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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不過他的耳朵一點兒都不聾。我故意輕聲說話,他的聽力絲毫沒有問題。你真的相信他弄錯了嗎?」
那雙紫色大眼睛顯得很迷茫。「沒有,沒有!我根本不在乎,我一點兒都不害怕。你知道,我當時跟雨果和其他幾個人在一起呢。」
「那為什麼要分手?你們之間發生爭吵了?」
做完這些之後,科迪莉亞悄悄返回樓道,正好看見伊莎貝爾從隔壁的房間里出來。她迅速伸手連拖帶拽地把她拉進卧室。伊莎貝爾輕輕地喊了一聲,科迪莉亞把她緊緊地按在門上,壓低嗓門急切地說:「把你知道的有關馬克·卡倫德的事情告訴我。」
「只要他們不逾越客廳的界線,我就不介意。你玩得還開心嗎?」
她鄭重其事地說:「謝謝你們今天的陪伴,但我不想錯過晚上的聚會。我應當找馬克的老師談一談,而且到時候其他人也許還能告訴我一些情況。現在我們是不是可以考慮返回了?」
科迪莉亞說:「我真喜歡這房子。是你自己的嗎?」
乍看起來,這四個人當中的最後一位相貌平平。這個年輕人五短身材,留著小鬍子,黃褐色的頭髮帶卷,臉型上寬下窄,正躺在索菲·蒂林身邊的草地上。
這個滿臉固執的老人並沒有放鬆下來。「羅納德勛爵不可能搞錯是誰打電話給自己的。」
「這是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好像把榮譽和成就混為一談了。我們很難預測他的學習等第,不過拿到榮譽學位的把握不大。馬克有能力發表一些獨特、有創造性的文章,可是他的材料僅僅局限於自己的幾個獨到理論,這樣的結果往往經不起推敲。主考人喜歡看獨到見解,可如果你想證明自己學得好,首先必須拿出已經被人們接受的事實以及正統觀點。要有過目不忘的記憶能力,還要有快速準確地進行書面表達的能力,這是獲得榮譽學位的訣竅。順便問一句,你在哪兒?」他注意到科迪莉亞臉上掠過茫然不解的神情,「我是說在哪個學院?」
科迪莉亞說:「那些喜歡拿我名字開玩笑的人,通常還會問候我的兩個姐姐。這很無聊。」
事後,那次河上野餐在科迪莉亞的記憶中成為了一系列短暫而清晰的畫面,是視覺和感官的融合,時間彷彿被暫時凍結了,陽光下的美景牢牢印在了她的頭腦中。陽光照在河面上泛起耀眼的金光,也給戴維胸前和手臂上的毛髮鍍上了金色,他那雙強有力的上臂像蛋殼般撒上了斑點;索菲在用篙撐船,還不時抬起手臂擦去從眉毛上淌下的汗水;篙從神秘的河底帶出的綠色水草,它們在水面下方扭轉翻騰;一隻活潑的鴨子把白色的尾巴翹起,一頭扎進碧綠的水裡,激起一片漣漪。當他們的船蕩漾著從希福爾大街的橋下經過時,索菲的一位朋友游到他們的船邊,就像一隻身上滑溜溜的大鼻子水獺,黑色的頭髮如同兩塊刀片貼在臉頰上。他把雙手搭在船沿上,向正在抗議的索菲張開嘴,要求投喂幾片三明治。平底船和獨木舟在橋下的激流中擠撞碰擦著,空氣中充滿歡聲笑語。許多人半身赤|裸地躺在綠色的河岸上,仰面曬太陽。
「不了,謝謝你,雨果。我還有工作要做。」
雨果笑起來:「戴維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他所說的法西斯,是指羅納德·卡倫德持有一些站不住腳的觀點。例如:人並非生而平等;公民普選權未必會增進人類福祉;與右翼暴政相比,左翼暴政未必就更自由、更值得支持;就受害者而言,黑人殺黑人並不比白人殺黑人有進步;對於社會上諸多不幸的小孩——從父母吸食毒品到無法培養出色的語言能力,資本主義未必是罪魁禍首。我並不是說,羅納德·卡倫德要對所有這些或者其中任何一個離經叛道的觀點負責。可是戴維認為要怪他。」
「來見一下我的朋友吧。他一直在問你是誰。」
他們在刻意隱瞞些什麼,這是顯而易見的。否則,他們為什麼對她的到來反應如此激烈呢?他們不希望有人再來翻馬克·卡倫德之死的舊賬。他們企圖用勸說、哄騙甚至羞辱的方式讓她放棄這個案子。他們會不會對她進行威脅?可是為什麼呢?最有可能的推論是,他們在保護某個人。可這又是為什麼呢?謀殺不同於夜晚翻牆入校,後者只是輕微地違反規定,作為朋友會去縱容或者幫忙掩蓋。馬克·卡倫德一直是他們的朋友,但有一個他認識並信任的人用皮帶勒緊了他的脖子,目睹他痛苦地窒息而死,然後把他的身體像動物的屍體一樣掛在鉤子上。想起戴維·史蒂文斯望向索菲時那似笑非笑、若無其事的眼神,雨果那玩世不恭的冷靜,還有索菲那友善而饒有興緻的雙眼,她如何能將他們與這駭人聽聞的事實聯繫在一起?如果他們是共謀,那他們都是魔鬼。可那個伊莎貝爾呢?如果他們是在為某個人打掩護,那麼這個人最有可能就是她。但是伊莎貝爾·德拉斯特里不可能殺害馬克。科迪莉亞記得她那單薄瘦削的肩膀,那雙柔弱無力、在陽光下幾乎透明的手,還有那塗成粉紅色的優雅的長指甲。如果伊莎貝爾有罪,那也絕不是她一個人做的。只有一個人高馬大的強壯女子,才能把那具沉重的屍體搬上椅子,再掛到鉤子上。
「怎麼會呢?她看起來像嗎?」
這句話如同一記晴天霹靂。幾個人原本像疲憊的戰士般正懶洋洋地休息,頃刻之間驚得呆若木雞,可接著又不覺放鬆下來。科迪莉亞可以聽見他們屏住的呼吸慢慢吐出,她觀察著他們的表情。戴維·史蒂文斯是最滿不在乎的一個,他的臉上似笑非笑,顯得饒有興趣,卻看不出絲毫擔憂。他飛快地瞄了索菲一眼,像是有意傳遞信息,可是索菲沒有回應,她和雨果都愣愣地看著前方,科迪莉亞覺得蒂林姐弟在小心翼翼地迴避對方的目光。伊莎貝爾顯得最害怕,她倒抽了一口涼氣,連忙用一隻手捂住了臉,像個二流演員在故作震驚。她睜大的雙眼如同兩個紫羅蘭的無底深淵,以絕望哀求的目光看著雨果,臉色一片蒼白,科迪莉亞真怕她當場暈過去。科迪莉亞心想:「如果我是同謀,現在該知道誰是其中最軟弱的一個。」
她把放在桌子一頭的燙衣布疊好後放進一個櫥櫃里,接著在科迪莉亞對面坐下,直言不諱地問道:「你喜歡我弟弟嗎?」
「哦,那個該死的傢伙是個怪物!他十五歲那年,羅納德·卡倫德在一家孤兒院里發現了他——別問我是怎麼找到的——後來把他培養成一個實驗室助理。你不可能找到比他更稱職的了。那裡的所有儀器和器皿,沒有克里斯·倫恩弄不懂或者管不好的。他還自己研究出了一兩樣,卡倫德為它們申請了專利。如果說這個實驗室里缺了誰不行的話,那大概就是倫恩了。所以羅納德·卡倫德更喜歡的是他而不是自己的兒子。你也許能猜到,倫恩把羅納德·卡倫德看成了萬能的神,這使他們倆都很滿意。這簡直不可思議,倫恩那種原本要街頭鬥毆和欺負老太太時體現的暴力,現在被用來為科學服務。你不得不佩服卡倫德,他知道如何挑選自己的奴才。」
「那他最好還是繼續搞他的微生物研究,看看如何使塑料在鹽水中溶解,或者諸如此類的事。他那種處理方式對人類沒什麼作用。」
「『克里斯·倫恩』和『他的兒子』發音是有點像。」
「他有沒有說馬克有什麼事?他看上去有心事嗎?」
「沒有那麼誇張。沒人會跟馬克爭吵的,這也是他身上的一個毛病。我跟他說,我不想再和他繼續這種關係了,他平靜地接受了我的決定,就好像我只是失約沒有去藝術劇院看戲似的。他沒有企圖和我爭辯或勸我回心轉意。如果你覺得我們分手和他的死有關,那你就錯了。我和任何人的關係都不會發展到那個地步,特別是和馬克。我喜歡他甚至可能超過了他喜歡我。」
「還有其他原因。他支付報酬很大方,但要求也太多。我不想被錢買下來,而且我尤其反感每天晚上穿正裝用餐,感覺就像動物園裡表演的猴子。我是分子生物學家,不是在尋找聖杯。爹媽把我養大,讓我成了循道宗教徒,這在過去的十二年中都毫無問題,我覺得沒有理由為了羅納德·卡倫德的偉大科學原則,就把好好的信仰拋棄了。我不信任那些將科學奉若神明的科學家。加福斯莊園里那一小撮人如果沒有一天三次朝卡文迪什實驗室方向跪拜,那才叫奇怪。」
突然,戴維·史蒂文斯像只調皮的小狗似的身子一滾,趴在地上說:「我覺得利明小姐看上去很不舒服。附帶說一句,那個老太太叫皮爾比姆,反正花圈上寫的是這個名字。」
科迪莉亞從庭院的陰涼處進入明媚的陽光中,踏過鬆軟如毯的草皮,朝那幾個人走去。他們總共四個人,四仰八叉地躺在溫暖清香的草地上,其中有兩個一看就是姐弟。看見他們,科迪莉亞最先想到的是一幅前拉斐爾派的油畫:烏黑髮亮的頭髮、高高昂起的腦袋、結實粗壯的脖子、筆直隆起的鼻子、彎曲略短的上嘴唇。另外還有一個女孩與他們結實的外貌不同,樣貌十分溫柔。如果她就是去農舍找馬克的那個姑娘,那麼馬克蘭德小姐說她漂亮真是說對了。她有一張鵝蛋形的臉龐,纖細秀氣的鼻子以及小巧而優雅的嘴唇,一雙紫色的眼睛眼角上揚,在白皙肌膚和金色長發的襯托下,整個面龐顯露出一種東方氣質。她穿了一條齊踝的淡紫色圖案棉布長裙,扣子扣到腰際,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紐扣。帶褶的緊身上衣凸顯了她豐|滿的胸部,撩起的裙擺露出用相同面料做的緊身短褲。從科迪莉亞那裡望去,她沒有穿其他東西。她光著腳,修長的雙腿並沒有被太陽晒黑。科迪莉亞心想,即使把全城飽經日晒的胳膊腿加起來,也不及這兩條撩人的白皙大腿更讓人想入非非,而這個姑娘自己也知道。在這個溫柔迷人的尤|物面前,索菲·蒂林那黝黑的健康美不過是種陪襯。
科迪莉亞想知道,他語氣中的尖酸是在針對伊莎貝爾,還是針對他自己?在房間另一頭,他們看見伊莎貝爾正沖他們微笑,雨果如同墜入夢幻般徑直朝她走去,抓住了她的手。科迪莉亞冷眼旁觀,只見伊莎貝爾的頭髮盤成希臘式的高髮髻,身穿一條長及腳踝的奶油色絲絨連衣裙。裙子的方領開得很低,袖口縫著繁複的褶邊。科迪莉亞思忖:這儼然是一件模特兒的服裝,在這種非正式聚會中,本應顯得很不協調,可相反,它使得其他女人的衣服看上去都像是臨時湊合,就連科迪莉亞自己這身衣服也成了一塊俗氣的破布,不似買來時那麼淡雅精緻。
雨果笑了:「看在上帝的份上,這就是他眼中的友情嗎?」
科迪莉亞十分小心地跪在草地上,擔心青草會弄髒她那條絨面革的裙子。以這樣的方式與嫌疑人面談——當然,他們還不是嫌疑人——顯得很怪,好像是她跪在他們面前哀求。她說:「我是一名私家偵探。羅納德·卡倫德勛爵聘用我調查他兒子自殺的原因。」
科迪莉亞原本一直抱有幾分希望,認為只要相互認識了,他馬上就會喜歡上自己,並且不吝惜花時間跟她相處,可是這希望很快破滅了。霍斯福爾的眼神焦躁不安,不時地回頭看向門口。她懷疑他是有意一個人前來,目的就是要擺脫累贅,等候自己所希望的伴侶到來。他心神不定的樣子讓她很難不受影響。她說:「你知道,我不會整個晚上都纏著你的,我只需要了解一些情況。」
「是的,是我的。兩年前我們的祖母去世了,給雨果和我留下了一點遺產。我用我那份錢支付了這幢房子的定金,並獲得了當地政府的改建費用。雨果則把他所有的錢都用來收藏葡萄酒。他要保證自己到中年後能過得快活,而我卻只想著當下的快樂。我想這就是我們兩個人的不同。」
「我看了呀,親愛的。殯儀館的人從棺材上把那個花圈拿起來放在牆邊,我很快地瞄了一眼。那張卡片上寫著『皮爾比姆保姆誠摯致哀』。」
這一苛刻的問題似乎令她茫然不解。她簡單地回答說:「我想和他在一起。他是我的朋友。」
「聽我說,」她說,https://read.99csw.com「我想找你們學院的服務員本斯金談談。他今天晚上在嗎?」
「德孔耶小姐?她平常不大醉成這樣,不過我也承認她難得有絕對清醒的時候。」
「她是不是在和馬克·卡倫德戀愛?」
她的同伴都笑了。
她的聲音使他意識到了她的存在,也找回了一點禮貌。「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對不起。你想了解什麼?」
汽車開始加速。科迪莉亞目送它駛出自己的視線。雨果玩世不恭地舉起一隻手表示告別,不過他們誰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哦,是你呀!進來吧。戴維先到學院里去拿幾本書,然後再為野餐買點吃的。想喝茶嗎,還是等一會兒?我剛剛把衣服熨好。」
「想來也是,我很抱歉。我是雨果·蒂林,這是我姐姐,這是伊莎貝爾·德拉斯特里,還有戴維·史蒂文斯。」
「這就是他當時給了你一個工作機會,而你卻不願意留下來的原因嗎?」
「他不是有意的。」
有一回,她躲進了德孔耶小姐的房間。但她看見那個爛醉如泥的女人被胡亂丟在地毯上的一堆枕頭裡,而那張床被派上了另外的用場。
「他父親聘用我調查他兒子的死因,我希望你能給我提供一些幫助。我的意思是,他有沒有跟你暗示過他生活得不快樂,以至於要自殺?他有沒有解釋過為什麼要放棄學業?」
「天知道。也許是良心作怪。不管怎麼說,他顯然認為這件事應當讓索菲知道。」
「她跟我說了,」科迪莉亞說,「幾乎一字不差,我覺得,現在讓她一個人也不會有什麼威脅了。」
一陣椅子刮擦地板的聲音,接著是腳步聲。科迪莉亞趕緊悄悄回到洗手間關上水龍頭。她曾經問伯尼要不要接一樁離婚案,到現在她還記得他洋洋得意的告誡。
「他說過為什麼要去那兒嗎?」
她突然坐起來,雙手緊緊抓著膝蓋,由於動作太猛,平底船劇烈搖晃起來,索菲不得不抓住頭頂上方的一根樹枝來保持平衡。有意思的是,她那張黝黑的臉似乎變得很短,而且被烙上了樹葉的陰影。她似乎正從一個很高的地方俯視著科迪莉亞。就在她們目光相遇的時候,科迪莉亞意識到,自己離放棄這個案子的想法已近在咫尺。這裏的美景、陽光、悠閑、夥伴的承諾,甚至友誼,已經使她忘記了今日此行的目的。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她頗為吃驚。戴維說羅納德勛爵善於用人,而他又選中了她。這是她接手的第一樁案件,任何事或者任何人都無法阻止她解決這個案子。
他沖她笑了笑。她覺得他是在可憐她,好像還準備說點什麼。但是他改變主意走開了,懷裡抱著那幾瓶酒,一邊穿過人群一邊高聲提示避讓。
難道是她的幻覺?這個消息好像令他們很驚訝。索菲·蒂林似乎有問題要問,但這時她弟弟突然搶著說:「不是我們當中的人。馬剋死的那天晚上,我們都在藝術大劇院的第二排觀看品特的戲劇。我知道我無法證明這一點,售票處的那個工作人員可能沒保留那天晚上的售票紀錄,不過我是預先訂的票,她有可能還記得我。如果你硬要糾纏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也許可以帶你去見幾位朋友,一個知道我打算帶一幫朋友去看戲;另一個在幕間休息的時候,在酒吧里至少看見了我們當中的幾個;我後來還和第三個人探討過這場演出。這些都說明不了什麼問題,不過我的這些朋友都很樂於提供幫助。這樣也更容易讓你相信我說的都是事實。我為什麼要說謊呢?五月二十六日晚,我們四個人都在藝術大劇院。」
大門敞開著。科迪莉亞按了一下門鈴,然後試探性地走進狹窄的白色門廳。屋內立刻讓她感到無比熟悉。從六歲生日那天起,她就和吉布森太太一起在羅姆福德郊區生活了兩年,住的就是這種維多利亞式排屋。她認出了前方陡峭狹窄的樓梯,右邊通向屋前客廳的那扇門,以及另一扇斜開著通向屋後會客室的門,從那裡可以進入廚房和院子。她知道那裡有櫥櫃,在壁爐兩側有彎曲的壁龕,她還知道怎樣找到樓梯下面的小門。這份記憶如此真切,彷彿這間乾淨、陽光充沛的屋子裡也像當年羅姆福德的那幢房子一樣,充斥著待洗餐巾、白菜和油脂的濃烈氣味。她彷彿隱約聽見馬路對面小學校操場上,孩子們在呼喊她那個有些古怪的名字,用一年四季都穿在腳上、隨處可見的威靈頓長筒靴用力跺著柏油地面,同時揮動穿著毛衣的小胳膊大喊:「科爾!科爾!科爾!」
「都不是。我已經工作了,我是一名私家偵探。」
「不,我認為完全適合。它需要無窮的好奇心,無限的痛苦,還有干預他人的熱情。」他再次表現出心不在焉。他們旁邊有幾個人在交談,話語不時飄進他們的耳朵。
客廳里已經聚集了許多人。科迪莉亞看了看來賓,慶幸自己買了件土耳其長袍。看來大多數人都穿上了引人注目的衣服,儘管她認為沒這個必要。人們這樣做,無非是為了展示自己的與眾不同——最好能夠艷驚四座,甚至哪怕看上去怪誕不經,也好過毫無特色。
「你介意嗎?」
科迪莉亞不由得產生一股同情。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個詞的含義。她想到了自己的兩個情人。一個是喬治斯,她和他睡過,因為他很溫柔,鬱鬱寡歡,並總是直接喊她科迪莉亞——這才是她的名字,她真正的名字,她不叫迪莉亞,不是她父親口中的小法西斯。還有一個是卡爾,他年紀輕輕,脾氣卻不小,但她喜歡他,並且不吝用他看重的唯一方式來表達這份喜愛。童貞對她而言,無非是一種暫時的不便狀態,是年輕時缺乏安全感、易受傷害的因素之一。在遇到喬治斯和卡爾之前,她一直是個孤獨而涉世未深的人。結識他們之後,她仍然感到孤單,但卻初通了一些世事。這兩次戀情都沒有使她得到她所希望的東西,既沒有讓她更懂得應付她的父親或房東太太,也沒有觸及她內心深處的角落。不過,她還是從卡爾那裡感受到了溫柔。還好卡爾是在他倆的性生活沒有太過愉悅以及他對她來說沒有太過重要的時候離開羅馬的。一想到那些奇怪的體操動作有朝一日可能會成為生活必需,她就覺得無法容忍。她認為,做|愛被過高地估計了,不是在痛苦的程度上,而是在給人的驚喜上。思想和行為之間的差異竟會如此之大。她說:「我的意思是,你們彼此有好感嗎?你們喜歡一起上床的感覺嗎?」
「我感到自己處於道德壓力之下。事實並不是這樣,馬克也不是個自以為是的人。但我卻有這樣的感覺,或者假裝自己有這樣的感覺。我不可能按照他的要求去生活,我也從來沒想過要這樣。就拿加里·韋伯的事來說吧。我最好還是先跟你介紹一下他的情況,這可以解釋許多關於馬克的事情。這個孩子患有自閉症,很難管,而且很暴力。大概一年前,他的父母帶著加里和另外兩個孩子去耶穌公園,馬克就是在那裡見到了他。孩子們在盪鞦韆,馬克和加里搭話,那男孩有了回應。孩子都是這樣的。後來他就經常去加里家照看他,每個星期要去待一晚上,這樣韋伯夫婦就可以外出看電影。假期的最後兩天,他們全家都外出度假了,馬克就住在那裡一心一意地照顧加里。韋伯夫婦不忍心送孩子去醫院,他們試過一次,但是他在那裡根本不得安寧。不過他們倒是很樂意把他留給馬克照顧。有幾次晚上我去看他,就見到他們在一起。馬克讓孩子坐在他的大腿上晃來晃去,一晃就是幾個小時。這是一種使孩子安靜的方法。我們兩人對加里有不同的看法。我覺得他還是死了的好,而且我也這樣說了。我直到現在還是這樣認為,如果他死了就好了,對他的父母,對他家其他人都有好處,對他自己也好。但是馬克不同意。我記得自己說過這樣的話,『好吧,孩子們受著罪,而你卻通過幫他們緩解痛苦而得到情感上的喜悅,如果你覺得這樣是合理的……』後來就是一些無聊的形而上學的對話。馬克說,『你和我都不會想要殺死加里。他存在著。他的家也存在著。他們需要幫助,我們可以提供這種幫助。我們怎麼感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實際行動,不是情感。』」
「難道你們就不能做點什麼?」
「你要住在劍橋嗎?」
「但是關於馬克的電話,他是不會弄錯的。從他的表現中就可以看出來,至少我可以。他很清楚自己聽到了什麼。當然,他是不會承認的,但他心裡有數,他沒有弄錯。」
「哦,他在劍橋可是小有名氣。他開起那輛可怕的封閉小貨車時簡直窮凶極惡,就像準備把不服管教的學生送去毒氣室。沒有人不認識倫恩。他臉上很少有笑容,就算笑了也像是在嘲諷、藐視自己那對萬物微笑的靈魂。我要是你肯定重點盯著倫恩。」
「這讓你吃驚嗎——我的意思是說,你弄錯了?」
科迪莉亞心中思忖道:就在那以後不久,他就退學了。這當中有什麼聯繫?這僅僅是個很細小的線索,不過她也必須查一查。
「他行嗎?」科迪莉亞問,「我是說,他會拿到榮譽學位嗎?」
「這的確不是小數目,是吧?有謠傳說大部分錢是他妻子的,還說他和伊麗莎白·利明用這些錢做了一筆相當明智的投資。他們當然有必要這樣。後來他從承包合約中得到一筆錢。即便如此,他的開銷也不小。我在那裡的時候,聽說沃爾溫頓信託基金對他的研究有興趣。如果卡倫德能有什麼大的研究成果——我想一般的研究也有辱他們的名聲——他的大部分問題就能迎刃而解。馬克的死肯定對他打擊很大。再過四年時間,馬克就會得到一筆相當可觀的財富,他對索菲說過,他打算把其中大部分都交給他老爸。」
索菲笑著說:「就是那個插著黑框卡片,樣子很難看的玫瑰花十字架?我也猜那是她的。不過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女王陛下。她真該在臉上戴個黑紗面罩。」
出於某種固執而莫名的好奇心,她問道:「當時還有其他的花嗎?」
在她身邊不遠處的雨果笑著說:「不錯,不過別這麼大驚小怪嘛,科迪莉亞。不過是幅雷諾阿的小作品。伊莎貝爾向她爸爸要一幅油畫來裝飾客廳,他總不能用《乾草車》的印刷品,或者梵高那張破椅子的廉價複製品打發她吧。」
透過懸挂著的黃色窗帘,能看見圍牆內小園中一派生機勃勃的綠色。一個破舊的棚架前,有一株碩大的蜀葵繁花累累,阿里巴巴陶罐中種著玫瑰,牆頭則擺著一排鮮紅的天竺葵盆栽。
「但沒有令我信服。你想想,索菲!一個人自殺無非出於兩種原因,不是為了逃避什麼,就是因為嚮往什麼。第一個原因在情理之中。如果一個人遭受著難以忍受的痛苦、絕望或精神折磨,而且幾乎沒有治愈的可能,那麼選擇離開這個世界也許是明智的。但是如果一個人自殺,只為了尋找更多存在的價值,或者只想追求死亡體驗,那就太不理智了。死亡是無法體驗的。我甚至認為瀕死之際也是一種無法體會的經歷。一個人只能體驗如何準備赴死,而這也毫無意義,因為他今後再也用不著這種經驗了。如果人死後還有另一個世界,那麼我們很快就會知道;如果沒有,我們也無處抱怨自己上當受騙。相信死後會進入另一個世界的人都是清醒的,唯有他們才能免於終極幻滅。」
科迪莉亞走上二樓,來到樓道盡頭的一扇門前。她輕輕把門推開,頓時一股濃烈的威士忌酒氣撲面而來。她本能地悄然進入,並順手把門帶上,以免酒氣瀰漫到整個房子里。這不是個空房間,裏面一片混亂。床上還躺著一個女人,身上搭著一條床罩;這個女子身著粉紅絲綢睡袍,金色頭髮披散在枕頭上。科迪莉亞走到床邊俯視著她,她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了。她的嘴巴半張著,一陣陣威士忌的酒氣像無形的煙圈般不斷散發出來。她的下唇和下巴肌肉綳得很緊,起了一道道皺紋,使她的臉看起來冷峻而嚴厲,好像對自己的狀況感到強烈的不滿。她薄薄的嘴唇上抹著厚厚的唇膏,濃濃的紫色滲進嘴唇四周的皺紋中,使她的身體看起來就像遭遇著酷寒。她的兩隻手一動不動地放在床單上,布滿皺紋的手指被尼古丁熏得焦黃,還有一圈一圈的痕迹。兩根鷹爪般的指甲上有裂痕,其他指甲上的磚紅色甲油有的開了裂,有的已經脫落https://read.99csw.com
「那麼還有葬禮,你們都去了嗎?」
「都沒有。我們吃飯的時候幾乎不說話,羅納德勛爵從來不把自己的社交才華浪費在非科學家身上。對不起,失陪了。」
「利明小姐也是他的奴才嗎?」
諾維奇大街是一條單向通行的大馬路,科迪莉亞來到單行線的另一頭才發現弄錯了方向。她花了些時間才回到希爾斯路,從那座羅馬天主教堂前經過,然後從第四個路口向右拐。這條馬路兩側是一排排的小磚房,明顯是維多利亞初期的建築。這是一條上坡路,大多數房屋都維護得當,一扇扇式樣完全相同的大門都漆得鮮亮;一樓的單扇窗戶上,原先那些帶折皺的窗帘已被有內襯的窗帘所取代,牆根處受潮的地方顯露出斑駁的痕迹。五十七號的大門是黑色的,白色門牌在大門上方的玻璃框里。科迪莉亞發現還有地方可以停她那輛迷你車,心裏輕鬆了一些。人行道一側停放的汽車一輛接一輛,還停著不少破舊的自行車,可是她沒有看見那輛雷諾。
躺在床上的那個女人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科迪莉亞壓低了嗓門:「可是在那不久之前你還去過,是不是?你到那個大宅去打聽他的消息。馬克蘭德小姐看見你了。事後你坐在花園裡,一直等到他把活幹完。」
「這你就得去問她了,科迪莉亞,不過我覺得沒有。他們相互之間幾乎不了解。馬克曾經是我的情人,不是她的。所以我想最好請你過來,親口告訴你。如果你繼續在劍橋打聽他的情況,早晚還是會有人告訴你的。當然,他沒有和我一起住在這兒,他在學院里有宿舍。在過去差不多一年的時間里,我們一直是情人。這段戀情到聖誕節才結束,因為我遇上了戴維。」
「可是馬克怎麼知道在哪裡能找到父親呢?羅納德勛爵作證時說,他已經有兩個星期沒和兒子說話了。」
他們一起走下樓梯,來到人聲嘈雜的門廳。剛才那番恭維話使科迪莉亞感到不快。她問道:「我想,躺在床上的那個女人就是伊莎貝爾的監護人了。她是不是經常這樣醉醺醺的?」
科迪莉亞幾乎要去拽住他的袖子。她迫不及待地問:「什麼時間打的?」
離她最遠的那扇門半開著,她可以看見房間里陽光充足,牆壁刷成了亮黃色。接著,索菲探出了頭。
拜占庭風格的新學堂學院有低洼的庭院和閃亮的大廳穹頂,像一個剝了皮的橘子。這使科迪莉亞想起了一座伊斯蘭後宮,它的主人無疑是一個具有自由主義觀念的蘇丹王,而且偏愛聰明的女孩子,不過它仍然是一個後宮的樣子。眼前這所學院的確很美,美得讓人難以靜心學習。她也說不清自己是否喜歡它那突出的陰柔特徵:白色的磚,造型優雅的淺水池,池中金魚血紅色的身影在水仙花的花影下游弋穿行,還有庭院里巧妙布局的小樹。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對這座建築的評判上,以打消心中的膽怯。
「我不了解馬克。」
這時候有人敲門。科迪莉亞站向一邊,雨果走了進來。他對科迪莉亞視而不見,朝伊莎貝爾揚了揚眉毛:「你可是派對的主人,寶貝兒。下去吧?」
「諾維奇大街五十七號」,科迪莉亞默念著這個地址,直到把它準確無誤地記在了紙上。這個地址是索菲的住處嗎?也許是宿舍,她的家是否住在劍橋呢?不管怎麼說,這點很快就會弄清楚了。她應該什麼時候到呢?去得太早會有迫不及待之嫌,去晚了他們可能已經去划船了。不論索菲·蒂林這遲來的邀請是出於什麼動機,她現在都不能與他們失去聯繫。
「反正她是不會的。我喜歡她。」
科迪莉亞決定晚上找個時間和伊莎貝爾單獨談談,但發現這恐怕不容易。雨果在她身邊寸步不離,一隻手始終佔據著她的腰際,把持著她在朋友之間應酬。他似乎在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而伊莎貝爾的酒杯也始終沒有空著。也許隨著夜晚過去,他們會放鬆警惕,到時就有可能找機會把他倆分開。眼下,科迪莉亞決定在房子里四處看看,尤其要看看洗手間在哪裡,以備不時之需。在這樣的聚會上,這種事需要客人自己留心。
「不太喜歡。我覺得他對我粗魯無禮。」
接著是雨果愉快又有些不以為然的聲音。「親愛的伊莎貝爾,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是可以用錢收買的?」
「看來你對此不肯善罷甘休了。去問問利明小姐吧。如果給學院打電話的人真是倫恩,最好也去問問他。如果你要找個罪魁禍首,倫恩是再好不過的人選。我發現這個人絕對非常陰險。」
戴維·史蒂文斯像盒子里的玩偶似的坐起來,彬彬有禮地說了一聲「你好」。他以好奇的眼神看著科迪莉亞。她很想了解這個戴維。也許是受到學院建築的影響,她對這幾個人的第一印象是一位年輕的蘇丹王正與他的兩個寵妾一起小憩,身邊是他的侍衛隊隊長。然而,當她迎上戴維·史蒂文斯那沉靜而睿智的目光,腦中的印象又散去了。她心想,在這座後宮里,恐怕侍衛隊隊長才是支配一切的人。
這幾乎是在祈求,可是對方無動於衷。「沒有,小姐。卡倫德先生是一個很安靜、很討人喜歡的年輕人,根據我對他的觀察,他離開我們這裏之前,身體看上去很健康,情緒很好。他的健康狀況在學院里是有目共睹的。還有什麼事嗎,小姐?」
馬克的老師只聽他們說了幾句,就認定他們的學術性閑聊不值得關注,於是又屈尊把注意力轉向科迪莉亞,但卻沒有表現出多少重視。「你為什麼對馬克·卡倫德這麼感興趣?」
索菲的回答就像一扇關上的門,鏗鏘有聲。「他留下了一張紙條。」
「我只是這麼覺得。」
科迪莉亞問道:「你們都參加了?」
「而且,就算在這方面,也不見得……」
「他可不會這樣想,他根本不需要不在場證據。如果你知道自己沒有介入其中,也從沒想過他殺的可能,你就不會考慮不在場證據的問題。心裏有鬼的人才會這樣做。」
「沒有跟我提過。我從來不覺得自己與他的關係有多密切。那次他來與我正式告別,對我給他的幫助表示感謝,然後就要走。我客套了幾句表示遺憾,與他握手。我有些尷尬,但是馬克沒有。我覺得馬克不是一個輕易會覺得尷尬的年輕人。」
「後來呢?」
「我還不知道你認識他呢。」
「我們去了,就在劍橋火葬場,非常低調。除了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只有六個人參加:我們三個,羅納德·卡倫德,他的那位秘書兼管家,還有位一身黑衣的老保姆。我覺得她是整個過程中最悲傷的。實際上,她看起來就像個老家僕,我甚至懷疑她是女警察化裝的。」
伊莎貝爾突然開了口,說話的聲音很低,科迪莉亞幾乎聽不見。「他是個很好的人。」
「我以前從來沒有接到過他的電話,何況接電話也不是我的日常工作。學院里其他侍者也許可以提供一些幫助,但是我認為這樣的調查不會有結果,而且學院侍者受到調查的消息也不會讓羅納德勛爵感到高興。」
「馬克·卡倫德?對不起——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他不是離開學校去體驗簡樸生活了嗎?後來上吊自殺還是怎麼了?」
索菲·蒂林突然問道:「是羅納德勛爵讓你來詢問我們的嗎?」
她沒有去門房處找蒂林小姐,因為怕被問及來意,或者被拒之門外。比較穩妥的辦法是直接往裡走,碰碰運氣。她的運氣不錯。在向兩個人詢問索菲婭·蒂林的住處后,最終有一個行色匆匆的學生回過頭大聲告訴她:「她不住在學院里,但這會兒她和她弟弟正坐在那邊的草地上呢。」
科迪莉亞繼續在房間里走動,邊看邊聽。那些露骨的淫穢語言引起了她的好奇。她原以為知識分子們總是呼吸著太過純凈的空氣,理應不會對肉體之事感興趣。顯然這是一種誤解。想想看,那些革命同志們,總被人們認為生活在淫|亂之中,但其實都相當保守。有時候,她覺得他們的性行為並非發自人的本能,而是由責任激發的,它是革命的武器,或者說,是對他們所鄙棄的資產階級道德擺出的反對姿態,而不是人的生理需要。他們的主要精力全都奉獻給了政治。現在也不難看出,在場這些人的大部分精力都被引向了哪裡。
「我也說不準。兩性關係是一種探索,不是嗎?如果你的意思是,我們是不是在通過對方的人格來探索自己,那我認為我們是相愛的,或者自認為是相愛的。馬克需要讓自己相信他墜入了愛河,而我也說不準自己是不是知道愛這個詞的含義。」
「但你們曾經是情人!你們睡在一張床上!」
她把脖子向後仰,面對著太陽,一隻手伸進河裡。船篙濺起的水灑落在她的眼睛上。她睜開眼,看見船在貼近河岸的地方漂流,頭頂上方的樹木遮住了陽光。她的前方垂掛著一截枝幹,齊根斷裂,有人的軀幹那麼粗,只有樹皮還連著。平底船從它下面經過的時候,它還輕輕地轉了一下。她意識到戴維在說話,他肯定已經說了很長時間。她感到奇怪的是,她竟然記不得他說了些什麼。
索菲把目光投向戴維。他聳了聳肩,動作之小几乎難以覺察。索菲沒說話,用篙使勁往岸上一撐。平底船開始緩慢地返回。
戴維抄起一本書朝雨果丟去,毫無惡意地說:「閉嘴!你說起話來就像《每日電訊報》,你讓我們的客人都聽煩了。」
索菲說:「我想起來了,你是看了一眼。她的古板守舊真可愛!可憐的老保姆,那肯定花了她不少錢。」
科迪莉亞寸步不讓:「就在他死的那天晚上,有人到農舍里去找過他。有人跟他一起喝過咖啡。我想弄清楚這個人是誰。」
索菲看著她,因為憤怒與痛苦大聲喊起來:「我不了解他!我原來以為我了解他,其實我一點也不了解!」
「他說他不喝。我們剛才說什麼來著?哦對了,違背羅納德勛爵的意思。馬克說了他選修歷史的原因——如果我們不懂得過去,就不可能懂得現在。你在面試的時候總會聽到這種煩人的陳詞濫調,但是他可能對此深信不疑。當然,實際上反過來說倒是對的——我們是在用現在解釋過去。」
「親愛的,你應當知道的呀。」
「我當然不會懷疑他殺害了自己的兒子。他不知道馬克是怎麼死的,並且非常急於知道。這也是他聘用我的原因。我們見面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這不可能有錯。但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在電話的事上說謊。」
「倫恩這個人怎麼樣?他在那裡能適應嗎?」
「小姐,我當時以為打電話來的是卡倫德先生,可事實上我弄錯了。」
「毫無疑問。我希望你都告訴她了,你和他開車去海邊待過一天,還在夏樹莊園和他待了一下午和一晚上,從那以後你再也沒見過他。」
「聽我說,科迪莉亞,你可不能懷疑羅納德·卡倫德和他兒子的死有牽連!這不符合邏輯。一個清醒的殺人犯一定不希望事情敗露,我想這一點你肯定同意。雖然羅納德·卡倫德不是個好鳥,但他的腦子很清楚——這也毫無疑問。馬剋死了,他的屍體火化了。除你之外,誰也沒提過這是謀殺。現在羅納德勛爵把你找來攪這趟渾水。如果他有什麼要隱瞞的,那又何必如此呢?他甚至沒有必要轉移人們的懷疑,根本沒有人懷疑。」
客廳里的陳設十分講究,不乏浮華,帶有伊莎貝爾那凌亂、不切實際並一反傳統的女性特徵。一盞裝飾華麗的水晶吊燈如旭日般掛在天花板中央,卻在這個房間里顯得太過巨大笨重,豪華鋪張的絲綢坐墊和窗帘使這裏更像是妓|女和情婦的閨房。科迪莉亞不相信這些東西是房東的風格。那些畫肯定也是伊莎貝爾自己的東西,因為沒有哪個房東會把這麼貴重的畫作留在牆上。壁爐上方掛著一幅畫,上面是一個摟著小狗的年輕女子。科迪莉亞目不轉睛地看著它,內心感到一陣激動和喜悅。毫無疑問,她不可能看錯那女孩裙子的獨特藍色,還有那年輕豐腴的面頰和手臂上令人讚歎的色彩,它們在吸收光線的同時也反射出光線——可愛、富有彈性的肌膚。她情不自禁地發出感嘆:「這是雷諾阿的畫!」人們紛紛回過頭來看她。
「那為什麼要分手呢?」
「是在馬克離開學校前的幾天。我們一起開我的車去海邊野餐。不過我們先在城裡停了一下——聖埃德蒙茲鎮,對吧?馬克去找了一個醫生。」
這句譏諷https://read.99csw.com的話激起了科迪莉亞太多的記憶。她裝作不明白:「我並沒有詢問羅納德勛爵喜歡哪個政黨。」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伊麗莎白·利明是什麼角色。她負責安排處理各種事務,和倫恩一樣,大概也是個不可或缺的人物。倫恩和她之間似乎有一種又愛又恨的關係,也可能只是彼此仇恨。我對這種心理上的微妙區別可不在行。」
其實她沒有必要擔憂自己是否選對了長袍。已經有不少男人表示願意,甚至急於擺脫自己的女伴來和她搭訕。其中有一位年輕的歷史學家顯得與眾不同,他巧舌如簧,樣子逗趣,科迪莉亞覺得若是和他在一起,或許還能度過一個有趣的晚上。參加聚會的時候,她希望只有一個合適的人關注自己,同時不受其他任何人注意。她天生不善於交際,以至在過去的六年中和同齡人漸行漸遠。在這種部落求偶般的聚會上,她發現自己害怕噪音,害怕人們表面下的冷漠以及那些她一知半解的潛規則。她堅決地對自己說,她拿了羅納德勛爵的錢不是到這裏來找樂子的。在那些與她搭上話的人當中,沒有人了解馬克·卡倫德,也沒有人對他生前死後的事表現出任何興趣。她不能整晚都和這些無法提供信息的人泡在一起。每當她意識到情況不對,而他們的交談又太過深入時,她就會輕輕說一聲失陪,然後溜到洗手間或者躲進花園裡的陰暗處。花園裡有三三兩兩的人坐在草地上吸食大麻,那刺鼻的氣味科迪莉亞是不會弄錯的。那些人沒有表現出任何交談的興趣,所以她至少可以在這裏獨自散散步,聚積勇氣準備下一輪的進攻,想想該如何看似漫不經心地提出些巧妙問題,並對一些無法避開的問題作出回答。
她們坐了將近兩分鐘都沒有說話。接下來科迪莉亞問道:「你到加福斯莊園去吃過飯,對不對?當時情況如何?」
「就算他說謊了,那也可能有五六種無罪的解釋。如果馬克真的給學院打了電話,那一定有急事,也許是他父親不願意公開的事情,或者是能夠追蹤到他兒子死因的線索。」
「我明白,小姐。」
「不怎麼樣。」
「不像,不過你也不像私家偵探嘛。」
「那恐怕更糟糕。粗魯無禮從來都是有意的,不然就是他太遲鈍了。」
「卡倫德先生是不是平常都在學院吃晚餐的時候給父親打電話呢?」
她拿了一杯酒,慢慢地在房間里四處走動,心安理得地聽著別人談話的隻言片語,希望能聽到有人提起馬克的名字。她只聽到了一次。有兩個女孩和一個長相英俊但無精打採的青年男子站在她的身後。其中一個女孩說:「索菲·蒂林好像很快就擺脫了馬克·卡倫德自殺的陰影。她和戴維一起去參加了火葬儀式,這個你們知道嗎?把自己的現任情人帶去看前任情人的火化,還真像是索菲的個性。我看這件事讓她很興奮呢。」
在這樣一個溫暖、香氣撲鼻的夜晚,他們靜靜地走著,只有特蘭平頓大街的涵洞里傳來潺潺的流水聲。他們從旁邊走過時,看見學院大門口、傳達室小屋、遠處的花園,還有中間的庭院都已經燈火點點,看上去是那樣遙遠,虛無縹緲,恍若夢境。科迪莉亞突然感到孤獨、憂慮和壓抑。如果伯尼還活著,他們兩人會舒適地坐在劍橋某個酒吧的角落裡探討這個案子,沒有喧嘩,沒有煙霧,躲開鄰里的好奇心,用他們所熟悉的行話輕聲慢語地討論。他們會討論一個年輕人的人格特徵。這個年輕人在那張溫和知性的油畫下面睡覺,卻買了一本登有裸女照片的淫穢雜誌。那真是他買的嗎?如果不是,那它是怎麼進入別墅園子里的呢?他們還會探討一位父親,談到他為什麼在自己兒子的最後一通電話上撒謊。他們還會很高興地把問題想得複雜一點,談到那把沒有擦乾淨的耙子,那畦沒有挖完的地,那隻沒有清洗的咖啡杯,一段很仔細地用打字機打出來的布萊克詩句。他們會談到嚇壞的伊莎貝爾,談到無疑非常誠實的索菲。還有雨果,關於馬克的死他肯定知道些什麼。他很聰明,不過有點聰明過頭了。自從接了這個案子以來,科迪莉亞第一次懷疑起自己獨立辦案的能力來。如果此時能有一個值得信賴的人在身邊,聽她傾訴煩惱,幫她找回自信,那該多好。她再次想到了索菲,但索菲是馬克曾經的情人,也是雨果的姐姐,而這兩人都與案子有關。她意識到,自己只能孤身奮戰,可隨即又想起自己一直以來都是如此。諷刺的是,這一想法不僅給她帶來了安慰,也再次燃起了她的希望。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那隻枕頭,一陣毛骨悚然的感覺爬上心頭,雖然頂多隻有幾秒鐘,但她覺得彷彿過了好幾分鐘,自己才有力氣從桌子下面拉出一把椅子,上去把那個東西拿下來。即便驚魂未定,她仍不忘仔細地查看鉤子上的繩結。這根繩子上打了兩個半結,做成一個簡單的繩套掛在鉤子上。如此看來,這位不速之客沒有選擇故伎重施,要不然就是他不知道先前那種結的打法。她把枕頭放在椅子上,然後到外面去取槍。先前由於太累,她忘了取槍的事,現在她卻要把那個冷冰冰、硬邦邦的金屬傢伙抓在手裡才安心。她站在後門口,仔細聆聽外面的動靜。園子里似乎突然充斥著各種聲音,神秘的窸窣聲,樹葉在微風中的颯颯聲,就像有人在嘆息,灌木叢似乎有神秘的東西在急跑狂奔,而近在咫尺處,不知什麼動物發出蝙蝠般的尖叫聲,讓人頭皮發麻。她悄悄地走向那片接骨木叢,彷彿連黑夜都屏住了呼吸。她靜靜地等著,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終於,她鼓起勇氣轉過身,伸手去摸那支槍。槍還在。她輕聲舒了口氣,如釋重負,感覺也立刻好多了。槍膛里沒有子彈,但是這沒關係。她匆匆返回農舍,內心的恐懼也漸漸消失。
伊莎貝爾朝著床的方向退去,似乎那個一動不動、發出呻|吟般鼾聲的人會向她提供支持。那個女人突然翻了個身趴在床上,像一頭痛苦不堪的野獸發出長長的哼唧聲。兩個女人都驚訝地看了她一眼。科迪莉亞又問了一遍:「什麼時候?誰做了什麼事?」
「你已經全部想清楚了,是不是?我不敢說這樁自殺是否也經過這樣的深思熟慮,它也許是出於衝動或者失去理智。」
此刻她已經完全平靜下來。科迪莉亞聽見樓梯上傳來上上下下的腳步聲和一陣陣說話聲,但她還是進一步追問:「在那之前呢?那次喝茶之前,你什麼時候見過他?」
「什麼書?」
雨果·蒂林回答說:「馬克從來沒有談起過她,不過我想我在葬禮之前倒是見過她一次。大約六個星期之前,她到學院來過一次,正好是馬克二十一歲生日那天,說想見見他。我當時正在傳達室,羅賓斯當時還問我馬克在不在學院。她去了馬克的宿舍,在那裡待了大約一個小時。我看見她走的,可是馬克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她,當時沒有,後來也沒有。」
「只要有伊莎貝爾在的時候,雨果總是比平時彆扭。她對他就是有這樣的影響。」
「任何有助於證實真相的調查,都會使羅納德勛爵感到高興。」科迪莉亞說。她心想,實際上本斯金那散文詩一般的語言風格正在感染自己。她用更自然的語氣補充了一句,「羅納德勛爵急於知道與他兒子的死有關的情況。本斯金先生,你可以告訴我一些消息,給我一點幫助嗎?」
「可是倫恩不會這樣稱呼自己。我跟羅納德勛爵和利明小姐在一起的時候,他們都喊他倫恩。」
「難道說雨果不喝啤酒?」科迪莉亞問。
「你覺得這是不是違背了他父親的意願?」
一張笨重的梳妝台擋在窗前。她把視線從這雙皺巴巴的手上移開,一一掃過桌上幾瓶開了蓋的面霜、灑落的粉底,還有一杯喝剩下的看似咖啡的東西。科迪莉亞擠到桌子後面,把窗戶推開,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在下面花園的草地上、樹蔭之下,有幾個蒼白的影子在靜靜地移動,就像死去多年的酒鬼的幽靈。她把窗戶開著,走回床邊。現在她什麼也做不了,不過還是把那雙發涼的手塞到被罩下面,從門背後的鉤子上取下一件比較暖和的睡袍,把它蓋在那個女人身上,然後把四周掖好。至少這樣就不怕吹風著涼。
「馬克是個衝動不理智的人嗎?」
兩個人沉默了一陣。接著,科迪莉亞還是不得不打破她們之間正產生的一點點信任和友情,開口問道:「他為什麼要自殺呢——如果真是自殺的話?」
「他何必要在乎呢?本斯金是個老狐狸,在學院已經待了七十年了,這種事他以前早就見過。在他眼裡一千年和一晚上沒什麼區別。我知道,讓本斯金傷心過的事只有一件,是一個在校大學生的自殺,那是個公爵的兒子。本斯金認為,有些事情不應當發生在學院里。」
「我想就在開飯後不久,學院里一個叫本斯金的侍者進來告訴他有電話,時間大約在八點到八點一刻之間。卡倫德離開了大概十分鐘,然後回來繼續喝他的湯。這時候其他人還沒有開始吃第二道菜呢。」
「它令陪審團信服了。」
她站在那裡看著那扇半開著的門。雨果和伊莎貝爾離開了。等到前門關上,汽車開走之後,她才走到樓下的客廳。索菲和戴維正從一隻大旅行包里往外拿蔬菜和水果。索菲笑著說:「伊莎貝爾今天晚上要辦一個聚會。她在離這裏很近的潘頓大街有一處房子。馬克的導師愛德華·霍斯福爾可能會去,我們覺得你或許需要向他了解馬克的情況。聚會晚上八點開始,但是你可以到這裏來找我們。現在我們要先收拾野餐用的東西,我們打算花一個鐘頭在河上划船。你願意的話就一起來吧。這可是遊覽劍橋的最好方式。」
「那塊像婚禮蛋糕一樣突出的建築是聖約翰學院的新庭院,我們剛剛從下面經過的那座橋是克萊爾橋,我覺得它是最美的景點之一。這座橋是托馬斯·格倫巴爾德在一六三九年建造的,據說他的這項設計只得到三個先令的報酬。你肯定知道這個景點,從這裏看王後學院再好不過了。」
戴維·史蒂文斯輕聲說:「你為什麼不叫那個傲慢的老混蛋卡倫德下地獄,讓他兒子的靈魂安息,然後再給自己找個簡單好破的盜竊案呢?」
「哦,那當然。伊莎貝爾很識貨。」
他們鬨笑著離開了。科迪莉亞覺得自己的臉在發燒。她的手在顫抖,幾乎把杯中的酒晃出來。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這麼在乎索菲,竟然漸漸喜歡上了她。當然,那是他們計劃的一部分,是蒂林的策略。如果用羞辱的方法不能使她放棄這樁案子,那就籠絡她,帶她去坐船,好好地待她,把她拉到我們這邊來。確確實實,她現在站在了他們一邊,至少她沒有聽那些惡意的詆毀。也許他們和雞尾酒會上那些客人一樣滿懷惡意,她用這種挑剔的想法來安慰自己。她的一生中從來沒有參加過這種無傷大雅卻也無趣的聚會,人們喝點杜松子酒,吃點開胃吐司,在一起說長道短。她像她父親一樣,從來不參加這樣的聚會,因為這是勢利、惡意和淫穢言行的溫床,對此她覺得不難理解。
「都有。」
「如果你想自殺,那是不需要理由的,不想自殺倒是需要理由。他就是自殺,科迪莉亞。我不會再糾纏于這個問題了。」
科迪莉亞措辭嚴厲地說:「這確實省了你們事,但我認為這很不負責,也不是什麼好事。」
「或者謀殺案。」雨果·蒂林補充說。
他有什麼良心錢要付呢?科迪莉亞疲憊地想。因為他不太愛他的父親?因為他拒絕了父親的熱情?因為他是一個沒有達到父親期望的兒子?現在馬克的錢會怎麼樣呢?馬克一死,這筆錢將會歸誰?她心想應當去看一看他祖父的遺囑,或許會有什麼發現。但是這就意味著要到倫敦跑一趟。這樣做真的值嗎?
他未加評論便接受了這個謊言,兩人互相道別。她步行回到諾維奇大街,那輛小車依然停在五十七號的門外。房子裏面黑洞洞的,悄無聲息,似乎是有意要將她拒之門外,那三扇窗戶就像獃滯的眼睛般冰冷空洞。
除了那個金髮女孩,其他三人都穿著老式的牛仔褲和開領棉布襯衫。
「我得承認我是有點吃驚,小姐,不過這樣的錯誤也許已經無足輕重了。我那天只是偶然間提到了這件小事,當時的氣氛真是令人悲傷。」
這個問題實在太簡單,科迪莉亞幾乎九-九-藏-書為自己臉紅。
「也是你的情人嗎?」科迪莉亞問道。這種單刀直入的方式總好過問他們是不是睡在一起或者同床共枕——而且伊莎貝爾也許根本就聽不懂那些愚蠢的委婉用語。此刻,從她那雙漂亮、受驚的眼睛中,很難看出她真正理解了多少。
伊莎貝爾沒有說話,只是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
「你真覺得是自己把名字聽錯了?」
他們好像心有靈犀似的,一個個從地上爬起來,把書本堆在一起,然後撣掉黏在衣服上的碎草。科迪莉亞跟在他們身後穿過庭院,來到學院外面。他們依然一聲不吭,徑直走向一輛停在前院的雷諾。
「有人告訴我說,馬克·卡倫德先生臨死那天晚上打電話找過他父親,當時晚餐剛剛開始,是你告訴正在導師餐桌上用餐的羅納德勛爵,說有電話找他的。」
「我當時覺得她的痛苦是真切的。」索菲說。
「那天的食物和酒水都是絕佳的,但這肯定不是你問的意思。但除此之外,那場晚宴乏善可陳。羅納德勛爵看到我去了,表現得和藹親切。利明小姐一直全神貫注地看著那班滔滔不絕的天才們,當她把目光轉向我的時候,就像個未來婆婆在上下打量兒媳。馬克一直很沉默。我想他帶我過去只是為了向我或是向他自己證明點兒什麼,不過我也說不準是什麼。後來他再也沒提過那個晚上的事,也沒問過我的想法。一個月之後,雨果和我去參加晚宴。就是那一次,我遇見了戴維。他是在那裡工作的一位生物學家邀請的朋友。羅納德·卡倫德想要他去。戴維在讀最後一年的時候,利用放假時間在那裡工作過。如果你想了解加福斯大宅的內部情況,就應當去問他。」
科迪莉亞坐下來,看著索菲把電線繞在熨鬥上,然後把衣服疊好。她朝房間里四下看了看,覺得裏面舒適宜人,別有風味。傢具不拘一格,樣式各異,廉價的和貴重的兼而有之,看上去樸實而溫馨。靠牆放著一張敦實的橡木桌子,加上四把式樣簡陋的餐桌椅;一把溫莎扶椅上放著一隻厚厚的黃色椅墊;窗戶下面有一張漂亮的維多利亞式沙發,上面蓋著棕色的天鵝絨布;在帶蓋的鑄鐵壁爐架上方,有三個造型優美的斯塔福德郡陶人雕像。其中一面牆幾乎被一塊黑軟木的通告欄佔滿,上面貼著招貼畫、卡片、備忘錄以及從雜誌上剪下的圖片。科迪莉亞注意到,其中兩張精心拍攝的照片上,是個撩人的裸體女郎。
戴維·史蒂文斯若無其事地說:「我奇怪的是,你竟能容忍那個傲慢的法西斯。」
他們相互交換著眼色,好像要確定由誰來說,幾個人的尷尬顯而易見。索菲·蒂林拽下了幾根小草在手上搓揉,她沒有抬頭便開口了:「馬克是個非常內向的人,我不知道我們幾個對他的了解有多深。他這個人溫文爾雅、沉默寡言,對名利不感興趣。他很睿智,但並不機靈。他為人非常謙和,關心別人,但從來不向別人訴說自己的心事。他總是很不自信,但是好像並不為此困擾。有關他的情況,我們恐怕只知道這些了。」
他起身離開,穿過人群,直奔他的目標。科迪莉亞放下手中的杯子去找雨果。
科迪莉亞接過話頭:「不適合女人?」
「不知道,沒有人介紹她。那個葬禮的氣氛談不上融洽。我現在還記得,我們相互之間沒有說過一句話。羅納德勛爵擺出一臉悲傷的樣子,就像國王在哀悼王儲。」
他停下腳步轉身面對她,直視著她的眼睛,微笑道:「哦,科迪莉亞,你說起話來真像有一對開明的父母,又被新教徒保姆帶大,還接受了修女學校的教育。我真的很喜歡你!」
科迪莉亞走到他們面前,直截了當地問伊莎貝爾:「你喜歡品特的戲劇嗎?當最後一幕懷亞特·吉爾曼被當地人用槍打倒的時候,你有沒有被那可怕的場景嚇壞了?」
她回到農舍,把迷你車停在小灌木叢旁邊的時候,覺得已經精疲力竭。她用手推了一下園子的門,發出吱吱的響聲。黑夜中,她伸手從包里摸出手電筒,藉助它的亮光繞到農舍的後門。她打著手電筒,把鑰匙插|進鎖孔,轉動鑰匙時,因疲勞而感到有些恍惚。她搖搖晃晃地走向客廳,有氣無力地拿著沒有關掉的手電筒,它在鋪著瓷磚的地面上留下了飄忽不定的光斑。接著,由於一個不經意的動作,她的手電筒向上一晃,正好照到天花板的鉤子上掛著的東西。科迪莉亞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連忙抓住桌子。鉤子上掛的是她床上的長枕頭,一端用一根繩子緊緊地捆成一個奇形怪狀的球莖,活像一個人頭,枕頭的另一端被塞進馬克的一條褲子里。兩隻癟癟的褲腳管一高一低,可憐兮兮地掛在那裡。她驚魂不定地看著它,心怦怦直跳。一陣風從敞開的門口吹進來,那個像人似的東西打起轉來,彷彿有一隻手在擰動它。
這一次回答的是索菲:「棺材上有一束花,是從花園裡采來的,沒有用繩子捆,也沒有姓名標籤。我想是利明小姐的。因為那根本不是羅納德勛爵的風格。」
「我是去找馬克的。他們在學院宿舍把他的地址告訴了我,我就去看他。」
那雙紫羅蘭色的眼睛從門轉向了窗戶,彷彿急欲奪路逃跑。「他做那件事的時候我不在那兒。」
他依然盯著那位新來的女孩,漫不經心地說:「不大可能,真的。誰殺的?什麼動機?他只是個小人物,甚至從不冒犯別人一絲一毫,也許除了他父親吧。但這不可能是羅納德·卡倫德勛爵乾的,如果你是在懷疑他。馬剋死的那天晚上,卡倫德勛爵坐在餐廳的導師餐桌上吃飯。當晚學院舉辦了晚宴,我就坐在他身邊。他兒子還給他打來一個電話。」
「你怎麼知道的呢,本斯金先生?」
「這不是,我覺得,一份適合女人的工作。」
「利明小姐呢?」
科迪莉亞走上前去,彎下腰看著他們,過了幾秒鐘他們才發現她。她說道:「我要找雨果和索菲婭·蒂林。我叫科迪莉亞·格雷。」
「我記不得了,很沒意思的書。在馬克回來之前,我一直覺得很無聊。接著我們就用很好玩的杯子一起喝茶,就是帶藍杠的大杯子。喝完茶之後我們一起散步,然後一起吃晚飯。馬克還做了色拉。」
科迪莉亞轉身對雨果·蒂林說:「你的朋友似乎弄不清品特和奧斯本的區別。」
雨果·蒂林抬起頭來:「科迪莉亞應該怎麼好呢?默默地愛著吧。」
在潘頓大街的拐角處,他們停下腳步,雨果說:「你還去派對嗎?」
學院傳達室的門房滿腹好奇地查清了本斯金就在學院里,接著通知了他。五分鐘后本斯金就到了。在等待他期間,雨果和門房閑聊著,科迪莉亞走到宿舍區外,悠閑地看著學院里發的各種通知。本斯金不慌不忙地到了,樣子很從容。他是一位老人,滿頭白髮,衣著正式。他的臉上布滿皺紋,皮膚很厚,就像沒有成熟的血橙。科迪莉亞心想,如果不是臉上那隱隱透著輕蔑的陰鬱神情,他倒是很像廣告上那種理想的管家。
伊莎貝爾的派對定在八點開始,可是索菲、戴維和科迪莉亞快九點時才到達。從諾維奇大街步行到這裏只要五分鐘,科迪莉亞一直也沒有弄清它的確切地址。她很喜歡這所房子,伊莎貝爾的父親花了不知多少錢在房租上。這是一幢兩層樓的白色長形別墅,弧形的窗戶很高,配有綠色百葉窗。房子遠離附近的街道,半地下室里有一段台階通向前門,另一段相仿的樓梯從客廳通向長形的花園。
「羅納德勛爵告訴我,說是他的實驗室助理克里斯·倫恩先生。」
戴維一直把船劃到河的上游,科迪莉亞和索菲分別躺在船兩頭的墊子上。兩人相距甚遠,不可能進行私下交談,科迪莉亞猜測這是索菲精心安排的。時不時的,索菲還會跟她大聲介紹幾句,好像是為了強調,這次出來玩僅限於參觀遊覽。
愛德華·霍斯福爾再度使她感到吃驚。在她的潛意識中,對方應該是個一把年紀的老學究,因埋頭書本而對其他事心不在焉,有著一副好心腸,但難以和學生打成一片。然而眼前這個人頂多三十齣頭,他的個子很高,長頭髮遮住了一隻眼睛,瘦削的身材像瓜皮一樣有些彎曲,蝶形領結下帶褶子的黃色襯衣使這樣的比喻更為貼切。
「你不知道她是誰嗎?」
「他有沒有說是誰打的?」
「哦,科迪莉亞,得了吧!這樣的對話我以前經歷太多了。當然是這樣的!」
「違背了羅納德勛爵?」他轉身拿起一隻瓶子,「你喝點什麼?伊莎貝爾·德拉斯特里的聚會有一個特點,就是酒水都不錯,很可能是因為雨果負責這一方面,讓人非常欣慰的是沒有啤酒。」
這時雨果剛在汽車駕駛座上坐定。他轉身給索菲和戴維打開後門,然後平靜地說:「你口中的這位我的朋友,她住在劍橋,是來學習英語的。我直言不諱地說,她沒有得到足夠好的照顧,迄今為止並沒有取得穩定的進步,在某些方面有些令人失望。我的朋友究竟能聽懂多少,我們永遠也搞不清楚。」
「那他為什麼還要找我查他兒子自殺的原因呢?」
他們迅速地相互看了看。伊莎貝爾搖了搖頭。索菲說:「沒有跟我提過。」
科迪莉亞說:「唔,他現在感興趣了,即使這隻是一個科學家對發現真相的渴求。」
「伊莎貝爾會知道其中的區別嗎?」
「是不是你和你弟弟一起殺了你的情人?」科迪莉亞很想打斷這場東拉西扯的觀光討論,粗暴地問出這句話。但她還是沒有這個勇氣。
聽到這話以後,他表現得泰然自若。「我叔叔曾經聘請過一位偵探,為了查清我嬸嬸是不是跟他們的牙醫有一腿。她果真有私情,但其實他只要問問他們,就很容易弄清楚了。可是他卻花了大價錢,換來的是原本分文不花就能得到的消息,還賠了夫人又折了牙醫。這事當時在家裡引起了軒然大|波。我真覺得這樣的工作——」
「是羅納德勛爵自己告訴我的,小姐,那是他兒子死了幾天之後的事情。羅納德勛爵讀大學的時候我就認識他,當時我斗膽向他表示了慰問。我們簡單聊了幾句,我提到了五月二十六日的那個電話,羅納德勛爵說我弄錯了,打電話的不是卡倫德先生。」
五分鐘之後,雨果、伊莎貝爾和戴維都到了。科迪莉亞正在樓上的洗手間里,她聽見停車的聲音,還有門廳里嘰嘰喳喳的說話聲。樓下的腳步聲朝著後面的客廳遠去。她打開熱水龍頭,廚房裡的燃氣熱水器立即發出轟鳴聲,好像這座小房子被裝上了發電機。科迪莉亞任由熱水流出,自己走出洗手間,把門輕輕地帶上。她躡手躡腳地走到樓梯頂端,不無愧疚地想,這些白白浪費的熱水只好算索菲倒霉了。她輕輕地向下走了兩三步,側耳靜聽,可是越發覺得自己的行為卑劣,簡直不擇手段。前門已經關上,但是通向後面客廳的門開著。她聽見伊莎貝爾漫不經心地高聲說道:「如果這個羅納德勛爵可以出錢讓她調查馬克的事,我為什麼就不能出錢讓她停止調查呢?」
她不知愛德華·霍斯福爾什麼時候來,或者究竟會不會來。如果來了,雨果是否還記得或者願意把她引見給他?此刻客廳里、門廳里,就連樓梯上都是人,可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卻沒有看見蒂林姐弟的身影。正當她覺得這個晚上恐怕是白跑一趟時,雨果把手搭在她手臂上說:「來見見愛德華·霍斯福爾吧。愛德華,這是科迪莉亞·格雷,她想問一些關於馬克·卡倫德的事情。」
科迪莉亞先給他看了羅納德勛爵的授權委託書,接著就單刀直入地開始發問。拐彎抹角是不可能奏效的,既然她求助於雨果,就不指望能甩開他。她說:「羅納德勛爵讓我調查他兒子的死亡。」
「有可能。他是為數不多的幾個住在學校的人。但是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把他從他的小窩請到你那裡去。如果事情真的那麼急,我還是跟你一起去吧。」
「馬克有沒有談起過這位皮爾比姆保姆?」科迪莉亞問。
科迪莉亞心想自己剛才肯定睡著了一會兒,因為他似乎正在回答一個問題,可read.99csw.com她記不清自己提過問。然而這時,她的耳邊響起了一些更響亮、更急切的聲音。其中有羅納德·卡倫德勛爵:「我的兒子死了。我的兒子。如果這其中有我的責任,那麼我要知道。如果是別人的責任,我也想知道。」還有馬斯克爾警長的聲音:「你如何用這個東西來上弔呢,格雷小姐?」那根皮帶她用手摸過,光滑、彎曲,像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在她的指間滑過。
過了將近一個小時,她才上床睡覺。她把燈點上,手裡握著槍,把整個農舍搜索了一遍。接著她看了看窗戶。那個人是怎麼進來的已然很清楚了。窗戶沒有插銷,從外面一推就開。科迪莉亞從工具箱里找出一卷膠帶紙,像伯尼教她的那樣,從上面剪下兩個細長條,把它們粘在玻璃下方和木窗框上。不知前面的窗戶是否可以打開,不過她沒有掉以輕心,用同樣的方法進行了處理。這種方法無法阻擋別人進來,但至少第二天早晨她就會知道是否有人來光顧過。最後她在廚房裡洗漱完畢,上樓睡覺。由於房門上沒有鎖,她把門微微拉開一點,在門框上放了一隻平底鍋的鍋蓋。這樣就算真有人進來,她也不至於措手不及。她把子彈推上膛,把槍放在床頭柜上,提醒自己她所面對的是一個殺手。她查驗了一下那根繩子。這是一根四英尺長的普通繩子,一端已經蓬鬆起毛,明顯不是新的。發現無法進行鑒別,她心裏一沉,有些失望,但仍然按照伯尼教她的,仔細地為它編了號,把它放進自己的工具箱里。她從挎包的最裡面拿出那根捲曲的皮帶和那張印有布萊克詩句的紙,放進證據袋裡。由於疲憊,即便這樣簡單的小事也讓她費了很大的勁才完成。她把那個枕頭放回床上,努力克制住把它扔在地上直接睡覺的衝動。到這時,恐懼和不適都無法阻止她入眠了。她躺下后聽著自己手錶的嘀嗒聲,不到幾分鐘,疲勞就戰勝了她,使她進入無法抗拒的夢鄉。
「為什麼?他病了嗎?」
他耐心地站在那裡,等著被她打發走。科迪莉亞讓他回去之後,和雨果一起離開了學校。兩人返回特蘭平頓大街時,她苦澀地說:「他一點也不在乎,是吧?」
這時門口起了一陣小騷動,幾個剛到的人正吵吵鬧鬧地擠進人群。其中有個女孩身材高挑,皮膚黝黑,大紅上衣的開口幾乎到了腰際。科迪莉亞覺得馬克的老師好像突然怔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這位新來者,目光中充滿緊張、焦慮和和哀求。這樣的目光她以前見過,她的心往下一沉。如果現在她還能獲得任何信息,那真是吉星高照了。她急於再次吸引他的注意,於是說道:「我肯定馬克不是自殺的。我認為這可能是一起謀殺。」
「馬克自殺的時候,我並不在場。」
「索菲去是出於感情,戴維去是因為索菲去了。我去是出於好奇心和對他的尊重。你可不能因為我一臉不正經的樣子,就認定我沒同情心。」
「還是等等吧。謝謝。」
「很難說,誰也說不準。怎麼界定痛苦?怎麼界定真切?」
「你幹不了我們的工作,夥伴,你也成不了男人。」
戴維拿起一把短槳,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漫不經心地划動。「我那些親愛的同事們會說,他研究的科學很值得尊重。實際上豈止是值得尊重,目前這個實驗室正在研究擴大生物監視器的應用範圍,對海洋及內河入海口污染狀況進行評估。也就是說,對可以作為監測污染指標的植物和動物進行定期觀測。去年,他們還對塑料的降解做了一些非常有用的初步研究,羅納德·卡倫德本人並不非常熱衷,但你指望一個五十多歲的人還能有多少創新理論呢?不過他確實很善於發現人才,也知道如何管理團隊。你能想象有什麼方法,能讓團隊中的所有人都全身心投入,感情如兄弟一般嗎?我可想象不出來。甚至在發表論文的時候,他們都不以個人的名義,而是以卡倫德研究實驗室的名義。換我絕做不到。我發表論文完全是為了戴維·福布斯·史蒂文斯的光榮,附帶的,也為了感謝索菲。蒂林姐弟都喜歡成功。」
科迪莉亞不知這個問題是僅僅出於禮貌的興趣,還是別有深意。她突然警惕起來,回答說:「只待一兩天。我在車站附近找了一家提供住宿和早餐的旅館,條件一般,但是比較便宜。」
「不了,戴維,謝謝你。我必須隨時準備見霍斯福爾先生,我不想錯過機會。」
「我就開車回家了。」
「你怎麼知道他對兒子不關心?」
「也許是留了張紙條。但是,正如他父親所指出的,那不能算是解釋。那是一段優美的詩句——至少我是這樣看的——但是用它來解釋自殺的原因,還難以令人信服。」
「哦,不是,他沒有病。他也沒在那兒待很久,不可能做你們所說的——檢查。他在裏面只待了幾分鐘。那幢房子很破舊,我在車裡等他,不過車沒有停在房子外面,你明白吧。」
「跟那些讓我頭疼的學生相比,教他還能給我一點成就感。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選修歷史,他完全可以選擇一門科學課程。他對物理現象充滿了好奇,可是他卻決定讀歷史。」
「聽我說,」科迪莉亞說,「你們接受了警方詢問,還去參加了葬禮。如果你們已經不再想念他了,如果你們對他這麼漠不關心,又何苦費這個力氣呢?」
雨果·蒂林說:「你的意思是,羅納德·卡倫德聘用你調查馬克的死因?」
雨果事不關己地說:「他是學院里的老侍者了,循規蹈矩,一絲不苟,本斯金就是這德性。他動不動就說,『如今的年輕人跟我剛來學院的時候不一樣了。』我覺得一樣才見鬼呢!當年的人們都留著連鬢胡,貴族們穿著昂貴的長袍,表明自己與平民不同。如果有可能,本斯金能把這一切都恢複原樣。他就是個老古董,沉溺於過去的輝煌,在學院里終日無所事事地閑混。」
「什麼時候?誰做了什麼事?」
雨果放下手中的瓶子。
「這有那麼奇怪嗎?」
「但是羅納德勛爵如何支付他所有的研究?」
汽車呼隆隆發動起來,開始向前移動。就在這時,索菲·蒂林把頭伸出窗外,衝動地說:「如果你覺得有必要,我願意談談馬克的情況。這沒什麼用,但是如果你願意,今天下午可以來我宿舍,諾維奇大街五十七號。不要遲到了。戴維和我要去划船,你也可以和我們一起去。」
科迪莉亞默默地離開他們,走進晚會的人群中時,雨果還在笑。她心想,雨果的判斷並沒有太大的錯誤。
「做什麼呢?把她交給二十世紀宗教法庭——交給像我父親那樣的精神科醫生?她把我們怎麼了,我們要那樣對待她?再說了,她難得清醒的時候,就變得刻板又乏味。說來也巧,她的酒癮和我的興趣不謀而合。」
她並沒有開門見山地提問,她覺得從這個問題入手,所有當老師的人都能回答得了。
他脫口而出:「別這樣刻薄嘛,科迪莉亞,這可不像是你說的話。有些女人可以儘管諷刺挖苦,但是對於你這樣美麗的女人來說,就有失身份了。」
隨後的幾分鐘是一陣低聲交談,她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只聽見伊莎貝爾的插話。
「奇怪的是,被雨果拋棄的女人總是恨他入骨。可是索菲卻不一樣。她的前男友們喜歡把他們的破爛自行車和汽車隨便往諾維奇大街上一停,然後在我的客廳里喝著啤酒,把他們和現女友之間的破事說給她聽。」
雨果說:「請坐,科迪莉亞·格雷,說說你的來意吧。」
「我覺得很不可思議。羅納德在兒子活著的時候對他可不怎麼關心,如今兒子死了,他怎麼倒開始感興趣了?」
也許是科迪莉亞的想象?伊莎貝爾感到這個問題無關要害之後,似乎突然放鬆了許多,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沒有,不過我想他並沒有達到目的。出來之後有一會兒他都不太開心,不過很快我們就去了海邊,他就又高興起來。」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有道理,聰明的科迪莉亞。我換種解釋吧。馬克有事求助,也許急著要見老爸,但是被他拒絕了。他的反應可想而知。『別丟人現眼了,馬克,我正在貴賓席上和院長一起吃飯呢。我總不能因為你神經兮兮地打電話要見我就拍屁股走人。冷靜一點。』這種事情拿到大庭廣眾來說,總歸不好聽。驗屍官可是出了名的吹毛求疵。」雨果以深沉、傲慢的語氣模仿道,「『我不想增加羅納德勛爵的悲痛,但是對於明顯的求救,他選擇了置之不理,這也許是很不幸的。如果他當時立刻離席去找兒子,也許這個優秀的年輕學生就得救了。』我發現,在劍橋自殺的人都很優秀。我至今還等著哪份調查報告上有學院當局的證詞,說學生是趕在被學校開除之前先自我了結的呢。」
「關於馬克,你所知道的任何事。你教過他歷史,對嗎?他學得好嗎?」
科迪莉亞說:「可是行動是受情感支配的。」
她現在似乎也高興起來了。她沖科迪莉亞微微一笑,甜美而空洞的微笑。科迪莉亞自忖:她懼怕的只是那座農舍,談到活著的馬克時,她並不介意,可是一想到他的死,她就覺得受不了;這種抵觸並不是出於交心的悲痛,他曾經是她的朋友,他很討人喜歡,她很喜歡他,但是沒有了他,她也過得很好。
她天真地以為,榮譽學位就是學業成績的巔峰,這一紙證書能夠證明獲得者終身都擁有別人無法企及的智慧。她想聽到的是,馬克的榮譽學位已經勝券在握。
一具溫熱的身體貼了上來,她轉身一看是戴維,手中正拿著三瓶酒。剛才那幾個人的話他顯然也聽見了一些,那兩個女孩分明是故意的,不過他只是溫和地笑了笑。
說話的是索菲。她的弟弟接過話說:「我們都喜歡她。問題是,我們怎麼擺脫她?」
「可是馬克的死亡時間是晚上七點到九點之間。那通電話就是羅納德勛爵不在現場的證據!」
雨果突然不耐煩了起來,「他是很好,可是他死了。你都聽到了吧,關於馬克·卡倫德的情況,我們已經沒別的可說了。他輟學之後,我們誰也沒有再見過他。他離開之前沒有找我們商量,自殺之前也沒有跟我們談過。正如我姐姐跟你說的,他是一個非常內向的人。我建議你最好還是別挖掘他的隱私。」
科迪莉亞說:「你們都是他的朋友。請跟我說說他的情況。」
「科迪莉亞要跟我談談馬克的事情。」
「給自己找一個簡單點的謀殺案吧。」
「不,馬克從來不是我的情人。他在花園裡幹活,我只好在農舍那兒等他。他在太陽底下給我放了一把椅子和一本書,我一直等到他把活幹完。」
「我們都去接受了詢問——除了伊莎貝爾,我們覺得她去了也只是個裝點,沒什麼大用。這種事挺無聊的。有一堆毫不相干的醫學證據,證明馬克的心、肺和消化功能都很好。在我看來,如果他不是把一根皮帶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他還能活很長很長時間。」
「為什麼?」
「他說你們是馬克的朋友,說他在警方詢問和葬禮的時候都看見了你們。」
「小兄弟還接管了馬克的女友。如果美人、金錢和聰明才智不能同時到手,那就想辦法得到前兩個。可憐的雨果!他一直自卑著呢。長得不夠帥,也不夠聰明——索菲的榮譽學位肯定讓他自愧不如;而且他也不是很有錢。難怪他要靠性來尋找自信。」
「那時候你和馬克相愛嗎?」
「……最爛污的學術文章的典型。無視邏輯關係,濫用流行詞語,貌似很有深度,語法一塌糊塗。」
此刻他們正泛舟在灑滿陽光的劍河上,提出這樣的問題似乎不甚得體,近乎荒唐。她快要一點點地接受自己的失敗:也許是她太過神經質,自己所有的懷疑只歸因於對刺|激和名聲的過分追求;或許她只是想證明羅納德勛爵的雇傭費沒有白花,她認為馬克·卡倫德是被人殺害的,因為她願意相信。他一個人生活,自立,不依賴父親,有一個孤獨的童年,這使她產生了惺惺相惜的感情。她甚至開始覺得自己是在為他報仇——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假設。從花園別墅飯店前經過時,索菲接過撐篙,戴維在微微搖晃的平底船上小心翼翼走過來,然後在她身邊躺下。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提到馬克的名字。只是出於一種模糊的、不冒犯他人的好奇心,她不由自主地問道:「羅納德·卡倫德勛爵是個出色的科學家嗎?」
索菲婭·蒂林點點頭,說了聲:「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