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謝啦，快進來、快進來！」

「嗯。」

「我是不是應該盡量少去藍子小姐家呢？」莫道克先生沮喪地說。

「花陽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或許會刻意隱瞞自己內心的想法。」

嗯，無論如何，對待女性的輕佻態度，可得改正過來才好。

「沒有所以了，就這樣而已。」

真奈|美送上來三個小碗，裏面盛的是澆上芡汁的蕪菁。

「我猜應該是住在那棟大廈的小女生。」

莫道克先生擅長版畫和日本畫，聽說作品曾經入選美術展，是位畫藝精湛的藝術家，可惜我是大外行，瞧不出個門道來。他和同為畫家的藍子很談得來，有時也相邀一起作畫。

「是啊。就那麼傻愣愣地站著，望著某一戶的窗戶出神。」

「你說最近，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也無所謂。」

三個人回家的路上邊走邊聊。這附近有許多家族經營的小店，每一家都面臨同樣的窘境。由於沒有子孫願意繼承，只好收了店鋪，老一輩的繼續住在裏面。這樣的情形愈來愈多了。

我這孫女還真是怪脾氣。她大概是估忖著，假如過了十年，對方依舊沒有改變心意，那就是真愛了。

「神社的主祭要什麼多采多姿的生活呀？」

「你家二小子回來接家業，上手了嗎？」

「不是那樣啦，」研人嘟起嘴巴辯駁，「她每天上學時，都會繞進來店裡一下。一溜煙地鑽進來，待一下下，又馬上出去了。」

「在哪看到的？」勘一說是一丁目的馬路口那裡。

「不見得哦。」

「沒有吧，還是一樣呀。」

「注意什麼？」

莫道克先生端起酒杯接下，隨口反問：「怎麼了？」

聽了真奈|美的發問，三位老人家同時歪了腦袋回想。

「哎喲，該不會是變態吧？」

「才不是我咧！」阿青笑著說。

研人回頭應了一聲：「沒幹嘛啊。」

「她會一臉嚴肅地回答：『我十年後再答覆你。到時候請跟我聯絡。』」

「是哦？」

勘一剛從房裡出來，劈頭就罵人。哎喲，這麼大聲嚷嚷做什麼呢。

看看時間，勘一大概出發了，我來瞧瞧巡守隊那邊的狀況吧。

「莫道克先生，難為你了……」阿青拿起酒瓶，為莫道克先生斟了酒。

「年齡大概六十上下，和我南人差不多吧。」

想我們那時候，來幫忙巡邏的人比起現在來得多，一入夜，店家和居民紛紛送來慰勞品，那陣子巡守隊熱鬧得很，真不曉得大夥到底是來守望相助的，還是把酒言歡的呢。往事重提，不read.99csw.com勝唏噓，現在單要找到願意幫忙巡邏的人，就得費上好一番功夫，到頭來願意出力的總是這些老面孔。

「那麼，她十年後的回答是什麼？已經過十年了吧？」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馬上就回去了。」

三個男人相偕出門去喝一杯。莫道克先生不肯收修繕費，阿紺和阿青於是請他喝酒，當作回禮。他們也邀了藍子同行，但藍子仍是以隔天要早起的理由，掃興地拒絕了。

帳棚里吊著電燈泡，擺著開會用的桌子和摺疊椅。桌面上準備了茶水和人家送來的甜點。看起來應該是二丁目「昭爾屋」的糕餅吧。今晚負責巡邏的勘一、佑圓兄和常本兄正坐著說話。看來，他們已經巡完了一趟，收拾一下準備回家了。

「那麼大歲數了，總不會是偷窺狂吧。」

「啊，藍子小姐，你好。」莫道克先生倏然漲紅了臉，連寬廣的額頭也變得紅通通的。

「轉角那棟舊大廈。」

「無所謂啊。」

這話真是對極了。

花陽已經上了六年級，十二歲的孩子應當懂得喜歡上一個人是怎麼回事了。任誰都能一眼瞧出莫道克先生喜歡藍子，花陽應該也感覺到了才是。

「我想一想……。開學以後的第一周，不是都由高年級生陪著一年級生上學嗎？我覺得好像就是從第二周之後開始的吧。」

夜裡十點多，勘一準備出門和佑圓兄巡邏，阿紺和剛回來的阿青在客廳喝點啤酒，玩著西洋雙陸棋。每逢阿青帶團回來時，兩人常玩這遊戲當消遺。

「哎，還差得遠哩。這年頭也不好挑三揀四了，光是願意回來接手，就該謝天謝地嘍。」

「就是上回托我修的屏風。阿青，又是被你打破的吧？」

「是不是來偷書的？」

「也沒什麼不好的吧……」

「我想應該不是。可是，最近每天早上都會來一趟。」

真沒禮貌。就算心裏這麼想，也不能說出口呀。

店門外有什麼好瞧的呢？我往他身旁一坐，研人的視線忽然轉向我，歪著頭給了一個燦爛的笑臉。難道他知道我在這裏嗎？我也朝他露出了滿臉的笑意。

院子里傳來一句帶點洋涇濱的日語，應該是莫道克先生來了。阿紺立刻起身打開了檐廊邊的拉門。

「辛苦您們了。」

阿青的長相非常俊美，不曉得像誰，應該是來自生母的遺傳吧。從他誠懇的外表上，完全看不出其實是個輕浮的男人。或許這種極端的反差，恰恰成了致命的吸引力。

「嗯。你拿什麼東西來？九-九-藏-書」

「可疑的傢伙？」阿青反問。

反駁的人是真奈|美。她不大同意阿紺的話。

「嗯，」阿紺想起來似地點點頭，「我曾經聽人說過。」

「你在幹嘛？」花陽問了他。

勘一要去參加里民的巡守隊，邁開大步出門去了。

「沒做什麼，我們才要上前問問，他就快步走開了。一溜煙逃走雖然可疑，但他也沒幹下什麼壞事。」

「這樣他就變成你的姑丈了唷。」

「阿青，你帶團回來了哦。」

怎麼不是？就是被阿青和我南人弄壞的！不就是前陣子，阿青要去夏威夷前和我南人打的那一架弄壞的嘛。

家裡一樓有客廳、佛堂、廚房和廁所，走廊的盡頭還有一間廂房似的書齋。勘一先前是和我一起睡在佛堂里，我走了以後，他嫌麻煩，乾脆把整床被褥搬進書齋，直接睡在那裡了。勘一夜裡看書時，往往看著看著就伏在桌面睡著了，亞美臨睡前總得繞去書齋探一眼。

真是個性情溫和又沒心眼的好人哪。雖說頭髮有些稀疏，但以他三十六歲的年齡和藍子相當般配，就不知道兩人有沒有這個緣分。

「在等人哦？」

「真不懂我那老姐在想什麼啊……」

花陽的嘴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每當她露出那種表情時，表示腦子裡正在轉著什麼念頭。瞧她那雙渾圓的眼睛魅力十足，以後想必會出落得標緻又俏麗。哎喲，我又忍不住誇起自家人來了。

「就算是一年級的女生來我們店裡，又有什麼關係，一樣是客人呀。」

「什麼台詞？」

「花陽已經上六年級了吧？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思想會忽然變得很成熟，也會開始思索很多事情，比方媽媽為什麼會生下她？自己的親生父親又是個什麼樣的人？」

二樓的雙開間住著阿紺、亞美和研人一家三口，四坪大的給阿青用，另一間六坪大的則是藍子和花陽母女的房間。後來，阿紺和阿青利用空閑的時間做了雙層床鋪和書桌，把二樓的儲藏室改裝成花陽和研人的兒童房。等他們再大一點，希望一人一個房間時，再繼續改造吧。到時候，研人應該就可以當個小幫手了。

「花陽姐姐，你想讓莫道克先生當爸爸嗎？」

「你呀，還是想辦法管管那些找上門的女人吧。」

研人兩隻手抱在胸前，思索了一會兒。

「一年級的？哪家的小孩？」

我也和花陽一樣，沒注意ｒｅaｄ.９９cｓｗ.cｏm到這件事。早上咖啡廳那邊忙得很，即使有個小女孩溜進古書店裡，四周都有高大的書架擋著，大概也不容易看到。

「為什麼？」

莫道克先生每回上門總得挨罵十已經習慣了。

「誰知道呢？」他只聳了聳肩，「我真的不曉得啊。而且，她現在還帶了個孩子……」

「我也覺得是那歲數。」

穿著睡衣的研人和花陽，從二樓窗口看著他們三人從後門走了出去。咦，這兩個孩子還沒睡呀？

勘一隨口提起：「今天發現了一個形跡可疑的傢伙。」

「那，他做了什麼？」

「也沒在等誰啦。」

「說得也是。」

既然勘一這麼說，那就應該不是住在這附近的人。

「不一定喲。那種事和年齡不相干。」

「莫道克先生的頭髮，又變少了。」

「也是啦。」

「您來了呀。不好意思，老是麻煩您。」

「真的，我沒騙你，對吧？」阿青轉向阿紺求證，阿紺也點了頭。

「所以呢？」

「沒關係，大家都對我這麼好，我已經很滿足了。」

亞美已嫁來好些年了，回想起來，仍要佩服她當初居然有勇氣和阿紺結婚。光想到阿紺的父親是我南人，就夠頭疼的了。天底下大概沒幾個媳婦的公公是搖滾歌手吧。更別提上頭還有個經營古書店、脾氣頑固的曾祖父，家裡又有個單親媽媽藍子，再加上私生子阿青，小說里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簡直全到齊了，真不知道她當年怎會願意踏進這個家門呢。

「星期一，我們要提早出門，早飯要快點吃完喔！」

「這附近沒看過的人嗎？」

莫道克先生是英國人，畫室就在這附近。他非常喜愛日本的傳統藝術，來這裏讀大學，算起來已經待在日本超過十五年了。他很喜歡這一帶的老房子，在這邊住了很久，可這種舊屋多半會拆掉重建，往往被趕著四處搬家。最近找到的這間房子似乎暫時不會改建，他總算能把畫室好好安頓下來了。

「阿青，我說你啊，」佑圓兄開口了，「女人呢，就該好好疼惜。只要你誠心誠意對待她們，往後的人生就能變得多采多姿哩。」

聽了身為女性的真奈|美這番分析，三個男人這才茅塞頓開。

「隨便啦。反正莫道克先生很風趣，人也挺和氣。」

莫道克先生的臉上不禁透出一絲落寞，仍然打起精神，微笑回答：

「那裡哦。」

「就說了，那又不是我惹來的麻煩嘛。」

「花陽成長的過程中沒有爸爸，大概不會在意媽媽結婚的對象吧。」

「花陽姐姐，你沒注意到嗎？」九_九_藏_書

「你這外國人又來啦！」

「我送回來羅。」

「噢，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花陽應該很喜歡莫道克先生，只是，若是要當爸爸，那又另當別論了。」

「真的嗎？」

「就是你對藍姐這麼掏心掏肺的，她都沒回應呀。」阿青帶著歉意解釋，阿紺也點頭附和。

大家都望向阿紺。

阿青笑著調侃佑圓爺爺。就是說嘛。

有個身材高大的人抱著一塊板子似的東西，從後院的木門鑽了進來。

兩人趴在窗框邊，下巴擱在交疊的手背上，笑了起來。

「我老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

研人說的那棟大廈位在馬路邊，屋齡大概快二十年了吧。灰撲撲的外觀看來相當老舊，不怎麼好看。依稀記得我還聽人說過，裏面的管線都很舊了，在維修上發生了不少狀況。

到了隔天，星期六的早晨。

「要不要去喝一杯？」

「是這樣嗎？」

「花陽也說了，她願意讓莫道克先生當她爸爸。」

他們關上窗，鑽進了各自的被窩。

藍子總說她這輩子不結婚了，可我想，若能過上投緣的對象，她應該是願意的。只是，畢竟她還生了個沒爹的女兒，一時半刻也沒那麼容易覓個好歸宿。

說得好、說得好！真奈|美，請好好訓一訓這三個又愣又傻的獃頭鵝！

「就是最近有個一年級的女生，常常來我們家呀。」

瞧他們七手八腳地收掇好了，大概要打道回府了。

花陽雖然好勝，其實心地善良又體貼，長大了想必是個性情直爽的好女人。

勘一提議，順勢鑽進了「春」居酒屋的店簾。哎，阿紺他們還在裏面呢。

真沒想到，藍子竟然說過那樣的話。

不曉得為什麼，勘一打從心底厭惡這位莫道克先生，老說他討厭外國人。我看他應該只是不喜歡男人接近藍子，何況還是個洋人。我這丈夫的腦袋還真古板哪。

「藍子學姐從高中時代就是這樣了。」

真奈|美出聲慰勞三位，送上了擦手巾，三位老人家動作一致地拿起濕巾抹臉擦手。

「我的意思是，不要操之過急。做父母的若是我行我素，到頭來受傷的總是小孩，得先站在孩子的立場著想才行。」

花陽來到研人身邊，往我身上一屁股坐了下來，端身正坐的我，就這麼被擠了出去，彈到半空中了。當然，我已經沒了肉身，所以也不會掉下來，於是使勁地轉了個身，面向他們。飄坐在空中的感覺，其實挺舒服的。

叮呤噹啷，掛在後門上的吊鈴響了。

花陽還在喃喃自語時，研人已經呼呼大睡了。

說穿了，莫道克先ｒeaｄ•９9ｃsｗ.com生對藍子很是傾心，我猜藍子對他也頗有好感，只是不知道她心底是怎麼想的。

「唔，我怎麼沒聽過她們？你今晚給我好好說個清楚吧。」

真奈|美點了點頭，「她雖不算絕頂漂亮，但身材好，又有一種獨特的氣質，對吧？聽說有很多男生都想追她。不過，只要有人向藍子學姐告白，必定會聽到一句經典台詞。」

「怎麼，你們也來啦？」

「渾小子，神社的主祭也是人呀。要說我年輕時，就是誠心對待那些小蜂姑娘啦、真子姑娘啦，所以現在還能過上多采多姿的日子哩！」

「別給我待太久！喂，我去巡邏了。」

藍子和亞美正在廚房處理明天開店用的食材。兩人一邊聊著天，動作俐落地切切削削的。

學校照例沒上課。研人吃過早飯以後，直接走到了古書店。他坐在帳台架高的邊框上，兩條腿晃來盪去的，望著店門外。

「你聽我說……」笑咪|咪的花陽，把研人的肩頭用力摟了過來。嗯，這是花陽打什麼主意時，要把研人拉來當幫手的徵兆。

我也這麼認為。雖說是自家孫女，藍子腦袋瓜里裝的想法實在讓人猜不透。

巡守隊的隊員應該都聚在里辦公室搭的休息帳棚里。今年的帳棚搭在湯島太太家的原址上。湯島家早年是賣糯米丸的，聽說先生過世以後，湯島太太住進了養老院，不曉得現在過得好不好。往年每到春天，湯島家做的櫻葉粿和槲葉粿總讓人想得嘴饞，他們把店收掉以後，我著實惋惜了好一陣子。

「怎樣？」研人默契十足地把身子湊上前去問。

「是哦。」

「大家好。」

沿著「東京BANDWAGON」門前的巷子往左走，在三丁目轉角樓房的左手邊有一家居酒屋「春」，開了有二十年了吧。小巧的店裡約莫只有十五坪。

阿青點頭稱是，卻被勘一白了一眼：

掀開店簾，推開拉門，美味的香氣立刻撲鼻而來，緊接著傳來的是老闆娘真奈|美的迎客聲。真奈|美是藍子的高中學妹，如果記得沒錯，約莫三十三、四歲上下，這年紀就喚她老闆娘，未免把人家給叫老了。這家店原先是她母親春美和父親勝明一起經營的，然而勝明兄已於八年前過世，而春美嫂這一兩年來膝蓋的關節炎又疼得厲害，沒法再站著做生意了。不過，春美嫂膝疼好一些時，也會坐在椅子上做些菜肴，今天晚上倒是沒瞧見她的身影，只有真奈|美一個在櫃檯里笑臉迎人地接待顧客。

哦，果然這兩個孩子也提起這個話題了。大人們或許不怎麼在意，孩子們卻相當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