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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他們緩緩走著,沿著池畔。他們有時沉默,有時隨便說些身邊的事情。然後武瞾終於像往日聊家常般舉重若輕地說,她聽說王皇后近日常召些巫師進宮,做些咒殺的遊戲,不知道她這個人是怎麼啦?
「西院?西院那地方只有幾間破土房,連侍女也不住的。」
宦官們突然襲擊王皇后的宮院時,那個神秘而醜陋的老女巫剛好就在王皇后的起居殿里。她正在那裡進行著那詭譎的詛咒儀式。她呼風喚雨,雲山霧罩地在被燒成灰燼的紙片和輕煙中舞蹈。她嘴裏念著只有她自己能聽懂的咒語。而其實她並不知道她要詛咒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而這女人又將使她遭致怎樣的殺身之禍。她只是一味詛咒著。但她並不恨她正在詛咒的這個女人。她根本就不認識她。她只是為了能從王皇后那裡得到些錢。有了錢她才能夠和相好的人在土炕頭上喝燒酒。
「這些女人,朕太了解她們了。她們全都瘋了。朕會安排人去調查的。」
而王皇后則大義凜然地坐在大殿中央,眼看著這些兇惡的宦官們在她的大殿里又殺又砍,弄得血肉橫飛。她已面無懼色,她知道到了此刻,已沒有什麼可怕的了。她一不做二不休地大聲斥罵著那些狗仗人勢的宦官們。她罵道:「你們這幫不是男人的東西,你們也想要那個風流下賤的騷|女人嗎?是誰讓你們來的?是皇上還是那個女妖精?」她還說:「我現在還是皇后!你們聽到了沒有?皇上還沒有廢掉我,你們就敢如此猖狂,你們是不是也瘋了?」
王皇後站起來,她覺得她儘管一天之間便失敗了,但她痛快地罵過了,總算是出了一口惡氣。她鎮定坦然地關上了寢宮的大門,她說:「你們在外邊鎖上吧,從此,我是不會再走出這道門了。」
「不行。」宦官說。
在松柏的掩映中,皇上和武瞾還有孩子們在寺院主持玄奘的陪同下,一個一個大殿地進香跪拜。武瞾知道唯有這裏才是世間相對乾淨清澈的地方。這地方可以清心寡欲,不再想到爭鬥與搏殺。這裡是可以逃避人類罪惡的最好的地方。
宦官們被王皇后的話和她身上的那種凜然的氣勢震住了。他們面面相覷,一個個向後退著,一直退到殿門口。
大殿中瀰漫著血腥的氣味,那鮮血淋淋、死屍橫陳的場面令人恐懼。
「當然是真的。她怎麼不敢,她是皇后。聽說她做這種事情已不是一天兩天。她著了迷。不知道她這個女人是怎麼想的,聽說她主要是咒我,她最恨我,也咒咱們的兒女……」
「不過聖上也不用生氣。九*九*藏*書她只是太過分了,明明她已經是皇后,卻還容不得別人,好像後宮里只能有她一個女人。還有那個蕭淑妃,聽說她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整天蓬頭垢面,像瘋子般的,她宮裡的侍女們都很怕她。那院里也是整天疑神鬧鬼的,鬧得很不體面。」
蕭淑妃也同樣聽到了由宦官宣讀的皇上的詔朽。但是那個瘋了的女人像是什麼也聽不懂。她是被強按著跪下來接受聖旨的。她蓬亂著頭髮,目光獃滯。她原以為這是保護自己的方式。她不知道那些宦官們為什麼來,又為什麼走。她已不記得皇上的樣子了,她只能是任人宰割。她的瘋癲並沒有能夠保護她。
在這樣的晚上,武瞾的心裏很快樂。她也很坦然,因那些女人的罪惡確實存在,而不是她的編造。她無非是把那些罪惡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告訴了自己的家人。她不必為日後的事情負一絲半點心靈的責任。是那些女人自己違反了宮中的禁令,她們確實是罪有應得。
「我想她不敢。其實她並不恨聖上,她恨的只是我,恨我和咱們的孩子們。她咒我們死。其實她又何苦這樣?她就在心裏狠狠罵我好了,她這樣不是自己害自己嗎?」
這時候,一隊皇家的車輦正呀呀地離開太極宮。
為了在那樣血腥的下午到這裏來,武瞾也是煞費了苦心。慈恩寺及寺中的大雁塔是李治做太子時,為懷念母親長孫皇后而專門建立的。母親去世的時候,李治還是個孩子,所以他才格外難過,格外懷念善良的母親。後來,父親李世民安排從西域取經回來的玄奘在此做了主持,並在此翻譯他從西域帶回的各種佛家的經典論著,譬如浩大的《瑜伽師地論》一類。
那晚的黃昏格外美麗。水面在微微的晚風中泛著金色的波光。武瞾同李治繼續向前走著。她已經知道後宮要發生什麼樣的事情了。她很興奮也很激動,她等待著她甚至已看到了那光明的前景。她想她還是很愛李治的,因為這個男人很聽話。她還想能和李治在——起並獲得他這麼持久忠誠的愛很幸運。這幸運決不是什麼女人都能擁有的,所以她才更幸運。因此她也必須加快腳步,否則歲月不饒人。她深知一旦青春消失,美貌凋零,到了那個時候,她再想做什麼要求什麼,就都幾乎是不可能的了。
宦官們經過四處翻查,終於在皇后的木椅下發現了那個寫著武瞾名字的被詛咒的木俑。那個俑人的身上扎滿了鋼針,可憐巴巴地躺在王皇后的腳下,任皇后隨意踐踏。宦官們幸災樂禍地將這個九九藏書俑人拿給王皇后看,當揚言要稟報皇上時,他們想不到這威脅換來的竟是王皇后一陣歇斯底里的狂笑。
「說說算了。凡事不可以激烈。我的意思是由她們去算了,只要她們不要危及到我們的生活與生命,不要危及到我們孩子的生活與生命。我想,過一段時間,咱們全家是不是可以到洛陽的宮裡去住一段?這裏的夏天太熱了。我想我們該離開這裏,這裏的生活實在是太悶了。」
「和我一樣?這真是太可笑了。皇上就這麼糊塗嗎?蕭淑妃怎麼得罪了那個妖精?她要皇后,還要淑妃幹嗎?她是不是想把後宮的所有位置全要拿到手裡?她的胃口也太大了。同這樣的女人活在一個世界上真是恥辱!廢了我幹嗎?怎麼不殺了我?」
「皇上宣您到後宮的西院去住。」
此番廢后的行動在武昭儀的親自指揮下,速戰速決。高宗李治為了配合他心愛的武瞾也一改他往日的優柔寡斷,在最短的時間里不通過任何朝臣便擬成了廢后的詔書。他心理上沒有一絲的猶豫和動搖,也沒有半點惻隱之心。他只是覺得這後宮的隱患早就該解決了,而王皇后、蕭淑妃遭此結局是她們罪有應得。他讓他手下的宦官們服從武瞾的調遣,這樣——步一步地,直到整個戰役最後漂漂亮亮地打完。
武瞾誠心誠意地向各種佛像祈禱。她一邊燒香,一邊磕頭,一邊留下大把的銅錢,一邊默默地為自己辯解。她心裏說其實那一切都是天命,都是出於不得已。她並不願傷害別人,但你倘不殺死他們,他們就一定會來消滅你。所以武瞾別無選擇。皇宮裡的任何位置都是脆弱的,風雨飄搖的。所以她求大慈大悲的菩薩保佑她,保佑她的孩子們。這個人與人相處的世間真是太可怕了。阿彌陀佛,願上天能保佑她不要再看到那些鮮血。
「你說什麼?」李治驟然停住腳步,神色嚴峻地面對武瞾,「是真的嗎?這個女人,她不知這是違犯朝廷禁令的嗎?她怎麼敢?」
無論史官們怎樣解釋,武瞾畢竟是開始行動了。她同皇上的那一番嚴肅而又充滿殺機的談話是在後宮溫馨的花園裡進行的。像每天一樣,吃過晚飯後,他們都會攜手並肩地到後宮美麗而又開闊的禁苑中去散步。有依依的風和依依的水。有時會有孩子們前後左右地與他們相伴;有時,則只有依依深情的他們兩個人緩緩漫步。後宮中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們感情很好很相愛。於是所有的女人都遠離了高宗,她們怕那種神聖、美好而又莊嚴殘酷的感情。可能也怕她們一旦同皇https://read.99csw.com上染指會難逃韓國夫人那樣莫名其妙消失的厄運。總之,愛只屑於皇上與武瞾,皇上的龍床也只屬於皇上和武瞾。他們沿著那片黃昏中的美麗池塘緩緩漫步。塘邊是新綠的柔嫩的垂柳,而腳下則是一片片青青的毛茸茸的草地。那是個早春的黃昏,紅紅的太陽正懸挂在西邊的城牆上。最後的光亮在長安古城的半空迷人地籠罩著,武瞾輕挽著李治的手臂,說冬天總算過去了,而春天總能使她的僵滯的心情好起來。
於是,他們以感情為基礎的婚姻,無形間削弱了某種男人的權利。
事情進展得很快。當天下午,王皇后便在她的寢宮裡聽到了那份由皇上蓋印的詔書。她對詔書中有關她的某些不實之辭——譬如皇上認為她是以毒酒殺人,其實這完全是莫須有的罪名——既不惱怒也不辯解。她懂得「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道理。她只是在聽到蕭淑妃也一道被廢的那幾個字時,感到有些吃驚:「蕭淑妃?蕭淑妃怎麼啦?她有一千年沒見過皇上啦,她也有罪?什麼罪?」
在這個凄慘悲壯的下午,皇上和武昭儀並沒有留在後宮。他們沒有能親眼目睹王皇后和蕭淑妃被押向西院的那將會使他們終生不忘的場面。他們是有意躲出去的,他們都不想聽到和看到後宮中的這一幕慘劇。但是他們彼此都沒有說起過,他們怕接觸這個話題,怕說破心中的膽怯。於是武昭儀說,這個下午,她要帶著李治和她的孩子們到一個好的去處。於是午飯過後他們全家便坐上了皇家的馬車。馬車一路走著。有輕輕的涼風吹過。樹木向後退著。幽深的林。池塘。馬車停下來。李治下了車才發現他們是來到了大慈大悲的慈恩寺。李治感激地看著身邊的武瞾,他想不到武瞾會安排他來這裏,而此刻他就是最想呆在這裏的。他希望有佛,有母親,有鍾和塔能安慰他。他們站在慈恩寺的紅牆外,聽著大雁塔飛檐上風鈴的鳴響。李治想如果不是在野外,他一定會親親他的武瞾。
虔誠的跪拜使武瞾確實獲得了平靜與平衡。她走出殿堂便看見那雄偉的灰磚砌成的大雁塔正直刺灰暗的天空。天陰沉下來,颳起了急急的晚風。暮色中的雁群正圍著那高塔飛舞著,嗚叫著,停落在塔層間的青草中。塔角上懸挂的玉制的風鈴撞擊出清脆的響聲。那響聲清靜幽遠,使武瞾感受到了那種內心深處的深刻的寧靜,她終於長出了一口氣。
李治依然熱烈地纏綿在對武瞾水深火熱的情感中。唯有武瞾是不可以失去的,所以武瞾才得以匆忙地生九_九_藏_書兒育女。但是有一天,在武瞾當夠了這樣一個終日忙於生兒育女繁衍後代的動物后,她突然不滿足了,也不再能滿足於就一成不變地呆在昭儀的位置上。她覺得時機已到,她不能再等待了。她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她需要那個皇后的名份。於是史官們便又開始對她的這種想法大加撻伐,說她是個如何如何深懷狼子野心的女人。從那時起,她便懷了搶奪她丈夫手中皇權的願望,並開始了一步步向登基當女皇的階梯邁進的可怕旅程。但僅僅是爭奪皇后桂冠的惡戰,就足以使整個後宮和朝廷上下翻天覆地、鮮血淋漓了,武瞾哪裡還有直取皇位的心力?顯然史書誤會了她。
「等等!」王皇后厲聲喝住了他們:「你們把這個死屍搬出去。我就知道她根本沒有什麼魔法,她是個廢物,她活該死。你們給我把她搬出去,搬到武瞾殿前去請功吧。另外還請你們轉告皇上,我在這裏等著他廢后的詔書!」
這一番凄慘的景象不僅令人落淚,而且令人齒寒。儘管後宮的宦官和侍女們對王、蕭往日的氣指頤使目中無人也很憤恨,但這景象還是令他們毛骨聳然。他們覺得後宮的爭鬥實在是太殘酷太可怕了,誰都知道荒涼的西院等待著她們的將會是怎樣的結局。
這個老女巫還是有感應力的。她突然覺得有一股肅殺之氣正從她的腳心向上升騰。她發覺不好了。她想大喊,可她還沒有來得及睜開眼睛,就已被攔腰砍斷了。她倒在血泊中,倒在她自己點燃的紙灰中。黑色的灰燼在她的身邊飛舞著,她雖已被分成兩半,但最終還是費力地睜開了眼睛,看清了砍殺她的那張兇殘的面孔。她的四肢在最後的抽搐之中不明不白地僵硬了下占。她死了。但她卻並不知道為什麼死,而她究竟又觸怒了誰?
寺院內開闊寧靜,除了偶爾傳來的鐘磬之聲,只有縷縷不斷的膜拜的香火。
「以毒酒殺人?」
「連朕也咒吧?」
「就交給皇上吧,讓他也知道我的心思。」王皇后極為冷靜地說,「多少年來,他從來也不知道我想什麼,他也不想知道。你們去對皇上說,我就是要咒死這個天殺的女人。可惜皇上至今看不清那個武瞾。他是個可憐的男人。但我看清了憑著我的直覺,這是個可怕的女人。這個世上,不是她死,就是我死;而只要她活著,我就心甘情願死。我早就知道我的時辰到了。既然此生我沒有侍候大唐皇上的命數,那就讓天殺的武瞾活著,讓這個心狠手毒的女人去禍國殃民吧。你們就這樣去稟報你們的主子吧,哈哈哈哈哈……」
九*九*藏*書對這個女人朕不能再忍耐了。」
王皇后的母親,那位從來就自以為是的柳氏夫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嚇昏了過去。但她在昏倒之前,還是清楚地意識到她們母女的末日可能到了,她知道無論怎樣反抗,都將無法起死回生,她們已回天無力。
「這個歹毒的娘們兒!天會誅殺她的!」
王皇后在滿臉的不在乎中,緩緩走出了殿門,昂著頭回她的寢宮去了。
武瞾緊靠在李治的身邊。她覺得晚上的空氣真好,沁人心脾。她覺得這是個令人陶醉的充滿詩意的夜晚。她的心裏很坦然。
武瞾拴住了李治。儘管這期間,皇上也曾有過非常隱秘的外遇,譬如每當武瞾懷孕不便時,皇上作為男人便難耐寂寞,他會同武瞾的姐姐韓國夫人或其他的什麼女人偷|歡。但那最終還是逢場作戲,不能夠撼動他與武瞾共同建立的那感情的相依為命的宮殿。武瞾是不可以替代的,不能沒有武瞾的愛情。於是,一旦武瞾生完孩子,李治便從那些隱秘的女人那裡匆忙逃竄,並再也離不開武瞾的床。這無疑會使那個「補漏」般的韓國夫人不堪忍受,醋意大發。後來,沒過多久,這位韓國夫人就從後宮里不明不白地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兒,也不知道她是否還活在人間。總之她消失了,徹底地沒有了。後宮里也沒有人再提起她。
這便是後宮的殺戮和戰場。
但武瞾已不可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她必須乘勝追擊,否則將前功盡棄。於是從慈恩寺回來的那個晚上,武瞾睡在床上,對正親吻著她脖頸的李治說:「畢竟朝廷不可一日無後。」
王皇后蕭淑妃被押解到西院的景象是十分凄慘的。王皇后被捆綁著,一路上高聲喊叫著。她說她才是大唐真正的皇后,她死不瞑目,她就是到了陰間也是大唐的臣民,也要把那個天殺的武瞾驅逐出皇室。她決不會手軟,她要為大唐的子孫後代們雪恥,要……而蕭淑妃則是一路嘻嘻地笑著,或是哀哀地哭著。她也被捆綁著,並一直被押送的宦官們推推操操,一副牆倒眾人推的樣子。她總是停下來,停下來,問路兩邊趕來看熱鬧的後宮侍女們,「我的孩子們呢?他們在哪兒?素節呢?他去東宮做太子了,皇上為什麼不來告訴我?還有宣城和義陽公主呢?看見她們了嗎?我的女兒,她們是我的女兒,她們美極了越長越漂亮她們……」
王皇后在母親的嚎啕大哭中上路。
「不行?怎麼不行!」
這是個神秘的女人,她留下了未來的一個難解的謎和一個可能很悲哀的故事。
「所以委屈您了,跟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