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謹慎回道：「早備好了，只要屈重一來就交給他。」

「哈哈，這也多虧你們大王總惦記孤，生怕孤死掉，送許多好東西來。有了好東西，自然有靈通的消息。」蔡獻舞說罷收起笑臉，道，「回頭替我恭賀你家主子，就說蔡獻舞恭喜她又得世子。可惜蔡獻舞是個窮鬼，沒有什麼送的，就這支笛子做賀禮吧！」

星辰搖頭，無奈道：「唉，我還得打點小蠻的事呢，就不去了。你慢走。」

多年來，鄧侯自我催眠于媯翟的厚禮中，沒料到接到厚禮只有兩個月時間，楚國就來征戰，鄧夫人也只是剛剛封棺下葬不過百日。鄧國哪裡是楚國的對手，楚王熊貲一聲號令，三日便將鄧國滅亡了，自此，鄧國搖身一變成了楚國的鄧縣。

「尊下在此受難，不可無人照看起居，特將此罪奴賞予客人，供您差遣。」

媯翟宣令散朝，群臣各自回府。斗祁從議政殿下來，不覺有些后怕。他一向耿直，有話想說就說，從沒料到媯翟在眾臣之間威信如此之高，連大王也放手任她號令。

小蠻驚恐道：「你們要帶我去哪裡？」

禦寇認真道：「夫人不必難過，禦寇還回來的。」

蒍呂臣轉身要回去，雪地里的樹叢中閃出一個人來，笑吟吟地望著蒍呂臣。

媯翟親自將祭酒送到熊貲與眾將手上，囑咐子元等人要保護大王安危。距離滅申之時薄懲鄧國，過去了九年時光。熊貲終於能無後顧之憂地踏上鄧國的國土。

小蠻被拖進屋勒令跪在地上。獻舞驚訝道：「這是何人，這是何意？」

媯翟與星辰對視，都忍俊不禁。星辰從另一個包袱里拿出一件墨黑的狸子裘衣呈給熊貲，笑道：「大王，夫人怎會不給您備著呢？為了做這件裘衣，夫人一針一線忙了一整月呢。」

「夫人給大宗派來步輦，怕雪地濕滑讓您摔了跟頭，還有這件大氅，讓給您擋風。」蒍呂臣嘆道。

「小蠻，還不叩頭謝蔡侯恩典？」星辰厲聲訓斥。

「星辰姑娘，你怎麼來了？」蒍呂臣嚇得差點叫出聲。

熊貲點頭：「嗯，甚妙。是該讓他們歇會兒了。子善，到了歲末，你也不用日日來請安，記得到時入宮赴宴便可。」

媯翟起身拈起裘衣細看，邊看邊與熊貲商議：「大王，到了這個時節，依臣妾看，若是無甚緊要事宜，不如免了眾臣的朝務吧。天寒地凍的，又忙了一整年，該叫人家好好歇歇。」

媯翟道：「實不相瞞，臣妾早已命人去操辦了。」

「您是外客，可以格外對待，您的消息倒是靈通，不知是那些個好事之人告訴您的？」星辰挖苦道。九-九-藏-書

「屈重可入都來？」媯翟不關心與政務無關的事，更不想在熊貲面前與子元有親昵之態。

「老夫人！」

「是該叫禦寇準備行囊了。到了這時節，宮中學子要放回去與家人團聚。孟林，你去請子文大人來。」

羋惠著急，忙奪下酒杯，嗔道：「您怎麼還飲起酒來了。」

「不，不全是這樣的。」熊貲支起身子，含情脈脈地看著媯翟，動情地說道，「有時，寡人不免感嘆，怎不是與你年歲相仿，偏偏長你這麼多歲？縱然如母親長壽，恐怕寡人也陪不了你幾年了。如果不讓你掌權柄，將來有人要欺侮你們母子可怎麼辦呢？說來，還是寡人虧欠了你啊。」

「大宗，您說話可得當心些啊！這麼大年紀，若是被壞心眼的人告密了，可怎麼好？」蒍呂臣打斷了斗祁的話。

「今兒高興，也讓老身吃兩口盡興呀。」鄧夫人高興，也少了禁忌，「大夥別光顧著說笑，也來飲幾杯！」

過了上巳節，葬禮才算完。經歷了諸多生離死別，媯翟對葬禮已經十分淡然，熊貲卻沒有那麼堅強，眼睛哭得紅腫，到了正月完仍然視覺模糊。連日來的熬夜，終於讓熊貲病倒了。媯翟端著陶碗一勺一勺地喂他羹湯，熊貲勉強飲食。他幽幽感嘆：「秋儂，你可知寡人為何要將大權放手予你？」

星辰入內撞見熊貲與媯翟的親昵，趕緊迴避去了屋外。這一夜，媯翟與熊貲琴瑟和諧，一夜溫存。

「這是哪裡？」小蠻驚訝，這裏不像是行刑的密室，倒像是某個貴族呆的別院。

熊貲聽著媯翟的戲謔，忍不住笑了，自語道：「是呀，該做的事情一定要做的。」

過了小年，宮裡便熱鬧起來，宗親首領和王室貴族都入宮赴宴。鄧夫人纏綿病榻多日，忽而也能走動，與諸多子孫湊在一起闔宮夜宴。

「孤王一向喜好清凈……」蔡獻舞話未說完，看到小蠻楚楚可憐地流下眼淚，一時不忍，心想，我若拒絕，豈不要使這奴僕失去性命？想到此，獻舞改了口，道：「來個奴才使喚，倒也好，留下吧。」

獄卒把牢門打開，幾個年輕力壯的侍婢將小蠻拖了出來。星辰不贅言，直接往外走。

蒍呂臣道：「舉世無雙。」

這時禦寇進殿，問過安之後，見媯翟雙眼紅紅，不禁好奇問道：「夫人遇到傷心事了嗎？」

熊貲孩子氣地抖開披上，左瞧瞧右瞧瞧，衝著蒍呂臣炫耀起來：「孟林，你看，這件裘衣可好。」

走了幾道迴廊，終於到了蔡獻舞的小院里。

蒍呂臣搖頭，只能叫後邊的小廝跟著，勸道：「大宗，不九_九_藏_書是晚輩多嘴，您也太執拗了。夫人自來對咱們寬厚，賞罰分明，從不妄縱姦邪，亦不錯怪好人。您沒有日夜在宮裡，要是在宮裡才知道她吃了多少苦，熬了多少夜。大王如今年紀越發上去了，事事力不從心，又擔憂太子年幼，夫人真是幫了大王諸多啊，只是旁人不輕易瞧見罷了。」

熊貲坐在一旁，看著母親垂垂老矣手腳遲鈍的模樣，想起巫醫的診斷，心裏分外傷感，於是勸阻羋惠道：「小妹，老夫人高興，你就不要管得太嚴了。」

羋惠疑惑，而鄧夫人卻早已趁著間隙搶著酒杯一口倒進了嘴裏，飲罷還懸著酒盞得意不已。羋惠既擔心又無奈。

「臣遵旨。」子元悶悶不樂地退出，又不敢叫熊貲瞧出自己的不快，出門之際還戀戀不捨地回頭望了媯翟幾眼。媯翟嘴角一揚，回報給他一個似有似無的笑容，子元樂得差點沒昏厥。

「聽聞你們夫人要過一個窮年，怎麼有這麼些好東西送給孤？」蔡獻舞調侃道。

待熊貲走後，媯翟才悄聲問星辰：「給屈重的東西備好沒有？」

小蠻這才知道自己沒有遭遇酷刑而是在此侍奉蔡獻舞。

鄧夫人興緻高昂，吃了好幾碟果子和一盤燉肉，又自己斟了一杯酒，預備送到嘴邊，但是她滿臉笑容突然僵住了，手一抖，頭一歪，整個身子倒在案几上，酒杯哐當一聲摔出老遠。

「回夫人，諸子年齡不一，受教深淺不同，故而進展也不盡相同，但大抵都是相當勤奮的。諸子之中，以息公之子禦寇，莧喜大人之子子參，斗丹大人之子叔麇為佼佼者。」

「哼，牝雞司晨，惟家之索，郢都早晚要出大亂子。」斗祁一個人自言自語，蹣跚踩在薄雪地里往回走。

「子善，你幾時也做了這麼一頂頭冠？」熊貲指著子元頭上四四方的帽子驚奇的問。

斗祁沒有再固執地往前走，仔仔細細地思量蒍呂臣的話。想了許久，他捋須微嘆，將熊皮大氅穿上。能穿著黑熊皮的大氅，不避諱熊氏之尊，可見媯翟對他的嘉許。蒍呂臣注視著步輦上的斗祁消失在雪夜中，才低聲說道：謝天謝地，總算辦妥了差事。

星辰出了院子，遵照媯翟的意思賞給廊檐下的守衛幾壇酒和幾盆炭。

星辰忙掏出錦帕呈上，道：「主子，快過年了您可不能哭，不能叫人瞧見。」

星辰叫守衛開門，蔡獻舞正在燈下書寫。

公元前678年的春季，楚國將士將稻禾種下，洗去腿上的泥土，穿起盔甲拿起了矛戈。號角一響，兵馬點齊，準備隨楚熊貲出征伐鄧。

儘管媯翟有令在先，但rｅａd•9９ｃｓｗ.ｃｏm為了不使鄧夫人太過疑心自己的病情，宮宴倒也安排得精緻美味。鄧夫人看看太子又抱抱羋惲，到了耋耄之年能抱到孫子，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媯翟面上犯難，躊躇半晌，只能直言相告：「大王，您信任臣妾，臣妾也不想藏私。今日殿上的年節特令，並非無心之舉。」

捷報傳回郢都，熊貲論功行賞。當初連連抱怨的楚臣們，這才明白媯翟為何讓舉國上下過一個窮年。

星辰頭也不回，道：「跟著走就是了！」

「臣遵旨。」子文退下。

「天氣越發冷了，我王與夫人都不想怠慢貴客，特令奴婢給您送些入冬的衣裳和炭火，還有肉乾。」星辰叫奴僕把東西放下。

「子文，宮中學子也到了要回家的日子，今日尋你來，便是要問問你孩子們的課業如何。」

「晚輩自然知道您的忠心，夫人也是因為您敢直言說真話而對您敬佩不已。大王能驅逐丹姬出楚，豈是糊塗之人？大宗輔佐大王多年，又豈是糊塗之人？您不支持大王號令，這既不能保全社稷，亦不能有功國主，更虧了您的子孫啊。」蒍呂臣好言相勸。

羋惠與媯翟率先跪地哭號，接著所有人都跪在地上悲泣不已。鄧夫人沒有熬到春天，帶著喜悅病逝于年前，好在媯翟事先有所準備，葬禮仍從容有序進行。

斗祁聽了這話，心裏鬆動了些，嘴上卻不鬆口：「老夫追隨先王出生入死，為了輔佐主上生死不懼，之所以頗多微辭，亦是為了大楚社稷！」

「死？死可容易了，哪能輕易就死？」星辰淡淡回應。

「不愧是蒍章大人的兒子，嘴皮子可真利索！」星辰背著手笑起來，誇讚蒍呂臣。

「大王，您看這件裘衣最厚實，給老夫人過冬最好；這件後頭有絨毛做的冕，給葆申師父禦寒極佳；還有這件賜予鬻權，也不枉他忠心一場；這個給曾夫人……」

「回夫人，息公已差人捎信，這時應該到了外城吧。」子元趕緊回稟。

「母親，您身子虛，這樣冷盤您不能吃。」羋惠沒有回國，依舊留在郢都照料母親。

「孟林，你怎麼在此處？」斗祁見到蒍呂臣，分外尷尬和驚懼。

「奴婢多謝蔡侯收留之恩。」小蠻驚魂未定，叩謝連連。

媯翟沒想到熊貲考慮得那麼長遠。她仰起頭看著這個老男人的眼睛和皺紋起伏的面龐，誠摯地說：「從前我對你，是非常恨，可你卻一次次縱容我，給我足夠的時間想明白。你的這份寬容，當世之男子，幾人能做到呢？你我之間，能生死糾纏，必然是緣分不淺。您可不要這麼輕易倒下，要振作起來，你還有諸多九-九-藏-書宏願未曾實現，不然楚國這幾個月的儉省就白辛苦了，到時，朝臣們會恨死我的。」

圜土陰暗的石室中，小蠻凍得瑟瑟發抖，久不見陽光的臉早已沒有了血色。四周的石壁寒如冰川，她如置身冰窖中，苟延殘喘。星辰提著燈籠，穿著厚厚的皮襖進了圜土。小蠻見到星辰，絕望地癱軟在地，顫抖說道：「你終於來了。」

「臣替犬子多謝夫人。只是犬子自幼跟隨臣身側受教多年，一時優勝再自然不過，不能算做佼佼。」

過了一會兒，子文入殿。子文不像子元不避嫌地坐得那麼近，而是退在一旁恭敬回話。

「嗯？你可要對本宮說實話，據本宮所查，你兒子子越乃眾子之冠，你為何不提？」媯翟皺眉斥責，「舉賢不避親，只要是可造之才，本宮會一視同仁。」

「星辰姑娘，這麼晚上過來有何貴幹？」蔡獻舞已經長髯飄飄，雖不再俊美飄逸，卻也多了幾分端莊倜儻。

熊貲聽罷媯翟的宣令，心裏不免一驚，媯翟竟把他心裏藏得最深的秘密挖了出來，還提前做好準備，彭仲爽亦是讀懂了媯翟的意圖，立刻出言贊同。群臣不再有議論，只能遵從命令。

星辰顰眉嘟嘴，嗔道：「瞧你那小心思，夫人要是信不過你就不會叫你辦差，既是叫你辦便無疑。我是來給你送《本草經》的，找了一圈兒沒找到你，聽守衛們說你來這裏了，便跟著來了，怕攪擾你只能躲到樹叢里。」

媯翟笑著搖頭：「真是越老越似頑童。」

宴席亂作一團，熊貲湊到身前用手探了探鼻息，良久，才顫顫地說道：「老夫人，仙逝了！」

「閉嘴！」拽著小蠻的婢女甩著巴掌，讓小蠻噤聲。

「大王有所不知，夫人給您做的獬冠，樣式新奇保暖極佳，如今早已風靡郢都。非但是臣弟，只恐大夫守將們，人手一頂呢。」子元邊笑邊討好道，「這也是羡慕大王與夫人琴瑟和鳴才忍不住效仿的。」

「嗯，你果然極為公允。本宮這裏備下了賞賜，依你所言分別賞給禦寇他們吧。明日起，你也回家中去，出來這麼些日子不見家人，該好好聚聚。」

「母親！」

「這個寡人知。」熊貲並不在意，而是瞧著銅鏡里的自己，對新髮髻頗為滿意。

熊貲笑道：「你呀，真是個鬼精靈！」

「夫人，內院宮婢已經制好了裘衣，請您過目。」星辰捧著裘衣進來。

蔡獻舞把缺了角的骨笛從懷裡掏出來，交給星辰。星辰一愣，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將骨笛接過手，道：「蔡侯既然厚禮，奴婢也要有所相贈。把人帶進來！」

斗祁看著熊皮做的大氅，心裏有些意想不九*九*藏*書到，但羋氏大宗的身份讓他拉不下臉來，依然拒絕道：「老夫不用，自個兒能走。」

「我再怎麼利索，也不敵姑娘半張嘴，不愧是夫人身邊的左膀右臂。怎麼，替夫人監視我，看看在下差事辦得是否妥當么？」

媯翟默默點頭，凄愴說道：「你一定要親手交給屈重，也不枉費咱們辛苦管教他的孩子了。過幾天就是他的忌日，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做這些。」

熊貲瞧著四下無人，抱怨開來：「秋儂，你只想著別人，也不想著寡人。大夥都有，為何寡人沒有？」

蒍呂臣笑道：「我說我嘴笨吧，在下一句話，姑娘說了一籮筐。倒是要謝謝夫人的好意還有你冒雪送來這番心意，走，趕緊跟我去烤烤火吧，別凍著。」

熊貲轉過身，握著媯翟的手，道：「你無需這麼放不開手腳，你既然做了寡人的妻，就無需再管他人怎麼看你。那些人不過是嫉妒自卑，並不了解你。但寡人是知道你的，你今日之事沒有半點錯處，做得對極了。老夫人的身子，再怎麼熬也熬不過天，即便天天祝禱也難以挽回。她老了，想必父王也想念她了，恐怕不僅要儉省糧草，壽衣壽材也要早早備下了。」

熊貲行事果斷，言出必行，說是搬離議政殿便果真沒有再去，連帶蒍呂臣也入了內廷的前院侍奉熊貲。子元第一個入內廷，向媯翟與熊貲請安，算是躬身踐行王令。

「不，不，你們直接殺了我，直接殺了我吧！」小蠻想到自己要被挖去眼珠子和削掉耳朵，驚恐不已。

「哈哈，算你們知趣，也會照樣學些好東西。」熊貲笑道。

「不，我不去，我不去！」小蠻凄厲哭喊，但敵不過幾個婢女的蠻力。

星辰面無表情道：「是的，我來了。」

媯翟趕緊堆起笑臉，衝著禦寇招招手，道：「是呀，本宮想著你要回到息縣過冬，既為你高興，又有些不舍。一想著一兩個月見不著禦寇，本宮便有些難過呢。」

「哈哈，好，說得好！寡人要穿著新裘衣去看看老夫人，看看太子！」熊貲忍不住炫耀的心情，嚷著要外出。

「那是因為大王信任臣妾。」

內廷寢殿，熊貲正在享受媯翟給他綰髮。媯翟邊替熊貲梳頭邊請罪，熊貲好奇問她何罪之有？

「老夫人之疾一日重過一日，臣妾早問過巫醫，其言恐難熬過春天。您籌謀伐鄧多年而未遂願，他日老夫人駕鶴西去，您必不會錯失良機。我大楚糧草雖有豐余卻也難以支撐戰事，唯有提前儉省，庶民們為家國出生入死，不能因外伐之戰而忍飢挨餓，故而，臣妾斗膽未雨綢繆了。」

媯翟忙不迭點頭，將心裏的雜念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