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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於是那把尖刀就躺在那裡。
太平公主離開白馬寺的時候已是深夜。他們分手時為了剛才的激動人心難免有些難捨難分。畢竟是那麼好。畢竟是肌膚之親。無論是為了愛,為了恨,還是為了復讎和使命。總之太平公主一次一次地告別,又一次一次地留了下來。她穿起衣裙又被扒光,然後再穿起再被扒光。她就是這樣告別了無數次才最終走出了白馬寺的大門。月光如水,照得見薛懷義的滿臉蒼白,卻照不見太平公主的兩頰緋紅。她坐上了她的馬車,而後又跳了下來,投身到凄凄送別的薛懷義偉岸的懷抱中。她傷心難過極了,那是薛懷義所不懂的。她甚至流下了晶瑩的淚水,她想她從此若是能把這個男人藏起來該有多好。是末日一般的傷痛。太平公主再度依依不捨離開了懷義的懷抱。車甚至開始行走,馬蹄聲震著長夜,太平公主還是讓那車停了下來。她從車的小窗中伸出了她的手臂探出了她的臉。她讓追上來的叔叔抓住她的手臂親吻她的臉。她的悲痛欲絕的眼淚灑滿在懷義的臉上,是真正的心痛欲碎是真正的傷心斷腸。她緊緊拉著懷義的手不肯放開。她哭。如此重情的女人。最後,她終於不得不在她捨不得離開的這個男人耳邊輕聲說:「明早來我家,駙馬上朝,很晚才會回來。來,好嗎?我是真的舍不下你,我……」
薛懷義並不是沒見過太平公主,他也並不是不知道這個年輕婦人的美麗,但是當跪拜在彌勒佛前的太平公主抬起頭來的時候,薛懷義還是被震動了。迷朦的晚光,恍若天女下凡。薛懷義覺得他此生還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女人。
他們所做的這一切也許全都是真心的。薛懷義想要這個年輕美貌的女人。儘管他也許不是夢想多年或是期待以久,但偶然天賜良機自動送上來的獵物他當然不能拒之門外,他並且為之神魂顛倒心力交瘁。而太平公主在領受了母親所賦予她的神聖而殘酷的使命后,她最先想到的就是那個男人的雄壯。她可能也想在他這個臨終的時辰能真正地切切實實地享受一下母親多年來的歡愉。她可能也真的一直渴慕著能接近這樣的一個男人。她想或許唯有這樣,她才能更深刻地了解她的母親。
天哪!
直到今天終於有了這樣的時刻。
薛懷義當然不會錯失良機。在第二天清晨他本來也該上朝的時候,卻騎著馬來到了洛河對岸太平公主那豪華的宅邸中。他很情深意切的樣子。昨晚繾綣床榻的心情似乎還九九藏書在。他當然喜歡太平公主這樣年輕漂亮的女人。他想再度享用她的身體以作為他在心理上對女皇的最驚心動魄的輕蔑和反抗。他睡的是誰?女皇的女兒。哪怕殺頭哪怕老子事完便死。薛懷義這樣想著,走進了太平公主的花園。那園內的花枝雖然枯萎,但卻別有—番肅殺而凄涼的味道。有很耀眼的冬日的陽光。懷義急匆匆地向前走著。他四處搜尋著,向每一扇虛掩的門內張望。後來,他終於在一扇敞開的門中影影綽綽地看到了身穿紅色棉袍的太平公主。那是座很深的院落,那院落的深處正燦爛著太平公主柔情似水的微笑。薛懷義難抑心中的翻江倒海,於是他的步履更加匆匆他的心情更加急切。他剛剛邁進了那深深庭院的門坎……
薛懷義當然不是那種見了女人不動心的男人。他只不過多年被女皇的陰影籠罩著並且管束著。此刻他站在那裡,他不知道這個突然而至的漂亮女人意味了什麼。他不敢走近也不敢離開。他甚至恐懼,但又心懷對這個彷彿仙境中的女人的慾望和騷動。
多麼可怕。
他於是才敢把女皇也不放在眼中。
女皇思來想去,輾轉反側。她最終得知能擔當這使命而又絕不會將此張揚出去的,唯有她的家人。既然是女皇的私事就只能是在女皇家庭的內部解決,那麼家巾又有誰最適合去處置那個流氓呢?
但女皇心裏明白,這已經是他們最後的夜晚了。
午夜裡。
而怎麼就有了這個傍晚這個黃昏,而怎麼就有了太平公主的不期而至,有了太平公主的那動人的昏厥?沒有人以為這是陰謀,連太平公主自己都不以為這是她精心設計的,如果忌她精心設計,也是她渴慕以久。她早就知道薛懷義的出色。然而這出色一直被母親把持著霸佔著,直到今天……
那刀目睹著龍床上正在發生的一切。
彷彿她並不知道她自己設下的這陷阱。
是准給了他如此放縱自我的權力?
女皇在她所有武姓李姓的子嗣中尋找著。什麼武承嗣、武三思,什麼李旦、太平公主……
他把公主抱進了自己的房間。他喝斥左右退下。他讓太平公主躺在他的那張木床上。
薛懷義就蹲坐在昏睡的太平公主身邊。他看著她,聽她柔弱的呼吸聲,聞著她身上濃濃淡淡的清香。他甚至拿起了太平公主垂下的那隻蒼白無力的手,那手是冰涼的,懷義把它焐在自己的大手中……
從未有過的。他們都這樣說。
薛懷義在進行著他生命中九九藏書最歡樂的一刻的時候,在他依然抽搐不已的時候,在他還沒有完成的時候,他竟看見了那隻枯瘦的手正在去抓那把枕邊的刀……
一個不僅僅是女皇的也是百官百姓的也是大周帝國的羞辱。這是武瞾深深了悟的,是她一個人在背負著這曠世的羞辱。只要罪該萬死的薛懷義存在一天,女皇就抹不去這重羞辱。是他玷污了她,使她在百官百姓甚至在帝國的面前抬不起頭來。他是什麼?他是粘在她身上的——塊膿瘡。她必得割除他,否則她將永遠不能揚眉吐氣,理直氣壯,甚至在她的臣民面前也要心虛氣短諱莫如深。那麼她還在等什麼?
等著潰爛!
然而她該怎樣去做怎樣去割除呢?誰會幫助她而又不弄髒了她的手呢?
果然,不出女皇所料,薛懷義依然冥頑不化,一如既往。他依然拒抗女皇的詔令,依然佯狂不上朝,依然終日同白馬寺所余不多的幾個和尚廝混。他也依然在洛陽東西南北的大街卜為非作歹。總之,他盡情展示著一個江湖騙子的流氓天性,或者,他是故意地破罐破摔,他知道他自己及時行樂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他們在黑暗中在夜晚赤條條地糾纏在一起。有月亮作證。沒有禁忌,也沒有任何的恐懼和負掐。一次又一次。他們上下翻飛,沖騰著慾望之焰。白馬寺凄冷清幽。
太平公主從未見過母親對她如此地推心置腹。
然而女皇和薛懷義都已經顧不得去搶奪那又一件殺人的兇器了。那時一切都已經傾覆。他們只想完成。他們也只能完成。那是比殺了他們此生最恨的仇人還重要得多的一件事。那是關乎他們自身的。那是生命中不可以中斷也不可以迴避的過程。
薛懷義想去阻擋。他也努力去做了。但彷彿在夢中他就是抬不起他的手臂。沒有人阻止他。但生命不能中斷。他在等待著最後的完成。其實不過是一個瞬間,但他只能是眼看那個瞬間沉重地停留著,只能是眼睜睜地看著那隻枯瘦的手終於又抓起了那把殺人的刀……
薛懷義站在白馬寺前的夜色中。他有點不理解,儘管他此刻的心中也是空落落的。明早我該去嗎?薛懷義想。既然是他把女皇都不放在眼中,那麼他還怕什麼呢?為了不能平息的慾望為了年輕的美人,薛懷義明知是陷阱他也會跳的。他只想天無絕人之路,何況,他在太平公主的美目流盼和瀠瀠淚水中是看不出一絲惡意和欺騙的,更不要說殺機。
誰都不相信,當時已六十七歲的女皇武瞾read.99csw.com竟能咽得下天堂明堂被毀的這口氣。她可能是想挽留什麼。可還有什麼值得挽留呢?那一夜風流?女皇很沉著。她隱而不發,也做出不許任何人提及此事的樣子。有人開始在清理廢墟。那浩浩藹藹的灰燼隨風飄舞。這是盡人皆知的一場愛的浩劫,無論是為了千余士卒還是為了枕邊醫師。兇手逍遙法外,卻沒有人追究。沒有人敢,因為那是女皇的私事,純屑個人的。浩蕩的灰燼是浩蕩的金錢。金錢被融化著,女皇的紀念碑轉眼之間化作廢墟一片。留下了什麼?女皇用國家的銀子開了場私人的玩笑,竟然僅僅是個人的戰爭。而關鍵是,女皇不追究。她聽之任之。她在等待著什麼?更加輝煌的夢想?毀滅是因為愛?女皇在欺騙著自己,她也在欺騙著民眾。什麼愛能超越她對大周帝國的愛呢?
於是,當黃昏到來當白馬寺的晚鐘響過之後,鳳冠霞帔的太平公主出現在白馬寺的大佛殿上。那時的白馬寺已蕭條凄涼,香火冷清。很少有人來燒香拜佛,更不要說在這迷朦的黃昏。太平公主雍容華貴美若天仙。她的不期而至彷彿天上的太陽將白馬寺照得亮如白晝。夜幕降臨著。百無聊賴的大主持自然要親自迎候,於是薛懷義只能披上袈裟,匆匆趕來大佛殿。
太平公主從她跪拜的棉墊上起身的時候,懷義禁不住上前去扶她。而就在懷義觸到她的那個瞬間,她便也順勢一個昏厥,跌倒在懷義強壯而又惴惴的臂腕中。
在枕邊。
洛陽的百官和百姓就是這麼想的。是女皇的驕縱。唯有女皇的驕縱才能使薛懷義成為大周帝國唯一的可以為所欲為無法無天的狂徒。但是洛陽的百官百姓也如女皇般隱而不發。他們也是箭在弦上,但是他們不願射穿女皇的禁區。而以女皇多年統治之經驗,她又怎麼會不知道百官和百姓是怎麼想的呢?女皇當然和她的百官百姓靈犀相通。他們都在認真而耐心地期待著一個最終的結果。
他們彷彿私訂終身。
便是這樣。
以他們當時的心境,他們怕是連私奔的心都有。
載走了淚流滿面的公主。
一個讓母親著魔又讓母親失望的男人。那偉岸和羞辱,很多的細節。
馬蹄噠噠。
於是女皇終於痛下決心。
沒有比太平公主更合適的人選了。她不僅是女皇最貼心的女兒,她不僅美麗端莊,而且她也同她的母親一樣有著女人少有的智慧和膽識。
他們告別。
也許只有這個時刻是女皇不知道的。她語重心長地向女read.99csw•com兒面授機宜但決不包括這樣的瞬間。這便是太平公主自己的創造了。她要她所完成的是一項完整的使命。她要這使命所涉及的每一個人都能在這最後的也是最真心真意的時刻感受到最豐富的人生。
那是種怎樣的衝動。是一種爆發,全身心的爆發。每一根血管每一個細胞都擴張了起來的。是多年的抑鬱的噴發,排山倒海般的。無論是經驗豐富的薛懷義還是經驗豐富的太平公主在這一刻都彷彿是第一次。把自己全身心地給予了對方。薛懷義的手在那時那刻毫不遲疑地伸進了太平公主的長裙,而太平公主便也趁勢……
太平公主甚至從母親的訴說中窺見了那幃幄之中諸多的歡樂與悲傷。
這便是他們所想要的。
她可能以為她已經溫暖了一顆荒蠻的心,她以為她從此以後依然可以夜夜風流。不,那不是女皇所想的。她對那樣的風流早就不抱幻想。她知道往日的一切已經結束。她只是在等待一個時機。她盡量做出忍耐的樣子。她給了那個傷害她的男人最大限度的寬容。她給他自由。她不治他的罪。她甚至給他以悔過自新的機會,讓他在重建天堂的時候重新站起來。其實,她早已經聽從勸諫決意不修天堂了。其實她也早已料定薛懷義是朽木不可雕、是狗改不了吃屎。那麼女皇為什麼還要等呢?因為她不想讓天下覺出她喜新厭舊,忘恩負義。
於是懷義便非常順理成章又求之不得地抱起了懷中的公主。他抱起她就像是抱起了一片很輕的也是很柔軟的羽毛。公主的四肢垂落,頭輕輕地靠在懷義的胸前。而公主的衣裙也垂落了下去,坦露出了她豐|滿而柔軟的乳|房。這是個怎樣的身體,在夜晚的烘托下。懷義禁不住周身顫抖,他甚至不敢看他懷中公主美麗的臉和她裸|露的充滿了誘惑的胸膛。
很快,美麗的太平公主便睜開了黑暗中明亮的眼睛。她看著房頂,做出來很陌生的樣子。她想坐起來,卻又沒有氣力,於是一直守候在一邊的懷義便自然而然地將他有力的手臂又伸向了太平公主的身後。然後太平公主的身體便再一次倒在了薛懷義的懷中。她氣息奄奄,衰弱不堪。她的眼睛微微地睜著,便難免有撩人的光芒射出來。她便是用這種撩人的目光看著薛懷義。然後,她便有氣無力地用最輕柔嫵媚的聲音問道:「叔叔,我這是怎麼了?」
可能是因為時辰未到。
她在等待中忍耐。
不!
薛懷義自從被女皇賜與了太平公主前夫薛紹的貴族薛姓之後,read.99csw.com便堂而皇之地在太平公主面前以叔叔自居。很多年來,他們便是這樣以叔侄輩相稱,彼此從未敢有過眉來眼去。太平公主末見得不仰慕母親情人的偉岸,而薛懷義也並不是不渴望著情人女兒的美麗和年輕。然而多年來女皇是他們叔侄間的一道嚴厲的屏障。無論他們是不是心存著彼此的愛慕,他們都是不可以越雷池半步的。
清晨,當太平公主離開母親的寢殿時,她已瞭然了一切。
懷義畢竟是一個男人,而且他並不知道他的身體中所遭遇的一切恰恰是太平公主所需要的。薛懷義甚至想不顧一切地就撲上去。他不管這個女人是誰,不管她是不是公主是不是統治著他的那個女人的女兒。但是他最終還是控制住了自己。他等待著,以平生最大的一次耐心,他要一直等著太平公主自己醒來。
他的房間里更加幽暗。
於是太平公主奉詔來到母親的寢殿。女皇做出很親熱的樣子,把寢宮所有的侍從和奴婢們都趕了出去。只剩下母女二人。母親灰白著臉,很悲涼無奈的神情。她讓女兒就坐在她的面前,然後她們挑燈夜談。她們可能談得很投機。女人和女人間的,超越了一切的,所有女人的苦辣和酸甜。
那身體中的騷動越來越強烈。
當然是太平公主!
一個羞辱。
太平公主把她的蒼白冰冷的手伸向了薛懷義的臉頰。那細長而冰冷的手指在懷義粗糙的肌膚上輕輕划著。一個母親終於痛下決心準備丟棄的男人,那麼偉岸的,他已經不能逃跑,他不知道他的未來。他已在劫難逃。多麼令人痛心的撫慰。充滿了刺|激的,性的,最最美好的。太平公主輕柔的觸摸,將此時此刻她的心情毫無保留地傳達給了薛懷義。那滿手的溫情未見得不是真的,而她色迷迷的美目流盼也未見得不是真的。於是,幽暗中的騷動被激勵著,慾望的狂想噴薄而出。此情此景中的薛懷義終於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他驟然之間抱緊了太平公主,把他的臉深埋在那柔軟而細膩的胸膛中。他瘋狂地吸吮著,親吻著。他要吻遍這個美麗而年輕的女人的全身,他要把他的「侄女」吸進去。
女皇在等待著。
直到午夜裡當寢殿的大門打開的時候,宮女和太監們想不到那個白馬寺的和尚竟是昂著頭走出來的。儘管他的身上滿是鮮血,儘管他的身體疲憊臉色蒼白,腳步有點蹣跚。那把尖刀被扔在了地上。沒有暴力。女皇就默默無語地站在薛懷義的身後。
當然是女皇。
於是他們重新開始等待。
很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