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褚遂良馬上接道：「皇上如果一定要另擇皇后，也可以從天下名門閨秀中再重新挑選，切不可立賤妾為後……」

大殿里死一樣的沉寂。

「那麼他是你的玩偶了？」長孫無忌也惡狠狠地反唇相譏。

結果正如長孫無忌所料，幾天之後的一次早朝中，突然有人遞上一份由滿朝文武百官簽名的請願書。那請願書要求皇上廢婦德不佳的王皇後為庶人，立知書達禮才智過人的武昭儀為後。此書李治看過之後，便拿給身邊的長孫無忌看。之後又在整個大殿中宣讀。讀過之後，便有一個叫許敬宗的衛尉卿——此人後來成為武則天的寵臣——當場向朝臣們大聲發問，這是不是文武百官真正的願望？於是，百官山呼「請立武昭儀為後」。呼聲如浪如潮，在大殿的上空翻滾，此一番壯觀的場面就像排練過一樣，不禁使長孫無忌目瞪口呆。他心裏罵道：「這個狡詐的女人！」

如此的下馬威反而激怒了一向懦弱的李治，他還從未遇到過他的朝臣為了反對他而做出如此強烈無禮的反應。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也全失去了往日的平和。他站起身，拍著桌子對眼前的那些昏庸的老臣喊道：「你們這是要幹什麼？朕已經廢了皇后了。這個女人在後宮搬弄邪術，這是我們李唐皇室決不允許的，這些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按照國法，朕也應當處罰她，而立有修養有道德的武昭儀為後……」

武瞾在長孫們到來之前，走到李治的身邊。她緩緩跪在李治的腳下，緩緩流著眼淚。她用兩隻手捧著李治蒼白的臉，並感受著那個男人的身體竟會如秋風裡的一片樹葉般瑟瑟發抖。直到此刻，武瞾才真正感覺到一個男人的怯懦多麼讓人心冷。而—個女人在這種沒有保護的情況下，又是怎樣地缺乏安全感，怎樣地孤單無助。

此次皇上屈駕來訪可謂是下了本錢。儘管皇上席間並沒有提到也沒有暗示什麼，但皇—亡來訪本身就是實質性的。他知道，冊立武昭儀為後的事遲早要提出來。

武瞾將李治說得熱淚盈眶。李治緊摟住武瞾，親吻著她的頭髮。說：「你不要說了，朕知道該怎麼做。你到後面去吧，朕真的很愛你們。」

長孫無忌儘管老謀深算，但他還是忽略了一點最重要的因素，那就是他並不具備武瞾手中的那件最有力的武器，女色的誘惑。那才是決定一切的。古往今來，為什麼會有那麼多英雄帝王心甘情願且俯首貼耳地被那些美人賤妾左右著？其實馬上就要開始的這場惡戰，其勝九_九_藏_書負的關鍵並不在這交戰的雙方，而在於高宗李治，在於高宗李治最後是站在使他成為皇帝的有功之臣舅父一邊，還是站在他無比寵愛而且夜夜與之風流、須臾不可以離開的女人一邊。

「你給朕出去！你什麼意思？居然把朕比作兇殘的桀紂。你們真的要造反了，退下去全都退下去！」

這時候，始終跪在地上的韓璦眼看著褚遂良倒在血泊中，更是怒火中燒，他義正辭嚴地對皇上說：「褚大將軍一生對大唐王朝忠心耿耿，想不到今天會落到這般下場。皇上竟為一個女人如此不顧大局，不能不使滿朝文武心冷齒寒。臣等苦苦勸阻皇上做事慎重，也實在是為了國家的興衰。難道皇上忘了妲己毀了殷之社稷、而褒妃滅了周之宗朝的歷史嗎？」

皇上也沉默著。他依然臉色蒼白、周身顫抖。但他最終還是在武瞾與他同在的信念支撐下開口了。他說：「是的，皇后不能生育，如果你們認為這不是罪過的話，她還有很多皇室所不容的劣跡，我的意思是……」

武瞾說著脫掉了她身上的那件絲綢睡裙。她用手指在李治乾瘦的胸膛上撫弄著，然後她把她的嘴貼向了李治。她亦裸柔軟的身體在李治的身上纏繞著、滑動著。她心跳的速度開始加快。她的喘息聲變重。她開始發出低聲的呻|吟。

「是的。」李治不得不暫時停止了他的慾望，他離開了武瞾的身體。他說，「是的，朕一直為此而頗費籌謀。朕在想應當用什麼樣的方式對長孫舅父提出立后的事情來。」

只有長孫無忌默默坐在那裡，低著頭，不說話。儘管他沒有講話，但無論是高宗李治還是躲在屏風後面的武瞾心裏都明白，其實褚遂良和韓璦的意思就是長孫無忌的意思，而他們這樣表演，也都是長孫無忌幕後導演的。

然後，長孫無忌、褚遂良、韓璦三位大臣來到大殿。他們分頭而坐。他們沉默不語。他們等待著皇上。

緊接著，侍中韓璦也跪在褚遂良的身邊，神色沉重地請求皇上，應為整個大唐的利益著想，而不要只貪圖個人的一時之歡……

「『賤妾』？你好大的膽子！」

皇帝如此微服私訪，是長孫無忌無論如何想不到的。這樣的事實在是太少見了，彷彿太陽從西邊出來。於是長孫全家即刻總動員，將皇上及武昭儀請進大廳，並很快備好酒宴。席間皇上言語不多，他可能認為這樣的舉動到底有失大唐天子的風度，所以他只是聽憑著熱烈的場面，聽憑著席間歌伎與樂師的緩歌曼舞，read.99csw.com聽憑光彩照人的武瞾在那裡與長孫一家寒暄周旋。

「他是我的男人。我有權利保護他不被你們逼迫，也有權幫助他不被你們利用。不錯，是你歷盡艱辛把他送上了這個皇位，但真正坐在這把椅子上的並不是他，而是你，這是眾所周知的。你們千方百計不願廢掉那個王皇后，無非是因為她很傻，可以任你們隨意擺布罷了。現在她把自己送進了西院，你們誰也救不了她。而隨之到來的是你們在朝廷中為所欲為的日子也結束了。我們都看得出來剛才這一幕全是你一手策劃導演的。你看看你把你的這個外甥已經嚇壞了。你明知道他生性怯懦才導演了這場戲來傷害他。你看他周身發抖，兩手冰涼，臉色蒼白而且滿眼是淚。你的目的就要達到了，他馬上就要懇求你說，舅父，幫幫我！你不惜用這樣殘忍的方式來逼他就範，卻居然滿嘴仁義道德地攻擊我，你這樣是不是太道貌岸然了？可惜你的夢做得太早了。我一個賤妾倒確實想同你們這些德高望重的老臣們較量較量。不過有一點你應該知道，我與皇上很多年來彼此恩愛，廢立皇后本來也是我們家中的私事，難道你在你的府上寵愛哪位姬妾也要由別人來決定嗎？」

武瞾說：「這就是歷代朝廷總結出來的一條教訓，不得重用外戚。據說你母親在世時一直在極力壓制你舅父，但她一死，你父親就糊塗了。這錯誤至今遺害無窮。明明你是一國之主，為什麼一切還要由你舅父決定？你不覺得這種本末倒置很荒唐嗎？」

那便是皇舅長孫無忌的家。

緊接著，那個許敬宗又開始聲嘶力竭地高聲宣讀皇上李治的《立武昭儀為皇后詔》：

李治感到他坐在那個高高的皇位上是那麼孤單無助。沒有人理解他，更沒有人同情他，就連這個親手把他送上皇位的舅父，此刻也在用如此仇恨的眼睛盯著他。他怎麼辦？他寧可不做這個皇上而去過平民百姓的生活。這時候，李治極想同舅父開誠布公、推心置腹地談一談。他希望他們能達成諒解和共識，能找到一條誰也不傷害的道路。

長孫無忌看著眼前的這一番排山倒海的景象，反而驟然間平靜了下來。他終於確信自己大勢已去，命數將盡。這個開國元勛兩朝元老歷盡滄桑的老臣突然間心頭一熱，老淚縱橫。他無論如何想不明白，他何以會敗在一個魔鬼般的女人手下？於是，對如此的朝廷他已不再留戀，他深刻地意識到，他已經老了。

長孫要全家人歇息，並且不準九*九*藏*書對外提及皇上來訪的事。他則獨自一人回到自己的書房裡。他清醒地知道，一場不可避免的惡戰就要開始了。

於是李治便只好硬著頭皮，鼓起勇氣，宜長孫無忌、褚遂良等到後宮的大殿中。

作為朝廷的宰相，大唐帝國的元老，長孫無忌所關心的，自然多是國政大事。但對於同皇上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後宮的情況，他也應該略知一二。長孫無忌一直認為後宮女人間的爭鬥不可輕視，那也是關乎國家與社稷的。比如這一次，皇上廢了王皇后和蕭淑妃，並將她們定罪、押解西院，長孫無忌就很敏感。憑著這幾年的感覺，他知道這樣的事遲早會發生，所以並不覺得吃驚。而將王皇后從皇后的位子上趕下來，竟拖了這麼久，這倒讓長孫無忌感到吃驚。他因此而更加覺出了武瞾的厲害，覺出了這個女人決不是好對付的等閑之輩。這個先皇的才人，居然可以被當朝的皇上從尼姑院中接出，並持續不斷地得到寵幸，足見這個女人的不簡單。

於是，在那天下朝以後，武瞾堅定地對李治說，你不要再猶豫了。

「臣實在是為了皇上和社稷著想，老臣得罪了皇上，罪該萬死。臣如今只有這一腔熱血可以為大唐王朝拋灑了！」說著，褚遂良一頭向皇上腳下的石階撞去，頓時鮮血四濺。褚遂良無力地摔倒在石階上，任熱血流淌。

長孫無忌緩緩地站起來。他依舊沉默不語，但是他突然抬起頭，逼視著前面的李治，他的目光中充滿了敵意、憤怒和惋惜。他就那麼直逼著高宗李治，直逼著那個原本怯懦的男人，直到被他逼視得心裏發慌的李治終於怯生生地喊了一聲「舅父」，隨後他的眼淚便嘩啦啦地流淌了下來。

廢立皇后之事在那場血腥的惡戰之後竟被擱置了起來，這是大出長孫無忌的意料的。他原以為經過了那樣的一場交鋒之後，武昭儀這個野心勃勃的女人肯定會緊鑼密鼓地在朝廷上下大鬧一場，而不會是採取這樣一種沉默的方式。但儘管表面上已趨於平靜，也沒有人再提起這廢立皇后的事，長孫無忌還是堅信，這個女人是決不會善罷干休的。

一場真刀實槍的惡戰在鮮血飛揚之中就這樣結束了。激動、憤怒中的高宗，就像是一隻被困的野獸，高高地站在他皇上的寶座前，惡狠狠地看著他的朝臣們收拾血淋淋的戰場。褚遂良和韓瑗被強行拉出大殿。韓瑗直到大read.99csw.com殿的門外還依然在喊叫著：「懇請皇上千萬慎重，大唐王朝的利益才是高於一切的，望皇上能出以公心……」

於是只好女人自己去奮爭。

高宗李治確實沒有想到這些老臣在廢立皇后的事情上竟會和他如此作對。他憤怒已極，並大聲喝斥道：「他這是幹什麼？把他給朕拖下去！太過分了！」

在做過了如此微服私訪舅父的姿態與鋪墊之後，武瞾覺得他們必須出擊了，否則，她將會永遠失去這個機會。長孫無忌在朝中的作用舉足輕重，他幾乎代表著整個朝臣的意向。長孫無忌若是反對她，就意味著整個朝廷反對她。這是最壞的設想。但就算是長孫反對她，就算朝中的事都是長孫那個老東西說了算，然而至少在形式上，還是要服從真正的皇上高宗李治的。到了那一步，皇上就決不再會是徒有虛名。她會讓李治握住那本屬於他的權杖。所以武瞾覺得胸有成竹、勝利在握。她深知儘管未來是一場激烈的戰鬥，但勝利者只能是她而決不會是別的任何人。

「我怎麼會不相信皇上呢？我知道你是最愛我的，你心目中只有我。我只是想說，我們該想個辦法說服你舅父。來，別生我的氣，這世間唯有我們相依為命。」

「歷史就是這麼延續下來的，要改變總得有個過程，你沒有看到，朕不是一直在為此而努力嗎？你連朕也不相信？」

李治對舅父說，這隻是家人的聚會。於是在家人的聚會中只要看女人們表演。武瞾在那個晚上顯得既嫵媚動人又優雅得體。她先是含而不露地稱讚長孫的為人，指出李治今天得以統領天下，全靠了舅父的鼎力相薦，而自李治繼位，國泰民安，也全憑了舅父這樣的老臣苦心輔政，李治對舅父的大思大德是沒齒不忘的。然後武瞾又誇獎長孫的子女們如何如何有出息，而長孫所寵愛的姬妾又是如何如何的美麗。

武瞾站起來。她戀戀不捨。她一面退著一面拉著李治的手，直到他們不得不分開。武瞾說，「你要勇敢。」武瞾又說，「沒有什麼可怯懦的，你是皇上，你應當理直氣壯。」武瞾最後說，「我不會走遠，我就在這屏風的後面，你應當記著，有我與你同在。」

而就在他們彼此凝視、彼此在無聲中慢慢消釋著心頭鬱積的仇恨時，濃妝艷抹、光彩照人的武昭儀忽然從屏風後面款款地走出來，走得星移斗轉、地動山搖https://read.99csw.com。她盯著長孫無忌，她臉上是輕蔑的冷笑，慢慢走到高宗李治的身邊並緊緊挽住了李治的臂腕，把她的頭靠在李治顫抖不已的身體上。然後她有點兇狠地對長孫無忌說：「你把他當玩偶的日子該結束了。他已經長大了，他有權力決定他自己的事情。」

褚遂良不等李治說完，就搶先跪在皇上的面前，打斷了皇上的話。他說，「皇后出身名門，道德風範都很好，不應當被廢。我知道我這樣講，一定會惹得皇上不高興，但這是我作為大唐朝臣的責任，此事還望皇上三思。」

於是武瞾跪在那裡，流著眼淚堅定地對李治說：「記得先皇還在的時候，我就一直在皇上的身邊侍奉你。後來回到後宮，無淪受到王皇后、蕭淑妃她們怎樣的欺侮，我都為了皇上忍讓著。就連失去了那個可愛的小女兒，我都從未對你抱怨過什麼，要求過什麼。現在她們又詛咒我，恨不能我和我的孩子們死掉。她們是犯了大唐皇室的王法才咎由自取、罪有應得的。而我們已有了三個兒子，他們一天天長大。皇上一直口口聲聲說你愛他們，也愛我，但你心裏其實也很清楚，如果我不能當上皇后，而是一味任憑你那舅父擺布後宮的話，咱們的孩子也就連命也難保住了。到了那時候，無論你怎麼說你深愛著他們，他們都將難逃任人宰割的命運，那你又何為人父呢？而我，怕是也就會碎屍萬段，再也不能如這般夜夜侍候你了。」

其實勝負已經很明顯了，但自負的長孫無忌就是看不清楚。

但無論這個女人怎樣不簡單，在長孫無忌的眼中都是個不值一提的「賤妾」。一個賤妾怎麼可以做皇后呢？何況她出身寒門，又是先皇的侍女。如果讓這樣的女人做了皇后，那可就真是禮崩樂壞，不可收拾了。長孫至死也不會同意皇上這種荒唐的決定。長孫得意地想，看來這個不簡單的女人終於沉不住氣了，終於等不及了，終於不能再按兵不動，終於出籠了，那麼，就不妨較量較量，看究竟誰是贏家。

到了第二天的晚上，一隊皇家的車輦在噠噠的馬蹄聲中，停靠在宮外一家豪華的庭院前。

如此地喧囂了一陣之後，武昭儀又留下一份厚厚的禮物，然後便同李治起身告辭了。那車輦很快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而長孫一家則被這一驚擾攪得神魂顛倒，膽戰心驚。

而從車輦中走下的，則是當今皇上李治和李治所無限寵愛的那個女人武昭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