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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洛州無影 第二節

第七章 洛州無影

第二節

王翰不忍見他鬱郁滿懷,遂舉杯道:「好詩該配好酒,來,我敬先生一杯。」
來俊臣何等樣精明人物,一眼就看出王翰沒有說實話,不過他是賭徒之子,出身卑賤,生平最渴望的事就是與名門望族結交,不然也不會休了原配妻子、千方百計地娶王蠙珠為妻,王翰名聞天下,又跟他現任夫人沾親帶故,少不得要好好結交一番,當下笑道:「羽仙確實在我府上,不過她新來洛陽,水土不服,抱恙在身,不便見客。」
劉希夷沉吟片刻,道:「那便去掉這句,改為『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王郎以為如何?」王翰重重一拍桌子,道:「好!好!不過原先那句也可保留,放在『坐見落花長嘆息』之後。」劉希夷道:「就依王郎所言。」又吟誦了一遍。
王翰見他溫和客氣,與傳說中的酷吏形象大不相符,不由得深為警惕。來俊臣見他遲疑不答,只微微一笑,兩名差役立即上前反剪了王翰雙手,另一人站到他面前,伸出手來,慢悠悠去解他腰帶。
王翰一聲不吭,心中卻著實惱火,他實在想不到救他出獄的人居然是來俊臣。忍了忍,終於還是問道:「羽仙的病好些了么?」來俊臣道:「嗯,好多了。我已經將王公子來到洛陽的事告訴了內子,內子想邀請公子到來某家中做客,不知道公子意下如何?」王翰道:「榮幸之極。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見過蠙珠……噢,不,是王夫人了。」
王翰知道對方刻意不讓自己見王羽仙,不免悵恨狄郊不在身邊,不然可以令來俊臣無以推託。他雖心急如焚,卻尚有理智,知道要面臨什麼樣的對手,當下抱拳道:「既是如此,我就先告辭了。我暫時住在河南縣惠訓坊,等羽仙病情好轉方便見客時,麻煩明府派人知會一聲,我好登門拜訪。」來俊臣道:「這是自然。」
王翰見對方並未強行給自己上綁,語氣也還算客氣,有個「請」字,料來事情應該不算太糟糕,便道:「好,請前面帶路。」
一朝卧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
敬暉重重一拍桌子道:「王翰,你願意服罪么?」王翰道:「堂堂洛州長史,原來也管起這種小事來了。使君不過是要找個名目拘捕我,我服不服罪又有什麼分別?」
他的琵琶彈奏指法精到、嫻熟,嘈嘈如急雨,切切如私語,擒控收放自如。歌聲豐|滿渾厚,別具一種沉雄蒼鬱的九-九-藏-書韻致。歌詞雖柔婉華麗,辭意卻多感傷,曲調也甚是悲涼。王翰暗道:「眼下已是深秋,即將入冬,哪裡來的桃花?這詩如此哀怨,使人感慨甚多,當是懷念故人往事。劉先生至今未娶妻子,孑然一身,莫非是因為那位『洛陽女兒』的緣故?」
一旁那弓弩手首領奇道:「你就是晉陽王翰?」王翰道:「正是。」那首領笑道:「我叫衛遂忠,與公子同鄉,也是河東并州人氏。」揮手命弓弩手退開。王翰料他定是來俊臣的心腹爪牙,不願意多理睬,只冷冷道:「現下可以放開我了么?」
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
王翰這才明白受過來俊臣逼供的袁華所說精神上侮辱、荼毒的含義,難怪魏元忠這樣的強硬人物當初也主動承認了謀反罪名,想來實在是難以忍受審訊時非人的凌|辱,眼見外袍已被掀開,忙道:「好,我說,我沒有打聽來明府,我只是打聽羽仙。我也姓王,名叫王翰,是尊夫人和羽仙的族兄。」
這劉希夷出身頗為悲苦,父親因家貧入贅左驍衛郎將宋令文家為婿。宋令文有數子,其中五子宋之問、六子宋之悌、七子宋之遜三人最為出眾,各有成就,宋之問文詞錦繡,知名當世;宋之悌武藝高強,驍勇過人;宋之遜精通書法,尤擅草隸。在這樣一個文武具備的大家庭當倒插門女婿,日子當然不好過,幾年後劉父就凄涼病死。當時劉希夷已經出生,幼年喪父又相繼喪母,不得不長期寄居於外祖父家。但他自幼勤奮好學,發憤攻讀,終於在二十五歲時與舅舅與宋之問同登進士榜。之後宋之問巧思文華取幸武則天,一路官運亨通。一次游洛陽龍門時,武則天命群臣賦詩,左史東方虯詩先成,武則天賞賜錦袍。等到宋之問《龍門應制》詩成奉上,文理兼美,左右稱善,武則天遂奪東方虯錦袍轉賜給宋之問。從此宋之問成為扈從武則天的近臣,宴樂優遊,志事僅得,形骸兩忘。而劉希夷則不願意為武氏效力,不入仕途,從此遊歷于山水間。只是他長期寄人籬下,沒有任何家底,囊中羞澀,不能像王翰等人那般盡情恣意,只能借住在沿途山寺中。前次回來洛陽,本是旅資耗盡,生活無著,不得不投奔依附舅舅宋之問,幸好途中遇見王翰,大方地提供住所,供給衣食,這才避免了再次遭宋家人白眼的命運。他https://read.99csw.com不但姿容俊美,風流倜儻,且能歌善詠,尤其善彈琵琶,深為王翰激賞。
王翰道:「狄郊也來洛陽了么?」王之渙點點頭,道:「不過人還在路上。羽林衛將軍李湛因為他精通醫術,讓他跟隨來洛陽,一路好照顧賀大娘。」
只是王翰當此情形,又哪有心思賞月抒懷?萬籟俱寂的夜晚,往事總會如泉涌。遺情想像,顧望懷愁,悵然半晌,曼聲嘆道:「明月的的寒潭中,青枯幽幽吟勁風。此情不向俗人說,愛而不見恨無窮。」忽聽得門外有人道:「原來王郎也愛他的詩。」
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
洛州州府位於宣范坊中,在惠訓坊正南面,只隔兩個坊區,徑直往南過三個路口即到。王翰昂然跟著差役進來州府大堂,敬暉正在批閱公文,聞聲抬起頭來,道:「王公子,我們又見面了。」王翰冷冷道:「使君有話就請直說吧。」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王翰心道:「我若不是姓王,只怕已經被他們在公堂上剝下衣衫,當眾羞辱。」一想到來俊臣手段如此卑劣,只覺得背上颼颼發冷,對眼前這人更有說不出的噁心厭煩,閃身避開,強行忍住怒氣,敷衍道:「明府客氣了。我這次有事路過洛陽,特意來看看羽仙,不知道她可在明府府上?」
敬暉道:「嗯,王公子既要這般明說,少不得要受些委屈了。來人,王翰不肯服罪,先行關押,此案擇日再審。」命人給他上了戒具,押入州獄囚禁。
敬暉面色一沉,道:「本史本可以命人將你鎖拿,因敬你太原王氏大名,所以派人好言相邀,王公子何故敵意如此之盛?」
王翰驚道:「什麼?羽仙病了?」來俊臣道:「王公子放心,羽仙是我夫人的親妹妹,也就是我小姨,來某不敢怠慢,已經請了神都最好的大夫來為她診治。」
王翰道:「那好,我想問問,使君打算用什麼罪名鎖拿我?」敬暉道:「有人告發你在惠訓坊家中登樓眺望。」王翰愕然道:「這算什麼罪名?」敬暉道:「你登高私望皇城,窺探宮殿,還敢說不是罪名?按照律法,登高窺測宮內者當判一年徒刑。」王翰冷笑道:「這可當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了。」
但看古來歌舞地,惟有黃昏鳥雀悲。
劉希夷便抱起琵琶,叮咚彈了幾下,應《清平調》唱道:
來俊臣道:「退下九*九*藏*書,快些退下。王公子,失敬,失敬。」忙走下堂來,親自為王翰正好衣衫,笑道,「這可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王公子,我早聽過你的名字。」
王翰被單獨關押在一間小囚室中,完全是死刑犯的待遇。他心中明白,這是敬暉怕他向旁人泄露被殺的車三是假的,刻意將他與周圍隔離起來。他忍無可忍之時也大吵大鬧,然而獄卒既不打他,也不罵他,可就是不跟他說一句話,手足的戒具也絕不鬆開。可這種無人理睬的日子反倒更令王翰害怕,一想到不知道要被關到什麼時候,心愛的女人近在咫尺卻不得相見,不禁心生恐懼。又想到劉希夷詩中「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以及「宛轉娥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之句,花開花落,時光擲人,昔日紅顏美女,今成半死白媼,更覺悲涼。
兩人各懷心事,放懷暢飲。劉希夷酒量極大,素有海量之稱,王翰先醉得不省人事,劉希夷當即叫僕人進來,抬他上床安置,又自行飲過一巡,這才自己慢慢踱回院中歇息。
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王翰回到惠訓坊家中時幾近夜禁,家奴鄭元早已經趕回來等候,他也沒有心思多理會,隨意吃了些東西填飽肚子,坐在樓上面朝洛河發獃。
王翰驚道:「做什麼?」差役笑道:「來這裏的犯人都要剝下衣衫,裸體受審,裸體受刑,不分男女,不論官階。」
光祿池台開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
來俊臣雖然跋扈不可一世,但官秩上只是五品京縣縣令,連紫袍都還沒有穿上。敬暉卻是三品大員,堂堂神都洛陽的最高長官,在行政職務上正是來俊臣的頂頭上司。按照唐朝制度,洛陽令見到洛州長史,應行參見禮。只是這位下屬來頭駭人、手段陰狠,背後直接有女皇撐腰,素來不依律條章法辦事,看誰不順眼抑或是揣測女皇看誰不順眼就要千方百計地刑訊成冤、予以剷除,上司也不得不敬畏三分,連聲道:「不敢,不敢。」
一曲唱畢,琵琶樂嘎然而止,室中久久無聲。好半晌王翰才擊掌贊道:「好詩!好詩!」劉希夷道:「當年我與她初逢在洛陽城東,正是桃花盛開的季節,如今二十年過去……」深深嘆息一聲,再也說不下去。又道,「『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這句,我覺得有些不妥,王郎以為如何?」
劉希夷笑九*九*藏*書道:「我新作了一首《代悲白頭吟》,正好吟唱出來,請王郎指點。」王翰大喜過望,白日的鬱悶之氣一掃而光,忙道:「正要聆聽受教。」
來俊臣道:「那好,來某還要邀請幾位別的朋友,時間就定在三日後的晚上吧。到時我會預先派人來接公子。」王翰道:「好。」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
來俊臣遂領著王翰出來州府,笑道:「王公子剛到洛陽不過幾天,如何得罪了敬長史?」
早有差役搶上前來,服侍來俊臣上馬,一行數十人絕塵而去。王翰心道:「這來俊臣出門身邊帶這麼多人,一定是因為仇家太多,所以時時刻刻有所提防。若真要強行從他手中救人,怕是比登天還難了。」一想到三日後終於可以堂而皇之地見到王羽仙,不免心中「怦怦」直跳。
劉希夷聞聲趕出來問道:「出了什麼事?他們是什麼人?為何要捉拿王郎?」王翰道:「他們是州府的官差,我沒事,先生不必擔心。」
喧鬧了一整天的天津橋終於安靜了下來,陷入難得的沉寂中。因為夜禁的緣故,這座線條優美的石橋上甚至看不到別處常見的橋上情侶、月下依偎的情形,只有月光溶溶,無聲地滿地流泄。
王翰只得不再反抗,差役重新執住他,又去解他衣衫。王翰掙扎叫道:「我不是犯人,放手,快些放手。」
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王翰道:「嗯,我也覺得『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一句多少有些近似語讖,尚待商榷。西晉潘岳《金谷集作詩》中有『白首同所歸』一句,後來果然與好友石崇同日被殺。」他才剛剛去過毓德坊,從石崇舊跡鬥富台前經過兩次,印象深刻,此刻聽到不免有所感懷。
回到惠訓坊家中,王之渙、俱霜、胥震竟然都在,王翰大出意料之外,也很是感動。
這首詩並非王翰本人所作,是當今尚書監丞宋之問的大作,屬對精密,音調諧和,而這位宋之問正是劉希夷的舅舅。王翰一聽這話,立即知道是隔壁鄰居到了,忙去開門。果見劉希夷抱著琵琶站在門前,笑道:「劉某特意遣開僕人,冒昧上樓,希望沒有打擾王郎雅興。」王翰道:「哪有什麼雅興?快些進來。先生請坐,我這就叫人送些酒菜來,許久不聞先生琵琶仙樂,今日正好一飽耳福。」
如此過了數日,忽有差役持牌將王翰提出大獄,押來大堂。卻見堂前敬暉正與九-九-藏-書來俊臣執手交談。敬暉見王翰帶到,慌忙命人去了手足間枷鎖,將入獄時從他身上搜走的私人物品如數奉還,又歉然道:「王公子,抱歉了,原來是一場誤會。來公,人在這裏,你這就接走吧。」來俊臣笑道:「來某可是欠了敬長史一個人情。」
差役笑道:「進了這裏,不是犯人也是犯人。公子還是老實些,別說你,多少王公大臣也是如此待遇呢。當今宰相魏元忠魏相公當初任御史中丞,來到這裏還不是一樣被脫|光衣服,由人拽著雙腿在地上拖來拖去?」
王翰自幼練習劍術,武藝不弱,聞言本能地回肘反擊,甩開了差役。來俊臣道:「原來郎君會武藝。」拍了拍手,西側暗門閃出一隊黑衣甲士,手中持著角弓弩。領頭的是個魁梧的戎裝漢子,一揮手,甲士齊齊拉箭上弦,手扣扳機,箭頭對準王翰。洛陽縣衙公堂上竟伏有弓弩手,且持的裝備軍隊單兵的強弩,實在令人驚奇。
王之渙道:「呀,你回來了。」王翰道:「是啊,你們什麼時候到的?」王之渙道:「昨日才到。我們聽說你被洛州長史派人帶走就再也沒有回來,幾次到州府打探,都被人趕了出來。我還正盼望狄郊快點到洛陽,好讓他去找他伯父狄相公救你呢。」
洛陽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
又聽見劉希夷續唱道:
次日一早,王翰宿酒未醒,便被人強行從床上拉起來。他勉強睜開眼睛,見是幾名官府差役,心中已然明白過來,問道:「你們是洛州長史派來的吧?」領頭差役道:「不錯。敬長史有事請公子到州府走一趟,這就請吧。」
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
敬暉道:「這麼說,你是不肯認罪了?你敢否認你沒有站在樓上窗口眺望皇宮?」王翰一時無言以對,他家後窗正對的就是東城,東城西面緊挨皇宮,人往窗邊一站,不想看也全看到了,只是黑漆漆的一片,他又能看見什麼?不過是皇宮中燈光格外亮、人影格外多而已。
這男子正是令天下人聞名色變的酷吏來俊臣,他受當今女皇武則天寵信,在朝中不可一世,平日僚屬均以「來卿」、「來公」稱呼,王翰當面稱呼他名字,可謂無禮之極。他也不動怒,微笑著點頭道:「正是來某。這就請郎君到縣衙走一趟吧。」命差役扯了王翰來到公堂,問道,「郎君尊姓大名?為何鬼鬼祟祟地打探來某之事?」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