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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不知道這樣的一場請願遊行給武承嗣帶來的是福星高照,還是厄運當頭,但這一爭奪太子之位的活動沒有奏效是肯定的,女皇並沒有因此而把李旦從東宮趕出去,更沒有立他為太子。女皇不卑不亢,對此事保持了極平和的態度。她依然如常地對待這個慘遭失敗的侄子,甚至對他寵愛有加。於是,武承嗣把這次請願行動的失敗歸咎為岑宰相與格宰相,認為是他們在女皇面前擋住了他向上攀爬的道路。於是他對岑宰相格宰相刻骨仇恨,他咬牙切齒地在心裏發誓,一定要剷除岑、格一類朝中勢力。
武瞾確實知道了岑宰相和格宰相的意思,她還知道他們兩人並沒有商量過,而沒有商量過的一致態度所代表的就不再是個人的意見。武瞾知道就是再召來第三位宰相,他們也依然會如是說:他們不同意立武承嗣為太子,他們所真正擁護的還是舊王朝李氏的後裔。
然而一向坦蕩豁達的岑宰相對此並沒有在意。他想作為一名臣子,他總是盡了一份責任了。
沉默?沉默算什麼態度?
不能僅僅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作為一個最終能稱帝的女政治家,多年垂簾聽政的經驗告訴她,一個朝廷要想穩定,一定要有各種各樣的勢力集團相互爭鬥,又相互牽制,以形成一個能夠均衡的局面,如此才能擎住帝國大廈的房頂,而不向任何一方傾斜。所以她既起用李唐的舊臣,又自己培植酷吏。她要他們在朝堂中爭鬥,她似乎在這相互的爭鬥與殘殺中獲得了治國的真諦。
這當然是女皇始料所不及的。這使女皇想到了幾年前薛懷義督造明堂時她獨守空房的許多夜晚。而這一次更有甚之而無不及,因為懷義所督造的不再是世俗的殿宇,而是天堂。天堂實在是容不得凡俗之心的。
然而除了制衡,在王儲的問題上,武瞾還是覺得頗費籌謀:這是自大周帝國建立的那一天起就—直在折磨著她的大問題,如果是李唐王朝,兒子繼位便天經地義。然而王朝明明換了姓氏,要想將大周帝國延續下去,又怎麼能讓李姓的後代來繼承武姓的霸業呢?武瞾想,那個已安安靜靜龜縮在東宮的兒子,如今正過著他明哲保身的太子生活,而李旦雖早已被母親賜以武姓,但那武姓無論如何是被貼上去的。李旦的骨子裡決不姓武,他的血管里流淌的,依然是李家的血脈。所以武瞾說不出為什麼,總是對自己的親生骨肉深懷了一份若隱若現read.99csw.com的戒心。她忘了其實李旦的血管里也有她武瞾乃至太上皇武士彟的一份血脈,或足她不願承認這一點。兒子血管里的那部分李家的血,使作了女帝的母親終日坐卧不寧。她以為李唐隨時要復辟,而李旦就是復辟的根源。
修建天堂的工程已到了最最緊要的關口。被委以重任的薛懷義果然履行了他的誓言,全力投入到修建佛堂及巨大佛像的偉業中。他也果然修身養性,沐浴齋戒,以為在從事如此聖潔的工程時,是不可以不嚴肅的。
如當頭一棒。
武承嗣說干就干。他在姑母面前儘管長於逢迎,而面對他的敵人時卻嚴酷殘暴、心狠手毒。時值吐蕃不斷搔擾西境,武承嗣便上奏由岑長倩為武威道行軍大總管串軍西征。其間便勾結酷吏羅織岑長倩格輔元陰謀推翻武瞾政權、匡複李唐的罪名,不久即將岑、格等十幾名朝臣統統逮捕下獄。十幾天後,這十幾位李唐的舊臣便被處以死刑,結束了他們剛直不阿的一生。
懷義雖江湖浪人出身,又身為女皇的情人,但他畢竟在白馬寺熏染多年,對佛家的教義也多少有些領悟。於是,當他真的置身於這種不容褻瀆的佛堂建造中,便也不敢有些微的造次,反而在佛法的照耀下也神聖了起來,神聖到將女皇竟然也拒之於神殿之外。
於是,不斷向皇儲位子逼近的武承嗣便難免有些焦慮了,甚至有些急不可待,而他的種種急功近利的所作所為便被武瞾和朝臣們看在眼中。武瞾在看穿了武承嗣的心思后,既沒有戳穿他也沒有鼓勵他,因為武瞾覺得要最後確定接班人還為時過早。她很了解她的這個野心勃勃的侄子,了解他今天的百般逢迎而一旦得勢就會翻臉不認人的本性,那時,她將無法操縱這個詭計多端的野心家。而朝臣們對武承嗣的覬覦皇位更是不屑一顧。這些在官場上混跡多年的大臣們認為,只要女皇不把東宮的位子給他,他所有的折騰都將是瞎忙活。
武瞾臉上的表情很冷漠,她既沒有附和也沒有反駁,她任憑著李唐時期的舊臣在她的面前慷慨陳詞,她任憑他把有危江山社稷的罪責歸結在一個武承嗣的請願上。她聽著,一言不發。她可能也在掂量,也在打著自己的主意。她終於抬起了眼皮,她對依然慷慨激昂的岑宰相說:「你下去吧,朕知道了。」
死刑敕令是由皇帝武瞾親自簽發的。儘管發難者策劃者均足那read.99csw•com個泄私憤的武承嗣,但吾皇武瞾在那一紙敕令上的簽字畢竟說明了她的一種態度。不管眾人所鄙視的那個武承嗣是個什麼東西,有一點武瞾是明確的,那就是她的武周帝國容不得心懷反骨的勢力。
在那樣的幾個月中,每當武瞾想要薛懷義陪她上床的時候,這個和尚卻日夜奮戰在工地上。這當然可以算得上是他可以違抗女皇的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因為他是在給女皇幹活兒,而且是一個神聖的不可以玷污的活兒。是女皇要建造這座恢宏的殿宇以感謝佛祖對她的關照,是女皇要供奉巨大的佛像以證明她對佛教的無比虔誠。而懷義是什麼?他不過是女皇達到這神聖目標的一個工具、—座橋樑。那麼,如果是她想要達到那個神聖的目標,她還能要求懷義什麼呢?她不能既要薛懷義督造最神聖的殿堂,又要他在床上與她共做最褻瀆神明的淫|盪遊戲吧。於是,她只能接受現實,耐心地等待著能結束神聖工程的那一天。
岑宰相以為他出以公心,維護皇太子利益的請求一定能得到女皇的恩准。既然是皇帝親自下詔立李邑為太子,既然是皇帝並沒有讓那個利欲熏心厚顏無恥的武承嗣入主東宮,岑宰相便天真地以為懲治陰謀動亂者是天經地義的。然而使岑宰相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女皇武瞾竟是以沉默面對他的一片苦心和忠心。
然而就是這個令人不屑的武承嗣,也還是有個把願意追隨以圖他日後能成氣候的狐朋狗友。朝臣中如走狗般的風閣舍人張嘉福便是其中之一。他追隨武承嗣,並願意為實現他的野心助一臂之力,他出力的方式便是找來當時在洛陽市民中有勢力有威望的黑道霸主王慶之。沒有幾天,王慶之便組織起百十號人馬,浩浩蕩蕩地來到宮門,重演女皇登基前請願的那一套,強烈要求擁戴當朝武姓的禮部尚書武承嗣為太子。在張嘉福如此滑稽的操縱下,一時間宮門前人群嘈雜,呼聲振天,將宮門前那條皇家的御道圍堵得水泄不通。朝臣們以為是出了什麼大亂子,當即派身為文昌右相的宰相岑長倩前往處置。岑宰相全副武裝,到了出事現場才知道請願的隊伍原來是為武承嗣而來。於是岑宰相即刻命人驅散了人群。他認為這個武承嗣實在是不知天高地厚,竟以當初為女皇登基請願的方式為自己的野心搖旗吶喊。而如今東宮尚有太子,這樣的舉動就更是不可饒恕。在九_九_藏_書乎息了這場小小的動亂后,岑宰相便立刻請求覲見女皇,望女皇能嚴厲處置這些搗亂的不法之徒。
武承嗣決心已定,但他又深知不能輕率行事,操之過急的結果只能是事倍而功半,甚至會雞飛蛋打,水中撈月。他知道此時剛剛當上皇帝的姑母正沉浸在登基的喜悅中不能自拔,她還不願立刻費神去謀划最傷她腦筋的儲君之事,所以武承嗣並不著急。他要等待一個時機,而這個時機是由他的智慧來設計的。他的努力無非兩點,其一,當然是竭盡阿諛之能事,儘力討得姑母的歡心;其二,便是要想方設法破壞當今太子李旦在姑母心中的形象。
岑宰相前腳離開政務殿,女皇後腳就召來了另一位宰相地官尚書同平章事格輔元。女皇開門見山,容不得格宰相思考,便說:「朕要聽你關於皇嗣問題的意見。」
格宰相依然是李唐時代遺留下來的舊臣,他也篤信為臣便要忠誠,要能諫言,不能為投君之所好而欺君。格宰相沉思片刻,決心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他決定如此做,其實也是基於對執政多年的武瞾的了解。他嚴肅莊重,坦率直言:「皇上既然已立有太子,怎能無緣無故將太子廢除,朝令夕改是朝政之大忌。而東宮明明有儲君,武承嗣卻如此胡鬧,其野心可謂昭然若揭。以臣之見……」
狄仁傑、李昭德一類臣子,武瞾先後任用了很多。慢慢地,一個十分值得玩味的現象形成了,人們注意到:包圍著武瞾的男性政治家們,大多並不屬於武瞾的「勢力範圍」。他們既不信奉武瞾「彌勒轉世」的易世之說,電對周帝國武姓的子嗣們毫無興趣。這些男人大多出身官宦世家,與李唐王室有著源遠流長的關係,對那個亡逝的王朝也滿懷著忠誠和崇敬,還有那揮之不去的懷舊思緒與情結。而今天他們尊敬並服務於當朝皇帝,大多是把武瞾當作了先帝高宗李治的遺孀,或是當作一位十分傑出的女性來欽佩,而不是把她當作大周的皇帝。這一點其實武瞾也看得很清,但她默許了他們,並依然能和他們配合得很默契。武瞾要顯示自己的大度,更要表明自己的雄才大略。
制衡可能便是這個女皇帝的統治術。
那麼武姓呢?
當武瞾真正明白了朝臣們對皇嗣的傾向性后,她對此事就更是緘默,甚至不再提起。武瞾當然並不是一定要讓武承嗣當皇太子,她只是更深刻地了解了朝廷老臣們對武姓的態度。她以為,那九*九*藏*書可能也是對她大周女皇的態度。
這是何等的投入。
制衡。
唯武瞾才可以把各派勢力交織在一起。
武瞾百思不得其解。
第一點做起來並不困難。他很容易就找到了武瞾的所需,並竭盡全力地投其所好。在姑母需要皇位的時候,他便適時地獻上「寶圖」;而在姑母需要情人的時候,他便不惜丟棄魏王的人格,在姑母的情人面前低三下四奴顏婢膝。這些自然都在武瞾的心中留下了極佳的印象。特別是在薛懷義的問題上,武瞾更址對武姓後代感激尤深,覺得唯有他們對她的私生活採取廠同情和理解的態度,女皇由此而感到了家族的溫暖,她當然也就對武承嗣們寵愛有加了。
武姓的血是純正的。武姓當然不會企圖推翻武姓的王朝。武瞾想,她終於得以稱帝,得以推翻由兒子延續下來的李唐王朝,得以建立了她夢寐以求的大周帝國,不恰恰是依靠了她武姓子嗣們的力量嗎?是他們煞費苦心地獻上了「聖母臨人,永昌帝業」的瑞石,鋪就了她得以步上天子帝位的階梯,又是他們絞盡腦汁地組織民眾請願,籲請彌勒轉世的皇太后早日登基,將她順理成章地送上了飄揚著紅色旗幟的則天門,還是他們才能對她岡不開的那個白馬寺主竭盡溜須拍馬之能事,在那些自以為是的朝官們對懷義百般污辱欺壓之時,給他以溫暖呵護,為他牽馬持轡,替他打抱不平,也是他們,事事處處唯姑母之命是從,而絕不像自己親生的兒子那般冷漠。他們難道不是武瞾的親人嗎?然而,然而他們對她效盡犬馬之力又是為什麼呢?為了她的偉大賢明?還是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
取悅女皇易,要想敗壞太子李旦的名譽就顯得有些難了。因為這位可憐的儲君沒有一絲一毫的野心,他甚至連進取心也沒有。李旦是女皇的四個兒子中她能玩得最好的一張牌了,他就像是一塊柔軟的麵糰兒,想把他捏成什麼就能捏成什麼。他投有個性,更沒有筋骨,還沒有主張。他唯有一種心情,那就是村母親的恐懼。母親讓他做皇上,他就戰戰兢兢地坐在皇位上,任母親在他身後聽政;而母親要自己稱帝,他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請求將王位禪讓。還有這麼聽話這麼順從的兒子嗎?而武瞾又有什麼理由把他趕出東宮呢?現在,李旦淪落為太子,他非但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恨,反而如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般真實地快活起來,甚至在母親的面前,也不加掩飾地流露九*九*藏*書過這樣的想法。他說自己太懦弱了,根本就不是做天子的材料。住進東宮的太子深居簡出,與世無爭,彷彿朝中不再有這個人的存在,這使得千方百計試圖找出李旦破綻的武承嗣每每不能得手。
武瞾之所以能成就帝王的偉業,是因為她是個能拿得起也放得下的女人。她不想在她一時糾纏不清的子嗣問題上耗費太多的心力了,何況她還並不老,她還有著足夠充沛的激|情與過人的精力。武瞾想暫且擱置皇嗣之事,但那事情卻鬼使神差地找上了她。
事發於武姓的首席繼承人武承嗣。這個剛剛被加封為魏王的禮部尚書,從來就沒有安於現狀。自武姓的大周帝國建立,這個野心勃勃且稍有才幹的武承嗣就開始覬覦皇嗣的位子。事實上從他竭盡全力幫助姑母進行易世革命的那一天起,他就對東宮充滿了濃厚的興趣。他的野心很大,甚至比他的姑母還要大。他認為既然李唐的國號已被廢除,李唐的扛山已被摧毀,堂堂武周帝國為什麼還要讓李家的子孫作儲君呢?而一旦真是李旦作了皇帝,那麼將來的帝國還姓武嗎?於是武承嗣耿耿於懷,他覺得他要向姑母討得個說法。武承嗣如武瞾一般出身寒門,但對於如何向上攀爬的心計卻非常人所及。他看穿了姑母此時的矛盾心理,他知道武瞾之所以繼續把李旦留在東宮,實屬沒有辦法的辦法。他知道究竟由誰來繼承皇位,女皇還沒有最後決斷。因為沒有最後決斷,武承嗣才對他的未來充滿了信心。關鍵是,他該怎樣影響和說服姑母,最終動搖她對親生兒子的看法,而將選擇接班人的目光徹底轉向武氏一族。這便是武承嗣所要做的,也是他從此孜孜以求的目標。他要不遺餘力地為此而努力,不把李旦趕出東宮誓不罷休。
大概就是為了王朝的延續,武瞾也以同樣的態度,來對待繼承人的問題。究竟由誰接班,武瞾一直沒有明確的決斷。她讓從皇帝的位子上下來的兒子李旦住進東宮,過著儲君的生活;而同時,她又讓武姓的外甥們時時感覺到他們有著接班的可能。所以他們誰都滿懷希望而又岌岌可危。而他們的身後,又是時刻聚集著窺視著他們的各派臣相們。這便是武瞾。
於是,武瞾姑且讓她的兒子繼續住在不遠的東宮中。
武瞾還是打斷了格輔元的陳述,冷漠地對這位自以為忠心耿耿的宰相說:「聯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也下去吧。」
女皇就這樣冷漠地截斷了岑長倩的滔滔激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