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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洛州無影 第三節

第七章 洛州無影

第三節

王翰只覺得手足發麻,全身如墜寒潭之中。數日前的晚上他還跟這個人一起把酒言歡,怎麼轉瞬間說去就去了呢?眼前的一切隱隱約約給他一種虛幻的不真實感,他感覺自己腳下變得輕飄虛浮起來,不知怎地就軟倒坐在地上,任憑淚水緩緩流淌過臉頰。有人將他扶起來拉到一旁坐下,在他耳邊說話,他也木然沒有任何反應,人整個都變得空洞了。
王翰道:「我與令甥相交不長,卻是一見如故,請允許我在他靈前祭奠一番,以慰故人之情。」宋之悌道:「多謝盛意,只是靈堂未成,頗見倉促寒陋。」領著二人來到靈堂中。
王翰根本沒有往這方面多想,哪怕因為假車三一事被敬暉逮捕下獄多日,經狄郊提醒,才悚然而悟,道:「這件事非同小可,萬一……萬一……老狄,不如這就去找一趟你伯父吧,你上次來洛陽就沒有登門拜訪,已是失了禮數。」狄郊也顧不上姨母不準自己與伯父來往的禁令,道:「好。」當下留下王之渙在家中照看劉希夷後事,自己跟王翰一道雇了車馬往城南而來。
王翰隱約覺得有事情不對頭,忙道,「這件事回頭再說。」打發走了夥計,轉頭道:「王將軍,此地不宜多留,你可有什麼打算?」王孝傑道:「我預備西去吐蕃,不過不是去為吐蕃人效力,而是勸贊普盡量跟我們中原和睦相處。」王翰也聽說過他容貌與贊普墀都松贊父親酷似的事,便道:「如此甚好,將軍既有了容身之處,又可為兩國和平盡一分力量。將軍放心,月娘我自會替她贖身,好生安置。」
狄光昭將狄郊、王翰迎來書房,狄仁傑早已在此等候。他年近七旬,頭髮花白,背也有些佝僂。狄郊多年不見伯父,忽見他老邁至斯,不禁心有所感,上前行禮,叫了一聲「伯父」,已經是哽咽難言。
夥計道:「那位小娘子昨晚上就走了。當時正是夜禁,小人還特意告訴她不到清晨出不了溫柔坊,她理也不理,甩手就走了。」
狄仁傑又問道:「你們這次來洛陽所為何事?」狄郊道:「是為羽仙和辛漸而來。」當即詳細講述了關乎二人的事情。
王之渙道:「登高窺測宮內判一年徒刑,窺測殿中兩年徒刑,律令中確實有這樣一條規定。可你家窗口對的就是皇宮,能有的選么?居然還有人告發,這是故意要害你。」又嘆道:「昔日梁鴻登山眺望宮中,作《五噫歌》,結果被皇帝親自下詔追捕,與你今日情形倒有幾分異曲同工。」
王翰很是意外,道:「李湛奉旨押解辛漸母子進京,結果辛漸被人劫走,莫名失蹤,而今時隔多日,賀大娘人還在半路,他難道不怕女皇降罪么?」狄郊道:「嗯,李將軍稱賀大娘重病,經不起長途顛簸,只能時走時停。」
王翰聽他拿俱霜來威脅自己,料想她已經落入對方掌握,只得停步問道:「你想要怎樣?」那人解了他腰刀,道:「走!」押著王翰重新出來堂中。
王之渙道:「是,是,我正是這個意思。不過他們不是有意帶蘇貞來這裏,而是他們辦完事必須回來洛陽,順道而已。」王翰道:「嗯,有道理,這夥人應該是洛陽人,至少是在這裏居住生活。」
計議已定,遂匆忙趕回惠訓坊,卻發現宋之問剛剛派人運走了劉希夷的屍首。狄郊道:「驗屍的行人怎麼說?」王之渙道:「根本就沒有行人同來,而且一句話都沒問就直接搬人走了。」
阿陰氣急敗壞地奔到王翰面前,道:「王郎一表人才,如何做出這等下作事?蕭娘不肯見你,你就要強闖?」王翰冷冷道:「強闖又如何?這就請陰娘送我去見官吧。洛州州府就在溫柔坊斜對面,近得很。」
狄郊也追了過來,大有好奇之色。王孝傑四下看了一眼,道:「這裏不是說話之地,咱們找個安靜些的地方。」遂來到前面的溫柔客棧坐下。
離開狄府,狄郊道:「我伯父說得有道理,也許劫走辛漸的人當真是要救他。」王翰道:「這不可能。你想想看,辛漸是欽犯,劫他是死罪,願意冒這麼大風險出全力營救辛漸的人,應該只有我們和大風堂的人,或者是契丹室木等人,我們沒有做,大風堂的人當時都還被關在監獄里,那麼只剩了室木一種情況。可我們已經能夠確認那些人是來自洛陽,室木因而也可以排除,包括突厥、吐蕃人在內。我敢說,劫走辛漸的人一定是不懷好意,絕不是為了救他。」
王之渙也問道:「什麼人綁走了她?」王翰也不提洛州長史派人冒充車夫監視他之事,只道:「事情暫時還不清楚。不過你們放心,對方要對付的人是我,等我處理完羽仙的事,自會去換俱霜回來。」胥震瞪了王翰一眼,一甩手,恨恨出去了。
俱霜驚嘆道:「一下子就給她這麼多錢?翰哥哥,你是不是瘋了?」伸手抓起幾粒金砂,便欲揣入自己懷中。王翰道:「放下!」俱霜只得訕訕放下來,猶有不舍之意。
盧夫人臉有凄涼之色,道:「他終究是先我而去了。」
王之渙道:「還有辛漸被人劫走這件事,你記得當初老狄說過,那傳令兵士遇見假扮成醉漢的同夥,先叫道:『夜禁了。』有人答道:『軍爺當這裡是天子腳下么?太原的夜禁從來不過是擺擺樣子。』這對答不過是隨口之語,肯定不是事先編排好的。」
王之渙道:「可是你別忘了,璇璣圖原本是在李弄玉手中,辛漸幾次單獨跟她在一起,她鍾情于辛漸,說不定已經將秘密告訴了他,綁走辛漸的人也許根本不是為了百鍊鋼,而是為了璇璣圖。」
王翰道:「站住,俱霜人在哪裡?」梁笑笑道:「小的不知道。」
忽有客棧夥計端上來酒菜,狄郊道:「我們好像沒有點過這些。」夥計陪笑道:「這是小店送給幾位郎君的,不要錢。」狄郊和王翰均以為是客棧主人認出了王孝傑,不由得朝他望去。
狄郊道:「伯父的意思是,劫走辛漸的人或許是要救他?」狄仁傑道:「我也不能確定,也只能是一種推測吧。」又留二人吃飯,狄郊知道王翰尚惦記劉希夷後事,便辭謝道:「伯父身子不好,還是下次吧。」狄仁傑道:「也好。」又叮囑二人切記不可再插手真假車三一事,這才叫進三子狄光昭,命他送客出門。
王之渙道:「賀大娘當真傷得如此之重么?你不是說她其實已無大礙,只需調養,辛漸的傷勢遠比她重么?」狄郊道:「這件事……嗯,我猜是李將軍有意拖延。而今朝廷軍隊屢屢敗於契丹,李楷固是契丹第一勇士,其部最彪悍善戰,損傷官兵最多,朝廷上下恨其入骨。這樣的情形,賀大娘到了洛陽還活得成么?她人一到這裏,必然被當眾殘酷處死,首級也要被送往河北前線向契丹示眾。」
俱霜喜笑顏開,忙奔進內室,再出來時,果真成了一個模樣清俊的小廝。王翰不由得想九*九*藏*書起了那一對機智伶俐的僕僮田睿、田智來,田睿當日被武延秀酷刑殘害,容貌盡毀,左眼珠也被挖出,有一日他照看鐵鏡,不能忍受自己的醜陋模樣,終於上吊自殺。田智懇請將兄長靈柩運回鄉里。王翰遂還他平民身份,讓他護送兄長屍首還鄉安葬,也不知道田智一切是否順利。
王翰道:「這情形跟當初蘇貞丈夫韋月將賣她到宜紅院差不多。」王之渙道:「不過後來韋月將又重新回去宜紅院尋找過蘇貞一次,你還記得這件事么?」
劉希夷寧可接受王翰的資助,也不願意與有權有勢的宋家親戚們來往,可見與舅舅們的矛盾非同一般,居然會為了救他去向宋之問低頭,王翰既意外又感動。
王之渙很是著急,問道:「是來俊臣么?不過他綁走俱霜做什麼?」王翰搖搖頭,道:「這事說來話長,回頭再細說。老狄,你不是同羽林衛李將軍一道么?你人到了洛陽,賀大娘是不是也該到了?」狄郊道:「放心,目下賀大娘還滯留在蒲州。」
她明明貪戀金砂,卻非要強擺出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王翰愈發覺得有鬼。他見不到蘇貞本人,就無從問清是誰救了她,更無法追查到辛漸的下落,心道:「為了辛漸,我今晚非見到蘇貞不可。」向俱霜使個眼色。
過了片刻,阿陰一搖一擺地出來,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金砂,這才道:「抱歉了,蕭娘已有約客,今晚不能會見王郎。不過我這裏還有秋娘、月娘,都是這洛陽城中數一數二的女子,我這就叫她們出來伺候王郎。」王翰道:「不必了,我聽說蕭娘臉上銅面神奇,很是好奇,特意想來見見她。既然蕭娘已有約客,我也不好打擾,不過連見一面的時間都沒有么?我這金砂難道連一面都買不到么?陰娘不妨再考慮考慮。」
王翰道:「盧夫人見召,有事么?」婢女道:「是為劉郎的事。」二人聽說跟劉希夷有關,遂跟著婢女來到一處小別院。一名四十余歲的婦人正佇立樹下等候,不過與常見的雍容華貴的外命婦不同的是,那婦人一身道袍,不施任何脂粉,素淡得倒像是尋常百姓家的女子。
狄仁傑聞言微微一愣,隨即揮手命隨從和兒子均退出書房,只留下狄郊、王翰二人,這才肅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王翰當即說了來到洛陽當日偶然發現被斬首的車三並非是真車三的事,又說了洛州長史敬暉還因此逮自己下獄。狄仁傑聽完經過,重重一拍桌子,道:「胡鬧,真是胡鬧。」狄郊道:「車三有模摹他人筆跡的本領,怕是敬長史要利用這一點。」
狄郊問道:「昨晚是誰送劉先生回來的?」老僕道:「是劉先生的六舅父。」六舅父是宋之悌,武藝高強,驍勇過人。
王之渙這才想起來藉助在這裏的劉希夷也在為王翰被捉一事奔走,忙道:「劉先生一直恨為你擔心,一大早趕去求他舅父宋之問出面救你了。」
王之渙忙向胥震使了個眼色,胥震便道:「走吧,人家不願意我們聽,何必再賴在這裏?」上前拉了俱霜出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忽聽得有人在道:「劉先生是不是醉酒而死,是被人害死的。」王翰陡然驚醒,「噔」地站起來,上前問道:「老狄,你……你說劉先生是被人害死的?」
王翰當即會意,王孝傑是敗軍之將,活著回來只會被武則天下令處斬,說不定還會牽累親朋好友,戰死沙場卻有朝廷追贈的爵位,可以遺澤眷屬子孫,「死」是他目下唯一的選擇。只是他既已經是個「死人」,為何又要冒險回來神都洛陽呢?
王翰道:「咱們先繼續說完,你是說這夥人雖然搶到了璇璣圖,可並不知道其中的秘密,而蘇貞是武功蘇氏後人,曾聽祖輩說過璇璣圖的事,這夥人不知道怎麼知道了,所以才救了她出來,問到了秘密,抑或發現她根本就不知情,所以將她帶來洛陽賣做娼妓?」
王之渙道:「我這次路過蒲州,特意擠出一點時間去鹽池看她,可聽說她已經被神秘人救走。如今在神都再出現這麼一個銅面蕭娘,應該不是巧合。阿翰,我腿斷了,不能前去驗證,趁夜禁還沒有開始,你往溫柔坊走一趟,看看那娼女是不是。」
王翰搶上前去,拉起劉希夷的手,那隻數日前還彈奏出泠泠仙音的手卻早已經僵直,沒有半分熱氣。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就此消逝,面前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屍體,還有帶給周圍人得嚴寒般的冰冷情感。
王翰道:「嗯,雖然聽起來有些離譜,不過分析得也有幾分道理,要是老狄人也在這裏就好了。既然可能跟辛漸有關,我無論如何要去一趟。之渙,還有一件事,關於俱霜、胥震二人的身世來歷,你可有問過他們?」王之渙道:「試探問過,可他們不肯說。」
王之渙道:「這就是了。老狄,劉先生若真是他殺,我和胥震、老僕三個嫌疑最大,宋氏兄弟知道了焉能罷休?」狄郊道:「嗯,劉先生屍表徵象不明顯,看起來確實像自然死亡,不過……」一時遲疑難定,轉頭問道,「阿翰,你跟劉先生關係最近,可知道他在洛陽有什麼仇家?」
俱霜奇道:「你看出我是女的了么?」梁笑笑道:「是,小娘子眉清目秀,怎麼看都不像是男子。」俱霜道:「呀,我居然裝扮得這麼差勁,連車夫都能看出來。」王翰道:「走吧,你只要自己拿自己當男子,沒人會多問你的。」
王翰道:「喂!」朝堂后打個手勢,俱霜問道:「做什麼?」王翰又使了個眼色。俱霜道:「啊,你是說那裡有人在偷看我們?」忙奔過去掀開帘子,卻已是空無一人。王翰見她遠不及田睿、田智機智,不由得浩嘆不止。
胥震冷笑道:「而今洛陽宮室可比當年的漢宮富麗堂皇多了,有人敢作《五噫歌》么?哼,那姓武的老賤人……」他素來沉默少言,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譏誚之語,不免令人驚奇,尤其他敢稱呼宮中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皇帝為「老賤人」,更令人刮目相看。俱霜慌忙打斷了他,道:「想不到居然是來俊臣救了翰哥哥。」
俱霜道:「詩人都是這樣瘋瘋癲癲么?噢,當然翰哥哥和之渙哥哥除外。之渙哥哥,我想到南市去一趟,那裡有許多舊朋友。」王之渙道:「不成!李將軍之前交代過,不准你們兩個回到洛陽,我偷偷帶你們來,已經是冒了風險。萬一你出門遇到那個謝瑤環什麼的,神仙也救不了你。」
那婦人問道:「郎君貴姓?」王翰道:「姓王。」婦人道:「請王郎到客廳少坐。」迎王翰進來堂中坐下,自稱姓陰。又道,「我們碧落館的娘子個個才貌雙全,身價不菲,想來郎君是知道的。」王翰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袋金砂倒在桌上,問道:「這些夠么?」阿陰立即笑容滿面,笑道:「夠,夠,太夠了。王郎稍候,我九*九*藏*書這就去叫蕭娘出來。」
梁笑笑嘿嘿一聲,道:「郎君果然聰明過人,佩服,佩服。不過小的只是奉命行事,抱歉了。既被郎君識破,小的也只好就此告辭了。」
阿陰望著金砂,又回頭往堂后看了一眼,遲疑半晌,還是搖頭道:「不行,蕭娘不願意見王郎,我也沒有法子。」
碧落館跟平日常見燈紅酒綠的青樓不大一樣,它外表看起來不過是一處大戶的宅邸,大門虛掩,燈火朦朧,進來后也沒有一堆娼女迎上來。也就是說,這裏的娼女不多,卻都是身價不凡的女子。
俱霜又軟語去求王翰。王翰披枷戴鎖地被關在牢中多日,坐不能坐直,卧不得卧平,人疲累不堪,又臟又臭,正要沐浴歇息,被纏不過,只得答應道:「要去可以,得有之渙陪著。」俱霜笑道:「那是自然。」不待王之渙應承,上前拉住他便往外走,回頭見胥震一動不動,叫道,「喂,走啊。」胥震遲疑了一下,儘管很不情願,但還是跟著出去了。
王孝傑知道他是天下第一巨富,經濟上有此能耐,答應了的事也一定會做到,當即起身拜謝,道:「王某就此告辭。」
王翰顫聲問道:「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王之渙道:「昨日傍晚你剛走不久,有人送劉先生回來,當時他已經醉得不省人事。家裡的老僕和胥震都忙著在照顧我,所以只讓人將他抱上床,沒有多理會。今日一早,老僕進房打掃,才發現先生他已經……已經……」一時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王翰道:「呀,對呀,這是很重要的一個細節,我們之前竟然完全沒有留意到。只有京師才實行嚴格的夜禁制度,這些人也一定是來自洛陽,所以才說什麼太原的夜禁不過是做做樣子。」
王之渙道:「這麼說,是敬暉派人綁走了俱霜?」王翰點點頭,道:「敬暉的目的無非是要讓我閉口,不要亂說。我雖然也好奇他冒險換出車三的原因,可眼下事情太多,我的心思全在營救羽仙和找到辛漸上,哪有工夫去理會假車三還是真車三,這件事少不得要先放一放了。」
王翰趁機舉步朝堂後走去,剛走出檐廊,忽從旁側閃出一人。王翰早有警覺,不待那人近身,回身一腳踢中其腹部。那人慘叫一聲,仰天摔倒在地上。
送走王孝傑,狄郊望著他背影,搖了搖頭,道:「他冒險回來神都,不為妻子兒女,而是為一名娼女,當真令人咋舌。」王翰道:「正好我們去會會這月娘,看到底是如何得千嬌百媚,才能將王將軍迷成這樣。」
狄郊正站在床前勘驗屍首,點點頭,道:「劉先生口鼻扁平,周圍表皮有輕微擦傷,皮內、皮下出血,很像是有人用手捂住他口鼻,導致他窒息而死。」
王翰便依言來到客棧,要了三個房間,梁笑笑聽說有一間是專門給自己住,感激涕零,道:「郎君實在是個好人。」王翰便命他去卸下馬匹,吃點東西,自行歇息,將俱霜叫進房中,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怎麼會知道璇璣圖?我要聽實話。」
幾人出來別院,胥震已經忍耐很久,終於問道:「俱霜人呢?」王翰這才想起來還沒有向眾人交代俱霜失蹤一事,只得道:「抱歉,俱霜被人綁走了。」胥震大驚道:「什麼?」
話音未落,背後已有人悄然貼近,挺出一柄匕首抵住他后心。王翰還要去拔腰刀,那人低聲道:「不想外面那女的死就別抵擋出聲。」
俱霜道:「璇璣圖?是宮中的那幅璇璣圖么?你們怎麼會知道?」王之渙大是驚訝,道:「啊,霜妹也知道璇璣圖?你聽起來像是個知情者,是怎麼知道的?」俱霜支吾道:「這個……嗯,就是無意中聽人說的。」
王翰道:「這麼說她一夜沒有回來,又能去哪裡?」一旁梁笑笑忽插口道:「會不會又回去了碧落館?」王翰道:「你怎麼會知道?」梁笑笑陪笑道:「小的不過是瞎猜的。」
狄郊道:「會不會是李弄玉的手下做的呢?她對辛漸鍾情,本身就與朝廷做對,根本不顧忌什麼死罪不死罪的。」
狄仁傑道:「反信案由御史中丞宋相公審結,後來刑部又複審過,而今已經結案,車三等犯人均已伏誅,還有什麼不妥么?」狄郊道:「這件案子還沒有完結,車三沒有死。」
王翰道:「辛漸可有下落?」王之渙搖頭道:「石沉大海,我們走的時候依然沒有消息。你可有見到羽仙?」王翰搖了搖頭,大致說來洛陽后的情形,不過因為俱霜、胥震在場,沒有提假車三一事。
狄仁傑城中住宅位於長夏門西的尚賢坊,在惠訓坊正南方,隔有五個坊區。狄府隔壁鄰居就是建安王武攸宜,也就是目前征討契丹的武周大軍統帥。王翰和狄郊經過建安王府,正遇到大批侍從、婢女護著一名中年婦人出來。那婦人三十余歲,氣質雍容,華貴飄逸。
狄仁傑道:「嗯。這件事還有旁人知道么?」王翰道:「沒有,狄郊和之渙也是剛剛才知道。」狄仁傑道:「敬暉位高權重,又極得聖上信任,他要是決心做些壞事,還真不好辦。這樣,你們提到的秋官侍郎張柬之恰好是我門生,這件事交給我來處置,你們不要再理會。」狄郊道:「是。」
夥計卻對王翰笑道:「郎君嘗嘗看,合不合口味,不滿意的話還可以再換。」王翰道:「你認得我是誰?」夥計道:「郎君昨晚不是來小店住過一夜么?」王翰道:「是啊,可我也沒有報姓名,用的是同伴俱霜的名字。」夥計道:「郎君這樣的貴人何須報姓名!不過小的還是想知道郎君到底是誰?」
俱霜這次極是機靈,立即上前扯住阿陰臂膀,笑道:「陰娘何須如此?我家阿郎又不是要對蕭娘怎樣……」
王翰道:「他們兩個肯定不是壞人,要不然當初也不會在蒲州冒充制使營救我們。不過他們可是羽林將軍李湛強安在我們身邊的,李湛什麼來頭你也知道,這件事還是要問清楚才好。這樣,我們今晚將他二人分開,我這就帶著胥震去溫柔坊,留下俱霜照顧你,你趁機盤問她的來歷。」王之渙道:「好。」
婢女道:「這就是盧夫人。」盧夫人道:「多謝王公子一直以來收留照顧劉郎。」王翰道:「盧夫人認得我么?」盧夫人道:「我聽劉郎幾次提過公子。請進來坐。」
王之渙又道:「如果是有人偷偷翻牆進來加害劉先生,他呼吸不暢,一定會驚醒反抗,弄出聲響來。我恰好就住在他隔壁房間,因腿痛一夜未能睡著,根本沒有聽見任何動靜。」
原來宋之問身材高大,儀錶堂堂,文章華美,有雄辯口才,又懂得傾心獻媚,正是武則天喜愛的那一類。他甚至主動獻詩,表示願意當女皇的面首。可惜偏偏有口臭的毛病,只能入得朝堂,上不了武則天的床第,他便大肆巴結武則天寵愛的面首張昌宗、張易之兄弟,甚至為二人手捧read•99csw•com溺器,成為洛陽轟動一時的笑柄。
俱霜忽然插口道:「哥哥們說的蘇貞是誰我不知道,不過翰哥哥的推測沒有道理,如果有人真心想救她,為何又讓她出來做娼妓呢?」王之渙道:「這正是我下面要說的。阿翰,你想想看,蘇貞是個柔弱女子,遭遇凄慘,一直以來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把握,有人冒著風險救她,多半是因為她知道了什麼要緊的事。救她的人從她口中逼問到想知道的秘密后,便又將她賣為娼女。」
婦人一眼望見了王翰,特意頓下腳步,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片刻,這才扶著侍女上馬。狄郊問道:「你認得她么?」王翰道:「不認得。」他一眼看出這婦人是個淫|盪角色,大約是看到自己年輕英俊,所以刻意矚目,不願意多惹事,忙夾馬加緊離開。
狄郊也覺得有理,思慮過一回,才道:「看來只有期盼之渙的推測是對的,希望溫柔坊的銅面蕭娘就是蘇貞,也希望救她的跟劫走辛漸的是同一伙人。」王翰道:「嗯,我們先回去安排妥當劉先生的後事,然後再去碧落館走一趟。」
王翰道:「洛陽認得將軍相貌的人極多,將軍冒險回來到底是為什麼?」王孝傑吞吞吐吐地道:「王公子也是性情中人,我不敢隱瞞,我在碧落館有個相好,人稱月娘,是洛陽城中第一歌姬。我這次回來就是想看她一眼,哪知道碧落館中多了許多陌生人,我弄不清狀況,不敢輕易進去……」
王翰道:「午飯後我們去宋家看看。」匆匆吃過午飯,與狄郊騎馬趕去洛水北面的清化坊。
王翰便走到門前叫俱霜、胥震二人進來,說要帶胥震去溫柔坊。不料胥震一口拒絕道:「不,我不去。」王翰道:「為什麼不去?」胥震道:「就是不想去。」
王翰走出數步,才有名四十余歲的婦人從堂中迎出,問道:「郎君今日登門,要找哪位娘子?」不是如何熱情,卻也不見冷淡。王翰道:「銅面蕭娘。」
俱霜還在與阿陰和兩名青衣婢女糾纏,她很有幾分氣力,青衣婢女上前想拉開她,卻被她甩了個跟頭,忽見王翰被一名漢子持刀推了出來,知道事情不能成功,只得鬆了手。
狄郊見王翰神色有異,問道:「那人是誰?」王翰道:「王孝傑王將軍。」狄郊道:「你認錯人了吧?王孝傑已經在征討契丹時戰死,朝廷下了制書追贈其為夏官尚書,封耿國公。」王翰道:「真的是他!他想跟我們太原王氏聯族,征討吐蕃路過太原時還一起喝過酒呢。」打馬追上前去,叫道,「王將軍!」
俱霜忙道:「我去,我跟胥震換,我跟翰哥哥去,他留下照顧之渙哥哥。」王翰愕然道:「你是女子,怎能去青樓那種地方?」俱霜道:「我裝扮成男子,扮成翰哥哥的隨從不就完了?」
王翰道:「你是說李湛有意耽誤行程?」狄郊點頭道:「我猜他其實想暗中幫助賀大娘。他有皇命在身,不敢私縱賀大娘逃走,可路上耽誤幾天並不是什麼大事,拖上一陣子,或許朝廷對契丹戰事能有轉機,那麼賀大娘的危機也就相對減輕了。」
王翰重重看了她一眼,命道:「俱霜,你先和胥震出去看看大夫來了沒有。」俱霜道:「不,你是不想讓我聽你們的談話,我偏要聽。」王翰厲聲道:「你若再不聽話,我就立即派人送你回晉陽。」俱霜不屑地道:「瞎神氣什麼,說不定將來你還要求我呢。」
王之渙道:「這不大可能。昨晚劉先生被送回來后不久,老僕送大夫出去,閂了大門,之後再沒有人進來過。昨日湊巧姚元也沒有回來,因而家中只有我、胥震和老僕三人,老僕不必說,我這樣子也殺不了人,難道胥震會沒來由地去殺劉先生么?」胥震只冷冷站在一旁,一言不發,根本不屑做任何辯解。
清化坊位於皇宮正東面,這裡是左金吾衛的駐地。宋之問宅邸在清化坊東,王翰、狄郊二人趕到時,宋府上下正在忙著張掛喪布。王翰報了姓名,片刻后就有一高大魁梧的男子趕出來迎接,道:「二位公子有心,我是希夷六舅父宋之悌。」
俱霜忙道:「我不是故意要吵翰哥哥,是之渙哥哥讓我來叫你啊,他出事了。」
狄仁傑道:「據我所知,來縣令對王夫人極為愛慕敬重,羽仙既是王夫人的親妹妹,想來來縣令也不會對她怎樣。他派人接小姨子來洛陽,也許只是為了安慰王夫人的思親念鄉之情。若是他真有敵意,就不會出面從敬暉手中救出王公子了。」
王翰思索片刻,道:「如果這些人救走蘇貞為了璇璣圖,劫走辛漸又是為什麼呢?我們先前可都是一致認為是朝廷的對頭綁走了辛漸,目的是要從他身上逼問百鍊鋼的秘密。」
王翰道:「你是洛州敬長史的手下,對不對?你們以為綁走俱霜,就能要挾我么?」梁笑笑道:「小的職位卑微,無法回答郎君的話問。不過小的心想,自古以來都是禍從口出,只要郎君守口如瓶,俱霜娘子就不會有事。」王翰道:「好,我明白了。」
王翰道:「夫人不必客氣。」見桌上擺有兩張詩箋,順手拿起來一讀前兩句「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便知道是劉希夷那首新作《代悲白頭吟》。
狄郊道:「車三不過是個默默無名的道士,敬暉這般冒險偷梁換柱,也許是想利用車三仿人筆跡惟妙惟肖的本領。」王之渙道:「你是說敬暉又要跟之前淮陽王武延秀用假信陷害你和你伯父一樣,利用車三偽造假信來陷害朝中哪位大臣?」狄郊道:「應該是這樣的。」
王翰道:「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就白送這些酒菜,不怕我是騙子么?」夥計道:「昨日為郎君趕車的車夫可是堂堂洛州州府的兵曹,這是小的親眼所見,假不了。郎君,你到底是什麼人?」
引著二人進來堂中,室內極為素凈,只有簡單的桌椅,別無他物。盧夫人歉然道:「我入道修行已有數年,一直居住在此,簡陋慣了,只是怠慢了二位尊貴公子。」
狄郊問道:「昨晚送劉先生回惠訓坊的就是宋郎么?」宋之悌道:「正是。我親手抱了外甥下車,放他到床上,出來后因趕上夜禁,出不了坊門,在坊西客棧滯留了一夜,今日清晨才匆匆離開,哪知道……哪知道……唉……」
王翰立即醒悟,道:「呀,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說,從蒲州鹽池救走蘇貞的人就是在宜紅院殺死阿金那伙人?」王之渙道:「不錯,我正是這個意思。雖然韋月將是血洗宜紅院的首要嫌疑人,最終也被官府定為殺人兇手通緝,可我們都知道他一個人沒有那麼大能力在短短時間內一舉殺死宜紅院所有人而不被外面路人發覺,也就是說,是有一伙人搶在了韋月將前頭,先用酷刑逼迫阿金交出了璇璣圖……」
王翰道:「還請夫人轉告尊夫,儘管事沒有成行,還是多謝肯答應出面https://read.99csw.com相救。」盧夫人登時換了一副臉色,鄙夷地道:「公子以為我夫君是心甘情願救你么?他不過是貪圖劉郎這首……」瞟了一眼桌上的詩箋,忽覺得在外人面前議論自己丈夫終究不妥,便道:「總之,我是想替劉郎多謝公子。」王翰道:「區區小事,不值一提。」遂與狄郊告辭出來。
王之渙忙道:「決計不是!阿翰你可冤枉我了!我雖然關心蘇貞,可只是同情她的遭遇而已。辛漸卻是我們的兄弟,自從他被人劫走,我們哪個不是日日擔驚受怕,生怕等官府找到他時他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首,我怎麼會拿自己兄弟的生命來開玩笑?你看,辛漸被劫在先,蘇貞被救在後,時間上完全對得上。」
王翰見他神色鄭重,便依言坐在榻邊。王之渙道:「適才我們在南市聽人議論,說溫柔坊碧落館新來了一名奇異的女娼,人稱銅面蕭娘……」王翰頓時會意,道:「你不會認為她就是蘇貞吧?」
梁笑笑見身份已被識破,難以挽回,也不再否認,道:「郎君好眼力!不過小的以前當真是趕車的出身,自認為並無破綻,不知道郎君是如何識破的?」王翰道:「你早看出俱霜是女扮男裝,她今日失蹤,你卻能一口斷定她回去了碧落館,可見你已經知道我們昨晚在碧落館的經歷。這般好奇知事的車夫,我還從來沒有見過。」
溫柔坊位於南市西二街,在惠訓坊東南,僅隔兩個坊區,車馬瞬間即到。剛到碧落館前,便聽見夜鼓「咚咚」響起。車夫跌足道:「又不及回家了。」
出來靈堂,王翰低聲道:「你看出來了么?這宋之悌並不怎麼為外甥的死難過。」狄郊道:「嗯,劉先生輩分比他低,年紀卻比他大,想來自小感情就不和睦。不然為何先生寧可住你那裡也不來投奔宋氏兄弟?」
謎團一時也難以解開,又想到王羽仙尚在來俊臣手中,只覺得煩悶無比。一直到後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回來惠訓坊,將事情對王之渙說了,忍不住又喟嘆了一番。王翰和狄郊又往溫柔坊碧落館而來,未近門前,遠遠見到一名男子正在門前窺探徘徊。那人四十來歲,頭戴一頂雙耳胡帽,壓得老低。見到有人騎到來,那人便轉身欲走。王翰卻已經認出了他,一時驚得呆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翰笑道:「我不過是想見蕭娘一面而已,有你們這麼待客的么?」
王翰搖頭道:「劉先生借住在這裏,極少出門,他是個典型的書獃子,又對仕途沒有任何興趣,安貧樂道,詩酒自娛,能有什麼仇家?」狄郊道:「那就等宋氏兄弟和凶肆行人看過再說。」
次日醒來,外面已是日上三桿,竟然連晨鼓聲都沒有把王翰驚醒。出房一看,車夫梁笑笑正候在外面,迎上來道:「車馬已經備好了。」王翰問道:「俱霜人呢?」梁笑笑道:「一直沒有見到俱霜娘子出來,應該還在房中睡覺。」
一直等到正午過後,才見劉希夷心灰意冷地回來,似乎事情進行得並不順利。王翰忙迎出堂來道:「承蒙先生盛情,我已經平安回來。」劉希夷大叫一聲,驚喜地問道:「翰郎真的沒事了?」王翰笑道:「沒事了。」劉希夷道:「哎呀,那我得趕緊回去說清楚,不換了,不換了。」手舞足蹈,匆忙轉身出門。
狄郊道:「這位盧夫人似乎劉先生很看重,對自己那大名鼎鼎的丈夫反而不以為然。」王翰道:「宋之問詩是寫得不錯,只可惜人品實在有虧,想來盧夫人也是因此而看不起他。」
王翰搖頭道:「我可不去。就算她真是蘇貞又能怎樣?有人救了她不是更好么?咱們眼下這局面,辛漸失蹤,生死未卜,羽仙又落入來俊臣手中,我至今未能見到她一面,哪有精力顧得上蘇貞?」
狄仁傑道:「至於辛漸,希望他吉人自有天相吧。不過反過來想,有人將他劫走未必是一件壞事,若是他現在被押到洛陽,因為跟契丹大將李楷固有外甥舅之親,一樣要受株連處死。」
那人頭也不回,反而加快了腳步。王翰道:「將軍留步,不然我可就要大聲喊了。」那人停了下來,慢慢踱回來,嘆了口氣,叫道:「王公子,幸會。」王翰道:「王將軍,當真是你。你不是已經……」王孝傑道:「王公子說得極是,這世上已經沒有王孝傑這個人,他早死了。」
阿陰一呆,望了那持刀漢子一眼,忙道:「送官就不必了,王郎還是趕緊走吧。」王翰接過那漢子遞還的腰刀,道:「好,我還會再來的。」大踏步走出碧落館。俱霜慌忙收了金砂跟上去,問道:「沒有見到人,是么?」王翰道:「嗯,這裏很是蹊蹺。咱們先回去,等老狄人到了洛陽再說。」
俱霜見王翰盯著自己不放,面色一紅,問道:「很難看么?」王翰回過神來,道:「就這樣吧,快要夜禁了,趕緊出去雇輛車馬。」特意掛上腰刀,帶著俱霜乘車往溫柔坊而來。
王翰微微一驚,問道:「官兵可有從碧落館帶走什麼人?」夥計道:「沒有。官兵來的時候氣勢洶洶,但進去后不久就一股腦兒湧出來撤走了。小的猜裏面肯定正好有位來頭極大的客人,就像郎君這樣的。」
王之渙道:「嗯,我也是這麼想,我甚至懷疑在蒲州救走蘇貞和在太原綁走辛漸的根本就是同一伙人。」王翰道:「這怎麼可能?之渙,你是故意這麼說,好讓我替你跑一趟溫柔坊去驗證那銅面蕭娘到底是不是蘇貞,對吧?」
王翰忙趕下樓來,果見王之渙抱著腿倚靠在榻子上哼哼唧唧,胥震站在一旁,多少有些幸災樂禍的神色。王翰道:「請大夫了么?」俱霜道:「老僕已經出去去請了。」王之渙道:「我不礙事,不礙事。阿翰,你坐下,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那車夫喜出望外,道:「多謝郎君照顧。小的家在里仁坊,反正也來不及趕回去,小的就在這裏等郎君、娘子出來,明日再回去跟家裡招呼一聲。」
王翰冷笑道:「你在洛陽城中趕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竟然會不知道洛陽縣令和洛州長史的名字,這謊話未免編得太過了些。」
近來因朝廷對契丹作戰,民間騾、馬大量被徵用,洛陽城中車馬也不是十分好雇,王翰對那車夫道:「正好我來洛陽后還沒有置辦車馬,不如你先來我家當一陣子專用車夫,我加倍給錢就是,總比你四下奔波尋找主顧強。」又問了他名字,原來他姓梁名笑笑,名字頗為有趣。
忽見惠訓坊家中老僕飛奔趕來,叫道:「阿郎原來在這裏,倒教老奴好找。」王翰見他其喘吁吁,滿頭大汗,忙問道:「出了什麼事?」老僕道:「劉先生昨夜醉酒死了,王郎請阿郎快些回去。」
客棧的床板不但硬,且有一股子霉味,王翰這一夜自是耿耿難寐,他總在想今夜在碧落館所遇到的事。照情形看來,那銅面蕭娘必是蘇貞無疑,以https://read.99csw.com她的性格,淪為娼妓是迫不得已,斷然不會自己出來挑客,因而最先躲在堂中帘子后偷窺的人一定不是她,替她挑選客人的是帘子後面的那個人。他能面對整袋金砂毫不動心,必然不是碧落館的人。那麼他又是誰?他是因為認識王翰,還是在等待什麼特殊的人,所以才斷然拒絕蕭娘出來?
王翰心道:「我最了解王夫人為人,她自被迫嫁給來俊臣后,深以為恥,若不是擔心連累親人,只怕早已自殺。她素來最愛惜羽仙,怎麼會為了一點思念就將妹妹與來俊臣扯上呢?」但對方既是狄郊長輩,又是當朝宰相,不便公然反駁,只得道:「狄相公說的極是。」
盧夫人道:「聽說王公子新近遭了官司,想來已經無礙。劉郎昨日來到宋家,懇求我夫君出面救你,我夫君本已答應。唉,若是早知道王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劉郎又何須苦苦哀求……」王翰忙道:「劉先生仗義相助,王翰十分感激。只可惜昨日還來不及說一個謝字,劉郎又匆匆出門,今日再見,竟是……竟是……」一時悲慟,難以說下去。
王翰沉吟片刻,將梁笑笑叫到門外,問道:「你是來縣令派來的,還是敬長史派來的?」梁笑笑道:「什麼來縣令、敬長史的,小的不知道郎君在說什麼。」
按照慣例,死者無論什麼原因死亡,若是臨死前沒有緦麻以上親屬在場,均需要官府派人檢驗屍首后才能下葬。宋之問如此倉促將外甥屍首抬走,不合常理,難免令人起疑。
王翰便命老僕燒了熱水,泡完澡直接上床睡了。到傍晚時,忽又有人將他從床上拉了起來。王翰懵懵懂懂,本能地反應道:「一定又是敬暉,他迫於來俊臣的壓力不得不放了我,但隱患未除,又派人來向我下手,這次可不會只關著我了,一定會殺了我滅口。」哪知道眼睛一睜開,卻是俱霜,不由得很是生氣,道:「我已經好多天沒有躺下過了,你就不能安生些,讓我好好睡個覺?」
車夫梁笑笑正倚靠在馬車上打盹,見王翰剛進去不久即又出來,很是驚異,卻也不多問,只道:「坊門已經關閉了。前面有家溫柔客棧,郎君可以到那裡講究一晚,明日一早夜禁解除再回去。」
靈堂才剛剛開始搭建,只有一方靈柩,幾條白布。王翰頗為感傷,在靈前拜了三拜,見宋之悌正為後事忙得不可開交,不斷有僕人來請示各種事宜,只得就此告辭。宋之悌歉然道:「我兄長被剛剛被聖上召去了宮中,家裡只有我一人,實在忙不過來,怠慢了。來人,送客。」王翰道:「不必,我二人自己出去便是。」
狄仁傑呵呵笑道:「好,好,郊兒這般大了。這位是……」狄郊慌忙引見王翰。狄仁傑道:「王公子,我久聞你的大名。還真要多謝你和你的同伴,如果不是你們幾個幫忙查出真相,上次那件反信案可真不知道會如何收場。」王翰道:「狄相公何須客氣,本是份內之事。今日冒昧拜訪,正是為反信案一事。」
王翰聞言一驚,道:「他出了什麼事?」俱霜道:「我們在逛南市時有人偷他錢袋,他死命去追,結果被石頭絆了一下,摔壞了腿。」
王翰見天色不早,再耽擱坊門就該關閉了,便答應道:「那好,你去換身男子的衣服。」
剛到門邊,忽有一名婢女奔過來叫道:「郎君請留步,我家盧夫人想請二位到別院坐一坐。」王翰道:「盧夫人?是哪位盧夫人?」婢女道:「尚書監丞宋相公的夫人。」王翰與狄郊交歡一下眼色,均心下起疑,不知道宋之問夫人找他二人何事。
王翰道:「你忘記了么?李弄玉已經承認是她害了大風堂、害了辛漸,她肯定是李唐皇族身份,所以阿史那獻才肯對她下跪。李湛當日在場,肯定也看出了這一點,你認為他會輕易放過她么?李弄玉如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她哪裡還有能力來救辛漸?再說辛漸已經知道她是害慘大風堂的罪魁禍首,決不會領她的情,她不是不知道這一點。」
王翰極是震驚,追問道:「你是說劉先生死了?怎麼會?」也不及細問究竟,匆忙奔回家中,來到別院劉希夷卧房。卻見他仰面躺在床上,臉色微紅,有醺醉之態,有些扭曲變形,卻是相當平靜,仿若只是熟睡一般。王之渙正扶著胥震,凄然站在一旁。
俱霜道:「不說可以嗎?」王翰道:「不可以。」俱霜道:「那我也不想說。」王翰道:「那好,你明日和胥震一道回晉陽去。」俱霜道:「不,我要留下來幫你。」王翰道:「你幫我?」俱霜道:「嗯,我在這裏長大,大致也有一些朋友,你想知道什麼事,你說出來,我包管幫你打聽到。」王翰道:「我想知道羽仙好不好,想知道辛漸的下落,你能打聽到么?還幫我。明日一早就送你走,不準再拖延。」俱霜賭氣道:「走就走。」摔門出去了。
湊巧狄仁傑因病沒有上朝,聽聞幼侄狄郊求見,大是意外,忙命三子狄光昭出迎。狄仁傑總共有三子,長子光嗣在朝中任戶部郎中,次子光遠在外地任州司馬,三子光昭任員外郎。當初武則天讓狄仁傑推薦員外郎人選,狄仁傑毫不猶豫推薦了第三子,被武則天認為是舉賢不避親的典範。
王翰便走到隔壁房前,敲門道:「咱們該走了,要睡回家再睡。」不見動靜,一推門就開了,床上空無一人,被子也疊得整整齊齊。王翰道:「我昨晚說要送她回晉陽,她竟然生氣走了。」忙下樓問夥計。
王之渙道:「可這件事你不覺得相當蹊蹺么?蘇貞身上又能有什麼東西值得神秘人冒著被官府追捕的危險去營救呢?為什麼她陷在蒲州青樓時沒有人救她?」王翰道:「她被自己的丈夫戴上面具悄悄賣入青樓,也許想救她的人不知道罷了。」
狄郊道:「可別忘記了裏面有一位能驚走洛州州府兵曹參軍梁笑笑的大人物。」王翰道:「嗯,正好也去看看是何方神聖。」
王翰道:「可李湛不是跟姓武的一夥子么?他跟武承嗣私交最好。」狄郊道:「嗯,不過我一路觀察,李將軍這個人還真跟武承嗣、武延秀等不大一樣,精明幹練,軍紀嚴明,一路約束部下不得驚擾地方,以他的身份,能做到這些已是十分難得。對了,我星夜趕來洛陽,是因為發現了辛漸被劫的一些線索,那些人很可能是……」
王之渙道:「很可能是來自洛陽,對不對?我們已經發現了。阿翰,你昨晚夜探碧落館的情形如何?」王翰嘆了口氣,大致說了昨夜的遭遇,連來洛陽當日遇見秋官侍郎張柬之和洛州長史敬暉處斬假車三的事也說了。
王翰這才明白夥計為何要百般奉承自己,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問道:「你怎麼知道車夫是洛州州府的兵曹參軍?你認得他么?」夥計道:「原先不認得。今早公子走了后,他立即召來許多官兵,把碧落館圍了,小的去看熱鬧,聽一個當兵的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