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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石匠們夜以繼日,開山鑿石的聲音響了好幾年。
要有效地治理一個國家,武瞾知道她需要思想,還需要一個能真正體現她的意志的智囊團;而這又是當今朝中古董般的臣相們所根本不能做到的。於是武瞾在朝臣以外又廣為招攬有識之士,將他們組織起來,專門替她出謀劃策,並著述由她監修的各種政治讀物。其中最著名的《臣軌》二卷,成為歷代為臣者的必修書。這些文官,確實為武瞾革新的統治體系立下了汗馬之勞。他們因此而享有可以從北門(即玄武門)出入的權利。所以歷史上稱這伙才華橫溢的年輕學者為「北門學士」。
武瞾終究不是那種靠絲絲縷縷的回憶和懷舊打發日子的女人。如果依然被囚禁在感業寺中她可能會變成這樣一個女人。但是她沒有。她掙脫了那個牢籠。高宗李治救出了她,所以她是永遠不會背叛和丟棄這個怯懦男人的。她會一生對他好。當然,那個作為一代天于的李治,他的一生也許確實沒有什麼值得炫耀值得驕傲自豪的。也許正如他所說,他是沒有資格沒有臉面到泰山去封禪的。但是她有。她武瞾有。她一個女人為治理國家創建的赫赫功業是開天闢地的。為什麼不能使一個女人的英名水載史冊呢?但,她武瞾又是從哪兒來的呢?從感業寺?而感業寺又意味了什麼呢?又是誰把她從感業寺人間地獄的生活中拯救出來的呢?
傳說寺內龕雕主尊盧舍那佛的形象是以面目豐|滿秀麗、嘴角微微上翹的皇后武瞾為模特的。那尊頂天立地的大佛端莊驕矜,雙目寧靜,彷彿確實在為人類沉重地負擔著什麼。
這是一次人與天地之間的最神聖神秘的對話。
現在好了。武瞾勝利了。她在同親人的戰鬥中勝利了。是因為勝利,她才會覺出心裏的落漠。她懷念她們,懷念韓國夫人和魏國夫人,因為她們都是她的親人。因為懷念,武瞾才決定修建那座奉先寺。她要讓那座寺院中大慈大悲的通天的巨佛去超度姐姐和她女兒飄泊的亡靈。她要把她們從她的心裏和夢裡趕走。
於是許敬宗毅然前往。自從許敬宗成為武瞾的親信,他已不斷被加官進爵,直到委以中書令的高官。為此他更是竭力為武瞾效盡犬馬之勞,均與他的主子之間形成了相當的默契。
武瞾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便是這樣殫精竭慮地統治著一個幅員廣闊的國家。也許在那段時間,她還並沒有稱帝的真正慾望和行動,但她卻確實想把這個大唐的帝國九九藏書引向太陽和光明。就在她已經開始感覺到這個全盛的時期正在姍姍到來時,她的兒子太子弘悄悄地無聲無息地長大了。
然後武瞾睜開眼睛。
封撣大典按照規定在元旦舉行。
武瞾此生當然要做些驚天動地的事情。她不甘平庸,更不甘默默無聞。她認為無論是高祖李淵還是太宗李世民,未能在他們有生之年舉行封禪這樣能永載史冊的儀式,都是他們畢生的遺憾。而她是不能使自己遺憾的。她要做到和做好一切她此生想做的事情。她會不遺餘力地去做,直到那所有的成功堆積如山,直到她自己徹底滿意為止。她不能為自己的生命留下遺憾。而自從她想到要舉行封撣大典,她倒真是為一代英才的太宗李世民遺憾了。她覺得他生前沒有為自己典禮真是可惜。他明明是一代最偉大傑出的君王。也許是因為武瞾親臨朝政,近來才越來越多地想到這個曾給她帶來無窮苦痛的男人。但是她並不仇恨他,而是比原先更加理解他了。她對他所產生的,全然是一種英雄惜英雄的感慨。她覺得到了這個時候,她才能同佔有過她的那個人親近和相知,她也才能不對那個殘暴地撞擊她的男人那麼反感,才能靜下心來偶爾懷念一下那個初夜的美好。總之近來李世民的形象經常在武瞾的腦子裡徘徊。但她知道那都是往事了。
武瞾很興奮。她用驚異的目光看著弘。她聽著弘成年男人粗重的嗓音,看到他講話時上下顫動的喉節和嘴唇上細細密密的鬍鬚。她高興地拍著李弘的肩膀說,「弘兒你什麼時候長大的?我真不敢相信這就是我的兒子!」
誰也不知道那種充滿了擴張意識充滿了事業心而又具有非凡才幹及其手段、具有傾城傾國驚世美貌的女人,會在她的孩子們心中留下怎樣的印象和認識。太子弘就不知道這些。美麗的母親之於他就像是一團美麗的霧。母親生下了他,並使他成為太子,他想他應該是愛母親的,也該崇拜母親的才華和能力。但同時他又無論如何不能夠理解母親為什麼要對父親那麼專橫。他覺得母親也許根本就不愛父親,而事實上李弘自己也非常看不起父親的懦弱和無能,看不起父親的未老先衰,他那樣只能是空懷了一顆善良之心,空懷了一腔報效國家的拳拳熱誠。於是,父親只能在母親的面前自慚形穢、甘拜下風。而母親在積極的付諸行動的進取中,則是越來越光彩照人。特別是當他們呆在一起時,就像來自九九藏書兩個絕然不同的世界。母親來自天上,似仙女下凡;而父親,則正慢慢走向他的墳墓。
她忽略了這一點。
武瞾不喜歡過平平淡淡、相安無事的生活。她是個積極進取的、張揚的、不肯安定的女人,她的生活不可一日無波瀾。她認為人生在世,切不可活得苟且,而是要不斷地創造事件和奇迹。那才可以算做是真正活過,青史留名、水垂千古。
與此同時,武瞾開始不斷地更換年號。這幾乎已經成為了她的一種嗜好。她覺得唯有用不同的文字才能表現出她在各個時期不同的甚至是變幻無窮的追求。譬如長子弘立為太子后,她便將長孫無忌奠定的「永徽」改為「顯慶」;譬如與李治泰山封禪后,她又將年號改為「乾封」。而當她為登基稱帝大力活動期間,她又不厭其煩地將年號改為了「天授」。總之,她的追求豐富多樣,她的年號也就豐富多樣;她的目標不斷變幻,她的年號也就不斷變幻。自從她成為皇后以來,直到她駕崩于上陽宮,其間共更換年號二十三次,成為歷史之最,而其中竟有「大冊萬歲」、「萬歲登封」這樣莫名其妙的四宇年號,足見她對於年號這種形式的濃烈的興趣。除此之外,她還熱衷於更改官名,更改文武百官的朝服以及國旗的顏色。她喜歡在一種嶄新的形式與色彩中開始她又一階段的嶄新的統治。總之她喜歡變化。不停地變化。她的變化使她的朝臣們應接不暇,有時甚至被搞得暈頭轉向。封禪之後,她責令從此稱皇上為天皇,稱皇後為天後。她不管高宗怎樣,但她確實在封禪中感應了上天之氣,她覺得唯有在她的稱呼前加以「天」字,才能真正體現出她替天行道的本質。
她覺得她已經完成了,她已聆聽了天地的教誨。
武瞾就這樣張開臂膀站在天與地之間的那聖潔的祭壇上。她儘管也不真正明白上天的旨意,但她堅信她已稟受了天命。
「皇上面有難色,他說他一時難做決定。」
此間,武瞾逐漸開始實行她的一系列革新政策。她劃時代地提出了獨特的治國主張,譬如她要求人民多種田多紡線,大大發展生產力;而政府則需積極減少苛捐雜稅。再譬如,她提出對內對外要少打仗,而是以道德感化天下,以求國泰民安。她還提出廣開言路,給天下百姓以講話的權利與機會。除此之外,她又特彆強調,今後如果母親去世,子女們也應像對父親那樣,為母親服喪三年。武瞾以切身的體驗告訴世人九-九-藏-書,母親之於兒女是如何如何無私和偉大,她們在世間所享受的權利應當是同男人平等的。武瞾的這些大政方針,無疑是充滿了一種溫和的女性色彩的,但同時又是戰鬥的,是對傳統的一種英勇的宣戰與反叛。
此間有過內戰也有過外族的侵略,但最終都以講和的方式,平息了勞民傷財的戰爭。此間也有過天災人禍,地震水災,但也都在武瞾的精心統治下,度過了難關。
於是廢后的事件剛剛平息,她便突發奇想,要帶領整個朝廷到泰山封禪。
此次封禪回來使武瞾生出了無限的活力。她更加自信,更加精力旺盛,肌膚新鮮,面色紅潤,彷彿已獲得了新生。
於是在龍門西山的南部,那個浩大悲壯的開鑿奉先寺的工程開始了。
封禪是盛世王朝顯示政績和稟承天命的重大儀式,也是歷代君王所追求渴慕的一重境界。武瞾自然也不例外。她密令許敬宗向日益委頓的高宗提出封撣的請求。她認為事關朝廷的大事,還是由朝臣出面較為得體,這樣一是合於朝廷的禮儀,同時也能給她留下一個在後宮斡旋的機會。這是武瞾親攬朝務以來所得出的寶貴經驗。
這是龍門石窟中最大的佛龕,是武瞾時代東都洛陽石雕的代表作,也是盛唐時期雕塑藝術的巔峰。
當有一天,她見到弘時,她突然發現他長大了,他已經是個真正的男人了。
「臣對皇上說,高祖創下唐朝,先皇太宗貞觀之治,可謂戰果輝煌,他們理應舉行封禪大典。然而由於種種情況,他們未能如願,這實在是他們的遺憾。因此,皇上才更應在本朝舉行這樣的典禮,以此告慰祖先,併為江山社稷的平安穩固祭天祭地,求得保佑。」
「他怎麼會不肯呢?」武瞾用一種古怪的目光詢問著許敬宗,並看著他退出了政務殿。
經過幾番討論,許敬宗稟告皇后,皇上對封禪一事猶豫不決,他認為他沒有資格:「創下大唐江山的祖父和父親政績卓著都沒敢舉行如此隆重的儀式,而朕何德何能,又為何一定要在天地之間為自己建立這個虛偽的豐碑呢?」
「那就等於是說,他同意了。」武瞾果斷地說,「那麼許敬宗,你就作為封禪使,從現在就開始為這次大典籌劃準備。祭地的撣禮由我帶領女官們及內外命婦來主持。如果天是男人,那麼地就該是女人。男人封天,女人祭地,天造地設,珠聯璧合。這樣顯然不符合往日的禮儀,但我們為什麼非要延續傳統?為什麼不可以創新呢?你就按九九藏書我的要求擬一份奏文,儘快呈給皇上。」
封天的儀式由高宗李治一人在登封壇內秘密舉行。他的心靈在那個時刻應與蒼穹結為一體。但倘他不是個稱職的天子,他便無論怎樣虔誠都不會聽到天神的聲音,也不會得到那種天人合一的感覺。高宗從登壇走下的時候臉色蒼白。山上雖然奇冷,他蒼白的臉上還是布滿了細密的汗珠。他誰也不理,而是徑直走向自己的御座,面對著滿山凄凄的枯草獃獃地發愣。直到很久以後,高宗才對他的心腹宦官提起,他確實沒有聽到上天的聲音,而只是看到了冥冥大山背後的父親的神靈。父親的聲音凄慘地說,唐三代而亡,唐三代而亡,有……那後邊的話李治就聽不清了,那聲音越飄越遠,越飄越遠,最後父親的形象也不見了。李治從此一直很害怕。唐三代而亡即是說,大唐的王朝要斷送在他李治這第三代唐天子的手中。那麼父親說到的「有什麼什麼」又是什麼意思呢?李治沒聽到也猜不出。他始終為此而滿心驚恐,愁悶苦惱,他覺得倘大唐的王朝真的亡在他的手中,他又怎麼向祖父和父親交待?他就是死也不能瞑目了。
她緩緩走下祭壇。她的臉紅潤放光,眼睛炯炯有神。她知道對於她來說,生活剛剛開始。同時她也深知,對於她的男人李治來說,剩下的只是生命無力的延緩了。
無論高宗怎樣猶豫不決,封禪大典還是在武瞾的精心策劃下開始積極地籌備了。在這樣緊鑼密鼓地準備了半年之後,由整個朝廷和後宮組成的那支龐大的隊伍便開始大規模地向泰山方向挺進。隊伍中除了浩大的歌舞樂隊,還有由外國使節及隨員組成的團隊。其聲勢之大,堪稱空前絕後。因為聲勢太大,所以這支隊伍移動得很緩慢。直到漫漫的五十天過後,這個龐大的宮庭才終於遷徙到泰山的腳下。
緊接著,她身後站在半山腰的女官們在冬天寒冷清新的空氣中,嘹亮地唱起了那首封禪的《登歌》。那歌聲溫柔動聽,明亮悠揚,一直緩緩地在山谷間回蕩,並引來陣陣回聲。
現在武瞾終於安心了。因為一切都過去了,都平靜了,不再會有任何女人來攪亂他們的生活。這是武瞾拚著性命為自己爭得的一份安全。但與此同時,她心理上也投下了更為深重的陰影。夜深時分,總會有美麗親愛的姐姐和美麗親愛的外甥女交替著翩然而至。她們總是對著武瞾微笑,並總是伸出手向她索要什麼。她們逼迫她,一步步向她走近,好像她真read.99csw.com的欠了她們什麼。她聽不見她們在說什麼,也不知她們要什麼。她很焦急。她想向她們解釋。但她們不聽而只是一味地向她要著要著。然後夢醒了。她周身汗濕。她有了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她覺得夜晚很累。她猜想她其實是想念她們的。在她們的血管里畢竟都共同流著父親和母親的血,她們畢竟是一母同胞,是親姐妹。但她們這些親人這些家族中的女人為什麼一定要爭搶一個男人呢?就像皇室中的那些親兄弟爭搶王位。他們都不惜相互殘殺,不惜雙手沾滿親人的血。也許她們都該謙讓但是她們沒有。尤其是武瞾,她怎麼可以任憑他人來侵吞她經過浴血奮戰才得來的勝利果實呢?已經是血淋淋的了,為什麼還要流血?
畢竟往事如煙。
「皇上怎麼說?」
他們共同回首雄偉的泰山。
「皇上要是還不肯呢?」
武瞾說:「早就知道他會這樣,他是個沒有大氣魄也做不成大事情的男人。那你又是怎樣勸諫他的呢?」
本來歷史上祭地儀式也應由皇上主持的,這一次卻破天荒地要由一個女人來主持了。武瞾認為,這是對傳統的一次很完美的背叛與反動,是一次極有意義的革命,所以她對主持此儀式毫無懼色並滿懷熱忱。皇上走下祭壇之後,武璺便拖著莊嚴、華麗的裙裾,在步障的掩映下,帶著她的女官們緩緩地走上了登封壇。直到儀式開始,武瞾才更加證實了她看重人生的這樣一種形式有多麼重要。她覺得她在這神秘神聖的儀式中被凈化了,升華了。她不僅與大地母親融在了一起,並且觸到了天,聽到了天上傳來的聲音。那聲音清晰完楚。那聲音說:唐三代而滅,有武姓女王昌。那聲音又說:天命在你,你必報應。武瞾興奮已極,她的身心都在顫抖。她伸開雙臂,滿懷感激之情地渴望著擁抱這浩渺的天和蒼茫的地。
此後的數年之中,武瞾潛心替代多病的高宗李治臨朝聽政,治理國家,將朝中的一切權力獨攬於一身。
此間,皇上皇后多次親臨工地視察工程進度。皇后捐出的兩萬貫脂粉錢滾滾流人造寺的血汗中,據說整個工程耗時三年,工人死傷無數。
武瞾聽著那《登歌》。她覺得心裏很感動。她閉上眼睛,彷彿自己乘著歌的翅膀飛了起來。她在半山之上,聽山風在耳邊颯颯地掠過。她覺得這歌聲真是太美了,是唯有女人才能唱出的這如此的美好和動聽。所以她崇拜女人。崇拜她自己。因為她自己就是個女人,是撐在這天與地之間的堅強的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