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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並刀如水 第二節

第六章 並刀如水

第二節

賀英吃了一驚,道:「使君打我孩兒做什麼?他去年外出遊歷,今日才回太原,所有事情一概不知。」
辛漸滿腹疑惑,正要問官府可有憑據,那兵士卻揮手道:「長史正要審案,你自己送上門來正好,來人,快些押他進去。」
辛漸卻始終不見醒來,口中只喃喃「飛閣」二字,語音漸漸低了下去。
掌刑差役上前將辛漸拖翻在地,掀起外袍,舉杖朝他臀部、大腿分擊下去。才打了數下,辛漸已渾身汗濕,黃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一滴一滴滾落到青石上,聚成一小灘水跡。他只是咬牙強忍,一聲不吭。
王翰等人面面相覷,也不知道是什麼內容的箭書能令深沉的張仁亶產生如此大反應。
一名三十五、六歲的黑衣漢子孤單地站在台榭北面,左手扶在腰間長刀上,右手緊緊抓住圍欄扶手,眉頭緊蹙,凝視西北方向的晉陽宮,似是內心積桴,愁緒百結。
辛漸大吃一驚,掙扎著叫道:「娘親怎能承認自己沒有做過的事?使君,你利用我娘親愛子心切,如此屈打成招,跟來俊臣那些酷吏又有什麼分別?」
上岸后,辛漸忽稱要往路旁樹后解手,狄郊扶他走出幾步,驀然意識到什麼,忙道:「你千萬不要……」卻被辛漸拿手杖打在後腦上,登時暈了過去。
張仁亶也不動怒,只道:「這件事全在賀大娘一念之間。」
王翰道:「二位是州府的人吧?可知道我是誰?」那身材有些發胖的男子道:「小的們也只是奉命行事,冒犯之處,請王公子見諒。」
張仁亶倒也不著慌,沉吟片刻,問道:「你們看是會是誰擄走了辛漸?」王之渙道:「使君是問我們幾個么?」張仁亶道:「嗯,我聽說你們幾個在蒲州破了好幾件大案奇案——姑嫂連環命案,空宅雙屍案,還有那件血洗滿門的青樓案。」
直到三日後,狄郊才又帶著膏藥進來,查看了傷勢,換完葯,道:「虧得你身子健壯體格好,又沒有傷到筋骨,好得才這般快。再換兩次葯,就該差不多了。」
王之渙、李蒙、王翰都在前院,聽說辛漸逃走,又急又氣。王翰道:「這人怎麼就是不聽話呢?來人,快叫負責看守辛漸的幾名戶奴來這裏!」狄郊道:「這事不能怪他們,要怪就怪我,我想不到辛漸傷勢才剛剛開始恢復就有心逃走。」
原來那漢子是契丹大將李楷固的隨從室木,辛漸、王翰五人去年遊歷遼東龍城時曾與契丹首領李盡忠、李楷固偶遇拼酒,當時室木也隨侍在場。
果聽見賀英道:「我是大賀氏部落酋長李楷固的姊姊,因不願意接受松漠都督李盡忠安排的政治聯姻,私下逃了出來,改名賀英,四處遊歷。後來在太原遇見了你爹,一見鍾情,不能自拔,從此留在了這裏。唉,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我的身份,跟你舅舅及契丹族人也沒有任何聯繫。但不知道為何緣故,今年年初的時候,你舅舅竟然派人找到了我……」
張仁亶道:「可是只有契丹人才知道賀英就是李英,難道你認為是她的族人偽造了她弟弟李楷固的書信?」狄郊道:「不,契丹人重情重義,目下朝廷正征討契丹,若揭破賀大娘身份,等陷她于死地,他們斷然不會如此對待自己的公主。而且若是契丹人偽造書信,他們當知道賀大娘出自大賀氏部落,會用上部落標記,而不是李楷固的刺史大印。偽造書信的人,根本就不熟悉契丹內部事務,一定不是契丹人。」
到正午時,辛漸忽然出聲叫道:「飛閣……飛閣……」狄郊問道:「飛閣什麼?辛漸,你醒醒!」
侍女見他胃口甚好,問道:「辛郎還要再添些飯菜么?」辛漸搖頭道:「不必了。我也有句話請你轉告王翰,他別想將我喂成肥豬。」侍女聞言,莞爾一笑,收拾了碗勺自去了。
王翰道:「你們該抓的都抓了,人也打了,我們能幫什麼忙?」瘦男子道:「若是辛漸真有暗通契丹之舉,還請公子及時告發。」王之渙道:「這是自然,無須囑告。」
張仁亶道:「你們也覺得這封信是假的,是有人要刻意扳倒大風堂?」狄郊點點頭道:「這件事我們幾個詳細討論過,并州刀劍鋒銳無比,自古以來名馳天下,而大風堂更有百鍊鋼獨門技藝,所造鐵鏡比銅鏡還要光亮,歷來是進獻宮中的貢品,所煅兵器更被公推為天下最優。眼下邊事正起,有人故意利用賀大娘的身份,偽造書信,來陷害大風堂,扳倒它只會對朝廷不利。」
李蒙道:「辛漸如今無家可歸,他會去哪裡?」王之渙道:「也許咱們現在趕去大風堂能堵到他。」
門前僕人經年不見王翰,忽見主人一聲不吭地到來,大感意外,慌忙迎上前來。王羽仙忽道:「後面有一胖一瘦兩名青衣人一直跟著咱們。」狄郊道:「如果辛漸尊母真是契丹人,此刻該被關在大獄中才對。」辛漸怒道:「什麼真是,本來就是。」狄郊也不理他,道:「看來張長史是有意放了他,然後再派人暗中監視。」
王之渙道:「那好,我騎馬跑一趟飛閣。走,李蒙,你跟我一起去看看。」
忽有一名僕人進來稟道:「門外有一名自稱是四娘的小娘子想來探望辛郎。」李蒙道:「四娘?那不就是李弄玉么?她來做什麼?」只聽見辛漸大叫一聲道:「她……她……」急怒攻心,又暈了過去。
眾人均是百般不解,可這些疑問只能留待辛漸醒來解開。
王之渙道:「什麼?你說辛漸是李楷固的外甥?你說的李楷固是契丹的那個李楷固么?」胖男子道:「正是契丹大將李楷固。二位王公子還不知道么?辛漸的母親賀英是契丹公主,是李楷固的姊姊。」
辛漸道:「孩兒不孝,才剛剛進城,就聽說大風堂出了事。阿爹,娘親,到底出了什麼事?」賀英搖了搖頭,道:「娘親也不知道究竟。適才大批官兵趕來大風堂,說我夫婦二人勾結契丹,意圖謀反,將所有人都捕來了這裏。」
辛武忙勸阻妻子道:「英娘,你切不可如此。小漸生死事小,你若是認罪,大風堂百年聲名可就毀於一旦了。」賀英搖頭道:「事已至此,我總不能看著小漸在我眼前受苦。況且,事情終究是瞞不住了。」辛武一呆,問道:「什麼?」
打到四十杖時,辛漸人已經暈了過去。兩名差役將他架起來,令他跪在地上,另一名差役裝了一銅壺醋,壺嘴對準辛漸鼻孔,再用火往銅壺底部加熱,用酸氣熏他。辛漸輕哼一聲,慢慢睜開眼睛,一清醒居然張口問道:「這是地道的清源醋吧?」差役也不理睬,將他重新按倒在地,高高舉起木杖,預備繼續打完剩下的二十杖。
眾人早看出她對辛漸情意殷殷,不便拒絕,狄郊領著她來到辛漸房中。李弄玉一見辛漸全身裹在葯布當中,形銷骨立,氣息奄奄,眼中立即有了淚意。狄郊見狀,忙帶著侍女先退了出去。
王之渙道:「這可奇了,剛才那瘦子說辛漸受刑時哼也沒有哼過一聲,怎麼這會兒上個葯反倒大呼小叫,難道比挨杖更厲害么?」王羽仙道:「那不一樣,辛漸在公堂上必須得努力忍受痛楚,不能向對手示弱。可咱們都是他最信任的人,他無須再掩飾……」
奔進堂中,卻見賀英橫躺在堂中,胸膛被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露出五臟六腑,腸子也流了出來,血淌遍地。張仁亶正站在一旁看著,神色既驚奇又古怪。
海印遲疑了下,問道:「你……你這一年多都去了哪裡?」狄郊卻已經打馬去追趕同伴,根本沒有聽見。
張仁亶冷笑一聲,揮手命行刑差役退開。賀英膝行挪到辛漸身邊,她雙手反綁在背後,無法抱住愛子,只能流淚凝視著他,良久才道:「娘親有一件事,一直瞞著你爹和你,我其實是契丹人,本名叫李英……」
狄郊道:「你沒聽那校尉說么?他帶兵捉拿辛漸時,是辛漸自己主動請求不要上綁的,以他的性格,寧可忍受痛苦,也絕不會這般低三下氣地求人,之所以如此,只能說明他當時已經有逃走的計劃,逃走的目的也許就是要去見什麼人,找什麼關鍵證據。」
辛漸道:「可我辛家祖祖輩輩在并州打鐵為生,我們大風堂並三百人也是幾十萬百姓中的一員,使君憑什麼拿我們區別對待?要誣陷我們勾結契丹謀反?」張仁亶指著賀英道:「就憑她。」辛漸道:「什麼?」轉頭望著母親,隱有問詢之意,賀英卻只微微嘆了口氣。
辛漸道:「抱歉了。」抱住他將他輕輕放萍在地上,順手撿起一塊石頭,直奔樹后。他早知道闖出王府大門極難,況且門前一定有官府的人在監視,王府花園中有一扇小門直通東面的正覺寺,正在這裏。
王之渙忙道:「坦白說,青樓案並沒有破,河東竇縣令雖然認定兇手是韋月將,也以此結案,可這其中疑點尚多,韋月將只是一個人,哪能一口氣將宜紅院那麼多人殺得一個不剩?而且那些人身上的傷口跟他以前所殺秦錦、蔣素素也有所不同。」張仁亶道:「無論怎樣,你們幾個如今名滿河東,是人們爭相傳誦的神探了。不妨談談你們對辛漸被人擄走以及九*九*藏*書大風堂謀逆案的看法,但言無妨。」
辛漸「啊」了一聲,震驚中也有幾分明白過來,心道:「難怪大家都說我的樣子有些像契丹人,原來娘親她真的是契丹人。她……她為什麼不告訴我?她真的跟契丹有勾結么?」他知道契丹族人沒有姓氏,像李盡忠和孫萬榮都是朝廷賜姓,母親既是姓李,一定是酋長之女,名副其實的契丹公主。辛武顯然也是第一次聽說,眼睛睜得滾圓,瞪著妻子不放。
李弄玉道:「他人在哪裡?我想見見他。」語氣中帶著不容人質疑的頤指氣使。王之渙咳嗽了聲,道:「適才辛漸本來已經醒了,可一聽說娘子來了,人又暈了過去。」
辛漸微微舒了一口氣,道:「我……要見他……」狄郊道:「你昏迷了五天五夜,剛從鬼門關回來,身子虛弱得很,完整的話都說不上一句,怎麼見他?你放心,你爹娘暫時都沒事。張長史不敢擅處,已經將此案上報朝廷,等候批複。你還有時間查明真相。」
海印正端著豆腐花出來,忽見王翰、王之渙等已經上馬絕塵而去,不由得大怒,叫道:「你們可再也別來了!」狄郊尚在當場,勒轉馬頭,道:「抱歉,辛漸家中出了事。印娘儘管將豆腐花的錢記在我頭上,我回頭再來結帳。」
王翰命僕人退出,問道:「尊母當真是契丹公主么?」辛漸嘆了口氣,閉口不答。王之渙便將瘦子的話轉述給王羽仙和狄郊聽。王羽仙道:「呀,難怪我一直覺得賀大娘與眾不同,原來她是契丹女子。」欣喜之情溢於言表,絲毫不以賀英是契丹人為意。
李蒙忙道:「賀大娘放心,辛漸正在王翰家中養傷。」賀英道:「小漸的傷……」不及說完,兵士已然追上,扯住她手上鐐銬,強行拉走。
次日清晨,倚靠在床前打盹的狄郊忽然驚醒,他清清楚楚地看見賀英睜開了眼睛,一隻手抓住他,道:「快,快去救小漸,他出事了!」狄郊道:「賀大娘放心,辛漸不會有事。」忙取過早已熬好的參湯,喂賀英喝了下去。
張仁亶道:「那好,賀英,你來說。」賀英道:「我沒有什麼可說的,我丈夫說什麼就是什麼。」
狄郊道:「可這樣做沒有任何道理。辛漸傷勢不輕,不可能那麼快走出正覺寺,他脫下鞋子,難道是要告訴追兵他人還在寺中么?如果換作你是辛漸,你要逃走,會怎麼做?」王之渙道:「嗯,我知道自己身上有傷,逃到半路就會被你追上,可藏在正覺寺中很更容易被瓮中捉鱉。如果是我,我先躲在一邊,等你們都往正覺寺中追我,我再折回來藏在阿翰家裡,等風頭過去從容逃走。」
王翰等人聞言異常驚奇。狄郊見辛漸刑傷極重,便道:「先送他到我家上點葯再說。」王翰道:「你姨母在家,多有不便,還是去我家吧。」辛漸道:「你們沒聽見我的話么?不要管我。」
狄郊接過來,才掀開盒子一角,已聞見一股極清涼極辛辣之氣,盒子中裝滿深褐色的半透明藥膏,仿若一塊大琥珀,紋理分明,知道是外傷聖葯,當即謝過,又問道:「娘子是從什麼人手中救了辛漸?不知道是否方便告知?」
張仁亶道:「你還敢狡辯,這是城門衛士截獲的李楷固寫給你的親筆信,信中讓你和辛武將他之前拜託大風堂打造的一萬件兵刃儘快準備好。」賀英道:「什麼?信?使君,這怕是有奸人刻意挑撥,我弟弟根本就不認識幾個漢字,他怎麼可能寫信給我?」
狄郊道:「抱歉了,良藥苦口。我知道你心急出去,金創葯藥性太慢,非得熱敷才能好得快。」命兩名僕人上前按住辛漸手腳,將藥膏盡數抹在他臀部和雙腿受刑之處。
張仁亶倒也聽過王翰幾人的名字,擺手道:「不用理會他們。」又一拍桌子,喝問道:「辛武,快些交代你是如何與契丹勾結?你偷藏了多少兵刃鐵器,預備如何輸送給契丹?這城中還有多少契丹細作?是不是讓你裡應外合,攻取河東之地?」
王之渙道:「這肯定是辛漸故意脫下來迷惑你的。他既不敢對你下重手,又知道自己有傷走不快,所以有意甩下鞋子。」
王之渙道:「你胡喊些什麼?還嫌挨的打不夠么?」辛漸道:「我……」卻被王之渙一扇子打在傷處上,痛得忍不住叫出聲來。
李蒙道:「擄走辛漸的肯定不是官府的人,該不會真的是傳說中的契丹細作?」狄郊道:「這正是我最擔心的事。萬一這些契丹人利用辛漸救父母心切的心理,別有所圖,辛漸一時不辨是非,墜入彀中,那可就真就坐實謀逆大罪了。」
堂外大風堂的弟子不知道是辛漸受刑,有人叫道:「師傅!不要打我師傅!」頓起一片呼應叫喊,兵士大聲呵斥也不能彈壓。辛武回頭厲聲喝道:「都給我住口!」他聲音不大,卻是堅定有力,門外鼓噪之聲立時歇止。
正說著,僕人忽領著一名州府的老差役進來告道:「長史召辛漸公子去州府,王公子幾位也請一同前去。」
原來魏王武承嗣為剷除政敵,曾勾結女皇武則天寵婢團兒誣陷皇嗣李旦謀反。李旦全家上下均被逮捕下獄,左右家臣、侍役在酷吏來俊臣的嚴刑逼供下均被迫招認李旦謀反是實,來俊臣得意洋洋,正準備退堂時,忽然有一個人闖入公堂,大聲叫道:「大堂之上嚴刑相逼,還有什麼口供取不到?皇嗣並未造反,為何誣陷他?我是一名樂工,本不願干預此事,但事關國家社稷,怎能不辨個明白?我願剖心表明心跡!」說完從懷中掏出匕首,撕開自己的衣服,照著胸口用力一劃,頓時鮮血噴涌,昏倒在地。這情景剛好被武則天派來的使者看見。武則天聽說有人剖心呼冤后,大為震動,命御醫全力救活自剖之人。等這人清醒過來后,武則天親自前去探望,詢問他叫什麼名字。這人答道:「臣名安金藏,長安人氏,是太常寺樂工。」然後說了一通皇嗣無辜的話。武則天聽了黯然傷神,道:「我自己的兒子尚不知他好壞,連累了你,真是忠心可鑒!」讓安金藏安心靜養。回到宮中,武則天下詔停止追查,一場即將釀成的大獄因安金藏的義舉而意外平息。
王翰便讓狄郊和僕人先扶辛漸進去,自己和王之渙朝那跟蹤的青衣人而來。胖、瘦青衣人交換一下眼色,神色甚是局促,可也不就此避開,還朝二人拱手示意。
狄郊蹲下來一探賀英口鼻,尚有一絲微弱氣息,忙道:「快些打開鐐銬。」差役尚有所遲疑,見張仁亶點點頭,這才取鑰匙開了手銬腳鐐。
其時雖然在中原生活的胡人眾多,但在漢人看來,蕃人仍是低劣人種,尤其契丹一直被視為「奴隸余苗,凶頑小丑」,地位排在突厥、吐蕃之下,為漢人輕視,不然也不會出現營州都督趙文翙辱罵契丹首領激起叛亂的情形。辛漸乍逢劇變,得知母親是契丹人後更是詫異萬分,雖然不至於不能接受,卻也多少起了自卑之心。
張仁亶聞言,詳細問了兩方意見理由,思慮一會兒,招手叫過一名下屬,命道:「立即往全城張發告示,懸賞一萬錢緝拿辛漸,罪名是與反叛契丹通謀。」下屬道:「遵命。」
王翰也不理睬,開門招手叫過僕人問道:「這邊怎麼只有這麼幾個人伺候?」僕人道:「阿郎還不知道么?朝廷發河東道兵討伐契丹,兵員不足,百姓家有適齡男子都得應|召當兵,大戶則得出家奴,咱們也攤派了二十個人頭,管家便從各處宅子的戶奴中湊齊了二十人送去,小鄧他們都到北方打仗了。」
賀英遠遠見到王翰等人,忙掙脫兵士,奔過來問道:「小漸可還好?」王翰道:「他……」猶豫著該不該說出真相。
王翰道:「不一定是契丹人。辛漸無疑是被人強行帶走,以他的性格,即使有傷在身,也一定會竭力反抗,所以才會在爭鬥中遺落鞋子。如果是契丹人,他想查清李楷固那封信的真相,不但不會跟他們動手,還會主動跟他們走。」狄郊道:「嗯,希望阿翰說得對。不過這些人既然不是僧人,之前長期潛伏在正覺寺中,一定會有人覺察到異樣,我已經讓阿翰的戶奴去打聽。」
李弄玉道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道:「辛漸人怎麼樣?」狄郊道:「命是救回來了,不過眼下還很虛弱得很。」
出去查看究竟的兵士進來稟道:「並非大風堂的人鬧事,是王翰、狄郊幾人吵著要進來,稱是這一年來一直跟辛漸一道在外面遊歷,他們要為他作證。要不要將他們幾個抓起來?」
正滿腹疑慮時,鐵門忽然打開,一名女子盈盈地走了進來。辛漸頭腦一陣轟響,呆在了當場,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問道:「四娘,怎麼是你?」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李弄玉。
狄郊道:「原來是張長史放了辛漸,是想觀察有沒有契丹細作與他聯絡,以此來查驗那一萬件兵器是不是真有其事。」辛漸道:「可笑,我今天才知道我自己是半個契丹人,又有哪個契丹細作會來找我?」狄郊道:「未必。現在河東、河北到處都有妖書散發,官兵查也查不完,這肯定是有人九*九*藏*書在暗中操縱。這件事非同小可,辛漸,你不能再卷進去。」辛漸道:「我爹娘正被關在州府中,你讓我如何置身事外?」
狄郊道:「吐蕃人,突厥人,都有可能。」
既是反賊之子,兵士也不客氣,將辛漸粗暴地拉扯進來。轉過照壁,卻見州廨公堂前的甬道兩旁黑壓壓地跪滿了大風堂的人,大多是孔武有力的精壯漢子,個個雙手反剪,用粗索串在一起,被命令彎腰伏在地上,不準抬頭。大隊兵士手執弓弩守在四周,箭已上弦,只要有人稍有異動,便要當場射殺,渾然是對付真正反賊的樣子。
戶奴們穿過竹林,不見辛漸人影,匆忙往前院追去。狄郊一眼留意到甬道邊有一隻布鞋,暗道,「這不是侍女新給辛漸做的鞋子么?我特意叮囑他傷好前走路必須穿布鞋,不可穿靴子。」他又刻意停下來一陣,往竹林中仔細查看,不見任何動靜,這才去追趕戶奴。
原來辛漸當日打暈狄郊,自王翰府邸小東門溜進入了正覺寺中,他傷勢未愈,這連番動作立即引來鑽心劇痛,幾乎難以站穩。好在牆邊是一片竹林,他一手扶住手杖,一手抓住竹桿,一步一步地走出竹林。卻見四下幽靜,空無一人,遂放心踏上甬道。剛走出幾步,斜背里奔過來一人,叫道:「這位郎君,請問這正覺寺……」
辛漸吃了一驚,忙道:「使君還沒有審案,怎能輕易將人以謀逆大罪對待?萬一有錯,豈不是枉殺無辜?」張仁亶道:「對於勾結外番謀反這等大罪,寧可錯殺,也絕不放過一人。」
忽聽得有差役揚聲喊道:「長史到!」卻見一名四十余歲的官員大踏步進來,身形魁梧,一身紫袍,到堂首坐定,正是并州長史張仁亶。
太原號稱中原北門,人文集聚,物資富庶,自古以來就是圖謀大業的根據地,大風堂又擁有百鍊鋼獨傳秘技,所造兵刃吹毛立斷,天下無雙,也難怪張仁亶如此緊張了。
辛漸被扶進房中,俯身伏在榻上。狄郊命兩名戶奴先為他清洗傷口,他的內衣早凝結在傷口上,扯下來很是費了一番工夫,創口迸裂,血流滿床。狄郊又不直接用現成的金創葯,而是將取竹子燒灰后與金創藥粉和水成漿,慢慢用火熬成糊狀藥膏,趁熱用木勺抹往傷口。辛漸大叫一聲,痛得彈了起來。
王翰、狄郊等人恰好趕到,聞言都愣住了,心中均想:「先是在蒲州時狄郊被誣陷勾結突厥,現在一回到并州,又有大風堂辛氏勾結契丹一案。說不定又是淮陽王武延秀在搞鬼。可本州長史張仁亶分明不是武氏一黨,又怎能輕信人言,發兵將大風堂上下盡數拘捕?莫非當真有什麼不利於大風堂的證據?」
差役知道長官務要儘快得到口供,因而下手極重,刑杖落在肉體上,一聲一聲「噼啪」,煞是令人心驚。
王翰冷笑道:「就算辛漸母親是契丹人,舅舅是李楷固,那又能怎樣?就代表辛漸要反叛么?他自去年跟我們一道出門壯遊,今日才第一天踏進太原,一回來就被你們一頓好打,我倒想聽聽,他是怎麼個謀反法?」
王之渙道:「娘子不是也會做么?去年還吃過的,味道不必令尊手藝差。」海印只冷冷橫了他一眼,也不答話。辛漸咳嗽了聲,道:「那就先來四碗豆腐花。」拴了馬,自到一旁的涼棚里坐了。
賀英又道:「小漸出事了,你快去看看!」狄郊只好道:「是,賀大娘先好好歇息,我出去看看。」
張仁亶接過書信拆開,只一眼便臉色大變。王之渙道:「信里寫的什麼?」張仁亶搖了搖頭,迅即將書信收入懷中,道:「本史還有要事,恕不能多談。來人,送幾位公子出去。」袖袍一拂,疾步出了書房。
然而辛漸這次先後兩次受刑,舊傷未愈,新傷復來,備受摧殘,幾近垂死,狄郊甚至動用了猛葯,也不見任何成效。他脈息若有若無,徘徊在生死一線之間,狄郊數次在他手足行針,都沒有任何反應。到最後別無辦法,只好沿用民間的土方子,狂給傷者灌大補之葯,好在王翰家資富饒,本身就經營有藥材生意,府中藏貨極豐,人蔘也可以任意拿來當蘿蔔吃。室木既非要等到辛漸清醒過來再說出原委,王翰等人也無可奈何,也只能將他收留起來,命人好生款待。
一直到傍晚天快黑時,才有一名校尉趕回州府向并州長史張仁亶稟告,說黃昏時辛漸在正覺寺附近的一家麵館吃莜面,湊巧他帶兵巡視經過,認出他是通緝要犯,遂上前緝拿。辛漸倒也老實,絲毫沒有反抗,只說身上有傷,懇請不要上綁。校尉一時大意,答應了他。哪知道經過宮城時,辛漸忽然趁兵士不備,闖進了晉陽宮中。因晉陽宮是皇帝行宮,校尉等人不得擅入,宮門又只有兩名老兵看守,沒有多餘人手追捕,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逃脫。
這一夜,太原城中有許多人都難以入眠,而最緊張的人莫過於狄郊了。他寸步不離地守在賀英床前,盯著她面部的表情——她人雖在昏迷中,臉上肌肉卻不停地抽|動,顯露出非同凡響的煩躁不安,似有什麼難解的心結。然而當狄郊輕聲呼喚她時,她卻始終醒不過來,似是陷入了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夢魘漩渦中。
張仁亶皺眉道:「投書人呢?」兵士道:「那人騎著馬,一晃就過去了,小的們沒有追上。」李蒙道:「說不定是綁架辛漸的人射來的。」
王之渙道:「娘子可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李弄玉點點頭,又道:「我還是看看辛漸吧,看一眼就走。」
辛漸道:「使君說大風堂勾結契丹謀反,可有憑據?」張仁亶正要答話,忽聽得外面一陣嘈雜之聲,不禁皺眉道:「什麼人這麼吵?是那些大風堂的人不服管教么?本史不是早交待過么,謀逆大罪,非同兒戲,若有人膽敢反抗,立即射殺。」
張仁亶聞言深感棘手,可就算他自己也無權闖入行宮,只好命人去請晉陽宮副宮監李滌相助。
原來一大早天還沒有亮時有人敲王府大門,僕人開門去看又不見人,只有台階上抬著一個全身是血的血人。僕人嚇了一跳,好半晌才認出那是辛漸,急忙去稟告了王翰,王翰又命人來州府請狄郊。
張仁亶哼了一聲,一拂袖袍,領著從官轉入後堂去了。
狄郊慌忙趕回王府,卻見辛漸躺在床上,面色如紙,侍女正為他清洗身上傷口,一盆一盆的血水從房中端出,露出一道一道的鞭痕。
王翰點點頭,遂與王之渙、李蒙一起趕來正覺寺,王氏戶奴尚守在大門處,告知並沒有發現可疑之人。王翰便親自動手,挨門挨戶地搜查寺中每一間僧房、客房。他年幼時便常常闖進正覺寺搗亂,年紀大些的僧人都認識他,忽聽他稱家中有侍女逃走要搜查寺中,竟然也不覺得奇怪。只是仔細搜了一遍,絲毫不見辛漸的蹤影,也不知道他人到底被藏去了哪裡。
狄郊道:「辛漸念念不忘飛閣,莫非是他約了什麼人在那裡見面?」王翰道:「可是辛漸昨日一早打暈你逃走後人一直躲在正覺寺中,黃昏時溜出寺來吃面又被官兵認出,隨即逃進了晉陽宮中,後來又不知道被什麼人抓住拷打,今天早上送來這裏就是這副樣子,他哪裡有什麼機會跟人約見面?」
狄郊站起身來,摸了摸後頸,也跟著戶奴自小門鑽進了正覺寺中。
狄郊道:「使君所慮,無非是擔心大風堂弟子忠於堂主,出獄後會出力營救辛堂主夫婦,既如此,不如連辛堂主也放了。賀大娘既是契丹公主、叛將之姊,按律要下獄關押,等候朝廷處置。可辛堂主對妻子身份一無所知,賀大娘也並沒有做過任何對朝廷不利的事。」
王翰見狄郊進來,忙道:「我看辛漸氣息越來越微弱,生怕等不到你回來,所以自作主張給他灌了一碗參湯吊氣。」
張仁亶忽然重重一拍桌子,喝問道:「賀英,你弟弟李楷固號稱契丹軍中第一勇士,眼下又在李盡忠手下任大將。他託人帶信給你,到底有什麼陰謀?快些從實招來!」
狄郊道:「嗯,你先等在這裏,等他們三個回來,都扮作香客留在寺里,一人守住大門,餘人去查看寺里有沒有什麼可疑的人。一有異常,立即回來通知我。」戶奴道:「是。狄郎是認為辛郎還在正覺寺中么?」狄郊道:「嗯,有這個可能。去辦事吧。」自己沿原路回來王府。
王之渙道:「辛漸被人綁走,我們幾個也看法不一,我和老狄認為是契丹細作乾的,王翰則認為不是。」
李弄玉走到床邊,慢慢坐下來,望著辛漸發怔,不知怎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顆一顆掉落出來。
辛漸又叫了幾聲,聽見腳步聲漸行漸遠,終於氣餒。過了半個時辰,有美貌侍女送來飯菜,每樣菜不多,種類卻有十余種,還配有一小壺酒,極是豐盛。
李蒙道:「這可說不通,辛漸人明明逃進晉陽宮中,我爹還承諾張長史說今日派人搜捕,這搜捕還沒有開始呢,誰能去宮裡抓住他拷打,然後打完了還送到王翰家門口?」
忽見狄郊外又匆匆出來,叫過王翰道:「賀大娘命懸一線,能不能挺過今夜是read•99csw.com關鍵,你派人去我家告訴我姨母一聲,說我今晚要守在州府,不能回去了。」王翰道:「好。」狄郊道:「還有,快些找到辛漸帶他來這裏。如果愛子在身邊,賀大娘清醒過來的機會要大很多。」
州府大門內外兵士密布,戒備森嚴,手中兵刃閃閃發亮,給已經惶惶多日的太原城更添一絲肅殺氣氛。辛漸匆忙趕來,下馬後直奔大門。
狄郊便依言扶辛漸起來,脫下自己的外袍給他穿上。辛漸一手扶著手杖,一手扶著狄郊,慢慢踱出房外。門邊各有兩名彪形大漢,一見他出房便圍了上來。狄郊擺手道:「沒事,我帶他到園子里走一走,活動一下筋骨。」大漢這才退到一旁。
辛武只是搖了搖頭,慢吞吞地道:「我從未與契丹勾結,更沒有私藏兵器。」
本任并州長史姓張名仁亶,華州人,因武藝高強入仕,為武則天喜愛,選為殿中侍御史。後來一些大臣為討好武則天,聯名上表請求立魏王武承嗣為皇太子,邀請張仁亶署名時,遭到嚴辭拒絕,由此觸怒武周權貴。武則天雖貶張仁亶出京師,但還是愛惜人才,欣賞其人文韜武略,果斷英武,特任命為并州長史,實際上是明貶暗升。張仁亶上任并州長史時間雖然不長,卻有御突厥于千里之外的決心,自來到太原,積極修治兵甲,甚至還親自光顧過大風堂,對這家為朝廷軍隊提供了大量武備的非官方鐵器作坊表示感謝,當時辛漸人也在場。話猶在耳邊,怎麼這位鯁直的長史又突然以謀反的罪名逮捕了大風堂所有人呢?
張仁亶便發了一支簽,喝道:「來人,用刑,先杖打辛漸六十杖。」
王翰暗罵了一句,也無可奈何,道:「派人去蒙山多叫些人來這邊,好好看著辛郎,他要什麼都給他,不過若是讓他走出這房間半步,唯你們是問。」僕人道:「是。」
王羽仙又問道,「狄郎也去么?」王之渙道:「不用問他,他跟海印那麼熟,怎麼會不去?」王羽仙奇道:「海印不是一直對狄郎最凶么?」狄郊面色一紅,搖頭道:「我不去了,我得先回家看姨母她老人家。」遂就此分手。
話音未落,卻聽見馬蹄聲響,狄郊疾馳而來,叫道:「辛漸,你家裡出事了,你父母大人都被官兵捉了,還有那些大風堂弟子,都被繩索捆成一串,押進了州府,我剛剛親眼所見。」辛漸大吃一驚,也不及多問,忙解繩上馬。
并州州府位於晉陽縣倉城正中。州廨是隋煬帝楊廣為晉王鎮守太原時所興建,坐北朝南,規模宏大。
狄郊道:「我猜應該李弄玉救了辛漸,不然她如何知道辛漸眼下在阿翰家裡?她稱探望,說明她已經知道辛漸受了重傷。」王翰道:「那好,請她到知客堂稍坐。」
賀英道:「好孩子,你先出去,好好養傷,千萬別莽撞來救我們。」辛漸道:「不,我不走。」兵士哪容他分說,上前將他架起來,一直拖出州府大門,這才解了綁索。
辛漸怒道:「阿翰,你還當是我朋友么?老狄,之渙,你們聽我說……」王翰等人卻聽也不聽,掩了門自去了。
王之渙低聲笑道:「我敢打賭,海印一會兒肯定要主動問老狄的事。」王羽仙這才恍然大悟,道:「你是說海印喜歡狄郊么?可為什麼她以前總是對狄郎冷嘲熱諷?」王之渙道:「你怎麼不明白,這叫打是親,罵是愛……」
李弄玉微一沉吟,從懷中一方黑木盒子,遞給狄郊道:「這是西域龍膏,你看看能不能給辛漸用上。」
王翰等人也在州府,等候在安置賀英的靜室外,聽到消息后十分驚訝。王翰道:「原來辛漸根本沒有被人擄走,他有意留下那隻鞋子是為了混淆我們的視線,害得我們白為他擔心了半天,他人一直藏在正覺寺中,只是不知道如何瞞過了我們的耳目。」
王翰在太原有好幾處宅邸,他平日不住城裡,都住在蒙山別墅中,不過辛漸身上有傷,走不得遠路,便就近來到大明城西的宅邸。這處宅子極見宏偉,原是「落雕都督」斛律明月的故宅,佔地極大,幾乎趕得上整個大明城,後來一分為二,西面一半歸王家所有,東面一半改為正覺寺。
狄郊道:「換作我,我也會這麼做,這也是唯一能夠順利逃脫的法子。然則我們幾個一起長大,心有靈犀,辛漸想得到的,我們也能想到,他很清楚這一點,我們只要派人守住兩邊的大門,他就會被困住。所以,他反而不會選擇這唯一的法子,而是要儘力加快腳步,離開我們的視線,離開正覺寺。這樣,鞋子的事就說不通了,我們都知道辛漸武藝高強,就算有傷在身,他自己也不可能失落鞋子。」
那漢子停下腳步,也認出了二人,忙上前道:「二位郎君是替辛郎來赴約的么?小人等了許久,正準備要走了。辛郎人在哪裡?」王之渙道:「原來你還真是跟辛漸有約,這就跟我們走吧。」當即領著那漢子下來飛閣。
張仁亶怔在一旁,表情極為複雜,既有震驚,又有沮喪。王之渙上前道:「敢問使君,賀大娘是自己剖心自殺么?」張仁亶大奇,問道:「你如何知道?」王之渙道:「我只是從幾年前的皇嗣謀反案上猜的。」
張仁亶問道:「辛漸,你願意替你母親受刑么?」辛漸點點頭,道:「願意。使君有什麼手段,儘管用到我身上。」轉頭道,「娘親不必擔心,孩兒受得起。」
辛漸苦笑道:「這是阿翰派給我獄卒么?何必如此勞師動眾。我眼下的情形,能跑得了么?」狄郊道:「大伙兒也是為了你好。」辛漸道:「好,我想去湖上走走。」
瘦男子很是欣慰,道:「如此,就多謝了。只是我二人有命在身,還得在貴府前稍做盤桓。」王翰道:「請便。」
狄郊「噓」了一聲,走出院外,才問道:「辛漸怎麼了?」戶奴道:「辛郎快要不行了,阿郎命我速請狄郎回府中救治。」狄郊吃了一驚,道:「走,邊走邊說。」
進去一看,辛漸的樣子頗為滑稽,狄郊在他下半身上罩了一個架子,上面用布蓋住,這樣他無需穿衣服,也不必在眾人面前有赤身裸體的難堪。
王翰道:「我大概明白了閣下的意思了。請轉告張長史,若真有一萬件兵器的事,又或者有契丹人來找辛漸,我王翰定會第一個向官府舉報。」
領頭兵士攔住問道:「你找誰?想做什麼?」辛漸道:「我叫辛漸,你們剛才是不是捉了我爹娘進去?」
王之渙道:「這可奇怪了,辛漸為何要逃跑?我們關住他是有意不讓他插手,他一心要逃走查明真相、救出父母,這還說得過去。可他既然已被官兵拿住,為何又多犯一條闖宮罪名?而今滿大街都貼著他的圖形告示,他又能逃到哪裡去?」
王翰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什麼人對你下這麼重的毒手?」辛漸道:「我……我……」狄郊見狀忙道:「他沒有力氣說太多話,這些都回頭再問吧。」
狄郊點點頭,略微搭了搭脈息,道:「他失血太多,你讓人給他上藥止血,我先開幾張方子,派人去抓藥。」又見辛漸身上傷痕太多,道:「不要直接上藥了,去取乾淨的素布來,將金創藥用水化開,拿素布泡了做成藥布,裹在他身上。」王翰忙命人照做。
辛漸大怒,道:「莫非在使君眼中,人命當真如草芥?」張仁亶冷冷道:「你可知道契丹攻我河北破城池后是如何對待城中百姓的?丁壯男子擄為奴隸,年青女子淪為營妓,其餘贏老一概殺死。你們大風堂不過幾百人,你認為你們這幾百人比河東、河北幾十萬百姓的性命要更重要麼?」
辛漸剛一側頭,那人已搶過來抱住他。辛漸驚道:「什麼人?」待要掙扎,一旁又搶過來一人,拿一團布塞入他口中,隨即用布袋套到他頭上,再奪去手杖,一塞一套一奪,迅捷無比。辛漸只覺得口不能言,眼前一黑,雙臂各被一雙大手緊緊抓住,挾持著往旁邊走去。
「只是有一點疑問,這個陰謀的主使人是如何使君其實早知道大風堂勾結契丹是一個陰謀,為何又為了一點憂慮而逮捕這麼人下獄?豈不知人心……」
王翰這才看見賀英手中握著一柄小巧的金刀,跟王羽仙收在靴筒中的那把一模一樣,這才明白她是用藏在靴子中的金刀自殺。
張仁亶問道:「怎樣?賀大娘她還救得活么?」狄郊道:「現在還很難說。請長史準備一間靜室,派人熬一些參湯,我再開些葯。」張仁亶道:「好,好。來人,快按狄公子的吩咐去做。」狄郊便讓人用擔架將賀英先抬去靜室。
公堂中並排跪著一對四十余歲的青衣夫婦,正是辛漸的父母辛武和賀英。辛漸被徑直扯進來摜在母親身邊。
唐代刑罰共有五級,由輕到重分為笞刑、杖刑、徒刑、流刑、死刑:笞刑就是用荊條制的木杖擊打犯人臀部和腿部,是刑罰中罪輕的一種,又分為五等:笞十下,二十下,三十下,四十下、五十下;杖刑是用比笞杖更粗的木棒擊打犯人臀部、腿部和背部,分杖六十、七十、八十、九十、一百五等;徒刑是用鎖鏈拘禁犯人,強迫其服苦役,分read.99csw.com一年、一年半、二年、二年半和三年;流刑是將犯人流放到邊遠蠻荒地帶,強迫其服勞役,分二千里、二千五百里和三千里,往往是作為對死刑寬大處理的一種形式;死刑是刑罰中最重的一種,分絞刑和斬首兩種,另有腰斬,往往用來對付皇帝格外痛恨的謀逆者。對於拷打犯人,《獄官令》明文規定拷訊總次數不能超過三次,總杖數不得超過兩百,六十杖已經是重刑。
王翰道:「四娘稀客,大駕光臨寒舍,有何指教?」李弄玉道:「我是特意來看看辛漸的傷勢。」狄郊問道:「是娘子救了辛漸么?」
王翰道:「老狄的意思是,早有人料到辛漸要從正覺寺這條道逃走,所以事先埋伏在那裡?」狄郊點點頭,道:「這不難猜到,你家正門有官府的人明目張胆地守著,辛漸若是一定要逃走,肯定會走東鄰正覺寺這條道。」
忽聽得辛漸又大叫了一聲,狄郊道:「好了,都進來吧。」
到一處拐角處,辛漸忽然發作,左腳踩上左邊那人右腳,右手肘回擊右邊那人胸腹,他下身有傷,手上功夫卻是不失,右邊那人登時痛得送開了手,再往左邊那人臉上一拳,雙手得脫掌握,往前疾奔。只是難以行快,走出幾步腿上傷處便疼痛難忍,只得先停下來,伸手去摘下頭上的布袋。剛一取下,背後兩人已然追至,辛漸不及轉身,只覺得腦後挨了重重一擊,人登時暈了過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辛漸悠悠醒轉,卻見眼前有燈光閃爍,不由得一愣,暗道:「已經天黑了么?我竟然暈過去這麼久。」環顧四周,自己正躺在一間空蕩蕩的石室中,除了室中的石柱和牆壁上的兩盞油燈,再無別物。這才恍然大悟,並不是天黑了,而是被關在一間不見天日的暗室或是地下囚室中。
張仁亶往堂下一望,道:「辛漸也捕到了?很好。」辛漸道:「是我自己主動送上門來。」張仁亶點點頭,道:「辛堂主,賀大娘,抱歉在這樣的情形下再次見面。張某可得事先聲明,一會兒若是二位不肯招承謀反詳情經過,少不得要大刑伺候,張某職責所在,決不會因為以前的交情而忘了國家大義。」辛武素來沉默寡言,只是一言不發。
王翰和王之渙交換一下眼色,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愣了好半晌,王之渙才道:「不可能!這怎麼可能?你們不能因為辛漸的長相有些像契丹人就誣陷他。」瘦男子道:「是真的,賀英自己都當堂招認了。辛漸這件事,還要請二位王公子多多幫忙。」
王翰冷笑道:「賀大娘剖心自辯,還不足以證明這是一場冤獄么?」張仁亶深深嘆了口氣,似有極大的難言之隱。
瘦男子也不計較他的冷嘲熱諷,如實說了李楷固送信給賀英的事,甚至連賀英指出信的疑點也說了,道:「想必二位公子也知道張長史為人,雖然性子嚴峻些,但總還是講道理明事理的人。只是眼下的情形,就算辛武無辜,根本不知道妻子身份,可他和大風堂的人都放不得,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辛漸年紀雖輕,卻是條好漢子,替他母親受刑,哼也不哼一聲,張長史相信他並沒有捲入其中。不過,外人並不知道賀英身份,萬一……萬一……」
飛閣位於中城上,是一處圍欄式的大亭榭,恰好建在汾河與晉渠渡槽的交叉點上,凌空跨起,宛如一條巨龍跨越于汾河之上。
路上,王之渙問起室木為何太原及如何與辛漸相約,室木卻是隻字不吐,只說一切要等見了辛漸本人才能說。
王翰道:「還好,還知道喊痛,有得救。」與狄郊一左一右架了辛漸,讓他橫俯在馬鞍上,牽馬離開并州州府。
辛漸嘆了口氣,不再言語。狄郊道:「我們去追查過假信的事,沒有任何結果。我們都相信尊母所言,信是假的,可除了你娘親外,外人均不知道信假在何處。而且你母親隱姓埋名多年,你和尊公都不知道她是契丹人,誰又能知道她是契丹公主?這件事既蹊蹺又沒頭沒尾,關鍵咱們還不能去找李楷固本人確認,不然就是潛通反賊的罪名。」辛漸道:「我知道了,多謝,你們別再管這件事。你扶我一把,我要下床走走。」
眾人圍上前去,果見辛漸正睜開眼睛,喃喃道:「飛……飛閣……」王之渙道:「你放心吧,你在昏迷中一直不停地叫『飛閣』,老狄機靈,讓我和李蒙趕去飛閣,差點錯過,幸好李蒙還記得室木是李楷固……噢,是尊舅的手下,已經帶了他回來。不過他說有話只能對你一個人說。」
王羽仙站在房外,聽見裏面辛漸狂叫不止,不禁緊緊抓住王翰臂膀,憂心忡忡。
李蒙道:「看到了吧?張長史看信后就立即提審賀大娘過堂,我早說書信一定跟大風堂有關。」
辛漸本有此意,但聽她揭破出來,不禁又有所猶豫,暗道:「我如果現在揭穿她的陰謀,將她交給官府,以她的身份,她還活得了么?不是像她父親一樣被殺,就是如同她兩個哥哥一樣被鞭死。她雖出身皇族,身世卻如此悲慘可憐,全家人被親生祖母殘害而死。我……我到底該怎麼做?她適才是為我流淚么?」
豆腐坊坊主之女海印正在門前晾曬過濾豆腐用的粗布,扭頭見到幾人,先是一愣,隨即淡淡招呼道:「來了?是要吃豆腐花加莜面栲栳么?我阿爹送豆腐去了,沒人做莜面。」
賀英搖頭道:「我已經說過了,我弟弟只在年初的派人找到我,我告訴來人我現在叫賀英,生活得很好,不想再跟以前那個李英有任何干係,就把他打發走了。我是契丹人沒錯,可我沒有跟契丹串謀,大風堂也沒有為他們打造兵器。」
兩名兵士上前反執了辛漸手臂,取出繩索牢牢縛住。辛漸惦記父母,不敢反抗,只問道:「我犯了什麼罪?我爹娘又犯了什麼罪?」領頭兵士道:「大風堂勾結契丹,意圖謀反,這可是大大的死罪。」
張仁亶道:「那你覺得會是什麼人?」
王翰道:「我已經忍了很久了,老狄,你總是不讓給辛漸酒喝,說是對傷口有害。他以前最喜好我家自釀的葡萄酒,如今成了這樣子,還有什麼禁忌不禁忌的。」一邊說著,一邊當真從懷中拿出一瓶葡萄酒來,揭開瓶塞,命侍女上前扶起辛漸的頭,往他嘴裏灌了幾口。
沉吟一番,張仁亶才一拍桌案,道:「那好,本史先派人去驗明信的真偽。來人,將辛武、賀英和外面那些人都押入大牢。辛漸,嗯,他今日才剛剛回到太原,事先並不知情,先放了他。」
李蒙道:「宮城緊挨著州府,也許他知道他母親是契丹公主,無論如何都難逃一死,所以預備來劫獄相救。」王翰連連搖頭道:「辛漸雖然武藝高強,可而今有傷在身,如何能闖進戒備森嚴的州府中?」李蒙道:「所以我猜他是要找個地方藏身養傷,晉陽宮當然最合適不過。宮城那麼大,外人進不去,難以搜捕,他想呆多久就可以呆多久。」
李蒙道:「該不會又是什麼大風堂謀反的書信?呀,有人要火上澆油。」王之渙道:「本朝律令,匿名投書告人罪者證詞不予採納,而且一旦捕獲要流放二千里。官員受理,要處三年徒刑。張長史不會不知道這些,他如此反應,肯定不會是什麼新的反信。」
卻見門上銅鎖綠綉斑斑,已經許久沒有打開過,辛漸兩下砸開銅鎖,用力拉開小門,鑽了過去……辛漸下手並不重,狄郊只暈了一小會兒便醒過來。他坐起來時,見到王翰派來看守辛漸的四名戶奴正飛奔過橋,急忙招手叫道:「快,辛漸逃進正覺寺了,他身上有傷,走不了多遠,快些將他帶回來。別傷著他。」戶奴道:「是。」
如此過了五日,還是不見辛漸醒來,始終只是半死不活地躺在那裡,大家心中都開始有些絕望了。
狄郊無奈地搖搖頭,道:「胡鬧。」王翰忽然叫道:「呀,他醒了!他真的醒了!哈哈!還是葡萄酒管用!」
辛漸見兵士將父母從自己眼前拉走,忙道:「我不走,我不要你放我,我要跟我爹娘在一起。」
眾人有心了解事情經過,便有意徘徊在衙門前徘徊不走。差役認得他們幾人,也不敢強趕。
王翰、狄郊、王之渙、王羽仙四人還等在門外,忽見辛漸被人拉出來扔到地上,站也站不起來,身後血跡斑斑,分明是受過刑杖,忙搶上前扶起他,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令尊可還好?」
王之渙一上來就留意到這名漢子,然而當他和李蒙朝這漢子走去時,他忽然警惕地轉過身,朝台階口走去。李蒙道:「呀,你不是那個契……」好不容易忍住沒有說出「契丹」兩字來。
辛漸推開王翰的手,道:「你們不要管我,我娘親是契丹人,我也是契丹人,我會連累你們。」
狄郊道:「我得告訴你們一件不好的事情,辛漸怕是被人擄走了。」說了在正覺寺道旁撿到辛漸鞋子的事。
辛漸便依言解下腰刀,領頭兵士一把搶奪過去,叫道:「來人,將辛漸拿下了。」
王翰道:「我聽羽仙提過幾句,似乎李弄玉很喜歡辛漸。」李蒙道:「他們兩個之間肯定發生過什麼事,所https://read•99csw•com以辛漸一聽到李弄玉的名字才會這樣。」
眾人知道瞞不過去,只得實話告知辛漸已經逃走,又離奇在正覺寺失蹤。差役急忙領著王翰幾人趕回州府稟告長史。
王翰道:「嗯,你們要抓誰要打誰我管不著,不過這裡是我家,我今天第一天回來晉陽,就遇到這些事,心情很不好。」胖男子道:「王公子既然明說了,小的原也該識趣些,不過辛漸是反叛李楷固的外甥,使君交代,務必要監視他的一舉一動,防止他逃出太原。」
辛漸道:「呀,之渙不說起來還好,一說還真是嘴饞得緊。都一年多沒有吃過了,真想念啊。」王羽仙道:「我也要去。」李蒙搖頭道:「一碗豆腐花就饞成那樣,說你們什麼才好。你們要去自己去,我得趕緊回家。」一夾馬肚,「得得」先走了。
領頭兵士問道:「你是大風堂辛武之子?」辛漸道:「是。」領頭兵士喝道:「交出你的兵刃。」
王翰道:「走吧,咱們先出去,讓辛漸好好養傷。」向眾人使了個眼色。辛漸當即明白他的心思,忙叫道:「不,你們不能把我關在這裏。阿翰!阿翰!」
張仁亶道:「信可以讓手下書吏來寫,這上面可是蓋有你弟弟的刺史大印。」賀英道:「讓我看看那封信。」張仁亶便命差役將那封信展開,舉到她面前。賀英一看便道:「這信是假的。若真是我弟弟派人寫信給我,我是他姊姊,又不是朝廷官員,他何必蓋上刺史大印?我們姊弟是大賀氏部落的人,這身份比遠遠比州刺史高貴得多,楷固若是寫信,一定會用上部落記號。」
王之渙、李蒙聞訊趕來,見辛漸如此慘狀,無不憤然。王之渙道:「辛漸手腕上有被繩索捆綁留下的淤痕,他昨晚被人抓住狠狠拷打了一頓,身上這些傷都是鞭子抽的。」
眾人一時也猜不透究竟,只得悻悻出來。剛到前院,便見數名兵士押著賀英往大堂方向而去。
辛漸叫道:「你……站住!你不能走!」李弄玉頓住身形,問道:「你是想將我留下來交給官府么?你的同伴狄郊就在門外,你只要叫喊一聲,他便會立即進來。」
這侍女司顏竟成了幾日中辛漸唯一能見到的人,門前雖有看守,卻從不進房,送飯、端水、喂葯、換溺器、打掃房間,進進出出、忙來忙去全靠司顏一人。辛漸道:「王翰他們人呢?為什麼不來看我?」司顏道:「阿郎只交代奴婢好好伺候辛郎,其餘奴婢一概不知。」辛漸猜想王翰必是有意如此,可他有傷在身,也無可奈何。
趕來正覺寺的正北門,卻見一名戶奴正向門前的知客僧打聽,見狄郊追上來,忙過來稟道,「沒有人見過辛郎經過,適才根本沒有人出過寺里。不過他們三個還是出寺,分往三個方向追去了。」
王翰不願意王羽仙聽到這些,忙叫道:「之渙,這話留著等老狄人來了再說。」王之渙嘆道:「本來是可以吃到莜面栲栳的,偏偏老狄不來,印娘賭氣……」
賀英親眼見到獨生愛子在自己面前被拷掠得死去活來,再也忍受不住,叫道:「住手,別打了。好,我承認。」
眾人嚇了一跳,狄郊忙搶上前查看。王之渙道:「辛漸怎麼一聽到李弄玉來就那麼大的反應?」狄郊道:「他本來脈息微弱,現在卻突然跳得極快。」
忽聽得辛漸道:「你……你……」李弄玉料不到他突然醒過來,大驚失色,慌忙站起來背過身去,一邊舉袖拂乾眼淚,一邊抬腳朝房門走去。
剛走出門外,便見一名兵士領著王府戶奴趕來。狄郊心中一緊,忙掩好房門,上前問道:「出了什麼事?」戶奴道:「辛郎他……」
他養傷的地方是一處小巧玲瓏的別院,掩映在千竿修竹之中。步出院門便是園苑,中心是一個天然大湖,后又引入了晉渠的活水,四周栽有各種花木,湖光水色,楊柳依依,花木飄香,景色幽異。湖中有山有亭,疊石假山懸險如削,鶯語雙亭飛檐翹角。一座曲徑鵲橋橫架在湖上,亭橋相接,湖山銜聯,地勢起伏,山水活潑。
等了一會兒,忽聽見公堂中有驚呼聲傳來。正莫名驚詫時,一名兵士急急忙忙地奔出來,滿手是血,嚷道:「大夫!快去請大夫!」狄郊忙道:「我就是大夫。」兵士道:「快,你快跟我來!」
王之渙道:「可大風堂這件案子,明顯是件冤案,使君一日內逮捕這麼多人,導致監獄人滿為患,既導致人心惶惶,又有損使君清名。何不先放了他們,令他們各自歸家?」張仁亶道:「這件事可沒有這麼簡單。」
辛漸、王翰四人自往海氏豆腐坊而來。豆腐坊位於晉陽縣城南面,就在大明城東牆根下。大明城即是最古老最悠久的晉陽古城,始建於春秋末年。歲月的積淀給這一帶的民居也渲染上了古樸的色彩。
張仁亶不是蠢人,一聽就明白過來了。今日一早這封信呈送到他案頭,他聽到經過,已經有些奇怪。據說是有個男子鬼鬼祟祟地城門口向人打聽大風堂,兵士見他形跡可疑,上前盤問,那男子卻轉身就跑。兵士沒有追到人,只在原地撿到了這封信。張仁亶閱信后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這樣一封涉及大風堂和契丹勾結叛亂的重要反信,得來未免太容易了些。不過信中所提之事有頭有尾,落款又有契丹大將李楷固印信,尤其大風堂非一般鐵匠鋪可比,賀英若真是契丹公主身份,難保辛武不會不牽連其中,是以他立即簽發軍牒,調了一千兵,將大風堂的人盡數逮捕,只是並沒有搜到信中所稱的一萬件兵刃。眼下看來,這是有人刻意滋生事端,要剷除大風堂。可賀英隱姓埋名二十多年,連丈夫、兒子都不知道她是契丹公主,除了她弟弟李楷固,誰又會知道她的真實身份是呢?所以儘管賀英的話可信,信是有人偽造,可這件事還是相當可疑。況且賀英是反賊姊姊的身份,本身就該搜捕下獄,等待朝廷處置。辛武應該並不知情,可是他是賀英丈夫,理當連坐同罪。至於外面那些大風堂的人也放不得,他們對辛武忠心耿耿,萬一心懷不滿弄出亂子來,抑或真的去勾結契丹,那可就釀成大禍了。目下局勢不同往日,河東道九成以上兵力均被朝廷調去河北前線與契丹交戰,倘若真有細作與契丹裡應外合,後果不堪設想。
辛漸一直走道湖中亭子才停下,他無法坐下,只能扶著圍欄,佇立一旁。狄郊道:「你傷口初愈,不能久站,這就回去吧。」辛漸道:「好。不過咱們別走回頭路,繞湖半圈。」遂往前穿過曲橋。
侍女笑道:「阿郎特別交代,有一句話轉告辛郎,吃飽飯,養好身子,才好有力氣從這裏逃走。」辛漸道:「有道理。」便撐起身子,慢慢將酒菜吃光。
忽有兵士捧著一封箭書匆匆奔進來,躬身稟道:「有人往州府門前射箭投書,書信上寫著使君的大名,小的們不敢擅自拆閱。」
辛漸道:「你別著急走。你們不肯放我出去,總該讓我知道外面情形怎樣了。」狄郊道:「不怎樣,一切照舊。令尊都還關在州獄中,沒有再過堂,也沒有吃什麼苦。大風堂有一些人被轉押去晉陽縣獄,一些轉去太原縣獄。總之,因為這次大風堂事件,三處監獄都人滿為患了。」
狄郊忙將賀英腸子放回原處,擺正五臟位置,自懷中取出藥包,用桑皮線縫好創口,正好身上還有辛漸用剩的藥膏,略微加熱后塗上創口。
他只覺得屁股、大腿劇疼無比,後腦也是火辣辣地作痛,勉強翻過身來,一動不動地伏了很久,疼痛稍減,這才慢慢爬起來,一隻鞋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落下了,只剩下了一隻。所幸綁他的人尚留下了手杖,遂拄著起身往四面查勘。石室牆壁均是一尺見方的大石,有明顯歲月磨礪的滄桑痕迹。一扇一人高的鐵門銹跡斑斑,他用力推拉,紋絲不動。用手杖往門上敲了敲,發出空曠的迴音。太原城中誰家裡能有這種地方?又是什麼人抓了他?
賀英一張國字方臉,高高的顴骨下有一雙細小靈活的眼睛,皮膚雖然細膩,卻呈現出一種奇特的深褐色,極見英氣。她乍見愛子,又驚又喜,道:「小漸,你……你終於回來了。」
李弄玉道:「這話還是等辛漸醒來,他自己再告訴你們更合適。」
王翰大怒,喝道:「張長史,你好狠毒,明明知道這是一起冤案,卻還對賀大娘下此毒手。」張仁亶搖頭道:「不是我做的。」
辛漸道:「啊,多半是因為孩兒的緣故。去年我們五個遊歷到龍城,遇見過李……舅舅,當時他就說感覺跟我很親,或許是我的樣子跟娘親有幾分像?他特意詳細問了我的年齡、籍貫、家址等,原來……原來……」
王翰不滿地道:「使君明明知道辛漸是被人強行帶走,為何又要給他扣上這麼大的罪名?」張仁亶道:「本史知道辛漸無辜,不過他父母被關在州獄中,焉能不出力營救?正如狄公子所言,他以後的作為可是難以預料,這也是我為什麼關住大風堂所有人不放的原因。」
眾人出來會客時,李弄玉正在堂中反覆躑躅,大有焦灼之色。倒是她那位隨從宮延冷冷佇立一旁,極見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