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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恨(上)

多少恨(上)

一語未完,姚媽進來奉茶,又送過香煙來,幫著點火道:
「先我想叫個傭人跑一趟,上戲院子里去跟你說,傭人也都走不開,你沒看見我們那兒忙得那個烏煙瘴氣的!」家茵重又說了聲:「沒關係的。」她把一張椅子挪了那,道:「坐坐。」便去倒茶。
家茵無奈,只得和小蠻在那邊坐下,一面上課,一面只聽見他兩個括辣鬆脆有說有笑的,彼此敷衍得風雨不透。
她今天回家特別早,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她父親也沒來,猜著他大約因為拿到了點錢,就又杳如黃鶴了。
裏面客室的門恰巧沒關上,讓家茵聽見了,她疑疑惑惑走出來問:「找我啊?」一看見她父親,不由得衝口而來道:
家茵也不去理會那些,自道:「爸爸,我這兒省下來的有五萬塊錢,你要是回去我就給你拿這個買張船票。」虞先生聽到這數目,心裏動了一動,因道:「噯,家茵你不知道,一言難盡!我來的盤纏錢還是東湊西挪,借來的,你這樣叫我回去拿什麼臉見人呢?」家茵道:「我就只有這幾個錢了。我也是新近才找到事。」虞老先生狐疑地看看她這一身穿著,又把她那簡陋的房間觀察了一番,不禁搖頭長嘆道:「*銧!看你這樣子我真是看不出,原來*鬩彩欽餉純喟。銧!其實論理呀,你今年也二十五了吧?其實應該是我做爸爸的責任,找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兒,那麼也就用不著自個兒這裏苦了!」家茵蹙額背轉身去道:「爸爸你這些廢話還說它幹嗎?」虞老先生自噯:「算了吧!我不能反而再來連累你了!你剛才說的有多少錢?」他陡地掉轉話鋒,變得非常爽快利落:「那麼你就給我。我明天一早就走。」家茵取鑰匙開抽屜拿錢,道:「你可認識那船公司?」虞老先生接過錢去,笑道:「*銧*∧惚鸝床黃鷂野職鄭俏以趺醋願齠桓鋈伺艿繳蝦@吹哪兀俊彼底牛咽卿熹烊魅韉仵飭順鋈ァ*
她極力鎮定著,問道:「爸爸你怎麼會來了?」她父親迎上來笑道:「噯呀我的孩子,現在長的真真是俊!嗬!我要是在外邊見了真不認識你了!」家茵單刀直入便道:「爸爸你到上海來有什麼事嗎?」虞老先生收起了笑容,懇切地叫了她一聲道:「家茵!我就只有你一個女兒,我跟你娘雖然離了,你總是我的女兒,我怎麼不想來看看你呢?」家茵皺著眉毛別過臉去道:「那些話還說它幹什麼呢?」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知道你一定恨我的,為著你娘。也難怪你!*銧!你娘真是冤枉受了許多苦啊!」他一眼瞥見桌上一個照相架子,*闋囈叭ィ攀鄭焉磣右淮歟駝掌扯粵誠嗔艘幌啵械潰*
家茵一路走了回去。她住的是一個弄堂房子三層樓上的一間房。她不喜歡看兩點鐘一場的電影,看完了出來昏天黑地,彷彿這一天已經完了,而天還沒有黑,做什麼事也無情無緒的。她開門進來,把大衣脫了掛在柜子里,其實房間里比外面還冷。她倒了杯熱水喝了一口,從床底下取出一雙舊的繡花鞋來,才換上一隻,有人敲門。她一隻腳還踏著半高跟的鞋,一歪一歪跑了,一開門便叫起來道:「秀娟!啊呀,你剛才怎麼沒來?」她這老同學秀娟生著一張銀盆臉,戴著白金腳眼鏡,擁著紅狐的大衣手籠,笑道:「真是對不起,讓你在戲院里白等了這麼半天!都是他呀——忽然病倒了!」
「噯呀!這就她吧?呀,頭髮都白了,可不是憂能傷人嗎?我真是負心——」他脫下瓜皮帽摸摸自己的頭,嘆道:「自己倒還年輕,把你害苦了,現在悔之已晚了!」家茵不願意他對著照片指手劃腳,彷彿褻瀆了照片,她徑自把那鏡架拿起來收到抽屜里。她父親面不改色的繼續向她表白下去道:「你瞧,我這次就是跟一個人來的。你那個娘——我現在娶的一個——她也想跟著來,我就帶她來。可見我是回心轉意了!」
她聽見敲門,一開門便吃了一驚,道:「咦?夏先生!」宗豫道:「冒昧得很!」家茵起初很慌張,說:「請進來,請坐罷。」
「小蠻,快下來念書!」
——我對於通俗小說一直有一種難言的愛
「不用了,不用了。」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了,才一坐下,她忽然又跑了過來,紅著臉說:「對不起。」從他的椅背上把一雙濕的襪子拿走了,掛在床欄杆上。
兩人坐到汽車裡,車子開到一家人家門口停下來,那時候他已經明白過來了,臉上不由得浮起了說謊者的微妙的笑容。他先下車替她開著車門,家茵跳下來,說:「那麼,再會了,真是謝謝!」她走上台撳鈴,他也跟上來,她一覺得形勢不對,便著慌起來,回身笑說:「真是對不起,我不能夠請您進來了,這兒也不是我自己家裡——」然而姚媽已經把門開了,家茵無法把她背後這盯梢的人馬上頓時立刻毀滅了不叫人看見,唯有硬著頭皮趕快往裡一竄,不料那個人竟跟了進來,笑道:「可是這兒是我自己家呀!」家茵吃了一驚,手裡的包裹撲地掉在地下。小蠻跑出來叫道:「先生!先生!爸爸!」
小蠻早又注意到宗豫手臂里夾著的一包,指著問:「爸爸這是什麼?」宗豫道:「這是我給你買的。你不說謝謝,我拿回去了!」然而小蠻的牛性子又發作了,只是一味的要看。家茵送的是一盒糖。宗豫向小蠻道:「讓姚媽媽給你收起來,等你牙齒長好了再吃罷。」又向家茵笑道:「她剛掉了一顆牙齒。」
家茵扶著門框道:「啊?夏先生哪兒不舒服啊?」秀娟道:
她又重新看了看門牌,然後撳鈴。一個老媽子來開門,家茵道:「這兒是夏公館嗎?」那女傭總懷疑人家來意不善,說:
才來了一天工夫,就把孩子慣得不聽話!孩子凍病了,凍死了,你這飯碗也沒有了!礙不著我什麼呵——我反正當老媽子的,沒孩子我還有事做!沒孩子你教誰!「
宗豫道:「連謝都不謝一聲的啊?」姚媽冷眼旁觀到現在,還是沒十分懂,但也就笑嘻嘻地幫了句腔:「說『謝謝先生!』」
虞老先生道:「進去九_九_藏_書通報一聲,就說是她的老太爺來看她了。」
「好極了,以後你有什麼事都去問先生,我可以不管了!」小蠻道:「唔……那不行。」她扳著他的腿,使勁搖著他,羅嗦不休道:「爸爸,這個先生真好看!」她爸爸半晌方才朦朧地應了聲:「唔?」小蠻著急起來道:「爸爸怎麼不聽我說話呀?
虞老先生四下里指點著道:「你看這地方多精緻,收拾得多乾淨啊,你要是不能幹還行?沒有看見別的媽媽?就你一個人哪?」姚媽道:「可不就我一個人?」虞老先生忽又發起思古之幽情,嘆道:「那是現在時世不同了,要像我們家從前用人,誰一個人做好些樣的事呀?管鋪床就不管擦桌子!」姚媽一方面謙虛著,一方面保留著她的自傲,說道:「我們這兒事情是沒多少,不過我們老爺愛乾淨,差一點兒可是不成的!我也做慣了!」虞老先生忙接上去問道:「你們老爺挺忙呢?他是在什麼衙門裡啊?剛才我來的時候看見一位儀錶非凡的爺們坐著汽車出門,就是他嗎?」姚媽道:「就是!我們老爺有一個興中藥廠,全自個兒辦的,忙著呢,成天也不在家。我們小蠻現在幸虧虞小姐來了,她已有伴兒了。」
「喉嚨疼,先還當是白喉哪!後來醫生驗過了說不是的,已經把人嚇了個半死!我打電話給你的呀!說我不能去了,你已經不在家了。」家茵道:「沒關係的,不到就是,後來我挺不放心的,想著別是出了什麼事情。」她掩上了門,扶牆摸壁走到床前坐下,把鞋子換了。秀娟還站在那裡解釋個不了,道:
「福煦的夏太太本來要陪我一塊兒來的,因為這兩天家裡事情忙,走不開……」姚媽這才開了笑臉道:「唉,你就是那個虞小姐吧?聽見我三奶奶說來著!請來吧。」家茵進去了,她關上大門,開了客室的門,說道:「您坐一會兒。」回過頭來便向樓上喊:「小蠻!小蠻!你的先生來了!」一路叫上樓去,道:
虞先生略愣了一愣,立起來背著手轉來轉去道:「我就是聽你的話回去,連盤纏錢都沒有呢,白跑一趟,算什麼呢?」家茵道:「不過你在這兒住下來,也費錢啊!」虞老先生自衛地又有點慚恧咕嚕了一句:「我就住在你那個娘的一個妹夫那兒。」
她看看表,看看鍾,又躊躇了一會,終於走到售票處,問道:「現在票子還能夠退嗎?」賣票的女郎答道:「已經開演了,不能退了。」她很為難地解釋道:「我因為等一個朋友不來——這麼半天了,一定是不來了。」
她的座位在他隔壁,他已經坐下了,欠起身來讓她走過去。散戲的時候從樓上下來,被許多看客緊緊擠到一起,也並沒有交談。一直到樓梯腳下,她站都站不穩了,他把她旁邊的一個人一攔,她微笑著彷彿有道謝的意思,他方才說了聲:「擠得真厲害!」她笑道:「噯,人真是多!」擠到門口,他說:「要不要我車子送您回去?人這麼多,叫車子一定叫不著。」
「今天那位——虞小姐來過了?」姚媽道:「噯。」。她把他的大衣接過來,問:「老爺要不要吃點什麼點心?」主人心不在焉的往裡走,道:「嗯,好,有什麼東西隨便拿點來吧,快點,我還要出去的。」小蠻跟在後面又告訴他:「爸爸,我真喜歡這新先生!」她爸爸還沒有坐下就打開晚報身入其中,只說:
爸爸就頂怕跟娘一塊兒去看電影!「家茵詫異道:」為什麼呢?「
先生說我聽話呢!是你不聽話,你還說人!「姚媽一時不得下台,一陣風走去把唯一的一扇半開的窗砰的一聲關上了,咕嚕著說道:」我不聽話!你凍病了你爸爸罵起人來還不是罵我啊!「
家茵不免生氣道:「指定你拿了上哪兒逛去了!」虞老先生脖子一歪,頭往後一仰,厭煩地斜瞅著她道:「那幾個錢夠逛哪兒呀?*銧,你真不知道了!你爸爸不是沒開過眼的!*憂吧蝦L米永錒媚錚崞鷯荽笊倮矗恢潰∧牽∧鞘焙虻餒娜耍。嬗幸桓憊埽∧欽媸怯幸皇鄭∠衷冢∠衷謖獍啵裁次梘蓿虻悸蓿銥吹蒙涎郟慷際切┟瘓盜返幕潑就罰緩萌テ┓⒒В奔乙鶓∽琶紀罰膊蛔鏨ぐ〕黽剛懦鋇莞閹妥吡恕*
「瞧你這巴結勁兒!要不是老爺的女朋友,你幹嗎這樣巴結呀?」
小蠻伏在桌上枕著個手臂,一直沒聲兒的,這時候卻幽幽地叫了聲:「……先生,我想吃西瓜!」家茵走來笑道:「這兒哪有西瓜?」小蠻道:「那就吃冰淇淋。我想吃點兒涼的。」
小蠻有一天很興奮地告訴家茵說明天要放假。家茵笑道:
家茵焦慮地問道:「爸爸,我這兒問你呢!你這次到底到上海來幹什麼的?」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現在一心歸正了,倒想找個事做做,所以來看看,有什麼發展的機會。」家茵道:
秀娟想了想道:「噯,也是難!——我倒是聽見他說,他那堂房哥哥要給他孩子請個家庭教師。」家茵在她旁邊坐下道:「噢。」秀娟道:「可是有一層,就是怕你不願意做,要帶著照管孩子,像保姆似的。」家茵略頓了頓,微笑說道:「從前我也做過家庭教師的,所以有許多麻煩的地方我都有點兒懂——挺難做人的!」秀娟道:「不過我們大哥那兒倒是個非常簡單的家庭,他自己成天不在家,他太太么長住在鄉下,只有這麼個孩子,沒人管。」家茵道:「要麼我就去試試。」秀娟道:「你去試試也好。這樣子好了,我去給你把條件全說好了,省得你當面去接洽,怪僵的!」家茵笑道:「那麼又得費你的心!」秀娟笑著不說什麼,卻去拉著她一隻手腕,輕輕搖撼了一下,順便看了看家茵的手錶,立刻失驚道:「噯呀,我得走了!他一不舒服起來脾氣就更大,傭人呢又笨,孩子又皮……」家茵陪著她站起來道:「我知道你今天是真忙。我也不敢留你了。」
「怎麼才念了幾天書,倒又要放假啦?」小蠻道:「我明天過生日。」家茵道:「啊,你就要過生日啦?你預備怎麼read.99csw.com玩呢?」小蠻聽了這話卻又愀然道:「沒有人陪我玩!」家茵不由得感動了,說:「我來陪你,好不好?」小蠻跳了起來道:「真的啊,先生?」家茵問:「你喜歡看電影么?」小蠻坐在椅子上一顛一顛,眼睛朝上翻著看著自己額前掛下來的一絡頭髮擊打著眉心,笑道:「爸爸有時候帶我去看。爸爸挺喜歡帶我出去的。
當晚夏家請了醫生,宗豫打發車夫去買葯。他在小孩房裡踱來踱去,人影幢幢,孩子臉上通紅,迷迷糊糊嘴裏不知在那裡說些什麼。他突然有一種不可理喻的恐怖,彷彿她說的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語言。他伏在毯子上,湊到她枕邊去凝神聽著。原來小蠻在那裡喃喃說了一遍又一遍:「先生!先生!唔……先生你別走!」宗豫一聽,心裏先是重重跳了一下,倒彷彿是自己的心事被人道破了似的。他伏在她床上一動也沒動,背著燈,他臉上露了一種複雜柔情,可是簡直像洗濯傷口的水,雖是涓涓的細流,也痛苦的。他把眼睛眨了一眨,然後很慢很慢地微笑了。
小蠻道:「因為娘總是問長問短的!」家茵撐不住笑了,道:
玻璃上的手帕貼在那裡有許多天。
「爸爸,你還是上我家去等我吧。你在這兒說話,小蠻在這兒做功課分心。」姚媽搭訕著便走開了,怕他們父女有什麼私房話說嫌不便。虞老先生看看鍾,也就站起身來道:「好,好,我就走。你什麼時候回去呢?」家茵道:「我五點半來。」虞老先生道:「那我在你那兒枯坐著三四個鐘頭幹嗎呢?要不,你這兒有零錢嗎,給我兩個,我去洗個澡去。」家茵稍稍吃了一驚,輕聲道:「咦?那天那錢呢?」虞老先生道:「*銧!你不想,上海這地方*逋蚩榍蘇餉蔥磯嗵歟共凰閌〉穆穡俊*
宗豫也說不出來為什麼有這樣一種恍惚的感覺,也許就因為是她的房間,他第一次來。看到那些火爐飯鍋什麼的,先不過覺得好玩,再一想,她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這裏誠誠心心過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於小孩子玩的紅綠積木搭成的房子,一點人氣也沒有。
他忽然覺得半天沒說話了,見到桌上有個照相架子,便一伸手拿過來看了看,笑道:「這是你母親么?很像你。」家茵微笑道:「像么?」宗豫道:「你們老太太不在上海?」家茵道:「她在鄉下。」宗豫道:「老太爺也在鄉下?」家茵摺疊衣服,卻頓了一頓,然後說:「我父親跟母親離了婚了。」宗豫稍稍有點驚異,輕聲說了聲:「噢——那麼你一個人在上海么?」家茵說:「噯。」宗豫道:「你一個人在這兒你們老太太倒放心么?」家茵笑道:「也是叫沒有辦法,一來呢我母親在鄉下住慣了,而且就靠我一個人,在鄉下比較開銷省一點。」
你怎麼把衣裳脫啦!這孩子,快穿上!「小蠻一定不給穿,家茵便道:」是我給她脫的。衣裳穿得太多也不好,她頭上都有汗呢!「姚媽道:」出了汗不更容易著涼了?您不知道這孩子,就愛生病,還不聽話——「家茵忍不住說了一句:」她挺聽話的!「小蠻介面便向姚媽把頭歪著重重的點了一點,道:」噯!
好好地進來!「女孩子被拖了進來,然而還扳住門口的一隻椅子。姚媽道:」我們去見先生去!叫先生!「家茵笑道:」她是不是叫小蠻哪?小蠻幾歲了?「姚媽代答道:」八歲了,還一點兒都不懂事!「一步步拖她上前,連椅子一同拖了來。家茵道:」小蠻,你怎麼不說話呀?「姚媽道:」她見了生人,膽兒小,平常話多著哪!凶著哪!「硬把她捺在椅上坐下,自去倒茶。家茵繼續笑問道:」小蠻是啞巴,是不是啊?「姚媽不在旁邊,小蠻便不識羞起來,竟破例地搖了搖頭。而且,看見家茵脫下大衣,她便開口說:」我也要脫!「家茵道:」怎麼?
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釋的人物,他們的悲歡離合。
家茵趁此謝了她。秀娟道:「噯,真的,今天就是他們公司里請客呀,你就別走了,待會兒大哥也要來。你不也認識大哥嗎?」今天是請一個要緊的主顧,是宗麟拉來的,秀娟很為得意。宗麟是副理,他大哥是經理。家茵便道:「不了,我待會兒回去還有點兒事。我一直還沒有見過那位夏先生呢。」秀娟道:「噯呀,還沒看見哪?那麼正好,今天這兒見見不得了!」
他第二次出現,是在夏家的大門口,宗豫趕回來吃了頓午飯剛上了車子要走——他這一向總是常常回來吃飯的時候多——虞老先生注意到那部汽車,把車中人的身份年紀都也看在眼裡。他上門撳鈴:「這兒有個虞小姐在這兒是吧?」他嗓門子很大,姚媽詫異非凡,虎起了一張臉道:「是的。幹嗎?」
姚媽得空便掩了出去,有幾句話要盤問車夫。車夫擱起了腳在汽車裡打瞌盹,姚媽倚在車窗上,一隻手抄在衣襟底下,縮著脖子輕聲笑道:「噯,喂!這新先生原來是我們老爺的女朋友啊?」車夫醒來道:「唔?不知道。從前倒沒看見過。」
……爸爸,先生說我真乖,真聰明!「她爸爸耐煩地說道;:
家茵道:「您就是這兒的——夏先生嗎?」夏宗豫彎腰給她揀起包裹,笑道:「是的——是虞小姐是嗎?」他把東西還她。她說:「這是我送小蠻的。」宗豫便交給小蠻道:「哪,這是先生給你的!」小蠻來不及地要拆,問道:「先生,是什麼東西呀?」
迎面高高豎起了下期預告的五彩廣告牌,下面簇擁掩映著一些棕櫚盆栽,立體式的圓座子,張燈結綵,堆得像個菊花山。上面湧現出一個剪出的巨大的女像,女人含著眼淚。另有一個較小的悲劇人物,渺小得多的,在那廣告底下徘徊著,是虞家茵,穿著黑大衣,亂紛紛的青絲髮兩邊分披下來,臉色如同紅燈映雪。她那種美看著彷彿就是年輕的緣故,然而實在是因為她那圓柔的臉上,眉目五官不知怎麼的合在一起,正如一切年輕人的願望,而一個心愿永遠是年輕的,一個心愿也總有一點可憐。她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小而秀https://read.99csw.com的眼睛里便露出一種執著的悲苦的神氣。為什麼眼睛里有這樣悲哀呢?
然後馬上想到小蠻的病,也來不及張羅客人了,就問:「不知道夏先生回去過沒有?剛才我走的時候,小蠻有點兒不舒服,我正在這兒不很放心的。」宗豫道:「我正是為這事情來。」家茵又是一驚,道:「噢——請大夫看了沒有?」宗像道:「大夫剛來看過。他說要緊是不要緊的。可是得特別當心,要不然怕變傷寒。」家茵輕輕地道:「噯呀,那倒是要留神的。」宗豫道:「是啊。所以我這麼晚了還跑到這兒來,想問問您肯不肯上我們那兒住幾天,那我就放心了。」家茵不免躊躇了一下,然而她答應起來卻是一口答應了,說,「好,我現在就去。」宗豫道:「其實我不應當有這樣的要求,不過我看您平常很喜歡她的。她也真喜歡您,剛才睡得糊裡糊塗的,還一直在那兒叫著『先生,先生』呢!」家茵聽了這話倒反而有一點難過,笑道:「真的嗎?——那麼請您稍坐一會兒,我來拿點零碎東西。」她從床底下拖出一隻小皮箱,開抽屜取出些換洗服裝在裏面。然後又想起來說:「我給您倒杯茶。」倒了點茶鹵子在杯子里,把熱水瓶一拿起來,聽裏面簌簌,她很不好意思地說道:「哦,我倒忘了——這熱水瓶破了!我到樓底下去對點熱水罷。」宗豫先不知怎麼有一點怔怔,這時候才連忙攔阻道:
秀娟坐下來問道:「你好么?找事找得怎麼樣?」家茵笑著把茶送到桌上,順便指給她看玻璃底下壓著的剪下的報紙,說道:「寫了好幾封信去應徵了。恐怕也不見得有希望。」秀娟道:「登報招請的哪有什麼好事情——總是沒有人肯做的,才去登報呢!」家茵道:「是啊,可是現在找事情真難哪!我著急不是為別的——我就沒告訴我娘我現在沒有事,我怕她著急!」秀娟道:「你還是常常寄錢給你們老太太嗎?」家茵點點頭,道:「可憐,她用的倒是不多……」她接著卻是苦笑了一笑,她也不必怕秀娟誤會以為她要借錢。秀娟一直這些年來和她環境懸殊而做著朋友,自然是知道她的脾氣的,當下只同情地蹙著眉點了點頭道:「其實啊……你父親那兒,你不能去想想辦法么?」家茵聽了這話卻是怔了一怔,不由得滿腔不願意的樣子,然而極力按捺下了,答道:「我父親跟母親離婚這些年了,聽說他境況也不見得好,而且還有他後來娶的那個人,待會兒給她說幾句——我倒不想去碰她一個釘子!」
姚媽送茶進來,見小蠻的絨線衫搭在椅背上,便道:「喲!
舊式的控雲銅鎮,已經銹成了青綠色,配著那大紅底子,鮮艷奪目。在昏黃的燈光下,那房間如同一種暗黃紙張的五彩工筆畫卷。幾件雜湊的木器之外還有個小藤書架,另有一面大圓鏡子,從一箇舊梳妝台拆下來的,掛在牆上。鏡子前面倒有個月白冰紋瓶里插著一大枝臘梅,早已成為枯枝了,老還放在那裡,大約是取它一點姿勢,映在鏡子里,如同從一個月洞門裡橫生出來。
家茵俯身望著她道:「呦!你怎麼啦?別是發熱了?」小蠻道:
宗豫見她面色不大好,站起來扶著椅子,說了聲「咦」——家茵苦笑著又解釋了一句:「沒什麼。我們家鄉有一個人到上海來了。我們那兒房東太太打電話來告訴我。」
他也走到這爿店裡去,先看看東西,然後才看到人,兩人都頓了一頓,輕輕的同時叫了出來:「咦?真巧!」他隨即笑道:「又碰見了!——我正在這兒沒有辦法,不知道您肯不肯幫我一個忙。」家茵用詢問的眼光向他望去,他道:「我要買一個禮送給一個八歲的女孩子,不知買什麼好。」說到這裏他笑了一笑,又道:「女孩子的心理我不大懂。」家茵也沒有理會得他這話是否帶有說笑話的意思,她道:「女孩子大半都喜歡洋娃娃吧?買個洋娃娃怎麼樣?」他道:「那麼索性請你替我揀一個好不好?」有的臉太老氣,有的衣服欠好,有的不會笑;她很認真地挑了個。他付了錢,道:「今天為我耽擱了你這麼許多時候,無論如何讓我送你回去罷。」家茵躊躇了一下:「要是不太繞道的話……不過我今天要去那個地方很遠。
「噯——找誰?」家茵道:「我姓虞。」這女傭姚媽年紀不上四十,是個吃齋的寡婦,生得也像個白白胖胖的俏尼僧。她把來人上上下下打量著,說:「哦……」家茵又添了一句道:
你熱啊?「她道:」熱。「家茵摸摸她身上,棉袍上罩著絨線衫,裏面還襯著絨線衫羊毛衫,便道:」你是穿得太多了。「給她脫掉了一件。見桌上有筆硯,家茵問:」會不會寫字啊?「小蠻點點頭。家茵道:」你把你的名字寫在你這本書上,好不好?
「咦?你怎麼沒走?」虞老先生笑了起來道:「傻孩子,我幹嗎走?我走,我倒不來了!」家茵發急道:「爸爸你怎麼到這兒來了?」虞老先生大搖大擺的便往裡走,道:「我上你那兒去,你不在家*獱!」家茵幾乎要頓足,跟在他後面道:「我怎麼能在這兒見你,我*舛掛淌檳兀庇堇舷壬還芏盼魍踹踉薜潰骸罷媸遣淮恚幣β榪湊餷樾問欽媸羌乙鸕母蓋祝⒖談謀涮齲媧悍緄耐鍶茫擔骸襖咸岫桑揖腿ジ閫餚炔瑁庇堇舷壬繽甏蠆瀉傷頻牡閫飯壞ρ玻骸襖圖堇圖藎∥業拐詬贍兀蛭詹盼綬苟嗪攘艘槐5繳蝦@匆惶耍皇悄訓寐穡*
正說著,女傭來回說酒席傢伙送了來了,秀娟道:「你等著我來看著你擺。」家茵便站起身來道:「你這兒忙,我過一天再來看你罷。」到底還是脫身走了。
正說著,戲劇門口停下了一輛汽車,那車子像一隻很好的灰色皮鞋。一個男人開門下車,早已有客滿牌放在大門外,然而他還是進來了,問:「票子還有沒有了?只要一張。」售票員便向虞家茵說:「那正好,你這張不要的給他好了。」那人和家茵對看了一眼。本來沒什麼可窘的,如果有點窘,只是因九-九-藏-書為兩人都很好看。男人年輕的時候不知是不是有點橫眉豎目像舞台上的文天祥,經過社會的折磨,蒙上了一重風塵之色,反倒看上去順眼得多。家茵手裡捏著張票子,票子仍舊擱在櫃檯上,向售票員推去,售票員又向那男子推去。這女售票員,端坐在她那小神龕里,身後照射著橙黃的光,也是現代人供奉的一尊小小的神旋,可是男女的事情大約是不管的。她隔著半截子玻璃,冷冷地道:「七千塊。」那人掏出錢來,見家茵不像要接的樣子,只得又交給售票員,由售票員轉交。那人先上樓去了,家茵隨在後面,離得很遠的。
「噯喲,爸爸,你做事恐怕也不慣,我勸你還是回去吧!」兩人站著說了半天,虞老先生到此方才端著架子,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徐徐地撈著下巴,笑道:「上海這麼大地方,憑我這點兒本事,我要是誠心做,還怕——」家茵皺緊了眉頭道:「爸爸看你不知道現在找事的苦處!」虞老先生道:「連你都找得到事,我到底是個男子漢哪——噯,真的,你現在在哪兒做事呀?」家茵道:「我這也是個同學介紹的,在一家人家教書。這一次我真為了找不到事急夠了,所以我勸你回去。」
姚媽將頭一抬又一低,把他上上下下看了道:「老太爺?」
小蠻掙扎著亂打亂踢,哭起來了,汽車喇叭響,接著又是門鈴響,姚媽忙道:「別哭,爸爸回來了!爸爸不喜歡人哭的。」小蠻抹抹眼睛搶先出去迎接,叫道:「爸爸!爸爸!新先生真好!」她爸爸俯身拍拍她道:「那好極了!」問姚媽道:
「你不也問長問短的么?」小蠻道:「爸爸喜歡我呀!」隨又抱怨著:「不過他老是沒工夫……先生你明天無論如何一定要來的!」家茵道:「好。我去買了禮物帶來給你啊!」小蠻越發蹦得多高,道:「先生,你可別忘啦!」
鐘點到了,家茵走的時候向小蠻說:「那麼我明天早起九點鐘再來。」小蠻很不放心,跟出去牽著衣服說:「先生,你明天一定要來的啊!」姚媽一面去開門,一面說小蠻:「我的小姐,你就別上大門口去了!再一吹風——衣裳又不|穿——」家茵也叫小蠻快進去,她一走,姚媽便把小蠻一把拉住道:「快去把衣裳穿起來!」小蠻道:「我不|穿!你不聽見先生說的——」她一路上給橫拖直曳的,兩隻腳在地板上嗤嗤的像溜冰。姚媽一面念叨著一面逼著她加衣服:「先生說的!
她理東西,他因為要避免多看她,便看看這房間。這房間是她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這裏了。壁角放著個洋油爐子,挨著五斗櫥,櫥上擱著油瓶,飯鍋,蓋著碟子的菜碗,白洋瓷臉盆,盒上搭著塊粉紅寬條的毛巾。小鐵床上鋪著白色線毯,一排白穗子直垂到地上,她剛才拖箱子的時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帶了出來,單隻露出一隻天青平金繡花鞋的鞋尖。床頭另堆著一疊箱子,最上面的一隻是個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
家茵笑道:「一口氣把它吹滅,讓爸爸幫著點。」
現代的電影院本是最廉價的王宮,全部是玻璃,絲絨,仿雲石的偉大結構。這一家,一進門地下是淡乳黃的;這地方整個的像一支黃色玻璃杯放大了千萬倍,特別有那樣一種光閃閃的幻麗潔凈。電影已經開映多時,穿堂里空蕩蕩的,冷落了下來,便成了宮怨的場面,遙遙聽見別殿的簫鼓。
這麼說著,自己也覺得簡直像說謊。
次日她又去給小蠻買了件禮物。她也是如一切女人的脾氣,已經在這一家買了,還有點不放心,隔壁兩家店鋪里也去看看,要確實曉得沒有更適宜更便宜的了。誰知她上次在電影院里遇見的那個人,這時候也來到這裏,覺得這櫥窗布置得很不錯,望進去像個聖誕卡片,扯棉拉絮大雪飄飄,搭著小紅房子,有些米老鼠小豬小狗賽璐珞的小人出沒其間。忽然,如同卡通畫里穿插了真人進去似的,一個女店員探身到櫥窗里來拿東西,隔著雪的珠簾,還有個很面熟的女人在她身後指點著。他一看見,不由得怔住了。
姚媽道:「今兒那些東西還不都是老爺自個兒買的——給她做人情,說是『先生給買的禮物』。」車夫把呢帽罩到臉上,睡沉沉的道:「我們不知道,別瞎說!」姚媽道:「要你這麼護著她!」她把眼睛一斜,自言自語著:「一直還當我們老爺是個正經人呢!原來……」車夫嫌煩起來,道:「就算他們是本來認識的,也不能就瞎造人家的謠言!」姚媽拍手拍腳地笑道:
在白賽仲路。「他道:」那就更巧了!我也是要到白賽仲路!「
這倒提醒了家茵,下了課出來就買了一籃水果去看秀娟的丈夫的病。本來這幾天她一直惦記著應當去一趟的。然而病人倒已經坐在客室里抽煙了,秀娟正忙著插花,擺糖果碟子。家茵道:「喲,夏先生倒已經起來啦?好全了沒有?」夏宗麟起身讓坐,家茵把水果放在桌上道:「這一點點東西我帶來的。」秀娟道:「噯吶,謝謝你,你幹嗎還花錢哪?你瞧我這兒亂七八糟的!你上我們大哥家去來著嗎?小蠻聽話嗎?」
小蠻不停地回過頭來,家茵實在耐不住了,走過來說道:
「老太爺抽煙。」虞老先生道:「勞駕勞駕!」他向家茵心平氣和地一揮手道:「你們有功課,我坐在這兒等著好了。」姚媽道:「您就這邊坐坐吧!小蠻念書,還不也就那麼回事!」家茵正要開口,被她父親又一揮手,搶先說道:「你去教書得了!
「噯,小蠻是真乖,你聽話,你讓姚媽帶你上樓去玩,啊!爸爸要清靜一會兒。」
家茵第一天去教書,那天天氣特別好,那地方雖也是弄堂房子,卻是半隔離的小洋房,光緻緻的立體式。樓上一角陽台伸出來蔭蔽著大門,她立在門口,如同在檐下。那屋檐挨近藍天的邊沿上有一條光,極細的一道,像船邊的白浪。仰頭看著,彷彿那乳黃水泥房屋被擲到冰冷的藍海里去了,看著心曠神怡。
吃點心的時候,姚媽幫著小蠻圍飯單,便望著家茵眉花眼笑地道:「這孩子也可憐哪,沒人疼!現在好了,有先生疼,也真九_九_藏_書是緣份!」宗豫便打斷她道:「姚媽,去拿盒洋火來。」姚媽拿了洋火,又向小蠻道:「真的,小姐,趕明兒好好的念書,也跟先生似的有那麼一肚子學問,爸爸瞧著多高興啊!」宗豫皺著眉點蛋糕上的蠟燭,道:「好了好了,你去罷,有什麼事情再叫你。」他把蛋糕推到小蠻面前道:「小蠻,得你自己吹。」
家茵笑道:「我看……」小蠻張開嘴讓她看了一看,卻對著那盒糖發了會呆,悶悶不樂。家茵便道:「早知我還是買那副手套了!我倒是本來打算買手套的。」小蠻得不的這一句話,就鬧了起來:「唔……我不要!我要手套*獱!宗豫很覺抱歉。這孩子真可惡!當著先*壞憷衩慘裁揮校幣凰擔饜院焱氛橇晨櫱似鵠礎<乙鵒θ白牛骸敖裉旃眨豢梢鑰薜模。斃÷匱實潰骸拔乙痔祝奔乙鷙退那納塘康潰骸澳閬不妒裁囪丈氖痔祝俊斃÷縞系哪駛迫尷呶Ы淼潰骸拔乙飧鮁丈模*
「不怪我們小姐一會兒都離不開先生。連我們底下人都在那兒說:」真難得的,這位虞小姐,又和氣,又大方,看是得人心『——「宗豫沉下臉來道:」你怎麼儘管羅唆?「正說著,家茵已經進來了,說:」對不起,我現在有點兒事情,就要走了。「
她說:「哦,不用了,謝謝!」一出玻璃門,馬上像是天下大亂,人心惶惶。汽車把鼻子貼著地慢慢的一部一部開過來,車縫裡另有許多人與輪子神出鬼沒,驚天動地吶喊著,簡直等於生死存亡的戰鬥,慘厲到滑稽的程度。在那掙扎的洪流之上,有路中央警亭上的兩盞紅綠燈,天色灰白,一朵紅花一朵綠花寥落地開在天邊。
家茵的房裡現在點上了燈。她剛到客房公用的浴室里洗了些東西,拿到自己房間里來晾著。兩雙襪子分別掛在椅背上,手絹子貼到玻璃窗上,一條綢花白累絲手帕,一條粉紅的上面有藍水的痕子,一條雪青,窗格子上都貼滿了,就等於放下了帘子,留住了她屋子的氣氛。手帕濕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來,又有點像「雨打梨花深閉門」。無論如何她沒想到這時還有人來看她。
她看著小蠻睡上床去,又叮囑姚媽幾句話:「等到六點鐘你們老爺要是還不回來,你打電話去跟老爺說一聲。她那熱好像不小呢!」姚媽道:「噢。您再坐一會兒吧?等我們老爺回來了,讓汽車送您回去吧?」家茵道:「不用了,我先走了。」
姚媽引路進客室,笑道:「你別客氣,虞小姐在這兒,還不就跟自個家裡一樣,您請坐,我這兒就去沏!」竟忙得花枝招展起來。小蠻見了生人,照例縮到一邊去眈眈注視著。虞老先生也誇獎了一聲:「呦!這孩子真喜相!」家茵一等姚媽出去了,便焦憂地低聲說道:「噯呀,爸爸,真的——我待會兒回去再跟你說吧。你先走好不好?」虞老先生倒攤手攤腳坐下來,又笑又嘆道:「噯,你到底年紀輕,實心眼兒!你真造化,碰到這麼一份人家,就看剛才他們那位媽媽這一份熱絡,幹嗎還要拘呢,就這兒椅子坐著不也舒服些么?」他在沙發上顛了一顛,蹺起腿來,頭動尾巴搖的微笑說下去:「也許有機會他們主人回來了,托他給我找個事,還怕不成么?」家茵越發慌了,四顧無人,道:「爸爸!你這些話給人聽見了,拿我們當什麼呢?我求求你——」
如果說是太淺薄,不夠深入,那麼,浮雕也一樣是藝術呀。但我覺得實在很難寫,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說的了,因此我是這樣的戀戀于這故事——
她能夠經過多少事呢?可是悲哀會來的,會來的。
菊葉青的方棱茶杯。吃著茶,宗豫與家茵說的一些話都是孩子的話。兩人其實什麼話都不想說,心裏靜靜的。講的那些話如同折給孩子玩的紙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宗豫看看她,她坐的那地方照著點太陽。她穿著件袍子,想必是舊的,因為還是前兩年行的大袖口。蒼翠的呢,上面卷著點銀毛,太陽照在上面也藍陰陰的成了月光,彷彿「日色冷青松」。
我給你磨墨。「小蠻點點頭,果然在書面上寫出」夏小蠻「三字。家茵大加誇讚:」小蠻寫得真好!「見她仍舊埋頭往下寫著,連忙攔阻道:」噯,好了,好了,夠了!「再看,原來加上了」的書「二字,不覺笑了起來道:」對了,這就錯不了了……!「
客室布置得很精緻,那一套皮沙發多少給人一種辦公室的感覺。沙發上堆著一雙溜冰鞋與污黑的皮球,一隻洋娃娃卻又躺在地下。房間儘管不大整潔,依舊冷清清的,好像沒有人住。裡間用一截矮櫥隔開來作為書房。家茵坐下來好一會方見姚媽和那個孩子在門口拉拉扯扯,姚媽說:「進來呀!
姚媽進來說:「虞小姐電話。」家茵詫異道:「咦?誰打電話給我?」她一出去,姚媽便搭訕著立在一旁向宗豫笑道:
外貌有這樣的改變,而她一點都不詫異——她從前太恨他,太「認識」他了,真正的了解一定是從愛而來的,但是恨也有它的一種奇異的徹底的了解。
「今天早起就難受。」家茵道:「噯呀!那你怎麼不說啊?」小蠻道:「我要早說就連飯都沒得吃了!」家茵摸摸她額上,嚇了一跳道:「可不是——熱挺大呢!」忙去叫姚媽,又回來哄著拍著她道:「你聽先生的話,趕快上床睡一覺吧,睡一覺明兒早上就好了!」
宗豫又道:「那麼家裡沒有兄弟姊妹嗎?」家茵道:「沒有。」宗豫忽然自己笑了起來道:「你看我問上這許多問句,倒像是調查戶口似的!」家茵也笑,因把皮箱鎖了起來,道:「我們走罷。」她讓他先走下樓梯,她把燈關了,房間一黑,然後門口的黑影把門關了。
是她父親來。家茵最後一次見到她父親的時候,他還是個風度翩翩的浪子,現在變成一個邋遢老頭子了,鼻子也鉤了,眼睛也黃了,抖抖呵呵的,袍子上罩著件舊馬褲呢大衣。
我就跟這位媽媽聊聊天兒。這位媽媽真周到。我們小姐在這兒真虧你照顧!「姚媽笑道:」噯呀!老太爺客氣!不會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