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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聽他的言外之意,這裏從來就不是。
「我很想接這個案子。我只是在想,您是否真的願意讓我來做。」
科迪莉亞不知道這句話是不是在諷刺,從對方淡然的語氣中她什麼都聽不出來。不過她覺得利明小姐並不是在取笑自己。令她驚訝的是,自己對這位喧賓奪主的來者竟然沒有感到不快。她順從地跟在利明小姐身後下了樓,來到金利街。
伯尼的屍體正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而她卻在計較這些蠅頭小利。看得出,他對這赤|裸裸的冷酷感到很驚訝,但是他樂得送個順水人情:「我得先跟她說幾句話,然後她就可以走了。對一個女人來說,這兒可不是什麼好地方。」
「我想見普賴德先生。他多久能來?」
「我覺得你母親不會同意你一個人繼續留下來。」
「並不算神秘。伯尼是自殺的。」
這麼說貝南傑案終於發揮作用了!這正是伯尼一直所期盼的。貝南傑一案使他獲得了一次最豐厚的報酬,大概也是他唯一成功的案例。約翰·貝南傑是一個家庭小公司的經理,專門生產特殊科學儀器。過去一年裡,他的辦公室收到了大量的污衊謾罵信件,他不願意報警,於是就給伯尼打了電話。在伯尼的建議下,他把伯尼招進公司負責傳遞信件,接著,伯尼很快便解決了一個並不太難的問題。寫信者是貝南傑很器重的一名中年私人秘書。貝南傑對此感恩戴德。到了結賬的時候伯尼很是為難,與科迪莉亞商量后,他寄去了一份賬單,收取的費用之高讓他們自己都咋舌。但是對方很爽快地付了賬,這筆錢維持了事務所一個月的開支。伯尼說:「貝南傑這件案子會給我們帶來回報的,你就等著瞧吧。干這種工作,任何情況都可能發生。他起初選擇我們,只是因為在號碼簿上看到了我們的名字。但現在,他會向朋友推薦我們。這個案子只是個開頭,將來的大案還在後頭呢。」
樓梯上一如既往瀰漫著腐臭的汗味、傢具油漆味以及消毒水味。暗綠色的牆壁一年四季都那麼潮濕,好像會分泌出混雜著落魄與失敗的瘴氣來。樓梯的熟鐵欄杆上帶有華麗的紋飾,地上鋪著污跡斑斑、四處開裂的舊油氈,只有當房客提意見,房東才會用顏色極不協調的各種材料把它修補起來。偵探事務所在四樓。科迪莉亞進門時,沒有聽見鍵盤的敲擊聲。她看見斯帕肖特小姐正忙著清潔那台打字機,那機器已經老掉牙了,因此經常招致抱怨也情有可原。她抬頭看了科迪莉亞一眼,臉上露出不滿的神情,後背像空格鍵一樣挺得直直的。
「這兒有,請。」
伯尼的軟呢帽就掛在彎彎的衣帽架上。這是一頂圓頂禮帽,上翹的帽檐有點髒了,散發著孤獨與衰老的氣息。科迪莉亞把手伸進挎包里,去摸自己的那把鑰匙。像往常一樣,最需要的東西總是在最底下。
「我知道你需要了解一些關於馬克的基本情況。利明小姐會打出一份材料給你,你可以先看一看,然後告訴我你還需要什麼。」
「『我們以自己的工作為傲』,是不是?」
「他有一本護照,不過我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去年夏天我在花園裡替他拍過一張照片,拍得還算清楚。我去拿來。」她走出了房間。
「太意外了!」她又說了一遍,接著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冷笑。科迪莉亞沒有吱聲,兩人只是嚴肅地看著對方。接著她說道:「好吧,看來我是白跑了一趟。」
「你從普賴德先生那裡都受了什麼訓練?」
於是火葬和花圈都就位了。花圈做得很俗氣,是用百合花與康乃馨編成的,上面的花朵已經開始凋謝,散發著腐爛的氣味。主持火化儀式的牧師小心控制著語速,語氣中不乏歉意,似乎想讓他的聽眾明白,雖然他自己樂於接受上帝的特別眷顧,但並不指望所有人都相信那些難以置信之事。在合成音樂聲中,伯尼被送進了焚化爐,時間掐算得剛好,因為進入小教堂的送葬隊伍已不耐煩地發出了窸窸窣窣聲。
「不幹什麼。這是他的辦公室。他是個私家偵探。」
科迪莉亞把目光從他身上轉向了她,隨即問道:「他留下遺書沒有?」
「對不起,我應該先做個自我介紹。我叫伊麗莎白·利明,我的僱主是羅納德·卡倫德勛爵。」
「原本一等馬克到二十五歲,他就可以從他外祖父那裡繼承一筆可觀的財產,平時我也給了他足夠的零花錢。不過自從離開大學那天起,他就把餘款全部打回了我的賬戶,還要求他的銀行經理對今後的匯款也都照此辦理。可想而知,他在生命的最後兩個星期里過著自食其力的生活。屍檢沒發現他有任何疾病,而他的導師也證實,他的學業相當優秀。當然,我對他的課程一無所知。他沒有跟我談過戀愛問題——年輕人跟自己的父親能說什麼呢?如果有,我只希望那是異性戀。」
「他們很少到這裏來。不過在警方詢問和葬禮的時候,我認出了兩個,一個是他大學同學的雨果·蒂林,還有一個是雨果的姐姐。她是劍橋大學新學堂學院的研究生,讀哲學。你還記得她的名字嗎,伊麗莎白?」
「鼻頭」的眼睛濕漉漉的,握著威士忌酒杯的手指在顫抖。
「我希望能由您親口告訴我這些。」科迪莉亞說。
吧台邊的人繼續喝著酒。透過他們肩膀之間的縫隙,她看見吧台上方那面鏡子中的自己。今天的臉與昨天別無二致:濃密的淺棕色頭髮看起來就像個巨人把一隻手扣在了她的頭上,另一隻手則托住她的下巴,輕輕地合握起這張臉;在一綹濃密的頭髮下面,是兩隻褐綠色的大眼睛,一副寬寬的顴骨,一張溫柔且略帶稚氣的嘴。簡直像一隻貓的臉,她心想,不過,在梅維斯吧台那些五顏六色的瓶子和閃爍的燈光映襯下,有種沉靜的美。雖然看著年輕不可靠,但也神秘不動聲色。科迪莉亞早就學會了隱忍。所有收養過她的人,雖然以不同方式表達了對她的愛與善意,卻都對她有過一個要求——她應當開心一點。她很快就明白了,如果她表現出不開心的樣子,就很可能會失去愛。與她早年那些需要隱藏的事情相比,所有後來的欺騙都不算什麼難事。
有時候她在想,如此優秀的人物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此完美、全能的人會不會是伯尼臆造出來的,只是他心目中一個不可或缺的英雄或良師?後來,她在報紙上看見了達格利什高級警司的照片,不覺大吃一驚。那是一張皮膚黝黑、不乏譏諷的臉,仔細盯著它看,它便分解成一堆微粒,構成一個模糊不清的圖案,無跡可尋。她懷疑,那些伯尼回憶起來滔滔不絕的大智慧,並不都是從他那裡學到的,其中不少興許是伯尼自己的人生哲理。因此,她的內心升起了幾分蔑視:這是一個傲氣十足、盛氣凌人、尖酸刻薄的高級警司。她真想知道,他現在能拿出什麼智慧來撫慰伯尼。
「要我說就是火葬。你說過他沒有私人保險?那就儘可能用最快、最簡單又便宜的方式解決一切吧。相信我,死者當中十有八九也是這麼希望的。如今墓穴都成了昂貴的奢侈品,這對他來說沒有用,對你也沒有,不如就塵歸塵,土歸土。不過中間那些過程呢?覺得不太好辦,是吧?那為什麼不用最可靠的現代手段儘快搞定呢?不瞞你說,小姐,我給你的建議,其實並不符合我自己的最大利益。」
說完她毫不猶豫地關上了門。科迪莉亞頓時感到渾身無力,於是在打字機前坐下。鍵盤上,那些熟悉的字元一個個印在黑色的圓鈕中央,在她疲憊的雙眼中彷彿正不斷地變換形狀,但又在眨眼間恢復了原樣。她用手抓住打字機兩邊,覺得它摸上去冰冷又潮濕。她自言自語,讓自己平靜下來。她的心跳得很厲害。
(經營者:伯納德·G·普賴德、科迪莉亞·格雷)
即使錢箱里剩下的幾枚硬幣只夠支付煤氣費時,伯尼對他們的業務也絲毫不動搖地保持著不可戰勝的樂觀主義,但他對自己的生活卻自暴自棄,輕易放棄了希望。這種做法雖然奇怪,倒也符合伯尼的作風。抑或是他在潛意識中已經感到,自己和這個事務所都前途渺茫,所以決定以這種方式,對自己的生命和生活做一個體面的了斷?作為一個精通死亡之道的警察,他採取的方法固然有效,但現場卻凌亂得令人驚訝。接著,她意識到他為什麼選擇了刀片和藥物。那把槍——其實他並沒有選擇最簡單的方法,他本來完全可以用槍的,可他一直想把手槍留給她。除了這把槍,他還留給她幾個快要散架的文件櫃、一台老爺打字機、現場勘察工具箱、一輛迷你小汽車、一塊防摔防水手錶、被鮮血浸透的小地毯,以及一大堆讓人不知如何處理的稿紙,上面還印著「普賴德偵探事務所——我們以自己的工作為傲」的字樣。所有的設備,他還特意強調了「所有的」這個詞。他肯定是想提醒她別忘了那把槍。
床的旁邊有一張小圓桌,上面有一盞檯燈,還有一塊色澤亮麗、被海水蝕出洞的圓石頭,也許是從某個度假海灘上撿回來的寶貝。羅納德勛爵用細長的手指輕輕地摸了摸它,然後把它放在桌面上用手掌來回搓揉。接著,他顯然想都沒想便把它放進了自己的口袋。「好了,」他說,「我們現在是不是可以下樓去了?」
坐在餐桌另一端的羅納德勛爵正邊削蘋果皮,邊側過臉與他的客人交談。薄薄的綠色果皮越過他細長的手指,呈螺旋狀朝著他盤子的方向運動。科迪莉亞瞄了利明小姐一眼,見她正目不轉睛地盯著羅納德勛爵,若有所思。科迪莉亞有些不安,覺得每一雙眼睛肯定都注意到了她那張蒼白的、充滿鄙棄神情的臉。這時,利明小姐似乎意識到她在看自己,便放鬆下來,轉身對科迪莉亞說:「我們一路過來的時候,你都在看哈代的小說。你喜歡他?」
一名義大利男佣把菜端進餐廳,他的妻子則把燒好的菜肴盛進邊桌上預熱過的盤子里。食物非常豐盛,香味誘人,這時科迪莉亞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飢腸轆轆。一隻盤子里堆著亮晶晶的米飯,濃郁的蘑菇醬汁中擺了一塊小牛肉,一隻碗里盛著菠菜。旁邊的冷食桌上有一大塊火腿、一塊牛裡脊,還有一份擺放頗為有趣的水果色拉拼盤。食物由各人自取。人們選好自己喜愛的冷熱食物后,把它們端回餐桌入座。那幾個年輕科學家的盤子里堆得高高的,科迪莉亞也照做了。
那個警察有所保留地打了幾個電話。read•99csw•com此刻他正在外間辦公室里四處查看。屋裡都是些寒酸的二手傢具以及破舊的文件櫃——柜子上的一隻抽屜半開著,露出了裏面的茶壺和杯子,此外還有破舊的油氈。他望著這些,掩飾不住眼中的困惑和輕蔑。斯帕肖特小姐僵硬地坐在那台老式打字機前,用好奇又厭惡的神情看著他。最後他只好說:「不如你去給自己倒杯茶,我在這裏等警醫來。這兒有茶水間吧?」
「我聽見他走動的聲音,但沒有看見人。我的房間里有一隻煤氣爐,通常就在那裡做飯,除非我知道他出去了。今天早晨沒有聽見他的動靜,這不太正常,不過我以為他還在睡覺。如果他打算上午去醫院,偶爾就會起得晚些。」
科迪莉亞心想,布萊克的詩句舒緩平和,並不帶有暴力和絕望色彩,因此更容易讓人投水或服毒自盡——或是隨波而逝,或是沉入虛空——而不是選擇上弔之苦。但是,他也可能是為了追隨高處墜落或投身虛無的意境吧。不過這些推測都只是胡亂猜想而已。他選擇了布萊克,他選擇了上弔。也許其他更溫和的方法多有不便,也許他只是出於一時衝動。那個高級警司經常怎麼說來著?「永遠不要在事實之前下推斷。」她必須先到那個農捨去看看。
第一位警察很快就趕到現場,但是他太年輕,沒有經驗,看見這種橫死場面后,掩飾不住自己的震驚與不適。看見科迪莉亞如此鎮靜,他露出了不以為然的表情。他在裡間辦公室里沒待多久便出來,仔細琢磨起了伯尼的留言,好像這樣就能從那封直截了當的絕筆信中悟出什麼言外之意。接著他把它摺疊起來。
科迪莉亞說:「如果可以,我還想看看他的房間。我想他放假的時候會待在這裏吧?」
「這對我很有用。」
「那你的童年肯定過得很有意思。」
這幢大宅一看就是喬治時期風格的建築,也許並不是其中的佼佼者,但結構堅固,比例得當,並且跟所有的優秀住宅一樣與周遭環境融為一體。在夕陽的照射下,暖色的磚牆熠熠生輝,連同攀緣其上的紫藤也格外綠意盎然,整幢房子如同人工造就的電影場景般如夢似幻。它原本只是一幢住宅,一個溫馨宜人的居住之所。可此刻,它被一片沉寂所籠罩,那一排排典雅得體的窗戶就像空洞的眼睛。
「我知道,很抱歉。」科迪莉亞匆匆上前幾步,把鑰匙插|進鎖孔,打開了門。
「這就看你說的工具是什麼了,不過我覺得沒有必要。羅納德勛爵要先見見你,然後再決定是否把這項工作交給你。這就是說我們要乘火車去劍橋,不過今晚就能回來。你需要跟誰打聲招呼嗎?」
科迪莉亞問道:「您還有什麼可以告訴我的嗎?一些尋常的小事。您兒子的身體好嗎?他有沒有對自己的工作或者戀愛情況感到憂慮?金錢方面呢?」
「是那位環境保護主義者?」
「我必須冷靜,必須讓她知道我很堅強。現在這傻乎乎的樣子只是伯尼葬禮的壓力造成的,而且我在太陽底下站太久了。」
利明小姐遲遲不走,科迪莉亞只好先上去坐在他旁邊。「他們互相看不順眼,而他討厭我。」她心想。
利明小姐說:「那片馬廄已經改造成實驗室。現在它的東側大部分都是玻璃的。這是一位瑞典建築師的傑作,既實用,又有藝術性。」
「只是偶爾來住住,他當然有自己的房間。我帶你去看看。」
女人走進內間辦公室,對裏面的簡陋陳設同樣不置一詞。她轉向科迪莉亞。
隨後的晚餐是一次挺有趣但古怪的經歷。在科迪莉亞看來這種介於正式與非正式之間的形式並不是偶然,而是刻意的安排。她覺得這麼做是為了達到某種效果,但她不確定這究竟是一天工作后誠心為合作夥伴舉辦的聚餐,還是禮節性招待幾個身份各異的客人。晚宴上共有十個人:羅納德·卡倫德勛爵、利明小姐、克里斯·倫恩、一位來訪的美國教授,羅納德勛爵介紹了他的名字,可是她轉眼就忘記了那個拗口的發音,此外還有在這裏工作的五位年輕的科學家。包括倫恩在內的男士都穿著晚禮服,利明小姐穿了一件普通的無袖女衫,配一條綢緞拼接的長裙。在燭光的映照下,艷麗的藍色、綠色和紅色隨著她的走動不斷變換閃爍,更加突出了她淺銀色的頭髮和白皙的皮膚。剛才女主人上樓更衣,科迪莉亞被一個人晾在客廳時,她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她很懊惱自己穿著褐色長裙和綠色上衣,畢竟到了這個年紀,穿著應該更講究優雅而非凸顯年輕。
「羅納德勛爵想見你。你現在可以去一趟嗎?」
「你是怎麼到普賴德先生那裡工作的?」
科迪莉亞想起了自己當年接二連三地更換養母,平白無故地不斷搬家,三番五次地轉學,還有地方福利部門官員關切的面孔,以及學校老師為她作假期安排時絞盡腦汁的樣子。每當被問到這個問題,科迪莉亞總是一如既往地認真回答,毫無嘲諷之意。
火車過了畢曉普斯託福德之後,包廂里就剩下她們兩個人。不過利明小姐始終埋頭工作,期間只抬過一次頭,問了科迪莉亞一個問題。
「是約翰·貝南傑告訴他的。」
那是個三樓朝北的房間。進屋之後,羅納德勛爵就撇下科迪莉亞,徑自走到窗前凝視著外面的草坪,似乎對她和這間屋子都失去了興趣。在這個房間里,科迪莉亞看不出任何馬克成年後的痕迹。房間里的陳設很簡單,是一個上了學的男孩的房間,看起來最近十年裡都沒有變過。一面牆邊放著一隻低矮的白色小櫃,裏面擺著一排舊玩具:一隻泰迪熊,身上的毛由於經常撫摸已經掉了不少,珠子眼睛也鬆動了;上了漆的木頭火車和卡車;一艘諾亞方舟,甲板上有許多動物,上方是圓臉的諾亞和他的妻子;一隻小船,船帆有氣無力地耷拉著;還有一隻小飛鏢盤。玩具的上方擺放了兩排書。科迪莉亞走過去仔細看了看。這些都是典型中產階級家庭孩子看的書,是一代代傳下來的經典,是保姆和母親們最愛講的故事。科迪莉亞在成年之後才接觸到這些書。她小時候星期六的時間都被連環畫和電視佔據了。
「你父親是幹什麼的?」
科迪莉亞花了幾個星期進行耐心、巧妙地勸說,這才使伯尼相信,無論是在他的名字前冠以「前倫敦警察廳刑事調查局警察」,或者是在她的名字后加上「小姐」字樣,都是不合適的。標牌上倒也沒別的問題,因為科迪莉亞作為合伙人,並不具有任何資質或相關經驗。她沒有什麼資本,只有嬌小卻強健的二十一歲的身體,以及不可小覷的智慧,對此她懷疑,伯尼對她與其說是欣賞,倒不如說感到不安,並對他自己半是惱火,半是憐憫。科迪莉亞早就看出來,伯尼的生活貌似平淡,但運氣總故意和他作對。她看出了一些苗頭:伯尼從來沒有坐到過公車左前側那個令人羡慕的座位;每當他要欣賞火車窗外的風景時,立刻會有另一輛車來擋住他的視線;如果他的麵包掉在地上,準是塗著黃油的那一面著地;她開那輛迷你車一貫穩當,但只要載上了伯尼,就會在最繁忙、最不便捷的十字路口熄火。有時她想當初因一時的情緒消沉或任性自虐而接受他的合夥邀請,這樣做是不是自投了他那張倒霉的羅網。而她也認定,自己無力改變這種現狀。
「我要一張照片。」
「他在預備學校的生活快樂嗎?」
「我願意試一試,羅納德勛爵。」
「這樣,」利明小姐一本正經地說,「你的客戶就應該放心了。」
一切結束后,只剩下科迪莉亞一個人站在耀眼的陽光下,感受著石子路面透過鞋底傳來的熱量。空氣中散發出濃郁的花香,她突然心中一陣凄涼,為伯尼感到憤憤不平。於是她找了個替罪羊,把氣全撒在蘇格蘭場那個高級警司身上。是他把伯尼從唯一想要的工作崗位上攆走,他甚至都懶得再去了解一下伯尼後來的境況,而她最荒謬的指控是,他居然連伯尼的葬禮都沒來參加。伯尼想當一名警探,就像其他人想繪畫、寫作、喝酒或者找人私通一樣。像刑事調查局這樣的地方,難道還容不下一個人的熱情和無能嗎?科迪莉亞第一次為伯尼落淚了。熱淚模糊了雙眼,視線中那些頂著花環、等候出殯的靈車隊伍變得更長更龐大,彷彿延伸出無數閃亮的金屬和搖曳的花朵。她把頭上唯一用以哀悼的黑綢巾取下,開始朝地鐵站方向走去。
科迪莉亞心想,貝南傑案的回報在伯尼葬禮的這一天來了。
那是伯尼特別設計和配備的犯罪現場勘察工具箱,裏面有鑷子、剪刀、指紋提取設備,以及採集標本的小瓶子。這些東西她以前還不曾有機會用過。
科迪莉亞看了看利明小姐,可是對方沒有看她。
科迪莉亞立刻看出這句話使他們多震驚,她再次疑惑,年長的人看上去應該更能接受大逆不道或驚世駭俗的意見,但其實,他們總會為一些簡單的事實生氣。他們的沉默中透著濃濃的責備,但這至少可以使她得以清靜。她把啤酒和蘇格蘭煮蛋端到靠牆的一張桌子上,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但並不傷感。在不斷被遺棄的兒童時代,她悟出了一個補償自己的辦法。她會花上一個小時,想象自己一生都沉浸在母愛中,沒有失望,也沒有遺憾。父親從來沒有跟她談起過母親的死,她也避免向他問及此事,生怕得知母親根本不曾把她摟在懷裡,根本沒有蘇醒過來,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了個女兒。她相信母親是愛她的,並至今也無法完全拋開這個念頭,儘管隨著歲月的流逝,這種盡情的想象已變得多餘,也沒那麼真實了。此刻,她正在向想象中的母親尋求意見。正如她所預期的,母親認為這是一份完全適合女人做的工作。
餐廳位於房子的前端。利明小姐安排科迪莉亞坐在她自己和倫恩之間——坐在這個座位上,就不必指望有多少愉快的交談了。其餘人都隨意入坐。從餐桌陳設上也能看出樸素和精緻之間的反差,桌上沒有擺放裝飾燈,只有三盞間隔均勻的叉型銀燭台。燭台間有四隻帶卷邊的葡萄酒瓶,由綠色厚玻璃製成,就像科迪莉亞經常在廉價義大利餐館中見到的那樣。餐具墊是普通軟木製成的,但叉和勺都是古色古香的銀器。淺缽里有一束鮮花,擺放得毫無藝術感可言,那些花就像在花園裡歷經了風雨摧殘,最後被好心人放在水裡養了起來一樣。
她不確定倫恩的僱主或者利明小姐對他有多信任,所以read.99csw•com小心地問道:「羅納德勛爵是怎麼知道伯尼的呢?」
話音剛落,她就有些後悔。這樣替可憐的伯尼說話未免太天真也太護短了。而且她還看出,對此人提起達格利什的名字就猶如對牛彈琴。這有什麼奇怪呢?他不過是個地方警員,又怎麼會知道,自己曾多少次耐著性子,聽伯尼懷念他退役前在刑事調查局的那段歲月,或者聽他讚揚亞當·達格利什的德行和才智?「高級警司——嗯,他當年才是個高級督察——總是教導我們……有一次他給我們講過一起案子……如果說有什麼事情是高級警司不能容忍的……」
科迪莉亞問道:「他現在看的書呢?」
利明小姐又繼續埋頭工作,火車到達劍橋之前她們沒有再說過話。
她把頭伸出辦公室,輕聲說:「普賴德先生死了。別進來,我在裏面打電話報警。」
兩個女人盯著對方,進行著無聲的交流,彼此的意思都十分地明白。
科迪莉亞拆開信封。信的內容簡明扼要——伯尼說話時,總能表達得非常簡潔:「對不起了,夥伴。他們告訴我是癌症,這是最簡單的解脫方式。我見過別人是怎麼治療的,我不想那樣。我立了遺囑,在我的律師那裡。你在辦公桌里能找到他的名字。我把這些都留給你了。所有的東西,包括所有的設備。祝你好運,謝謝。」後面是死者在欠考慮的情況下,以潦草的字跡寫下的最後一個不情之請,「如果你發現我還活著,看在上帝的份上,先等等,別急著求助。拜託你了,夥伴。伯尼。」
眼前的情景讓她鬆了口氣。沒有等待的必要了,伯尼已經死了。他伏在辦公桌上,像是累得筋疲力盡。他的右手半握著,一把打開的鋒利剃刀從手中脫落,滑過桌面,恰好停在了桌子的邊緣,並在桌面上留下一道細長的血跡,宛如蝸牛爬過的痕迹。他的左手掌心向上,擱在科迪莉亞用來洗東西的搪瓷碗中,手腕上有兩道平行的口子。伯尼事先在碗里倒了清水,但現在,裏面的液體已經溢出,只有慘白的小手指露在碗沿上,帶著令人作嘔的甜味。浸在水裡的手指彎曲著,彷彿在祈求,白|嫩的手指看上去就像孩子的一般,光滑得如同蠟一樣微微閃亮。血水從碗里漫出來,淌到辦公桌和地板上,浸透了那塊色彩艷麗的長方形地毯。這地毯是伯尼最近才買的,目的是讓訪客們注意到他的身份,不過科迪莉亞私下裡卻認為,這反而襯托出辦公室里其他物品的寒酸。伯尼手腕上其中一道口子只是嘗試性的淺傷,另一道卻深及骨頭,切口已經失去了血色,就像解剖教科書上的圖示那樣清晰可辨。科迪莉亞記得,伯尼曾講過自己年輕當警察時,第一次巡邏發現的就是一起自殺未遂事件。那是個老人,蜷縮在一間倉庫的門洞里,用一隻破瓶子割開了自己的手腕。但是,一個凝固的血塊覆蓋住了血管斷面,於是,他又被拽回那種求死不能的生活。伯尼記住了這一點,並採取措施防止了血液凝結。她發現他還採取了另一項措施:辦公桌右邊有一隻空茶杯,是她給他倒下午茶用的杯子,杯口和杯壁上沾了一些粉狀物,可能是阿司匹林或巴比妥。他的嘴角掛著一道類似的黏液痕迹,已經干透了。他的嘴唇微微皺起,半張開著,像個任性又易受傷害的孩子正在熟睡。
「那你一定要找個機會去看看劍橋大學的菲茨威廉博物館。那裡有簡·奧斯汀的一封親筆信。我想你會很感興趣。」
梅維斯用力擦著一隻酒杯,可眼睛依然盯著科迪莉亞的臉。
那個自命不凡、自作聰明、非同一般的警司是怎麼說的?「要逐漸了解死者。只要是有關死者的情況,任何看上去雞零狗碎、無足輕重的事都不能放過。死人也會說話,他們可以直接幫你找到兇手。」不過這一次,根本就沒有兇手。
她作出了兩個決定:她要維持伯尼的生意,直到付不起房租為止;今生今世,她都決不再踏進金雞酒吧。
「每天五英鎊外加日常花費,不過我會盡量減少開支。當然,這樣是以便您得到我們的全力服務。我的意思是說,在您的案子結束之前,我不會再接受其他客戶的委託。」
「他肯定在。門是鎖著的,而且他的帽子還在這兒。」
他又坐回椅子上,拿起一截鉛筆頭,用兩隻手捻著它轉。過了一分鐘,他心不在焉地把那個鉛筆頭放進自己的口袋,沒有看她一眼,便自顧開始說起來。
「你為這位普賴德先生工作?是他的秘書?」
「不是。他上星期三剛去看了醫生,不過我想他大概要去複診。他肯定是在昨天深夜或者今天早晨我還沒醒的時候離開家的。我沒有聽見他的動靜。」
科迪莉亞說道:「謝謝你的好意。我們是不是該弄一個花圈?」
「我們明明在十天前還聽說他活得好好的。他一定死得異常迅速和神秘。」
「是啊,是很有意思。」
這位訪客根本沒看那張椅子。
「你最後一次見到普賴德先生是什麼時候?」
「不滿有什麼用,是吧?對什麼事都泰然處之,這是我的格言。我想你是準備換工作了?」
科迪莉亞的心頭掠過一絲寒意,她用力轉了轉門把。「你為什麼不想想辦法?」
辦公室里終於只剩下她一個人了。警方的醫生合上包后離開了。伯尼的屍體也從狹窄的樓梯上被抬下去,其他辦公室里的人都從門縫裡看到了這一幕,最後一位警察也走了。斯帕肖特小姐徹底不幹了——讓一位訓練有素的打字員使用那種老爺打字機本來就不合適,這裏的廁所她也用不慣,而這樣的死亡事件更使她感覺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此時,空曠的辦公室里寂靜無聲,科迪莉亞覺得有必要做點什麼。她開始動手清理內間辦公室,擦去辦公桌和椅子上的血跡,用拖把被血浸透的小地毯拖乾淨。
愛爾蘭燉湯和烤豆罐頭——難道他就不吃別的東西嗎?——那些罐頭就像雜貨鋪櫥窗里的商品一樣,被仔細地碼放成金字塔形;大罐大罐的金屬拋光劑和地板蠟還沒有用完,不是幹了就是結了硬塊;一隻抽屜里有擦灰的舊抹布,但已經被拋光劑和灰塵結得硬邦邦的;籃子里堆放著待洗衣物,一件厚羊毛連衫褲因機洗已經黏結了,襠部還有棕色的漬斑——他怎麼就這麼離開,留下這些東西等著被別人看見嗎?
「昨天下午大約五點鐘。當時我要去買點東西,就提前下班了。」
「我能怎麼辦呢,格雷小姐?我敲過他的門,還大聲跟他打了招呼。這可不是我該過問的事,我只是個臨時打字員,在這兒什麼權力也沒有。如果他答應了,我可就尷尬了。畢竟,他有權待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再說了,他究竟在不在裏面,我也說不準。」
「您的兒子讀過威廉·布萊克的詩。這是不是《天堂與地獄的婚姻》中的一段?」
他們彼此迴避,那種近乎強迫症一般的微妙關係很難說得清:他們盡量維護並保守對方的隱私,留心聽馬桶的抽水聲,躡手躡腳地查看廚房或洗手間是否空著。為了不妨礙對方,他們簡直費盡心機。雖然兩人都住在這幢小小的連排房屋裡,但是出了辦公室就難得見面。她思忖,不知伯尼選擇在辦公室里結束自己的生命,是否就為了不讓這幢小房子遭到玷污和打擾。
「誰都幫不上忙,這個世界上誰都不行。不過問題不在這裏。有件事情我的僱主特別想知道——他要得到一些信息——而他認定普賴德先生可以為他弄到這些信息。我不知道他是否會認為你是個合格的替代者。這裡有私人電話嗎?」
她們乘中央線到了利物浦大街。開往劍橋的火車十七點三十六分開,時間綽綽有餘。利明小姐替科迪莉亞買了車票,從行李寄存處取出一台攜帶型打字機和一個裝著文件的公文包,領著她一起上了一節頭等車廂。她說:「我要在車上工作。你有什麼書報可讀的嗎?」
她心裏在納悶,伯尼究竟是什麼時候死的呢?現在誰都沒法知道了,也許連伯尼本人也不知道。她思忖,肯定有那麼一個時刻,他不再是伯尼,而變成了一攤無足輕重、尊嚴掃地的皮肉和骨頭。一個生命中如此重要的時刻,他怎麼會就這樣毫無知覺地度過了呢?她的第二位養母威爾克斯太太會說,伯尼其實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將迎來一個無法形容的榮耀時刻,有閃亮的城堡、無盡的歌聲、充滿喜悅的天空。可憐的威爾克斯太太!一個寡婦,獨生子又死於戰爭。她的小屋裡總會傳出孩子們的喧鬧聲,那些孩子都是她收養的,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需要有自己的夢。而那些使人慰藉的格言,則是她活下去的支柱,就如同寒冬里的煤炭。多年來,這是科迪莉亞第一次想到她,耳邊再次迴響起她那一成不變、堅定昂揚又略顯疲憊的聲音:「倘若主在出行時沒來看你,歸來的時候肯定會的。」好吧,無論主是出行還是歸來,都沒來找伯尼。
那幾個年輕人穿著晚禮服的樣子也很彆扭。他們都還端著智慧與成功人士的架子,因此倒也不局促,但那些衣服卻像是二手市場淘來或是從舞會服裝公司借來,被他們穿在身上來演戲的。他們看起來都很年輕,這讓科迪莉亞感到驚訝。她估計,其中只有一個人年過三十。有三個年輕人外表邋遢、躁動不安,他們說話時語速飛快,嗓門洪亮,語氣也抑揚頓挫。在主人介紹了科迪莉亞之後,他們就沒有再看過她一眼。另外兩個人稍微文靜一些,其中有個高挑的黑頭髮男孩,相貌奇特,隔著桌子朝她笑了笑,好像很願意坐近一點跟她交談幾句。
「您能談談您兒子小時候的情況嗎?他在哪兒上的學?」
「索菲。索菲婭·蒂林。馬克帶她過來吃過一兩次飯。」
她每天都去辦公室打掃衛生,整理物品,把文件重新歸類。沒有人來電話,也沒有客戶上門,可是她依然顯得很忙。她還要去接受警方的詢問,那些無情到近乎無聊的形式和顯而易見的結倫讓她感到沮喪。她去找過伯尼的訴訟律師,那是個無精打採的老人,辦公地點在交通不便的邁爾恩德車站附近。聽說他的委託人死了,他顯得很悲哀,也很無奈,好像這是一個人無法躲避的劫難。他很快就找到了伯尼的遺囑,用困惑與懷疑的目光盯著它看了一陣,好像這不是他最近起草的一樣。他成功地表現出自己意識到科迪莉亞是伯尼的情婦的事實——否則伯尼為什麼要把事務所留給她呢——但他又是現實的人,所以不會對她有什麼看法。他沒有參与安排葬禮的事宜,只是向科迪莉亞推薦了一家殯儀館,她懷疑他是不是收了人家的好處費。隨後,她度過了沉悶壓抑的一周,最終發現殯儀館老闆為人爽https://read•99csw•com快,辦事也周全,心裏才鬆了口氣。而對方也發現,科迪莉亞不是那種悲痛欲絕、過於誇張的死者親屬,因此也十分坦率地與她商量土葬與火葬的價格及優點。
「他是個居無定所的馬克思主義詩人,一個業餘革命者。」
科迪莉亞推開臨街的大門,對即將到來的悲劇沒有一點不詳的預感。這扇門從來不上鎖,這樣既方便這裏的神秘主人,也方便同樣神秘兮兮的造訪者進出。大門左側,一塊新銅牌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與門上的積灰和剝落的油漆形成極不協調的反差。科迪莉亞滿意地看了它一眼。
出了車站后,利明小姐朝停車場快速看了一眼,便領著她走向一輛黑色小型廂式貨車。車旁有個身材結實的年輕人,穿一件開領的白襯衫,一條黑色馬褲和一雙高筒皮靴,他直挺挺地站著,像個穿制服的司機。利明小姐只是簡單地介紹說他叫倫恩,沒有作更多的解釋。聽了介紹,他簡短地點點頭表示確認,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科迪莉亞伸出手。他簡單地握了一下,手勁卻非常大,把她的手指捏得生疼。她忍住不把痛苦表現在臉上,卻看見他那雙深棕色大眼睛里閃著光,於是懷疑他是有意要弄疼她。他的眼睛漂亮迷人,藏在濃密的睫毛下,水盈盈的就像初生的牛犢,同時還帶有牛犢般對世間艱險難料的憂慮苦惱。但是,這雙漂亮的眼睛沒能掩蓋他身上的其他缺點,反而使它們更加顯眼。她覺得他的脖子又粗又短,強壯的肩膀把襯衣綳得緊緊的,濃密的黑髮就像戴在頭上的頭盔。一張胖臉上點綴著幾顆麻子,濕乎乎的嘴唇顯得脾氣暴躁。這是一張粗俗又可愛的臉。他是個容易出汗的人,襯衣腋下已經被汗水濕透了,布貼到了肉上,使他那強壯的背部曲線和二頭肌更加突出。
他和利明小姐面面相覷,感到有幾分困窘。他對明利小姐說:「一張照片。我們有照片嗎,伊麗莎白?」
科迪莉亞曾經多次在報紙上看到過他的照片,知道接下來會出現什麼情況。他比她想象中的個頭要小,卻更有氣勢。她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一個威嚴又聰明的人,他身上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力量。他從座位上站起身,揮手示意她在椅子上坐下。這時候,她才發現他比照片上的樣子要瘦小一些,由於肩膀寬,腦袋大,使他看上去有點頭重腳輕。他有一張敏感而皺紋密布的臉,鼻樑高高的,凹陷的雙眼上方,眼皮沉重地耷拉著,靈巧的嘴唇上布滿細紋。他額頭上方的頭髮濃密烏黑,沒有一根白髮。她發現他的臉上透著疲憊,走近后更是覺察到,他左側太陽穴上的青筋正微微跳動,凹陷的雙眼中虹膜的顏色也在微妙地加深。然而他結實的身體中蘊含的力量並不顯疲態。他高昂著頭,沉重的眼皮遮不住機警敏銳的目光。最突出的還是他那成功人士的神情。這種神情科迪莉亞以前見過,當名人顯貴經過時,她站在莫明其妙的圍觀人群後面見過——那是只有懂得並喜歡掌控權力的人才有的神情,就連疲憊與欠安的時候,他們也精神抖擻不亞於性興奮。
「我的兒子馬克,在今年四月二十五日剛滿二十一歲。他在劍橋大學攻讀歷史學,今年是最後一年了。我曾經也在那個學院念過書。五個星期之前,他一聲招呼也沒打就擅自離開學校,到馬克蘭德少校家去當了花匠。少校的家在達克斯福德郊外的夏樹莊園。無論在當時還是事後,馬克都沒有向我解釋他這麼做的原因。他住在馬克蘭德少校那兒的一間農舍里,十八天之後,主人的妹妹發現他弔死在客廳里,脖子被皮帶套住,掛在天花板上的鉤子上。調查的結論是,他一時失去理智而自殺。我對我兒子的思想了解不多,但是我不接受這種婉轉地說我兒子瘋了的結論。我兒子是個理性的人,他做出的任何舉動都會有原因,而我想知道那原因究竟是什麼。」
「她不是我的秘書,而且她也沒有弄錯。你得原諒我的失禮。我們原本期待見到一個魁梧的退役警察,可來的是你,這多少有點令人費解。我不是在抱怨,格雷小姐,也許你可以做得很好。你的費用是多少?」
「我覺得你說的這些技能在這個案子里幾乎用不上。」
她說道:「如果利明小姐能把您提供的信息,還有他的學院名稱和導師姓名打一份給我,那就幫了大忙了。另外,我希望得到一份您簽署的聲明,授權我進行調查。」
「那你到底還有沒有其他客戶呢?」
以防什麼呢?科迪莉亞感到不解——是審判、報應,還是腐朽?那個警察再度來到了內間辦公室,她跟在他身後,輕聲問道:「可不可以讓斯帕肖特小姐先走?她是從秘書介紹所雇來的,我們要按小時支付她工資。自從我到了之後,她還什麼工作都沒幹,現在恐怕也幹不了什麼。」
她打開裡間辦公室的門,走進屋,小心翼翼地把門關上。
「是啊,伯尼跟我說過,」科迪莉亞撒了個謊,她又補充道,「他對這件事好像也沒有特別不滿。」
至少「鼻頭」注意到了,可是她卻沒有。在她眼裡,伯尼一直就臉色灰暗,一副病怏怏的樣子。一條熱乎乎的粗腿慢慢朝她靠上來。
她對他們的談話內容沒有多少興趣,但注意到他們的話題以科學為主。她還注意到了倫恩,雖然他說話沒有其他人多,卻能跟他們平起平坐。他身上的晚禮服綳得有些緊,她本以為他的樣子會很可笑,但他行為舉止從容自若,成為了屋裡風度第二的人物。科迪莉亞試圖分析原因,但一無所獲。他吃飯的時候慢條斯理,對自己盤中食物的擺放十分講究,還時不時對著自己的那杯酒暗自微笑。
「很喜歡。但是我更喜歡簡·奧斯汀。」
「沒關係,我也不喜歡在旅途中聊天。我有一本哈代的《司號長》——我包里總會放一本平裝書。」
女人搶先一步走進了外間辦公室,她看都沒看房間,便轉身面向科迪莉亞。
「跟吧台的工作也沒什麼分別,都是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
「走廊那頭有個小餐具室,是我們和這層樓的其他房客共用的。不過,你們不會真的需要外科醫生吧?伯尼已經死了!」
「任何事都可能與此有關。您知道,我必須儘可能多地了解他。」
她那沙啞、無比低沉的聲音停下來。誰都沒有出聲。接著羅納德勛爵說:「格雷小姐,你自稱是個偵探。根據這個你能推斷出什麼呢?」
科迪莉亞看著周圍人們熱切的面孔,當然,他們全知道了,現在他們還想打聽些細節,說點給他們聽聽也無妨。於是她答道:「伯尼在手腕上割了兩刀。第一刀沒有割到血管,第二次割到了。他把手臂放進水裡,不讓傷口凝固。他知道自己患了癌症,無法面對治療。」
「我不知道他結婚了沒有。我感覺他離過婚,他從來沒有說起過妻子的事。他住在東南一區克雷莫納路十五號,還騰了個廳房兩用間給我住,但是我們很少見面。」
利明小姐開口了:「整個普賴德偵探事務所就只剩下她了——科迪莉亞·格雷小姐。」
「可憐的老伯尼啊,我都看得出他是怎麼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過去這一年裡他越來越瘦,臉總是灰的,那叫癌症臉,我老爹以前就這麼說。」
她打開伯尼辦公桌最下面的那隻抽屜——只有伯尼和她有這隻抽屜的鑰匙——把它拉了出來。那把槍仍然躺在她親手縫製的山羊皮束口袋裡,裏面還單獨裝著三發子彈。這是一把點三八口徑的半自動手槍,她一直不知道伯尼是從哪兒弄來的,不過她敢肯定,伯尼沒有持槍執照。她從來沒有將這把槍視為殺人武器,這也許是因為伯尼對它懷著天真男孩般的痴迷,好像它只是一件兒童玩具。他倒是把她培養成了一名優秀的射手——至少理論上來說是這樣。他們曾經驅車深入埃平森林,進行實彈射擊,因此在她的記憶中,槍總是和斑駁的色彩與腐葉的氣味密切聯繫在一起。他將靶子固定在合適的樹上,再往槍里裝上空包彈。他那興奮的、斷奏式的指令讓她記憶猶新。「膝蓋微曲。兩腳分開。手臂伸直。現在把左手放在槍管下方,托住它。眼睛看靶。手臂伸直,夥伴,手臂伸直!好!不錯,不錯,真不錯。」「可是,伯尼,」她說,「我們不能開槍啊!我們沒有執照。」他微微一笑,笑得狡黠,自鳴得意,高人一籌。「如果我們在危險情況下開槍,那就算是自救。發生這樣的不測時可顧不上什麼執照。」他回答得振振有詞,還得意地重複了一遍,像只小狗似的抬起他那胖胖的臉看著太陽。他的腦袋裡當時幻想著怎樣的畫面呢?在荒涼的曠野里,兩人蹲在一塊大石頭後面,子彈砰砰地打在花崗岩上,輪流把手裡的槍打得青煙直冒?
利明小姐靜靜地開始背誦:「我們穿過磨坊,來到了一個洞穴。下了彎彎曲曲的地洞,我們摸索著沉悶的道路前進,直到一片無限的虛空像地底下的另一個天空出現在我們下面,於是我們抓住樹根,懸在這無限的空間上。但我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就將自己交付給這虛空,看看天意是否也在這裏。』
「我是他的合作夥伴,那封信上也寫了。我二十二歲,伯尼是主要合伙人,他創辦了這家事務所。他以前是刑事調查局的,曾經與倫敦警察廳的高級警司達格利什共事。」
「他留了張條子,但上面什麼都沒解釋。是在他的打字機上發現的。」
「目前還沒有,」科迪莉亞說道,「眼下我還不想另外找工作。」
「我害怕的事確實不少,但不包括人販子。如果我真的害怕,一個寫了地址的信封也不會讓我安心。我一定會打電話給羅納德勛爵進行確認。」
科迪莉亞意識到,他們三個人不得不一起擠在那輛廂式貨車的前面。倫恩打開車門,毫無歉意地聲明:「那輛路虎還在修理廠。」
倫恩熟練地高速駕駛著車,最後在門廊前停下。他坐在駕駛座上,等兩個女人下車后,把車開到房子的一側。科迪莉亞從高高的車座上下來的時候,瞥見了一片低矮的樓房,屋頂上是裝飾性的塔樓,她猜測這不是馬廄就是車庫。透過寬闊的拱形大門,她可以看見地勢逐漸走低,展現在眼前的是一片開闊平坦的劍橋郡鄉村景色,其間點綴著初夏時節的嫩綠和淺黃。
「呃,暫時還沒有,但是很可能會有的。」接著她很快又說,「我們有一項公平條款。如果我在調查的任何一個階段決定不再查下去,你有權得到我當時獲得的全read•99csw•com部信息。如果我決定不把信息給你,那我所做的工作就分文不取。」
原本一直望著法式落地窗外花園的利明小姐,此刻突然轉過身激動地說道:「為什麼你總是想知道為什麼?這完全是刺探隱私,如果他真的想讓我們知道,他會告訴我們的!」
警方冷靜地做了電話記錄,並表示會派人過來。科迪莉亞坐在屍體旁邊等著,覺得自己有必要表示一下同情,於是輕輕地把一隻手放在伯尼的頭髮上。這些冰冷無力的細胞並沒有因為死亡而減少,它們摸起來就像動物的毛一樣,粗糙卻又栩栩如生,令人生厭。她迅速把手拿開,又猶猶豫豫地摸了摸他的額頭。他的皮膚黏濕冰涼。這才是死亡,跟她父親當年的感受一樣。對於伯尼,做出憐憫的姿態既沒意義也無關緊要。他已經死了,能做的交流不會比生前更多了。
「我只在出生后的第一個小時里有過母親,所以沒必要擔心。」
下午一點,她快步走向他們常去的那家金雞酒吧。她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理由繼續光顧這家酒吧了,但她也做不到這麼快就換地方。她從來都不喜歡這家酒吧,也不喜歡這兒的女老闆,總希望伯尼能找個更近點的地方,最好裏面大胸脯的女招待也有金子般的心靈。但她懷疑,這樣的酒吧在小說里更常見。午餐時間的熟客們已經聚在了吧台四周,和往常一樣,招待大家的是梅維斯,她的微笑帶點威脅,一副極度自豪的姿態。梅維斯的衣裳一日三變,髮型一年一變,她的微笑卻是永恆不變的。這兩個女人素來互無好感,不過伯尼總像條和善的老狗般周旋于兩人之間,稀里糊塗地相信她們是好夥伴,從沒有意識到——或者說,是在有意忽視她們之間的火藥味。梅維斯讓科迪莉亞想起她小時候認識的一個圖書管理員,為了不讓新書被人借走弄髒,那個管理員就把它們全藏進櫃檯里。梅維斯幾乎從不掩飾自己的怨氣,這也許是因為她必須把酒水放在顯眼位置,還要在睽睽眾目下按量供應。她把科迪莉亞要的半品脫檸檬汁啤酒和一隻蘇格蘭煮蛋從櫃檯上推過來,說:「聽說警察光顧了你們那裡。」
「我畢業后,就去歐洲大陸和我父親一起生活,我們經常外出旅行。去年五月他心臟病發,在羅馬去世,我就回來了。我自學了速記和打字,在一家秘書介紹所找了一份工作。他們派我到伯尼這裏來,過了幾個星期,伯尼開始在一兩個案件中讓我當助手。後來他決定對我進行培訓,我就同意長期在他那裡工作了。兩個月之前,他讓我成了他的合伙人。」
科迪莉亞撕下了原先那張通知,略加思索后寫道:「本人前去處理一樁急案。如有信件請從門下塞入,回來之後會立即親自處理。」
這個問題聽起來很刺耳,其實卻不然,對方只是純粹的直來直去。科迪莉亞回答得有些太快,太迫不及待了。
在此後的四天中,把業務經營下去的決心沒有變——儘管她看了租金簿和協議書才發現,伯尼根本不是克雷莫納路上那幢小房子的主人,她租住那間廳房兩用間的行為並不合法,當然權利也有限;儘管她從伯尼的銀行經理那裡得知,伯尼賬上的餘額連支付自己的葬禮費用都不夠;儘管車行告訴她,那輛迷你車很快就到大修年限了;儘管她還得清理克雷莫納路的那幢房子。這一切都是潦倒獨生的悲慘痕迹。
「請先留步,你可以先跟我談談。我是普賴德先生的合作夥伴,現在事務所由我負責。我肯定能幫助你。請先坐吧!」
「對不起,我剛參加他的火化儀式后回來。我是說……伯尼死了。」
那兩道敏銳的目光直逼科迪莉亞的眼睛。
「你想進屋說嗎?」
「不想。」
這是伯尼一直堅持的原則。他是個原則性很強的人,即使在一個星期都接不到活的時候,他也能興高采烈地探討在什麼情況下他們有理由向委託人保留真相,在什麼時候應該讓警方介入調查,還會討論在維護真相時隱瞞與欺騙所涉及的道德問題。「但是絕對不能竊聽,」伯尼常說,「我堅決反對竊聽。而且我們也不從事商業破壞活動。」
「克雷莫納路我知道,離帝國戰爭博物館很近,我姑姑以前就住在那兒,那時候我還小。」
她很好奇這個人在羅納德·卡倫德勛爵家的地位如何。至於利明小姐的身份,她已猜到了。普通秘書無論工作了多久、多麼能幹都不可能像她那樣威風,也不可能意味深長、語氣諷刺地稱他為「我的僱主」。但倫恩在科迪莉亞眼裡卻是個謎。他的行為舉止不像下屬,卻也不像個科學家。確實,科學家在她眼裡都屬於另類。她認識的人中,只有瑪麗·瑪格達倫修女像個科學家的樣子。這位修女教的課在大綱中被列為「普通科學」,是把基礎物理、化學和生物學隨意編排在一起的大雜燴。在聖母無罪修道院,科學課程大多都不受重視,但文科都教得不錯。瑪麗·瑪格達倫是個膽小的老修女,一副金絲眼鏡背後的雙眼充滿困惑,手指上總是沾著各種化學試劑。當她偶爾用試管和燒瓶製造出難得一見的爆炸和煙霧時,她的驚訝程度絲毫不亞於自己的學生。相比揭示科學原理,她更熱衷的是證實宇宙的艱澀玄奧,以及上帝法則的高深莫測,並且在這方面做得很成功。科迪莉亞覺得在處理羅納德·卡倫德勛爵的案件上,瑪麗·瑪格達倫修女幫不了她什麼忙。羅納德勛爵早就開始為環保事業奔走呼號了,當時他的興趣還沒有成為公眾關注的熱點。他曾代表自己的國家參加國際生態大會,並由於他對環保事業的貢獻被封為勛爵。與其他英國人一樣,科迪莉亞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他曾在電視上露過幾次面,還上過星期日報紙的彩色增刊。他是一位權威的科學家,為人謹慎,從不涉足政治,始終保持著一個出身貧寒、功成名就並潔身自好的男人形象,令人倍感欣慰。科迪莉亞暗想:他怎麼會想到要雇傭伯尼·普賴德的呢?
羅納德勛爵和利明小姐對視了一眼。羅納德勛爵說:「他們也是這麼跟我說的。」
她說話時擺出興緻盎然的樣子,而且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就像女主人在面對一位難應付的客人,正想找個話題來引起對方的興趣。科迪莉亞嘴裏嚼著一大口牛肉和蘑菇,心想著這頓飯接下來該如何應付。幸好這時,那個美國教授聽見了「菲茨威廉」這個詞,在桌子那頭大聲問起了博物館里收藏的義大利錫釉陶器,顯然對此很感興趣。於是話題打開了。
正門是開著的。科迪莉亞走進一個鑲有護牆板的寬敞大廳,左側有一道樓梯,右側是個雕花的石壁爐。她聞到一股玫瑰花與薰衣草的香氣,看到光潔的地板上鋪著豪華地毯,耳邊傳來時鐘舒緩的嘀嗒聲。
他把這支槍留給了她,這是他最珍愛的東西。她把包好的槍放在自己挎包的最下面。這明顯是一樁自殺案,警察未必會檢查辦公桌抽屜,但最好還是不要掉以輕心。伯尼是有意把槍留給她的,所以她不想輕易放棄它。她把包放在腳邊,又在屍體旁邊坐下,向上帝念了一段從女修道院學來的簡短禱詞,為伯尼的靈魂祈禱,儘管她根本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而伯尼也從來不相信自己擁有靈魂。她靜候著警察的到來。
「伯尼教了我一些他在刑事調查局學到的東西,如何正確勘察犯罪現場,如何採集樣品,一些基本的自衛手段,還有如何尋找與採集指紋——諸如此類吧。」
「今天上午是他的看病時間嗎?」
她使用利明小姐卧室的洗手間時,發現卧室的陳設簡約優雅,而浴室卻很奢靡,這一鮮明的反差引起了她的興趣。她對著鏡子審視著自己疲憊的面容,補了一點口紅,並後悔自己沒有帶眼影。她心裏突然升起一股衝動,於是懷著罪惡感拉開了梳妝台的一個抽屜,裏面放滿了各種各樣的化妝品:顏色早就過時的口紅,各種沒用完的瓶裝粉底霜、眉筆、保濕霜,還有好幾瓶用了一半的香水。她仔細搜尋了一番,終於找到一管眼影。考慮到它們棄置在抽屜里也是一堆廢物,她覺得用一點也無不可。使用效果奇特而明顯:雖然比不上利明小姐,但看上去至少成熟了五歲。她仍然對抽屜里的亂象驚訝不已,幾乎想看看大衣櫥和其他抽屜是不是也這般混亂,但是她忍住了。人多麼有趣、多麼表裡不一啊!她驚訝地想,這樣一個挑剔幹練的女人,居然能夠容忍這樣亂糟糟的生活。
他知道那條路,這似乎消除了他的疑慮,也使他變得通情達理了一些。他沾沾自喜地一陣思索。
他的語氣中有一種渴望,好像她一離開,事務所就是他的了。
「我一直在琢磨你什麼時候才來,格雷小姐。我很擔心普賴德先生,他肯定在裡間的辦公室里,但裡頭一點動靜都沒有,門也鎖著。」
羅納德勛爵有些不耐煩地問道:「怎麼,難道你不想要這份工作了?」
她沒再多問,此後半個多小時的行程中,誰都沒有說話。三個人並排坐在一起,大腿相互緊挨著,但氣氛冷淡。她沒有去注意城裡的樣子。車駛入車站路,在靠戰爭博物館的一端左拐后,很快就進入了鄉村地區。沿途是大片大片的麥苗,偶爾也有一排排成蔭的樹木和散亂的村落,還有屋頂蓋草的農舍和低矮的紅磚別墅。越過那些低矮的山丘,科迪莉亞可以望見城市的塔樓和尖頂,它們在傍晚的陽光下閃閃發光,給人以近在咫尺的錯覺。最後,一座莊園出現在前方,道路兩旁榆樹成行,還有長長一段蜿蜒的紅磚牆。車子徑直駛入打開的鐵門。他們到了。
「他五歲就去了學前預備學校,接著讀了預備學校。我不能讓一個無人看管的孩子在這個實驗室里隨便跑進跑出。後來,我遵照他母親的遺願,又送他去伍達德基金會學校讀書——馬克九個月的時候,他母親就去世了。我相信我妻子是個虔誠的國教徒,她希望這個孩子接受傳統教育。據我所知,這種教育並沒有對他產生什麼不利的影響。」
伯尼·普賴德死的那天上午——也有可能是第二天早上,因為他擅自在方便的時候死了,也不覺得這一時刻值得記錄——科迪莉亞因地鐵貝克盧線故障被困在北蘭貝思,到事務所時比平常晚了半個小時。她走出牛津廣場地鐵站,步入六月的明媚的陽光中。她快步走過正在瀏覽迪金斯&瓊斯百貨商店櫥窗的顧客,來到喧囂嘈雜的金利街。行人擠滿了人行道,鋥亮的轎車和麵包車擁堵在狹窄的馬路上,穿梭于其中,她知道其實著急也沒什麼意義,只是遵章守時成了強迫症。今天沒有約談,也不用去見客戶,手頭沒有特別要緊的案子,甚至連需要寫的報告都沒有。在科迪九_九_藏_書莉亞的提議下,她和臨時打字員斯帕肖特小姐將事務所的介紹材料分發給倫敦的律師,希望能吸引到一些客戶。此時此刻,斯帕肖特小姐恐怕正不停地瞄著手錶,一邊重重敲打鍵盤,對科迪莉亞的遲到發泄著滿腔的怨氣吧。斯帕肖特小姐是個相貌平平的女人,嘴巴總是緊緊抿著,好像生怕那幾顆齙牙會從嘴裏彈出來。她那后縮的下巴上長了一根粗毛,而且長得和拔得一樣快。淺色的頭髮僵硬地呈現出「屋脊卷」。在科迪莉亞眼裡,她的下巴和嘴是對「人生而平等」這種說法活生生的諷刺。科迪莉亞不時嘗試著去喜歡和同情斯帕肖特小姐,她住在卧室兼客廳的房間里,使用煤氣灶時連五便士的錢也要計較,衣著樣式僅限於拼縫和手卷邊。她擅長縫紉,是大倫敦市政會夜校縫紉班的勤奮學員。她的衣服做得很精緻,但是看不出時代,永遠趕不上潮流。灰色或黑色的直筒裙都是她練習打褶或裝拉鏈的作品;她的上衣顏色樸素,領子和袖口是男式風格,上面卻不加分別地點綴著收集來的飾物;褶邊裙子經過精工裁剪,長度卻恰恰暴露出她那走形的雙腿和臃腫的腳踝。
「我不會讓他知道你這麼稱呼他。他更希望被稱為微生物學家,這才名副其實。現在請恕我失陪。」
他問道:「還有什麼需要?」
她發現,氣氛突然變了。聚集在梅維斯身邊的幾個人面面相覷,接著飛快地把目光移開,低頭盯著自己的杯子。割腕的人分明不在這裏,可是卻彷彿有個陰險的小怪物,把可怕的爪子伸進了每個人的腦袋。就連梅維斯好像也在她那些瓶子間看見了潛伏著的雪亮爪子。她說:「我想你要重新找一份工作了吧?畢竟,你一個人也很難把事務所維持下去。這份工作可不適合女人。」
「不用了,這兒就我一個人。」
電話只打了幾分鐘。內間辦公室的門打開了,利明小姐正在戴手套。
「老是不走運,可憐的傢伙。他是被趕出刑事調查局的。他告訴過你嗎?當時達格利什還不是高級警司,只是個高級督察。老天,他可真是個混蛋,絕不給人第二次機會。」
「在由具備資質的醫生宣布死亡之前,他還不算正式死亡,」稍事停頓后他又說,「這隻是以防萬一。」
接下來,科迪莉亞在外間辦公室回答了幾個不可避免的問題。
「太意外了!」來者似乎被這意外震驚了。她雙手緊握,不安地在房間里轉悠了片刻,像是在上演一出悲情啞劇。
斯帕肖特開始敲起了鍵盤,好像想要逃離即將來臨的痛苦。敲擊聲中,她以防備的口吻說道:「你辦公桌上有封信。」
這是可憐的伯尼想出來的一句悲哀的俏皮話,可是經過一番鞍馬勞頓,科迪莉亞實在沒心情理會這種玩笑。「羅納德勛爵,我來這裏,是因為你的秘書說你想僱用我。如果她弄錯了,我也很樂於知曉,這樣我就可以回倫敦去。」
「他的朋友呢?」科迪莉亞平心靜氣地問。
「我本來也沒打算勞駕你們。」
羅納德勛爵說:「這聽起來合情合理,不過我這個案子不會讓你感到任何的良心不安。事情很簡單,十八天前,我的兒子上弔身亡了。我想請你查一查原因。這個你能辦到嗎?」
普賴德偵探事務所
「是不是把留言換一下?」
「我正把它交付給你。考慮考慮你自己的責任吧,格雷小姐,我會盡我的責任。」
去哪兒呢,科迪莉亞暗自思忖,但沒有問。
然而這兩條原則都沒怎麼遭遇過挑戰。他們沒有竊聽設備,即使有了也不知道怎麼用,而且,伯尼從來沒有機會涉足商業破壞活動。
這就意味著科迪莉亞放棄了一份有固定收入的工作,換來的是平等共享的利潤以及不固定的收入,外加伯尼家裡的一間免費廳房兩用間。他並沒有欺騙她的意圖。他提出合夥,是相信她能夠認識到這樣做意味著什麼。這不是對她品行優秀的獎勵,而是對她充分信任的一種榮譽。
「都在地下室的箱子里。他離開學校之後,就把那些書存放到家裡來了,我們還沒來得及打開那些箱子。現在看來也沒有必要了。」
「也許我應該說明一下自己的身份。」她打開自己的手袋,「這是個寫好了地址的信封。我不是拐賣婦女的騙子,但這種人也許真的存在,這樣以免你害怕。」
科迪莉亞回答說:「您剛才提到,可能另有人要對您兒子的死負責。您對判決提出過異議嗎?」
他曾經說過:「我們在用子彈的時候要謹慎。當然,不是我弄不到……」他的微笑變得陰險起來,好像想起了他那些神秘的聯繫人,那些無處不在又有求必應的朋友,彷彿只要他一聲招呼,他們就會從隱蔽世界中冒出來。
回去時,由利明小姐開車送科迪莉亞去火車站。這一次她們去的不是劍橋火車站,而是奧德莉站,利明小姐也沒有對此給出任何解釋。一路上,她們都沒有談及關於案子的事。科迪莉亞經過一天奔波勞累,加上酒足飯飽,此時已經筋疲力盡,不想再多問,任由自己稀里糊塗地被送上了火車。她原本絕沒有想到自己真的會把這個案子接到手。火車開動了起來,她疲憊地用手指揭開利明小姐給她的硬白紙信封蓋,從裏面抽出一張紙來。紙張的排版與列印都很工整,但是內容並沒有超出她已經了解的情況。信封里還有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笑容滿面的男孩側過臉來對著照相機鏡頭,一隻手放在眼睛上方遮擋陽光。他穿著牛仔褲和馬甲,半躺在草坪上,身邊放著一摞書。也許當時他正在樹蔭下看書,而她拿著照相機從法式落地窗里出來,便大聲地命令他笑一笑。科迪莉亞無法從照片上判斷出什麼,但她知道,至少在拍照的瞬間,他知道怎樣表現出快樂。她把照片塞回信封里,用兩隻手護住信封,很快就睡著了。
「那我們能出發了嗎?」說話時利明小姐已經走到門口。出門后,科迪莉亞轉身鎖上事務所的門,這時利明小姐指了指掛在牆釘上的便條簿和鉛筆。
「可以,要我帶工具嗎?」
「當然可以,還可以增加點色彩。我來辦吧。」
「既然他已經死了,就別想著誰還能在這裏給事務所留口信。」
「如果你就是科迪莉亞·格雷,那你遲到了十八分鐘。這個留言條上說你四點鐘回來。」
自打她們見面以來,她的聲音中第一次添了些許興緻,幾乎可以說是熱情。
他把手伸進寫字檯左側的抽屜,拿出一張紙,在上面寫了幾個字,然後把它遞給科迪莉亞。紙的頁眉部分印著「劍橋郡加福斯莊園,羅納德·卡倫德勛爵」。在頁眉下方寫的是:持件人科迪莉亞·格雷小姐,有權代表我對我兒子馬克·卡倫德五月二十六日之死進行調查。下面是他的簽名及日期。
「你想打電話嗎?」利明小姐沒有敵意地問。
「我認為他跟大多數八歲的孩子一樣,大部分時候都不太情願,偶爾撒撒野。這些跟這個案子有關係嗎?」
科迪莉亞說了一聲幾乎聽不見的「不」。她真想一個箭步堵在門口,但她抑制住了這荒唐的衝動。
有個人在等她。來者是個女人,正把肩膀倚在門上,在骯髒的油漆和油膩的牆壁映襯下,顯得很冷靜又不和諧。科迪莉亞驚訝地屏住呼吸,收住急匆匆的腳步。她輕便的鞋子踩在樓梯上幾乎沒有聲音,因此並沒有被對方發現。她觀察這位來客好幾秒鐘,頭腦中立即留下一個生動的印象:這是一個精明強幹、獨斷專行的女人,而且衣著得體,讓人望而生畏。她身穿灰色小豎領套裝,露出頸部窄窄的一道白領;一雙黑色名牌皮鞋顯然價格不菲,左肩上斜挎著一隻有貼袋的大黑包。她身材高挑,頭髮過早地變白了,現在剪得很短,就像戴在頭上的一頂帽子。她生著一張長臉,面色蒼白,此時正在閱讀右手裡摺疊的《泰晤士報》。過了一兩秒鐘,她意識到科迪莉亞的到來,兩人的目光相遇。那女人看了看自己的手錶。
利明小姐原本正對著花園沉思,這時轉過了身來。她伸出雙手,抑或是在表示無奈或絕望。「我們原來對他完全不了解,可以說一無所知!為什麼現在他死了,又要去追究呢?」
「小姐,這封信我必須暫時收走。他上這兒來幹什麼?」
到了牛津廣場的時候,她感到渴了,於是決定去迪金斯&瓊斯百貨的餐廳喝杯茶。如此放縱的行為與她平時很不一樣,但這本就不同於以往,是恣意放縱的一天。她逗留了很長時間,充分享受了賬單的價值。等她回到事務所的時候,已經下午四點十五分以後了。
「他昨天晚上回家了嗎?」
「有這個必要嗎?」
利明小姐已經在樓梯底端等待他們。她抬頭看著他們慢慢並肩走下來,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科迪莉亞有點緊張地等她開口說話,她卻轉過身,雙肩耷拉下來,好像突然筋疲力盡。她說:「照片我找到了。請你用完之後把它還給我。我把它和那張紙條一起放在了信封里。最早一班去倫敦的快車九點三十七分開,所以你也可以吃了晚飯再走。」
「鼻頭」從人群中穿過,向科迪莉亞走來。他在長凳上坐下,花格呢褲子包裹著的大屁股跟她貼得很近。「鼻頭」是伯尼唯一的朋友,可是她並不喜歡這個人。伯尼曾經解釋說,此人是警方的線人,而且幹得不錯。他還有其他收入來源——他的朋友們有時會偷盜一些名畫或者價值不菲的珠寶。在適當的指點后,他便暗示警方贓物的藏匿地點。之後他會得到一筆賞金與那些竊賊朋友分享,警探也會有一份報酬,畢竟他們乾的活最多。正如伯尼所指出的,保險公司因此輕鬆脫身,失主的財物也完璧歸趙,竊賊不必擔心被警察抓去,而「鼻頭」和警探也得到了各自的酬勞。一個體系就這樣形成了。科迪莉亞感到震驚,卻沒提出太多的反對意見。她懷疑伯尼當年也干過類似的勾當,當然他沒這麼嫻熟,也沒有撈到這麼多的油水。
利明小姐領著她徑直來到正對大廳的那扇門。這是一間書房,裏面擺著一排排的書,布置典雅,可以看見窗外寬闊的草坪和婆娑的樹木。在一排法式落地窗前擺著一張喬治時期風格的寫字檯,寫字檯後面坐著一個人。
「判決是要講證據的,這是每一個人的希望。而設立法庭的目的不是為了還原事實真相。這就是我僱用你的目的了,去弄清事實真相。你需要的是不是都有了?我想我們無法向你提供更多的信息了。」
但希望總伴隨著痛苦,她對自己的過分在意感到惱火。
羅納德勛爵說:「我不準備這樣不明不白下去。我的兒子死了。他是我的兒子。如果這其中有我的責任,那麼我要知道。如果是別人的責任,我也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