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章

第五章

她抬起頭。
科迪莉亞開了一張支付電費的支票,撣了撣傢具上的灰,並再次想把地毯弄乾凈,但依然是徒勞。接著她鎖上事務所的門,步行前往特拉法加廣場,去國家美術館給自己點安慰。
科迪莉亞還沒有忘記如何思考對策。
「是的,先生。」
十分鐘后,科迪莉亞有氣無力地癱在爐火邊的椅子上。她渾身疼痛不已,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那件薄襯衣黏在她受傷的後背上,每動一下都鑽心地疼。馬克蘭德小姐點起了壁爐,正在煮咖啡。科迪莉亞可以聽見她在小廚房裡來回走動的聲音,聞到煤油爐的氣味,而且很快就聞到了誘人的咖啡香。這些熟悉的場面和聲音通常會使人寬慰與舒適,可現在她卻只想一個人待著。殺手還會再回來的,他肯定會回來。到時候,她想等在那裡見見他。馬克蘭德小姐端來兩隻大杯子,把其中一隻遞到科迪莉亞哆嗦的手上。接著步履笨拙地走到樓上,拿了一件馬克的毛衣,把它披在這個科迪莉亞的肩上。這時她的恐懼已經消失,可是卻不安得像要與別人分享第一次丟人現眼冒險經歷的年輕女孩。她的眼睛大睜著,身體因激動而顫抖。馬克蘭德小姐在科迪莉亞對面坐下,用滿是疑問的銳利目光盯著她。
他用手抓住了門把。科迪莉亞伸手從包里取出手槍,指著他的臉。
「有什麼問題嗎,小姐?」
科迪莉亞在黑暗中向前挪了一步。她按照伯尼教她的那樣,把槍緊緊握在手中,槍口朝著正前方。這一次目標的距離很近,她知道自己不會輕易開槍,可是她也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迫使一個人開槍殺人的會是什麼。她大聲喊道:「晚上好啊,倫恩先生。」
有一次她的兩腿打滑,身體向下墜了好幾碼。她的腳胡亂地蹬著濕滑的井壁,最終找到了一個支撐點。這次下滑對她受傷的後背無疑是雪上加霜,她在悲哀與失望中啜泣了起來。接著,她鼓起勇氣,再度向上挪動。她突然感到一陣痙攣,趕緊忍痛挺直身體,直到疼痛過去,僵硬的肌肉可以活動為止。她的腳時不時地能找到一個小落腳點,這樣就能把腿伸出去休息一下。在一個相對安全舒適的位置停留的念頭一直誘惑著她,她不得不強迫自己繼續慢慢地、痛苦地向上挪動。
他躡手躡腳地走過來,兩條長臂猿般的手臂僵硬地垂在身體兩側,就像電影中隨時準備掏槍的牛仔。他朝井邊走去,然後停下腳步,用眼睛慢慢地環顧四周,眼白在月下泛著光。接著他彎下腰,在草地上摸到了那捲繩子。科迪莉亞把馬克蘭德小姐發現的繩子留在了原地,但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也許是繩子捲曲的方式略有不同。他有點猶豫地爬起來,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手中的繩子晃動著。科迪莉亞盡量控制自己的呼吸。她的聲音、氣味和蹤跡在他面前彷彿無處遁形,他就像一隻獵食的動物,即使在黑暗中也不會失去野獸的直覺。他繼續向前移動,來到了井邊,彎下腰,把繩子的一端從井蓋上的鋼圈中穿過。
她的推斷是正確的。哈羅蓋特市石門小屋的喬治·阿爾伯特·博特利死於一九五一年七月二十六日,在他外孫出生后的三個月零一天。這份遺囑是他在過世三個星期前立下的。科迪莉亞心想,不知他是意外暴斃,還是明知自己時日無多才留下遺囑。她注意到,他留下了價值將近七十五萬英鎊的莊園,很好奇他是怎麼賺到這麼多錢的——肯定不全是來自羊毛生意。她把這厚厚一冊卷宗重重地放在櫃檯上,工作人員在一張白色的表格上填了詳細信息,然後給她指了去會計室的路。她覺得收費並不高,幾分鐘后,她就在一個靠窗的座位上坐下,手裡拿著那份遺囑,藉助燈光開始閱讀。
那個慈祥的女人很樂於幫忙。科迪莉亞向她諮詢正確的程序,她指著大廳中間擺滿卷宗的書架解釋說,遺囑是按照立囑人的姓氏以及遺囑存放在薩默賽特府的時間排序的。查完分類號后,只要把卷宗拿到前台,然後就可以提取遺囑原件,交二十便士就可以查閱了。
科迪莉亞對遺囑的主要條款做了筆記,她倒不是擔心會忘記,而是因為伯尼一貫堅持要做詳細的筆錄。她在筆記本的開銷記錄中把那張二十便士的發票登記了下來,還把當日往返劍橋的便宜火車票和汽車票也做了記錄。接著她把遺囑送還前台。那場迅猛的暴風雨來去匆匆,此時,火熱的太陽正晒乾窗戶上的雨水,被大雨沖刷的庭院中留下的積水也在慢慢蒸發。科迪莉亞決定只向羅納德勛爵額外收取半天的勞務費,因為她要到倫敦的事務所去一趟。那裡可能有郵件,也可能有別的案子等著她去處理。
「我不知道。不過肯定是有人看見,把它蓋上了。https://read•99csw•com」她的語氣更加溫和,「你救了我的命。你怎麼會注意到出事了呢?」
由於不知道喬治·博特利的死亡日期,科迪莉亞有些無從下手。但她推斷這份遺囑肯定是在馬克出生以後立的,至少也是在懷上這個孩子之後立的,因為這位外祖父給他留下了一筆遺產。可是博特利先生也給自己的女兒留了一筆錢,這筆錢在她死後就轉到了她丈夫名下。很可能是他死在了她前頭,否則他肯定會重立遺囑。科迪莉亞決定從馬克出生的一九五一年入手。
「對不起,小姐,真的。我的錯。別生氣。」
科迪莉亞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個女人臉上痛苦的表情,還有她默默退縮的樣子。科迪莉亞沒有聽見她離開的聲音,也不記得她是否經輕輕地把門帶上。她只知道現在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雖然她覺得冷,但是已經不再顫抖了。她走到樓上,換上一條寬鬆長褲,把馬克的毛衣從脖子上取下來穿在身上。它可以遮蓋襯衣上的血跡,而且立刻使她感到渾身暖和。她的動作非常快,摸齣子彈,拿起電筒,旋即走出後門。手槍還在樹叢中的老地方。她裝上子彈,感受著那熟悉的外形和拿在手中的分量。接著她躲進樹叢中,耐心等待。
科迪莉亞知道自己正橫衝直撞地開車。從她旁邊超車的人,有的朝她按喇叭,有的向她閃大燈,一個司機減緩慢車速,憤怒地衝著她大喊大叫。她看見一扇大門,就把車開進去,然後熄了火。這裏悄無聲息。她的雙手濕漉漉的,還在顫抖。她用手絹擦了擦手,然後落在膝蓋上,覺得這雙手似乎和身體分離了。她幾乎沒意識到有一輛車從她邊上開過,然後慢慢地停下來。一張臉出現在車窗外。那聲音很含糊,很緊張,而且很曖昧。從他的呼吸中,她可以聞到一股酒氣。
她拚命地踩水,同時試探著井底,可是觸碰不到。她手腳並用地瘋狂划水,告誡自己不要驚慌失措。她用手沿著井壁摸索,試圖找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沒有。光溜溜、濕漉漉的圓筒形磚砌井壁,在她的頭頂上方形成一個環形的墓穴。她凝神向上看去,覺得井壁就像一條大蛇的腹部,在不斷地扭動,延伸,搖晃,旋轉著。
她趕上了十八點十六分從利物浦街開出的火車,回到農舍時已將近晚上八點。她把迷你車停在矮樹叢中的老地方,然後從農舍的一側繞過。她猶豫了一陣,心想要不要把手槍從藏匿的地方取出來,但轉念又決定先等一等。她此刻已是飢腸轆轆,首先要弄點東西吃。早晨出發前,她曾經仔細地鎖上後門,還在窗台上貼了一道膠帶紙。如果還有更多的神秘來客,她希望能有個心理準備。看到那條膠帶紙完好無損,她從肩包里取出鑰匙,彎腰把它插|進鎖孔。她從沒想過危險會潛伏在農舍外,猝不及防之間,她遭到了突襲。在毯子即將蒙到頭上的瞬間,她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一根繩子套上了她的脖子,那張熱得令人窒息的毯子緊貼著她的口鼻。她張大嘴巴呼吸,舌頭嘗到了乾燥、氣味難聞的纖維。她感到胸前一陣疼痛,隨後便失去了知覺。
「可是為什麼?誰會到這種地方來?」
「你救了我的命,」科迪莉亞又說了一遍,「現在請你走吧。請回去吧。我沒事了,真的沒事了。」
一個女孩氣喘吁吁,猶豫地問道:「叫救護車了嗎?」
「是的,是的,那個開福特科迪納的人去打電話了。」
「我也不知道。我根本記不得落水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我肯定是想看看那口井,結果失足掉進去了。」
科迪莉亞還沒到達路口,就聽見了撞擊發出的巨響。聲浪衝擊著路邊的綠籬,連她的小車也隨之顫抖了一下。她雙手緊握方向盤,猛地剎住迷你車。剛衝過彎道,就看見劍橋路被車大燈照得通亮,不停地有人影在奔跑。那輛小貨車豎在路中間,像一塊巨大的長方形物體擋住了天際線,一個路障橫在路中間。小貨車的前輪下方被整個撞扁了,看起來就像個小孩的玩具。空氣里瀰漫著汽油味,一個女人在尖叫,過往車輛急剎車時發出了尖嘯聲。
三個人上前把科迪莉亞和駕駛員隔開。他們的肩膀同時上舉,發力時悶哼出聲。駕駛員被拖了出來,像一具人體解剖模型一樣僵硬。他的膝蓋彎曲,緊握的雙手伸向前方,似乎依然握著一隻巨大的方向盤。那幾個人彎下腰去看他,就像在開秘密會議。
被鬆開的那一刻,簡直是奇迹與恐怖的交織的瞬間。那條毯子被扯開了,她從頭至尾都沒有看到襲擊者。一瞬間的清新的空氣讓她清醒了,但未及在一片綠色中看清眩目的天空,就感到自己在墜落,驚恐無助地墜入冰冷的九-九-藏-書黑暗之中。這墜落像一場亂糟糟的噩夢,許多兒時的恐懼全都不可思議地浮現在眼前。接著,她的身體掉進了水裡,冰冷無形的手把她拖進恐怖的漩渦。身體墜入水中的時候,她本能地閉上了嘴巴。在彷彿永恆的寒冷和黑暗中,她掙扎著浮向水面,甩了甩頭,抬起刺痛的雙眼向上看去。上方是不斷延伸的黑洞,黑洞頂端就像掛著一輪藍色的月亮。就在這時,頭頂的井蓋像照相機的快門一樣關閉了。那輪月亮變成了半月,而後變成新月,最後幾乎一片漆黑,只剩下從八條縫隙中透出的光。
「可是還有井蓋!井蓋是蓋著的!」
可是她又感到一陣恐懼。根本不會有人來救她。有人會藉著夜色,不聲不響、躡手躡腳地來到井邊,而那人正是殺她的兇手。他不得不回來,這是他計劃的一部分。他先前的襲擊出其不意,手段殘忍,而且看似愚蠢,但其實很巧妙。其目的就是造成意外事故的假象。今天晚上他還會回來,回來把井蓋拿開。等到第二天,或者接下來的某一天,馬克蘭德小姐會冒冒失失地經過園子,然後發現這一切。誰也無法證明科迪莉亞的死不是意外。她想起了馬斯克爾警長的話:「重要的不是你懷疑什麼,而是你能證明什麼。」可是這一次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嗎?一個年輕氣盛、容易衝動、好奇心過剩的女子,未經主人同意就擅自住進了這間農舍。顯然她是想看看這口井。她把鎖砸開,用殺手留在顯眼處的繩子拴住井蓋,把它拉開。她看見有梯子,就試著向下爬了幾檔,等下到最後一檔的時候,梯子突然斷了。即使有人想起來查驗指紋,梯子上也只留下了她的,沒有別人。這座農舍根本無人光顧,如果要殺她的那個人折回來,被人看見的幾率幾乎為零。她現在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等那個人的腳步聲、急促的鼻息聲,等著井蓋被慢慢打開,然後看清那個人的臉。
科迪莉亞慢慢地走到那輛車前。駕駛員依然在座位上坐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前方,臉上保持著全神貫注的神情。人們衝著他大喊,朝他揮動手臂,可是他紋絲不動。有一個身穿厚厚的皮外套、戴防護目鏡的人說:「他休克了。我們最好把他拖出來。」
科迪莉亞乘11路汽車到達了薩默賽特府。剛下車,雷陣雨就接踵而來。天上劃過一道閃電,幾乎在同時,猶如密集炮火齊發般的雷聲在耳邊響起。她從停放著一排排汽車的院子中跑過,瓢潑大雨形成一道水牆,雨點像子彈般擊打著鋪路石,飛濺到她的腳踝上。她推開門,踩在門口的墊子上,身上流下的水沾濕了門墊。她鬆了一口氣,哈哈大笑起來。在查閱遺囑的人中,有一兩個抬起頭來沖她笑了笑,櫃檯後面,一位慈祥的女士發出了嘖嘖聲。科迪莉亞在墊子上抖了抖外套,把它掛在一把扶手椅的背後,然後掏出手絹徒勞地擦了擦頭髮,接著朝櫃檯走去。
她意識到,如果沒有人幫助,想再往上就很難了。就在這時,她看到了救星。在她上方几英尺的井壁上,出現了短木梯的末端。起初她還以為那是自己的幻覺,是疲勞和絕望製造出的幽靈。她閉上眼睛,嚅動著嘴唇。幾分鐘后她又睜開眼睛,那截木梯還在那裡。在逐漸暗淡的光線中,雖然它看上去模模糊糊,但卻實實在在地令人舒心。她有氣無力地伸出手,明知道自己夠不著,卻還是這樣做了。它可以救她的命,但她也知道,自己已經沒力氣去抓它了。
不過這個決定是個錯誤。事務所似乎比她離開的時候還要臟,與外面雨後清新的街道相比,屋子裡有一股酸臭味,傢具上面積了厚厚的一層灰。地毯上的血跡已經不是原先的鮮紅色,變成了磚頭的紅棕色,看上去更加兇險。信箱里除了供電局最後一次催繳單和文具商的一份賬單,沒有其他東西。伯尼為買這些討厭的書寫紙支出了一筆錢——或者說欠了一筆賬。
但是,科迪莉亞意識到井蓋正被慢慢移開。她低著頭,光線從頭頂上方照進來,上面的縫隙越來越大。接著,她聽見一個聲音,一個女人急促、充滿恐懼的輕聲尖叫。
她掉下去的時候,居然沒有被井壁擦傷或者撞昏。因為掉得乾脆利落,她奇迹般地沒有受傷。她還活著,還能夠思考。她總能絕處逢生。她會活下來的。
被撞毀的貨車四周站著一些圍觀者。科迪莉亞也加入了這一圈不熟悉的面孔。幾根香煙就像信號燈一樣發出紅光,隨即又變暗,微光下可以看見顫抖的手,還有因驚恐而睜得老大的眼睛。她問道:「他死了嗎?」
「我到農舍來看你還在不在。今天來得比較早,可是沒看見你。小路上有一捆繩子,我想大概是你用的,我還被它絆了一下。這時候九*九*藏*書我注意到井蓋沒有蓋好,而且鎖被砸壞了。」
好在這一次梯擋沒有斷。最後那半個小時的事她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自己終於抓住了梯子。她把自己牢牢地拴在梯子兩邊的垂直扶手上,這是她第一次真正安全了。只要梯子能經得住,她就不用擔心會掉下去。她讓自己放鬆一下,暫時迷糊了一會兒。可是接著,她腦中的那根剛剛放鬆的弦又繃緊了,重新開始思考起來。她知道沒有別人的幫助,就休想移動沉重的木井蓋。她伸出雙手去推,井蓋紋絲不動。由於井蓋呈穹隆狀,她也無法用肩去頂。她只能依靠外來的幫助,而這要等到天亮才行。即使天亮了,也未必有人來,但她沒再多想。早晚會有人來的。只要這樣把自己拴牢,就有希望堅持幾天,即使失去知覺,仍然有獲救的機會。馬克蘭德小姐知道她在農舍,因為她的東西還在裏面。馬克蘭德小姐會來的。
她解開皮帶扣,開始再度嘗試。上面一欄梯檔比剛才的還要高出一英尺,可想而知,要把皮帶扣從上面扔過去會有多困難。眼下,即使做這樣一次小小的努力也會使她筋疲力盡。她叮囑自己慢慢來,別著急。這一次不成功,下一次就會更困難。她也不知道自己扔了多少次,皮帶扣終於越過那個梯檔,朝她的方向滑下來。當它像蛇一樣落到她手中時,她發現這次只能勉強將皮帶扣上。再上一層的梯檔就太高了。如果這一根再斷,那就徹底完了。
「沒有。我只是停下來歇歇。」
「一個人歇著有什麼意思——像你這麼漂亮的女孩子。」
她的威脅語氣連自己聽來都覺得冷酷。那張蒼白、冒汗的臉嚇得變了形,連下巴都掉了下來。他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上了膛的。快滾,不然我就開槍了。」
「科迪莉亞!」
天太黑了,她看不清手錶的錶盤,不過知道自己已經在樹叢中一動不動地待了將近半個小時。這時候,她聽見了自己一直期待著的聲音。有一輛車從車道開了過來。科迪莉亞屏住呼吸。汽車的馬達聲越來越響,接著又漸漸遠去。那輛車沒有停,徑直開走了。天黑之後難得有車從這裏經過,她很想知道這個人會是誰。她鑽進接骨木叢深處,後背靠在樹榦上稍事休息,準備繼續等候。由於槍在手中握得太緊,她的右手腕感到有些痛,於是把槍換到左手,慢慢地活動那隻酸痛的手腕,同時舒展僵硬的手指。
她把槍換到右手,左手托住槍,覺得自己的心跳聲都快被對方聽到了。她甚至感覺自己好像聽到了前門微弱的吱呀聲。可是圍繞農舍的腳步聲是真真切切的,絕對不可能聽錯。現在,她已經看見這個人了:身材結實,肩膀寬闊,在微弱的光線下只有一團黑影。他正朝這邊走來,她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左肩上掛著自己的包。這個發現不由得使她一陣緊張,她已經把這個包完全忘記了,但此刻意識到他為什麼要搶走它。他想從包中搜尋證據,但更重要的是,這隻包必須在井裡,和她的屍體一起被人發現。
「我是醫生。有人叫救護車了嗎?」
等他的車遠遠消失后,科迪莉亞重新把自己的車發動起來。不過她知道自己沒法再開了,於是又關掉了引擎。一陣疲勞向她襲來,就像是溫柔的祝福,使她無法抗拒。她也已經身心疲憊,無力再抗拒。她的頭向前一垂,睡著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必須告訴我。」
這一陣強烈的恐懼過後,科迪莉亞放棄了努力,無可奈何地等待死亡。這坐以待斃的想法甚至讓她的內心平靜起來。她像一名受害者似的被牢牢地綁在梯子上,幸運地陷入了短暫的昏睡,同時心中祈禱:等兇手回來給她最後一擊的時候,只希望自己仍然這樣睡著。至於那個人長相如何,她已經沒有興趣知道了。她不願意為了保命而低三下四地求饒,更不會向弔死馬克的兇手乞憐。她知道,那個人是不會放過她的。
她繼續耐心等待。時間慢慢流逝,周圍一片寂靜,只有夜間動物在草叢中窸窣的腳步聲以及貓頭鷹不時的怪叫聲。接著,她再次聽到了汽車的馬達聲。這一次的聲音隱隱約約,沒有再靠近。有人把車停在了道路的另一頭。
答話的人態度恭謙。人們退向兩邊,讓專家上前。他轉身對著離他最近的科迪莉亞。
「年輕的女士,如果你不是這場事故的目擊證人,最好到一邊去。其他人都後退,你們在這裏幫不了什麼忙。把香煙都滅了!」
這是一份奇怪的遺囑。博特利先生沒有給他的女婿留下任何東西,但顯然也並不擔心自己那多病的女兒一旦早逝,她的那份財產就會轉入丈夫的名下。從某種角度來看,這份遺囑像是在賭博,科迪莉亞對喬治·博特利的財產來路再次產生了疑問九_九_藏_書。然而,儘管這份遺囑的措辭犀利,不近人情,卻不能說它不公平或者不慷慨。他不像某些有錢人那樣,即使死後依然企圖控制這份巨額財富,不遺餘力地阻止任何一枚銅板落入無權得到它的人手中。他無條件地把遺產留給了女兒和外孫。博特利先生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人,但是想不尊重他也很難。這份遺囑中的實際含義非常清楚:如果馬剋死了,他的那份遺產任何人都得不到,它將轉給名單上的那一長串受到高度尊重的慈善機構。
就在這時,未經任何思考與計劃,她突然想起了那根皮帶。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腰間,去摸那重重的銅皮帶頭。她解開皮帶扣,把那根長長的像蛇一樣的皮帶從身上抽出來,小心翼翼地把皮帶扣扔向那個梯檔。前三次,金屬皮帶扣撞上了梯檔,發出清脆的噹啷聲,但沒有從梯子另一頭穿過。第四次,她終於把它從梯檔上方扔了過去。她輕輕地把皮帶向上推,皮帶扣慢慢向下,她終於伸手抓住了它。她把皮帶頭與另一端固定,形成了一個牢固的皮圈。接著她輕輕拉了拉,然後漸漸加大力度,直到她身體的所有分量幾乎都轉移到皮帶上。她感到一陣無法形容的輕鬆,斜靠在井壁上,積蓄力量準備向勝利發起最後一輪衝擊。就在這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個梯檔因接縫處朽爛,「咔嚓」一聲脫落下來,翻滾著掉進黑暗之中,還險些砸到她的頭。落水聲從井底沿著井壁傳上來,不過花了幾秒,可是卻像過了好幾分鐘。
她開始琢磨怎樣才能引起別人注意。如果手上有個足夠硬的東西,就能透過木蓋邊緣的空隙,把它伸出去。她可以把自己拴得緊一些,皮帶頭的邊緣就能用得上。不過她必須等到天亮,現在什麼也做不了。她決定稍事放鬆,小睡一會兒,等著人來救她。
不過他有個優勢。她一衝出大門,就發現他那輛小貨車停在路上大約五十碼外的地方,而且沒有熄火。她跟在後面追,但知道已經追不上了。要想追上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開自己的迷你車。她沿著車道狂奔,邊跑邊摸自己肩上的背包。那本祈禱書和筆記本都不見了,不過她摸到了車鑰匙。她打開車門,一頭鑽進去,猛地把車倒到路上。那輛小貨車的尾燈在她前方大約一百碼處,她不知道它能開多快,但不相信它能快過迷你車。她一腳油門追了上去,向左拐出車道,開上輔道,看見那輛小貨車還在前面。他開得很快,一直與她保持著距離。前方的道路拐彎了,他從視線里消失了幾秒。現在他肯定離劍橋路的路口不遠了。
人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離她比較近的那個女孩和小夥子開始向後退。又一輛車停下來,一個高個子推開眾人走過來。科迪莉亞聽見一個響亮、威嚴的聲音。
她開始慢慢地向上攀爬,首先變換兩隻腳的位置,一前一後地小步滑動,然後弓著腰,痛苦地一點點向上挪。她兩眼緊盯對面的井壁,盡量不向下看,也不向上看,根據每一塊磚的厚度計算自己的進展。時間在流逝,她無法去看伯尼給他的表,可它的嘀嗒聲似乎異常響亮,彷彿在強行為她的心跳聲和急促的喘氣聲打著節拍。她的兩條腿疼得厲害,背上冒出暖暖的、幾乎有點讓她安心的液體,把襯衣緊緊黏在了後背上。她知道那肯定是血。她克制住自己不去想身體下方的水,一心想著頭頂上方那些越來越寬的縫隙。如果她想活下來,就必須聚集全身的力量,繼續痛苦地向上挪動。
她仰面浮在水上,用肩膀頂著冰涼的井壁,張開雙臂,用手肘抵住磚頭的接縫,這樣可以抓得牢些。她甩掉腳上的鞋子,用兩隻腳蹬住對面的井壁。她感覺到就在水面之下,井壁上有一道稍許寬鬆的石縫,便彎起大腳趾鉤住它。這樣,她就有了一個向上爬的支撐點,雖然不夠穩定,但比沒有好。藉助這個辦法,她可以把自己的身體挪出水面,使背部和大腿的肌肉暫時得到休息。
科迪莉亞慢慢向自己的迷你車走去,每走一步都非常小心,就像個康復中的病人正痛苦地邁出最初幾步。她小心翼翼地開車繞過事故現場,車子碰擦到路邊的草。遠處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聲。就在她從主幹道拐下來的時候,突然看見後視鏡中紅光一閃,緊接著就聽見「呼」的一聲,而後是一片低沉的嘆息以及一個女人的高聲尖叫。道路對面升起了一道火牆。醫生的警告太晚了,那輛貨車轟然起火。現在的倫恩已是毫無希望,他從來就沒有過。
她似乎已經爬了幾個小時,就像在痛苦的分娩過程中急切地期盼新生命的降生。天漸漸地黑下來。井口上方透進的光線比原先寬了一些,卻不如先前亮了。她暗暗對自己說,這種攀爬其實並不難,只是九*九*藏*書黑暗和孤獨讓它顯得困難重重。如果這隻是一場人為的障礙賽,是學校體育館里的一個鍛煉項目,她肯定能夠輕而易舉地完成。此刻,她頭腦里閃現出舒適的豎棱圓凳和跳馬,還有五年級學生拉拉隊的呼喊。佩爾佩圖阿修女也在那裡,可是她為什麼不看科迪莉亞一眼呢?她為什麼扭頭就走呢?科迪莉亞呼喊她,她慢慢回頭沖她笑了。但那個人不是修女。那是利明小姐,白色的面紗背後是一張蒼白、瘦削、嘲諷的臉。
接著她感到一陣憤怒的求生感。她不會讓自己就這樣淹死的,不會一個人懷著恐懼死在這個可怕的地方。這口井很深,但是很小,直徑不會超過三英尺。如果她能保持頭腦清醒,只要花上點時間她就可以用腿和肩膀抵住井壁上的磚頭,慢慢往上挪動。
早在皮爾比姆保姆告訴她關於喬治·博特利的事時,她就對此人沒有多少好感。看完遺囑之後,她也沒有對他產生改觀。她原來擔心這份遺囑冗長複雜,難以理解,實際上它簡潔明了,一讀便懂。博特利先生指示,在他死後要變賣所有財產,「因為我不希望那些小玩意兒引發不得體的爭執」。他還適當地留了一筆錢,給那些在他臨終前照顧他的傭人,但是科迪莉亞注意到,遺囑中沒有提到他的花匠。他把剩餘的錢財無條件地分了一半給女兒,因為「現在她已證明了自己至少具有一項正常女人的價值」。剩下的一半則留給了他的寶貝外孫馬克·卡倫德,但要等到他二十五歲生日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如果他還沒有明白金錢的價值,至少也到了免遭剝削的年齡」。從資本中獲得的進項留給了博特利的六個親戚,其中有些人顯然只是遠親。這份遺囑還重新設立了一個剩餘財產信託基金,受益人亡故后,該人所得到的財產將由仍然在世的人均分。立囑人相信,這樣的安排能夠引導受益人們相互關心彼此的健康與生活,同時鼓勵他們益壽延年。如果馬克在二十五歲之前亡故,這項家庭基金也將繼續運作,直到所有受益人全部去世。屆時,所有資本將在他所選定的長長一串慈善機構中分配。就科迪莉亞來看,他選擇這些機構是因為它們都聲望良好,運作成功,而不是為了表達立囑人的個人關切或同情。看來,他曾經向自己的律師索取過一份比較可靠的慈善機構名錄。如果親屬中的指定財產繼承人都不在了,他對這些財產的未來其實並不感興趣。
她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這把槍。可是在那難忘的瞬間,烏雲背後的月亮突然進入浩瀚的天空,她清楚地看見了他的臉。她看見了那因仇恨、絕望、痛苦、恐懼而目瞪口呆的臉。他發出一聲嘶啞的呼喊,扔下背包和繩子,慌不擇路地穿過園子。她追上去,連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或者想達到什麼目的,她只是決心不讓他在自己之前返回加福斯莊園。她仍然沒有開槍。
那個戴著護目鏡的人簡短地回答:「你覺得呢?」
但馬克蘭德小姐就像沒聽見一樣。她突然跪在科迪莉亞面前,激動地高聲喊起來。她未加思索,便無情地向科迪莉亞坦陳了一段可怕的往事,一個關於她四歲兒子的故事。那是她和她情人的孩子。這個孩子從農舍的籬笆里鑽出去,結果失足掉進井裡淹死了。科迪莉亞力圖避開她那痛不欲生的目光。這一切肯定都是想象,這個女人肯定瘋了。如果這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簡直不可思議,她不忍再聽下去。從此以後,她會時不時回想起這件事,回想起每一句話,想起那個孩子,想到他最後所遭遇的恐怖,拚命哭喊著要媽媽的樣子,還有那令人窒息的冰涼井水,最終把他拖進死亡的深淵。她會在噩夢中感受到他經歷的痛苦,就像重溫自己的痛苦一樣。但此時不會。從她的那番話、那自責的表情以及回憶的恐怖中,科迪莉亞看出了一種如釋重負的心情。加諸科迪莉亞心頭的恐怖,卻成為了馬克蘭德小姐的解脫。一命換一命。突然,科迪莉亞再也忍耐不住了。她情緒失控地大聲說:「對不起!我很難過!你救了我的命,我感激不盡。可是我聽不下去了。我不想讓你待在這兒。求求你,走吧!」
「我知道。肯定是有人把它蓋上了。」
「但現在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而且那個人——把井蓋蓋上的那個人——他可能還會回來。我不想有任何陌生人在農舍附近轉悠,更何況你還一個人在這兒。」
「我很安全。再說了,我還有一把手槍。我現在只想安靜一會兒,休息休息。請不要為我擔心!」
科迪莉亞可以聽出自己話語中幾近歇斯底里的絕望語氣。
跪在井邊的是馬克蘭德小姐,那張碩大蒼白的臉像夢魘中的幽靈懸浮在空中。她看著科迪莉亞,雙眼因驚恐而睜得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