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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她眼裡的天下 3、熊貲客死,熊艱繼位

第十一章 她眼裡的天下

3、熊貲客死,熊艱繼位

子元無奈,只能令觀丁父駐守黃縣,命屈重和熊率且比等人護駕,連夜奔回郢都。
媯翟進了府中,對著葆申跪下了。葆申吃驚,趕緊也跪下,求道:「夫人這番大禮是要折老朽的壽了。」
公子艱並不明白這樣做的意義,只能跟著大人照做。初時他還能乖乖的,但是跪了兩個時辰后便哭鬧起來,嚷著要回太子府。「太子聽話,這是為你父王祈求先祖庇佑,再忍耐些罷。」媯翟知道這是件苦差事,但不得不哄著兒子,令他能完成這樣的使命。
熊貲搖頭,指了指自己左臂上的傷口,把子元的手貼到自己額頭上。子元心中刺痛,怎麼這麼燙。子元立即傳喚軍醫,熊貲制止了:「寡人怕是不行了,傳屈重來。」
丑嬤意味深長地笑道:「或許是老奴年紀大,膽子越發小了。」
「您只管說,寡人擔得起。」媯翟疑惑,卻沒有畏懼之心。
媯翟抑制自己的眼淚,求道:「葆申師父,大王在外征伐未曾歸都,今有天狗食日,太史以為不祥,因此想求您讓寡人攜太子去宗廟前祝禱,以求先王庇佑我主。」
熊貲幽幽醒來,輕輕問了一句:「寡人到了何處?」
蒍呂臣急急趕來,見媯翟面無人色,甚是好奇,欲開口詢問被星辰暗示止住。
屈重忙道:「大王恕臣不死,予以臣重任,臣感激涕零不曾有怨。」
熊貲的遺體還未入土,外伐的將士們還沒有歸國,要讓一切如常,是最難的事。丑嬤說得對,這樣的時刻,不過便為功。媯翟喚來蒍章、莧喜,還有召回都的潘崇,更命斗祁、子文等宗親預備喪禮。她在楚國的年歲不長,但是已經辦了幾次大喪,從鄧夫人到彭仲爽,現在居然到熊貲了。
熊貲咳嗽不斷,抽搐得更加厲害,神思恍惚之間彷彿看見了多年前父親伐曾的路途。也是在這樣溫熱的天氣,父親死在了樠木之下,那麼安寧,那麼慈祥。想不到多年以後,他也會病懨懨地在路途等死。
熊貲猛一聲呼喚:「秋儂!」便抽搐不止。
「回夫人,晴天起來一陣旱雷劈中了您的漆樹。老奴已經叫人滅火,不礙事。」丑嬤回話。
蔡獻舞疑惑回頭,正欲提筆,忽而又止住,肯定道:「不,孤王一定沒聽錯,是她的聲音。」
媯翟讓星辰噤聲,只覺得心跳得奇快,幾乎無法抑制。她眼冒金星,呼吸也跟著艱難起來,不一會兒冷汗便直冒:「星辰,嬤嬤,寡人這是怎麼了,心裏慌得厲害。」媯翟撫著胸口,臉色也變得蒼白起來。
寫完后,熊貲從容坐定,說:「子善,叫人替寡人綰髮九_九_藏_書梳頭。」他從懷裡摸出與媯翟成親時的同心結髮,叫了一聲:「秋儂……」終於無力地閉上眼。
媯翟與太子坐在殿上,神情莊重,宣佈道:「先王敦厚孝順,憂勞興國,雖不敢比肩武王亦無愧宗廟。寡人以為,先君謚號莫若為『文』。莫敖大人以為如何?」
駕車飛奔的子元依稀聽到了熊貲的呼喊,忙勒住馬頭,停下車來。掀開門帘抱住熊貲,大聲喊道:「王兄,王兄!」
「臣等無異議。」
葆申為難道:「這,這怕是不合祖制啊。」
郢都宮內,正午的太陽曬得人有些乏。媯翟與星辰正哄著小兒子羋惲午睡,忽聽霹靂一聲,晴朗的天空劈下一道閃電,將庭院陶盆里的漆樹劈中,漆樹遇到火散出濃烈的焦味,令人掩鼻。
「夫人,您喝口茶壓壓驚,沒事的。」星辰捧過茶盞給媯翟。
蔡獻舞卻沒有聽進去,往角門外衝去,很快被廊檐上的守衛瞧見,紛紛跑出來將他攔住。蔡獻舞無奈,只好退回來。他眉頭緊鎖,走進屋內將瑤琴抱來架在涼亭上,奏起了《魚游》曲。原本是歡快的曲子,蔡獻舞越彈卻越悲傷,一顆清淚也跟著滾落下來。
丑嬤勸道:「夫人,您還是進屋吧,天狗食日不可窺,否則要傷了眼睛。」
公子艱又餓又累,哭嚷開來,衝著媯翟發脾氣:「您不過是正夫人,又不是大王,為何要為難本公子?我不要跪,放我回去!」
丑嬤點頭,表示理解:「身居高位者,必然孤獨,所以您什麼也不能做,只是要修復與太子的罅隙,讓郢都一切如常,不過便為功。」
熊貲躺在病榻,道:「上天懲罰我不敬,是以降災于吾身。子善,快,快送寡人回都,寡人要見夫人和太子最後一面。」
媯翟聽聞這個噩耗,心裏糾結成一團的心緒忽然開解了。原來她不是為他人悲傷,而是為這個霸道的男人。奇怪的是,媯翟聽了這個消息竟沒有眼淚,她的眼淚在無人窺見的角落裡早已流盡,此刻她要做的事比悲傷更重要,她沒有空間悲傷,也不能有絲毫懈怠。
媯翟起身,與丑嬤再到太子府,安慰了葆申與太子一番,平息了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緒。她沒有回內廷,而是到了議政殿,命人找來了昔年諸位首領喪葬的禮制。
媯翟點頭,默默走進室內。但眼睛適才被太陽灼了那一下,此際眼前完全看不分明,只有不停閃爍的時而綠時而紅的一條光斑。媯翟使勁兒睜眼,過門檻的那一瞬間腳下一絆,整個人重重跌倒在地。星辰嚇得不輕,趕緊將媯翟攙扶read.99csw.com起來,數落丑嬤沒有將媯翟攙好。
「丑嬤,院子里發生何事?」媯翟放下孩子,徑自出來。
聽著這樣謾罵的詞語從親生骨肉嘴裏冒出來,媯翟的心更痛了,但她沒有起身,只是冷冷問道:「太子嘴裏怎能有如此不堪之語。葆申師父,您教導有方啊!把太子帶回府去,日後再如此不識大體,休怪寡人無情!」
蔡獻舞納悶問小蠻:「你有沒聽到女人的哭聲?」
滿城的白幡如六月飛雪覆蓋了郢都的屋檐牆垣,太史范明與巫臣舉著黑底紅鳳的招魂幡在城門口低沉的呼喚:「楚魂歸來,故人歸來!」
媯翟徑自起身,不許丑嬤和星辰跟著,來到了囚禁蔡獻舞的偏院。
熊貲艱難笑道:「子善,你無需哄我,寡人心裏清楚。你,你照我說的去辦吧。」
院中小池的涼亭下,蔡獻舞正專註撰文,小蠻輕輕替他焚香。媯翟見到此情此景,忽然心裏一痛眼中一澀,眼淚滴落下來。她吃了一驚,伸手擦拭眼瞼,見指尖沾著的清淚,有些迷惑不解。這是何故?然而沒等她想明白緣由,悲傷已經不可抑制地纏繞在她心間。
公子艱捂著臉,委屈地嚎開了,衝著媯翟撒起小孩子脾氣來:「你壞,你壞!你從小就拋棄我不管,你不是我親娘,我恨你!」
「公子,您怎麼哭了?」小蠻詫異。
子元道:「夫人英明。」
丑嬤見狀,發話了:「葆申師父好糊塗!夫人乃太子生母,位同國主。今日有異兆,國主不在都內,太子難道不該挑起重擔嗎?昔年老夫人可是最看重太子在孝義層面的教化,葆申師父亦是知曉的。」
熊貲迷糊入夢,窗外的青草變成一條無邊無際的河,像是東方的大海一樣寬廣,霧氣如輕紗瀰漫。在一片迷茫中,他最後見到的人是溫柔含笑的媯翟,一直在說著同一句話:「大王,您在我心中,是英雄與明君。」
熊貲只笑不說話,叫屈重將自己扶起身。屈重性格穩重堅忍,不像子元那麼感性,他把竹簡鋪開,用紫毫筆沾上墨遞給熊貲。熊貲將衣襟撕碎,團成布團塞在唇齒間咬緊,忍住劇痛開始寫下遺詔。
「寡人所生之年,未曾聞天狗食日,今日倒是遇見了。嬤嬤您見多識廣,可知這日食有何說道?」媯翟要丑嬤坐下。
媯翟驚訝轉身,猛盯著丑嬤疤痕交錯的臉,才意識到那張老邁的臉上竟有如此耐人尋味的神情。媯翟緩緩道:「您是說,恐無力回天了么?」
媯翟道:「葆申師父,寡人知你身負重託。您若不放心,叫子文等宗親跟著太子一同前九九藏書去便是。」
熊貲聽聞此言,苦澀笑了:「才到湫地么?何日才能歸。」
屈重堂前三拜,宣讀遺詔:「寡人聞之,天生萬物靡不有死,快哉登天,乃自然之理,今隨先君,無甚可哀,諸卿可安。得宗親厚待,諸豪傑砥礪而共定同安社稷,雖力有不逮亦無悔愧耳。其有功者,皆沿其祿,其有不義背王擅起兵者,與天下共伐誅之。布告國人,使明知吾意。太子艱承葆申教化,勤勉親厚,可繼王位;莫敖子元,先君之子,王室肱骨,文武定國,當為輔臣;正夫人媯氏,寧和宮闈,綿延子嗣,佐理國政,乃寡人生平知己。太子登位,未至弱冠,軍機要務,國政大事,均以媯氏之號令為準。彌留之際,特立此詔,息公屈重為鑒,吾將瞑目於九泉。此詔。」
公子艱自幼遠離母親,所以對媯翟也不是很親近,見面行了必要的禮節之後便躲在一旁。葆申抬頭看了看天空,思來想去,覺得這件事也關係到國運,於是答應了媯翟請求。
子元揩淚道:「王兄,您別擔心,不過是些小傷,不會有礙的。」
「怎麼好端端會起旱雷,咱們這屋子裡怎會這麼黑?」媯翟以為自己起身太猛有些暈眩,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卻發現屋內更暗了。
行走在回都要道上,熊貲視線模糊地看著淵地茫茫荒野,喃喃道:「寡人當初怎會讓葆申師父流落此荒涼之境呢?」
子元與屈重忍住哭泣,狠狠鞭笞馬肚,像是離弦之箭奔向郢都。
子元等人憂心忡忡,對熊貲的舊傷複發很無助:「來時恢復得還不錯,這會怎會嚴重如許?」
媯翟道:「星辰,你幫著看好惲兒和芷兒。丑嬤,你跟寡人去太子府見葆申師父。」
媯翟命庖廚備好祭祀牲口,牽著公子艱跪在了宗廟門前的青石路上,斗祁、子文、斗廉之子斗勃也都來跪拜。
媯翟見紅日西墜,沉沉暮氣籠罩山川,心裏更加失落與絕望,看著太子竟這樣不懂事,氣得發抖,正想再哄哄他跪一會,但見太子滿臉鄙夷不屑一顧的樣子,忍不住上來狠狠扇了熊艱一個耳光,罵道:「沒出息的東西!寡人不是大王,亦有權力管教你。你父王征伐多日而未歸國,國人皆因天有異象而驚恐,身為太子,這麼點苦都受不了,將來怎麼擔起一國重任!」
小蠻仔細聽了聽,搖頭道:「小蠻沒有聽見,公子是聽錯了吧。」
公子艱並不理會媯翟的話語,而是抬頭看了看葆申。葆申點頭,公子艱不敢再鬧。又挨了半個時辰不到,公子艱徹底熬不住了,也不顧媯翟嚴厲的眼睛,從地上站起https://read.99csw.com來,哭鬧道:「本公子到底要跪到什麼時候?夫人要跪自己跪就好了,為何要本公子跟著受罪?」
媯翟聽罷這話,氣得不知怎麼說才好,只能連哄帶騙道:「太子乖,這是你的責任之所在,堅持一會兒便好。您瞧大宗鬚眉皆白,一樣也在堅持啊。」
媯翟點頭,道:「好。傳寡人與新王諭旨。先君大喪,愛憐臣民,今大赦天下,免賦三年,諸將回營休整,三年不可外伐。」
蔡獻舞原本在院中安寧自在,忽然心口一緊,忍不住回頭一望,對著空蕩蕩的角門出神,但是什麼也沒有。
三日過後,蒍呂臣一身風塵地回都,帶來了噩耗,說楚王已喪于湫地。
媯翟頹然:「可是,寡人能求何人?未到塵埃落定的那一日,寡人豈能妄言?」
堂下跪著滿滿的人群,俯首恭敬。媯翟眼中無淚,心卻在滴血。
子元與屈重扶著獨木鑿成的棺木,跪在了議政殿下。
「三十多年前,那還是咱們先君武王在位之時,也有了這樣一次天狗食日。只不過我楚國在南方不得見,魯、衛等國皆見了,據聞洛邑最是清楚。就在那一年,周天子平王便駕崩了,而鄭公也與天子決裂。」丑嬤憂慮地說道,「今次我大楚得見,恐有不祥之事發生。」媯翟聽罷不由笑了:「嬤嬤您也太誇大其辭,這亂世之中,生老病死,暴病暴斃皆是常事。周天子昏懦無能,又在位五十余年,駕崩最是尋常不過。」
丑嬤點頭:「天在頭上,事在心上。您不能知天意,只能知曉自己的心怎麼想,接著要怎麼做。」
「諸卿可有異議?」
「夫人,您若是在擔心著什麼大事,就不能在此長跪。」丑嬤亦沒有起身,而是陪著媯翟跪在青石板的路上。
媯翟聽丑嬤這樣自嘲,心裏反而更不平靜。丑嬤素來心思深沉,最不喜歡胡謅,能鄭重其事地說出這番話,必然不可小視。她仰頭望著天空,天空全部變暗,光芒四射的太陽變成了黑幕下的一圈白光,那白光分外刺眼,讓媯翟眼睛一陣刺痛,忍不住「哎呀」喚出聲。
「這,老奴說是可以,但夫人您可要打起精神來聽。」丑嬤的臉色更難看了。
楚臣跪地而哭,為一代英豪而心痛。
丑嬤沒有像星辰一樣驚慌,而是如往昔一樣寧和,隨著媯翟來到了太子府,葆申正諄諄教導八歲的公子艱。
丑嬤避重就輕道:「老奴能為夫人效勞,是榮幸之至。」
媯翟猛灌了一大口,仍然沒有止住心悸,頭疼欲裂。窗外的天漸漸復明,媯翟覺得好受了一些,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道:「星辰,傳孟林來https://read.99csw.com!」
「夫人,是天狗食日。」丑嬤臉色分外難看,叫人拿來了燈盞。
子元忍住眼淚,把屈重叫來。熊貲緊握著屈重的手,道:「昔年屈暇兵敗,寡人甚為可惜,委屈你鎮守息縣多年,希望你不要怪罪寡人。」
「她是誰?」小蠻有些試探地問道。
子元滿臉眼淚,哭道:「不會的,王兄,你再堅持幾日,一定能好起來的。」
媯翟哭了許久才能強制自己平靜下來,一步一步挪回內廷。星辰見媯翟雙眼紅得跟兔子眼一樣,不禁獃獃問道:「夫人,您,您這是去哪裡了?怎麼哭成了這樣?」
「孟林,你立即快馬出城,沿驛道去探大王消息,捷報已傳,此時應該在路上了。記住,不論什麼事情,都要立即返都報知寡人。」
子元回道:「已至湫地(今湖北鍾祥縣)。」
蔡獻舞沉默不言,只扶著一寸寸的琴弦,默默流淚。他為了誰悲傷,只有他自己懂。
「諾。」蒍呂臣退下。
子元道:「大王,臣弟日夜兼程,不需幾日便可回都了,您要堅持。」
媯翟喃喃道:「不過便為功?不過便為功!」反覆念了幾遍,媯翟豁然開朗,道:「您的話,本宮明了,多謝前輩提點。」
熊貲佔領了隆谷城,卻再也沒有氣力追討窮寇了,因為左臂的刀傷並沒有痊癒,日夜勞頓讓他疲憊不堪,此時舊傷複發,傷口大量出血,肌肉痙攣,連飯也吃不下。
媯翟失魂落魄地扶住角門的磚牆,不斷問自己:我怎麼了?這是怎麼了?可是越問她就越傷心。她不知道是蔡獻舞與小蠻這樣和樂融融的畫面刺|激了她,還是心中的擔憂刺痛了她。總之,眼淚像是決堤的洪水奔流,無法受到意念控制。媯翟已經無法承受這樣的悲傷,心口再次窒息絞痛起來。她原本想來與獻舞說說話,此時卻完全沒有了心情。她不等侍衛通報,轉身悄悄出了門,尋到一處僻靜的牆角,背著院牆蹲下身來。當年息國的亡國之痛再次浮上心間,她記不起自己多久沒有在沉湎於這種往事,似乎早已忘記了那些過去,而這個平靜的夏日,在這無人踏足的牆角,媯翟卻感到了生平最大的恐懼與悲涼,彷彿失去了什麼依靠和希望一樣。這樣莫名的恐懼讓人捉摸不透卻體驗至深,媯翟捂著嘴傷心而凄慘地哭了起來。
熊貲道:「你與子元皆王室棟樑,也是寡人最信任的人。今寡人客死異地,遺詔之事當由你二人全權掌握。備刀筆!」
葆申見媯翟臉色冷峻,知道她動了怒氣,二話不說叫人把太子從宗廟前拖走。蘭草焚完了,媯翟命宗親回府,獨自留在宗廟的大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