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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她眼裡的天下 4、這個女人不風流

第十一章 她眼裡的天下

4、這個女人不風流

議政殿的左舍,媯翟招來了自己之前精心培養的朝臣,而今大王去了,也該是考驗他們的時候了。
媯翟道:「如今大宗年邁,不過問朝務,國庫點檢之事就要勞你多費心。昔日權縣子民受重創,是以不得不減賦三年以示聖恩,自然是利民的好事,只是這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沒了賦稅,就要靠咱們這些夥計摳門兒些了,不能使國庫空虛啊。」
「不,我中意你,就中意的你全部,我發誓一定會對你好的!」子元迫不及待地表露心跡。
子元將軟墊挪到媯翟跟前,目不轉睛地瞧著媯翟,曖昧說道:「先王已逝,王嫂也要保重些。」
「為了你,我願意傾盡全力輔佐新王,絕無二心。」子元表態。
媯翟強制自己沸騰的怒氣,溫和說道:「子善,人心都是肉長的。旁人不知,你總是知曉的,當初先王為了感動我費了多少苦心。若不是他真心真意,我是不會屈從的。所以,我心裏敬他,更是愛他的。沒有他,就沒有今日的我。我想從前那個天真無知又倔強的我是不會招人喜歡的。」
子文忙從漆盒內取出弓箭,握在手中滑而不膩,纏著的絲線如流水泛光,包裹的膠皮均是上好的鹿膠,羽箭上黑色的鵰翎威武炫目。子文也善騎射,拉弓輕彈,嗚嗚作響,聲音清脆激昂。他心裏咯噔一跳,心湖漾起陣陣波瀾,心道:她這是在拉攏和刺探我,好,她既刺探我,我便也要試試她。
楚文王的大喪整整持續了三個月,媯翟強撐著精神料理大小事宜。
回到內廷,媯翟抱著羋惲流淚,恨恨道:「子元欺人太甚,總有一天,我要叫他知道我的厲害。」
子文被媯翟這樣的婉拒弄得心更癢,不僅言語無端,連動作也大胆起來,湊上前貪婪地看著媯翟的臉:「王嫂,臣弟其實分外願意做您知冷知熱的人。臣弟不求其他,只求與您有個慰藉。」
子文依然不為所動,跪地懇求道:「臣惶恐。」
巫師們穿上火紅的衣裳,帶著高高的帽子,像是一隻碩大的紅蝙蝠。他們牽著系好靈柩的繩索繞著棺木遊走。宗親們則手持香料往墓坑中投擲,四方角落裡架起巨大的銅鍋,那裡面堆滿椒草。屈禦寇時年十四歲,被媯翟指定為文王唱輓歌。他從大宗斗祁手中接過火把點燃了銅鑊里的香草,雲霧般芳香的煙霧籠罩了天空,人們終於忍不住痛哭起來。屈禦寇以清脆的童音唱起了勸人們不用悲傷的輓歌:「萬物消長,生死各異。魂袂盈盈,旟旐習習。涕淚喃喃,扶棺昏昏。隨雲聚散,乘風難歸。淵魚沉底游,飛九*九*藏*書鳥斷翼飛。念彼平生時,延賓陟此幃。嗚呼去也,勿悲。」
媯翟與子文正愉快交談,忽聞蒍呂臣報:「莫敖大人覲見。」
申侯早就看穿了子元對媯翟的垂涎,只偷笑不道破。為了巴結子元,他出謀劃策道:「若是美人,大人可要注意了。」
媯翟不露聲色,岔開話題:「上回請你吃的茶可還喜歡?」
媯翟環視三人一眼,道:「今日這裏沒有他人,如果寡人連諸位前輩都信不過的話,那不知寡人與新王怎生度日。」
子元並不怯懦,起身上前拉住媯翟的手,迫不及待表白:「頭一回見到嫂嫂,子善就沉陷了,日日見您,心有愛慕,再難裝下別的女人。看您如花似玉的青春耗費一個老人身邊,子善幾度為您灑淚。這份真情,子善埋藏了數年,再不能忍了。秋儂,你信我,我是真心的。」
子文緩緩放下漆盒,也誠摯道:「微臣斗膽也說句心裡話,夫人所言溢美之詞並不能使臣心有所動,但您敢坦言需要微臣的幫助卻使微臣感動不已。拋開身份姓氏區分,斗子文很慶幸能遇到您這樣的朋友。」
子文入殿恭敬伏拜:「微臣參見夫人。」
夜幕降臨,媯翟帶著點心來到東宮看望長子,卻見門外都是子元的親兵把守,媯翟納罕,問道:「莫敖大人在裡頭嗎?」守衛答道:「正是,莫敖大人與葆申師父正與大王議政。夫人是要進屋嗎,小的這就去通傳。」
莧喜道:「臣謹遵教誨。」
蒍呂臣心內吁了一口氣,默默退出。星辰見他一臉不愉快,忙問發生何事。蒍呂臣不敢回答,揣著悶氣往內廷去,到了無人的院子忍不住對著地上啐了一口,罵道:「什麼東西!」
眾人一聲嘆息,媯翟顫抖說道:「鬻權忠心可嘉,以大夫禮制葬于先君墓旁。」
子元曖昧一笑:「王嫂何必灰心?我大楚人才濟濟,仰慕敬愛您的人是不少的。辟如子文這樣的俊傑,雖是恬淡無欲,見了王嫂不也要……」
「莫敖大人真是風趣,這樣的笑話太荒唐滑稽了。子文品性,舉國皆知,何況子善也該明了寡人心性。這樣的笑話,你說與寡人聽聽就罷了,切不可外傳叫人笑話了去。」媯翟冷冷一笑,臉色也變得嚴肅端莊起來。
媯翟道:「自家人,也無需這麼客氣。蒍大人,先王一直跟寡人提到昔年您遊歷諸國時的絕佳辯才,原本想讓您在都中常敘天倫,沒料到大王一朝新喪,如今國主年幼,日後交好諸侯安撫民心之事,少不得要勞動您出力了。寡人先替新王謝過。」蒍章忙道https://read.99csw.com:「微臣惶恐。為國效力乃微臣本分,蒍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蒍呂臣聽了這話尷尬不已,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媯翟聽了顰眉道:「孟林,莫敖大人既有要事啟奏,你先退下吧,順道去內廷替寡人瞧瞧惲兒與芷兒是否睡下了。」
媯翟說:「降罪就不必了。你這樣閑雲野鶴的品格舉世難覓,錢財地位非你所求,從來不是貪圖之人。今日寡人不得不對你說實話,先祖們苦心孤詣打下的江山不能斷送在寡人手裡,否則寡人無顏面見先王。因此無論刀山火海,寡人定要闖過難關。寡人很想得到賢才輔佐,只有這樣才能讓大楚強盛起來,讓黎民百姓安居樂業,寡人與大王十分需要你的幫助,不知道,配不配有你這位朋友。」
媯翟冷眼旁觀子元的即興發揮,儘管子元右掌鮮血淋漓,她也沒有用錦帕替他包紮。她走上前,幫子元把劍收進去,輕輕拍了拍子元的肩膀,安慰道:「好了,我信你就是。」說罷敏捷地退開,坐回原位,說,「適才你說有要事啟奏,不知所為何事?」
媯翟聽瞭望著子元,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子元的心被這梨花帶雨之美態融化了。媯翟哀怨說:「誓言是最易得到也是最易失去的東西。」
媯翟聽這話,終於破涕而笑,笑得親切動人。子文也不扭捏,爽朗笑了。
子文聽出了這話的弦外之音,忙道:「夫人,若無其他事,臣先行告退了。」
媯翟看了一眼一直不多話的莧喜,叫星辰續茶水,和藹道:「鬻權大人與莧喜大人為摯友,如今天人永隔,莧喜大人要節哀順變。」
「臣弟願意!」子元喜不自勝。
媯翟見鬻權哭得格外悲傷,眼淚差點又湧出來。她默默揮手,讓蒍呂臣放開鬻權。鬻權渾身沙土,伏跪在門前,對著文王的墓室請罪道:「大王,鬻權一時輕狂,本意在勸諫您以民為天,想不到竟連累您他鄉受難。臣每每思之,煎熬非常,愧悔不已。既然臣已經無法效力君前,唯有一死恕罪,求您泉下原諒臣的愚昧。」
媯翟聽此言,愣了半晌無話可答,心裏一陣失落,想到子文對她的懷疑和自己置身的處境,不由得兩行眼淚滾落。
「王嫂這樣一哭,臣弟真是不知所措。」子文的話語越發曖昧不清。
「息公臨危受命,護駕靈柩,功不可沒。先王遺詔有言在先,命汝為見證,可見先王對你信任有加。息縣乃國境要塞,觀丁父又是出自你門下,淮陽淮陰之事全倚仗汝等,將來大王外伐之時,可要多多倚仗息公read.99csw.com輔佐了。」
媯翟聽罷這話,驚呼:「不好!孟林,快阻止他!」
星辰機敏,忙與蒍呂臣一道賜座看茶。三人謙恭了一陣,便各自坐下。
媯翟苦笑道:「你的真心,我能明白。可是此際,沒有什麼比艱兒更重要。艱兒是我的全部。人心多變,我不知道可以依靠誰。」
招魂儀式畢,轉眼到了下葬的日子。楚國的大力士們將郢都西北的一座小山頂削平,挖了一個巨大的四方坑。舉行葬禮的一切早已準備好。宗親們把棺槨抬在墓坑旁放下來。
媯翟倒抽一口氣,勉強笑道:「不必了。寡人遵循祖制,怎會擅自探訪?不過是叫人做了些點心,順道叫侍女送來。星辰,你進去把東西擱下吧。」
申侯詭秘一笑,壓低了聲音,道:「都說女人心海底針,她們常常口是心非,嘴裏說不其實為是,說是的時候就未必為是了。所以,大人要抓住女人,還得抓住她們心裏最在乎的東西。」
媯翟親切道:「子文,快快請起。星辰取漆匣來。」
子元問道:「申公何出此言?」
站在人群後面的鬻權再也承受不住悲傷,擠開人群,丟開拐杖,跪爬著挪到經黃門前,躺在石壁之下,不肯起身。奴僕們愕然,只能停手。媯翟命蒍呂臣上前去將鬻權拖出來,豈料鬻權發瘋似的掙扎,雙手牢牢抓住木框哀嚎著不肯撒手。鬻權哭求媯翟,道:「夫人啊,臣有話要對先王傾訴!」
屈重等人忙表忠心。媯翟這才笑道:「有諸位這番話,寡人甚是欣慰。」
媯翟道:「那就再吃一盞再走吧。星辰,給莫敖大人看茶。」
媯翟眉頭一皺,以錦帕遮面,眼神里多了一份厭惡。她擦乾眼淚,道:「雖言逝者已矣,但先王對寡人的情意卻絲絲難忘。寡人想,終其一生,再難覓他那樣的柔情大丈夫。唉,這話如此不妥,本不該與臣弟妄言,只是追思之情,實難釋懷啊。」
子元還想說什麼,見星辰進來只好咽下去了。子元喝了一口茶,興高采烈地出了左舍,在路上遇見了欲回申縣的申侯。申侯與子元私交頗深,見子元紅光滿臉,討好奉承道:「莫敖大人這是遇到什麼喜事了么?」
子文道:「臣既然接下這良弓,斷不會廢而不用。」
三人知趣退下,媯翟又派蒍呂臣請來子文。
子文抬起頭,撞見了媯翟臉上未乾的淚跡,那清澈的眼睛折射出頑強的意志。這並不是一雙疑慮重重透著心機的眼睛,而是一雙坦誠而堅貞的眸子。子文心裏不由得佩服起媯翟來:她不是沒有權勢和手段,但她並不屑於如此。
媯翟擦乾眼淚,read.99csw•com道:「先君恩慈,敬事上天。如今鐘鼎皆備,牛馬皆為家國而所用,不如免去,以陶俑代之。」
屈重領旨,命人以木馬陶俑以及銅器隨葬。塵土飛揚,不多時便將墓坑填滿成為平地,工正官命工匠抬來木頭巨石,在平地上築起墓室。只等一聲令下,便要將墓室的石門經黃門拉下,那麼文王熊貲將永遠葬在這座掏空的山岡下。
屈重道:「臣受武王與先王聖恩,必將殫精竭慮,恪盡職守,效忠國主。」
「夫人,此乃稀世珍寶,犬子無所建樹,不該受此殊榮。」子文慌忙將弓箭放回漆盒,恭恭敬敬地舉過頭頂,請媯翟收回賞賜。
「臣替犬子謝夫人教誨之恩。」
媯翟點頭,笑道:「息公忠心,天可明鑒。虎父無犬子,禦寇那孩子聰明伶俐,將來一定會有一番作為。」
子元沉默不語,頓時明白過來。
媯翟斥責道:「你的確衝動了些,想見我也不該拿國事開玩笑。先王將我們母子託付與你,你如果犯糊塗,國家興亡大計指望誰人?」
子元聽了這話,才鬆手,但仍沒有退下的意思。媯翟冷靜坐下,柔聲勸道:「子善,你且坐下,也聽聽我的真心話。」
子元春風得意的進殿,子文拜禮道:「問莫敖大人安。」
子元被媯翟一番話噎得不知如何反駁。媯翟故作溫和道:「秋儂乃先王給寡人取的愛稱,只他能用,以後不可任意妄叫,惹人非議。你待我一片真心,我已經了解。凡有情有義之人,是不能那麼快忘掉舊人的,如果說忘就忘,豈不是無情之人?所以,你要給我些時間沉澱心緒,慢慢想明白。不知,你可願意等待?」
星辰替媯翟擦乾眼淚,勸道:「翟兒,為了大王,你要忍耐啊。」
「諾!」蒍呂臣拿著軟墊進內舍,恭恭敬敬欲放到地上,豈料子元瞪了他一眼,不冷不熱地說道:「王嫂太見外了,子善自己來就行,不必勞煩內侍。」
媯翟聽此言,大怒,正色道:「莫敖大人說什麼胡話?可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媯翟聽子元提及文王,轉念一想,忽然哭得傷心起來,追思文王的好處,希望能以這樣的方式暗示子元守規矩。豈料子元見媯翟一哭,越發楚楚動人,沒有明白媯翟的真意,更加放肆起來。
屈重、蒍章和莧喜三人來至左舍前,各自見面有些訝異,而後會意一笑,一同進了舍內。
子元得意說道:「簡直妙不可言,所求之人終於應承了。」
子元自行纏住手掌,尷尬道:「臣弟,臣弟為了見您,所以撒了個謊。瞧著子文對您的那副思慕樣兒,心裏泛酸,便忍不住衝動九_九_藏_書了些。」
媯翟道:「聞汝之子斗般驍勇善射,是以將此弓箭鵰翎賜予他。此箭是先王從一個薩基人的逸士手裡所得,據傳乃古聖人黃帝之孫惲的後人所制。瞧瞧這弓,可是選用上好柘木和犀角製成的。」
莧喜點頭贊同:「夫人憂慮得極是。」
媯翟欣慰而感動,道:「如此,毋庸贅言。你信寡人,不會讓你蟄伏太久。」
蒍呂臣飛身上前欲阻撓鬻權,然而已經來不及。鬻權說罷,猛一頭撞向經黃門的門框。石門受重擊,緩緩落下,將墓坑最後的入口封死。血從鬻權頭頂噴出,染紅沙土,鬻權眼角掛著淚,重重砸在地上,氣絕身亡。公子艱被這血腥的一幕嚇得直往子元懷裡撲。
子元見媯翟臉色緩和,以為事情有了轉機,乖乖坐下。
輓歌畢,屈重請旨:「夫人,葬品生祭否?」
媯翟輕嘆一聲,哀婉而堅決地說道:「子文,爾可避世一生,但不該阻礙斗般的前程。卿可聞琴在案上待知己,箭藏匣內覓英雄?這羽箭遇不上英雄,就只是一根枯枝而已。寡人這輩子或許是悲哀無能之人,只一條,斷不會輕易看錯人。新王即位,百廢待興,大楚正是用人之際,若連宗親都無法倚靠,還可仰仗誰?爾覺得國家安危興亡與己無關,那麼寡人不再強求。」
子元道:「喜歡,只要是你的東西,我都喜歡。」
媯翟點頭,子文退下,子元面上浮起得意之色。媯翟見了子元輕浮的樣子頗為厭煩,但礙於情面,只能接待,高聲叫道:「孟林,給莫敖大人賜座!」
星辰從裡間取來一個漆盒,遵照媯翟的旨意轉交給子文。子文叩謝,不知媯翟為何要賞賜。
媯翟被子元捉著手,臉色氣得發白,抬起手來欲賞子元一掌,可是想到兩個兒子又不得不忍下來。她穩住呼吸,冷靜勸解:「子善,你先把手放開,被人瞧見了,只能將我置於死地。」
蒍呂臣見狀,忙勸道:「大人,夫人賞自有賞您的道理,您且收回吧。」
子文聽到這番話,知媯翟動了真格,不敢過分違逆,忙請罪道:「臣愚鈍無禮,請夫人降罪。」
子元淡淡回道:「無須多禮。稟夫人,微臣有要事啟奏,不知是否攪擾夫人與子文大人議事……」
子元忙抽出佩劍,在右掌劃了一道口子,血順著傷口流下來。子元發誓道:「羋子元對天盟誓,如對國主有二心必將五雷轟頂。」
媯翟道:「若不是為了艱兒和惲兒,我早跟子元拼個你死我活。我哭只是覺得,悔不該當初沒有拚死攔下他去伐黃。」星辰道:「唉,他若是知道你對他有這份心,黃泉之下便也不會難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