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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恨(下)

多少恨(下)

第二天宗豫還是來了,想送她上船。她已經走了。那房間裏面彷彿關閉著很響的音樂似的,一開門便爆發開來了,他一隻手按在門鈕上,看到那沒有被褥的小鐵床。露出鋼絲繃子,鏡子洋油爐子,五斗櫥的抽屜拉出來參差不齊。墊抽屜的報紙團皺了掉在地下。一隻碟子里還粘著小半截蠟燭。絨線仍舊亂堆在桌上。裝碗的鐵錦盒子也還擱在那裡沒動。宗豫掏出手絹子來擦眼睛,忽然聞到手帕上的香氣,於是又看見她窗台上的一隻破香水瓶,瓶中插著一枝枯萎了的花。他走去把花拔|出|來,推開窗子擲出去。窗外有許多房屋與屋脊。
她到底決定了,她的影子在黑沉沉的玻璃窗里是像沉在水底的珠玉,因為古時候的盟誓投到水裡去的,有一種哀艷的光。
樓下有一隻鍾嗆嗆嗆敲起來了,宗豫看了看手錶道:「噯喲,到八點了!」他自言自語道:「還有一個應酬。我不去了。」
樓下的鍾又敲了一下,家茵道:「時候也不早了,爸爸你該回去了罷?」虞老先生道:「呃,我這就走了!」他自己去倒茶喝,家茵又道:「不是別的,因為這兒的房東太太老說,天黑了大門開出開進的,不謹慎。她常常鬧東西丟了。說起來也真奇怪,我有一件衣料,」她把一隻抽屜拖開了,無聊地重新翻過一遍,道:「我記得我放在這兒的——就找不著了!昨天我看見房東太太穿著新做來的一件衣裳,就跟我丟了的那件一樣。我也不能疑心她偷的,不過我倒是有點兒悶得慌——怎那麼巧!趕明兒倒去問問她是哪兒買的!」虞老先生喝著茶,忽然大嗆起來,急急地搖手道:「咳,你不問我也就不說了:
家茵隨即也從床上爬起來,扶著門框立了一會,便下樓去打電話,定了一張上廈門的船票。然後她又撥了個號碼,她心慌意亂的,那邊接的人的聲音也分辨不出,先說:「喂,秀娟是罷?」又道:「……哦,請你們太太聽電話。」才說到這裏,宗豫來了。家茵握著聽筒向他點頭微笑,宗豫夾著紙包很高興地上樓去了,道:「我先上去等著你。」家茵繼續向電話里道:「喂,你是秀娟啊?……我好,不過我這會兒心裏亂得很,我明天就要離開上海了……」她向樓下看了看,又把聲音低了一低,答道:「到哪兒去呀?秀娟,我告訴你,可是我要請你一個人也別告訴……我到了那兒再寫信來解釋給你聽……
爸爸是為你好!她這麼病著在那兒,待會兒有個三長兩短,不怕雷打么?她那個孩子不該恨你一輩子么?「家茵不能忍耐下去了,立起來要跑開,又被她父親拉住她的手不放,顫巍巍地道:」孩子!想當初,都是因為我後來娶的那個,都怪她,一定要正式結婚,鬧得我沒辦法,把你娘硬給離掉了,害你們受苦這些年——你想!「家茵掙扎脫了手,跑了去倒在床上大哭,虞老先生又跟過去坐在床上,道:」哪個男人不喜歡姨太太!哪個男人是喜歡太太的!我是男人我還不知道么?就是我後來娶的那個,我要是沒跟她正式結婚,也許我現在還喜歡她呢!「
家茵只空洞地說了聲:「噢。」宗豫道:「我以後再仔細地講給你聽。我怕你誤會。」家茵勉強笑道:「你也太細心了!我還不知道他老人家的為人!」宗豫道:「我想對於他,以後再另外給他想辦法。情願每個月貼他幾個錢得了。」他看了看表道:
宗豫道:「咦?你也知道啦?」家茵道:「我從你們家剛回來。」
宗豫笑道:「噢,那你可以放心,我們決不會分離的!」家茵用刀撥著蜿蜒的梨皮,低聲道:「那將來的事情也說不定。」宗豫握住了她握刀的手,道:「怎麼會說不定?你手上沒有螺,愛砸東西,可是我手上有螺,抓緊了決不撒手的。」
她從抽屜里翻東西出來,往箱子里搬,裏面有一球絨線與未完工的手套,她一時忍不住,就把手套拿起來拆了,絨線紛紛地堆在地上。宗豫看看香煙頭上的一縷煙霧,也不說什麼。家茵把地下的絨線揀起來放在桌上,仍舊拆。宗豫半晌方道:「你就這麼走了,小蠻要鬧死了。」家茵道:「不過到底小孩,過些時就會忘記的。」宗豫緩緩地道:「是的,小孩是……過些時就會忘記的。」家茵不覺凄然望著他,然而立刻就又移開了目光,望到那圓形的大鏡子去。鏡子里也映著他。
我也知道我是配不上他的——你要跟他結婚就結婚得了,不過我求求你等幾年,等我死了——「說著,早已嗚嗚咽咽大放悲聲。家茵道:」我們本來的計劃並沒有什麼昧良心的。你要是叫我們https://read.99csw.com糊裡糊塗地等著,不是更要引起許多人的廢話來了么?「
我們做父親的不能看女兒這樣不管。「夏太太一提起便滿腔悲憤,道:」可不是嗎?現在一天到晚嚷著要離婚——「虞老先生道:」可不就是嗎!這話哪能說啊!我女兒也決沒有那麼糊塗。夏太太,我今天來就是這個意思。我知道您大賢大德,不是那種不能容人的。您是明白人,氣量大,你們夏先生要是娶個妾,您要是身子有點兒不舒服,不正好有個人伺候您——哪兒能說什麼離婚的話?真是您讓我的小女進來,她還能爭什麼名分么?「夏太太呆了一呆,道:」真的啊?你的女兒肯做姨太太啊?「虞老先生道:」我那小女兒,這點道理她懂。包在我身上去跟她說去好了。「夏太太喜出望外,反倒落下淚來,道:」*銧!只要*桓依牖椋沂裁炊伎希庇堇舷壬潰*
嗨嗨!你爸爸是過來人哪!「家茵也不做聲,只把蠟燭吹滅了。
夏太太眼見得她就要走了,立刻軟了下來,叫道:「噯,你別走別走!就算我說錯了,就算我現在求求你,看看我要死的人,你可憐可憐我罷!我這肺病已經到了第三期了!」家茵不禁回過頭來惶惑地望著她,輕輕地自言自語著:「啊?肺病?」夏太太繼續說下去道:「——等我死了,你還不是可以扶正么?」家茵聽了這話又有氣,頓了一頓方道:「什麼叫就算你說錯了?這話是可以說錯的嗎?」夏太太道:「咳,我也是聽人家說的。可憐我,心也亂啦!請你原諒我說錯了話罷!
他一走,家茵便伏在桌上大哭起來。然後她父親來了,說:
「待會兒我走開你跟他說好了,當著我難為情。」宗豫又點了點頭。打發了車夫去接,他們等著,先還尋出些話來說,漸漸就默然了。無線電里的音樂節目完了,也沒有換一家電台,也忘了關,只剩了耿耿的一隻燈,守著無線電里的沉沉長夜。
家茵突然叫出聲來道:「你少說點兒罷!你自己做點子什麼事情,我的人都給你丟盡了!」虞老先生吃了一驚道:「誰告訴你的?」家茵道:「宗豫剛才告訴我的。你叫我拿什麼臉對他?」虞老先生搖頭道:「*銧!真是!男人真沒有良心!他怎麼該來對你說這些話呢*克趺此檔模俊奔乙鷯謅煲盟擋懷齷襖矗堇舷壬愀┥澩盞剿媲芭淖藕遄牛潰*
宗豫厭惡地走開了,道:「我請你不要再提你的女兒了!」虞老先生越發荒了,道:「噯呀,難不成你連我的女兒也不要了么?也難怪你心裏不痛快——家裡鬧彆扭!可不是糟心嗎?」
等不長了!——她就要死了!——可是,正因為這樣,你更應當走,快點兒走,她聽見了,也許還可以活下去。「
宗豫獨自在房裡,把紙包打開來,露出一個長方的織錦盒子,裏面嵌著一對細瓷飯碗,盤子,匙子,他自己先欣賞著,見家茵進來了,便道:「瞧我買了什麼來了!以後你要把飯多煮一點兒,我常常要留自己在這兒吃飯的!」家茵苦笑道:
一聽見門外汽車喇叭聲,宗麟就走開了。虞老先生一路嚷進來道:「夏先生真太客氣,還叫車子來接!差人給我個信我不就來了嗎?」宗豫沉重地站起身來,虞老先生就吃了一驚。
姚媽在一邊站著,便向夏太太使了一個眼色。夏太太兀自關心地問道:「噯呀,你是欠了多少錢呢?」姚媽忍不住咳嗽了一聲,插嘴道:「我說呀,太太,您讓老太爺先去跟虞小姐說得了——虞小姐就在底下呢。說好了再讓老太爺來拿罷。」夏太太道:「噯,對了,我現在暫時也沒有現錢——」姚媽道:「噯,您先去說,說了明天來——」夏太太道:「我還能夠湊幾個總湊點兒給你。」虞老先生無奈,只得點頭道:
她不能夠多留他一會兒在這月洞門裡。那鏡子不久就要如月亮里一般的荒涼了。
夏太太只管放聲痛哭,又夾著劇烈的咳嗽,喘著一團。姚媽飛奔進來道:「太太,太太,您怎麼了?」忙替她捶背揉胸脯,端痰盂。夏太太深恐家茵是新派人怕傳染,因把一隻手撳著嘴,道:「姚媽,你把窗子開開,透透氣。」開了窗,風吹進來簾卷得多高的,映在人臉上,一明一暗,光彩往來,夏太太平整的臉上也彷彿有了表情。
我上這兒來吃晚飯好不好?「家茵笑了一笑,道:」好。「宗豫道:」好,待會兒見。「
「誰知道呢?——也不知在那兒鬧什麼鬼!」夏太太擁被坐著,想了一想道:「好罷,我就見他也不怕他把我吃了!」說著https://read.99csw.com,便把旗袍上的鈕子多扣上了幾個,把棉被拉上些。
家茵道:「你還是去罷。」宗豫笑道:「現在也太晚了,索性不去了!」家茵道:「等會人家等你呢?」宗豫躊躇地道:「倒也是。我倒是答應他們要去的,因為廠里有點事要談一談……」他說走就走,不給自己一個留戀的機會,在門口只和她說了聲:「明天再來看你。」她微笑著,沒說什麼,一關門,卻軟靠在門上,低聲叫道:「宗豫!」灧灧的笑,不停地從眼睛里漫出來,必須狹窄了眼睛去含住它。她走到桌子前面,又向蠟燭說道:「宗豫!宗豫!」燭火因為她口中的氣而蕩漾著了。
才這麼說著,不料女傭就進來報道:「大爺來了。」秀娟一看宗豫的臉色不很自然,她搭訕著把無線電旋得幽幽的,自己便走了開去。宗豫立刻就開口道:「宗麟,今天一件事,大家都鬼鬼祟祟的,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告訴我。是不是那虞老先生?」宗麟抓了抓頭髮,苦笑道:「可不是嗎?這件事真糟極了!」宗豫疲倦地坐下來道:「當初怎麼也就沒有一個人跟我說一聲呢?」宗麟道:「他們也是不好,其實也應當告訴你的。不過——」宗豫道:「怎麼?」宗麟微帶著尷尬的笑容,道:「也難怪他們。你都不知道,他老先生胡吹亂蓋的,弄得別人也不知道他到底跟你是個什麼關係。」宗豫紅了臉,道:
宗豫倒還鎮靜,只說:「你表哥?怎麼你從來沒提起過?」
夏宗麟有一天對他太太說:「真糟極了,這虞老頭兒,今天廠里鬧得沸沸騰騰,宗豫知道要氣死了!」秀娟道:「怎麼啦?」宗麟道:「有人捐了筆款子,要買葯給一個廣德醫院,是個慈善性質的醫院。不知怎麼,這一筆款子會落到這老頭兒手裡。他老先生不言語,就給花了。」秀娟驚道:「真的啊?有多少錢哪?」宗麟道:「錢數目倒也不大——他老人家處處簡直就是丈人的身份,問他他還鬧脾氣!」秀娟道:「那他現在人呢?跑啦?」宗麟道:「他真不跑了!腆著個臉若無其事的照樣的來!」秀娟愕然道:「怎麼這樣!」宗麟道:「就這一點宗豫聽見了已經要生氣了,何況這是捐款,我們廠里信用很受打擊的。」秀娟便道:「噯呀,家茵大概也不知道,她要聽見了也要氣死的!」
「好!好!」
虞老先生道:「啊?你意思是不要我了么?我下回當心點,不忘了好了!」宗豫道:「請你不必多說了。為我們大家的面子,你從明天起不必來了,我叫他們把你到月底的薪水送過來。」
家茵道:「我母親本來有這個意思。」宗像道:「你——跟他感情非常好么?」家茵又搖了搖頭,道:「可是,感情是漸漸地生出來的。到後來總有感情的,不能先存著個成見。」宗豫怔了一會,道:「那也要看跟什麼人在一起呀!」冢茵道:「是,可是——譬如你太太。你從前要是沒有成見,一直跟她是好的,那她也不至於到這樣。就是病,也是慢慢的造成的。」宗豫默然了一會,忽然爆發了起來道:「家茵,你是不是在哪兒聽見了什麼話了?」家茵只管平板地說下去道:「還有我爸爸,我看你以後就不要管他了,他那人也弄不好了,給他錢也是瞎花了。不要想著他是我父親。」她羅里羅唆地囑咐著,宗豫惶駭地望著她道:「我不懂得你。可是我要是不懂得你,我還懂得什麼人呢?——忽然的好像什麼人什麼事情都不能夠明白了,簡直……要發瘋……」家茵只顧低著頭理東西,宗豫又道:「家茵!難道我們的事情這麼容易就——全都不算了么?」他看看那燈光下的房間,難道他們的事情,就只能永遠在這個房裡轉來轉去,像在一個昏暗的夢裡。夢裡的時間總覺得長的,其實不過一剎那,卻以為天長地久,彼此已經認識了多少年了。原來都不算數的。他冷冷地道:「你自己的心大約只有你自己明了。」家茵想道:「噯,我自己的心只有我自己明了。」
他彷彿有什麼話說不出口,家茵反倒把頭更低了一低,專心削著梨,道:「嗯?」他又說:「家茵。」家茵住了手道:「啊?
「以前的事,我也不管了。你教我的孩子也教了這些時候了,可憐我老在鄉下待著,也沒有礙你們什麼事。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我們夏先生,這趟回來了他簡直多嫌我!我現在別的不說了,總算我有病——你就是要進來,只要你勸他別跟我離婚,雖然我是太太,只要這個名分,別的事情我什麼都不管好了!這總不能再說我不對了!」家茵道:「噯https://read.99csw.com呀,夏太太,你說的什麼話?」夏太太道:「你也別害臊了!我看你也是好好的人家的女兒,已經破了身了,再去嫁給誰呢?像我做太太的,已經自己來求你了,還不有面子嗎?」家茵氣得到這時候方才說出話來,道:「什麼破了身?你怎麼這麼出口傷人?」
(一九四七年五月)
她匆匆出去,想著:「我得走了!我馬上去告訴她,叫她放心。」趕到夏家,姚媽一開門便道:「你怎麼又來了?」家茵道:「我要見太太。」姚媽憤憤地道:「你再要見太太幹嗎?你還怕她死不透呀?你現在稱心了,你可以放心回家去了。她剛才吐了幾口血,現在上醫院去了。」家茵驚道:「噯呀,怎麼這樣快?」不禁滾下淚來。姚媽道:「這時候還裝腔作調幹嗎?還不回家去樂去?我們老爺哪門子楣氣,碰見這些烏龜婊子的!」說罷,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家茵揩著眼睛,惘然地回來了。然而又不免有這樣的想法:「現在可以放心等著了。
他又道:「我送你上船。」家茵道:「不用了。」他突然剪裁地說:「好,那麼——」立刻出去了,帶上了門。
「好孩子別哭了,你受了委屈了,我知道,隨便別人怎麼對你,我爸爸總疼你的!只要有一口氣,我總不會丟開你的!」家茵忽然撐起半身向他凝視著,她看到她將來的命運。她眼睛里有這樣的大悲憤與恐懼,連他都感到恐懼了。她說:「爸爸你走好不好?」虞老先生竟很聽話地站了起來。家茵又道:「現在無論怎麼樣,請你走罷。我受不了了。」虞老先生逡巡了一會,道:「我說的話是好話。你仔細想想罷。」就走了。
「我待會兒晚上回去跟她說罷,你別讓她知道我上這兒來的,你讓我輕輕的,自個兒走罷。」他躡手躡腳下樓去。
宗豫兩手插在褲袋裡踱來踱去,道:「虞先生,我今天有點很嚴重的事要跟你說。有一筆捐給廣德醫院的款子,上次是交給你的手裡的——」虞老先生賠笑道:「是的,是我拿的,剛巧我有一筆用項。我就忘了跟你說一聲——」宗豫道:「你知道我們廠里頂要緊是保持信用——」虞老先生道:「是的,是我一時疏忽——」宗豫把眉毛擰得緊緊的道:「虞先生,你不知道這事對於我們生意人是多麼嚴重。」虞老先生忙道:「是我沒想到。我想著這一點數目,我們還不是一家人一樣嗎?還分什麼彼此?」這話宗像聽了十分不舒服,突然立定了看住他,道:「像這樣下去可是不行,我想以後請你不要到廠里去了。」
「好,好,我現在就去說,我明天來拿,連利錢要八十萬塊錢。」
她把掩著臉的兩隻手拿開,那時候她是在自己家裡,立在黃昏的窗前。映在玻璃里,那背後隱約現出都市的夜,這一帶的燈光很稀少,她的半邊臉與頭髮里穿射著兩三星火。她臉上的表情自己也看不清楚,只是彷彿有一種幽冥的智慧。這一邊的她是這樣想:「我希望她死!我希望她快點兒死!」那一邊卻暗然微笑著望著她,心裏想:「你怎麼能夠這樣地卑鄙!」那麼,「我照她說的——等著。」「等著她死?」「……可是,我也是為他想呀!」「你為他想,你就不能夠讓他的孩子恨他,像你恨你的爸爸一樣。」
夏太太道:「姚媽,你還是出去罷……虞小姐,本來我人都要死了,還貪圖這個名分做什麼?不過我總想著,雖然不住在一起,到底我有個丈夫,有個孩子,我死的時候,雖然他們不在我面前,我心裏也還好一點。要不然,給人家說起來,一個女人給人家休出去的,死了還做一個無家之鬼……」說著,又哭得失了聲。家茵木立了半晌,又掉過身來要走,道:「你生病的人,這樣的話少說點兒罷。徒然惹自己傷了心。」夏太太道:「虞小姐,我還能活幾年呢?我也不在乎這幾年的工夫!你年紀輕輕的,以後的好日子長著呢!」家茵極力抵抗著,激惱了自己道:「你不要一來就要死要死的!
宗豫道:「明天就要走么?」家茵道:「噯。」宗豫在茶碟子里把香煙撳滅了,見到桌上陳列著的一盒碗匙,便用原來的包紙把它蓋沒了,紙張嗦嗦有聲。
我簡直聽也不要聽。憑你這些話,我以後永遠不要再看見你了!至於你的女兒,她已經成年,她的事情也用不著你管!「
虞老先生坐下來,便向她招手道:「你來你來,我有話跟你說。
說著。聲音一高,人也隨著站了起來。夏太太道:「我還賴你么?是你自個兒老子說的!你不信去問姚媽!」家茵道:「你知不知道這種沒有根據的話,你這麼亂說九九藏書是犯法的?我不要再聽下去了!」
小蠻這一天正在上課,忽然說:「先生先生,趕明兒叫娘也跟先生念書好不好?」家茵強笑道:「你又說傻話!」小蠻卻是很正經,幾乎噙著眼淚,說道:「真的,先生,好不好?省得她又跑到鄉下去了!先生,隨便怎麼你想想法子,這回再也別讓她再走了!」這話家茵覺得十分刺心,望著她,正是回答不出,恰巧這時候姚媽進來,帶著輕薄的微笑,說:「虞小姐,我們太太請您上去。」家茵愣了一愣,勉強鎮定著,應了一聲「噢,」便立起身來,向小蠻道:「你別鬧,自己看看書。」
宗豫忽然推門進來,叫了聲「家茵!」家茵正是心驚肉跳的,急忙轉過身來道:「噯呀,你來了?你們太太好點兒沒有?」
這時候她父親忽然推門走進來,家茵惘惘地望著他簡直像見了鬼似的,說不出話來。虞老先生笑道:「我來了有一會兒了,看見他汽車在這兒,我就沒進來。讓你們多談一會兒。
她把梨削好了遞給他,他吃著,又在那一面切了一片下來給她,道:「你吃一塊。」家茵道:「我不吃。」他自己又吃了兩口,又讓她,說:「挺甜的,你吃一塊。」家茵道:「我不吃,你吃罷。」宗豫笑道:「幹什麼這麼堅決?」家茵也一笑,道:「我迷信。」宗豫笑道:「怎麼?迷信?講給我聽聽。」家茵倒又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道:「因為……不可以分——梨。」
「這個,夏太太,我們小姐的事,包在我身上!您真是寬宏大量。我這就去跟她說。不過夏太太,我有一樁很著急的事要想請您幫我一個忙,請您栽培一下子。我借了一個債,已經人家催還,天天逼著我,我一時實在拿不出,請您可不可以通融一點。我那女兒的事總包在我身上好了。」
「呦!你幹嗎的?我這兒想來勸勸你呢!我想,他們太太也怪可憐的!那孩子到底是她的,何苦去跟她爭那個名分呢?一定要這個名分幹什麼事呢?現在他們家的人對我們不也挺巴結的?我去了總是老太爺老太爺的!這世界,別那麼認真!」
姚媽把他送了出去,一到房門外面虞老先生便和她附耳說道:
「可惜現在用不著了。我明天就要走了。」宗豫道:「嗯?上哪兒去?」家茵有一隻打開的皮箱擱在床上,她走去繼續理東西,道:「回鄉下去。」宗豫立在她背後,微笑著吸著煙,道:「哦,你是不是要回去告訴你母親……關於我們?」家茵隔了一會兒才搖搖頭,道:「我預備去跟我表哥結婚了。」
家茵只是哭,並不理睬他,虞老先生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把椅子挪過來坐在她身旁,說道:「你聽你爸爸的話總沒錯的。
你要是看開點,不慪氣——「夏太太慘笑道:」看開點!那你是不知道——這些年來,他——他對我這樣,我——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呵!「家茵道:」這是你跟他的事,不是我跟你的事。「夏太太道:」虞小姐,不單是我同你同他,還有我那孩子呢!孩子現在是小,不懂事——將來,你別讓她將來恨她的爸爸!「家茵突然雙手掩著臉,道:」你別盡著逼我呀!他——他這一生,傷心的事已經夠多了,我怎麼能夠再讓他為了我傷心呢?「夏太太掙扎著要下床來,道:」虞小姐,我求求你——「家茵道:」不,我不能夠答應。「
你別那麼糊裡糊塗的啊。他那個大老婆現在來了。你還是孩子氣,這時候我做爸爸的不來替你出出主意,還有誰呀?「家茵走過來道:」噯呀爸爸,你說些什麼?「虞老先生拉著她的手,道:」你現在還跑去教他那個孩子做什麼?孩子到底是她養的。你趁這時候先去好好找兩間房子。夏先生他現在回去,他大老婆總跟他吵吵鬧鬧的,他哪兒會愛在家獃著。你有了地方,他還不上你這兒來了?頂要緊要抓幾個錢。人也在你這兒,你錢也有了,你還怕她做什麼呢?「家茵實在耐不住了,便道:」爸爸,我告訴你罷,夏先生倒是跟我說過了,他跟他太太本來是舊式婚姻,他多年前就預備離婚了,不過是為了這小孩子。現在……他決定離了。他剛才跟我說來著,等他離過婚之後……再提。「虞老先生怔了一怔,道:」*銧*∧悴輝綹嫠呶搖T綹嫠呶乙膊蛔偶綳耍∧苷庋比桓昧耍奔乙鴆潘盜司陀職沒諂鵠矗潰骸安還職鄭憔捅鵂性謚屑淥禱鞍眨「褪俏蟻衷謖廡┗埃鬩脖鷥慫島貌緩茫俊庇堇舷壬潰*
她隨著姚媽上樓。卧房裡暗沉沉的,窗帘還只拉起一半,床上的女人彷彿在那裡眼睜睜打量著她。也沒有人讓坐。家茵裝得很從容地問道:「夏太九*九*藏*書太,聽說您不舒服,現在好點兒罷?」夏太太酸酸地道:「噯呀,我這病還會好?你坐下,我跟你說——姚媽,你待會兒再來。」姚媽出去了,夏太太便道:
虞老先生倒退兩步,囁嚅道:「我是好意啊——」宗豫簡直像要動手打人,道:「你現在立刻走罷。以後連我家裡你也不要來了。」
虞老先生認為他一味的打官話,使人不耐煩而又無可奈何,因道:「唉呀,我們打開蓋子說亮話罷!我女兒也全告訴我了。我們還不就是自己人么?」家茵如果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了她父親,雖也是人情之常,宗豫不知為什麼覺得心裏很不是味。他很僵硬地道:「我跟虞小姐的友誼,那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的家庭狀況我也稍微知道一點,我也很能同情。不過無論如何你老先生這種行為總不能夠這樣下去的。」虞老先生見他聲色俱厲,方始著慌起來,道:「噯,夏先生,你叫我失了業怎麼活著呢?你就看我女兒面上你也不能待我這樣呀!」
「這不行!我得要跟他自己說一說。我現在就去找他。」宗麟道:「你就找他上我這兒來也好。」宗豫倒又愣了一愣,但還是點點頭,立起身來道:「我就叫汽車去接他。」宗麟又道:
隔著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動著的人海,彷彿有一隻船在天涯叫著,凄清的一兩聲。
宗豫道:「好點兒了,現在不要緊了。我趕來有幾句話跟你說,我只有幾分鐘的工夫。就是因為你們老太爺,他鬧出一點事來,我跟他說了幾句很重的話,我讓他以後不要去辦事了。」
怎麼?「宗豫笑道:」沒什麼。我叫叫你。「家茵不由得向他飄了一眼,微微一笑道:」你為什麼老叫?「宗豫道:」我叫的就多了,不過你沒聽見就是了——我在背地裡常常這樣叫你的。「家茵輕聲道:」真的啊?「
「現在還要趕到廠里去,有工夫再來看你。」他走到門口,忽然覺得她有點愣愣的,便又站住瞭望著她道:「你別是有點兒生氣罷?我匆匆忙忙的也許說錯了話……」家茵微笑道:「沒生氣。幹嗎生氣?」他仍舊有點不放心似的,她便又向他一笑,柔聲道:「我怎麼會跟你生氣呢?」宗豫也一笑,又躊躇了一會自言自語道:「嗯,這樣罷——我大概七點半可以離開廠里。
姚媽將虞老先生引進來,引到床前,虞老先生鞠躬為為道:「啊,夏太太,夏太太,你身體好?」夏太太不免有點陰陽怪氣的,淡淡地說了聲:「你坐呀。」姚媽掇過一張椅子來與他坐下。虞老先生正色笑道:「我今天來見你,不是為別的,因為我知道為我女兒的緣故,讓您跟你們夏先生鬧了些誤會。
到廈門去……去做事……是我看了報去應徵的……大概不錯罷。「她淡笑一聲。
是我替你送給她的。「家茵十分詫異,道:」嗯?「虞老先生嘆道:」*銧!你不想,*閬衷諗蘇飧魷南壬3E芾矗值酵ν聿拋擼思儀譜挪灰迪謝暗陌。克暈已劍闋雋爍鋈飼椋桶涯閼餳鋁夏米潘透恕2皇俏宜的恪鋈耍駁醚аВ奔乙鵪枚褰諾潰骸鞍職幟閼媸牽*
但是就在第二天早上,虞老先生估量著宗豫那時候不在家,就上夏家來了。姚媽上樓報說:「那個虞老頭兒說是要來見太太。」夏太太倒怔住了,道:「他要見我幹嗎?」姚媽道:
姚媽回房便道:「太太,您別這麼實心眼兒。這老頭子相信不得!還不是他們父女倆串通了來騙您的錢的!」夏太太嘆道:「*銧!我這兩天都氣糊塗了。——可不是嗎?」姚媽*а狼諧蕕氐潰骸靶難鄱婧冢「徒嶸狹死弦瓜肫惱獾愣鰨畢奶潰骸安還β琛閃抑惶悼梢圓煥牖椋揖突枇耍∧閬腖系斃÷穡俊幣β璧潰骸疤閼餉囪暮萌耍鼓懿豢下穡俊畢奶潰骸罷媸撬希乙簿退嫠チ耍幣β璧潰骸拔宜的共蝗繾願齠擔∷塹綳艘棠棠蹋艿梅勖欽舛墓婢亍!畢奶潰骸耙埠謾D閼餼徒興俠矗腋怠!*
他跟在宗豫背後,親切地道:「我這兒有個極好的辦法呢!我的女兒她跟你的感情這樣好,她還爭什麼名分呢?你夏先生這樣的身份,來個三妻四妾又算什麼呢?」宗豫轉過身來瞪眼望著他,一時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虞老先生又道:「您不必跟您太太鬧,就叫我的女兒過門去好了!大家和和氣氣,您的心也安了!我女兒從小就很明白的,只要我說一句話,她決沒有什麼不願意的。」宗豫道:「虞老先生!你這叫什麼話?
家茵伏在桌上哭。桌上一堆捲曲的絨線,「剪不斷,理還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