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章

第四章

科迪莉亞繼續追問:「你動過什麼東西沒有?比方說馬克的屍體,看他是不是死了。」
「怎麼可能呢?如果你不給孩子愛,又怎可能得到孩子的愛呢?何況她從來不會去取悅他,逗他開心——他的塊頭很大,脾氣暴躁,說話大嗓門,小孩見了都害怕。如果是一個漂亮、膽大、不怕他的孩子,他可能還會對她好一些。」
她的語氣中既沒有敵意,也沒有怨恨,只是在直敘事實。
「你覺得他是善意的嗎?」
格萊德溫太太沒有說話。科迪莉亞試探性地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衣袖,對方沒有反應。科迪莉亞低聲道:「對不起,我要走了。」她差點補上一句「要是我不能幫你做什麼的話」,但是話到嘴邊,她還是放棄了。無論是她或者其他任何人,都無能為力。
「做什麼?」
「我不需要別人來證實伊莎貝爾的話,我早就知道了。我的意思是說,我還是不相信馬克會自殺。」
「我得先回教堂去取我的車。」科迪莉亞解釋說。顯而易見,這個老太太會一直目送著她離開自己的視線,所以有必要解釋一下她為什麼要朝反方向走。老太太點頭笑了笑,走出來倚靠在門上,看著沿大街行走的科迪莉亞,還不住地像木偶似的點頭,帽子上的小絨球也跟著不停地上下晃動。
「窗帘怎麼樣?」
「他們不要我了。卡倫德先生雇了一個受過大學教育的女孩子。馬克還小的時候,就被送去上學了。他爸爸說得很清楚,他不喜歡讓我照看這個孩子,畢竟做父親的有這個權利。我明知道他爸爸不同意,就不該再去看馬克先生,那隻會使孩子的境地尷尬。可現在他已經死了,我們都失去了他。死因裁判官說他是自殺的,也許這是真的。」
那輛雷諾幾乎全被高高的綠籬遮住了,但她可以看見大門旁邊引擎罩前端的反光。兩隻邊燈在路上留下的光斑就像兩輪明月。伊莎貝爾穿著一件長長的貼身衣服,在黑乎乎的籬笆映襯下,她白皙的身體在不停地顫抖。她身邊的雨果就像一個黑色幽靈,在他轉身的剎那,科迪莉亞看見他的白襯衣一閃。原來兩人都穿著晚禮服。他們沿著小路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在門口低聲說了幾句話,然後走到農舍的拐角處。
她決定,接下來的首要任務是去找那個叫皮爾比姆的保姆。即便這個女人對於馬克的死或者輟學的事說不出個所以然,她總可以談談他兒時和青少年時期的情況——也許沒有任何人比她更了解他的本真品質。她關心他,去參加了他的葬禮,還送了一隻價格不菲的花圈。在他二十一歲生日的時候,她還專門到學院里去看過他。他也許和她一直保持著聯繫,甚至可能跟她說過許多心裡話。他沒有了母親,從某種意義上說,在他心裏,皮爾比姆保姆可能取代了他母親的位置。
「我很抱歉。」科迪莉亞無助地說。她不知格萊德溫太太能否得到需要的幫助,這個地區的護士會不會上門服務,她有沒有請醫生想辦法在醫院里弄個床位。但這些問題都毫無用處。就連她也能看出對方拒絕幫助時的無奈,這是一種筋疲力盡下的絕望,甚至沒力氣再去尋求救濟。科迪莉亞說道:「對不起,我不會再來麻煩你們了。」
科迪莉亞也說不清楚為什麼要在貝里稍作停留,去大教堂的花園逛十分鐘。但是她覺得,在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之前,她不能開車回劍橋。看一看巨大的羅馬式大門裡的草坪和鮮花,對她有無法抗拒的誘惑。她把迷你車停在天使坡,穿過花園來到河邊,在陽光下坐了五分鐘。她想起來,要把汽油費用記在筆記本上,於是用手在包里摸了摸。結果,她從包里拿出了那本白色的祈禱書。她靜靜地坐下來開始思考。如果她是卡倫德太太,想留下一條只有馬克能發現但別人都會忽略的信息,她會把它放在哪兒呢?答案簡單得如同兒戲。肯定在聖馬剋日的祈禱文、福音或者使徒書信那一頁上的某些地方。馬克是四月二十五日生的,名字就是隨這位聖人所取。她很快就找到了地方。在水面反射過來的明晃晃的陽光中,她發現了剛才因為翻頁太快而沒有看見的東西。在克蘭麥關於抵禦錯誤教義、進行溫和請願的祈禱詞旁邊,有一個難以辨認的小圖案,非常模糊,在紙上頂多像一個小污點。
她們一起站在門口,科迪莉亞想著要不要伸手與她告別,可是意識到格萊德溫太太好像不想讓她走。老太太目視前方,突然大著嗓門說:「你的那個朋友,就是那個年輕人,他把自己的地址留下了。他說如果我想星期天休息一下,他願意過來陪醫生坐坐,帶點吃的來。這個星期天我想到黑弗里爾去看我妹妹。告訴他,如果他想來就來吧。」
「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說錯了。她不應該表露出自己的懷疑。可是現在已經晚了,她還有些問題要問。她看見了雨果的臉,對於她的遲鈍與固執,他不耐煩地皺了一下眉頭。接著她發現了他情緒上的微妙變化,是惱火、害怕還是失望?她直截了當地對伊莎貝爾說:「你說那扇門是開著的,你有沒有注意鑰匙?」
謝天謝地,他們並沒有好奇,只是小心地拿著棋盤穿過廚房,把它放在花園裡的桌子上。科迪莉亞搬了一把椅子放在桌子旁邊,拿出那張表在椅子上坐定。這份名單長得嚇人,她完全不知該從哪裡開始。也許應該把寶押在那些集體執業、地址靠近市中心的醫生那裡。她決定就從他們開始,打一個電話就勾掉一個名字。她想起了那位高級警司的另一句名言:「偵探要耐心,要執著,執著到固執的地步。」她撥出第一個號碼的時候就想到了他。這樣的上司該有多嚴格,多讓人受不了!但是幾乎可以肯定的是,他現在已經老了——至少四十五歲了。到了這個年紀,大概會稍微寬鬆一點了吧。
「她後來怎麼了?她是怎麼遇到羅納德·卡倫德勛爵的?」
「伊芙琳·博特利愛上他了?」
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隨意,但科迪莉亞還是覺察出他內心的焦慮,於是回答說:「我想是這樣。不過我要先見見羅納德勛爵。」
伊莎貝爾渾身直打哆嗦。科迪莉亞拿了一件馬克的厚毛衣,把它搭在這個女孩肩上。在雨果的小心撥弄下,壁爐里很快燃起了火星。科迪莉亞走進廚房去煮咖啡,把電筒橫放在窗台上,讓它照著煤油爐。她把大爐頭點上,從架子上取下一隻棕色陶罐、兩隻帶藍邊的咖啡杯,給自己也拿了一隻杯子。糖放在一隻有缺口的杯子里。幾分鐘后,半壺水就燒開了。她把開水倒在咖啡粉上,聽見客廳里傳來雨果的聲音,很低、很急、帶著商量的口吻,中間夾雜著伊莎貝爾極為簡短的回答。她找到了僅有的一隻有點起翹的錫托盤,上面鏨刻著愛丁堡的城堡圖案。還沒等咖啡泡好,她就把它放在托盤上,端進客廳的壁爐前邊。壁爐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燒著,火星四濺,在伊莎貝爾的裙子上留下了點點斑痕。一塊粗木頭燒著了,火勢漸漸旺起來。
「接著我就看見了他。他被皮帶吊在天花板的鉤子上,我知道他已經死了。科迪莉亞,那真恐怖!他穿得像個女人,帶著黑色胸罩,穿著黑色蕾絲底褲,其他什麼都沒穿。還有他那張臉!他的嘴唇塗著唇彩,科迪莉亞,嘴唇全都塗滿了,就像馬戲團的小丑。那樣子又可怕,又可笑。我當時既想笑,又想尖叫。他看上去不像馬克,他看上去根本不像人。桌子上有三張照片。不是什麼好照片,科迪莉亞。是女人的裸|照。」
科迪莉亞自己都覺得這話說得生硬造作,她的指控毫無根據,威脅也空洞無力。她幾乎可以預料,雨果會如何不屑地反駁她。可雨果只是久久地盯著她,好像在掂量現實之外的危險。接著他平心靜氣地說:「馬克是自殺身亡,你把警察叫來,只會引起他父親和朋友們的痛苦和悲傷,對誰都沒有好處。難道你就不能接受我的話?」
「是的,我很欣賞上面的刻字。」
科迪莉亞暗自思忖:所有的漂亮女人都很堅強——要不然她們怎麼生存?——伊莎貝爾的性格中具有和自己一樣的適應能力。可是要挑戰雨果的心理錯覺是徒勞的。美貌是一種脆弱、短暫、經不起打擊的東西。伊莎貝爾的敏感易覺必須好好保護起來,而堅強的一面則用來保護自己。科迪莉亞說:「你曾經說過,她只到這裏來過一次。我知道馬克·卡倫德死在這個房子里,但是你別以為我相信她會為馬克傷心。有些事情你們兩個人都知道,最好你們現在告訴我。否則,我就只好向羅納德·卡倫德勛爵彙報,說伊莎貝爾、你姐姐還有你,你們都和他兒子的死有牽連。到時候就得由他來決定是否要叫警察。我看,就算讓最溫和的警察來問話,伊莎貝爾也撐不下去,你覺得呢?」
「戰爭結束以後來的。起初她還在當護士,他被派去了海外。男人們說他打了一場漂亮的仗,我敢說,在我們看來那是一場可怕的戰爭,打打殺殺,關押,逃跑。這應當使博特利先生為他感到驕傲,同意這場婚姻,可是並沒有。我想,他覺得羅尼是看上了自己的錢,結了婚他當然就有錢了。他也許是對的,可是怎麼能怪這個年輕人呢?我母親常常說,『不要為了錢結婚,但是要和有錢的人結婚!』只要心懷善意,愛財也沒有什麼壞處嘛。」
「伊莎貝爾非常敏感,她可不像你那麼堅強。」
對方不情願地讓步了,發出了一個勉強的邀請。科迪莉亞可以想象,她要花多大勇氣才能邁出這一步。科迪莉亞有些衝動地說:「還是我來吧。我有車,走得快。」
天還沒亮的時候,她翻了翻身,突然清醒了。昏暗中她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時間彷彿凝固了,平靜的空氣中似乎正醞釀著什麼,好像白晝突然被吞噬了。床頭柜上傳來手錶的嘀嗒聲,手槍那讓人安心的輪廓和手電筒的黑色圓柱依稀可見。她躺在床上,仔細聆聽黑夜中的動靜。如此寂靜的時刻難能可貴,因為平常的此刻她還沉浸在夢鄉。她覺得自己就像個新生兒,笨拙地探索著周遭。她沒有意識到恐懼,只覺得萬籟俱寂,覺得疲憊。她的呼吸聲在房間里回蕩,而房間里純凈的空氣似乎也在隨著她一起呼吸。
她很快擺脫了沮喪,抖擻起精神。現在還有一條路,她可以循著格萊德溫這條線去查。她略加思索,把祈禱書放進自己的手袋裡,接著看了看表,已經快一點了。她決定先在園子里吃些乳酪和水果野餐,然後動身前往劍橋,去中心圖書館查一查醫療行業名錄。
「跟我說說看。」
「他是個有身份的人,進來的時候一臉旁若無人的樣子。他不肯說自己的姓名,但是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他。他要求見格萊德溫醫生,我就把他領進來了。那天我們坐在後面的小客廳里,因為外面稍微有點風。他走到醫生面前,大聲說『下午好,格萊德溫』,就像在跟下人講話。接著他彎下腰看著醫生,兩人大眼瞪小眼。最後他挺直腰桿,跟我說了聲再見就走了。哦,我們越來越招人喜歡了,真的!如果再有人來九*九*藏*書看他,我就要收費了。」
「我不是他的保姆,親愛的,或者說,頂多隻當過一兩個月。他當時還很小,什麼都不懂。我是他母親的保姆。」
「我知道。馬克是個浪漫主義者,他絕不會隨便帶哪個女孩上床,依我看,也不會帶她們去別處,除非他認為兩人之間有了一定深度的情感交流——或者隨便他用什麼詞語來形容吧。實際上,這不是個公平的評價,我父親才喜歡用這種討厭又無意義的詞語。不過馬克大致認同那種觀點。他認為自己和某個女孩真心相愛了才會與她上床,但我不知道這樣一來,他是否還能體會性的樂趣。性是一場不可或缺的序幕——比如脫衣服。我想,他和伊莎貝爾還沒有發展到那麼深的關係,兩人的感情還沒有交融到那個程度。當然,那只是時間問題。在伊莎貝爾的問題上,馬克也像我們其他人一樣善於自我欺騙。」雨果略微猶豫的聲音中帶著嫉妒。
科迪莉亞按照事先編好的話說:「我來自羅伯特·卡倫德勛爵的加福斯莊園。不知你能不能幫我們一個忙?勛爵的兒子在六月三日火化,他家的老保姆情真意切,送了一隻紅玫瑰十字架花圈。羅納德勛爵希望給她寫一封信,可是把她的地址弄丟了。她姓皮爾比姆。」
伊莎貝爾臉上露出神秘瞭然的微笑:「馬克不是我的情人,雨果。」
「羅納德勛爵是A型血。我要是你,就做一個詳細記錄。他的兒子在大約一個月之前就打電話來問過。」
伊莎貝爾突然大聲說:「哦,雨果,告訴他吧!這有什麼關係呢?」
「跟現在一樣,是拉上的。」
「她姓戈達德。花圈的姓名牌上寫的是皮爾比姆保姆,但訂貨人姓名是戈達德太太。羅納德·卡倫德勛爵那裡曾經有另一位女士也來打聽過,當時她問的是這個名字。我給她查過,這位戈達德太太住在伊克萊頓薰衣草別墅。花圈是十字架形,四英尺長,紅玫瑰。六英鎊。都在本子上寫著呢。」
「哦,小姐,她不在教堂!教堂已經很多年不讓我們下葬了。她在辛克斯頓路的那個公墓,那是她以後要和她丈夫一起合葬的地方。你肯定能找到,一直走就行了。」
「她是博特利家的一位小姐,叫伊芙琳·博特利。她還沒有出生時,我就給她母親當保姆帶小孩了,當時還只有小哈里。後來打仗了,他在第一場對德軍的突襲中就犧牲了。他的爸爸很傷心,覺得誰也取代不了哈里,他的眼睛里再也看不見任何希望。老主人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伊芙琳,他的心裏只有兒子。伊芙琳一生下來,博特利太太就死了,這可能也是她父親不喜歡她的原因。人們都這樣說,可是我從來就不相信。我認識不少做父親的,都因此而越發疼愛嬰兒——可憐無辜的小東西,怎麼能怪他們呢?要我說,這不過是不喜歡一個孩子的借口,才怪她害死了母親。」
「你想過還要什麼別的碑文嗎?」科迪莉亞問道。
「什麼唇膏,科迪莉亞?」
「也許有條毯子就好了。要我去給你拿一條來嗎?」
老人把身體重心移到腳跟稍事歇息,心滿意足地端詳著這座墳墓。這時候她才注意到科迪莉亞。她轉過那張喜悅的、布滿皺紋的臉,看著科迪莉亞,既無好奇也無憎惡地說:「這石碑很好,是吧?」
如果雨果的驚訝是裝出來的,那他裝得比科迪莉亞想象的要好多了。
第二天一早,科迪莉亞在嘰嘰喳喳的鳥叫聲中醒來,耀眼的陽光表明這又是一個晴天。她在床上多躺了幾分鐘,在睡袋裡伸了個懶腰,感受著鄉村早晨的清新空氣——泥土的清香,濕漉漉的青草甜味和農場的強烈氣味微妙地混合在一起,使人精神一振。她到廚房去洗了個澡,馬克生前顯然也是這麼做的。她站在從工具棚搬來的鍍錫浴盆里,用平底鍋把冷水澆在自己赤|裸的身體上,嘴裏倒吸著涼氣。這種簡單的生活使人更傾向於體會苦行僧式的清修。科迪莉亞心想,要是在倫敦,她無論如何都不會主動洗冷水澡,不會喜歡煎鹹肉的誘人香味中夾雜著煤油爐的氣味,也不會喜歡早晨的第一杯濃茶。
「哦,不是的,科迪莉亞!不是我的。我從來不|穿黑色內衣,貼身衣服我喜歡穿白色的。可那個牌子我經常買。我的內衣都是從瑪莎買的。」
伊莎貝爾就像母親對任性、愚鈍的孩子那樣慢條斯理地說:「馬克從來沒有向我示愛過,雨果。」
她行駛在紐馬基特鎮外地勢平緩的鄉村道路上。這時候,她又注意到後面跟著那輛黑色箱式貨車。由於相距太遠,看不清開車的是誰,但她猜測是倫恩,而且只有他一個人。她加快了速度,想與那輛車保持距離,但它卻越來越近。當然,是羅納德·卡倫德勛爵派倫恩去紐馬基特也說不定。可那輛低矮的箱式貨車始終出現在後視鏡中,讓她感到一陣不安,於是決定把它甩掉。這條路上很少有岔道,而且她也不熟悉周遭。她決定等到了紐馬基特再找機會。
其實那並不是一幢別墅,而是坐落在大街盡頭的一幢醜陋的半獨立式紅磚小屋。它的前門與馬路之間只有一塊狹長的草地,連薰衣草的影子也沒有,更聞不到薰衣草的香味。她重重地叩了幾下獅頭狀的門環,把門震得直晃。有人回應了,但不是來自薰衣草別墅里,而是從隔壁出來的。來人是一個瘦骨伶仃、牙齒幾乎掉光了的老太太,身上圍著一條玫瑰花圖案的大圍裙。她腳上穿著軟拖鞋,頭上戴著一頂帶小絨球的毛線帽,臉上流露出人們常有的那種濃厚的興趣。
她的話里有種可怕的怨氣,科迪莉亞無法與她對視。就在這時候,她發現老人的嘴唇在微微顫動。她彎下腰,聽見了一個字:「冷。」
「沒什麼不可以的。現在回家也沒什麼急事。你知道,親愛的,我五十三歲才和我丈夫結婚,可我現在還會想念他,好像我們從小就青梅竹馬。人家說我是個傻瓜,到了那個年紀還嫁人。可是你知道,我和他妻子認識了三十年,我們上學的時候就在一起,而且我了解他。如果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好,他也會對另一個女人好。這就是我的看法,而且看來我沒錯。」
她們一起穿過屋子。科迪莉亞覺得還有一個問題不得不問。等她們來到前門時,她問道:「你剛才說還有人來過。他的名字是不是叫馬克?」
「紫色,老太太用的那種顏色。我覺得其他人不會用。」
她早就發現,劍橋不是一個適合開車兜風的城市。她先把車靠邊停下,查了查那本指南後面所附的摺疊地圖。她決定把迷你車停在帕克公園旁邊的停車場。找人可能要花一段時間,而最好的辦法是步行。她不敢亂停車,因為怕被罰款,更怕被扣車。她看了看手錶。時間剛過九點。這一天的開局不錯。
「他不想讓一個女人陪著他,有些事情需要男人來幫他。他喜歡那個孩子,我能看得出來。告訴他可以來。」
如果這個老太太就住在劍橋附近,那她的花圈很可能是從市區的某一家花店訂購的。鄉下幾乎找不到這樣的服務。那是一隻價格不菲的花圈,說明皮爾比姆小姐出手很大方,也許她去了一家較大的花店,而且很可能是親自去訂的。科迪莉亞認為,年紀大一些的老太太很少使用電話,一般都喜歡親自處理這種事情,她們有一種根深蒂固的疑慮,認為只有當面仔細地,反覆說清自己的要求,才能得到最好的服務。如果皮爾比姆小姐是從自己住的村子乘火車或汽車進城,她也許會選擇離市中心較近的花店。科迪莉亞決定先從路人入手,請他們推薦好些的花店名字。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會有辦法的。」
「至少在我看來,他沒有什麼惡意,她也對他非常痴迷。戰爭結束后他去了劍橋。他一直想成為一名科學家。由於他曾經在部隊服役,所以戰後他得到一筆補貼。她也從她父親那裡得到一筆錢,於是他們買下了他現在住的這幢房子,這樣他就可以在家裡學習。當然,那房子當時還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他後來做過很多改造。當時他們很窮,伊芙琳小姐獨自操持這個家,除我以外也沒有幫手。博特利先生會時不時地過來待兩天。她當時很害怕他來造訪,可憐的人兒。他想來看看什麼時候添孫兒輩的,你知道,可是一直沒有。後來卡倫德先生完成了大學學業,得到一份教書的工作。他想繼續留在學校當個主任什麼的,可是他們沒有要他。他老說那是因為他沒有影響力,不過我認為他當時可能還不夠聰明。在哈羅蓋特的時候,我們都覺得他是文法學校里最聰明的,可是劍橋的聰明人有的是。」
「哦,我想我們六月三日沒有接過這樣的訂單。」
她把電筒直立在桌子上,點亮了桌上的燈,又捻了捻燈芯,然後扶伊莎貝爾到壁爐邊的椅子上坐下。
「謝謝了!謝謝!我會仔細記錄的。」科迪莉亞決定再冒一個險,「我是利明小姐的新助手。她上次確實吩咐過我要做記錄,可是我稀里糊塗地給忘了。如果她打電話來問,請不要告訴她我又麻煩過你。」
「我就是這個意思。可憐的馬克!他實實在在的行動換來的卻是泡影,現在他兩樣都沒有了。」
「我正想問你們呢。」
「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但這是真的,科迪莉亞。現在我們就給索菲打電話怎麼樣?她會證實這一點的。」
「那是我的主意。我們顯然不想讓警察和羅納德·卡倫德知道馬克是怎麼死的。我們想製造一個自殺假象,打算讓他穿上自己的衣服,把他的臉洗乾淨,讓其他人來發現這個現場。可我們沒想到偽造自殺遺書,我們沒有能力做到這麼細緻。拿照相機是為了拍下他的死亡現場,我們不知道偽造自殺現場會觸犯哪條法律,但這肯定是違法的。現在你想為自己的朋友做點最簡單的小事,都有可能被人誤會。為了防止惹出什麼麻煩,我們得先保留一些實際證據。我們都以自己的方式喜歡著馬克,但也不想冒著被指控謀殺的風險。不過我們的好意受到了阻撓,有人捷足先登了。」
「能否請你查一查記錄——」
戈達德太太扶著籃子的手把,費力地站起來。她把沾在裙子上的幾片細草葉摘下來,從口袋裡摸出一副灰色棉布手套戴上。兩人慢慢地沿著那條小路往回走。
房子里的氣味令人作嘔,那是老年人的體味、排泄物和殘湯剩飯混合的酸臭味,還有一股強烈的消毒水味。科迪莉亞徑直走進園子,謹慎地不去注意過道或者廚房,因為表現出好奇也許會顯得沒有禮貌。
「我認為他不是自殺的。」科迪莉亞說。
「哦,你看見了?你應該沒有去參加葬禮吧?是的,我對那個花圈很滿意,他們扎得不錯。可憐的孩子,他沒有什麼其他東西,對不對?」
「七點半剛過的時候,伊莎貝爾就開車到這兒了。後窗的窗帘拉上著,前面的窗戶一直都打不開,可是門開著,於是她就進來了。那時候馬克已經死了,他的屍體用皮帶掛在那個鉤子上。不過他當時的樣子和第二天早上馬克蘭德小姐看見的不一樣。」
伊莎貝爾轉動腦袋,心有餘悸地掃視房間的四個角落,好像要確定房子里只有他們三個。在爐火的映襯下,她那雙漂亮眼睛的虹膜呈現出紫色。她朝科迪莉亞傾了傾身體,就像一個饒舌的村婦準備神秘兮兮地散布https://read.99csw.com希么最新醜聞。科迪莉亞看出她已沒有任何恐懼感了。伊莎貝爾經受的痛苦是可怕而劇烈的,但也是短暫的,輕易便能平息。當雨果讓她保守秘密,她就什麼都不會說,但是現在,她很高興雨果能讓她說出來。也許是她的直覺告訴她,一旦把這件事說出來,她就不會再感到恐懼。她說:「我當時打算去找馬克,也許我們可以一起吃晚飯。德孔耶小姐那天有點不舒服,雨果和索菲去了劇場,我感到很無聊。我直接來到後門口,因為馬克說過前門打不開。我想也許能在園子里碰見他,可是他不在那裡,地上只有那把釘耙,他的鞋子就放在門口。於是我把門推開了。我事先沒敲門,因為我想給馬克一個驚喜。」
「當時馬克已經出生了嗎?」
科迪莉亞一下就找到了那個墓地。她看見一塊路牌指向達克斯福德的小路,便把車停在附近的一塊草地上。她向後走了幾步,來到那扇鐵門前。那裡有一個石砌的墓地小教堂,它的東頭有一個拱頂式附帶建築,旁邊放著一把經年的木座椅,上面爬了一大片青苔,還散落著不少鳥糞。從那裡可以看見整個墓地。一道寬闊的草皮路從墓地中間筆直穿過,兩邊是一座座墳塋向光滑的草皮傾斜著,墳上樹立著形制各異的白色大理石十字架和灰色的墓碑,留下一圈圈斑駁銹跡,新墳上撒下了片片花瓣。這裏的一切都顯得那麼平靜。墓地四周綠樹環繞,樹葉在炎熱的空氣中紋絲不動。草地上傳來陣陣蛐蛐聲,偶爾還能聽見從附近鐵路交叉道口傳來的鈴聲和柴油機車的轟鳴,此外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
「那如果我們真把知道的都告訴你,你能保證不說出去嗎?」
他們走後,客廳里冷清了許多。壁爐里的火就要熄滅了,她趕緊把沒有燒完的柴往裡推了推,把火吹起來。她在小房間里不斷來回走動,睡意全無。這個短暫而多事的夜晚弄得她心煩意亂,心力交瘁。不過使她備受折磨的不是睡眠不足,而是一些更重要的東西。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害怕了。罪惡真真實實地存在著——不用修道院的教導她也能相信了——罪惡就曾經發生在這個房間里。這裡有比邪惡、冷酷、殘忍或私利更兇猛的東西。罪惡!她毫不懷疑馬克是被人殺害的,而且是這麼惡毒的方式!如果伊莎貝爾說出了真相,那還有誰會相信他不是意外死亡,而是自殺呢?科迪莉亞無須從她的解剖醫學書中尋找答案,就知道警察會得出什麼樣的結論。正如雨果所說,這樣的事情並不罕見。他是精神病醫生的兒子,可能聽到或者讀到過類似的案例。還有誰會知道?也許任何一個見多識廣的人都會。但兇手不可能是雨果,雨果有不在場證據。她也不願相信戴維或索菲參与過這一令人髮指的犯罪。但是去拿照相機是他們的典型作風。甚至可以說,他們的同情心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自己考慮。有了這些照片,他們就可以在必要的時候抖出馬克的死亡真相,而讓自己免於麻煩。在拍下照片之前,雨果和戴維會不會站在馬克扭曲的屍體下面,平靜地討論焦距和曝光?
火柴點燃后發出柔和的光,短暫地照亮了兩張嚴肅而又充滿期待的臉,還有伊莎貝爾那雙驚恐不安的大眼睛。接著火柴熄滅了,她聽見雨果在低聲詛咒,緊跟著是第二根火柴在火柴盒上划動的聲音。這一次,他把火柴高高地拿在手裡,火光照亮了桌子,照亮了那隻無聲無息的鉤子,也照到了躲在樓梯旁邊的觀察者。雨果倒抽了一口涼氣,他的手猛地一晃,火柴隨之熄滅。伊莎貝爾驚叫起來。
接電話的是維納布爾斯醫生的護士。科迪莉亞按照事先編好的話說:「加福斯莊園的利明小姐讓我打電話來詢問。對不起,能不能麻煩您把羅納德·卡倫德勛爵的血型告訴我們?他想在下個月參加赫爾辛基大會之前知道。」
「馬克塗嘴唇的那支唇膏。他的褲子口袋裡沒有,不然警察一定會發現。那麼口紅到哪兒去了呢?你當時有沒有看見它在桌子上?」
「你覺得她是什麼意思?」
科迪莉亞自我介紹說:「我叫科迪莉亞·格雷。如果格萊德溫醫生在家的話,不知我能否跟他談談。是關於以前一個病人的事。」
她又耐心地撥打了將近七十分鐘的電話,終於時來運轉了,接電話的是醫生的妻子。
「剛才我跟你說了,從來就沒有什麼病案記錄。問我是沒有用的,我跟之前的那個年輕人也這麼說。格萊德溫醫生高高興興地和我結了婚,因為他當時需要一名護士,但是他從不談論自己的病人。哦,從來都不談!他把行醫掙的錢都用來喝酒了,可是照樣還敢談醫德問題。」
「格萊德溫醫生,我想跟您打聽一個病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卡倫德太太。你還記得加福斯莊園的卡倫德太太嗎?」
「非常感謝你們。」科迪莉亞熱誠地表示謝意,並對這三個人報以微笑,接著趕緊離開了。她不想捲入一場關於加福斯莊園來的另一個人是誰的爭論。自己這樣一定很可疑,但她走後,她們肯定會好好討論一番。伊克萊頓的薰衣草別墅。她不斷地默默重複這個地址,直到離花店很遠后才收住腳步,把這個地址寫了下來。
願安息
後來科迪莉亞不太記得自己是怎樣返回農舍的。她飛快地開著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前方的路上,並特別留心離合器和剎車的操作,以此來極力控制自己激動的心情。迷你車直接碰上了農舍前的籬笆,她也不在乎車是否會被人看見。農舍的外觀和氣味與她離開的時候一樣。她原以為屋裡會被人翻箱倒櫃,那本祈禱書也可能早已不翼而飛。可是她看見了那白色的書脊,夾在一摞更高、封面更暗的書當中,終於放鬆地輕嘆了一聲。她把祈禱書翻開,自己也不知道該從何找起。可能是題詞,或者是用暗語或明語寫的留言,或者是摺疊起來夾在書中的信。可是上面只有一處題詞,而且看上去不可能與這個案子有關。這段題詞的文字是用老式書寫體寫的,顯得鬆鬆散散,鋼筆尖在紙上留下蜘蛛爬過一般的痕迹。「值此堅信禮之際,書贈伊芙琳·瑪麗,深愛她的教母,一九三四年八月五日。」
「我不可能去碰馬克!我什麼也沒碰,我知道他死了。」
她把兩隻大咖啡杯分別遞給伊莎貝爾和雨果,然後端起自己的小杯子。新煮咖啡的誘人香氣和燃燒的木頭釋放的樹脂清香混合在一起。爐火把長長的影子投在鋪磚的地面上,油燈則給他們的臉上抹了一層溫柔的色彩。科迪莉亞心想,在這樣舒適的環境中沒法審問謀殺案的嫌疑。即使是伊莎貝爾也不再感到恐懼。她似乎已經平靜下來,也許是因為雨果用手臂摟著她的肩膀,亦或是咖啡的刺|激,又或者是因為家一般的溫暖以及爐火的畢剝聲。
「很重要,是嗎?我不知道為什麼那麼重要。一切都過去了,她已經死了,可憐的女人。現在他也死了。一切的希望和承諾都落空了。這話我沒有跟別人說過,再說了,說了又有誰願意聽呢?」
「你躲在那兒,把她給嚇壞了。你到這裏來幹嗎?」
「當時唇膏放在什麼地方?」
突然,她意識到自己被什麼所驚醒。有不速之客光顧了這間農舍。在剛才短暫矇矓的睡眠中,她肯定下意識地聽見了汽車的聲音。此時,傳來了門被推開的吱呀聲、窸窣的腳步聲,就像一隻動物鬼鬼祟祟地鑽進灌木叢,還有隱隱約約、斷斷續續的耳語。她扭動身體鑽出睡袋,躡手躡腳地走到窗邊。馬克沒有好好擦過這裏的窗玻璃,也許是沒時間,抑或是他就喜歡這朦朧的感覺。她急忙用手指去擦抹玻璃上的多年積垢。她的手摸到了冰冷、光滑的玻璃,指尖傳來了微弱而尖銳的摩擦聲,就像動物在吱吱叫,讓她生怕這聲音會暴露自己。透過玻璃上一道乾淨透亮的細痕,她仔細觀察著下面的園子。
卒於一九六二年八月二十七日
「你可以跟我說說嗎?這不只是好奇,知道這件事對我很重要。」
「警告我快走開啊。」
不過去殯儀館那一趟沒有白跑。聽了她的詢問,他們向她推薦了一家店:「那裡提供上等花圈,小姐,真的非常好。」這家商店離市中心的路程超出了她的預期。即使在人行道上,人們也能聞到花香,可究竟是婚禮或葬禮用的,就要看個人心情而定了。科迪莉亞推開店門,就有一股暖流撲面而來。到處都是鮮花。靠牆擺放著一排綠色的大桶,裏面是一束束的百合、鳶尾和羽扇豆;小一點的容器里插滿了桂竹香、金盞花和紫羅蘭;還有一捆捆緊扎著去了刺的玫瑰,花朵的大小和顏色都一模一樣,簡直如同試管的培育品。從門口到櫃檯的通道兩側擺放著用綵帶裝飾的盆花,看起來就像迎賓的儀仗隊。
「後來呢?」科迪莉亞催促她。
她發現那是一組字母和數字:EMC AA 14·1·52
科迪莉亞驅車來到道路的轉彎處,看見了前面的鐵路交叉口。一列火車剛剛開過去,欄杆正往上抬起。有三輛車被擋在了道口,前兩輛車顛簸著緩緩開過鐵軌,最後那輛卻加速超過前車,一溜煙開走了。科迪莉亞看見那是一輛黑色的廂式貨車。
趁著等壺裡的水燒開,她靜下心來仔細盤算今天的活動。現在下推斷還為時過早,她的頭腦中還有太多的恐懼,無法理智地分析新的情況。伊莎貝爾的講述不僅沒有使案件更加明朗,反而使之變得更加複雜。還有一些相關事實有待發現。她打算繼續執行自己的原定計劃。她今天要去倫敦,查看馬克的外祖父留下的遺囑。
「哦,是的,親愛的!她沒有受過秘書的專業培訓。當然了,她開始為卡倫德先生工作之後,就不教書了。」
「可我剛從教堂那邊過來,什麼人也沒有看見。」
她總算及時趕到了。那點陣圖書管理員現在已經認識她了,並且像往常一樣幫上了忙,很快把必要的參考書送了過來。科迪莉亞證實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夫妻二人的血型都是A,他們孩子的血型不可能是B。
這個老人身材矮小,穿著一身黑色,戴一頂式樣過時的帽子,帽子邊緣有一道褪色的網紗,用一根巨大的黑橡皮帽針固定在頭髮上。她背對著科迪莉亞跪在地上,露出一雙鞋底,在那走形的鞋子里的是像樹枝一樣瘦弱的雙腿。她正在拔著雜草。她的手指像爬行動物的舌頭般不斷飛快地伸出去,清除那些幾乎看不見的小草。她的身邊放著一隻小籃子,裏面是一份摺疊起來的報紙和一隻園藝鏟。她不時地把從地上拔出的雜草扔進籃子里。
「你是說你認出了這些特別的內衣,它們是你的?」
「這個世上沒有別人了,親愛的。利明小姐在我的卡片上看見那家花店的名字,就去他們那裡打聽到我的地址。葬禮后的第二天她來找過我,對我去參加葬禮表示感謝,可我看她只不過是出於好奇。如果她和羅納德勛爵真的那麼願意看見我,他們為什麼不過來跟我握握手呢?她等於是在暗示我不請自來。誰想到葬禮還需要請柬!誰聽說過這種事?」
科迪莉亞打開電筒走上前來。
在驅車前往劍橋的途中,科迪莉亞考慮了具體的辦法。皮爾比姆有可能就住在這一帶。她不https://read.99csw.com大可能住在市內,因為雨果·蒂林只見過她一次。從雨果對她那三言兩語的描述來看,她應該已經上了年紀,而且可能很窮,因此她也不太可能走很遠的路去參加葬禮。顯而易見,她沒有被列入加福斯莊園參加葬禮的人員名單,沒有受到羅納德勛爵的邀請。按照雨果的說法,參加葬禮的人相互之間都沒有說話。這就意味著,皮爾比姆小姐在這個家族裡,很難算是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家僕,也未必被看作家中一員。科迪莉亞好奇,在這樣的場合,羅納德勛爵竟然把她給忽略了。不知皮爾比姆小姐當年在這戶人家的地位如何。
「哦,可以。是從瑪莎百貨公司買的。我認得出來。」
她遲疑了一下,朝咖啡杯里看了看,兩手轉動著那隻杯子。
「你說什麼,雪莉?」那個問話的豐腴女人有些盛氣凌人。
「哦,我們聊得很愉快。你知道嗎,他父親從來沒有談起過他母親。妻子死了之後,男人有時候是會這樣,但我想他兒子應當知道自己母親的事。他心裏有許多疑問,我認為做父親的應當告訴他這些。
可是伊莎貝爾根本就沒有聽見。她的尖叫具有極強的穿透力,科迪莉亞真擔心馬克蘭德一家人會聽見。這簡直不是人的聲音,而是受驚的動物發出的尖叫。雨果揮動手臂,「啪」的一聲,繼而是一聲喘息,尖叫停止了。隨後便是片刻的死寂。伊莎貝爾軟癱在雨果身上,無聲地抽泣起來。
科迪莉亞低下頭攪拌咖啡的時候,看見一塊小木柴上有隻小甲蟲正慌不擇路地拚命逃竄。她從壁爐中抽出一根小樹枝,把它放在甲蟲前面,想給它一條生路。可是小甲蟲反而不知如何是好,慌慌張張地掉過頭,朝著火焰的方向拚命爬,然後又回過頭來,最後從木柴之間的縫隙中掉了下去。科迪莉亞心想,不知它死到臨頭的時候知不知道害怕。拾柴生火本是一樁小事,卻造成了這樣的痛苦和恐懼。
「願安息」,那一代人的墓碑上都刻有這句話,在他們看來「安息」是種無與倫比的奢華、至高無上的恩賜。
「別管他,小姐。如果你想照顧他,那你就來照顧。把他弄得像嬰兒一樣乾淨,給他洗尿布,每天早晨給他換床單,看你還喜不喜歡這樣的工作。我可以給他再拿一條披肩,但是過兩分鐘就會被他扯下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你恐怕打錯了。負責給羅納德·卡倫德勛爵一家看診的是維納布爾斯醫生。」
「可是馬克二十一歲生日的時候,你去看過他吧?」
「他當時不是羅納德勛爵,親愛的,還不是呢!他只不過是羅尼·卡倫德,是個花匠的兒子。他們住在哈羅蓋特。哦,還有一幢非常漂亮的房子。我剛剛到那裡當傭人的時候,他們有三個花匠。當然,那是大戰以前的事。博特利先生在布拉德福德工作,他是做羊毛生意的。呃,你剛才問到了羅尼·卡倫德。我對他的印象很深,長相英俊,爭強好勝,但是從來不表露自己的想法。他很聰明,那個年輕人,真的很聰明!他得到了一筆文法學校的獎學金,學習非常好。」
「他不在家還能在哪裡?他在園子里。你最好從這裏穿過去。」
「在門的里側。我是出去的時候看見的。」
她有些猶豫。雨果向前傾身,在她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好了,說吧。有些不愉快的事情一旦發生,爸爸再有錢也保不住你的。親愛的,這就是一件。」
「那支口紅是什麼顏色的?」
享年七十歲
「這麼說他告訴你了,是嗎?過了這麼多年,能再看見他,我心裏真高興。我一般不會唐突地去見他,那樣也不對,他父親也這麼認為。但我是去把他媽媽的一樣東西交給他,那是她臨死之前託付我的。你知道嗎,我有二十多年沒有見過馬克先生了——想想也真怪,我們住的地方相隔並不遠。不過我一眼就認出了他,這個可憐的孩子,長得真像他媽媽。」
不過她低估了在劍橋開車所需要的時間。三十五分鐘后,她才到達伊克萊頓那座燧石和卵石建造的、有八角錐形尖頂的教堂。她把車停在教堂大門附近,本想進去簡單地看一眼,但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戈達德太太隨時可能搭上去劍橋的公共汽車。她決定去找薰衣草別墅。
但是連續撥打了一個小時電話后,結果仍一無所獲。對方的回答五花八門,但給醫生診所打電話有一個好處,就是至少電話機旁邊有人。接電話的有時是醫生本人,有的是專門負責接電話、傳信息的女人。有的人客客氣氣,有的人則敷衍了事,也有的像受到了打擾,顯得頗不耐煩,可是所有的回答都一樣:羅納德·卡倫德勛爵不是他們的病人。科迪莉亞則不斷重複她的套話:「對不起打擾了。我肯定是把名字搞錯了。」
「她愛他嗎?」
「沒有更厲害的了,不過我可以煮點咖啡。你去把火點上,就在那兒。」
雨果尖著嗓門說:「你究竟——」
墓園裡只有一個老太太,此刻正俯身站在遠處一座墳前。科迪莉亞在木椅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雙臂交疊在膝蓋上,接著悄悄沿著那條長滿青草的路朝老人走去。她知道這次談話必然非常重要,可奇怪的是,她卻並不急於馬上開始。她走到那座墳墓旁,在老嫗身後站定,對方依然未注意她。
「九個月之後她就死了,親愛的。她的身體一直很弱,這話我說過,她染上了流感。我幫忙照顧她,幹了很多事,可是卡倫德先生要親自照顧她。他容不下其他人在她身邊。她臨死之前,我跟她在一起只待了幾分種時間。就在那一次,她讓我在她兒子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把她的祈禱書轉交給他。我現在還記得她的話,『保姆,馬克二十一歲的時候,把這本書給他。你把它包好,等他成年的那一天交給他。千萬不要忘記,好嗎?』我說,『我不會忘記的,親愛的,這你知道。』接著她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不論你做到了,還是你沒能等到那一天就死了,或者他到時候無法理解,這其實都沒關係。這都是上帝的旨意。』」
她以慈祥的目光看著科迪莉亞,饒有興緻地說:「這麼說你認識馬克先生?你是他的女朋友?」
「當然不是我乾的!我還以為你住在劍橋呢,根本不知道你住在這裏。而且我有什麼理由要這麼做?」
櫃檯后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位身穿粉紅罩衫、體態豐盈的女子。她也像這家花店一樣,身上散發出濃烈的香氣。顯然,她認為普通花香不足為道,因此選用了具有異國情調的香水。她聞起來有股濃濃的咖喱粉和松木的混合味,著實令人陶醉。
她這樣做對羅納德·卡倫德勛爵來說,等於又多花了一天時間,不過她不會跟他收取費用。即使是私家偵探,星期天也有休息一天的權利。
頭三個字母無疑是他母親姓名的首字母,下面的日期肯定是她留下這個信息的時間。戈達德太太不是說過她兒子才九個月的時候她就死了嗎?那麼中間這兩個A是什麼意思呢?科迪莉亞腦子裡首先想到了汽車協會,接著,她想起馬克錢包里那張卡片。毫無疑問,姓名首字母下面的這兩個字母只能表明一件事情——血型。馬克是B型血。他的母親是AA型。她給他留下這個信息只有一個理由。下一步就是要查出羅納德·卡倫德勛爵的血型。
「還有一個人?」
「我曾經告訴過你,馬剋死的那天晚上,我們——索菲、伊莎貝爾、戴維和我——去了藝術劇院。也許你也猜到了,這句話只有四分之三可以當真。我去買票的時候只剩下三張票了,所以我們決定,把它們分給最能欣賞那齣戲的三個人。伊莎貝爾去劇院,通常都不是她看戲,而是別人看她。而且一齣戲的演員只要不足五十人,她就會覺得沒意思,所以我們就沒讓她去。由於受到現任男友的忽視,她就理所當然地去另一位那裡尋求安慰了。」
「是的。您能不能告訴我她在哪兒?」
科迪莉亞問的是伊莎貝爾,可是回答的卻是雨果。
雨果轉身面對科迪莉亞厲聲說道:「你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這話有些刻薄但也不假。不管怎麼說,當時我們也做不了什麼了。我們發現的馬克屍體和屋裡的狀況,與馬克蘭德小姐後來描述的相符。那扇門是開著的,窗帘拉上了。馬克全身只穿了一條藍色長褲。桌子上沒有雜誌照片,他的臉上也沒有塗口紅。打字機上夾著一張自殺遺書,壁爐架里有一堆灰燼。看來這個不速之客做得乾淨利落。我們沒有久留,因為隨時可能有人來——也許是大宅里的某個人。當時的確已經很晚了,但這似乎註定是個友人造訪的夜晚。當天晚上來拜訪馬克的人,也許比他在農捨生活期間的還多,起初是伊莎貝爾,後來是那個不速之客,緊接著就是我們。」
「看來是這樣。好吧。」他把咖啡杯放在壁爐前,眼睛看著爐火。
沒有回答。科迪莉亞知道自己得不到回應了,甚至再多問一遍都像是一種施暴。格萊德溫太太站在他身邊,好像要讓這個大千世界都來看看他。
「為什麼?」
科迪莉亞心想,在伊莎貝爾之前,還有一個人來過。殺害馬克的人才是第一個到達的。她出其不意地說:「昨天晚上有人跟我開了個愚蠢的玩笑。我離開派對回來的時候,看到那隻鉤子上掛著一個長枕頭。是不是你們乾的?」
「你的意思是,利明小姐拿到過英語學位?」
安妮親愛的丈夫
第一個小時令她失望。她所詢問的人都很熱心,可他們對「靠近市中心、可靠一些的花店」的看法卻莫衷一是。根據他們的指引,科迪莉亞去了附帶賣切花的小蔬菜水果店、賣園藝工具的商店——它們雖然賣花,卻不賣花圈。她甚至還去找了一位殯儀員。有兩家花店乍看起來可能會有所斬獲,可是他們從來沒有聽說過皮爾比姆小姐,也沒有給馬克·卡倫德的葬禮送過花圈。科迪莉亞走了不少路,開始感到幾分疲憊,而且有些失望。也許自己在整個尋找過程中過於樂觀了,也許皮爾比姆小姐是從貝里聖埃德蒙茲或者紐馬基特過來的,花圈是從她家鄉那邊買的。
科迪莉亞心想,伊莎貝爾可能未必是那家商店的最佳顧客,但是在細節上,尤其是衣著方面,任何目擊證人都不會像她那麼可靠。即使在當時那種絕對的恐怖和變故下,伊莎貝爾還能注意到內衣的類型。如果她說她沒有看見口紅,那一定是有人不想讓它被發現。
「別擔心,我不告訴她就是了。我很高興,她終於給自己找了個幫手。你們都好嗎?」
這時候,那個正在幹活的金髮女子突然抬起頭來大聲說:「是戈達德。」
「沒什麼可說的。我們讓兩個女孩子在車裡等著,因為伊莎貝爾已經親眼看見了,當時依然心有餘悸,所以不能把她單獨留在車裡,索菲也留下來陪她。再說了,不讓索菲進去看見馬克的樣子,這對馬克來說也好。科迪莉亞,你不覺得這種心態很怪嗎?人們居然會考慮死人的感受。」
商店的最裡面有一read•99csw•com個房間,門開著,裏面有兩個店員正在幹活。科迪莉亞站在門口看著她們。其中一個滿臉雀斑、懶洋洋的年輕金髮姑娘是助理,正在按照品種和顏色給已經開放的玫瑰和小蒼蘭分等。另一個穿著更合體,舉止也更有威嚴的女人儼然是她的上司,正擰下花頭,用細鐵絲把殘缺不全的花串起來,把它們緊緊綁在一個巨大的心形苔蘚花床上。科迪莉亞的視線離開了這令人恐怖的景象。
由於精神過度疲勞又太亢奮,她在農舍里忙了一陣。她把廚房的地板擦洗了一遍,為防止夜晚太冷,又在那堆灰燼上面生了火,把後園里花壇中的雜草拔乾淨,然後給自己做了一份蘑菇雞蛋卷,坐在那張簡易桌邊吃掉——想來馬克肯定也是這樣的。最後她把槍從藏匿處取出,放在床邊的桌子上。她仔細鎖好後門,拉上窗帘,再次查看封條是否完好。不過她沒再把平底鍋放在門上。今晚還用這種防範措施就顯得太幼稚,太多餘了。她點燃床邊的蠟燭,到窗台上拿了一本書。晚上很暖和,而且沒有風。蠟燭在平靜的空氣中平穩地燃燒著。外面天還沒有完全黑,園子里悄然無聲,靜謐異常。打破寂靜的是一輛汽車由遠及近的漸響聲和夜鶯的鳴叫。接著,暮色中,她看見門口有一個人影。是馬克蘭德小姐。只見她猶豫了一下,一隻手放在門閂上,好像在考慮要不要進來。科迪莉亞迅速閃向一旁,背靠在牆上。那個模糊的人影竟然一動不動,像受驚的動物一樣木然站在那裡,似乎覺察到有人在暗中看著她。兩分鐘后,她轉身離開,消失在果園的樹叢中。科迪莉亞這才放鬆下來,從馬克那一排圖書中拿出了《養老院院長》,上床鑽進睡袋。半小時后,她吹滅蠟燭,舒展身體,慢慢地悄然進入夢鄉。
小鎮的主幹道上車滿為患,每一個拐彎路口似乎都在堵車。車子開到第二組信號燈的路口時,科迪莉亞發現了機會。那輛黑色箱式貨車被堵在後面大約五十碼的十字路口。信號燈一變綠,科迪莉亞立即加速左轉,到了下一個路口再度左轉,接著右拐。她在這片陌生的街道開了大約五分鐘,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下等候。那輛黑箱式貨車不見了蹤影,看來她已經成功地甩掉了它。她又等了五分鐘,然後把車慢慢開回主幹道,融入向東行進的車流。半個小時后,她穿過貝里聖埃德蒙茲鎮,沿著埃克斯沃思路慢慢向前,留心尋找普拉茲威小區。又向前開了五十碼后,她終於到了。那是一排低矮的泥灰房子,總共六幢,和馬路邊的停車帶還有一段距離。她把車停在四號的門外時,想起了溫順乖巧的伊莎貝爾,當時馬克告訴她再往前開一點,然後在車裡等他,是不是因為考慮到白色雷諾太顯眼的緣故?即使是這輛迷你車,在這裏也引起了一些注意。樓上的窗戶里探出了幾張臉,不知從什麼地方跑來一群小孩,聚集在鄰居家的門口,睜大眼睛,毫無表情地看著她。
她們一起往墓園外走,兩人在門口分手。戈達德太太像對小動物一樣笨拙地拍了拍科迪莉亞的肩膀,然後慢吞吞地朝著小村莊走去。
伊莎貝爾異常吃驚。生活的事她可以從容應對,但是死亡卻不行。
「只有啤酒。」
「這更令人遺憾了,親愛的,不然,這世界上的事就容易多了。可這是他自己的孩子,這太沒道理了!」
「懷孕的女人總有很多奇怪的想法,我知道,而且這個孩子對他們兩人來說很重要。我當時以為,也許她過一陣子就會叫我回去的。後來她確實來找我了,但是沒讓我住在那裡。我在村子里那個女郵政局長家租了一間卧房兼客廳的房子,每個星期到少夫人那裡去工作四個上午,其他時間為村裡的其他太太幹活。這樣也挺好,真的,可每次我不在小寶寶身邊的時候,就很想念他。她懷孕時,我難得見到她,但是有一次我們在劍橋碰上了。她當時已經快生了,身體很沉重,可憐的人兒,走起路來很艱難。她一開始假裝沒看見我,可是後來又改變了主意,走到馬路這邊來。『我們下個星期就要去義大利了,保姆。』她說。『太好了!』我說,『你一不留神,親愛的,寶寶就要成小義大利人了。』她笑起來,好像恨不得馬上就去享受那裡的陽光才好。」
「他拿到祈禱書很高興。過了幾天他來看我,問我給他媽媽看病的醫生叫什麼名字。我告訴他是老醫生格萊德溫。卡倫德先生和她從來沒有請過其他醫生。有時候我真替他們遺憾,伊芙琳小姐體弱多病,而格萊德溫醫生當時肯定有七十歲了。也許有的人不會說這個醫生什麼,可我始終覺得他不怎麼樣。喝酒,你知道,親愛的,他真的不太可靠。不過我想他早就安息去了,可憐的傢伙。不管怎麼說,我把名字告訴了馬克先生,他記下來了。接著我們就喝喝茶,隨便聊聊,而後他就走了。我以後再也沒有看見過他。」
雨果和伊莎貝爾準備離開的時候,東方的天空已經透出黎明的曙光,嘈雜的鳥叫聲迎接著新的一天。兩人把安托內羅的畫帶走了。科迪莉亞看見它被取下來的時候,心裏有些遺憾,好像原本屬於馬克的東西從這個農舍被拿走了。伊莎貝爾以專業人士的嚴肅目光仔細檢查了那幅畫,然後把它夾在腋下。科迪莉亞心想,伊莎貝爾也許很大方,無論是人還是畫,她都會借,但條件是必須及時歸還,而且與出借時一樣完好無損。科迪莉亞站在門口,看著雨果把那輛雷諾車從籬笆的陰影中開走。她抬起手臂做了一個告別姿態,就像一個疲憊的主婦在匆匆送走最後的客人,接著她回到農舍里。
科迪莉亞放下話筒。她朝窗外看了一眼,見索菲和戴維的棋剛剛下完,正把棋子往盒子里放。她的電話也打完了。她已經知道了問題的答案,但仍然需要證實。這個信息太重要了。她曾看過伯尼的解剖醫學書,在血液與鑒別一章中,她讀到過遺傳學的孟德爾定律,不過記憶已經非常模糊。戴維倒是一定知道,最快的辦法就是現在向他請教,但是她不能問戴維。這就意味著她要回公共圖書館去,如果想在它關門之前趕到那裡,她就必須要快。
「那麼內衣呢,你能描述一下嗎?」
「哦天哪,科迪莉亞,沒別的了嗎?她需要來點厲害的。」
索菲和戴維正在客廳里下棋,金髮和黑髮的兩顆腦袋幾乎碰在棋盤上方碰在一起。聽科迪莉亞說要借地方打一長串電話,他們絲毫沒有表現出驚訝。
科迪莉亞問道:「他退休以後,那些病案記錄到哪裡去了?是不是交給別人了?」
「你準備跟他說什麼呢?」
真是太幸運了!維納布爾斯醫生本來不在她的預選名單上,她要至少再打一小時,才會撥到V字開頭的姓氏。她的手指順著名單向下滑動,打出了最後一個電話。
陽光照進農舍,把它變成一個溫暖宜人的聖所,在這裏她可以安全地應對白天的任何事情。在夏日清晨的寧靜中,這個小客廳似乎沒有受到馬克·卡倫德死亡悲劇的影響。天花板中央那個鉤子看起來平平無奇,好像從來沒有被用於那樣可怕的目的。想起昨天晚上,當她的手電筒第一次照在被微風吹動的枕頭上,那鼓鼓的、黑乎乎的東西給她帶來的毛骨悚然,現在似乎也成了虛幻的噩夢。在光天化日之下,回想起昨晚的如臨大敵,還真覺得有點丟臉。她把子彈卸下來藏進內衣口袋,又把手槍放回外面的接骨木叢中,一邊格外注意掩人耳目,一邊覺得自己很可笑。她把餐具洗乾淨,把檯布洗好拿到外面晾著,然後到園子采了一小把三色紫羅蘭、黃花九輪草和白花綉線菊,把它們插在桌上的一隻豎棱大杯子里。
「有可能,親愛的。誰知道他們兩個年輕的時候發生過什麼呢。後來戰爭爆發,他走了。她狂熱地也想做點有用的事情,因此加入了志願救護隊,不過她是怎麼通過醫學考試的,我就不知道了。後來他們在倫敦又見了面,在戰爭中人們經常這樣,後來我們就聽說他們結婚了。」
「沒有別人知道那本祈禱書嗎?」
「我想你需要單獨待在房間里,對吧?」索菲說,「戴維,我們到花園裡去把這盤棋下完吧。」
「我知道。有人為了馬克的事情在鋌而走險。這個男人——或者女人——不想讓我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不過他可以用理性的方式讓我走,告訴我真相就行了。」
她跑出花園時高興得幾乎喊起來。她再次掉轉車頭向劍橋方向駛去,心裏還沒有想明白這一發現意味著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論點能否站得住腳。但現在至少她有事可做了,至少有了一些頭緒。她飛快地開著車,急於想在郵局關門之前趕到城裡。她隱約記得,從郵局可能拿得到市政委員會印發的當地醫生名單。他們給了她一份。現在要找一部電話。她知道,在劍橋只有一個地方可以安安靜靜,不受任何干擾地打上一個小時電話。她開車來到諾維奇大街五十七號。
「後來呢?」
科迪莉亞說:「我認為你們必須告訴我。你們沒有別的選擇。」
「也許我們可以坐在凳子上好好聊聊?」
「我只能保證相信你們,其他的又怎麼保證得了?」
「那簡直是瘋了!那有什麼用?別的女人可能會被嚇跑,但你不會。我們只是想讓你相信,馬克的死沒有什麼可調查的。可那種把戲反而讓你更堅定地查下去。有別人想把你嚇跑。最有可能的,就是我們走了之後來的那個人。」
「我們來拿那幅安托內羅的油畫,伊莎貝爾上次來這裏吃晚飯時借給馬克的。也是為了消除她對這裏的執念。我們剛去過皮特俱樂部的舞會,覺得回家路上順道來拿一下畫似乎是個不錯的想法。顯然,這他媽其實是個愚蠢的想法。屋裡有喝的嗎?」
深切緬懷查爾斯·阿爾伯特·戈達德
他轉身對伊莎貝爾說:「你來告訴她吧。」
用了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她就找到了想要的信息。二十多年前給卡倫德太太看過病,年齡在七十歲以上,名叫格萊德溫的註冊醫生只有一個。他的全名是埃姆林·托馬斯·格萊德溫,一九〇四年在聖托馬斯醫院獲得行醫資格。科迪莉亞在本子上記下了他的地址:貝里聖埃德蒙茲鎮埃克斯沃思路普拉茲威小區四號。埃德蒙茲鎮!就是伊莎貝爾說她和馬克去海邊時,馬克順道去的那個小鎮。
「當然,我會付錢的。我會記下來打了多久。」
「馬克·卡倫德,他來打聽他母親的事。大約十天之後,又有一個人來過。」
科迪莉亞說:「你送到馬克·卡倫德葬禮上的玫瑰十字架花圈很漂亮。」
「是我,科迪莉亞。」
科迪莉亞走到他跟前,輕輕地喊他的名字。沒有反應。她跪在他雙腳前面的草地上,抬起頭看著他的臉。
「不,雨果,我不能。」
「冷!在太陽底下!他總是覺得冷。」
「不是的,但我很關心他。奇怪的是,他從來沒有談起過您這位老保姆。」
這一天的時間畢竟沒有浪費——她一直在追尋馬克·卡倫德的足跡。她沒有耐心查看地圖,徑直走到圖書館的地圖查詢處。現在是兩點十五分。如果從A45號公路直接穿過紐馬基特,只要大約一個小時,她就可以到達貝里聖埃德蒙茲。她有一個小時去拜訪那個醫生,還有一個小時用於回程。這樣,五點半之前她就可九-九-藏-書以回到農舍了。
「我敢說你是來找戈達德太太的吧?」
科迪莉亞轉身對著她。「我知道他原本肯定會來的,但是他來不了。他死了。」
「她就在那邊的墓地那兒,這我敢肯定。早晨的這時候,她一般都在那裡。」
科迪莉亞說:「我不相信。」
在拐向貝里的路口,科迪莉亞回頭看了看,那個僵直的人影還站在籬笆門旁邊。
雨果說:「一個可敬、理性、守法的公民會就近找個電話向警方報案。所幸的是,伊莎貝爾不是這樣的人。她的直覺是來找我。她在戲院外面等我們,一直等到散場。我們出來的時候,她還在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來回溜達。戴維、索菲和我開著雷諾跟她一起到了這裏,當中只在諾維奇大街彎了一下,去取戴維的照相機和閃光燈。」
離出發還有兩個小時。她決定把汽車停在劍橋火車站,換乘火車去倫敦,這樣既快又省事。要在倫敦待一天讓她覺得心浮氣躁,因為這宗迷案的核心顯然在劍橋。然而這一次當她想到要離開這座農舍時,卻沒有感到遺憾。由於震驚和焦慮,她漫無目的地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又來到園子里來回踱步,不安地等著出發。最後,她百無聊賴地抓起那把釘耙,把馬克沒有挖完的那畦地挖完。她也不清楚這樣做是否明智。馬克撂下的這點活兒是他遭到殺害的證據之一,可是包括馬斯克爾警長在內的其他人也都見過這一幕,在必要的時候可以替她作證。眼前這些沒有完成的工作,依然斜插在土壤中的釘耙,都令人感到難以忍受的惱火。她把這一畦地挖完之後,內心終於平靜了一些。接著她又不停地挖了一個小時,最後把釘耙仔細清理一遍,拿進工具棚,把它和其他工具放在一起。
「是的,我也認識一個父親把這些當成借口。但這不是他們的錯。我們無法因為想愛一個人,就愛上那個人。」
「刻得很深,是的。花了不少錢,不過值得。這樣可以保持得更久一些。這裡有一半墓碑都刻得太淺,時間一長就不行了。那樣就把墓園的樂趣弄沒了。我喜歡讀這裏墓碑上的刻字,看看這裏埋的是些什麼人,什麼時候離開人世的,還有那些女人在埋葬了丈夫之後又活了多久。這讓人去想她們後來是怎樣生活的,會不會感到孤單。如果看不清碑文,墓碑就沒有用了。當然啦,這塊墓碑的刻字現在看來有點頭重腳輕,因為我請他們給我留了點地方,上面要刻上『妻子安妮卒于某年某月某日』,這樣就上下平衡了。刻字的錢我都付過了。」
科迪莉亞抓起電筒,光著腳輕輕地疾步下樓,穿過客廳去開後門的鎖。鑰匙無聲地輕輕轉動。她大氣也不敢出,閃身躲到樓梯下方的暗處。她的動作非常及時,就在這時候門打開了,隨之透進來一道慘白的光。她聽見雨果說:「等一下,我來擦根火柴。」
「是的,出生在一九五一年四月二十五日,是他們結婚九年之後。他出生在義大利。博特利先生得知她懷孕了非常高興,還增加了給他們的津貼,所以他們經常去托斯卡納度假。小姐喜歡義大利,一直喜歡,我想她是希望把孩子生在那裡。要不然,她也不會在懷孕的最後那個月還去度假。她帶著孩子回來之後大概一個月,我去看了她,我從來沒見過哪個女人這麼高興。哦,他是一個可愛的小寶寶!」
「哦,不要碑文!對我們倆來說,『願安息』就夠了。我們不會向上帝祈求更多。」
科迪莉亞抓起書抖了幾下,連一張紙片也沒掉出來。她開始一頁一頁地瀏覽,一無所獲。
四號的房子看上去很壓抑。門前的花園裡雜草叢生,籬笆上的板條七扭八歪,有些地方已經朽爛,裂開幾道缺口。板條上的油漆已經剝落,變得光禿禿的,棕色的前門被太陽曬得起皮鼓包。然而,科迪莉亞看見樓下窗戶里亮著燈,白色的網狀窗帘乾乾淨淨。看來格萊德溫太太是個很細心的家庭主婦,努力維持著家裡的面貌,但無奈年事已高,干繁重的家務活已經力不從心,又因為手頭拮据而雇不起人。科迪莉亞不由對她產生了幾分同情。由於門鈴壞了,她只好敲了敲門。過了幾分鐘,一個女人來開了門。一看見她,科迪莉亞的憐憫之情立刻打了折扣。對方犀利懷疑的目光、緊閉的雙唇、欄杆一樣交叉在胸前的纖細胳膊,頓時使她的同情心蕩然無存。很難估計這個女人的年齡,她的頭上盤了個小髮髻,頭髮依然是黑的,臉上卻布滿了皺紋,細細的脖子上暴出一根根繩索似的青筋。她身上穿著艷麗的棉布罩衫,腳上穿著一雙軟拖鞋。
「我覺得他是在說他冷。還有披巾嗎?可以給他披在肩上。」
「是嗎,親愛的?你真好。可是他死了,不是嗎?所以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想現在我該回家去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親愛的,我就不請你到家裡喝茶了。今天我有點兒累了。不過如果你還想再找我,你知道到什麼地方找,歡迎再來。」
科迪莉亞對雨果說:「你剛才說伊莎貝爾對這裏持有執念。為什麼?」
終於到了出發時間。七點鐘的天氣預報說東南部有雷陣雨,所以她穿上了外套。這是她隨身攜帶的最厚的衣服。自從伯尼死後,她還沒有穿過這件外套。她發現束腰的帶子變得松垮了,這說明她瘦了。她略加思索后,從現場勘察工具箱里拿出馬克的皮帶,把它在自己的腰上纏了兩道。皮帶緊緊地系在她身上,她卻沒有感到任何厭惡。她不相信馬克使用過或者擁有過的東西會使她恐懼或沮喪。這根皮帶的分量以及勒在她身上的力度甚至隱隱約約地使她感到欣慰與安心,好像它是一個護身符。
「所以你什麼也沒跟她說?」科迪莉亞問道。
格萊德溫醫生坐在一把高靠背溫莎椅上曬太陽。科迪莉亞從來沒見過如此高齡的老人。他身上好像穿著羊毛田徑服,兩腿腫脹,腳蹬一雙特大的氈拖鞋,膝上蓋著一塊拼接的編織披巾。他兩手懸垂在椅子扶手上,那副脆弱的手腕似乎無法支撐沉重的雙手。他的手上斑斑點點,就像秋天的樹葉不由自主地輕輕抖動。穹頂似的小腦殼就像孩子的腦袋,小而脆弱,上面稀稀疏疏地長了幾根花白的頭髮。兩隻眼睛就像淺黃色的蛋黃在顯露藍色靜脈的膠狀眼白上浮動。
她睜大眼睛看著驚恐不安又大惑不解的科迪莉亞。
「後來就住到劍橋郊區這兒來了?」
雨果說:「別這個表情,科迪莉亞。當時的場面對伊莎貝爾來說太可怕了,現在想起來也不舒服。但那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這也不是那麼不常見的事,也許只是一種無傷大雅的性怪癖。除了自己,他並沒有把別人拉進來。他並不是想自殺,只是不走運。我想是皮帶扣滑動,他根本沒機會逃脫。」
她大步流星地回到停車場,這時身上的疲勞感奇迹般地消失了。她看了看地圖。伊克萊頓是靠近埃塞克斯郡邊界的一個小村莊,離劍橋大約十英里。那地方離達克斯福德不遠,所以她決定原路返回,用不了半個小時就可以到達。
「她回家后怎麼樣了?」
她們並肩坐在長凳上,凝視著通向那座墳墓的綠色小路。科迪莉亞說:「跟我談談馬克的母親吧。」
「你怎麼會去看她呢?你不是住在那裡工作的嗎?」
她坐在床上,有點垂頭喪氣。要去相信一本遺留下的祈禱書中藏有重要線索,這種想法合理嗎?一位虔誠的母親在臨終前,把祈禱書留給了自己的兒子——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她是不是光憑一位垂垂老婦的混亂記憶,就用想象和推理為自己編織了一個希望滿滿的美夢?即使她的推測沒有錯,現在還能指望信息依然在書里嗎?如果馬克在他母親的書中發現了字條,他可能在看過之後就把它銷毀了。即使他沒銷毀,其他人也可能會這樣做。如果裏面真的留了字條,現在大概早就成了壁爐里白色的灰燼和焦黑的碎片。
「繼續啊,再問他呀!都在他腦子裡,你知道。他過去總是跟我說,『我這個人不做記錄,也不做筆記。都在我腦子裡呢。』」
「請稍等。」短暫的等待后,電話里傳來往回走的腳步聲。
「這麼說卡倫德太太去世之後,你就離開了加福斯莊園?你沒有繼續留下來照看那個孩子?」
又過了一兩分鐘。科迪莉亞依然靜靜地看著她,只見她滿意地停下來,用手把草地抹平,似乎是在撫慰埋在下面的朽骨。科迪莉亞看見墓碑上深深地刻著碑文:
「那他怎麼知道能不能信任你呢?科迪莉亞,現在你怎麼辦?回到城裡去?」
對方笑起來,對新人的笨手笨腳表示寬容。畢竟這也沒給她帶來多大麻煩。
回到農舍的時候,科迪莉亞已是疲憊不堪。她在一天內經歷了這麼多事,有了這麼多的發現。很難想象,不到十二個小時之前,她才剛出發去找皮爾比姆保姆,心中的希望極其渺茫,即使能找到,也只求對方能提供一些馬克·卡倫德的個人線索,也許是他的一些成長經歷。她對這一天的成績感到興奮不已,激動得難以平靜,但是她的頭腦太疲憊了,無法理清思想深處的一團亂麻。眼前的一些事實還沒有理出頭緒,也毫無行跡可循,沒有任何理論可以解釋馬克出生的謎團、伊莎貝爾的驚恐不安、雨果和索菲的諱莫如深、馬克蘭德小姐對那座農舍的強烈興趣、馬斯克爾警長那幾乎勉強的懷疑,還有圍繞馬克之死的各種無法解釋的古怪矛盾之事。
「除了你,我跟誰也沒說過,親愛的。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不過,我沒有告訴她。跟你說實話,我一直都不喜歡她。我並不是說她和羅納德勛爵之間有什麼醜事,反正伊芙琳小姐在世的時候沒有。也從來沒有什麼閑言碎語。她住在劍橋的一幢公寓里,不跟其他人打交道,這一點我敢肯定。卡倫德先生是在鄉村小學教科學課的時候認識她的,她是英語教師。伊芙琳小姐去世之後,他才辦起了自己的實驗室。」
「誰知道呢,親愛的。伊芙琳小姐是個很虔誠的信徒,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她虔誠過頭了。我們必須承擔自己的責任,解決自己的問題,不該把什麼事都留給上帝。上帝在這個世界上要操心的已經夠多了。可這些話是她在臨死前不到三個小時說的,我答應了她。所以在馬克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我打聽到他在哪個學院之後,就去找他了。」
「哦,是的,都挺好的。」
科迪莉亞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和伯尼。她說:「也許只有當人死了之後,我們才能放心地表露自己的關心,因為那時候他們想做什麼也無能為力了。」
她走進廚房去泡茶,很高興擺脫了天花板那隻鉤子的心理陰影。那鉤子不會使她不安了,現在它又像一尊揮之不去的帶有魔力的神物。從前一天晚上開始,它似乎開始變大,現在依舊在變大,她不由自主地抬頭看它。客廳無疑變小了,它已經不是私密的聖所,而是幽閉的監室,像執行死刑的小屋,醜陋而令人生厭。就連清晨的空氣中也能聞到罪惡的氣息。
「沒有,親愛的,那時我已經離開好幾個月了。她懷孕初期反應很大,我能看出她很緊張,悶悶不樂。後來有一天卡倫德先生過來找我,說她不喜歡我,說我必須離開。我起初不相信,可我去見她的時候,她伸出手來說,『對不起,保姆,我想你最好還是走吧。』
「桌子上除了那幾張照片什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