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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經(二)

心經(二)

小寒望著他。都是為了他,她受了這許多委屈!她不由得滾下淚來。在他們之間,隔著地板,隔著檸檬黃與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著睡熟的狸花貓,痰盂,小撮的煙灰,零亂的早上的報紙……她的粉碎了的家!……短短的距離,然而滿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她不能夠奔過去。她不能夠近他的身。
她母親點了點頭,向黃包車夫道:「再給我們叫一部。」
許太太道:「噢。幾時動身?」
天漸漸暗了下來,陽台上還有點光,屋子裡可完全黑了。
小寒聽見「三舅母」那三個字,就覺得肩膀向上一聳一聳的,熬不住要狂笑。把她過繼出去?
小寒當場沒再說下去,以後一有了機會,她總是勸她母親注意她父親的行蹤。許太太只是一味地不聞不問。有一天,小寒實在忍不住了,向許太太道:「媽,你不趁早放出兩句話來,等他的心完全野了,你要干涉,就太遲了!你看他這兩天,家裡簡直沒看見他的人。難得在家的時候,連脾氣都變了。你看他今兒早上,對您都是粗聲大氣的……」
海立道:「那麼……」
(一九四三年七月)
她嘴裏的這一聲「爸爸」滿含著輕褻與侮辱,「我不放棄你,你是不會放棄我的!」
她憔悴了,我使她顯得憔悴,她就更憔悴了。這未免有點不合邏輯。我也懶得跟你辯了。反正你今天是生了我的氣,怪我就怪我罷!「
許太太聽了這話,臉也變了,刷地打了她一個嘴巴子,罵道:「你胡說些什麼?你犯了失心瘋了?你這是對你母親說話么?」
她痛苦地叫喚道:「媽,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兒幹什麼?」
海立道:「可是……我對她……也不過如此。小寒,對於你,我一直是……」
她把手插到陰涼的綠葉子里去,捧著一球細碎的花,用明快的,唱歌似的嗓子,笑道:「你早該明白了,爸爸——」
峰儀道:「但是我有妻子!她不愛我到很深的程度,她肯不顧一切地跟我么?她敢冒這個險么?」
峰儀淡淡地道:「我是極其贊成健康的,正常的愛。」一面說,一面走了進去,穿過客堂,往他的書房裡去了。
小寒道:「可是你——你預備怎樣?」
小寒道:「綾卿——她沒有父親——」
許太太低聲道:「我一直不知道……我有點知道,可是我不敢相信——一直到今天,你逼著我相信……」
許太太把手擱在她頭髮上,遲鈍地說著:「你放心。等你回來的時候,我一定還在這兒……」
他這話音里的暗示,似乎是白費了。小寒簡直沒聽見,只顧說她的:「你得攔阻她!她瘋了。可憐的綾卿,她還小呢,她才跟我同年!她不懂這多麼危險。她跟了我父親,在法律上一點地位也沒有,一點保障也沒有……誰都看不起她!」
許太太又道:「那不過是暫時的事。你在北方住幾個月,定下心來,仔細想想。你要到哪兒去繼續念書,或是找事,或是結婚,你計劃好了,寫信告訴我。我再替你布置一切。」
海立道:「光是好,有什麼用?你還是不喜歡我!」
小寒垂下頭去,看著腳踏車上的鈴,海立不知不覺伸過手去掩住了鈴上的太陽光,小寒便抬起眼來,望到他眼睛里去。
小寒又點點頭。她抬起手來擦眼淚,道:「你暫時離開了我罷。我……我不知道為什麼,你如果在我跟前,我忍不住要哭……街上……不行……」
小寒道:「你——你別對我這麼好呀!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許太太不言語了。車裡靜悄悄的,每隔幾分鐘可以聽到小寒一聲較高的嗚咽。
許太太道:「我知道不知道,關你什麼事?我不管,輪得著你來管?」
他們背對著背說話。小寒道:「她老了,你還年青——這也能夠怪在我身上?」
小寒跳腳道:「我有什麼不好?我犯了什麼法?我不該愛我父親,可是我是純潔的!」
許太太斷斷續續地道:「你放心……我……我自己會保重的……等你回來的時候……」
小寒伏在沙發上,許久許久,忽然跳起身來。爐台上的鍾指著七點半。她決定去找綾卿的母親,這是read.99csw.com她最後的一著。
海立道:「我不是沒勸過她,社會上像她這樣的女人太多了,為了眼前的金錢的誘惑——」
許太太微笑道:「在外面做事的人,誰沒有一點應酬!」她從身上摘掉一點線頭兒,向老媽子道:「開飯罷!就是我跟小姐兩個人。中上的那荷葉粉蒸肉,用不著給老爺留著了,你們吃了它罷!我們兩個人都嫌膩。」
我縱使把我的生命里最好的一切獻給你,恐怕也不能夠使你滿意。現在,你爸爸這麼一來……我知道我太自私了,可是我不由得替我自己高興,也許你願意離開你的家……「
她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厭惡與恐怖。怕誰?恨誰?她母親?她自己?她們只是愛著同一個男子的兩個女人。她憎嫌她自己的肌肉與那緊緊擠著她的,溫暖的,他人的肌肉。呵,她自己的母親!
小寒道:「聽你這口氣,彷彿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當似的!
她說:「你以為綾卿真的愛上了你?她告訴過我的,她是『人盡可夫』!」
小寒道:「我愛他。我一直瞞著人愛著他。」
小寒把兩隻手沉重地按在腳踏車的扶手上,車停了,他們倆就站定了。小寒道:「她發了瘋了!這……這不行的!你得攔阻她。」
她回過頭去看看,峰儀回到屋子裡去了,屋子裡黑洞洞的。
小寒匆匆地找到她的皮夾子,一刻也不耽擱,就出門去了。她父親想必早離開了家。母親大約在廚房裡,滿屋子鴉雀無聲,只隱隱聽見廚房裡油鍋的爆炸。
許太太道:「他並沒有荒唐過,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難處。我要是像你們新派人脾氣,跟他來一個釘頭碰鐵頭,只怕你早就沒有這個家了!」
小寒突然叫道:「那倒不見得!我爸爸喜歡誰,就可以得到誰,倒用不著金錢的誘惑!」
小寒挨了打,心地卻清楚了一些,只是嘴唇還是雪白的,上牙忒楞楞打著下牙。她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她母親這樣發脾氣,因此一時也想不到抗拒。兩手捧住腮頰,閉了一會眼睛,再一看,母親不在陽台上,也不在客室里。她走進屋裡去,想到書房裡去見她父親,又沒有勇氣。她知道他還在裏面,因為有人在隔壁趕趕咐咐翻抽斗,清理文件。
他的回答也是頂低頂低的,僅僅是嘴唇的翕動,他們從前常常在人叢中用這方式進行他們的秘密談話。他道:「你不愛他。你再仔細想想。」
小寒道:「我母親不行,她太軟弱了。海立,你行,你有這個權利。綾卿不過是一時的糊塗,她實在是愛你的。」
小寒道:「啊,原來你自己也知道你多麼對不起綾卿!你不打算娶她。你愛她,你不能害了她!」
小寒抬起頭來道:「他不回來吃飯?」
海立道:「但是那只是頂浮泛的愛。她自己告訴過我,這一點愛,別的不夠,結婚也許夠了。許多號稱戀愛結婚的男女,也不過是如此罷了。」
……他也跟著笑……我怎麼能恨你呢?你不過是一個天真的孩子!「
峰儀低聲道:「沒有你在這兒比著她,處處顯得她不如你,她不會老得這樣快。」
她撲到他身上去,打他,用指甲抓他。峰儀捉住她的手,把她摔到地上去。她在掙扎中,尖尖的長指甲劃過了她自己的腮,血往下直滴。穿堂里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峰儀沙聲道:
許太太站起身來,大怒道:「你這是算什麼?」
海立想不到這句話又得罪了她,招得她如此激烈地袒護她爸爸。他被她堵得紫漲了臉道:「我……我並不是指著你父親說的。他們也許是純粹的愛情的結合。唯其因為這一點,我更沒有權利干涉他們了,只有你母親可以站出來說話。」
「太太的電話。」自己放下耳機,捧了一本書,坐在一旁。
許太太挾著一卷挑花枕套進來了,一面走,一面低著頭把針插在大襟上。她拿起了聽筒道:「喂!……噢……唔,唔……曉得了。」便掛斷了。
他父母不放心他單身出門,逼著他結了婚再動身。海立與綾卿二人,一個要娶,一個要嫁,在極短的時間里,已經到了相當的程度了。小寒這是生平第一次為九*九*藏*書人拉攏,想不到第一炮就這麼的響,自然是很得意。
海立連忙跨上自行車走了。小寒竭力捺住了自己,回到公寓里來,恰巧誤了電梯,眼看著它冉冉上升。小寒重重地撳鈴,電梯又下來了。門一開,她倒退了一步,裏面的乘客原來是她父親!她木木地走進電梯,在黯黃的燈光下,她看不見他臉上任何表情。這些天了,他老是躲著她,不給她一個機會與他單獨談話。她不能錯過了這一剎那。二樓……三樓……四樓。她低低地向他道:「爸爸,我跟龔海立訂婚了。」
籬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滿心只想越過籬笆去,那邊還有一個新的寬敞的世界。誰想到這不是尋常的院落,這是八層樓上的陽台。過了籬笆,什麼也沒有,空蕩蕩的,空得令人眩暈。她爸爸就是這條藤,他躲開了她又怎樣?他對於她母親的感情,早完了,一點也不剩。至於別的女人……她爸爸不是那樣的人!
小寒垂頭不語。許太太道:「明天,你去你的。這件事你丟給我好了。我會對他解釋的。」
小寒笑道:「她成天忙著應酬她的那一位,哪兒騰得出時間來敷衍我們呀?」
小寒笑道:「怎麼叫『也』是?」
波蘭笑道:「可真巧,你記得,你告訴過我們,你同你父親去看電影,也是在國泰,人家以為他是你的男朋友——」
許太太推門進來,問峰儀道:「你今兒回家吃晚飯么?」
小寒哆嗦道:「不……不……你快走!我這就要……管不住我自己了!」
峰儀跟了出來,靜靜地道:「小寒,我決定了。你不走開,我走開。我帶了你母親走。」
許太太道:「他好好地在那裡。我不過是要你回來,哄你的。」
是嗎?她有過這話?「
海立道:「我沒有這個權利,因為我所給她的愛,是不完全的。她也知道。」
彷彿我有意和我母親過不去,離間了你們的愛!「
峰儀道:「我並沒有說過這句話。事情是怎樣開頭的,我並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麼一點高的時候……不知不覺的……」
小寒道:「有了愛的婚煙往往是痛苦的。你自己知道。」
小寒鬧了一天,到了這個時候,業已精疲力盡,竟扭不過她母親。雨下得越發火熾了,拍啦啦濺在油布上。油布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油布裏面是黑沉沉的。視覺的世界早已消滅了,餘下的僅僅是嗅覺的世界——雨的氣味,打潮了的灰土的氣味,油布的氣味,油布上的泥垢的氣味,水滴滴的頭髮的氣味,她的腿緊緊壓在她母親的腿上——自己的骨肉!
海立忙道:「我送你回去。」
海立道:「是的。」
隔著玻璃,峰儀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黃的圓圓的手臂,袍子是幻麗的花洋紗,朱漆似的紅底子,上面印著青頭白臉的孩子,無數的孩子在他的指頭縫裡蠕動。小寒——那可愛的大孩子,有著豐澤的,象牙黃的肉體的大孩子……峰儀猛力掣回他的手,彷彿給火燙了一下,臉色都變了,掉過身去,不看她。
峰儀笑道:「你放心。現在的社會上的一般人不像從前那麼嚴格了。綾卿不會怎樣吃苦的。你剛剛說過:我有錢,我有地位。你如果為綾卿擔憂的話,大可以不必了!」
小寒伸出手臂來,攀住她母親的脖子,哭了。
小寒回過一口氣來,咬牙道:「你好!你縱容得他們好!
小寒站在門口,愣了一會,也走進客室里來。陽台上還曬著半邊太陽,她母親還蹲在涼棚底下修剪盆景。小寒三腳二步奔到陽台上,唿朗一聲,把那綠瓷花盆踢到水溝里去。許太太吃了一驚,扎煞著兩手望著她,還沒說出話來,小寒順著這一踢的勢子,倒在竹籬笆上,待要哭,卻哭不出來,臉掙得通紅,只是乾咽氣。
許太太道:「不讓他們去,又怎樣?你爸爸不愛我,又不能夠愛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愛綾卿。他眼見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過短短的幾年。愛,也不過短短的幾年。由他們去罷!」
她正在猶疑,她父親提了一隻皮包從書房裡走了出來。小寒很快地搶先跑到門前,把背抵在門上。峰儀read•99csw.com便站住了腳。
小寒道:「不,不,我……我真的……」
不料這地方偏僻,又值這傾盆大雨,竟沒有第二部黃包車,車夫道:「將就點,兩個人坐一部罷。」
小寒道:「她說她急於結婚,因為她不能夠忍受家庭里的痛苦。她嫁人的目的不過是換個環境,碰到誰就是誰!」
許太太道:「我從窗戶里看見你上了公共汽車,連忙趕了下來,跳上了一部黃包車,就追了上來。」
小寒道:「菜剛剛放在桌上。」
許太太笑道:「你倒記得這麼清楚!」
小寒賭氣到自己屋裡去了,偏偏僕人又來報說有一位龔先生來看她,小寒心裏撲通撲通跳著,對著鏡子草草用手攏了一攏頭髮,就出來了。
小寒道:「爸爸怎麼會到醫院里去的?」
小寒道:「你早不管!你……你裝著不知道!」
峰儀道:「我就來了。」
許太太道:「別的沒有什麼,最要緊的就是醫生給你配的那些葯,左一樣,右一樣,以後沒人按時弄給你吃,只怕你自己未必記得。我還得把藥方子跟服法一樣一樣交代給你。整理好了,你不能不過一過目。」
小寒道:「我跟龔海立訂了婚了。」
車到了家。許太太吩咐女傭道:「讓小姐洗了澡,喝杯熱牛奶,趕緊上床睡罷!明天她還要出遠門呢。」
峰儀笑了,像是感到了興趣,把皮包放在沙發上道:「哦?
小寒那邊也叫道:「喂!喂!怎麼電話繞了線?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保全了家,也不能保全家庭的快樂!我看這情形,他外頭一定有了人。「
許太太的聲音空而遠。她說:「過去的事早已過去了。好在現在只剩了我們兩個人了。」
夏季的黃昏,充滿了回憶。
小寒在床上哭一會,又迷糊一會。半夜裡醒了過來,只見屋裡點著燈,許太太蹲在地上替她整理衣箱。雨還澌澌地下著。
小寒聽了這話,心頭火起,攀開了油布就要往下跳。許太太扯住了她,喝道:「你又發瘋了?趁早給我安靜點!」
小寒趕上了一部公共汽車。綾卿的家,遠雖不遠,卻是落荒的地方。小寒在暮色蒼茫中一家一家挨次看過,認門牌認了半天,好容易尋著了。是一座陰慘慘的灰泥住宅,洋鐵水管上生滿了青黯的霉苔。只有一扇窗里露出燈光,燈上罩著破報紙,彷彿屋裡有病人似的。小寒到了這裏,卻躊躇起來,把要說的話,在心上盤算了又盤算。天黑了,忽然下起雨來,那雨勢來得猛,嘩嘩潑到地上,地上起了一層白煙。小寒回頭一看,雨打了她一臉,嗆得她透不過氣來,她掏出手絹子來擦乾了一隻手,舉手撳鈴。撳不了一會,手又是濕淋淋的。她怕觸電,只得重新揩乾了手,再撳。鈴想必壞了,沒有人來開門。小寒正待敲門,段家的門口來了一輛黃包車。一個婦人跨出車來,車上的一盞燈照亮了她那桃灰細格子綢衫的稀濕的下角。小寒一呆,看清楚了是她母親,正待閃過一邊去,卻來不及了。
海立道:「我怕你,我一直沒敢對你說,因為你是我所見到的最天真的女孩子,最純潔的。」
「到底是怎麼回事?爸爸怎麼了?」
小寒哭道:「你看不起我,因為我愛你!你哪裡還有點人心哪——你是個禽獸!你——你看不起我!」
波蘭道:「那我不耽擱你了,再會罷!有空打電話給我,別忘了!」
小寒哭道:「我只想死!我死了倒乾淨!」
海立還有點疑疑惑惑地道:「你真的……」
小寒道:「怎麼?汽車出了事?還是——」
許太太道:「知道了。我去給你打點行李去。」
小寒急道:「你難道就讓他們去?」
峰儀道:「我沒說你不純潔呀!」
波蘭笑道:「陪著她的,不是她的父親,是你的父親。」波蘭聽那邊半晌沒有聲音,便叫道:「喂!喂!」
峰儀道:「今兒晚上就走。我說,我不在這兒的時候,你有什麼事,可以找行里的李慕仁,或是我的書記。」
許太太嘆息道:「那算得了什麼?比這個難忍的,我也忍了這些年了。」
小寒道:「要走我跟你們一同走。」
在電梯上,海立始終沒開過口。到了https://read•99csw.com街上,他推著腳踏車慢慢地走,車夾在他們兩人之間。小寒心慌意亂的,路也不會走了,不住地把腳絆到車上。強烈的初秋的太陽曬在青浩浩的長街上。已經是下午五點鐘了。一座座白色的,糙黃的住宅,在蒸籠里蒸了一天,像饅頭似地漲大了一些。什麼都漲大了——車輛,行人,郵筒,自來水筒……街上顯得異常的擁擠。小寒躲開了肥胖的綠色郵筒,躲開了紅衣的胖大的俄國婦人,躲開了一輛碩大無朋的小孩子的卧車,頭一陣陣的暈。
小寒在枕上撐起胳膊,望著她。許太太並不理會,自顧自拿出幾雙襪子,每一雙打開來看過了,沒有洞,沒有撕裂的地方,重新卷了起來,安插在一疊一疊的衣裳里。頭髮油、冷霜,雪花膏,漱盂,都用毛巾包了起來。小寒爬下床頭,跪在箱子的一旁,看著她做事,看了半日,突然彎下腰來,把額角抵在箱子的邊沿上,一動也不動。
許太太道:「女孩子家,少管這些事罷!你又懂得些什麼?」
小寒道:「一定!一定!你來玩啊!再見!」她剛把電話掛上,又朗朗響了起來。小寒摘下耳機來一聽,原來是她爸爸。他匆匆地道:「小寒么?叫你母親來聽電話。」
小寒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連她母親也感到那震動。她母親也打了個寒戰,沉默了一會,細聲道:「現在我才知道你是有意的。」小寒哭了起來。她犯了罪。她將她父母之間的愛慢吞吞地殺死了,一塊一塊割碎了——愛的凌遲!雨從簾幕下面橫掃進來,大點大點寒颼颼落在腿上。
許太太嘆了口氣道:「我么?我一向就是不要緊的人,現在也還是不要緊。要緊的倒是你——你年紀青著呢。」
峰儀微笑道:「也許她不是一個天真的女孩子。天下的天真的女孩子,大約都跟你差不多罷!」
峰儀道:「快點!」他把她從地上曳過這邊來,使她伏在他膝蓋上,遮沒了她的面龐。
他不答。
她母親慌慌張張迎上前來,一把拉住了她道:「你還不跟我來!你爸爸——在醫院里——」
波蘭笑道:「我前天買東西碰見了她,也是在國泰看電影。」
啊,七八年前……那是最可留戀的時候,父女之愛的黃金時期,沒有猜忌,沒有試探,沒有嫌疑……小寒叉著兩手擱在胸口,緩緩走到陽台邊上。沿著鐵欄杆,編著一帶短短的竹籬笆,木槽里種了青藤,爬在籬笆上,開著淡白的小花。
許太太道:「不回來。」
峰儀斜倚坐在沙發背上,兩手插在褲袋裡,改用了平靜的,疲倦的聲音答道:「我不怪你。我誰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太糊塗了。」
小寒把兩臂反剪在背後,顫聲道:「你別得意!別以為你幫著他們來欺負我,你就報了仇——」
許太太出去之後,小寒把臉撳在她父親腿上,雖然極力抑制著,依舊肩膀微微聳動著,在那裡靜靜地啜泣。峰儀把她的頭搬到沙發上,站起身來,抹了一抹褲子上的皺紋,提起皮包,就走了出去。
小寒道:「她先遇見了龔海立,后遇見了你。你比他有錢,有地位——」
小寒道:「你——這麼快就要走了?你一個人走?」
小寒微笑道:「是嗎?」
小寒伸出一隻手去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心裏滿是汗,頭髮里也是汗,連嗓子里都彷彿是汗,水汪汪地堵住了。眼睛里一陣燙,滿臉都濕了。她說:「你太好了!你待我太好了!」
許太太道:「你叫我怎麼能夠相信呢?——總拿你當個小孩子!有時候我也疑心。過後我總怪我自己小心眼兒,『門縫裡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不許我自己那麼想,可是我還是一樣的難受。有些事,多半你早已忘了:我三十歲以後,偶然穿件美麗點的衣裳,或是對他稍微露一點感情,你就笑我。
小寒點點頭。
峰儀道:「你再考慮一下。」
峰儀道:「你別費事了,讓張媽她們動手好了。」
那龔海立是茁壯身材,低低的額角,黃黃的臉,鼻直口方,雖然年紀很輕,卻帶著過度的嚴肅氣氛,背著手在客室里來回地走。見了小寒,便道:「許小姐,我是給您辭行來的。」
峰儀道:「我正要告訴你呢read.99csw•com。我有點事要上天津去一趟,耽擱多少時候卻說不定。」
八樓。開電梯的嘩喇喇拉開了鐵柵欄,峰儀很快地走了出去,掏出鑰匙來開門。小寒趕上去,急促地道:「我早考慮過了。我需要一點健康的,正常的愛。」
可憐的人!為了龔海立,他今天真有點不樂意呢!他後來那些不愉快的話,無疑地,都是龔海立給招出來的!小寒決定採取高壓手腕給龔海立與段綾卿做媒,免得她爸爸疑心她。
「你母親來了。」
海立道:「鬧翻倒沒有鬧翻。昨天我們還見面來著。她很坦白地告訴我,她愛你父親。他們現在忙著找房子。」
峰儀笑道:「但是她現在碰到了我!」
波蘭笑道:「沒說什麼。你飯吃過了么?」
小寒道:「我才不為她擔憂呢!她是多麼有手段的人!我認識她多年了,我知道她,你別以為她是個天真的女孩子!」
綾卿曾經告訴過她,段老太太是怎樣的一個人——糊塗而又暴躁,固執起來非常的固執。既然綾卿的嫂子能夠支配這老太太,未見得小寒不能夠支配她!她十有八九沒有知道綾卿最近的行動。知道了,她決不會答應的。綾卿雖然看穿了她的為人,母女的感情還是很深。她的話一定有相當的力量。
小寒舔了一舔嘴唇道:「不知道。……你跟綾卿鬧翻了么?」
小寒道:「他如果外頭有了女人,我們還保得住這個家么?
小寒不答。隔著衣服,許太太覺得她身上一陣一陣細微地顫慄,便問道:「怎麼了?」
事情進行得非常順利。龔海立發覺他那天誤會了她的意思,正在深自懺悔,只恨他自己神經過敏,太冒失了。對於小寒,他不但沒有反感,反而愛中生敬,小寒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她告訴他,他可以從綾卿那裡得到安慰,他果然就覺得綾卿和她有七八分相象,綾卿那一方面自然是不成問題的,連她那脾氣疙瘩的母親與嫂子都對於這一頭親事感到幾分熱心。海立在上海就職未久,他父親又給他在漢口一個著名的醫院里謀到了副主任的位置,一兩個月內就要離開上海。
小寒在迎面的落地大鏡中瞥見了她自己,失聲叫道:「我的臉!」她臉上又紅又腫,淚痕狼藉,再加上那鮮明的血跡子。
小寒扭過身來,望著他笑道:「嚇!你這話太不近情理了。
海立道:「還有一層,你的家庭太幸福,太合乎理想了。
這一天傍晚,波蘭打電話來。小寒明知波蘭為了龔海立的事,對她存了很深的介蒂。波蘭那一方面,自然是有點誤會,覺得小寒玩弄了龔海立,又丟了他,破壞了波蘭與他的友誼不算,另外又介紹了一個綾卿給他,也難怪波蘭生氣。波蘭與小寒好久沒來往過了,兩人在電話上卻是格外地親熱。寒暄之下,波蘭問道:「你近來看見過綾卿沒有?」
海立自言自語似地說:「你原來不知道。」
海立向她看了一眼,又向陽台上看了一眼。小寒見她母親在涼棚底下捉花草上的小蟲,便掉轉口氣來,淡淡地談了幾句。海立起身告辭。小寒道:「我跟你一塊兒下去。我要去買點花。」
小寒笑道:「爸爸漸漸地學壞了!媽,你也不管管他!」
小寒道:「綾卿……」
小寒迅速地,滔滔不絕地說道:「你信她的!我告訴你,綾卿骨子裡是老實人,可是她有時候故意發驚人的論調,她以為那是時髦呢。我認識她多年了。我知道她。她愛你的!她愛你的!」
小寒笑道:「這一個禮拜里,倒有五天不在家裡吃飯。」
許太太道:「什麼?你就少胡鬧罷!你又不愛他,你惹他做什麼?」
許太太道:「那也不能一概而論。你的脾氣這麼壞,你要是嫁了個你所不愛的人,你會給他好日子過?你害苦了他,也就害苦了你自己。」
許太太道:「你怪我沒早管你,現在我雖然遲了一步,有一分力,總得出一分力。你明天就動身,到你三舅母那兒去。」
爸爸跟段綾卿同居了,你知道不知道?「
小寒待要和他說話,又咽了下去,向旁邊的老媽子道:
許太太與小寒只得鑽進車去,兜起了油布的篷。小寒道:
小寒道:「這些年?爸爸從來沒有這麼荒唐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