠被愛的,而且只能被愛到一個程度。然而他也很滿足。是應當有這樣一個如花的女兒點綴晚景,有在那裡就是了。
我又要說了:都是他們匡家的壞種!「靜了一會,她母親再開口,依然是那淡淡的,筆直的小喉嚨,小洋鐵管子似的,說:
嘹亮無比的音樂只是迴旋,迴旋如意,有一種黑暗的熱鬧,簡直不像人間。瀠珠怕了起來,她盯眼望著耀球的臉,使她自己放心,在灰色的餘光里,已經看不大清楚了。耀球也看著她,微笑著,有他自己的心思。瀠珠喜歡他這時候的臉,灰蒼蒼的,又是非常熟悉的。
(一九四五年三月)
吃完飯,她到浴室里去了一趟,回到房中,把書架上那本《天方夜譚》順手拿了。再走過去,腳底下一絆,檯燈的撲落褪了出來。她是養成了習慣,決不會蹲下身來自己插上撲落的,寧可特為出去一趟把傭人喊進來。走到外邊房裡,外面正在吃飯,坐了一桌子的人,仰彝大約才回來,一手扶著筷子,一手擎著說明書在看,只管把飯碗放在桌上,卻把頭極力地低下去,嘴湊著碗邊連湯帶飯往裡划,吃了一臉。墨晶眼鏡閃著小雨點,馬褲呢大衣的肩上也有斑斑的雨雪,可見外面還在那兒下個不停。全少奶奶喂著孩子,幾個大的兒女坐得筆直的,板著臉扒飯,黑沉沉罩著年輕人特有的一種嚴肅。瀠珠臉上,胭脂的痕迹洗去了,可是用肥皂擦得太厲害,口鼻的四周還是隱隱的一大圈紅。燈光下看著,恍惚得很,紫微簡直不認識他們。都是她肚裏出來的呀!
現在他們不能在藥房里會面了,可是她還是讓他每天送她回去。關於從前那個女人,家裡她母親她妹妹都代她瞞著。
老太太時常在人前提到仰彝,總是說:「小時候也還不是這樣的,後來一成了家就沒長進了。有個明白點的人勸勸他,也還不至於這樣。」諸如此類的話,吹進全少奶奶耳朵里,初時她也氣過,也哭過,現在她也學得不去理會了。平常她像個焦憂的小母雞,東瞧西看,這裏啄啄,那裡啄啄,顧不周全;現在不能想象一隻小母雞也會變成諷刺含蓄的,兩眼空空站在那裡,至多賣個耳朵聽聽,等婆婆的口氣稍微有個停頓,她馬上走了出去。像今天,婆婆才住口,她立刻接上去就說:
「還虧她自己有數噯,不然也跟著壞了!……這人也還是存著心,所以弟弟妹妹去拿就拿不來。她有數噯,所以叫妹妹一塊兒去。」因又感慨起來,道:「這人看上去很好的嗎!怎麼知道呢?」
全少奶奶監督著老媽子把桌肚底下堆著的煤球一一挪到蒲包里,油燈低低地放在凳上,燈光倒著照上來,桌上的瓶瓶罐罐都成了下巴滾圓的,顯得肥胖可愛。一隻新的砂鍋,還沒用過的,燈光照著,玉也似的淡黃白色,全少奶奶不由得用一隻手指輕輕摸了一摸,冰涼之中也有一種溫和、鬆鬆的質地。地下醬黃的大水缸蓋著木頭蓋;兩隻洋鐵筒疊在一起做成個小風爐。泥灶里的火早已熄去,灶頭還熏著一壺水,半開的水,發出極細微的噓噓,像一個傷風的人的睡眠,餘外都是黑暗。全少奶奶在這裏怨天怨地做了許多年了。這些年來,就這廚房是真的,污穢,受氣是真的,此外都是些空話,她公公的誇大,她丈夫的風趣幽默,不好笑的笑話,她不懂得,也不信任。然而現在,她女兒終身有靠了,靜安寺路上一爿店,這是真的。全少奶奶看著這廚房也心安了。
姑奶奶吃了飯便走了,怕遲了要關電燈。全少奶奶正在收拾碗盞,仰彝還坐在那裡,幫著她把剩菜撥撥好,撥撥又吃一口,又用筷子掏掏。只他夫婦兩個在起坐間里,紫微卻走了進來,向全少奶奶道:「姑奶奶看見我們廚房裡的煤球,多雖不多,還是搬到樓上來的好,說現在值錢得很哩!讓人拿掉點也沒有數。我看就堆在你們房裡好了。今天就搬。」全少奶奶答應著,紫微在圓桌面旁邊站了一會,兩手扶著椅背,又道:「我聽姑奶奶說,瀠珠有了朋友了,在一個店裡認識的。」
她看她兒媳兩個都吃了一驚似的,便道:「你不要當我喜歡管你們的事——我真怕管!你們匡家的事,管得我傷傷夠夠了!
全少奶九_九_藏_書奶見瀠珠手上搭著雨衣,忙問:「拿到了?」瀠珠點頭。全少奶奶望望她,轉過來問瀠芬:「沒說什麼?」瀠芬道:「沒說什麼。」全少奶奶向瀠珠道:「奶奶問起你呢,我就說:剛才叫買麵包,我讓她去買了,你快拿了送上去罷。」把一隻羅宋麵包遞到她手裡。瀠珠上樓,走到樓梯口,用手帕子揩了揩嘴,又是油,又是胭脂,她要洗一洗,看浴室里沒有人,她進去把燈開了。臉盆里泡著臟手絹子,不便使用,浴缸的邊沿卻擱著個小洋瓷面盆,裏面淺淺的有些冷水。她把麵包小心安放在壁鏡前面的玻璃板上。鏡上密密布滿了雪白的小圓點子,那是她祖父刷牙,濺上去的。她祖父雖不洋化,因為他們是最先講求洋務的世家,有些地方他還是很道地,這些年來都用的是李士德寧牌子的牙膏,雖然一齊都刷到鏡子上去了。這間浴室,瀠珠很少進來,但還是從小熟悉的。燈光下,一切都發出清冷的腥氣。抽水馬桶座上的棕漆片片剝落,漏出木底。瀠珠彎腰湊到小盆邊,掬水擦洗嘴唇,用了肥皂,又當心地把肥皂上的紅痕洗去。在冷風裡吃了油汪汪的東西,一彎腰胸頭難過起來,就像小時候吃壞了要生病的感覺,反倒有一種平安。馬桶箱上擱著個把鏡,面朝上映著燈,牆上照出一片淡白的圓光。
仰彝道:「我去看電影去。」姑奶奶道:「這個天去看電影?剛剛我來的時候是雨夾雪。」仰彝道:「不下了,地下都幹了。」
她喜歡看戲,戲里儘是些悲歡離合,大哭了,自殺了,為父報仇,又是愛上了,一定要娶,一定要嫁……她看著很稀奇,就像人家看那些稀奇的背胸相連的孿生子,「人面蟹」,「空中飛人」,「美女箱遁」,吃火,吞刀的表演。
從前不是這樣的。我第一次看見她是在舅舅家。媽,你還記得?「他的毛毛的大喉嚨忽然變成小小的,戀戀的,他傴僂著,筒著手,袍褂里的身體也縮小了像個小孩,坐在那裡,兩腳從太高的椅子上掛下來。紫微道:」我哪還一個個的記得你們那些?「仰彝道:」那時候他們替我說的是他家的侄小姐,一捉堆幾個女孩子在那裡,叫我自己留心看。我說那個大扁臉的我不要!後來又說媒,這回就說的是她。我說:哦,就是那個小的;矮得很的嘛,拖著辮子多長的……「
耀球道:「反面的很好呢,聽了那個再走。」音樂完了,他扳了扳,止住了唱片。忽然他走過來,抱住了她,吻她了。瀠珠一隻手抵住他肩膀,本能地抗拒著,雖然她並沒有抗拒的意思。他摟得更緊些,他彷彿上上下下有許多手,瀠珠覺得有點不對,這回她真地掙扎了,抽脫手來,打了他一個嘴巴子。她自己也像挨了個嘴巴似的,熱辣辣的,發了昏,開門往下跑,一直跑出去。在夜晚的街上急急走著,心裏漸漸明白過來,還是大義凜然地,渾身熾熱,走了好一段路,方才感到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的寒冷。雨還在下。她把雨衣丟在他那兒了。
能夠裝不知道我就裝不知道了,這姑奶奶偏要來告訴我!告訴了我,我再不問,回頭出了什麼亂子,人家說起來還是怪到我身上,不該像你們一樣的糊塗。「全少奶奶定了定神,道:
紫微一出來,霆谷便走開了,避到隔壁書房裡去,高聲叫老媽子生火爐。姑奶奶去打電話告訴家裡她不回去吃飯了,聽見她父親的叫喊,便道:「不就要開飯了么,那邊還生什麼火爐?」仰彝笑道:「你不知道,又在那兒犯彆扭呢。」紫微冷著臉,只是一言不發。沈太太道:「你們平常兩間房裡都有火么?這上頭倒不省!」紫微嘆了口氣,道:「我們兩個人不能蹲在一起的噯!在一間房裡共著個火,多說兩句話,就要吵嘴!」沈太太,湘亭,湘亭大奶奶一齊笑了起來。紫微道:
紫微進房去了,全少奶奶慢慢地把紅桌布掀了過來,卷作一卷,低聲道:「說明白了也好……」仰彝把桌上的潮手巾把子拿起來擦嘴又擤鼻子,笑道:「我家這個大女兒小時候算命倒是說她比哪個都強,就是膽子大,別看她不聲不響的,膽子潑得很!現在這文明世界,倒許好!」
就在那天傍晚,瀠珠叫瀠芬陪了她去找毛耀球,討回她的衣裳。明知這一去,是會破壞了最後那一幕的空氣。她與他認識以來,還是末了那一趟她的舉止最為漂亮,久后思想起來,值得驕傲與悲哀。
奶奶是那個脾氣,過過就好了。「瀠珠把大衣向床上一丟,她順勢撲倒在床,哭了起來。雖然極力地把臉壓在大衣上,壓在那骯髒的、薄薄的白色小床上,她大聲的嗚咽還是震動了這間房,使人聽了很受刺|激,寒冷赤|裸,像一塊揭了皮的紅鮮鮮的肌肉。妹妹們一時寂靜無聲,全少奶奶道:」你瘋了?
這也就是人生一世呵!她對著燈,半個臉陰著,面前的一隻玻璃瓶里插著過年時候留下來的幾枝洋紅果子,大棵的,燈光照著,一半紅,一半陰黑……從前有一個時期,春柳社的文明戲正走紅,她倒是個戲迷呢,珠光寶氣,粉裝玉琢的,天天坐在包廂里,招得親戚里許多人都在背後說她了。說她,當然她也生氣的。那時候的奶奶太太的確有同戲子偷情的,茶房傳書遞簡,番菜館會面,借小房子,倒貼,可是這種事她是沒有的。因為家裡一直慪氣,她那時候還生了肺病,相當厲害的,可是為了心裏不快樂而生了肺癆死了,這樣的事也是沒有的。拖下去,拖下去,她的病也不大發了,活到很大的年紀了,現在。
於是他們繼續做朋友,雖然又是從頭來過——瀠珠對他冷淡了許多。
瀠珠笑著搖頭,道:「我聽無線電也是這樣,喜歡坐得越近越好,人家總笑我,說我恨不得坐到無線電裡頭去!」坐得近,就彷彿身入其中。華爾滋的調子,搖擺著出來了,震震的大聲,驚心動魄,幾乎不能忍受的,感情上的蹂躪。尤其是現在,黃昏的房間,漸漸暗了下來,唱片的華美里有一點凄涼,像是酒闌人散了。瀠珠在電影里看見過的,宴會之後,滿地絆的彩紙條與砸碎的玻璃杯,然而到後來,也想不起這些了。
姑奶奶有一天到匡家來——差不多一個月之後了——和老太太說了許多話,老太太聽了正生氣呢,仰彝推門進來,紫微見他穿著馬褲呢中裝大衣,便問:「你這個時候到哪兒去?」
哭什麼?你這孩子的脾氣越來越大了,奶奶今天說了你兩句,自己的奶奶,有什麼難為情的?今天她是同爺爺吵了嘴,氣出在你身上,算你倒霉。快不要哭了,哭出病來了!你這樣難過,是你自己吃虧噢!「瀠珠還是大哭,全少奶奶漸漸的也沒有話了,只坐在床邊,坐在那裡彷彿便是安慰。
紫微恨道:「你這不是豈有此理!我賣我的東西,要你說上這許多!人家壓我的價錢,你還要幫腔!」霆穀道:「咦?咦?
拳匪之亂,相府的繁華,清朝的亡,軍閥起了倒了,一直到現在,錢不值錢了,家家戶戶難過日子,空前的苦厄……她記錄時間像個時辰鍾,人走的路它也一樣走過,可是到底與人不同,它是個鍾。滴答滴答,該打的時候它也噹噹打起來,應當幾下是幾下。
紫微越發生氣,全少奶奶也不便說什麼,還是那商人兩面說好話,再三勸住了,講定了價錢成交。霆谷送了那商人下去,還一路說著:「就圖你這個爽氣!本來我們這兒也不是那些生意人家,只認得錢的。——真是,誰賣過東西!我不過是見得多了,有一句說一句……」商人連聲答應道:「老太爺說的是。」
老爹爹讀書,在堂屋裡,屋頂高深,總覺得天寒如冰,紫微臉上暖烘烘的,坐在清冷的大屋子中間,就像坐在水裡,稍微動一動就怕有很大的響聲。桌上鋪著軟漆布,耀眼的綠的藍的圖案。每人面前一碗茶,白銅托子,白茶盅上描著輕淡的藕荷蝴蝶。旁邊的茶几上有一盆梅花正在九*九*藏*書開,香得雲霧沌沌,因為開得爛漫,紅得從心裏發了白。老爹爹坐在那裡像一座山,品藍摹本緞袍上面,反穿海虎皮馬褂,闊大臃腫,肩膀都圓了。他把自己鋪排在太師椅上,腳踏棉靴,八字式擱著。疏疏垂著白鬍鬚,因為年老的緣故,臉架子顯得迷糊了,反倒柔軟起來,有女子的溫柔。剃得光光的,沒有一點毫髮的紅油臉上,應當可以聞得見薰薰的油氣,他吐痰,咳嗽,把人呼來叱去慣了,嘴裏不停地哼兒哈兒的。說話之間「什娘的!」不離口,可是同女兒沒什麼可說的,和她只有講書。
到了他房間里,老媽子送上茶來,耀球幫著她卸下雨衣,拿自己的大手絹子擦了擦上面的水。瀠珠也用手帕來揩揩她的臉。她的鬢腳原是很長,潮手絹子一抹,絲絲的兩縷鬢髮粘貼在雙腮,彎彎的一直到底,越發勾出了一個肉嘟嘟的鵝蛋臉。她靠著小圓台坐著,一手支著頭,留聲機就放在桌上,非常響亮地唱起了《藍色的多瑙河》。耀球問她:「可嫌吵?」
戚寶彝在馬關議和,刺客一槍打過來,傷了面頰。有這等樣事,對方也著了慌,看在他份上,和倒是議成了。老爹爹回朝,把血污的小褂子進呈御覽,無非是想他們誇一聲好,慰問兩句,不料老太后只淡淡地笑了一笑,說:「倒虧你,還給留著呢!」這些都是家裡的二爺們在外頭聽人說,輾轉傳進來的,不見得是實情。紫微只曉得老爹爹回家不久就得了病,發燒發得人糊塗了的時候,還連連地伏在枕上叩頭,嘴裏喃喃奏道:「臣……臣……」他日掛肚腸夜掛心的,都是些大事;像他自己的女兒,再疼些,真到了要緊關頭,還是不算什麼的。然而他為他們扒心扒肝盡忠的那些人,他們對不起他。紫微站在許多哭泣的人中間,忍不住也心酸落淚,一陣陣的氣往上堵。他們對不起他,連她自己,本來在婚事上是受了屈的,也像是對不住他——真的,真的,從心裏起的對不住他呀!
她向他說:「幾點鐘了?不早了罷?」他聽不見,湊過來問:「唔?」隨即把一隻手掌擱在她大腿上。她一怔,她極力要做得大方,矯枉過正了,半天也沒有表示,假裝不覺得。後來他慢慢地摩著她的腿,雖然隔了棉衣,她也緊張起來。她站起來,還是很自然的,說了一句:「聽完了這張要走了。」攏攏頭髮,向穿衣鏡里窺探了一下,耀球也立起來,替她開燈。
正待往外走,瀠珠卻從那一邊的浴室里推門進來了。老太太房裡單點了只檯燈,瀠珠手裡拿了只麵包過來,覺得路很長,也很暗,檯燈的電線,悠悠拖過地板的正中,她小心地跨過了。她把麵包放到老太太身邊的茶几上,茶几上檯燈的光忽地照亮了瀠珠的臉,瀠珠的唇膏沒洗乾淨,抹了開來,整個的臉的下半部又從鼻子底下起,都是紅的,看了使人大大驚惶。老太太怔了一怔,厲聲道:「看你弄得這個樣子!還不快去把臉洗洗!」瀠珠不懂這話,她站在那裡站了一會,忽然她兜頭夾臉針扎似地,火了起來,滿眼掉淚,潑潑洒洒。這樣也不對,那樣也不對;書也不給她念完,閑在家裡又是她的不是,出去做事又要說,有了朋友又要說,朋友不正當,她正當,凜然地和他絕交,還要怎麼樣呢?她叫了起來:「你要我怎麼樣呢?你要我怎麼樣呢?」一面說,一面頓腳。她祖母她母親一時都愣住了,反倒呵叱不出。全少奶奶道:「奶奶又沒說你什麼!真的這丫頭髮了瘋了!」慌忙把她往外推,推了出去。
湘亭夫婦要走,辭別了紫微,又到書房去向霆谷告辭。霆谷的火爐還沒生起來,一肚子沒好氣,搓著手說:「這會子更冷了!你們還要走回去啊?……這一向也沒什麼新聞!」
從前的事很少記得細節了,都是整大塊大塊,灰鼠鼠的。
她走了,湘亭夫婦也站起來要走,紫微又留他們吃飯,道:
她當家,經手賣田賣房子,買賣股票外匯,過日子情形同親戚人家比起來,總也不至於太差。從前的照片里都拍著有:花園草地上,小孩蹣跚走著,戴著虎頭錦帽;落日的光,眯了眼睛;後面看得見鞦韆架的一角,老媽子高高的一邊站著,被切去半邊臉。紫微呢,她也打牌應酬,酒席吃到後來,傳遞著蛋形的大銀粉盒,女人一個個挨次的往臉上拍粉,紅粉撲子微帶潮濕……
「哦,麵包買了來了,我去拿進來。」說的完全是不相干的,特意地表示她心不在焉。
樓下的一架舊的小風琴,不知哪個用一隻手指彈著。《陽關三疊》的調子,一個字一個字試著,不大像。古琴的曲子搬到嘶嘶的小風琴上,本來就有點茫然——不知是哪個小孩子在那兒彈。
「是本來就要告訴媽的,先沒打聽仔細,現在知道了,原來大家都是認得的,瀠芬有個同學的哥哥,跟那人同過學。是還靠得住的!那人家裡倒是很好,父親做生意做得很大的,人是沒有什麼好看,本來也不是圖他好看——瀠珠這一點倒是很有主見的。」她急於洗刷一切,急得眼睛都直了。她一張小方臉,是蒼白的,突出的大眼睛,還要白,彷彿只看見眼白。
「這天真冷,剛剛還滾燙的,一下子就冷了!」瀠芬道:「外頭還要冷呢,你看窗子上的汽汗水!」她在玻璃窗上輕輕一抹,又把身子往下一伏,向外張看,道:「可是有月亮?好像看見金黃的,一晃。」全少奶奶在床沿坐下,望著瀠珠,瀠珠被她母親一看,越發地心不在焉,尋找銅板,手指從大衣袋的破洞里鑽了出來。全少奶奶道:「盡掏它做什麼?你看,給你越掙越破了……奶奶知道你的事了,姑媽去告訴的。後來問到我,我就說:大家都是認得的;確實知道是很好的人家,瀠珠她倒是很明白的,也不是挑他好看——說穿了就沒有事了。
「也沒什麼吃的,真是便飯了。一個燒飯的她知道我們今天有客,有心拿喬,走了,所以是全少奶奶做飯。她一個人,也忙不出多少樣數來。」小毛小姐道:「我們來的時候看見全表嬸在廚房裡。」紫微笑道:「我們少奶奶呀,但凡有一點點事,就忙得頭不梳,臉不洗的,弄得不像樣子。」仰彝笑道:「現在是不行了,從前我總說她是我所見過的最標準的一個美人。」大家都笑了起來,仰彝又道:「現在是不行了!看她在那兒洗碗,臉就跟牆一個顏色,手裡那塊抹布也是那個顏色。
霆谷是最不喜歡讀書寫字的人,現在也被逼著加入遺老群中,研究起碑帖來了。
紫微正待迴避,公公又吩咐「你不要走」,叫霆谷向她賠禮。
姑奶奶把兩個孩子叫沈太太送了回去,她自己打過電話,問知家裡沒什麼要緊事,她預備吃了晚飯回家。開出飯來,圓檯面上鋪了紅桌布,挨挨擠擠一桌人,瀠珠臉色灰白,也坐在下首,夾在弟妹中間。她很快就吃完了,她臨走把她的凳子拖開了,讓別人坐得舒服些,大家把椅子稍微挪了一挪,就又沒有一點空隙。家族之中彷彿就沒有過她這樣的一個人。
她向門口走去,恰巧瀠珠進來了,瀠珠低聲道:「奶奶,給奶奶拜壽。」便磕下頭去。紫微只顧往前走,嗔道:「就知道擋事!看你樣子也像個大人——門板似的,在哪兒都擋事!」
他向紫微攤出一隻手,笑著咕噥了一句道:「媽給我四百塊錢。」紫微嘴裏蝎蝎整整發出輕細的詫異之聲,道:「怎麼倒又……怎麼上回才……」然而他多高多高站在她跟前,伸出了手,這麼大的一個兒子了,實在難為情,只得從身邊把錢摸了出來。仰彝這姊姊向來是看不起他的,他偏不肯在姊姊面前替母親爭口氣!紫微就恨他這一點,此刻她連帶地也恨起女兒來。姑奶奶可是完全不覺得,粉光脂艷坐在那裡,笑嘻嘻和仰彝說道:「噯,我問你!可是有這個話,你們大小姐跟她那男朋友還在那兒來往,據說有一次到他家去,這人不規矩起來,她嚇得跑了出九九藏書來,把雨衣丟在人家裡,後來又打發了弟弟妹妹一趟兩趟去拿回來——可是有這樣的事?」仰彝道:「你聽哪個說的?」姑奶奶道:「還不是他們小孩子們講出來的。——真是的,你也不管管!」仰彝道:「我家這些女兒們,我說話她還聽?反而生疏了!其實還是她們娘說——娘說也不行,她們自己主意大著呢!在我們這家裡,反正弄不好的了!」
紫微道:「唔。本來你們也想得很周到的,還要問我做什麼?——仰彝自然也贊成的了。」仰彝笑道:「我,我不管。現在世界文明了,我們做老子的還管得了呀?……這種人也真奇怪,看見了就會做朋友的!」全少奶奶嫌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怕老太太生氣,忙道:「這個人倒是說了許多回了,要到我們這兒來拜望,見見上人。因為還沒同媽說過,我說等等罷——」仰彝笑道:「還是不要人家上門來的好,把人都嚇壞了!」紫微道:「本來也不必了,又不圖人家的人才,已經打聽明白了嘛,人家有錢。闊女婿也是你們的,上了當也是你們的女兒——我隨你們去慪!」
大紅細金花的「湯杯」,高高的,圓筒式,裏面嵌著小酒盞。
說起來:就是這樣的——還不就是這樣的么?八歲進書房,交了十二歲就不上學了,然而每天還是有很多的功課,寫小楷,描花樣,諸般細活。一天到晚不給你空下來,防著你胡思亂想。出了嫁的姐姐算是有文才的,紫微提起來總需要微笑著為自己辯護:「她喜歡寫呀畫的,我不喜歡弄那些,我喜歡做針線。」其實她到底喜歡什麼,也說不上來,就記得常常溜到花園裡一座洋樓上,洋樓是個二層樓,重陽節,闔家上去登高,平時也可以賞玩風景,可以看到衙門外的操場,在那兒操兵。大太陽底下,微微聽見他們的吆喝,兵丁當胸的大圓「勇」字,紅纓白涼帽,軍官穿馬褂,戴圓眼鏡,這些她倒不甚清楚,總之,是在那兒操兵。很奇異的許多男子,生在世上就為了操兵。
房間里靜默了一會,瀠珠的抽噎也停了。全少奶奶自言自語道:「還要把煤球搬上來。」她高聲叫老媽子。老媽子擎著個小油燈上樓來,全少奶奶便和她一同下去,來到廚房裡。
這樣的世界真好,可是瀠珠的命里沒有它,現在她看了也不怎麼難過了。她和妹妹一路走著,兩人都不說,腳下踩著滑塌塌灰黑的冰碴子,早上的雨雪結了冰,現在又微微地下起來了。快到家,遇見個挑擔子的唱著「臭……干!」賣臭干總是黃昏時分,聽到了總覺得是個親熱的老蒼頭的聲音。瀠珠想起來,妹妹幫著跑腿,應當請請她了,便買了臭豆腐乾,篾繩子穿著一半,兩人一路走一路吃,又回到小女孩子的時代,全然沒有一點少女的風度。油滴滴的又滴著辣椒醬,吃下去,也把心口暖和暖和,可是瀠珠滾燙地吃下去,她的心不知道在哪裡。
紫微笑道:「那時候倒是,很有幾個人家要想把女兒給你呢!」她別過頭來向沈太太道:「小時候很聰明的噯!先生一直誇他,說他做文章口氣大,兄弟里就他像外公。都說他聰明,相貌好。不知道怎麼的……變得這樣了嘛!」仰彝只是微笑,茶晶眼鏡沒有表情,臉上其他部分惟有凄涼的謙虛。紫微道:「大起來反而倒……一點也不怎麼了嘛!一個個都變得……」她望著他,不認得他了。她依舊蹙著眉頭無可奈何地微笑著,一雙眼睛卻漸漸生冷起來。
拗了半天,他作了個揖,紫微立在一邊,把頭別了過去,自己覺得很難堪,過了一會,趁不留心還是溜了。他跪了大半天,以後有兩個月沒同她說話。
義和團的事情過了,三哥把她們從常熟接了回來,這以後,父親雖然沒有告老,也不大出去問事了,長駐在天津衙門裡。戚寶彝一生做人,極其認真。他唯一的一個姨太太,丫頭收房的,還特意揀了個丑的,表示他不好色。紫微的母親是續弦,死了之後他就沒有再娶。親近些的女人,美麗的,使他動感情的,就只有兩個女兒罷?晚年只有紫微一個在身邊,每天要她陪著吃午飯,晚上心開,教她讀《詩經》,圈點《綱鑒》。他吃晚飯,總要喝酒的,女兒一邊陪著,也要喝個半杯。
燈光照到鏡子里,照見她的臉。因為早先吃喝過,嘴上紅膩的胭脂蝕掉一塊,只剩下一個圈圈,像給人吮過的,別有一種誘惑性。
窗外的雪像是又在下。仰彝去看電影了。想起了仰彝就皺起了眉……又下雪了。黃昏的窗里望出去,對街的屋頂上積起了淡黃的雪。紫微想起她小時候,無憂無慮的。無憂無慮就是快樂罷?一直她住在天津衙門裡,到十六歲為止沒出過大門一步。漸漸長高,只覺得巍巍的門檻台階桌子椅子都矮了下去。八歲的時候,姊妹回娘家,姊夫留著兩撇鬍子,遠遠望上去,很害怕的。她連姊姊也不認識了,彷彿更高大,也更遠了。而且房間里有那麼許多人。紫微把團扇遮著臉,別過頭去,旁邊人都笑了起來:「喲!見了姊夫,都知道怕丑羅!」
玻璃窗上映出油燈的一撮小黃火,遠遠地另有一點光,她還當是外面哪家獨獨有電燈,然而仔細一看,還是這小火苗的復影。除了這廚房就是廚房,更沒有別的世界。
八國聯軍那年,她十六歲,父親和兄長們都出差在外,父親的老姨太太帶了她逃往南方。一路上看見的,還是一個灰灰的世界,和那操場一樣,不過拉長了,成為顛簸的窄長條,在轎子騾車前面展開,一路看見許多人逃難的逃難,開客店的開客店,都是一心一意的。她們投奔了常熟的一個親戚。一直等到了常熟,老姨太太方才告訴她,父親早先丟下話來,遇有亂事,避難的路上如果碰到了兵匪,近邊總有河,或有井,第一先把小姐推下水去,然後可以自盡。無論如何先把小姐結果了,「不能讓她活著丟我的人!」父親這麼說了。怕她年紀小小不懂事,自己不去尋死,可是遇到該死的時候她也會死的。唉唉,幾十年來的天下大事,真是哪一樣她沒經過呀!
瀠芬笑道:「一個銅板現在好值許多錢呢!」瀠華頭也不抬,道:
忽然之間電燈滅了。瀠華在黑暗裡彷彿睡醒似地,聲音從遠處來,惺忪煩惱地叫道:「真難過!我一本書正看完!」瀠芬道:「看完了倒不好?你情願看了一半?」瀠華道:「不是噯,你不知道,書里兩個人,一個女的死了,男的也離開北京,火車出了西直門,又在那兒下著雨……書一完,電燈又黑了,就好像這世界也完了……真難過!」
樓下的風琴忽然又彈起來了,《陽關三疊》,還是那一句。
沒看見你這麼小氣——也值得這麼急扯白咧的!也不怕人見笑!真是的,我什麼東西沒見過!有好的也不會留到現在了!「
老媽子進來叫吃晚飯。上房的一桌飯向來是老太爺老太太帶著全少爺先吃,吃過了,全少奶奶和小孩子們再坐上來吃。今天因為仰彝去看電影還沒回來,只有老夫婦兩個,葷菜就有一樣湯,霆谷還在裏面撈了魚丸子出來喂貓。紫微也不朝他看,免得煩氣。過到現在這樣的日子,好不容易苦度光陰,得保身家性命,單是活著就是樁大事,幾乎是個壯舉,可是紫微這裏就只一些疙里疙瘩的小嚕囌。
紫微年輕時候的照片,放大,掛在床頭的,雖然天黑了,因為實在熟悉的緣故,還看得很清楚。長方的黑框,紙托,照片的四角陰陰的,漸漸淡入,蛋形的開朗里現出個鵝蛋臉,元寶領,多寶串。提到了過去的裝扮,紫微總是謙虛得很,微笑著,用抱歉的口吻說:「從前都興的些老古董噯!」——從前時新的不是些老古董又是什麼呢?這一點她沒想到。對於現在的時裝,紫微絕對不像一般老太太的深惡痛嫉。她永遠是虛心接受的,雖然和自己無關了,在一邊看著,總覺得一切都很應當。本來她自己青春年少時節的那些穿戴,與她也就是九-九-藏-書不相干的。她美她的。這些披披掛掛儘管來來去去,她並沒有一點留念之情。然而其實,她的美不過是從前的華麗的時代的反映,錚亮的紅木傢具里照出來的一個臉龐,有一種秘密的,紫黝黝的艷光。紅木傢具一旦搬開了,臉還是這個臉,方圓的額角,鼻子長長的,筆直下墜,烏濃的長眉毛,半月形的獃獃的大眼睛,雙眼皮,文細的紅嘴,下巴縮著點——還是這個臉,可是裏面彷彿一無所有了。
當然她不知道這些。在一切都沒有了之後,早已沒有了,她還自己傷嗟著,覺得今年不如去年了,覺得頭髮染與不染有很大的分別,覺得早上起來梳妝前後有很大的分別。明知道分別絕對沒有哪個會注意到,自己已經老了還注意到這些,也很難為情的,因此只能暗暗地傷嗟著。孫女們背地裡都說:
連她陪嫁的丫頭婆子們也不給她個安靜。一直跟著她,都覺得這小姐是最好伺候的,她兼有《紅樓夢》里迎春的懦弱與惜春的冷淡。到了婆家,情形比較複雜了,不免要代她生氣,賭氣,出主意,又多出許多事來。這樣亂糟糟地,她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有一年回娘家,兩個孩子都帶著,雇了民船清早動身,從大廳前上轎。行李照例是看都看不見,從一個偏門搬運出去的,從家裡帶了去送人的餚肉巧果糖食,都是老媽子們妥為包紮,蓋了油紙,少奶奶並不過目的,奶娘抱了孩子在身後跟著,一個老媽子略微擎起了胳膊,紫微把一隻手輕輕搭在她手背上,借她一點力,款款走出來。公公送她,一直送出大廳,霆谷與家下眾人少不得也簇擁著一同出來了。院子里分兩邊種著兩棵大榆樹,初春,新生了葉子,天色寒冷潔白,像瓷,不吃墨的。小翠葉子點上去,凝聚著老是不幹。公公交了春略有點咳嗽,因此還穿了皮馬褂。他逗著孫子,臨上轎還要抱一抱,孫子卻哭了起來。他笑道:
「真的,人家再不要好的,這些年下來,總是個伴。我們是,寧可一個人在一間房裡守著個小煤爐——」她頓住了,帶笑「唉」了一聲,轉口道:「要叫他們開飯了。」
全少奶奶自己又發了會愣,把東西都丟在桌上,徑自上三層樓來。女孩子的房裡,瀠華坐在床上,泡腳上的凍瘡,腳盆里一盆溫熱的紫色藥水,發出淡淡的腥氣,她低著頭看書,膝上攤著本小說,燈不甚亮,她把臉棲在書上。瀠芬坐在靠窗的方桌前,瀠珠站著,挨著對過的一張床,把一雙腳跪在床上,拿著件大衣,在下擺上摸摸捏捏,把頭伸到破了的裡子里。她母親便問:「做什麼?」瀠珠微笑道:「裡頭有個銅板。」
三層樓的箱子間里,電燈沒裝燈泡,全少奶奶掌著蠟燭,一手扶著箱子蓋,紫微翻了些皮了出來,那商人看了道:「灰鼠不時新了,賣不出價。老太太要有灰背的拿出來,那倒可以賣幾個錢了!」又道:「銀鼠人家不大要。」霆谷在旁邊伸手捏了捏,插上來便道:「這件有點發黃了,皮板子又脆。」看到一件貂皮袍子,商人又嫌「舊了,沒有槍毛」。霆谷便附和道:「而且大毛貂現在也不時髦。」兩人道:「就是呀。還有這件貂不能夠反穿——開縫的,只能穿在裡頭,能反穿就值錢了。」他只肯出一萬五,紫微嫌太少,他道:「這價錢出得不錯了,拿家去還要刷油,還要好好收拾一下呢。不賺老太太多少錢!」霆穀道:「那是!他們拿去還要隔些日子才能夠賣掉呢!現在這個錢,嗨嗨,擱些日子是推板不起的。」紫微賭氣把貂皮收過了,拿出一件猞猁女襖。商人道:「這件皮子倒是好,可惜尺寸太小,賣不上價。」霆穀道:「那他這話倒也是不錯!這樣小的衣裳你叫他拿去賣給誰?」商人把它顛來倒去細看道:「皮子真是很好的,就是什麼都不夠做,配又不好配。」霆谷便埋怨起來:「從前時新小的,拚命要做得小,全給裁縫賺去了!我記得這件的皮統子本來是很大的!」
現在的話劇她也看,可是好的少。文明戲沒有了之後,張恨水的小說每一本她都看了。小說里有戀愛,哭泣,真的人生里是沒有的。現在這班女孩子,像她家裡這幾個,就只會一年年長大,歪歪斜斜地長大。懷春,禍害,禍害,給她添出許多事來。像書里的戀愛,悲傷,是只有書里有的呀!
「你不知道我們奶奶,要漂亮得很呢!」因為在一個錢緊的人家,稍微到理髮店去兩趟(為染頭髮),大家就很覺得。兒孫滿堂,吃她的用她的,比較還是爺爺得人心。爺爺一樣的被贍養,還可以發脾氣,就不是為大家出氣,也是痛快的。紫微聽見隔壁房裡報紙一張張不耐煩的趕咐。霆谷在那裡看報。
老爹爹在家幾年,邊疆上一旦有了變故,朝廷又要他出山,風急火急把他叫了去。紫微那時候二十二歲。那年秋天,父親打電報回來,家裡的電報向來是由她翻譯的,上房只有小姐一個知書識字。這次的電文開頭很突兀:「匡令有子年十六……」紫微曉得有個匡知縣是父親的得意門生,這神氣像是要給誰提親,不會是給她,年紀相差得太遠了。然而再譯下去,是一個「紫」字。她連忙把電報一撂,說:「這個我不會翻。」走到自己房裡去,關了門,相府千金是不作興有那些小家氣的矯羞的,因此她只是很落寞,不聞不問。其實也用不著裝,天生的她越是有一點激動,越是一片白茫茫,從太陽穴,從鼻樑以上——簡直是頂著一塊空白走來走去。
果然。
越這麼說,越不好意思把扇子拿開。姊夫給她取了個典雅的綽號,現在她卡片的下端還印著呢。
這下子不好了——她知道是不好了。霆谷還在七里就往外跑,學著嫖賭。亡人交在她手裡的世界,一盆水似的潑翻在地,擄掇不起來。同娘家的哥哥們商量著,京里給他弄了個小官做,指望他換了個地方到北方,北京又有些親戚在那裡照管彈壓著他,然而也不中用,他更是名正言順地日夜在外應酬聯絡了。紫微給他還了幾次債,結果還是逼他辭了官,搬到上海來。霆谷對她,也未嘗不怕。雖然嫌她年紀大,像個老姐姐似的,都說她是個美人,他也沒法嫌她。因為有點怕,他倒是一直沒有討姨太太。這一點倒是……
她想找本書看看,站起來,向書架走去,纏過的一雙腳,腳套里絮著棉花,慢慢邁著八字步,不然就像是沒有腳了,只是遠遠地底下有點不如意。腳套這樣東西,從前是她的一個外甥媳婦做得最好,現在已經死了。輩份太大,親戚裡頭要想交個朋友都難,輕易找上門去,不但自己降了身份,而且明知人家需要特別招待的,也要體念人家,不能給人太多的麻煩。看兩本小說都沒處借。這裏一部《美人恩》,一部《落霞孤鶩》,不全了的,還有頭本的《春明外史》,有的是買的,有的還是孫女們從老同學那裡借來的。雖然匡家的三代之間有點隔閡,這些書大概是給拖到浴室里,輾轉地給老太太揀了來了。她翻了翻,都是看過了多少遍的。她又往那邊的一堆里去找,那都是仰彝小時的教科書,裏面有一本《天方夜譚》,買了來和西文的對比著讀的。她撲了撲灰,拿在手中觀看。幾個兒子里,當時她對他抱著最大的希望,因為正是那時候,她對丈夫完全地絕望了。仰彝倒是一直很安頓地在她身邊,沒有錢,也沒法作亂,現在燕子窠也不去了,賭檯也許久不去了。仰彝其實還算好的,再有個明白點的媳婦勸勸他,又還要好些。偏又是這樣的一個糊塗蟲——養下的孩子還有個明白的?都糊塗到一家去了!
「一定是我這袖子卷著,毛茸茸的,嚇了他了!」把袖口放了下來,孩子還是大哭,不肯給他抱,他懷裡掏出一隻金殼「問表」,那是用不著開開來看,只消一掀,就會叮叮報起時刻的。放在小孩耳邊給他聽,小孩只是哭個不停。清晨的大院子里,哭聲顯得很小,鍾錶的叮叮也read•99csw.com是極小的。沒敲完,婆子們就催她上轎走了,因為小孩哭得老太爺不得下台了。
電報拿到外頭帳房裡,師爺們譯了,方知究竟。這匡知縣,老爹爹一直誇他為人厚道難得,又可惜他一生不得意,聽說他有個獨養兒子在家鄉讀書,也並沒有見過一面,就想起來要結這門親。紫微再也不能懂得,老爹爹這樣的鍾愛她,到臨了怎麼這樣草草的把她許了人——她一輩子也想不通。但是她這世界里的事向來是自管自發生的,她一直到老也沒有表示意見的習慣。追敘起來,不過拿她姐姐也嫁得不好這件事來安慰自己。姊妹兩個容貌雖好,外面人都知道他們家出名的疙瘩,戚寶彝名高望重,做了親戚,枉教人說高攀,子弟將來出道,反倒要避嫌疑,耽誤了前程。萬一說親不成,那倒又不好了。因此上門做媒的並不甚多。姐姐出嫁也已經二十幾了,從前那算是非常晚的了。嫁了做填房,雖然夫妻間很好,男人年紀大她許多,而且又是宦途潦倒的,所以紫微常常拿自己和她相比,覺得自己不見得不如她。
結婚第二天,新娘送茶的時候,公公就說了:「他比你小,凡事要你開導他。」紫微在他家,並沒有人們意想中的相府千金的架子,她是相信「大做小,萬事了」的——其實她做大也不會,做小也不會。可是她的確很辛苦地做小伏低過。還沒滿月,有一天,她到一個姨娘的院子里,特意去敷衍著說了會子話,沒曉得霆谷和她是鬧過意見的。回到新房裡,霆谷就發脾氣,把陪嫁的金水煙筒銀水煙筒一頓都拆了,踏踏扁,摜到院子里去。告到他父親面前去,至多不過一頓打,平常依舊是天高皇帝遠,他只是坐沒有坐相,吃沒有吃相,在身旁又慪氣,不在身邊又擔心。有一次他爬到房頂上去,搖搖擺擺行走,怎麼叫他也不下來。紫微氣得好像天也矮了下來了,納不下一口悶氣,這回真的去告訴,公公罰他跪下了。
她一味地護短,祖母這回真的氣上來了,半晌不做聲,忽然說道:「——你看這小孩子糊塗不糊塗:她在外頭還講我都是同意的!今天姑奶奶問,我說哪有的事。我哪還敢多說一句話,我曉得這班人的脾氣噯,弄得不好就往你身上推。都是一樣的脾氣——是他們匡家的壞種噯!我真是——怕了!而且『一代管一代』,本來也是你們自己的事。」全少奶奶早聽出來了,老太太嘴裏說瀠珠,說仰彝,其實連媳婦也怪在內。
瀠珠立起來,滿臉通紅,待要閃身出去,紫微又堵著門,在那裡叫老媽子告訴全少奶奶馬上開飯。瀠珠今天到底下了決心和那男人斷絕往來,心裏亂糟糟的正不知是什麼感覺,總彷彿她所做的事是不錯的,可是痛苦的,家裡人如果知道了應當給她一點獎勵與支持,萬萬想不到會這樣地對她。站在人前,一下子工夫,她臉上幾次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穿了父親一年的孝,她嫁到鎮江去——公公在鎮江做官,公公對她父親是感恩知己的,因此特別的尊重她,把她只當師妹看待。恩師的女兒,又是這樣美的,這樣的美色照耀了他們的家,像神仙下降了。紫微也想著,父親生前與公公的交情不比尋常,自己一過去就立志要做賢人做出名聲來。公公面前她格外盡心。公公是節儉慣了的,老年人總有點饞,他卻捨不得吃。紫微便拿出私房錢來給老太爺添菜,雞鴨時鮮,變著花樣。閑常陪著他說起文靖公的舊事,文靖公也是最克己的,就喜歡吃一樣香椿炒蛋,偶爾聽到新上市的香椿的價錢,還嚇了一跳,叫以後不要買了。後來還是管家的想辦法哄他是自己園裡種的,方才肯吃。飯後他總要「走趟子」,在長廊上來回幾十遍,活血。很會保養的喲。最後得了病,總是因為高年的人,受傷之後又受了點氣。怎樣調治的,她和兄弟們怎樣的輪流服侍,這樣說著,說著,紫微也覺得父親是個最偉大的人,她自己在他的一生也佔著重要的位置,好像她也活過了,想起來像夢。和公公談到父親,就有這種如夢的惆悵,漸漸瞌睡上來了。可是常常這夢就做不成,因為她和她丈夫的關係,一開頭就那麼急人,彷彿是白夏布帳子里點著蠟燭拍蚊子,煩惱得恍恍惚惚,如果有哭泣,也是呵欠一個接一個迸出來的眼淚。
到了那裡,問毛先生可在家,娘姨說她上去看看。然後把她們請上樓去。毛耀球迎出房來,笑道:「哦,匡小姐!好嗎?怎麼樣,這一向好嗎?常常出去玩嗎?」他滿臉浮光,笑聲很不愉快,瀠珠知道他對她倒是沒有什麼企圖了,大約人家也沒有看得那麼嚴重。瀠珠在樓梯口立住了腳,板著臉道:
「我還沒同媽說呢,媽一定要生氣,要大反對了。好在我也決定了——這不行,弄了這樣一個女人在裡頭,怎麼可以!」瀠芬瀠華都是極其興奮,同聲問道:「這女人什麼樣子?好看么?」
「毛先生,我有一件雨衣忘了在你們這兒了。」他道:「我還當你不來了呢!當然,現在一件雨衣是很值兒個錢的——不過當然,你也不在乎此……」瀠珠道:「請你給我拿了走。」耀球道:「是了,是了。前兩趟你叫人來取,我又沒見過你家裡的人,我知道他是誰?以後你要是自己再來,叫我拿什麼給你呢?所以還是要你自己來一趟。怎麼,不坐一會兒么?」瀠珠接過雨衣便走,妹妹跟在後面,走到馬路上,經過耀球商行,櫥窗里上下通明點滿了燈,各式各樣,紅黃紗罩垂著排簾、宮廷描花八角油紙罩,乳黃爪棱玻璃球,靜悄悄的只見燈不見人,像是富貴人家的大除夕,人都到外面祭天地去了。
紫微一個人坐著,無緣無故地卻是很震動。她孫女兒的樣子久久在眼前——下半個臉通紅的,滿是胭脂,鼻子,嘴,蔓延到下巴,令人駭笑,又覺得可憐的一副臉相。就是這樣地,這一代的女孩子使用了她們的美麗——過一日,算一日。
幾種報都是椏送的,要退報販不準退,再嘰咕也沒有用。每天都是一樣的新聞登在兩樣的報上——也真是個寂寞的世界呀!
他看紫微面色鐵青,便沒有往下說。紫微取回鑰匙,扣在肋下的鈕絆上。仰彝連忙接過蠟台,一路照著母親下樓。紫微忍不住又把剛才老夫妻的爭吵說給他聽,仰彝十分同情,跟到母親卧房裡,紫微開柜子收錢,他乘機問她要了五千塊錢零花。他踅了出去,紫微正在那裡鎖柜子,姑奶奶伸頭進來笑道:「我過年時候給媽送來的糖,可要拿點出來給湘亭他們嘗嘗。」又撥過頭去,向外房的客人們笑道:「蘇州帶來的。我們老太太別的嗜好沒有,悶來的時候就喜歡吃個零嘴。」紫微搬過床頭前的一個洋鐵罐子,裝了些糖在一隻茶碟子里,多抓了些「膠切片」,她不喜歡吃「膠切片」,只喜歡松子核桃糖。女兒和她相處三十多年,這一點就再也記不得!然而,想起她的時候給她帶點糖來,她還是感激的,只是于感激之餘稍稍有點悲哀。姑奶奶端了碟子出去,又指著几上的一盆紅梅花向眾人道:「這是我送老太太過生日的。我就知道老太太喜歡紅梅花!我這個禮送得還不俗罷?」
老媽子進房點上了檯燈,又送了杯茶進來。紫微坐下來了,把書掀開。發黃的紙上,密排的大號鉛字,句句加圈,文言的童話,沒有多大意思,一翻翻到中間,說到一個漁人,海里撈到一隻瓶,打開了塞子,裏面冒出一股煙,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出不完的煙,整個的天都黑了,他害怕起來了。紫微對書坐著,大概有很久罷,伸手她去拿茶,有蓋的玻璃杯里的茶已經是冰冷的。
樓上瀠珠在黑暗中告訴兩個妹妹,今天店裡怎麼來了個女人,怎樣哭,怎樣鬧,說她是同毛耀球同居的。瀠珠道:
瀠珠放出客觀、洒脫的神氣,微笑答道:「還好……」想了一想,又補上一句道:「噯,相當漂亮的呵!」她真心衛護那女人,她對於整個的戀愛事件是自衛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