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皇帝的詔書下達半月以後,朝廷將為武瞾舉行盛大的冊立大典。這是武瞾的願望。她在宮幃之中,曾屢次三番地向李治提出,典禮要隆重、要氣派、要莊嚴、要輝煌,要讓整個長安的市民、朝廷的命官以及天下的百姓全都牢牢記住這個立武昭儀為皇后的典禮。她千嬌百媚地依在李治的懷中說,她非常非常在乎這個儀式,儘管,這隻是個形式。後來,武瞾成了一個非常講究形式的人。她畢生都是如此。
李治更是無言以對。他覺得無論是使用善解人意深明大義還是使用虛懷若谷寬容大度來形容眼前的這個女人都不過分。他想去抱抱這個女人,但武瞾輕輕阻止了他。
聽到這裏長孫無忌覺得他已無話可說。
早朝的時辰到了,天色由灰轉白。武瞾緩緩地走出後宮,她禮服的裙擺被身後的十幾名侍女小心地托著。她款款動人,又不失端莊典雅。她自己的心裏很激動但也很平靜,一種心安理得捨我其誰的平靜,她知道自己該以怎樣的姿態出現在她為自己主辦的典禮上。
武瞾在典禮前的那個夜晚幾乎一夜未睡。她要沐浴,要化妝梳頭,要穿上那套專門為她縫製的豪華而典雅的皇后禮服,然後在早朝的時辰走向太極宮的大殿。
當立后的一切形式完結,皇上與皇后將脫下禮服回後宮歡慶良辰美景之時,武瞾突然在大殿上宣布,她將要同皇上一起登上肅儀門樓,接受文武百官及外國使節的朝拜。
結果一天晚上,在床上,在他百般地撫弄著武瞾,並確確實實感知到了那個女人的熱情與衝動之後,他終於鼓起勇氣在那個低聲呻|吟的女人耳邊提到了那幾個老臣的名字,並說出了他想把他們繼續留在朝中的想法。
昏睡與沉醉中的李治立刻睜大了眼睛,他終於看見他腦頂上的那個女人雙唇嚅動,正在說著什麼。
武瞾邊說邊同李治一道登上了肅儀門樓。她興奮激動,臉色紅潤。她儀態萬千地站在城門樓上,使萬民終於得以親眼目睹皇后的風采。人們震驚異常,但隨後便爆發出「皇后萬歲萬萬歲」的歡呼聲。那聲浪排山倒海,在長安古城的上空陣陣滾過。其熱烈的程度,超越了他們以往任何一次朝拜皇上時的盛況。對此高宗李治很吃驚,于吃驚之中他慢慢地感到了某種欣慰。他有生以來從未看到過如此熱烈的場面中,現在他目睹了人們對皇后的熱愛。
這是高宗李治對愛妻武瞾的一片多少需遮遮掩掩的肺腑之言。其大意是,武瞾出身名門,自小才華橫溢。選人後宮之後,也是出https://read.99csw.com類拔萃,有口皆碑。而我做太子之時,父親便特別恩准由武瞾左右侍奉我。從此我們朝夕相處,情深義長。先皇得知我們的這一份情愛,非常讚賞,於是將武瞾賜給了我,就像當年漢宣帝將自己後宮的宮女賜給皇太子一樣。所以,可以立武昭儀為皇后。
李治絕望已極。
傳出來重重的喘息聲。
到了幾天後的一個晚上。用晚飯時武瞾屢屢向李治勸酒。她說,「在這個月白風清的晚上,皇上要多喝一點酒才是,有了酒才可度過這美妙良宵。」李治幾乎被灌醉,意識在朦朦朧朧之間很舒服。他覺得他既有些迷糊但又不失清醒,他的感覺很好,一種飄然欲飛的狀態。他覺得他此刻很需要女人,於是他在席間便開始撕開武瞾的衣服,親吻起她坦露的胸膛來。他說:「你是朕的,是朕的皇后了,皇后萬歲。」
武瞾還沒有完全從成為皇后的喜悅中走出來,她突然從身邊的貼身侍女再珮兒那裡聽說,皇上去了後宮的西院。
武瞾被—項項輝煌的儀式映襯得很燦爛。這是她自李世民駕崩后第一次重新走進這宏偉的太極殿。她的心有些跳蕩,可能腳步也有些零亂,但她很快調整了自己,適應了這種心潮起伏的狀態。在侍女們的前呼後擁中,她從正門走進太極殿。在步障的遮擋之下,她翩翩前行,穿越了兩旁的文武百官,徑直走向等候著她的高宗。她把她的手搭在高宗的手上,就像現在結婚儀式中的新娘。她有條不紊地按程序完成著每一個動作,而典禮中的每一個儀式都連接得滴水不漏絲絲合縫。典禮最後結束在武瞾走上殿堂,同高宗一道站在那至高無上的皇位前。
而坐在太極殿大廳中央的李治,儘管正陶醉在他親筆寫下的那《立武昭儀為皇后詔》的感情與才情中,他還是看到了長孫無忌朝中退席的無禮舉動。作為一朝天子,他本可以叫人把這個如此無禮的長孫無忌趕出大殿,並處以重重的刑罰。但是他沒有,因為他是李治。李治只是無限感傷。他也聽到了長孫的闊大而沉重的腳步聲。那腳步聲撞擊著他的身體,使他心裏落漠,四肢虛弱。他突然像失了依靠般有種飄浮無根的感覺。他覺得天地和四壁正悄然離他而去。他已抓不住,他被懸在了寒冷的半空中。
武瞾在精心地化過妝穿上皇后的禮服戴上鑲嵌著無數寶石的皇冠后,美若天仙。她已不認識銅鏡中那氣勢非凡的自己了,而在她已成為真正皇后的這一刻,卻依然像在九_九_藏_書夢境中一樣。
「我的意思是,無論他怎樣傷害了我,但他是出於為國的一片忠心,這樣的心意真的難得,所以我懇請皇上能獎賞他。」
「她們?」
每天晚上,她睡在李治的身邊總是曆數她白天遇到的事以及她處理的辦法。她幾乎不再提起她的服裝首飾她的孩子們以及他們床上的做|愛。而這些都是她過去離不開的話題。然後她興奮地說,她發現她能行。她確實能把事情做好。她說她在做著繁忙的事情時好像有種非常奇妙的感覺,一種美麗的感覺一種說不清的激動一種……然後她枕著李治的胳膊睡著了。她白天很累所以睡覺的質量也很好。她甚至不能感應高宗李治在親吻她撫弄她呼喚她要求她,就是朦朦朧朧感到了也不願睜開眼睛,她說,「讓我睡覺,明早好嗎?我太困了。」
她為他寬衣解帶,讓他躺好,然後像母親對待兒子那樣讓李治睡在她的懷中。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肅儀門下已有成千上萬的民眾等著要見到我。我如果收回我的話,惡劣的影響會比我去接受朝臣百姓的朝拜還要大。況且,我為什麼就不能與眾人見面呢?後宮的女人為什麼就只能鎖在深宮不能到這天地萬物間來呢?走吧,讓我們一起登上門樓。我會讓皇上看到最最激動人心的場面。來吧,牽著我的手,相信我,是我們創造了這個開天闢地的儀式。皇上身為一代君王,就是應當去做那些先人沒有做過的事,而不要總是跟在傳統的後面,那才是真正的沒出息。來吧,扶我登上階梯,這是個舉國同慶的日子,皇卜聽到那鼎沸的人聲了嗎?」
然後她才開始慢慢地說:「我一直記得韓璦曾在皇上面前激烈地阻止立我為後……」
她變得興奮、積極、勤勉、莊嚴。她每天一件一件地安排後宮的工作。她在她的大殿里呼風喚雨,調動干軍萬馬,將典禮的諸般事宜安排得有條不紊、頭頭是道。一天下來很累,但是她竟沒有絲毫抱怨,反而總是興沖沖的,一副異常滿足的神態,眼睛里和臉上都放著光,顯示著高宗李治所並不熟悉的女人的另一種美。
武瞾的宜告不僅使文武百官愕然,連高宗本人也非常吃驚。這簡直是不可理喻的,這樣做不僅超出了皇后的許可權,而且也大大違反了大唐對後宮女人不得與外人見面的規定。於是高宗小聲地勸阻武瞾:「為什麼要這樣?你知道你要做的是怎樣的一件敗壞綱常的事嗎?收回你的話,我們回後宮去吧!」
歡愉中的武瞾無比警覺。但她並沒有停下來。https://read.99csw.com她繼續摟緊著李治的脖頸繼續動著繼續向著那個天上的境界而去。然而她明白了皇上此一番親呢的真正用意。換了別的女人,她們可能會勃然大怒,做出些女人的瘋狂的蠢事來。但武瞾卻連遲疑也沒有,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讓我想想,過幾天再說。然後她便又動起來,並柔情似水地對李治說:「這晚上多好,是屑於你我的。只屬於你我,你于嗎不熄了那盞燈?我永遠喜歡和你在一起,像這樣……」
顯然這一切都是事先精心安排的。
他放棄了自己,任由意識的浪潮將他拋向任何的陸地,哪怕那裡只是一片陰森的孤島。
而武瞾則帶著滿心的感動頻頻向城門下的那些為她而歡呼跳躍的人們揮手致意。—股股熱血不停地湧向她的大腦,她意識到,這就是權力,這就是那種萬人之上的可以主宰和超越一切的皇權的力量。她太喜歡這樣的場面和這樣的力量了。她發誓永遠不能丟失它。她變得堅定、沉著,她知道已經無須再做一個日夜夢想著什麼的女人了,她理想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他開始懷舊,開始留戀以往。
武瞾叫喊著,彷彿要驚動天上的星辰。
「聽說是去看望了……」
深夜的沐浴使武瞾浮想聯翩。就在牆上時而晃動的侍女的影子中,武瞾在溫暖的木桶中,突然想到了李世民。第一次的記憶太深丁。就這樣她被那漂浮著花瓣的清水浸泡著,然後便被那個英武粗獷的男人強|暴了。她此時此刻想起來時依然臉紅心熱。她知道她其實至今還懷念著那個男人。然而歷盡艱辛讓她登上皇后寶座的並不是那個英勇的父親,而是這個懦弱的兒子。那麼,她為什麼還總是不能忘記那些往事呢?她奮力地洗刷著自己,她決心將所有的往事沖洗乾淨。
高宗李治已顧不上去為被貶為潭州都督的褚遂良的未來著想了。他覺得他從武瞾嘴裏聽到的比他原來想的要溫和多了。他抱緊了武瞾,他覺得武瞾溫柔寬厚是個很高尚的女人。也唯有武瞾才能在受到了那麼多的攻擊、詆毀和侮辱之後,依然能如此大度地寬恕那些傷害她的人,這是連高宗自己也難做到的。於是,他只能將這個他無限欽佩的女人抱得更緊,更徹底。立后的盛典果然氣泥非凡。
「至於長孫無忌嗎,他是你的舅父你的親人,他老了,就讓他留在你的身邊又何妨呢?」
李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驚訝地看著眼前這個冷靜的女人。
他驀然覺得身邊空空藹盪。他已經視而不見。這裏的一切已失去了它原九九藏書有的意義。他步履蹣跚但卻坦然。他堅定地朝外走。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巨大而空洞的腳步聲。他之所以敢於毅然離去,是因為他深知他已再無退路。無論對皇上冒犯還是不冒犯都已無法改變他的結局和命運。在他和武瞾這個女人之間不是生,就是死。敗者是不會有任何出路的,只有死。於是,他得知了他的下場。他唯有大義凜然地退出去,退出這個他已堅守了幾十年的歷史舞台。他覺得他已經很累了,他已經很厭惡在政治中跳舞了,所以他不願再關心朝廷的未來。想到此他反而輕鬆了起來,並且頓生出——股視死如歸的豪氣。他朝外走著,走得風度翩翩,氣勢磅礴。他要讓那阿諛奉承見風使舵的滿朝文武們知道,在朝中滾滾的濁流中,畢竟還有他——個講求氣節不隨波逐流的臣相。
「什麼?」李治驚懼地問。
長孫正在一步步地離去。
於是,他便在朝廷正宣讀著那份皇上的詔書時,在眾目睽睽之下起身離開了太極宮的大殿。
於是李治不再猶豫。其實他這樣的男人是恨不能將所有耗神費力的事情都推給別人去辦理,讓他清靜地躲在一邊讀讀聖賢書。卸下了典禮的重負他突然感到輕鬆了許多。而輕鬆之後,他才有暇慢慢地觀察他的武瞾。他發現,這個女人工作的時候簡直同原先後宮的那個溫文爾雅的武瞾判若兩人。
在高宗同意耗費巨資大辦典禮之後,武瞾又提出高宗每天要處理朝政,典禮的事就交由她全權辦理好了。高宗對此表示疑惑,多年來他儘管已十分欽佩武瞾的才華,但對一個女流之輩來操持如此盛大的國家典禮,還是有些不放心。而武瞾則說,正因為這是關於她的典禮,所以此事無論交給誰她都不放心。她必須親自籌辦,她要李治相信她。
武瞾接著說:「至於褚遂良嘛,他儘管反對我,但他在大殿上的行為卻是侮辱和觸犯了皇上。對於這樣無法無天的朝臣皇上若不罰他,不知道會給滿朝文武立下什麼樣的典範。我已請人擬好了敕令,將褚遂良貶為潭州都督。此事皇上不要說也不要管了。你應當相信我,這是目前對他們最得體也是最寬容的處置辦法了。皇上不要用這樣的眼光看著我,也千萬不要說不,你幹嗎?你輕一點,你等等,等等好嗎?」
武瞾之所以要把這個典禮搞得規模宏大,盛況空前,是因為她希望人們忘掉那個已被貶為庶人關進後宮西院的王氏曾做過十多年皇后的歷史。那段歷史對武瞾來說是不光彩的,所以她想要抹掉它,從所有人的記憶中。其實,read.99csw.com那段王皇后的歷史在人們記憶中的位置並不清晰,因為在冊立太子妃王氏為皇后時,剛好是先皇李世民的喪期。那時人們只忙著為先皇的離去而悲傷,所以立后的儀式很草率也很匆忙,以至於沒給人們留下什麼印象。武瞾想也許就是因了這形式的輕率才使王皇后最終走上了這樣一條悲慘的被棄之路,所以武瞾要鄭重其事。當然武瞾從未否認她也有被廢棄的可能,正因為有這可能,武瞾才在每一步每一個行為中,都更加小心謹慎,費盡籌謀。
李治看著舅父蒼老的背影心裏不禁很疼痛,他再一次熱淚盈眶。他聽到在舅父走出大殿的長長的甬道上,追隨著舅父腳步聲的其實是他自己苦苦的呼喊。舅父,舅父,舅父,舅父……那是一種無聲的但卻蕩氣迴腸的悲鳴,那呼喚儘管無聲但那心中的懷戀卻早已從李治淚水盈盈的目光中泄露了出來。但已經晚了,什麼都不能再改變了。立他最愛的女人為皇后的詔書依然被大聲宣讀著,而——他最敬愛的舅父也依然堅定地朝外走著。
而就是這個女人,在舉行冊立皇后的大典之前,非常漂亮地幫助高宗處理了使高宗感到十分棘手的一些人事安排。那就是究竟該怎樣處置那幾位德高望重、為大唐王朝立下過汗馬功勞而又在廢立皇后問題上與皇帝作對的老臣。在皇后冊立大典之前,這些事總要有個說法。高宗知道他已無法逃避將面對的這個難題,他倍感困擾,不知道該怎麼做。其實他心裏並不願得罪舅父那些老臣,他覺得還需要依靠他們,他希望他們能繼續留在朝中他們自己的位置上。但他又清醒地知道,這麼做又實在無法通過武瞾這一關。他了解武瞾,武瞾是決不會放過她的任何—個敵人的。李治為此而騎虎難下,心中無限苦惱。
「西院?他去西院幹什麼?」
然後便是好多天的沉默。武瞾對李治始終親親熱熱,但再不提長孫無忌的事,好像她早把這些淡忘了。李治則是焦慮萬分。眼看立后大典在即,舅父該怎樣處置?他知道武瞾是不會原諒他們的,那將又是一場怎樣痛苦的爭鬥。
於是武瞾牽著李治的手把他帶回寢宮的床上。
於是,總是失眠的李治望著身邊這個能幹的女人,他覺得很惶惑,因他還從來沒有見到過也沒有聽說過有將政務處理得如此得心應手的女人,而她竟對此感興趣有激|情。這是個與任何女人都不同的女人,這女人的身上似乎還有無限的潛能,她簡直就是個處理政務的天才,她的智慧一點不亞於他的長孫舅父。高宗想,只可惜了她是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