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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女子心計 第一節

第九章 女子心計

第一節

李昭德已經被收獄,由監察御史嚴善思負責審問,他倒也坦然,不等用刑就主動招承了多年前確實曾經收過契丹孫萬榮的巨額賄賂。按照唐律規定,受財枉法屬於坐贓罪,按財物多少計罪,最高判三年徒刑。然李昭德受賄后又為孫萬榮奏請官職,按律在坐贓罪要再加二等,即死刑。他既主動認罪,嚴善思也依法判刑,定為絞刑。
衛士叢中閃出一名宦官,上前遞過來一枚左符,道:「請宋相公勘驗。」宋璟解下腰間玉袋,掏出龜符,見與左符契合,不敢怠慢,忙帶了隨從往皇宮趕去。
眾人聞言均大吃一驚,宋璟、王翰等人的驚訝甚至還在來俊臣本人之上。只有狄郊心道:「看來我所料不錯,衛遂忠投靠了武承嗣,又說動武承嗣去女皇面前告發了來俊臣。」
來俊臣被帶上公堂,自然竭力否認那些書信是他所寫,稱是有人仿冒他筆跡栽贓陷害,跟之前宋璟審理過的狄郊反信案並無二樣。更離奇的是,他還稱那告發監察御史李昭德受賄的奏表也並非他所作。
一名差役道:「確實如來縣令所言,每日只有兩名侍女按時進去服侍夫人。」狄郊卻記得這裏不是上次來過的王蠙珠房間,一時也想不明白來俊臣到底有何詭計。
宋璟道:「不錯,正是因為這幾封與契丹孫萬榮通謀的信件,才促使聖上下決心處置來俊臣。」狄郊道:「可這信明顯有蹊蹺之處。來俊臣惡事做盡,仇人遍天下,多少人盼著他出錯露出破綻來,好置他于死地,然而他前幾番被人彈劾降職也只是因為貪污受賄之事敗露,沒什麼重罪。他為人謹慎,做事周全,明知道無數人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怎麼可能在自己的宅邸中留下如此重要的信件,還被嚴御史搜了出來?」
來俊臣聞訊趕出來迎接,乾笑道:「宋相公來得好早!聽說昨晚皇城台獄中有囚犯被殺,來某還以為宋相公忙得焦頭爛額,來不了毓德坊了。」言語中大有幸災樂禍之意。也難怪如此,他的死對頭李昭德正好昨夜當值,難免落下玩忽職守的罪名,即使不被人彈劾,也要自己上書請罪,丟官罷職肯定是免不了了。
來俊臣神色登時一變,問道:「宋相公,這是要做什麼?」宋璟也不明究竟,問道:「嚴御史,你這是……」嚴善思道:「洛陽令來俊臣貪污受賄,陰謀大逆,奉聖意,來俊臣本人立即逮送御史台獄,來府其他人就地軟禁。」
王之渙道:「那麼太平公主派人帶走羽仙……」李蒙道:「這件事我事先可不知道。近來太平公主府上人來人往,我都不知道她接羽仙來了正平坊。」
王蠙珠道:「唉,可憐的羽仙,她一定以為我真的死了。」她不知道自己每說一句話,就將王翰read•99csw.com等人往死里推了一把。又慢慢坐起身來,四下轉頭一看,問道:「我這是在哪裡?」
王翰等人見他一副喜洋洋的神氣,顯然不僅是因為裘仁被殺而欣喜,還對王蠙珠醒來指認一事極有把握,不由得面面相覷,不知道他到底為何如此有恃無恐。難道真的是他捉走了王羽仙?可王蠙珠一直沒有醒過來,身邊又一直有宋璟的人看守,他又如何能將這條信息傳達給妻子?
王之渙大出意外,呆了半晌才問道:「你是為了救尊父么?」李蒙道:「算是吧。家父已被貶為蒲州司馬,全仗靈覺求懇太平公主出面周旋,才免去死罪。」
王蠙珠忽然尖叫一聲,又重新暈倒在榻上。來俊臣嚇了一跳,忙上前查看,見她只是因憂懼而暈厥,這才略略放心,道:「這樣,等蠙珠醒來,我再親自送她去御史台。宋相公若是不放心,大可留下你的人在這裏看守。」宋璟道:「也好。」依舊命之前守在這裏的差役留下。
來俊臣笑道:「三位公子切莫交談,不然有串供嫌疑,也不要妄想給蠙珠傳遞消息,我們在屏風后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宋璟道:「狄公子說的對,嚴御史並不可疑,可疑的是這來歷不明的幾封信。」頓了頓,又道,「坦白說,之前王夫人服毒那件案子,我確實懷疑過你們三位,若不是突然冒出來俊臣這起案子,我本來還會繼續懷疑下去,也預備依照律法判刑。你們不會怪我一時糊塗、沒有信任你們吧?」
宋璟道:「囚犯被殺自有李御史處理。來縣令,這就請帶我們去見尊夫人吧。」來俊臣笑道:「各位請隨我來。」
直到監察御史嚴善思將自來府中搜到的機密信函送到女皇面前,她的態度才急轉直下。這十余封機密信函中,除了幾封是告發朝中大臣的奏表外,還有來俊臣與契丹反賊孫萬榮的書信來往。當然,來俊臣並不是要勾結契丹謀反,他只是要孫萬榮交出曾經賄賂前宰相李昭德的證據,為此他願意事先提供朝廷軍隊的動向給孫萬榮。
王翰等人一直一言不發。楊功忍不住悄悄問道:「真的是你們幾個做的?」王翰等人只有苦笑。
王羽仙尚不知道王蠙珠服下的是假死葯,忽聽說姊姊又活了過來,立即要趕去來府探視。王翰忙拉住她道:「眼下來府有金吾衛士把守,你進不去。」
來到後堂卧房,房外有四人看守,兩人是來俊臣的手下,另兩人則是御史台的差役。來俊臣道:「宋相公,你的人寸步不離地守在這裏,可以作證,自從他們到來后,來某為避嫌疑,可是再也沒有進過蠙珠的房間。」
宋璟道:「如來縣令所料,尊夫人大約什麼時辰能醒過來?」來俊臣道:「https://read•99csw•com應該快了。為了要查明真相,來某還有個主意。宋相公請看,這具屏風卧榻是西域之物,人在前面,絲毫看不到屏風后,但若是站在屏風后,卻能清楚看見榻上的情形。來某斗膽請求請宋相公和來某等人藏在屏風后,只留下王翰、狄郊、王之渙在榻前,蠙珠醒過來只見他們三人,以為詭計已經得逞,口中定然吐實。這可比當面對質要強許多,免得有些人又說是來某搗鬼。」
來俊臣道:「宋相公,你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眼下鐵證如山,足以給王翰三人定罪了。」宋璟點點頭,叫道:「來人,將王翰三人鎖了,押回御史台。來縣令,尊夫人也得跟本史走一趟。」
武則天最清楚李昭德與來俊臣之間的恩恩怨怨,二人都想尋機致對方于死地,她將這二人一個放在監察御史位子上,一個任命為洛陽縣令,本就有令他們相鬥、互相牽制之意。然而李昭德接受孫萬榮應該不是空穴來風。當年李昭德任宰相時,確實曾上書保奏孫萬榮陞官秩為三品,當時孫萬榮還是歸誠州刺史,對朝廷也尚服貼,武則天准奏后還有特賜綉金紫袍一件。若不是李昭德受賄真有其事,來俊臣何須冒著泄露朝廷軍事機密的危險向孫萬榮索要證據?最令人切齒痛恨的是,來俊臣明明知道李盡忠、孫萬榮是眼下女皇最痛恨的人,卻還要因一己之私去與其勾搭。
王之渙將李蒙拉出院子,問道:「你帶永年縣主來這裏做什麼?」李蒙道:「嗯,有件事我正要告訴你們,靈覺已經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我們打算過一陣子就正式成親。」
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時,忽聽得王蠙珠「嚶嚀」一聲,悠悠睜開眼睛。眾人想不到她說醒就醒,來得如此之快,一時呆住,還是狄郊先反應過來,搶上前去一搭脈息,平穩均勻,不由得暗暗稱奇。
宋璟只是不動聲色地點點頭。王之渙忍不住道:「來縣令如此喜形於色,莫非已經知道被殺的是裘仁?須知裘仁招供是來縣令派他去行刺,他被人殺死,來縣令的嫌疑最大。」來俊臣嘻嘻一笑,道:「若是裘仁在洛陽縣獄,來某還能殺得了他,可他人關在皇城御史台中,來某哪裡有這個本事?」
王之渙道:「可朝廷不是向來不準皇親與我們五姓七家通婚么?什麼時候你們趙郡李姓變得特別了?」李蒙道:「太平公主十分寵愛靈覺,特意為此求過聖上,聖上也特別恩准了。」
基於這些最簡單的推理,武則天終於忿然下詔,命御史中丞宋璟審訊來俊臣謀反一案,必要時可以動用一切刑訊手段。
來俊臣哈哈大笑走了出來,笑道:「蠙珠,你是我夫人,還能在哪裡?當然是在自己家裡。」王蠙珠遽然色九-九-藏-書變,面如死灰,慌忙去望王翰。王翰也無言以對,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
王之渙道:「那麼宋御史現今又是如何知道我們幾個無辜呢?」宋璟道:「之前你們嫌疑最重,是因為王夫人身處來俊臣心腹包圍之中,沒有得到毒藥的機會,而湊巧你們在壽宴上接觸過王夫人,王夫人又當面將王家娘子託付給王公子。後來王夫人醒來,絲毫不為自己沒死驚訝,那番話更是你們通謀的鐵證。然而來俊臣在自家門前意外被逮后,金吾衛士迅疾包圍了來府,沒有人能夠隨意出入。又是誰將信暗中放入了來府?既然能有人做到這一點,之前將毒藥傳給王夫人也就不在話下了。」
王蠙珠顧不上理會,急切地問道,「翰郎,羽仙人呢?」王翰微一遲疑,答道:「羽仙人不在這裏。」王蠙珠道:「我不是把她託付給你了么?」王翰道:「她……她生病了。」
忽見監察御史嚴善思帶著大批金吾衛士趕來,那些金吾衛士不待吩咐便自行包圍了來府。
王翰等人無奈,只得怏怏回來惠訓坊。令人驚喜的是,李蒙、俱霜等人正陪著王羽仙在家中等候,永年縣主武靈覺也在,原來之前是太平公主派人接走了王羽仙。王翰回想之前狄郊曾出主意讓自己帶著王羽仙躲入太平公主府上,不由得很是新奇。
狄郊心道:「來俊臣這次以這麼大的罪名被下獄,告發的人又是武承嗣,怕是難逃一死。蠙珠雖然被逼,終究還是他夫人,能逃得掉么?最好的結局也是沒入宮中為奴,從此再不得見天日。不牽連妻族羽仙等人已經是萬幸。」他心中雖然這般想,卻不便當面說出來,只默默不語。
來俊臣道:「各位請進。」推開房門,引著眾人進來內室。王蠙珠躺在一張極大的三圍卧榻上,神色安詳。
武則天的曖昧態度無疑令人惶恐不安。所有人都知道來俊臣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是個陰刻的小人,是個睚眥必報的人,如果他這次不死,日後定會東山再起,那麼告發過他的人不被殺死滅族,也要被活活整脫一層皮。來俊臣必須下地獄!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告發他罪行的行列中,甚至連女皇寵幸的面首張易之、張昌宗也出面告發來俊臣圖謀不軌,但武則天還是不表態。這些人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來俊臣就是她的一條臂膀啊,她怎麼能揮刀斬下自己的手臂呢?
本來到這個地步,沒有人再會相信來俊臣的辯解,偏偏宋璟是個謹慎的人,特意請來當世著名書法大家王綝、鍾紹京辨認筆跡。這王綝是王羲之後人不必多言,鍾紹京也是出生在書法世家,為三國時期魏國太傅鍾繇第十七代世孫。洛陽皇宮中的明堂門額、九鼎之銘,及諸宮殿門榜、門榜、牌匾、楹九_九_藏_書聯等儘是他的墨寶手跡,以致時人稱鍾繇為「大鍾」,鍾紹京為「小鍾」。
宋璟微一沉吟,即道:「甚好。」命從人退出去,只留下楊功和兩名書吏,一齊站到屏風后。
次日一早,御史中丞宋璟命人將王翰等提出台獄,詳細詢問了昨晚裘仁之事。李昭德人也在場,道:「下臣已經擬好公文,請羽林軍大將軍李多祚逮捕郎將蒙疆,公文在這裏,請相公過目。」
嚴善思遂命金吾衛士拿下來俊臣。那些金吾衛士同樣恨酷吏入骨,一擁上前,繩捆索綁,將來俊臣縛成了一個人肉大粽子。
當日回家時,宋璟特意換上便服,只帶楊功一人,繞道惠訓坊。王翰見眾所矚目的御史中丞大駕光臨,不知道他所為何事,慌忙迎了進來。宋璟命王翰只留下狄郊、王之渙、李蒙幾人,又命楊功到門前把守,不讓人靠近。眾人料到他有機密話要說,也不敢多言。
來俊臣勃然大怒,叫道:「放手,你們竟敢拿我。我要見聖上……見……」話音未落,口中便被塞了一團馬糞,粗暴地丟入檻車。
王之渙奇道:「你一直住在太平公主府上?」李蒙面色一紅,道:「是。不過我跟靈覺說了,打從今日起,我要搬來跟你們同住。」王之渙道:「那永年縣主呢?」李蒙面色更紅,道:「她當然要走,我這就讓她走。」
來俊臣忙道:「本案我是告主,我只告王翰三人,並不包括蠙珠在內。」宋璟道:「尊夫人不是被告,卻是關鍵證人,按律也得下獄收押,以防有變。」
王綝、鍾紹京仔細比照了之前來俊臣上奏朝廷的奏表及新近嚴善思從他府中搜出的機要信件,一致認為是同一人所書。宋璟便再無話說,命書吏一一記錄下來,請二人簽上名字。
嚴善思年過六旬,鬚髮全白,他近來很得武則天信任,負責處理所有告密事件。以前武則天獎勵告密,告密者不許大臣過問,均由她親自召見,而近來精力大大不濟,又沉湎於二張的柔情中,對這些事不由自主地開始厭煩,所以特意選中老成持重的嚴善思來應對告密者。不久前,嚴善思一舉將八百余名告密者以虛構誑上罪處罰,如此一來,羅織告密之風大為收斂。嚴善思聲名鵲起,極得時人稱讚。這樣一個人,自然是酷吏的對頭。
來俊臣的被捕轟動了整個洛陽城,落井下石上書告發其罪狀的奏表如雪片般飛上武則天案頭,除了武承嗣、武三思為首的諸武外,還有太平公主、皇嗣李旦,禁軍將領數十人,文武大臣更是多不勝數。
來俊臣親自送出大門,問道:「這件案子宋相公預備如何決斷?」宋璟道:「當然是依律決斷,是非曲直,公堂上自有宣判。」來俊臣笑道:「好,宋相公果然是公正無私,清名在外。九九藏書」重重看了王翰一眼,無比得意。
宋璟道:「如此有勞了。」命人押了王翰三人,徑直往毓德坊而來。來府戒備極其森嚴,宋璟侍從楊功早已經帶人守在這裏,上前稟告道:「王夫人還沒有醒過來。」宋璟道:「那我們便去王夫人房外等候。」
嚴善思命人鬆開王翰幾人綁縛,道:「聖上特別有交代,近來凡是來俊臣告發的案子,被捕的犯人一律無罪開釋。幾位請吧。」
宋璟道:「我知道你們不願意為來俊臣說話,但有不願意謊言欺騙我,可我一定要聽聽實話。狄公子,你來說。」狄郊只得應道:「是。眼下告發來俊臣的人數不勝數,但都不過是紙上談兵,真憑實據只有嚴御史自他府邸搜出來的那幾封信。」
宋璟雖是其上司,卻對這位前宰相極為信任尊敬,道:「台獄囚犯被人格殺,是自古以來聞所未聞之大事,這就請李御史簽發後送去羽林衛吧。」李昭德道:「多謝相公。為防羽林衛徇私,下臣預備親自走一趟。」
王翰等人這才開始相信確實有人給了王蠙珠假死葯,而她自己本身也是知情者,來俊臣也許並不知道王翰三人本是無辜,但這一招可謂老道之極——一旦王蠙珠醒來只見到王翰等人,防範之心盡去,稍微一露口風,他們可就百口莫辯。除非她醒過來直接說出了真正的同謀者,可這也不是王翰等人願意見到的,他們不想看到一個好心幫助王蠙珠姊妹的人就此落入陷阱。
嚴善思又道:「宋相公,聖上有旨,召你立即入宮。這裏的事,請交給下臣處置。」
王羽仙道:「金吾衛士?」王之渙道:「你姊夫來俊臣已經被聖上下旨逮捕下御史台獄,說不定正好關在咱們昨晚蹲過的那間牢房呢。」王羽仙喜道:「當真?呀,這下姊姊該放心了,再也不用害怕這個惡人。」
然而來俊臣下御史台獄后,武則天按而不問,特別下令不得詔書,任何人不得審問。她很明白來俊臣殺人太多,仇家極眾,可他殺人都是希承她的旨意,她需要身邊有這麼個得心應手的人,好隨時除去那些不順眼的障礙。她也聽過所謂的來俊臣自比石勒一說,子侄們聯名的告發書均認為這是來俊臣大逆不道、預備謀反的罪證,可這僅僅是來俊臣酒後的狂言妄語,能做得數么?
王翰忙道:「我們想再進去看看王夫人,有一些重要的話要問你。」嚴善思板起面孔,道:「不行。聖上有旨,不奉詔令,任何人不得出入來府。來人,封門!」金吾衛士當即上前將王翰幾人趕來,在來府前設置一道警戒線,禁人出入。
宋璟悶悶不樂地坐了半晌,才問道:「你們怎麼看待來俊臣家中搜出的這些信?但說無妨,不過我想聽聽實話。」王翰幾人交換一下眼色,均不願意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