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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她要做真正的自己 2、薦子文

第十章 她要做真正的自己

2、薦子文

「有你這番話,老身略微心安。」鄧夫人嘆道,「你年事已高,雲夢濕熱恐難生受,若要子善去,我恐國事無人協理,您選個子侄跟您一道去吧。」
媯翟這回沒有執拗,而是順從說道:「一切遵從老夫人的安排,不過妾身斗膽求您,可否讓丑嬤侍奉妾身孕期?」
送罷子文,媯翟卸下一身疲累,才鬆了勁兒躺一會兒。星辰幫媯翟捏著腿,道:「翟兒,這斗子文是什麼來頭,讓你如此謹慎重視?」
眾人隨行至議政殿,彭仲爽與莧喜、鬻權乃至太史范明都悉數到場。鶴髮雞皮的鄧夫人坐在正殿中央,大聲說:「葆申、彭仲爽聽令,你們倆出面去雲夢迎接大王歸都。葆申師父曾是先王太傅,先王亦有遺旨,如熊貲不力可廢而擇新君。葆申師父只管去,字字句句皆是老身的意思。彭仲爽,你是大王千方百計尋來的良才,這回老身拜託你,不惜一切代價把大王尋回來。如果丹姬還有意刁難,只管給老身就地正法!」
鄧夫人慈愛地笑道:「你跟老身想到一塊兒去了,也只有丑嬤才讓老身放心。」
「卑下謝老夫人。卑下以為一國之君當敬事上天,尊發先祖,慈愛臣民,修明道德,是以一舉一動皆關乎國運安危。大王能置朝務不顧與妖妃嬉戲於他國,能置太子與世子不顧拒絕歸都。卑下以為,這等行徑,不僅宗親不能忍,國人鄉野之民皆不能忍。今若以宗親之名請王還,恐大王以為此過微小不足為懼,抑或以為夫人攜子施威迫使老夫人以宗親之名請君。若大王以為如此,不僅不願歸都,反忌恨夫人。如此,豈不是善心反廢了?」子文語速並不快,但字字句句直指要害,毫無諂媚糊弄之意。
媯翟輕聲道:「聽說你三十年來一直隱逸山野,求學著典,為的就是避免那些無謂的難堪,是嗎?」
媯翟道:「他是斗伯比的私生子。據聞當年斗伯比還沒有當令尹的時候,去鄖國姑母家遊玩,與隕公之女也就是他的表妹日久生情,致使隕國宗女未能出閣就身懷有孕。斗伯比回到了郢都,對錶妹有孕一事懵然不知,也沒有迎娶表妹的打算,結果隕夫人見女兒生下了這麼個見不得人的孩子,只能瞞著隕公偷偷丟在雲夢澤。說來也是天意,那一日隕公外出狩獵,忽聞草叢中有孩子啼哭的聲音,九九藏書哭了好一陣子才消停。隕公好奇,循聲而去,見到草叢裡有個嗷嗷待哺的嬰兒正拚命吮吸老虎的乳汁。隕公見狀,忙驅走猛虎,這才保住了嬰兒。隕公歸國才知這是自己的親外孫,斥責隕夫人的無禮,親自教養這個孩子直到成年。所以子文有個小名叫斗谷於菟,谷於菟是隕國地方言,就是指吃老虎奶長大的孩子。」
子文進殿叩拜:「卑下參見夫人。」
媯翟真誠地說:「子文,你可知我為何叫你一聲賢弟?是因為我沒有把己身當作夫人,而是當作你的堂嫂子。我的身世想必你也知道了吧,外人看我是陳國宗女,卻不知我的生母其實是個狄族女子,我流淌著狄族的血,所以自幼便被排擠,幼年避居別館,漿洗縫補、耕種採摘我均要親力親為。一個血統低賤的女子,沒有父母庇佑,如果自己不振作,只能餓死或者被命運拋棄。身份低微而被人忽視一切的感受,我了解得太深刻,所以我才為你感到不值。難道大楚的天下是只看出身門第而不看才華的天下嗎?不是的,大王能對彭仲爽委以重任,你一樣也可以,所以萬不要自暴自棄。」
鄧夫人點頭道:「嗯,多虧你心細,是該如此。你覺得該派何人?」
子文訝然,坦白道:「卑下不知。」
媯翟聽罷此言,驚喜不已,楚國還藏著這樣的人才,果真虎父無犬子。
媯翟輕聲道:「賢弟若是再固執己見,不怕累及本宮無顏見人么?」
「老夫人勿要動怒,大王非執迷不悟之人,偶然一回為之罷了,這麼多年了,不就這麼一回么?老臣願意去雲夢勸大王歸來。」斗祁勸鄧夫人道。
子文接受囑託,告辭離宮,遙看夜涼如水微星伴月,心裏淤滯的憂憤滌盪得一乾二淨,腳步也跟著輕快起來。他忽然想起一首古老的歌謠: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他想,滄浪之水其實更可以濯洗真心。
子文道:「卑下謹遵夫人教誨。」
「老夫人,卑下以為斗祁大人前去,並不妥當。」斗祁猶豫之間,忽然有一人站身出來提出異議。
媯翟一陣琢磨,心道:莫非是他?
子元偷偷瞟一眼媯翟,瞧見媯翟清俗多姿的樣子,想著媯翟的建議也有幾分道理,於是點頭說道:「兒臣以為九*九*藏*書夫人所言極是。大王向來尊敬葆申師父,如今因丹姬而勞動師父跋山涉水,一時愧悔有所迴避也極有可能,有個中間人調停也好。」
媯翟道:「臣妾資質愚鈍,略微能識得幾個字效力君前,怎敢與老夫人比肩。沒有老夫人這樣的文武英傑,又怎會有曾夫人的大方果敢呢?臣妾顧慮著宗親們的感受,不想因些小事徒惹麻煩。何況,丹妃為大王所愛,臣妾不想邀寵嫉妒。」
子文點頭道:「卑下一定不負囑託,將夫人的心意帶到。」
「子上(斗祁,字子上),你雖不在朝堂,但仍為大宗。如今兄弟們都早早追隨先王去了,只有你還依然跟老身一樣賴著不走。若不是還有你們,老身可真是滿腔怒氣不知訴與何人!」鄧夫人提起兒子就來氣,輕咳幾聲,「你要幫老身拿個主意,把那逆子給拽回來!他一走三月沉溺美色不問家國政事,老身要讓他跪在他父王靈位前好好交待清楚。」
媯翟訕笑一聲,鎮定說道:「我就是不讓它有效用才讓子文帶去的。」
「夫人,子文先生求見。」星辰稟報。
「卑下有生之年能聽得到夫人這番話,縱然是死也值了。茫茫人生,不愁名利,無懼貧病,唯怕——」子文本想說唯怕無有知心之人,但想到媯翟與他的身份區別,不敢放肆,忙收了口。
媯翟卻沒有顧忌,道:「子文賢弟,快快起身!」
男子的語出驚人引起了子元和斗祁的不屑,眾人都議論紛紛,然而此男子卻無所畏懼地走上前來。鄧夫人輕咳一聲,人群寂靜下來。
星辰點頭,道:「那丹姬如今正得意,要見了子文帶去的東西,不氣得發瘋才怪呢!」
媯翟欣慰道:「今日叫你來,是有事囑託你,不知你可願意幫這個忙。」
鄧夫人道:「你不惹人家,人家卻來惹你,你不為自己想,也要想想老身的孫兒啊!走,跟老身一起去宗廟,咱們也讓宗親們好好給丹姬算一筆賬!」
媯翟瞧了一眼子文,道:「妾身以為子文為宜。子文乃內親,其外祖乃昔年鄖國國主,雲夢緊靠鄖國,即便生變也有個熟門熟路的人可以隨機應變。且子文斯文心細,最緊要的是常年不在朝堂,不至於讓大王覺著咱們在迫著他,也許勸幾句就回來了。」
鄧夫人哪裡是一般的人啊,她出身鄧國貴族九_九_藏_書,是武王的正妻與知己,見識從來都不淺薄,聽了子文的話,拊掌大笑:「嗯,子文言之有理。國主離都,不是家事,是國事。老身竟沒有想到這上面去,看來,老身是老了。既是如此,移駕議政殿,召集群臣相商。」
斗祁掃了一圈,見宗親里不是有朝務在身,就是年紀太大,或者太小。有幾個年紀相當的,卻十分疏遠,不知性情,所以一時間不知道跟什麼人去辦這件棘手的差事才算是好。
媯翟道:「那能如何?他避世多年,不了解這深宮裡的酸醋事,辦起事來會讓人放鬆警惕。我倒也不是純粹利用他,也是惜他是個人才。太子需要人輔佐,彭卿等人已老,他們的子嗣還要慢慢考量,子元之流難當大任,所以要選合適的人啊!」
「混賬!這丹姬在宮內之時就不守規矩,如今越發放肆了。」鄧夫人果然氣得七竅生煙,「國主不事朝務,那還了得。你言之有理,若是只叫幾個人去請旨,怕是被駁回來。哼,宗親都在,由不得他撒野,你這就去叫王室子弟們去宗廟候著,老身稍後就來。」
媯翟聞聲望去,見一個三十齣頭的年輕男子,身穿葛衣長衫,青須稍薄,鼻如懸膽,面如皓月,比子元之俊秀多一絲穩重,比申侯之英武多一分風雅,雙瞳剪水迎人灧,似有萬種風流蘊藏於談笑間。
媯翟笑道:「她氣瘋了才會想法子不讓大王輕易歸來,那我也才能把她驅逐出郢都。」
過了幾日,子元到鄧夫人宮中,向母親稟告了媯翟有孕,大王不歸國之事,順勢將錯誤推在了丹姬身上。
媯翟又羞怯一笑,道:「這些兒女情長的事,不要讓葆申師父和彭卿笑話,你尋個恰當時機辦就好。」
子文心中的壓抑被媯翟一語道破,滿腔委屈與辛酸不知從何處說起,唯有默默點頭。
媯翟頷首,坐上步輦與鄧夫人一道來到楚國熊氏宗廟前。鄧夫人抱著熊艱為武王焚香草,上牲畜祭祀。
媯翟瞧見了子文雖然閃爍但正氣純良的眼神,方收起試探,說:「你可知本宮為何選中你?」
媯翟起身,拋開男女大防,親手扶起子文。徘徊在羋氏邊緣的斗子文受到國母這樣大的禮遇,吃驚不小,連頭也不敢抬。
鄧夫人道:「你且說來。」
子文感覺微涼的天氣無端悶熱起來,謙和地說:「卑下身份微九_九_藏_書賤,想必夫人已經聽人講起。卑下的父親斗伯比曾侍奉武王左右,所以弟弟們能在王城謀得差事,但卑下與他們不同,卑下不過是先父拋棄荒野的私生子,見不得光。若非外祖垂憐,恐怕如今世上沒有斗子文這如草芥的賤命,即便先父臨終前求大王許我入族,不過也是個末微流浪之人,能得夫人恩典,不知是哪裡修來的福氣,請夫人明示。」
鄧夫人思慮一番,考慮到子文不過是斗伯比的私生子,身份卑賤,倒也像是個當差的下人,於是同意了:「嗯,也好,有個人侍奉葆申師父,老身也心安。范明,你選個好日子。二卿出行乃國務大事,不可等閑視之。」
「進來。」星辰退下,守在了門外。
媯翟瞧著鄧夫人巋然不動的姿態,心想,真正的一國之母定當如此。如果她有將來,必定要有此擔當。不,不是如果,是一定要有這樣的將來,否則——媯翟低頭撫摸著有些微微隆起的肚皮,心思更加堅定。就在低頭的瞬間,媯翟又多了層主意,趕緊對鄧夫人進言:「老夫人,妾身有一計較,不知是否妥當。」
鄧夫人點頭,問子元:「子善,你以為如何?」
星辰道:「丹姬不見得是多大威脅,不至於驅逐吧。」
鄧夫人轉臉瞧了瞧媯翟白皙瘦削的樣子,皺眉道:「你這樣形銷骨立可不行,議政殿你要少來,安心在內廷養胎吧。老身要找個得力的人來伺候你,星辰也沒有什麼經驗,出了差池可怎能擔待?」
媯翟的這一聲稱呼,更是讓子文心慌,忙請罪道:「卑下惶恐,不敢受此大禮。」
「子文,你但說無妨!」鄧夫人並無偏頗,直言不諱道,「你既然入了族譜,便是羋氏後裔,有老身做主,無人敢妄自非議。」
媯翟道:「她是個沒腦子的,她身邊的小蠻卻是渾身長滿心眼,人是經不得挑撥的。當日我誕下太子時,她便在大王心裏種了一根刺,時不時刺|激大王。丹姬野性難馴,日後她無子嗣又無依靠,說不定要在太子那裡挑撥離間,會壞大事。再說,她再無過錯,也不該讓大王離開郢都荒廢國政,這樣不利家國的事能有第一回就能有第二回,豈能容她?她敢這樣囂張,無非是要讓大王在她與我之間做個選擇。我給了她機會,是她自己不要,那就休怨我手下無情了。」
媯翟也道:「九*九*藏*書你心思純正,我知道你所指是何。大楚將來還要倚仗你這樣的人,我與太子的安危也要多倚仗賢臣們的輔助,我希望你能振作並有所作為,要讓世人見到你的本事,讓保全你的父親泉下欣慰。」
星辰嘆道:「這子文倒也身世可憐啊。唉,那髮結能有效用嗎?」
媯翟的話如同一陣暖風吹過子文的心。眼前這個纖弱美麗的女子,若不是那雙睿智的眼睛,簡直不敢相信這樣打動人心的話會從她的口中說出來,而正是那一雙眼睛,讓她與眾不同。
「臣必不辱使命!」葆申與彭仲爽異口同聲。
媯翟輕輕一笑,認真道:「那你想不想知曉?」
范明道:「微臣遵旨。」
媯翟從漆匣子中拿出一個錦袋,交給子文,道:「這是我與大王成親那天的結髮,希望你能幫我帶到他身邊。我不求大王對我多好,只想叫他看在結髮夫妻的分上,多想想老夫人和臣民。丹姬再驕縱,也只是年輕不懂事,我也不想過分斥責她,只想讓她見到此物,有所收斂。」
子文欽佩媯翟的坦蕩,忙道:「夫人請吩咐。」
黃昏的帷幔拉開,庭院的花樹在月下暗香浮動。子文悄悄而來,沉寂了三十多年的他第一次正式踏進宮門,沿著御花園的小徑往國母寢殿而來。媯翟掩卷長嘆,慶幸楚國沒有陳國那樣多繁文縟節,不然以她女流之輩,恐怕難以張開自己的網,結住自己的人。
星辰詫異:「這,這從何而解?」想了半會兒忍不住掩口驚呼,「翟兒,你舉薦子文該不會是要利用他吧。」
媯翟好言勸道:「老夫人,您知曉大王的性子,最是服軟之人。如今葆申師父與彭卿遠道而去,恐大王顏面上過不去,若是不肯,總還得有人能調停,況且葆申師父與彭卿都年紀不小,路上總要安排手腳麻利的人跟著去才好。」
子元退下,鄧夫人平息了怒氣,這才派宮婢去請媯翟入殿。媯翟俯身請安,鄧夫人立即命令免禮,嗔怪道:「你為國主之妻,未免賢良得太過頭了,怎能憑著丹姬這樣沒腦子的蠢貨在你頭上撒野!要是再早個二十年,丹姬不用仗著自己戎馬出身,料她也接不住老身幾鞭子!」
子文聽這話這才起身,忙退開幾步端坐一旁,然而媯翟卻毫無忌憚地直視他的雙眼。子文心慌,臉羞得緋紅,幸好是燈火映照,否則他真不知如何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