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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他的脖子被拉長了,因此那雙光腳離地面不足一英尺,腳尖像舞蹈演員一樣指向地面。腹部的肌肉綳得很緊,上方的肋骨架就像鳥的那樣脆弱。那顆腦袋耷拉在右肩膀上,就像一個脫臼的木偶,樣子怪異而可怕。眼睛半睜著,眼珠向上翻。腫大的舌頭從兩片嘴唇中伸了出來。
「他是什麼時候搬進農舍的?」科迪莉亞問。
她用雙手在他的小衣櫃里摸索,並摸了摸衣服的口袋。在他的西服左下側口袋裡,她摸到一隻棕色皮錢包。她興奮地把它拿到窗口,希望從中發現一些線索,比如一封信、一些姓名地址、個人便條之類的東西。可是錢包里只有幾鎊錢的紙幣、他的駕照和劍橋輸血服務站發放的獻血者卡片,卡片上寫著他的血型為B型Rh陰性。
如此一來,她還是得先去趟新聞辦公室。至少過去的卷宗一定都還在,而且可供查閱。她很快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調查報告很簡短,使用的是通常法院報告所用的正規措辭。上面沒有提供多少新信息,但她還是對主要證據都作了仔細記錄。羅納德·卡倫德勛爵的證詞表示,他兒子馬克生前曾打電話說自己決定輟學,到夏樹莊園去打工,之後他有兩個星期沒有和兒子說話,直到兒子死去。在作出這項決定之前,馬克沒有徵求過羅納德勛爵的意見,也沒有解釋原因。羅納德勛爵後來跟院長談過,只要馬克改變決定,學校可以在下一個學年讓他兒子回去繼續上學。他兒子從來沒有跟他提過想自殺的事,而且據他所知,兒子沒有健康方面的問題,也不用為錢的事擔憂。羅納德勛爵的證詞後面附了一份簡短的其他參考證據。馬克蘭德小姐描述了她發現死者屍體的經過,一位法醫作證說死亡原因是上弔窒息,馬斯克爾警長敘述了當時他認為比較適當的處理方法,還有一份由法醫實驗室提供的報告,報告說在桌上發現的那杯咖啡經過化驗是無毒的。裁定結果是,死者的精神受到刺|激,系自殺身亡。看完厚厚一疊文件后,科迪莉亞感到心情沉重。看來警方的工作做得很徹底,這些經驗豐富的專業人員真有可能忽視了那塊沒有翻完的土地、胡亂丟在後門口的園藝鞋,以及那頓沒被碰過的晚飯嗎?
她先遞上羅納德勛爵的授權書,然後開口道:「羅納德勛爵為你們感到抱歉。我的意思是,你們完全是出於好意給馬克提供了一個他喜歡的工作,可是偏偏在這裏發生了這樣的事,這對你們而言一定很糟糕。他父親希望你們在談這件事的時候不要有任何顧慮,他只是想知道他的兒子為什麼要自殺。」
「他們是不來,他們對這兒有著很不快的回憶。但我會來。」她稍事停頓,看著早已熄滅的壁爐,「戰前,我的未婚夫在劍橋大學讀書,那時候我和他經常到這裏來,一待就是很長時間。一九三七年,他在為西班牙共和國而戰時犧牲了。」
警長看了她一眼,就像嗅到氣息的獵犬,突然敏銳了起來。
「有什麼可說的呢?他的工作時間是上午八點半到下午六點,包括一個小時的午飯和半小時的下午茶。晚上他就在這個園子里或者農舍四周乾乾活。有時候,他會利用午飯時間騎車去那個鄉村小店。我時不時在那裡碰見他。他買的東西不多——全麥麵包、奶油、最便宜的培根、茶葉、咖啡等——都是些家常東西。我聽他詢問過散養雞的雞蛋哪裡有賣的,摩根太太告訴他說,到格蘭奇農場的威爾考克斯那裡,他們每次都會賣半打給他。我們碰上的時候一般不說話,但是他會沖我笑笑。晚上天黑后,他一般都在桌邊看書或者打字。我可以看見燈光下他的腦袋。」
「我把這件案子作為非自然死亡來處理,這是我通常的做法。這一次是我多慮了,不過以往可不是。」
「從那樣的鍵盤上提取確實不容易。我們試了,但什麼都看不出。」
右側是一個老式的鐵壁爐,明火兩側各有爐芯。馬克曾經在這裏燃燒過木柴,還焚燒過文件。壁爐里有一堆白色的灰燼,以及一堆準備第二天晚上用的引火柴和小段木柴。火爐的一側有一張矮板條椅,上面擺放著一塊褪色的坐墊;火爐的另一側是一張圓背椅,椅子腿被鋸短了,也許是為了方便照顧孩子。科迪莉亞心下思忖,在腿沒有鋸掉之前,這把椅子肯定很漂亮。
她說:「馬克·卡倫德肯定是個打字的好手。這個東西只有專業人士才能打得出來。」
「那我想你是來取他的東西的。我們還在想羅納德勛爵什麼時候派人過來呢。東西全都在那個農舍里。自打馬剋死后,我們還沒去過那裡。你知道,我們管他叫馬克。呃,他從來沒有跟我們說過他是誰,他也真夠調皮的。」
果園另一端有一道厚厚的樹籬,由於生長太過濃密,因此很難一眼看見通向農舍後園的那扇小門。好在小門附近的草都經過了修剪,馬克蘭德小姐上前用手輕輕一推,門就開了。樹籬的另一側是黑乎乎的一片荊棘,密不透風,顯然是多年無人打理的結果。有人從中間砍出一條通道,馬克蘭德小姐和科迪莉亞從其中走過的時候都不得不彎下腰,以免頭髮被那些亂蓬蓬的、帶刺的枝條勾住。
「也許不是。至少他把暴力用在了自己身上。」她抬起頭,以探尋答案的目光看著科迪莉亞,「你肯定會說,我這是嫉妒年輕人。這是我們這一代人身上的通病。」
驅車離開農舍時,她心中有一種近乎遺憾的感情,就像要離開家一樣。她心想,這座農舍真是個怪地方,這兒氛圍凝重,對外卻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面目,就像人格的多面性一樣。北面是被荊棘封堵的窗戶,不斷蔓延的雜草,還有那道令人望而卻步的女貞樹籬,為恐怖和悲劇提供了神秘的舞台;可是在屋后,在他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他清理了園子,翻了地,還把幾束花捆紮在一起,清除了小徑上的雜草,打開窗戶沐浴陽光,讓這裏如療養院般寧靜。坐在門口的時候,她感到任何可怕的東西都無法打擾她,她可以毫無畏懼地在那裡徹夜沉思。她心想,難道不正是這種治愈而平靜的氛圍吸引了馬克·卡倫德嗎?他是在來工作之前就感覺到了這一點,還是在冥冥中就定要來這裏小住?馬克蘭德少校說得不錯,馬克顯然是先看中了這座農舍,才到這裏來的。他究竟是想要這份工作,還是為了住進這間農舍?馬克蘭德一家人對這裏退避三舍,就連他死後也不願意來清理現場,這是為什麼呢?馬克蘭德小姐對他的近距離觀察無異於暗中監視,她又為什麼要暗中監視他?難道她談到自己死去的戀人,是為了掩蓋她對這個農舍的興趣,遮掩她對新來園丁的狂熱關注?她講的故事是真的嗎?看她那具潛能無限卻日益衰老的身軀,還有那永不滿足的長臉上的表情,也許她年輕時真的和自己的戀人在馬克這張床上度過許多漫長溫馨的夏夜?這一切都顯得如此遙不可及,如此不可思議,如此離奇古怪。
夏樹莊園佔地面積很大。首先,這裡有一座規整的玫瑰園,像商品花木種植園一樣,按照品種和顏色分類密植,連繫在植株上的花名標牌離地面的高度都相等。之後是蔬菜園,一條砂礫鋪就的小徑將園子一分為二。一畦畦鋤過草的萵筍和白菜,以及一塊塊翻過的土地上都留下了馬克·卡倫德勞作的痕迹。最後他們穿過一道門,走進一座小果園。果園裡種的是沒有修枝的老蘋果樹,疙疙瘩瘩的樹榦四周堆著用大鐮刀割下的、散發出陣陣清香的乾草。
可是這一次,爸爸回了信。他決定了自己的女兒需要什麼。於是高級考試和獎學金都化作了泡影,科迪莉亞在十六歲那年完成了正規教育,開始了動蕩難安的生活。她當過廚師、保育員和信差,跟著父親和他的同志們四海為家。
「科迪莉亞·格雷?這麼說,我們以前沒有見過面,是吧?我覺得我不認識一個叫科迪莉亞·格雷的人。也許你最好到客廳里去,跟我丈夫或者我的小姑子談談。」
「他們會介意嗎?我不想提這個要求,因為怕他們拒絕。」
她朝前面的園子看了最後一眼,突然發現小徑一側的雜草中有一抹顏色。那是一張被揉得皺巴巴的紙,是從一本帶插圖的雜誌上撕下來的。她用手把它抹平,發現那是一張裸女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背對著照相機,曲體向前,腳上穿著靴子,分開的大腿上方是赤|裸裸的臀部。她正扭頭對著鏡頭露出傲慢的微笑,笑容中帶著露骨的暗示,卻因為那張不陰不陽的長臉而顯得越發怪異並令人作嘔,即使巧妙的打光也於事無補。科迪莉亞注意到,這一頁上方標註著「五月刊」。所以說這本雜誌,或者至少這張圖片,很可能是他在農舍的這段時間里被帶進來的。
終於,她決定動身去劍橋。她看了看表,十點半。十一點就能到劍橋,屆時上午還剩下兩個小時。她認為最好是先去報社,看一看關於案件調查的報道,然後去找警察,接下來再去找雨果和索菲婭·蒂林。
「你接受這份工作是為了錢,這很自然。為什麼不呢?但我要是你的話,就繼續這樣保持現狀。為了另一個人而過於投入私人感情是不明智的。要是那個人已經死了,這就不僅不明智,而且可能很危險。」
「先跟他把皮帶要過來?」
「是的,我記得。但是我也記得其他一些事情。」
她的嫂子不滿地嘟噥道:「哦,埃莉諾,這麼說公平嗎?他在這兒幹得不錯嘛。我喜歡這個孩子。我不認為——」
回答問題的是馬克蘭德少校。「他在《劍橋新聞晚報》上看到了我要雇傭一名園丁的廣告,有一天晚上就騎著自行車找到這兒來了。我想他是從劍橋一路騎過來的。這肯定是五個星期之前的事了,我想那天是星期二。」
科迪莉亞在陽光下又坐了五分鐘,喝完她的咖啡。接著她把杯子洗凈,掛回碗櫥里的鉤子上。她沿著小徑走回那條路上,那輛迷你車還停在夏樹莊園外的草地邊緣。她對自己的直覺感到滿意,因為從大宅里看不見這個停車的位置。她輕輕地踩下離合器,沿著小路往前開,同時仔細地向兩邊張望,看看有沒有適合停車的地方——把車停在農舍外,只會讓所有人都知道她在這裏。只可惜劍橋離這兒並不近,不然她就可以騎馬克的自行車了。這輛迷你車並不是她完成任務的必要工具,但是不管把它停在哪裡,都會引起對自己不利的懷疑。
科迪莉亞說:「我同意,他只能用你說的那種方法才能做到。但是,也可以假定有另外一個人把皮帶套在了九九藏書他的脖子上,這樣可以收得更緊,然後再把他掛上去。他相當重,死沉死沉的。要是先把結做好,再把他弄到椅子上,不是更容易些嗎?」
警察局大樓是一座多功能的現代建築。它象徵著權威,又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言論自由;其目的不是為了恫嚇公眾,而是要起震懾作用。馬斯克爾警長的辦公室和他本人都認同這樣的理念。他出乎意料地年輕,衣著講究,四方臉上透出剛毅、機警和經驗的沉澱,留著一頭精心修剪的長發。科迪莉亞心想,即使以便衣警察的標準來看,這髮型也只能勉強達到警方要求。他表現得彬彬有禮卻並不殷勤,這使她鬆了一口氣。看得出,這不會是一次輕鬆的會面,不過她也不希望被人當成寵壞的漂亮娃娃對待。有時,她會做出一副女孩柔弱率真的模樣,假裝急於了解情況,這倒是很管用——伯尼就經常想把她塑造成這樣——但是她預感,馬斯克爾警長會更喜歡穩重幹練的人。她打算表現出精幹又不過分精明的樣子,同時必須保護好自己心中的秘密。她的目的是了解情況,而不是交代事實。
「根據屍檢報告,大概只有半杯,而且喝下之後立刻就死了。法醫估計的最接近的時間段是當晚七點至九點。」
「餐前喝咖啡,這不是太反常了嗎?」
可是假如那天晚上有人來拜訪他呢?這個人不太可能是順便路過,來帶給他一個無關緊要的消息;這條消息肯定很重要,因為馬克撂下了手中即將幹完的活,把來人請進了屋裡。這位客人大概不喜歡啤酒,或者不喝啤酒——這是否意味著來的是個女人?他知道這個人不會留下吃晚飯,但是會在農舍里待上一陣,於是他沖了咖啡。也許對方還打算回去吃晚飯。顯然,馬克並沒有事先邀請這個人來吃晚飯,否則兩人為什麼要在晚飯前喝咖啡呢?馬克又為什麼不先回來換身衣服,而是在園子里干到那麼晚呢?所以這是一位不速之客。可是為什麼只有一杯咖啡?馬克肯定得陪客人一起喝,如果他自己不想喝咖啡,就會開一罐啤酒。可是廚房裡並沒有空啤酒罐,也沒有第二隻咖啡杯。會不會是清洗過後放起來了?可是馬克為什麼只洗一隻,而不洗另一隻呢?是不是為了掩蓋當天晚上有人來過的事實?
「法醫曾經試圖尋找這樣的痕迹,但是沒有找到。」
「那當然,我覺得怪極了!我猜想他大概留級了。酗酒,吸毒,革命,你知道現在劍橋也流行起這種風氣了。但是我問了他的導師姓名,想聽聽他導師的意見,於是給他打了電話,那個人姓霍斯福爾。他不是那種直來直去的人,但他向我保證說,這個小夥子是主動離開的,用他的話說就是小夥子在學院里一直都循規蹈矩。我不用擔心夏樹莊園的林蔭會受到污染了。」
馬斯克爾警長說:「他用的就是這個,顯然是充當上弔的繩子。利明小姐作證說,他平時一直把它在腰上纏兩三圈當皮帶用。那麼,格雷小姐,你會怎麼用這個東西上弔呢?」
「但也沒有法律禁止這樣做。我們不知道他想在什麼時候吃晚飯。不管怎麼說,我們總不能單憑一個人用餐和喝咖啡的時間順序,就定性此案是謀殺。」
「對於他自殺身亡的結論,你本人有異議嗎?」
這兩個人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熱情,只是以些許好奇和不屑的神情看著她。馬克蘭德小姐織毛線時可以不低頭看針,這樣她就能用那雙銳利的眼睛盯著科迪莉亞。聽到馬克蘭德少校請她坐下后,科迪莉亞坐在了沙發邊沿上,因為有點擔心光滑的沙發墊往下陷時會發出難聽的聲音。可是沙發墊很硬,這是她沒有想到的。她調整好臉上的表情——嚴肅中透著幹練,再加上適當的恭謙似乎就可以了,但她不知自己做到了沒有。她坐在那裡,雙膝端莊地併攏在一起,把挎包放在腳旁邊,她有點鬱悶地發現,自己就像個第一次參加面試、心情急切的十七歲少女,而不像一個成熟的職業女性,也不像普賴德偵探事務所唯一的經營者。
他突然彎下腰,從辦公桌左下方的抽屜里摸出一樣東西。
「你記得吧,爸爸,他們把我和另外一個科·格雷搞混了,那是個天主教徒。我們在同一年通過了小學甄別考試。他們發現弄錯之後,寫信問你是否同意我繼續留在女子修道院,因為那時我已經在那兒安定下來了。」
她盡情享受途中各種樂趣。在教堂西門外不遠處的一個商店裡,她買了一塊印著教堂圖片的亞麻布茶墊,她趴在國王橋附近那片修剪過的草地上,把雙臂放進涼絲絲的碧綠河水裡,她在市場區逛了幾家書店,幾經盤算后買了一本用薄薄的印度紙印刷的袖珍版濟慈詩集,還買了一件有綠、藍、褐色圖案的土耳其女式棉布長袍。如果天氣繼續熱下去,晚上穿著它比穿襯衣和長褲要涼快一些。
「我很抱歉。」科迪莉亞說。她覺得自己的反應有些敷衍,缺乏誠意,可是除此而外她還能說什麼呢?這都是將近四十年前的事了,而她此前也沒有聽說過這個人的存在。一陣悲傷襲來,心一抽緊,但這感覺轉瞬即逝,幾乎難以察覺。這隻不過是為早逝的戀人、為人類難免要經歷的傷痛感到短暫的不適罷了。
「你們是怎麼僱用到他的呢?」科迪莉亞問道。
「如果他的死牽扯到刑事犯罪——訛詐或者恫嚇——那就是我們的責任了,但是我們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終於找到了,肯定就是這幢房子。這幢維多利亞時期的紅磚大宅離大路還有一段距離,通往宅院車道的那扇木柵門敞開著,與大路之間隔著一片寬闊的草地。科迪莉亞心想,為什麼有人要建造這樣一幢奇醜無比的房子?既然要建,又為什麼要把這種土裡土氣的大宅建在鄉村的正中間呢?沒準兒它取代了原先一幢更美觀一些的建築。她把迷你車開上草地,在離大門不遠處停下,然後朝車道走去。這裏的花園與那幢大宅很相稱。它的形制規範,被打理得過於中規中矩,就連病怏怏的岩生植物與露台上鋪的石頭之間的距離也經過了精心計算。草坪上有兩個長方形花壇,裏面種著紅玫瑰,外側種著一圈半邊蓮和一圈香雪球。它們就像公園裡表現愛國主義的旗幟。科迪莉亞覺得還缺了一根旗杆。
他應該是喜歡鄉村教堂的,至少這對他很有幫助,因為這無疑是達格利什的辦案方法。而伯尼對教堂的態度則有點迷信般的謹慎,不管是鄉村的,還是城市的。科迪莉亞決定按達格利什辦案方法去做。
這張黑白照片上,顯示著一幅明明白白、不折不扣、殘忍的超現實主義景象。要不是那具軀體毫無疑問已經死亡,這一幕簡直不真實得如同一個低劣的玩笑。科迪莉亞覺得自己的心臟猛烈地撞擊著胸腔。與這恐怖的景象相比,伯尼的死要溫和多了。她低下頭去看卷宗,前垂的頭髮遮住了臉,她仔仔細細地看著眼前這悲慘的軀體。
「何必要用皮帶?兇手可以用繩子或者領帶把他勒死。不過這樣會不會在皮帶的印痕下留下一道更深、更明顯的傷痕呢?」
「這一點我不敢苟同。如果你仔細看一看,就能發現有一兩個字母比其他字母的顏色要淺一些。這歷來是非專業人員的破綻。」
「當然,我首先要把錐形的這一頭從皮帶頭中穿過,做成一個活扣。然後我把活扣套在脖子上,再站到房頂鉤子下面的椅子上,把皮帶的另一頭甩上鉤子,把它拉緊,打兩個簡單的半結把皮帶固定在鉤子上。我會拉一拉皮帶,確保那個結不散,也不會從鉤子上滑脫。最後把腳下的椅子踢翻。」
這間農舍是個磚木結構的低矮建築,屋頂鋪著石板。光禿禿的門上留有雨水沖刷的痕迹,窗框已經腐朽,屋頂上也一眼就能看見的裸|露的房梁,但整座房子還未完全腐朽。在午後的陽光照射下,它反倒給人一種歷經滄桑的凄美。農舍的門外有一雙沉重的園丁鞋,上面沾滿了泥巴,是隨手扔在那裡的。
他注重整潔幾乎到了成癖的地步。他的園藝工具使用過後都擦拭得乾乾淨淨,放置得有條不紊。他的廚房粉刷過,並且收拾得井然有序。可是他在挖那一小塊土地時,卻挖到離頂頭還有兩英尺的地方放棄了,並把沒擦乾淨的耙子留在地里,又隨手把園藝鞋扔在了後門口。很顯然,他在自殺前已把所有文件都付之一炬,可是喝咖啡的杯子卻沒清洗。他燉了一鍋肉當晚餐,卻一口都沒吃。蔬菜或許是當天早些時候,或者是前一天準備的,但燉肉顯然是準備晚上吃的。那口鍋依然在爐子上,裏面還有滿滿的食物。這不是隔夜菜,因此也並非準備加熱之後再吃。這無疑意味著,他在準備燉這鍋肉,並把它架上爐子之後才決定要自殺。如果明知道自己活不到吃飯的時候,又為什麼還要做飯呢?
馬克蘭德小姐說:「是我先發現他的。他那天沒有到廚房來領當天的任務,所以早飯後我就到這裏來,看看他是不是睡過了頭。當時是九點二十三分。門沒有上鎖。我敲了敲,裏面沒有反應,於是我就把門推開。他脖子上勒著皮帶,吊在那個鉤子上。他穿著一條藍色布褲子,就是平常幹活穿的褲子。他還赤著腳。那把椅子就倒在那邊的地上。我摸了摸他的胸口,已經涼了。」
她終於撥通了警察局的電話,但被告知負責處理卡倫德案件的馬斯克爾警長整個上午的時間全都排滿了。對此她並不感到奇怪,畢竟只有在小說中,採訪對象們才會乖乖坐在家中或者辦公室里,並有足夠的時間、精力和興趣接受採訪。在現實中,所有人都在忙自己的,而即使他們難得對普賴德偵探事務所的來訪表示歡迎,也只會等到方便的時候才接待。大部分時候他們並不受歡迎。她提到了羅納德勛爵的授權書,有意強調自己是因為公事才來的。這個名字果然起了作用,對方放下電話去請示。過了不到一分鐘,對方拿起電話,說馬斯克爾警長可以在當天下午兩點半見她。
馬克蘭德太太在介紹科迪莉亞的時候,失望地揮了下手臂,虛弱地說:「科迪莉亞·格雷小姐,她不是教堂來收雜物的。」
「他當時正在果園裡割草。是我領她過去的。他很平靜地跟她打了招呼,也沒有尷尬。他把她帶到農舍里坐下,讓她一直等到他收工。他似乎很高興見到她,不過我認為並沒有到喜出望外的程度。他沒有向我介紹她,我也沒等他介紹就自己先回房子了,讓他們兩個單獨待著。後來我也沒有再見到過她。」
馬克蘭德太太插話說:「他對這個農舍很感興九-九-藏-書趣,非常感興趣。我說了那裡沒有煤氣也沒有電,他說他不在乎,說他會買一隻普里默斯汽化煤油爐,燈的問題也會自己想辦法。當然,那裡頭有水,屋頂總體來說還不錯,至少我認為它還不錯。你知道,我們自己從來不去那兒。他在那裡安頓下來很高興。我們實際上從來沒有去看過他,沒有必要嘛,但是,就我看來,他把自己照顧得相當不錯。當然,正如我丈夫說的,他沒有什麼經驗;有一兩件事情我們不得不教他,比方說每天早點到廚房確認一天的工作。不過我挺喜歡這個孩子,我在園子里的時候,他幹活一向很賣力。」
然而她又思忖,一個健康的年輕人,在經過一兩個小時的艱苦勞作之後,從外面走進來,有一頓熱飯菜在等著他,又怎麼可能產生厭倦、憂鬱、痛苦和絕望的情緒,甚至自尋短見呢?在科迪莉亞的記憶中,也有過一些非常不愉快的時刻,但是她記得,這種不快從來不曾發生在從陽光下活動歸來,又即將準備開飯的時候。另外,為什麼會有那一大杯咖啡——就是警察拿去化驗的那杯咖啡呢?食品櫃里有很多罐裝啤酒,如果他翻土回來后感到口渴,為什麼不開一罐啤酒呢?啤酒無疑是最最解渴的。顯然,在吃飯之前,無論多渴,也不會有人去煮咖啡喝。咖啡是餐后的飲料。
警長打開自己面前的一個卷宗,把它從桌子上推過去。
科迪莉亞溫和地說:「我認為馬克·卡倫德也不是這樣的男人。」
「不過你有種直覺?我的合伙人以前有個老同事——他是倫敦警察廳刑事調查局的高級警司——就總是相信自己的直覺。」
「霍斯福爾先生跟您談起過馬克離開學校的原因嗎?」科迪莉亞問道。
沒等科迪莉亞開口,她突然說道:「你想在這裏住一陣子,對不對?」
馬克蘭德小姐冷冰冰地說:「我認為這恰恰是他們的工作,也就是說,如果羅納德勛爵認為他兒子的死有些蹊蹺……」
「他們不會知道的。就算知道了,他們也不會介意。」
最後她考慮了一下服裝問題。如果天氣繼續熱下去,她的耶格牌純羊毛套裝就太厚了。那是她考慮再三才動用積蓄買的,目的就是確保她在各種約談場合都能穿。這一次她可能要拜訪學院院長,一身套裝無疑最能體現自己的職業素養。她決定在旅途中穿那條淺褐色的絨面裙和短袖針織套衫,再帶上現場調查時穿的牛仔褲和保暖外套。科迪莉亞喜歡服飾,也享受籌劃和購買衣服的過程。限制這種樂趣的並不完全是貧困,更多是實際需要。她就像一個隨時準備逃亡的難民,必須把衣櫥里的所有衣服都打包進一隻中等大小的手提箱。
「也許是直接照著書打的。他的卧室里有一本布萊克的詩集。這段引文出自布萊克的詩,你知道,就是寫『虎!虎!燃燒的烈火』的那個詩人。」
那個高級警司是怎麼說的來著?「在察看建築的時候,要像參觀一座鄉村教堂那樣。先繞著它走一圈,把里裡外外都看一遍,然後進行推斷。問一問自己看見了什麼,不是你預料會看見的,也不是你希望看見的,而是實際上看見了什麼。」
科迪莉亞說:「請跟我說說他平時的情況。」
佩爾佩圖阿修女來修道院之前,就曾就讀於劍橋大學,她後來還經常談起當年在學院的生活,雖然話語中也不乏渴望和遺憾,但為了她目前的職業,值得作出這樣的犧牲。就連當時十五歲的科迪莉亞也承認,佩爾佩圖阿修女是個真正的學者,而且認為上帝未免不公,竟讓她這樣快樂、有用的人才來從事這種職業。但是對科迪莉亞自己而言,未來彷彿第一次清晰起來,並有了保障。她要去劍橋學習,而修女會到那裡去看望她。她想象著一幅浪漫圖景:明媚的陽光照耀著寬闊的草坪,她們兩人一起在鄧恩筆下的天堂里散步。「那裡有知識的河流,河裡流淌著藝術和科學;那裡有四面圍牆的花園,裏面有深邃神秘的聖職者」。憑藉自己的才華和佩爾佩圖阿修女的虔誠祈禱,她將獲得一份獎學金。對於祈禱,她有時候也會感到擔心。她絲毫不懷疑祈禱的力量,畢竟面對一個付出如此大代價、聽從主的教誨的人,上帝怎麼會不傾聽她的心聲呢?但如果修女的力量使她比其他候選人擁有多一些優勢……好吧,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在這個重大問題上,科迪莉亞和佩爾佩圖阿修女都無意糾結于神學中難以言傳的事物。
「我沒有問,那不關我的事。我坦白地問題,他也儘可能簡單明了地回答。這孩子在這裏的時候,我們對他沒有什麼可抱怨的。我是有什麼就說什麼的。」
現在該到農舍裏面去看一看了。她首先看的是廚房。這是一個很小的房間,朝東有一扇窗戶,窗下有個洗滌用的水池。顯然這間廚房最近剛被油漆過。一張大桌子佔據了廚房的主要空間,桌上鋪著一塊紅色塑料檯布。有一隻小食品櫃,裏面放了半打聽裝啤酒、一小罐果醬、一瓦罐奶油,還有一條發了霉的麵包。正是在這間廚房裡,科迪莉亞發現了她一進來就聞到的怪味的源頭。桌上放著半瓶牛奶,瓶口敞著,旁邊是一隻折彎的銀色瓶蓋。瓶里的牛奶已經乾結成塊,腐敗變質而且長了毛;一隻蒼蠅正洋洋得意地趴在瓶口吸食著,她本能地揮了揮手想把它趕走,蒼蠅卻仍對自己的美餐依依不捨。桌子的另一側有一隻雙灶頭煤油爐,其中一個灶頭上放著一口很重的鍋。科迪莉亞剛用手提起緊扣的鍋蓋,裏面立刻冒出一股難聞的氣味。她打開桌子抽屜,拿出一隻勺在鍋里攪了攪。裏面的像是牛肉湯,淹沒在湯里的東西帶著泡沫翻上來,有一塊塊發綠的腐肉和像肥皂一樣的土豆,還有一些很難辨認的蔬菜。水池旁邊有一隻裝橘子的箱子,是用來放蔬菜的。箱子里有一些發綠的土豆、萎縮並抽芽的洋蔥,還有乾癟發軟的胡蘿蔔。看來這裏的東西無人清理,也沒有被人動過。警方把屍體運走的時候,拿走了他們認為可以作證據的東西,但是馬克蘭德一家、死者的家屬與朋友都沒有來清理這個年輕人的遺物。
馬克蘭德小姐再一次插話說:「是星期二,五月九日。」
「我看得出,如果讓你來殺人,辦法倒是挺多的,格雷小姐。這些可能性都成立,但只有身強力壯的男人才能做到,而且應該是猝起發難。我們沒有發現掙扎的痕迹。」
聽到這樣的搶白,少校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得意地笑了笑。「他值多少錢,我就付他多少錢。如果有更多僱主能做到這點,鄉村地區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通貨膨脹肆虐。」他說話的樣子就像個經濟學大師。
科迪莉亞插話說:「哦,不,我認為他沒有這個意思!他對裁定還是相當信服的。他只是想知道,是什麼原因使他兒子自尋短見。」
「你為什麼這麼問呢,格雷小姐?」
最後,她想到了那把槍。總把它帶在身邊未免太重,但即使暫時與它分開,她也覺得不放心。雖然農舍的後門可以上鎖,馬克蘭德小姐也已經把鑰匙給了她,但別人還是可以輕易地破窗而入。她認為最妥善的辦法是把彈藥藏在卧室櫥櫃里的內衣中,手槍則放在農舍里或農舍附近。尋找具體的藏匿地點著實費了她一番腦筋,最後,她想起了水井旁邊接骨木叢中那些粗壯彎曲的枝條。她伸手往高處摸,在靠近樹榦分叉的地方很容易地就發現了一個樹洞,樹葉則起到了很好的掩護作用。她把手槍連同包著它的那隻束繩小護袋一起放了進去。
「你怎麼看出來的呢,馬克蘭德小姐?」科迪莉亞饒有興趣地問。
「我認為這毫無疑問。他沒有懷疑這是一樁他殺案,否則他會直接來找你。我想,他只是有一顆科學家的好奇心,想知道是什麼原因驅使他的兒子尋了短見。但是他不會任意使用公共資源來調查。我的意思是說,查明馬克的個人悲劇並不是你們的職責,對不對?」
「這說明不了什麼。我說了,人們在打算自殺之前會有一些非常奇怪的舉動。我們知道這台打字機是他自己的,他已經用了一年了。但是我們無法把這篇東西和他打過的其他東西進行比較。所有文件都被他燒了。」
「最後我接受了無法證明不是自殺的結論。」
科迪莉亞手拿著圖片站在原地,試圖分析自己為什麼會感到噁心,這樣的反應對她而言似乎有些過激了。雖然這張照片堪稱不雅,但並不見得比倫敦背街小巷隨處可見的那些圖片更噁心、更下流。就在她準備把它疊起來放進包里的時候——因為這也是一項證據——她感到自己遭到了褻瀆,併為之沮喪。馬克蘭德小姐的觀察力是不是比她想象的更厲害?她,科迪莉亞,難道真的對這個死去的年輕人產生了危險的好感?也許這張圖片與馬克沒有任何關係,它只是某個到農舍來的人丟下的。但她暗自想,要是自己剛才沒看見它就好了。
對於這個問題,他實際上並沒有回應。女修道院院長巧妙地掩蓋了他不屑作答的態度,而科迪莉亞又在修道院度過了她有生以來最安定、最愉快的六個月。教規和禮儀把她們與外界混亂齷齪的生活隔離了,那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新教徒生活,對世事無動於衷,被看成是無可救藥的無知而遭人憐憫。她第一次意識到沒有必要掩蓋自己的聰明才智,而她的那些養母們卻不知為何,一個個都把聰慧視為威脅。佩爾佩圖阿修女說:「照目前這樣下去,你要通過中學高級考試應該不成問題。也就是說,從今年十月開始,我們計劃用兩年時間來為上大學作準備。我覺得劍橋大學就可以。我們不妨試一試劍橋,我看不出你有什麼理由不爭取一下獎學金。」
「他留下的遺書呢?我想,從打字機鍵盤上提取指紋大概不太可能?」
這是一根長度約五英尺,寬度超過一英寸的皮帶,用堅韌的褐色皮革製成,因為年頭久了,有些地方已經發黑。它的一端呈錐形,還打了一排金屬扣眼,另一端是結實的黃銅皮帶頭。科迪莉亞把它接過來拿在手裡。
「當然,你只要簽個字。應該不會有別人想要這些東西了。」
然而現在,經歷了一些曲折之後,出於某個奇怪的緣由,她終於來到了劍橋。這座城市沒有讓她失望。在輾轉漂泊的生活中,她雖然也見過一些比這裏更可愛的地方,但從未在那些地方獲得這樣的快樂與平靜。她心想,在這個學習之地,這座城市的石頭和彩色玻璃、水和綠草、樹木和花朵竟生長得如此優美而有序,怎樣的心靈才會對這裏無動於衷呢read.99csw.com?但就在她撣去裙子上的麵包屑,遺憾地站起身準備離開時,一句話突然沒頭沒腦地闖入了她的腦海。她聽得如此真切,就像有一個人在誦讀——一個年輕而陽剛的聲音,雖然她聽不出是誰,但卻有種奇妙的熟悉感:「這時我才知道,即使在天堂,也有通往地獄之門。」
馬克蘭德小姐說:「你僱用他,只不過因為他是唯一一個肯接受你那點可憐報酬的人。」
他翻到卷宗的下一頁,接著乾脆地把它推到她面前。
窗上沒有掛窗帘,從窗邊可以看見花園。窗台上擺著他的書,數量不多:幾本《劍橋現代史》、幾部特羅洛普和哈代的小說、一套威廉·布萊克全集、作為學校教科書的華茲華斯、布朗寧、多恩等人的作品,還有兩本關於園藝方面的簡裝書。那排書的最後是一本白色皮面的書,科迪莉亞發現那是一本祈禱書,還配了一隻鑄造精緻的銅夾子,看上去很舊了。看到這些書之後,她覺得很失望,除了他的一些膚淺愛好,從這些書上看不出別的。如果他是為了學習、寫作或者哲學思考才來過這種孤獨的生活,那他帶來的東西就太少了。
「不應該是這樣。我不懂人們為什麼要嫉妒。畢竟,年輕並不是一種特權,我們都有年輕的時候。有些人也許出生在好一些的年代,或者比其他人富有一些,或者特權多一些,但這些都與年輕沒有什麼關係。有時候年輕是很可怕的。你難道不記得它能有多可怕嗎?」
「我來也不是為了取走馬克的東西。我想談談馬克本人的事。羅納德勛爵找我想辦法弄清他兒子為什麼自殺。我叫科迪莉亞·格雷。」
科迪莉亞不動聲色地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從脖子到那個結,皮帶的長度不足四英寸。皮帶扣到哪裡去了?」
「但是顏色淺的字母並不總是同一個。而沒經驗的打字員只有在擊打鍵盤外圈的字母時,才時常會力度不夠。這裏詞句的間隔控制得很好,直到接近段落結尾處,打字的人似乎才突然意識到要掩飾自己的技能,可是已經沒有時間把整個段落再打一遍了。連標點符號都非常準確,這很奇怪。」
「那麼還有其他的方法,用一隻塑料袋,就是包裝衣服用的那種薄塑料袋,套在他的頭上,緊緊地貼著他的臉;或者用一條薄頭巾,或者女人的連褲|襪。」
「請問我現在可以看看遺書嗎?」
「桌上的杯子里有半杯東西,好像是咖啡,壁爐里有一大堆灰。看來他燒過一些文件。他的攜帶型打字機放在你現在看到的旁邊那張小桌子上,那份自殺遺言還在打字機上。我看完后就回到那邊的大宅,把這裏發生的事告訴了我的哥哥、嫂子,然後打電話報了警。警察來了之後,我把他們帶到這間農舍,確認我所看到的情況。後來我再也沒有來過,直到現在。」
她被擊中了——這不是第一次——她再次被文字這充滿秩序的符號所震驚。如果這些詩句以散文的形式表現出來,還會保持這樣的魔力嗎?或者,一篇散文如果沒有了句式和標點的強調,會像詩這樣激發人的興趣嗎?利明小姐在誦讀布萊克的詩篇時,好像看出了其中的美,可是在這張紙上,字裡行間散發出的是一股更加強大的力量。
科迪莉亞走到樓上。狹窄的樓梯通向樓上的兩間卧室,其中一間顯然已多年棄置不用了,窗框已經朽爛,天花板上的灰泥斑駁掉落,一張褪色的玫瑰花圖案牆紙受潮翹起。另一間卧室比較大,是他睡覺的地方。卧室里有一張單人鐵床,毛皮床墊上擺著一隻睡袋,一隻墊枕被疊起來做成一個高枕頭。床邊的舊桌子上有一隻破盤子,盤裡立著兩支用蠟固定的蠟燭,此外還有一盒火柴。他的衣服都掛在一個單獨的小櫥櫃里,一條鮮綠色的燈芯絨褲子,一兩件襯衣,幾件套頭毛衣,還有一套正裝。為數不多的幾件內衣洗得乾乾淨淨,但是沒有熨燙,全都疊放在上面一層。科迪莉亞用手摸了摸那幾件套頭衫,它們都是用粗毛線手工編織的,還帶有花紋圖案。毛衣總共有四件,這說明有人很關心他,才會不辭辛勞地為他做這些。她很想知道這個人是誰。
儘管天氣暖和,這個房間卻背陰而寒冷。法式落地窗是開著的,窗外的草坪上擺了一張帶流蘇遮陽傘的搖椅沙發,三把藤椅上鋪著艷麗的藍色印花坐墊,每把藤椅都配有一個腳靠,此外還有一張板條桌。這些東西就像是一出舞台劇的布景,可惜設計者沒能把握住其中情調。花園裡的所有傢具看上去都很新,沒有怎麼用過。科迪莉亞不明白,在這樣一個夏日的早晨,草坪上都已布置得如此舒適,這家人為什麼還要待在屋子裡。
科迪莉亞問道:「這麼說,他肯定在來求職之前就視察過那個農舍了?」
「但並非辦不到?」
聽了這話之後,馬克蘭德太太似乎感到大惑不解,但她並沒有張皇失措。她那雙困惑、愚鈍的眼睛不斷眨巴著,然後抓起推車的把手,彷彿在尋找支撐。
「視察?哦,這個我不知道。也許他在進門之前就到附近打探過。我這可不是在責備他,換我自己也會這麼做的。」
「那你呢?」
「我知道。不過如果他是照著布萊克的詩集打的,那為什麼還要把那本詩集放回卧室去呢?」
她接著走到農舍的正面。這裏與南面形成了強烈的對照。齊腰高的荊棘和荒草一直蔓延到前面的小花園,幾乎遮蓋了園中小徑,馬克·卡倫德卻聽之任之。一株粗壯的攀緣植物上開滿了小白花,烏油油的帶刺枝條把樓下的兩扇窗戶封得嚴嚴實實。通向車道的那扇門也被植被阻塞,打開之後只夠一個人側身擠過去。門兩側各有一棵冬青樹,樹葉因沾滿塵土而呈現出灰色。前面的一排女貞子樹籬有一人高。科迪莉亞可以看出,小徑兩側原先各有一個用粉刷成白色的大圓石鑲邊花壇。現在,大多數石頭都被入侵的雜草所掩蓋,花壇里只有一些紛亂糾纏在一起的玫瑰。
此刻正值中午,到下午兩點半之前,科迪莉亞都無事可干,可以在劍橋大學四處轉轉。她在鮑斯氏書店買了一本最便宜的旅行指南,並克制住了留下來淘書的念頭,因為她的時間有限,不得不放棄一些樂趣。她在商場里買了一塊豬肉餅和一些水果,放進自己的挎包里,然後走進聖瑪麗教堂,靜靜地坐下來規劃自己的行程。在隨後的一個半小時里,她以輕鬆愉快的心情在城裡和幾個學院里逛了逛。
這時她回想起了許多聲音。首先是她的父親:「我們的小法西斯是天主教徒教出來的,這說明了許多問題。這是怎麼回事呢,迪莉亞?」
「是他的?」科迪莉亞問。
一旦擺脫了倫敦北部的交通束縛,開車就成為了一種享受。這輛迷你汽車呼嘯著向前行駛,科迪莉亞覺得它從來沒跑得這麼歡快過。她很喜歡東盎格利亞平坦的鄉村地區,集鎮上的寬闊街道一直延伸到路邊也沒有樹籬的原野,以及遠處毫無遮攔的地平線和遼闊的天空。這一片鄉村美景使她感到神清氣爽。她為伯尼的死感到傷心,今後也還會為他哀悼。她會懷念與他的友誼,還有他那不求索取的善心。但這一次,她卻為自己能夠獨立辦案而高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她的第一個案子,她不害怕也不厭惡,她覺得自己能解決它。她把所有裝備仔細地放進了汽車後備箱,此刻正驅車穿過陽光明媚的鄉村,內心充滿了愉快與期待。
「沒有。很顯然他已經死了,我覺得在警察來之前最好不要去動他的屍體。不過我把椅子扶了起來,墊在他的兩隻腳下面。我知道,這麼做毫無意義,但我就是不忍心看他吊在上面,脖子被這樣狠狠勒著。我剛才也說了,這麼做毫無意義。」
「她長什麼樣?」
「我不是說他賺的錢有問題。但這不能改變一個事實:他天生,而且也無法成為一個打工的園丁。他就是輟學了。對於個中的原因,我一無所知,也沒有興趣去發現。」
馬克蘭德小姐突然激動起來:「他輟學了。他放棄了大學的學業,顯然也放棄了對家庭的責任,最後還放棄了自己的生命。不折不扣地。」
「他喝了多少咖啡?」
「啊,這個嘛,那是倫敦警察廳,他們有能力放縱自己。如果我事事都相信自己的直覺,那就什麼也幹不成。重要的不是你懷疑什麼,而是你能證明什麼。」
從炎熱的花園裡一進入屋內,便感到一陣涼爽,但空氣很不新鮮,帶有一股腐壞的氣味。科迪莉亞注意到農舍的布局很簡單,總共有三個門,正門顯然是衝著前花園開的,但它關得很嚴實,還上了閂,鉸鏈上落著蜘蛛網,好像已有幾代人沒來打開過它了。科迪莉亞猜想右邊一扇門是通向廚房的。第三扇門半開著,她向門裡瞥了一眼,看見通向二樓的樓梯,但上面沒有鋪地毯。房間的中間有一張木桌,桌面上划痕累累,桌子兩頭各有一把餐桌椅。在桌子中央,有一隻帶藍邊的大杯子,裏面插著一束已經枯萎的花,發黑的花莖表皮已腐爛破碎,難以分辨那是什麼植物,而落在桌面上的花粉卻像金色的粉末。一道道陽光穿過靜止的空氣,數不清的微粒、塵埃和微生物在光柱中輕曼地飛舞。
馬克蘭德小姐抬起頭。「他的女朋友來看過他一次。至少我認為那是他的女朋友,要不然她來幹什麼呢?那是在他開始上班大約三天之後。」
走過這道障礙之後,科迪莉亞抬起頭,在明亮的陽光下眨了眨眼睛,輕輕地發出了一聲愉悅的感慨。馬克·卡倫德在此處生活的短暫時間內,在無人光顧的一片雜亂中,造就了一片有序而美麗的小小綠洲。荒蕪的花壇被他發掘,倖存的植物得到照料,石頭路面上的雜草和青苔都被剷除,農舍大門右側一塊小草坪被修剪過、除草。小徑的另一側有一塊大約十二英尺見方的地,地里的土被挖出了一部分。距離畦端大約兩英尺的地方,那把叉子還深深地插在土裡。
「他六點半左右收工后,我們就沒見過他了。那天晚上他收工有點晚,因為他想把前面的草坪全部修剪完。他去放割草機的時候,我們都看見他了,接著他穿過花園朝果園走去。之後我們就沒再見到他。那天晚上我們都不在家,沒有人在夏樹莊園。我們到特蘭平頓赴宴去了,在我哥哥原來上學的那個軍校里。午夜過後我們才到家。根據醫生的證明,馬克當時已經死了大概四個小時。」
「我記得,馬克蘭德少校說你們從不到農舍這邊來。」
然而等她最終來到達克斯福德村,單是尋找夏樹莊園就先費了好一番工夫。顯然,九九藏書馬克蘭德少校自視甚高,相信自己的地址不需要寫上路名。可是當她第二次停車向一個村民問路,對方卻將本來很簡單的指示不厭其煩地加以贅述,好像生怕少說幾句回答會顯得沒有禮貌。他告訴科迪莉亞要找個合適的地方掉頭,然後再往回開一兩英里,因為她已經過頭了。
「因為她說話有口音;她開著一輛白色雷諾來的,我想那是她自己的車;她的衣服樣式雖然怪,也不適合穿到鄉下來,但價格肯定不便宜;她走到大門前說要見他,那份自信和傲氣只有有錢人才做得出來。」
科迪莉亞沒有看。她心下思忖:他為什麼要讓她看這張照片?他無須證明自己的觀點。難道他是想給她個下馬威,讓她意識到自己介入了一樁什麼樣的案件,或者是懲罰她闖進了他的領地?是故意拿他的專業權威與她那點業餘功夫形成強烈對比,抑或是為了警告她?可是他要告誡她什麼呢?警方並未懷疑這是一樁他殺案,案子已經結了。難道這隻是不經意間流露的惡意,是出於一個人本性中的殘虐,因而禁不住想要傷害恐嚇她?他自己是否意識到這種動機?
「所以他就派你來了?」馬克蘭德小姐的語氣中既有懷疑又不乏好奇,此外還有幾分鄙棄。科迪莉亞沒有計較她的粗魯。她覺得馬克蘭德小姐的反應也不無道理,於是給出了一個自己希望可信的解釋。這或許也是事實。
「當然,可是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那些。」
「馬剋死的前一天晚上,你、馬克蘭德少校和夫人有沒有看見過他?」
科迪莉亞靜靜地坐著,心想這場談話有點怪,但又似乎不可避免,而且出於某種原因,她並不感到抗拒。
她們站在那裡,看著被翻過的土地,誰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們走到後門口。馬克蘭德小姐把鑰匙插|進鎖孔,鎖一下就開了,好像最近剛上過油。科迪莉亞跟在她後面走進農舍的客廳。
房子的前門開著,可以看見裏面漆成棕色的幽暗門廳。還沒等科迪莉亞上去按門鈴,就有個老嫗推著一個裝了植物的小車晃晃悠悠地從屋子拐角走過來。雖然天氣炎熱,她卻腳蹬威靈頓長雨靴,身穿套頭工作服和花呢長裙,頭上還圍了一條圍巾。她看見科迪莉亞后,放下手中小推車的車把說:「哦,早上好,你是教堂來收雜物的吧?」
他說話的時候像是在回憶:「哦,從表面上看,這件案子似乎一目了然,情況也幾乎都很常見。我們處理過不少自殺案。這個年輕人莫名其妙地放棄了自己的大學學業,跑到一個環境簡陋的地方獨自生活。你會對他產生這樣的印象:這是一個性格內向、離群索居的學生,從不向家人或者朋友吐露心聲。他離開學校不到三個星期,就被人發現死在一座農舍里。現場沒有掙扎的痕迹,也沒有被弄亂的跡象。他留下一份自殺遺書,就夾在打字機上,遺書內容不外乎你能想到的那些。不可否認,他刻意銷毀了農舍里的所有文件,可是工作卻幹了一半,釘耙就那樣髒兮兮的丟在了園子里;他還特意做了晚飯,卻一口都沒有吃。但這些都不能說明任何問題。人都會做些不合情理的事,尤其是自殺的時候。不,這些都沒有令我困擾,真正使我煩惱的是那個結。」
不過眼下,她又把車開到農舍前,搬下車上的東西。她把馬克的幾件內衣挪到架子的一邊,把自己的東西放在它們旁邊。她將自己的睡袋蓋他的睡袋上面,在床上攤開,心想可以睡得舒服一點又何樂而不為呢?廚房的窗台上有一隻盛果醬的空瓶子,裏面有一把紅色牙刷,還有半管牙膏。她把自帶的黃色牙刷和牙膏也放了進去。在廚房的水池下面,兩個釘子之間拴著一根繩子,上面掛著他的毛巾。現在她把自己的毛巾也掛了上去。接著她清點了一下櫥櫃里的東西,並開了一張自己需要的物品清單。這些東西最好到劍橋去買,如果在當地買,就會引起別人的注意。那一鍋燉肉和半瓶牛奶讓她頭疼了一番。她不能任憑它們在廚房裡腐爛,把整個屋子弄得臭氣熏天,但是她又不想把裏面的東西倒掉。她曾考慮用照相機把它們拍下來,又否決了這個想法。有形的物件作為證據更為合適。於是她把它們拿到外面的工具房裡,用一隻舊麻袋把它們嚴嚴實實地捂上。
「我能借走這份自殺遺書和這根皮帶嗎?」
「他見她了嗎?」
假設想掩蓋當晚有人造訪這一事實的人不是馬克,假設把另一隻杯子清洗後放起來的也不是馬克,假設來訪者想掩蓋自己的行蹤呢?但是倘若來人不知道馬克準備自殺,那又何必費心去做這些事呢?科迪莉亞不耐煩地搖了搖頭。這顯然解釋不通。如果馬克還沒有死,來者顯然不會去洗那隻杯子。如果馬克已經死了,來訪者只要銷毀自己來過的證據就行了。如果來訪者在離開農舍之前,馬克已經死亡並且被吊在那個鉤子上,那這還可能是自殺嗎?科迪莉亞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了一個詞,一個尚未定型的字母組合,它突然闖進她的思維中心,而且第一次清晰地組成了一個血淋淋的詞:謀殺。
但是她的運氣不錯。沿小路向前大約五十碼,有個缺口通向一片開闊地,那兒的邊緣有一片寬闊的草地。草地一側有個小灌木叢,看起來陰暗潮濕,有幾分兇險。很難相信,在這片污濁的土地上居然生長出了幾株花朵,在傷痕纍纍、奇形怪狀的樹叢中綻放。地上被人亂七八糟地扔了一些不用的鍋碗瓢盆,一輛底朝天的嬰兒車殘骸,以及一隻破損不堪、銹跡斑斑的爐子。在一株長勢不良的橡樹旁邊,有一堆幾近腐爛的毯子,一半還埋在土裡。但是這裏還有足夠的空間,她可以把迷你車開進來,找一個隱蔽的地方停放。只有小心地把車鎖起來,停在這裏比停在農舍外面更好,她想,而且夜晚也不會被人注意到。
「你把他放下來了?」
第二天早晨七點不到,科迪莉亞就離開了克雷莫納路的住處。儘管前一天晚上累壞了,她還是在睡前完成了主要的準備工作,畢竟也花不了太長時間。就像伯尼曾經教她的那樣,她系統地檢查了現場勘察工具箱。那只是個習慣性動作,並沒有實際意義,因為裏面的東西誰也沒有動過,只是為了紀念她曾經的夥伴——這是他為她定的第一個規矩。她把寶麗來照相機放好,從辦公桌后的一堆雜物中整理出了交通地圖,把睡袋拿出來抖了抖,又重新卷好。接著,她拿了一些伯尼貯藏的湯罐頭和烤豆罐頭放進手提袋,作為應急口糧。經過一番思考之後,她決定再帶上那本辛普森教授關於法醫學的書,還有她自己的哈客牌袖珍收音機。她又檢查了一下急救包,找出一個新筆記本,在上面寫下了「馬克·卡倫德案件」,並在最後幾頁白紙上畫線,準備記錄各項開銷賬目。這些前期準備工作一直是辦案過程中最賞心悅目的部分,緊接著,他們便會感到枯燥、厭倦,並品嘗到希望破滅后的失落與挫敗感。伯尼的計劃永遠都那麼周密細緻,萬無一失,而現實卻屢屢令他失望。
科迪莉亞出乎意料地發現,馬克蘭德夫婦跟馬克蘭德小姐三人長得出奇地相似。他們讓她聯想到了馬——都有著瘦削的長臉,稜角分明的方下巴上面是窄窄的嘴巴,兩隻距離過近的眼睛乏善可陳。其中兩個女人的頭髮乾枯發灰,濃密的劉海幾乎遮住了眼睛。馬克蘭德少校正在喝咖啡,那隻白色的大杯子放在圓形錫托盤上,杯口和杯身都沾上了不少咖啡漬。他手上拿著一份《泰晤士報》。馬克蘭德小姐在織毛線,不過科迪莉亞隱約覺得,在如此暖和的夏日早晨織毛線,似乎不合時宜。
她看到了劍橋大學最美的景色。無雲的天空是一望無際的澄澈藍色,和煦的陽光灑向大地。在山石、河流和天空映襯下,校園的花園裡和通向後園的林蔭道兩側,此前並未因盛夏而動容的樹木,如今正展現出自己綠色的綽約風姿。平底船從橋下迅速穿過,驚起美麗的水鳥,在新建的「閣樓旅社橋」旁,淺色的柳樹枝幹低垂在深綠色的劍河水面上。
最後,她返回了國王學院。從小教堂到河岸邊有一處巨大的石牆,她坐在靠牆的一張椅子上,邊曬太陽邊吃午餐。一隻口福不淺的麻雀從綠茵茵的草坪上蹦躂過來,漫不經心地歪著腦袋,用明亮的小眼睛盯著她看。她把肉餅外皮的碎屑扔給它,看見它激動啄食的樣子,不禁微微一笑。河對岸傳來陣陣喊叫聲,偶爾夾雜著木頭的相互碰撞聲,還有一隻小鴨子粗礪的叫聲。她異常專註地看著周圍的一切——礫石小徑上像寶石一樣閃閃發光的鵝卵石,草坪邊緣的小草,那隻麻雀的細腿——她的眼前好像因喜悅而豁然開朗。
這個要求使他們很窘迫。馬克蘭德少校看了看他的妻子,隨之是一陣尷尬的沉寂。一時之間,科迪莉亞還擔心他們會說不行。這時,馬克蘭德小姐把毛線針往絨線球上一插,站起身來。「我現在就帶你去。」她說。
「他是個很講究整潔的年輕人。」
「可是他既沒有把咖啡杯洗乾淨,也沒有把園子里用的釘耙清理乾淨。」
她把所有的特別景點都納入了行程安排。她神情嚴肅地從三一學院圖書館穿過,參觀了舊校區,靜靜地坐在國王學院教堂的後排,以仰慕的目光看著約翰·瓦斯特爾設計的拔地而起的巨大穹頂,以及呈曲線狀扇面展開的漂亮的白石頭。陽光透過巨大的彩色玻璃窗照射進來,把靜謐的空氣染成了藍色、深紅色和綠色。鑲板上是精雕細刻的都鐸時期的玫瑰,以及神氣十足地支撐王冠的紋章獸。儘管彌爾頓和華茲華斯都描述過這座教堂,但它的建造肯定不是為了服務於上帝,而是為了榮耀一位塵世間的君王吧?不過,這並沒有違背它的建造初衷,也無法令它的美麗失色。它依然是一座極具宗教性質的建築。一個沒有信仰的人如何能夠計劃和建造出如此富麗堂皇的內部設計?在動機和創造之間,是否存在根本的統一呢?在那麼多同志當中,只有卡爾會對這個問題感興趣。她想到被關在希臘監獄里的卡爾,但不願意去想他們可能會怎樣對待他,只希望健壯結實的他就在她身邊。
馬斯克爾警長說:「我在想,當他雙手在頭頂時能不能打出那樣的結,應該沒人能做到。所以這個套環肯定是他事先做好的,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然後再打了這個單套結。但是這就有個問題,皮帶扣距離這個結只有幾英寸,如果他這麼做,就沒有足夠的長度來做活扣,也無法把脖子伸進去。只有一種辦法可以解read•99csw.com決這一點,那就是先做好活扣,把它套在脖子上拉到領口大小,然後系一個單套結。接著他站到椅子上,把套環掛到鉤子上,最後踢翻椅子。你看,這就能表明我的意思了。」
「我不會擔心你,也不會介意。」她們就像在教堂里一樣小聲交談著。接著,馬克蘭德小姐起身朝門口走去,隨後又轉過身來。
警方拍下的照片是黑白的,上面的繩結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個單套節,系在一個套環末端,懸在鉤子下方約一英尺處。
這真是個糟糕的房間:比例失調,裏面一本書也看不見,室內陳設不能說品位差,而是毫無品位可言。壁爐前面有一張設計蹩腳的大沙發和兩張椅子;盤踞在房間中央的是一張沉重的帶基座的雕花紅木桌。除此而外,便幾乎沒有其他傢具。屋裡僅有的幾幅畫,是放在相框里的幾張集體照,照片上的人在照相機前隨意站成一排,橢圓蒼白的臉小得無法辨認。其中一張照片是一大批人的合影;另一張的上方有兩隻交叉放置的船槳,下面是兩排體格健壯的青少年,頭戴小舌帽,身穿條紋運動衣。科迪莉亞猜想這大概是學校的划船俱樂部。
頭頂上方有兩根因年代久遠而變黑的巨大橫樑,其中一根的中段固定了一隻鐵鉤,過去大概是用來掛火腿的。科迪莉亞和馬克蘭德小姐看了它一眼,都沒有吱聲——這時候已沒有必要多問多說了。片刻后,她們不約而同地繼續往前,走到壁爐兩側的椅子邊坐下了。
「這個,」他說,「你如何用這個東西來上弔呢,格雷小姐?」
科迪莉亞說:「但有些事情讓你不安,有些地方不對勁?」
「我想過這種可能性,所以才對咖啡進行了化驗分析。但是他身上沒有中毒跡象,驗屍報告證明了這一點。」
「我認為你這樣做很自然。關於他,關於這間房子,你還注意到什麼?」
「他這樣找上門來,你們不覺得很怪嗎?」科迪莉亞問道。
他看了看手錶,然後站起身。科迪莉亞明白會見到此結束。她在一張借用自殺遺書和皮帶的借條上籤了字,然後鄭重其事地與他握了握手,對他提供的幫助表示感謝。在給她開門的時候,他好像心血來潮似的說了一句話:「有個令人匪夷所思的細節你可能想知道。他死的那天,好像和一個女人待過一段時間。法醫發現了一點蛛絲馬跡——他的上唇有一點紫紅色的唇膏——只是淺淺的一道印子。」
科迪莉亞用手摩挲著這根皮帶。
馬克蘭德小姐突然情緒激動起來,好像忍無可忍了:「我不喜歡你們這一代人,格雷小姐。我不喜歡你們的傲慢、你們的自私、你們的暴力,還有你們那莫名其妙的同情心。你們不願為任何東西付出一個子兒,哪怕是對自己的理想。你們詆毀,破壞,就是不願建設。你們像叛逆的孩子一樣自食其果,但受到懲罰時又大喊大叫。我以前認識的、和我一起長大的男人都不像這樣。」
她首先來到農舍的東側。在一處幾乎被樹籬所遮蓋的隱蔽地點,有一間木屋廁所,長得像馬廄一樣的門緊閉著。科迪莉亞向裏面看了看,廁所里很乾凈,就像近期才粉刷過。她拉了拉鏈子,還好,水箱能沖水。一卷手紙用繩子吊在門上,旁邊有一個用釘子固定的小塑料包,裏面裝了一些皺巴巴的包橘子用的紙和其他軟包裝紙。看來他是個很節儉的年輕人。廁所旁邊有一個年久失修的大棚,裏面停著一輛男式自行車,雖然舊,但是保養得很好;還有一大桶白色乳狀油漆,蓋子蓋得很緊,一把乾淨的油漆刷刷毛朝上倒放在旁邊的果醬瓶里;一隻洋鐵皮做的盆子,幾隻乾淨的口袋,還有一些園藝工具。所有工具都乾淨鋥亮,整整齊齊地靠牆放著,還有一些掛在釘子上。
查看完畢之後,她從他的碗櫥里拿出一包咖啡,在爐子上燒了一壺開水,然後給自己沖了一杯。她從客廳端來一把椅子,坐在後門外,把咖啡杯擱在大腿上,仰起頭來感受陽光。她坐在那裡,內心產生一絲喜悅、滿足和輕鬆感,她側耳傾聽,周圍一片寂靜。她眯起雙眼,感受照在臉上的陽光。現在是認真思考的時候了。她按照那個高級警司的指示把農舍里裡外外查看了一遍。現在,她對這個死去的年輕人有多少了解呢?她看見了什麼?她又能推斷出什麼?
「還能是誰的。」
「漂亮。美人胚子,就像波提切利筆下的天使——皮膚光滑、鵝蛋臉,模樣倒是不聰明。是個外國人,我想是法國人。她非常有錢。」
科迪莉亞說:「不,我不收雜物。我從羅納德·卡倫德勛爵那裡來,是為了他兒子的事情。」
「所以你最後接受了這是一起自殺的結論?」
少校沖她皺了皺眉頭,好像有些惱火,認為自己不可能把日子弄錯。「是的,好吧,是星期二,九日。他說他決定離開大學,想找一份工作,又看到了我的廣告。他承認自己不太懂園藝,但是說他有力氣,而且願意學。他沒有這方面的工作經驗,這我並不擔心,我們主要是想讓他管理草坪和菜園。他從來沒有動過花壇,那是由我妻子和我打理的。不管怎麼說,我挺喜歡那孩子的模樣,所以決定給他一個機會。」
他把遺書從卷宗里抽出來遞給她。她開始默誦開頭那句她還隱約記得的詩句:直到一片無限的虛空像地底下的另一個天空出現在我們下面……
科迪莉亞驅車駛入希爾斯路,路過那座紀念一九一四年那些朝氣蓬勃、義無反顧地走向死亡的年輕士兵的雕像,經過羅馬天主教教堂,最後進入市中心。她又一次想,要是不開車而是騎著馬克的自行車來該多好。這裏的其他人似乎都在騎自行車,空氣中不斷傳來節日般的鐘聲。在狹窄擁擠的街道上,即使駕駛這輛迷你汽車也成了一種負擔。她決定儘快找個地方停車,然後步行去找一個電話亭。她打算改變計劃,先去找警察。
廚房桌子上的那個咖啡壺幾乎是空的,那瓶牛奶也空了一半。因此喝咖啡和牛奶的很可能不止一個人。不過這也許是一個危險的、沒有根據的推斷,也可能是來訪者又往自己的杯子里續了咖啡和牛奶。
馬克蘭德太太低呼道:「他這話是什麼意思?」馬克蘭德小姐聽見后,放下手裡的編織活兒,乾巴巴地說:「無趣的城市歡迎更多像這樣乏味的人。」
「看看這個,」他說,「這是那個結的照片。」
她簡明扼要地說明來意,然後拿出羅納德勛爵的授權書給他看。他把授權書遞還給她的時候,毫無惡意地說道:「羅納德勛爵並沒有對裁定結果表示過任何不滿。」
就在這時,她突然在這段引文中發現了兩個問題,令她屏住了呼吸。她不想與馬斯克爾警長分享第一個問題,但她沒有理由不對第二個問題發表自己的看法。
她繞到農舍的西側,又有了新的發現。在一片接骨木樹叢後面,有一口直徑大約四英尺的小井,井口上沒有井台,但裝了一個硬木製作的穹窿井蓋,井蓋頂端有一隻鐵環。科迪莉亞發現這個井蓋是與水井上方的木圈鎖在一起的。這把鎖雖然經過風吹雨淋已經生鏽,但是當她用手拽了拽,發現它還很結實。這是有人特意這樣做的,為了防止來這裏玩耍的孩子或者流浪漢掉進井裡。
「羅納德勛爵認為,這肯定與馬克在大學的生活有一定關係。他是突然離開學校的,這你們大概也知道,可是他沒有給過他父親任何解釋。羅納德勛爵認為,如果我找馬克的朋友們談一談,也許會比其他普通的私家偵探做得好。他不想去麻煩警察;畢竟這種調查並不真正算是警察的工作。」
「我想是因為你對此下了不少工夫。我和馬克蘭德小姐談過,還看了報紙上關於案件調查的報道。你請了一位法醫病理學家;在把繩子剪斷之前,你拍了屍體的照片,你還化驗了他那隻杯子里剩下的咖啡。」
「在脖子後面,左耳下方。卷宗後面有一張照片,記錄了皮帶扣在脖子上留下的印痕。」
「如果先對他下藥呢?」
「立馬就搬了。當然,那不是我們提出的。我們在廣告上從來沒有說要提供住宿。不過,他顯然是看見了那座農舍,並且喜歡上了那裡。他問我們能否讓他住在那兒。看得出,每天從劍橋騎車過來可不太方便,而且就我們所知,村子里也沒有人能為他提供住宿。我不能說我有多喜歡這個主意,畢竟那座農舍需要好好修一下才行。實際上我們曾經想申請翻修,把那個地方拆掉。從它目前的狀況來看,住進一家人是不行的,但是他似乎很樂意在那兒將就,所以我們就同意了。」
她把推車留在小路中央,領科迪莉亞進了屋。她把圍巾從頭上拽下來,在頭髮上煞有介事地拍了幾下。科迪莉亞跟在她後面,穿過傢具稀少的大廳,聞到一股地板蠟的氣味,看見沉重的橡木衣帽架上掛著拐棍、雨傘,還搭著雨衣。他們來到屋后的一個房間。
科迪莉亞問:「我能不能到那座農捨去看看?」
馬克蘭德小姐沿著花園的小路,步履沉重地走出那扇藤條大門。見她走了,科迪莉亞感到很高興。她有點煩躁不安,急於查看一下這座農舍。這裡是案發地點,也是她辦案的真正起點。
這個房間里最有意思的東西在床的上方。那是一幅油畫,只有九英寸見方。科迪莉亞仔細地看了看,這無疑是一幅義大利畫作,大概是十五世紀後期的作品。畫上是一個年輕的剃度和尚坐在桌前閱讀,正用他那靈動的手指翻動書頁。那張長長的、不苟言笑的臉上露出專註的神情,眼皮下垂,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書。在他的身後,從打開的窗戶里能看到一小片怡人的景色。科迪莉亞心想,無論對誰來說,這樣的景色都是百看不厭的。這幅畫的場景在托斯卡納,畫面上是一座城池、白楊樹環抱的塔樓、一條泛著銀光的彎彎的小河、一支舉著旗幟又衣著華麗的隊伍,還有幾頭耕地的牛。她認為這幅畫反映了世間才智與行動的強烈反差,並試著回憶自己曾經在什麼地方看見過類似的作品。那些同志們——科迪莉亞總是會想到那群無處不在的革命者隊伍,他們總是追隨著她的父親——非常喜歡在藝術畫廊里交換情報。科迪莉亞會慢慢地瀏覽那裡的一幅幅畫作,等候前來參觀的人在她身邊駐足,然後低聲告誡她或傳達信息。她一直認為他們這種做法十分幼稚且過分做作,但是至少畫廊里很暖和,而她也樂於欣賞這些繪畫作品。眼前的這幅作品她就很喜歡,顯然他也很喜歡。那麼他是否也喜歡她在花園中發現的那張裸女的圖片?難道這兩者都是他性格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