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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不,不……」
在這樣的狀態中生活了一段之後,高宗終於覺得也唯有武瞾了。他只能相信她並且依賴她。而她之於高宗這樣的病人也是無法替代的。於是為了表達這種相信和依賴,可能也是迫於某種壓力,高宗李治終於正式下詔,明文規定皇后可與皇上共同臨朝。皇后垂簾聽政,有權處理一切朝中政務,以輔弼龍體總是欠安的天子。這是李治很深沉的一種報答。就等於是他親自為武瞾鋪設了一道通向皇位的階梯,就等於是他為日後武氏篡權提供了一種精神的也是物質的準備。但李治自己並不了悟這些。這隻是他為了自己,為了減少殺戮,為了痛苦的疾病而想出的一個能使他得到解脫的權宜之計。
上官儀的態度使武瞾無比憤恨。她先是將手中的詔書撕得粉碎,然後對著上官儀的背影恨恨地說:「好吧,既然你願意當這個替罪羊,你就等著吧。」
武瞾就那樣把那一紙休書高舉在李治的面前。她說:「我真的非常難過非常痛苦,你可以疏遠我冷淡我,甚至可以去寵愛別的女人,但你怎麼可以做出這樣的事呢?現在我的生死全操在你的手中,就算是你不為我想,你恨我,你也該為我們的孩子們想想。想想東宮的李弘,他身為太子卻還那麼小,可以隨便就被別人趕出東宮,他甚至連一句反抗的話都不會說。還有後宮里這幾個孩子,我們可愛的小女兒,她剛剛開始學走路,你就忍心看著他們也和我一道淪為庶人被趕出後宮嗎?好,如果你忍心,你覺得我們母子六人的性命都不如別人重要,那麼你就到朝廷上當眾宣讀這份詔書吧。你就說這詔書上寫的就是你當今皇上的意思,你已經把我趕出了後宮,從此國家、朝政就交給你的那些愛卿好了,你去吧,你現在就去……」
皇上李治立刻亂了陣腳。他驚慌地看著武瞾在大殿里走來走去,為所欲為。武瞾先是抓起那份寫好的詔書,她大聲讀過之後便拿著它一步步逼近李治。她神態平靜地問著李治:「這是你的意思嗎?你真的那麼想廢掉我嗎?出了什麼事了?我怎麼妨礙你了?你生病期間,是誰早起晚歸地為你治理朝政?又是誰晝夜點燈熬油地照料你的身體?現在你龍體康復了,便要想方設法來廢掉我了。你好狠哪,這就是我的下場嗎?你告訴我這就是我的下場嗎?我使誰失望了,你嗎?可你不是九-九-藏-書口口聲聲說我才是那個最偉大的皇后嗎?你給我講講這詔書的意思,你不要只是在那裡發抖!」
後宮內家庭生活的和諧,使武瞾重新感到了安全。安全對任何後宮的女人都非常重要。而她們相互爭奪的目的之一,就是看誰能獲得這種安全感。在重新獲得了這種安全感后,武瞾才有功夫細細地回想這血腥爭鬥的前前後後。她很清楚自己在這場激戰中所扮演的是怎樣不光彩的角色。她所以怨恨李治。是因為李治把她推到一個女人的絕望之中,她才會做出那些兇狠的決定和選擇,她才把人身亡的那些本來隱藏得很深的醜惡暴露了出來。那一段時間里,她確實很痛苦,也常常獨自垂淚。她只要一想到本屬於自己的男人正在同別的女人云雨交歡,就恨不能衝過去把那對床上的男女殺了。她始終克制著,始終在極度的痛苦中等待著那個機會。她進而仇恨這個歷代皇室中流傳下來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的後宮制度。她認為這個制度是對她最大的侮辱和蔑視,也是對後宮中所有女人的踐踏和欺凌。武瞾不能容忍這些。特別是她成為了皇后以後就更是不能容忍這些。她要皇上尊重她。如果皇上做不到,那就只好由她逼迫皇上這樣做。於是皇上沒有別的女人了。那些女人都不明不白地消失了。於是皇上只能再度回到武瞾身邊來,並且再不能對武瞾以外的女人的世界異想天開了。
李治終於在武瞾的淫|威和逼迫下,將他身上的全部責任和盤推給了上官儀。他到底是怕皇后的,到底是不敢承擔廢后的罪名的。武瞾這時候才顧得上去看站在大殿另一側的鎮定自若的上官儀。
武瞾的語調儘管還算平靜,但她真的是憤恨以極。其實從這個早晨天一亮,武瞾就專門派人盯上了李治。她知道他一早就去了母親的家,知道他還曾抱著魏國夫人的殭屍大聲哭泣,她也知道他一回到後宮就秘密召見了上官儀。但這些她都不想去干涉,她由他任意地去折騰。直到她派出的耳目把皇上準備廢后的事慌慌張張地跑來告訴她,武瞾這才緊張起來,並急如星火地趕回後宮。她既不通告,也不傳報,而是徑直奔向皇上的大殿。她知道這一次可能是真的惹惱了李治。一旦他真的當朝宣布了這份詔書,也許再想挽回就沒有那麼容易了。武瞾一向認定李治優柔寡read.99csw.com斷,不敢隨便拿什麼主意,她因此才能夠很放心地為所欲為。沒想到魏國夫人一個區區小女子,競引出李治如此喪心病狂,以至於要廢她為庶人,而巳是在如此秘密的情況下策劃。至此武瞾才對高宗李治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她發現了在他的性格中竟也有狗急跳牆不擇手段的那一面。幸好在這個偌大的皇宮裡,到處都布滿了她的耳目,否則她就是已被廢成庶人,卻還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她發誓日後切不可對這個男人掉以輕心,她必得把他牢牢地拴在自己的裙帶上,才能夠真正保證——大權不會旁落。
他直面武瞾,他說:「是的,那詔書上的十五個宇確實是我寫的。」說過之後,上官儀便大義凜然走出大殿,他說他要回自己的府上聽候發落。
「不,我是說,我開始並沒有這個意思……」
從此李治沉默,因為他終於看清了命運。於是他不再抗爭了,他知道命是不可以爭的。
為此她慷慨解囊,捐出了巨額脂粉錢。
「那麼後來呢?」
不久,可憐的李忠也在黔州的流放地被無辜賜死。又是一箭雙鵰。當時的李忠在遙遠的幽禁中已被逼得精神崩潰,他夜夜做夢武瞾派人來殺他。李忠實在是已不具備任何爭奪皇位的可能了,但武瞾仍把這個可憐的青年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怕他終有反撲的那一天。武瞾是遲早要消滅李忠的,現在她終於如願以償了。李忠死在西南荒遠的大山中,他無辜的靈魂至今在那片大山中無家可歸地飄蕩著。
「什麼叫『不』?『不』是什麼意思?就是說這詔書上寫的不是你的意思?」
高宗李治這種心態的變化,使他重新回歸於他的七口之家。他與武瞾之間的關係,便也慢慢得到了改善。他們不再那麼劍拔弩張或是冷淡麻木,武瞾把此看作是李治痛改前非,他正在為他們的生活正常化做著積極的努力。武瞾因此而很感動,她甚至也在心裏檢討自己,過去對李治的關心確實不夠。想來想去,武瞾發現她還是愛李治的。生活中沒有別的男人。李治畢竟是她真正愛過並與之真正生活過的唯一的男人。
其實武瞾心裏也非常清楚這決不是上官儀的唆使。她因此而更加看不起眼前這個唯唯諾諾已縮成一團的皇上。但她決不能再觸犯他、激怒他了。他畢竟還有他做皇帝的權力,那權力也是可以決定她read•99csw.com的生死存亡的。於是她走過去溫柔地摟緊了那個顫抖的李治。她讓他坐下來,她把他的頭按在自己的胸前。她輕輕撫弄著他的後背。然後她哭了。她淚流滿面地說:「我們這是何苦呢?我們曾經那麼相愛。我們經歷了那麼多的磨難,誰也沒有能拆散我們。我們還有那麼多那麼可愛的孩于,我知道那決不是你的意思,你怎麼會忍心把我從你的身邊趕走呢?」
「後來……後來是他,是上官儀,是他叫我這麼做的,是他……」
從此,歷史上終於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夫妻共同臨朝的現象。儘管高宗與武瞾一東一西共同坐在乾元殿的御座上,但滿朝文武百官其實心裏都明白,事實上真正管理朝政、將帝國的大權獨攬於一身的,並不是那個大唐的真龍天子,而是那個侍女出身,從掖庭的活屍中爬出來的皇后武瞾。高宗雖然偶爾仍坐在他的皇位上,但他早已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擺設。一個真正的傀儡。一個徹底被武瞾操縱于股掌之中的大玩偶。
高宗之所以能堅定他這個知命認命的選擇,還因為他的身體時好時壞,他的眩暈和風疾都不能徹底根治,這種身體上的苦痛一直很深地折磨著他的心靈,並啃蝕著他的精神。他時時感覺到他正在被體內的什麼東西腐蝕著蛀空著,正日夜衰敗下去、空虛下去,並慢慢地只剩下一副皮囊。他已成為一片廢墟,越來越經不住一次次病痛的襲擊。他有時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兩個月。他一旦眩暈起來有時候根本就睜不開眼睛。一個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可以保證的人,又何苦要同那個精力旺盛、風華正茂的女人爭一日之短長呢?況且朝廷是一定要有人來支撐的,而除了武瞾這個與自己有著肌膚之親的女人,他又能相信和依靠誰呢?於是對武瞾來說,高宗的風疾就成為了她向上爬的天然的機會。這機會當然很重要。
高宗那裡終於發生了如此深刻的轉變,也是極不容易的。儘管這個皇上確實清楚他所寵愛的魏國夫人究竟是死在誰的手中,但畢竟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兇手就是武瞾。況且魏國夫人已經死了,死了的人是不會再復活了。他又何苦為一個死人去觸怒括人呢?而且,他沒有任何能力與當今的皇後分庭抗禮。他鬥不過他的妻子。不僅鬥不過,簡直就不是對手。所以他只能對那個長於弄權專權的女人甘拜下風。而留下的,也是九-九-藏-書能真正屬於他自己的,就唯有心靈深處的那一份自責了。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常常傷懷流淚。他既痛苦,又難過。他覺得他的前程晦黯,簡直看不到日月的光輝。他承認他不是個好男人,也不是個好皇帝。他的膽量和勇氣之微薄,是連一個他喜歡的女人和對他無限忠誠的朝臣都無力保護的。他在逼迫中把他們拋出去,又無奈地看著他們一個個命歸黃泉。他算個什麼男人?又何以堪為天子?人活到了這個份兒上,還有什麼意思呢?於是,高宗李治僅存的那一絲大唐天子的意志終於徹底崩潰。他覺得他確實已無路可走,他唯有乖乖地清心寡欲地呆在皇后的翅膀底下,他的性命以及他人的性命才會得以保全。他不可以再想入非非,想人非非就會流血。他從王皇后、蕭淑妃、韓國夫人、魏國夫人、廢太子忠以及長孫無忌、褚遂良直到上官儀的死亡中,終於悟出了那個血的道理。死去的都是他最親愛最信任的人,他卻只能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去卻不可以救他們。那他何苦還要招惹他們坑害他們讓他們無辜地為自己背負罪名又無辜地替他去死呢?於是李治下定決心,從今以後決不再想入非非,決不再使任何無辜的他人毀在他的手中了。
在如此的一連串的血腥殺戮后,武瞾突然大發慈悲,她要在龍門西山的石窟中建造一座最雄偉的寺院。她要讓那寺中的大佛頂天立地,壯麗永恆,她要讓世世代代在佛光的普照下永遠銘記她的功德。
幾天之後,上官儀被誣告與被幽禁的已廢太子忠共謀造反。證據是,上官儀在李忠還是陳王時期曾任過陳王府的咨儀參軍,李忠被廢為庶人之後,上官儀自然同李忠一樣對武后心懷不滿。上官儀當然清楚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朝廷一貫伎倆。於是上官一族滿門抄斬,只留下不滿一歲的婉兒同她的母親鄭氏被趕進掖庭宮內充為宮婢。
這時候武瞾聽到李治痛苦、委屈的抽泣聲。武瞾說:「你不要哭了,我知道你心裏很苦,但誰也不能阻攔那些意外的事故。一切都會過去。還有我和孩子們在你的身邊。掀過這一頁吧,我們彼此都不要記恨,我們會重新開始的,你說呢?」
她覺得為此才能平衡她的心態,也才能轉移天下的視線。武瞾親自籌建的這座寺院就是龍門石窟中的奉先寺。寺院在歷代的劫難中灰飛煙滅,而唯有那尊頂天立地的九*九*藏*書大佛在龍門中壯麗永恆。
沒想到這十五個字剛剛寫好,墨跡未乾,武瞾便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捲起了一股讓人膽戰心寒的陰風。
上官儀依舊不知如何是好,他很矛盾。他看得出皇上的忍耐一定已到了極限,否則他是決不會採取如此激烈的行動的。但是他又沒有把握這個懦弱的李治是不是真能把武瞾廢掉。如果此舉不能成功,那他上官儀就必然會遭到殺身之禍。他怎麼可以拿自己的性命當兒戲呢?
但是,無論上官儀怎樣地前思后慮,想找到一個求生的夾縫,他卻命中注定不能逃脫災禍。君令不能違,何況皇上就在眼前。於是上官儀只得硬著頭皮,冒著生命之風險,戰戰兢兢地依照皇上的指令,在詔紙上寫下了「皇后專恣,海內失望,宜廢之以順人心」幾個既代表了皇上也代表了——部分朝臣心愿的大字。
鑒於上述種種考慮,李治終於徹底安靜了下來,任由妻子安排。病重時,他就呆在後宮安心養病;病輕時,他便堅持上朝,處理政務。這樣的一種狀態使他毫無負擔,里裡外外,反正都有武瞾。況且武瞾無論做什麼,她都是個稱職的女人。
此時的上官儀已再無懼色。事實上自從皇後走進大殿自從皇上如篩糠般哆嗦,上官儀就已經看到了結局。對皇上懦弱膽怯地把罪名扣在他的頭上,上官儀一點也不吃驚。他覺得面對這樣一個毫無骨氣更談不上氣節的男人,他已無須為自己辯解什麼了。他同時也意識到,這場廢后的風波不過是當權的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一場角逐的遊戲罷了。但可惜的是,他被不幸地卷攜了進去。遊戲可以過去,而他卻是必死無疑了。上官儀其實並不懼怕死。在這個充滿了血腥戰鬥的朝廷上,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他已司空見慣。他只是有些心疼自己的學問和才華,他本來是可以利用它們報效國家的。他還留戀自己的家庭。他為將與那個剛剛降生的美麗的孫女上官婉兒做永遠的告別而感到有些惋惜。他是那麼疼愛她。她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想教育她想看著她長成才華超眾的娉婷少女,但這都只能是遺憾了。上官儀還為他要替這樣的一位天子承擔罪名而感到有些不值得。除此他別無遺憾,他視死如歸。
「上官儀?這麼說這詔書是你的意思了?我記得我從來對你不薄,你不是剛剛才遷升了西台侍郎嗎?那也是經過我認可的,可你就這麼報答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