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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這我可以理解。就像你對羅納德勛爵所說的,它不符合你的公平交易原則。嚴格來說,你沒有資格獲得任何報酬。可是不管怎麼說,如果你收下日常開銷的費用,就不會顯得太可疑。你覺得三十英鎊行嗎?」
科迪莉亞驚駭地大聲說:「那你怎麼能把他殺了呢?你怎麼能這麼肯定呢?」
「你的兒子?」
她們走到草坪的拐角處,轉身朝國王大橋走去。利明小姐說:「我的後半生都要對你心懷感激。這對我來說是奇恥大辱,我想我可不會引以為榮。」
正如雨果所說,在劍橋大學自殺的都是很優秀的人。對於這一位,不會有人懷疑。羅納德勛爵這一死,也許從此會被人們捧為天才。
接下來舉證的是醫生,包括病理學家。他詳細論述了一顆九十格令重的夾套中空腔子彈射進頭顱里時所產生的效果。顯然,在法庭看來,這些細節都無足輕重。
「他會嗎?四年後,他拒絕接受一大筆財富,對此他——或者我——該怎麼解釋呢?如果一個人受良心的約束,那他永遠都別想安全。我兒子是一個自以為是的衛道士。我怎麼可能把我自己和我的工作交到他的手上?」
科迪莉亞獨自一人走出法庭,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她。她朝馬基特希爾走去。雨果肯定一直在等她,現在他的步調跟她一致了。
半分鐘的寂靜之後,他十分鎮靜地說:「那麼兇手是誰呢,格雷小姐?」
這個話題似乎已經沒什麼可談的了,她們又默默地向前走了幾分鐘。利明小姐說:「不管怎麼說,這個案子你還是應該收取一些費用的,這至少能幫你解決非法持有槍支的罰款。這件事我已經交給我的律師去辦了,你很快就會收到一張支票。」
「他對她的虔誠嗤之以鼻,而且一直如此。從心理上來說,他不可能一邊厭惡她的虔誠,一邊認為她有能力欺騙別人。更何況,他急著想要個外孫,根本不會想到那個孩子也許不是她的。他拿到了一份醫生的報告,我們第三次去義大利的時候,告訴沙托里醫生,卡倫德太太的父親很關心她的健康狀況。他應我們的要求寫了一份醫學報告,確認了懷孕的進展。在孩子出生前,我們提前兩個星期去了佛羅倫薩,在那兒一直待到馬克出生。所幸的是,他比預產提前了一兩天。我們有先見之明,把預產期報晚了一些,這樣就好像伊芙琳真的早產了。沙托里醫生以精湛的醫術作了必要的處理,之後我們三個人就帶著一個孩子和一份準確無誤的出生證明回來了。」
死因裁判官語氣溫和地問了她羅納德勛爵死去當晚的情況。
「是的,開槍自殺。」
「我沒去,我有輔導課。不過這個消息已經傳得滿天飛了。我不該拿這事來煩你,羅納德·卡倫德其實並沒有劍橋有些人想象的那麼重要。」
她們沒有再談羅納德·卡倫德的死,兩人沿著榆樹夾道的小路默默地朝後園走去。其間利明小姐看了科迪莉亞一眼,有些氣惱地對她說:「你看上去還挺精神!」
他走開了。科迪莉亞把頭靠在身後的牆上,想抓緊時間睡一會兒。另一位警官走過來,身後還跟了一個穿便衣的筆錄員。他們又問了她一些問題,科迪莉亞把準備好的話說了一遍。他們做完筆錄后,什麼也沒說就走開了。
她聽見他在說:「為什麼不在劍橋再待幾個星期,讓我帶你在城裡到處轉轉呢?索菲可以把她那個空房間讓給你住。」
「羅納德有幾個很有權勢的朋友。他們很有影響力,他們不時會運用這種力量,哪怕只是為了證明他們依然有這樣的勢力。」
「當然。這會使你得到必要的情感上的滿足,但是這改變不了你死期將至的事實,也改變不了你必然死亡的結果。不要說我正在做的事不值得讓一個人付出生命的代價。那些虛偽就省省吧。我正在做的事情有什麼價值,你不理解,而且也不可能理解。馬克的死對你有什麼影響嗎?你來到加福斯莊園之前,根本就沒有聽說過這麼一個人。」
兩個穿警服的人留在門廳,他們相互交談,根本沒有注意科迪莉亞。他們的同事在不緊不慢地工作。他們肯定使用了書房裡的電話,因為又有一些車輛和人員陸續到達。先是警方的醫生,這從他的包就可以看出來。接著聽見他們跟他打招呼:「晚上好,醫生!請到這邊來!」
「你的經營費用太高。」
「在農舍里就有一兩件這樣的毛衣。你想讓我怎麼處理他的東西?」
「可是沒有車子經過啊。而且聲音是從大宅里傳來的。」
科迪莉亞看見信封上寫的是她的名字。她沒有把它打開,只是說:「如果你是在為我們做的事後悔,現在已經太晚了。你應當早一點兒說。現在這個案子已經結了。」
「把鑰匙交給他們吧,他們辦完事之後會鎖上門的。今天晚上你可不能一個人單獨待在這裏。」
她肯定又打瞌睡了。醒來的時候,她發現一個高個子、穿便衣的警官站在她面前。那人問道:「利明小姐在廚房泡茶,小姐。也許你可以去幫她一把。也算有點事做嘛,對不對?」
開車走完剩下的路程時,她就像一個新手,身體坐得筆直,眼睛密切注視前方,手腳的動作無比生硬。終於到了加福斯莊園的大門口,在汽車燈光的照射下,這兩扇大門比她記憶中的高大了許多,裝飾也華麗得多。大門是關著的。她跑下車,希望門沒有鎖。鐵門的門閂雖然沉重,她還是使勁把它拽開了。兩扇大門被悄然打開。
科迪莉亞不禁心生憐憫,又抑制不住厭惡。這肯定是馬克蘭德小姐的傑作。多年來,這口井對她而言無疑是恐怖與悔恨的化身,縈繞在她心頭揮之不去,而現在,它又成了她心目中的神龕。這樣做荒唐可笑,也著實可憐,科迪莉亞真希望自己什麼都沒看見。她突然感到一陣害怕,怕碰上馬克蘭德小姐,怕看見那雙眼睛中萌動的瘋狂。她幾乎是連奔帶跑地逃出園子,使勁拉動園門,在雜草中將它推上,最後頭也不回地驅車駛離農舍。馬克·卡倫德的案子就此結束了。
「我來為它們找點出路吧。他的那些書呢?」
科迪莉亞心想,雨果年輕、富有、聰明——雖然還不算聰明絕頂——而且英俊,無論如何,他都沒有什麼必須放棄的東西。
科迪莉亞心想,這突如其來的怒氣是一個中年女人對一個年輕女人的嫉妒,嫉妒對方這麼快就能從身體所遭受的傷害中恢復過來。僅僅一個晚上的熟睡,就使她恢復到精力充沛的狀態。伯尼曾經惱羞成怒地形容這種狀態為「像松鼠般活躍警覺」。雖然沒能好好泡個熱水澡,她肩膀和後背上磨破的皮膚還是全長好了。過去兩個星期中所發生的事情,並沒有在肉體上給她留下任何傷痛。她不知道利明小姐感覺怎麼樣。那有光澤的淡黃色頭髮依然梳理得整整齊齊,緊貼著頭皮。她的衣著也依然保持著冷靜的特色,好像作為大人物的助手,就必須以精明強幹、有條不紊的面目示人。不過她那白皙的皮膚上已經出現了灰色斑痕,眼睛四周也有了深深的黑影,嘴巴兩側和前額上的皺紋也加深了,她的臉上第一次顯出衰老和焦慮的痕迹。
「你的手上可能會有火藥殘留物。其實我對這個知道的也不多,但是警方到時會檢測。現在你去洗洗手,給我拿一副薄手套來。快點。」
「如果你去了法庭旁聽,就會知道了。我沒有看見你。」
「你和利明小姐發現羅納德勛爵的屍體時,你看見那把槍就在離他的手不遠的地板上,難道在這以前,你都沒有再見到過這把槍?」
「你現在在我的手上,羅納德勛爵。」
可是利明小姐無論如何都說不上過失殺人,除非她把馬克的死亡真相和盤托出。
她手握著槍站在那裡,表情木然地透過打開的窗戶看著外面的草坪。窗外沒有任何聲音。沒有任何動靜。利明小姐說:「他說得沒錯,誰也動不了他一根毫毛。因為沒有證據。」
她鎖上門,把鑰匙放在一塊石頭下面。她無法再次面對馬克蘭德小姐,也不想把鑰匙交給這個家裡的任何其他人。等她回倫敦之後,會再給馬克蘭德小姐寫一封簡訊,感謝她的關照,然後告訴她鑰匙放在哪裡。她圍繞園子走了最後一圈,也不知道是受什麼衝動驅使,竟然走向了那口井,可是當她來到井邊,卻嚇了一跳。井邊的土被清理並挖開,種上了一圈三色紫羅蘭、雛菊、小叢的十字花科和山梗菜科植物。每一棵植物都是精心栽種的,四周的土壤因澆過水而有些下陷。在不斷蔓延的雜草中,這儼然是一片色彩斑斕的綠洲。這景象很美,但又顯得極不協調,特別古怪。經過這番奇妙的裝點,這口井看上去甚至有些猥瑣,就像一隻木頭乳|房,上面還有一個大|乳|頭。她怎麼還能把這個井蓋看成一件無害又別緻的裝飾呢?
「這就是你的事了,格雷小姐。這是一樁愚蠢的交易,從一開始就是。」
「不知道,大人,不過我曾經懷疑過它沒有許可證。我調查這個案子時候之所以還帶著它,是因為我不想把它放在辦公室,把它帶在身邊會讓我覺得安心。我本打算一回去就查查它有沒有登記。我壓根兒就沒有想過要使用這把槍,而且真的也沒有把它當成一件致命的武器。只是因為這是我查辦的第一樁案子,而且它是伯尼留給我的,把它帶在身邊能讓我感到一些安慰。」
「他付錢給你了嗎?」
科迪莉亞獨自一人坐在那裡等著。她突然感到好累,只想伏在門廳的桌子上好好睡一覺。她根本沒有意識到利明小姐從面前走過,也沒意識到還有個高個子警官,正與她邊談話邊從門廳進了客廳。這兩個人也都沒有注意到靠牆坐著的,套著寬大毛衣的瘦小科迪莉亞。科迪莉亞極力告訴自己不要睡著。她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她的心裏非常清楚。現在如果有人來詢問她然後讓她睡一覺就好了。
「沒有,大人。」
這座大宅的主人死了,但是房子本身好像恢復了生機。警察正常自信地交談著,絲毫沒有因為死了人而低聲耳語。他們都很專業,工作起來輕車熟路,有條不紊。他們先視這件案子為橫死的謎案,案件的受害者對他們來說不算什麼。他們見過的屍體太多了:有的從高速公路上抬下來已經殘缺不全,有的缺胳膊少腿就放進了救護車,有的是用滾鉤和漁網從河底打撈上來的,還有的從板結的泥土裡挖出來時已經腐爛。對於不熟悉情況的人,他們會像醫生一樣親切和藹,但絕不會透露任何信息。這名死者生前是個重要人物,現在雖然已經無足輕重了,但他的屍體很可能會給他們帶來麻煩,他們會更加謹慎、更有條理地對待。但這終究只是一件案子罷了。
「是的,大人。利明小姐陪我一起走到汽車前,我剛準備把車開走,這時候我們就聽見了槍聲。」
「她臨死前給馬克留了遺言,就是她在祈禱書上胡亂塗寫的那幾個符號。她把自己的血型告訴了他。」
科迪莉亞這一覺睡得很沉,但時間不長。她不知自己因何醒來,也許是過路車輛耀眼的燈光照在她閉著的眼睛上,又或許是她的潛意識只允許自己休息半個小時,足夠她先做完該做的事,然後才能好好睡上一覺。她慢慢坐起來,繃緊的肌肉傳來陣陣刺痛,背上的血凝結后感覺酥酥痒痒的。夜晚的空氣很沉悶,積聚著白天的餘熱和氣味。在汽車大燈的照射下,就連前方蜿蜒的道路看上去也不如人意。不過,她還是慶幸自己又九*九*藏*書冷又疼的身上穿著馬克那件保暖的毛衣。自從穿上它之後,她還是第一次發現它是墨綠色的。說來也怪,之前她怎麼就沒有注意到呢?
「你知不知道那把槍是沒有許可證的?」
「我親愛的伊麗莎,這太可怕了!你今天晚上必須回去住。不,我一定要你回去。警察局長在嗎?」
他抬起頭看著科迪莉亞,眼中絲毫沒有好奇,顯然也沒有任何興趣。
科迪莉亞問道:「伊莎貝爾到哪兒去了?」
「你完全可以讓他活著!那些錢對他來說並不重要。他會理解你,保持沉默的。」
星期天下午的晚禱上,會眾懷著崇敬的心情,靜靜地聆聽著世界上最優秀的唱詩班之一演唱應答短詩、讚美詩和聖歌。祈禱結束后,人們紛紛起立,共同演唱歡樂的讚美詩。科迪莉亞也站起來與大家一起唱。她一直坐在靠近雕刻精美的屏風旁那張長凳的一端,從這裏可以看見高壇。唱詩班身上的長袍閃爍著緋紅色與白色的光芒,一排排、一圈圈整齊擺放的蠟燭搖曳著金色的燭光,高高的祭壇上方,兩支細長的蠟燭立在柔光中流便像的兩側,遠遠望去,猶如一塊紅黃藍三色交疊的光斑。被賜福的會眾異口同聲地齊頌「阿門」,唱詩班從高壇上魚貫而下。教堂南面的門被打開了,陽光直接照射進來。參加祈禱的院長和系主任離開后,學院的其他人員也信步走出教堂,緩緩散去。他們按規定穿在身上的長袍都暗淡陳舊,但長袍下面卻是鮮艷的燈芯絨和蘇格蘭呢服裝。那隻巨大的管風琴發出抽泣似的嗚咽聲,就像一隻喘著粗氣的動物。接著,它響亮地演奏出巴赫的賦格曲。科迪莉亞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一邊聽一邊等待。這時會眾正沿著主要過道向教堂後面走——他們穿著色彩亮麗的夏季服裝,三五成群地低聲交談,有穿著端莊的星期日黑色正裝的年輕人,也有手拿圖解導遊指南和照相機、有些不知所措的觀光客,還有幾個面容平靜喜樂的修女。
「那就不用感謝我。我是為馬克考慮,不是你。」
在與警探相互介紹和匆匆詢問的過程中,這個女人的聲音始終佔主導地位。利明小姐領著這位來訪者上了樓,五分鐘之後又走下來,手裡拿著一隻小手提箱,手臂上搭著自己的外衣。她倆一起走出門,由司機和一名探員護送,坐進了汽車。這幾個人誰也沒有看科迪莉亞一眼。
科迪莉亞曾經仔細地考慮過這個問題。顯然他不會拿著槍到樓下去,那樣利明小姐一定會看見。她可以說他把槍放在馬克卧室的哪個抽屜里了,可是她記不清那個床頭櫃是不是有抽屜。於是她說:「他把槍拿出了房間,沒有告訴我拿到哪裡去了。他一會兒工夫就回來了,接著我們就一起下了樓。」
廚房裡有兩隻托盤。那位警官從利明小姐手中接過較大的一隻,在前面領路走進門廳。科迪莉亞跟在後面,就像一個得到許可幫媽媽做事的孩子,把托盤舉至胸口。警官們正聚在一起,她自己端起一隻杯子,回到剛才坐的地方。
死因裁判官離席后,法庭立即形成一個個低聲議論的小群體。利明小姐很快就被人圍住了。科迪莉亞看著她與人們握手,接受慰問。聽到有人提議舉辦追悼儀式的時候,她表情嚴肅,頻頻點頭。科迪莉亞心想,自己先前怎麼會擔心利明小姐受懷疑呢?她遠遠地站在一邊,像是犯了錯一樣。她知道警方會指控她非法持有槍支,他們能做的也只有這點了。確實,如果她真的受罰,那也是輕微的懲罰。但是人們不會忘記,由於她的疏忽和天真,英國失去了一位一流的科學家。
「可憐的雨果。」
「是很遺憾。美貌這東西令人困惑,顛覆常識。我永遠無法接受伊莎貝爾竟是這樣一個人——一個慷慨、懶惰,情感過於豐富,頭腦又十分簡單的年輕女人。我一直認為像她這麼美的女人,肯定有一種生活的天分,擁有某種超越小聰明的神秘智慧。每次只要她一張嘴,我都期望她點亮我的生命。我想我可以這一輩子都望著她,等待她給我的神諭。可是她所有的話題除了衣服還是衣服。」
科迪莉亞用右手握住手槍,食指輕輕地放在扳機上,手臂用力后張,好不容易才把槍口對準顱底。「像這樣嗎?」「這樣可不行,你要知道。如果你會用槍,就不會這樣做。這就是克蘭頓太太犯的小錯誤,她差點兒因此被判絞刑。她用她丈夫在部隊服役用的左輪手槍,從右耳後面把他打死了,然後試圖製造一個自殺的假象。可是她擺錯了扣扳機的手指。如果他真的要從右耳後側開槍自殺,就必須用手掌握住槍把後部,用大拇指扣動扳機。這個案子我至今記憶猶新。那是我第一次和高級警司——當時還是高級督察——達格利什處理謀殺案。克蘭頓太太最後還是招供了。」「後來怎麼處理她的,伯尼?」「終身監禁。如果她沒有偽造自殺現場,說不定還會因過失殺人罪而減輕刑罰。陪審團聽到克蘭頓少校的一些毛病後,對他的印象可不好。」
科迪莉亞回答說:「但是對加里·韋伯很有影響。」
「你認識這件武器嗎,格雷小姐?」
她進行陳述的時候,死因裁判官沒有插話。她感覺到自己的話使法庭有些不解,但也不無同情。這一次,她那抑揚頓挫的中產階級口音成為了一種優勢。這口音是她在修道院的六年中耳濡目染學會的,別人用這種腔調說話時,她會感到惱火,就像她自己的口音曾經使她父親惱火一樣。她穿著職業套裝,還買了一條黑色薄絲巾戴在頭上。她記得要稱死因裁判官「大人」。
「沒有。那些傭人都在倫敦。今天晚上實驗室也沒有人加班。」
「你最好把這些東西放回原處。我們不能把它們留在這裏讓警察看見。」
「這就很好了,謝謝你。」
「進監獄是要緊的事。失去人身自由也是。你真的要讓事實真相在法庭上公開嗎?你要讓大家都知道你的兒子是怎麼死的,是被誰殺的?這也是馬克本人所希望的嗎?」
對於她受聘查案的事,她證實了利明小姐的說法。接著死因裁判官說:「現在,格雷小姐,你能否向法庭陳述一下羅納德·卡倫德勛爵死亡當晚所發生的事情?」
她們開始耐心地等待。她們聽見了越來越近的汽車引擎聲,接著看見汽車前大燈照在車道上,把路上的每一塊石子、花壇邊緣細小的植物都照得清清楚楚,把那片婆娑的紫藤照得藍汪汪的,照得人眼花繚亂。汽車在大宅前微微顛簸了一下,停了下來,車燈也隨之熄滅。幾個黑色的人影步履沉穩、不慌不忙地走過來。門廳里突然進來一批身材魁梧、沉著鎮靜的人,其中一些人穿著便衣。科迪莉亞站在牆邊上不顯眼的地方,利明小姐迎上前去低聲與他們說話,把他們領進書房。
「也處理掉。那個農舍我不會再去了。如果你願意,就把所有的東西都處理掉。」
「他們很快就會到的。」
「我知道。」
「我不後悔。我很高興我們這樣做了。可是這樁案子也許還沒有完結。」
此刻她們已經來到橋邊,並排倚靠在橋欄上,看著下面波光粼粼的河面。通向這座橋的幾條小路上,幾分鐘內一個人也沒有。利明小姐說:「假裝懷孕並不困難,這你知道。只要一件寬大的胸衣,再往底下塞點東西就行了。當然,這對於女人來說是種恥辱,如果那個女人還不能生育,那簡直是卑鄙下流。但是這做起來並不困難,特別是在沒人關注的情況下。伊芙琳就是這樣一個人。她平素少言寡語,性格靦腆,人們以為她只是不願意張揚自己懷孕的事。加福斯莊園中少有親朋好友來往,所以也不會有人亂傳產前檢查的事情,也不會有人去拍她的肚子。當然,我們必須趕走那個討厭的傻瓜保姆皮爾比姆。羅納德認為解聘她是假懷孕帶來的附帶好處。他不喜歡別人跟他那樣說話,還把他當成那個哈羅蓋特文法學校的優等生羅尼·卡倫德。」
他們沿著聖愛德華大道朝國王街走。科迪莉亞不知道他們要走到什麼地方去,眼下她只想朝前走,而她並不覺得陪著她走路的這個人很討厭。
利明小姐是走在最後的幾個人之一。她個子很高,沒有戴帽子,身穿灰色亞麻裙,戴著白色手套,教堂里有些涼,她隨意套了一件白色開衫。顯然她是一個人來的,並沒有受到監視。她見到科迪莉亞時裝出的驚訝表情似乎也變得沒有必要,兩人一起走出了教堂。
一陣沉寂。接著科迪莉亞說:「這個家裡還有其他人嗎?」
他下車和另一個司機商量了一下,隨後開著車慢慢向前,走完了這次行程中的最後幾碼。那輛警車終於開走了,現在綠籬的門邊只剩下她一個人。門口雜草叢生,她用了幾分力氣才推開了門。她拖著步伐像個醉漢似的從農舍旁邊繞過,來到後門,花了一些時間才把鑰匙插|進鎖孔,不過這是最後一個難題了。現在她已經沒有手槍可藏,也不必再檢查封窗戶的膠帶。倫恩已經死了,她還活著。在農舍度過的每一晚都疲憊不堪,可是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筋疲力盡過。上樓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就像是在夢遊。她再也沒力氣鑽進睡袋拉上拉鏈,於是直接鑽到了睡袋下面,接著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如果他真的去殺你,那是他自作主張。我只讓他監視你。我簽的合同是讓你全力以赴地查案,如果你還記得的話。我只是想確信我的錢沒有白花。我確實是得到了某種回報,但是出了這個房間之後,你就不應該再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無論是警方還是法庭,都不會同情誹謗中傷或者胡說八道的人。你有什麼證據呢?沒有。我的妻子是被火化的。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無論死的還是活的,能夠證明馬克不是她的兒子。」
「那也要有費可收啊。」
現在又剩下科迪莉亞一個人了。她拿起那把槍,驚訝地發現,這個毫無生氣的金屬物件此時竟如此面目可憎。真奇怪,她以前怎會把它看成無害的玩具!她用手絹仔細地擦拭了一遍槍身,把利明小姐的指紋全部擦乾淨,接著用手握住槍。這是她的槍,他們會認為,握把上應該同時留有她和這個死者的指紋。她再次把槍放在寫字檯上,然後戴上手套。下面這一步是最難的。她小心翼翼地把槍放到那隻一動不動的右手上,把死者的拇指緊緊壓住扳機,又讓那隻已經冰涼、毫不抗拒的手握住槍把。接著她鬆開他的手指,讓槍從他手中掉落,槍在地毯上發出一聲悶響。她取下手套,走出書房,輕輕地關上身後的門,向站在門廳里的利明小姐走去。
「你和倫恩是情人!」
「我們都很聰明。我們該怎麼辦?」
科迪莉亞饒有興趣地發現,利明小姐再次掌握了主動。她說:「我們會見面的。只要我們頭腦清醒,就不會出差錯。」
這時,傳來另一輛汽車的聲音。一位中年婦女走進來,旁邊跟著一個穿制服的司機。科迪莉亞雖然已經累得迷迷糊糊,但仍然能聽見她那說教似的大嗓門。
「不是每個人都有擦台階的本事,也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那麼強的道德感。伊芙琳是個虔誠的教徒,因此慣於自欺欺人。她讓自己相信,我們這樣做對孩子是最好的。」
科迪莉亞說:「你去找過格萊德溫醫生,發現他年事已高,無法給出不利於你的證據,所以你很是得意。你沒有必要為此擔驚受怕了,而且他也從來沒有懷疑過,是不是?九*九*藏*書你之所以選擇他作為你妻子的醫生,不僅因為他年紀大,還因為他平庸無能。可是我有一個小小的證據,倫恩本想給你帶過來的。」
「沒關係,我已經處理過了。你只要記住,我到加福斯莊園來的時候,你並不知道我有槍,你也不知道羅納德勛爵把我的槍拿走了。在此之前,你從沒見過這把手槍。今天晚上我來的時候,你把我帶進書房,兩分鐘之後我從書房出來的時候,你又看見了我。我們倆一起走到汽車前,就像剛才那樣聊了幾句。我們聽見了槍聲,做了我們剛才所做的事情。把其他發生過的事都忘掉。他們問你的時候,不要胡編亂造,不要無中生有,不要害怕,就說你什麼都不記得了。現在——給劍橋警察局打電話。」
科迪莉亞說:「這把槍原先是我的合伙人普賴德先生的,他為此感到很自豪。我知道他自殺的時候想把這把槍留給我。所以他採取了割腕的方式,沒有用槍,雖然用槍比較快,也比較簡單。」
在強烈的陽光下,白熾的火焰幾乎是看不見。火焰慢慢地吞噬著紙張,科迪莉亞只能看到一條窄窄的、跳動的紫色火苗以及不斷變寬的炭化邊緣。燃燒發出的刺鼻氣味被微風輕輕地吹散。等火焰快燒到手指的時候,她丟下依然在燃燒的信封殘片,看著它像一片小小的、弱不禁風的雪花那樣翻滾飄動,最後掉進劍河之中。她說:「你的情人是自己開的槍。無論現在或將來,我們兩個只需要記住這一點就夠了。」
「是的。我們聽見了。」稍稍停頓之後,科迪莉亞繼續說,「那是什麼聲音?聽起來就像槍聲。」
「他看上去非常疲憊,心神不定。我試著解釋為什麼放棄這個案子,但是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在聽。他讓我第二天早晨去拿酬金,我說我只打算收取日常開銷,但是想把自己那把手槍要回來。他擺了擺手打斷我,然後說,『明天上午,格雷小姐,明天上午。』」
就在半個小時之前,羅納德勛爵剛接到警方一個電話,說他的實驗室助理克里斯托弗·倫恩在一次車禍中喪生。在格雷小姐進入羅納德勛爵的書房之前,她並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格雷小姐,也根本沒想起來要說。格雷小姐直接進了羅納德勛爵的書房。利明小姐還說,她倆正站在汽車前說話的時候,突然聽見了槍聲。起初,她還以為那是汽車的回火聲,可緊接著,她就意識到聲音是從大宅里傳出來的。她們急忙跑進書房,發現羅納德勛爵癱倒在寫字檯上。那把手槍已經從他的手中掉到地上。
她的話終於激怒了他。
她們默默無言地從吉布斯大樓旁邊走過。科迪莉亞心想,不知利明小姐什麼時候能切入正題。可是當利明小姐真的開了口,第一個問題就使她感到意外。
經過幾天——可是在科迪莉亞看來彷彿是幾個月——的等待之後,終於又迎來了一場緩慢而正規的庭審,就像伯尼死後那次調查一樣,但也有不同之處。在伯尼的調查中,只有寥寥幾個人悄悄溜進後排座位,聽取了他的死訊,而這次出庭的有神情嚴肅的同事和朋友,他們低聲交談著,律師和警察也小聲地做著準備工作。科迪莉亞心想,利明小姐身邊那個頭髮花白的男人肯定是她的律師。科迪莉亞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他對高級警官態度友好但並不恭敬,不動聲色地照顧著自己的委託人,自信地表明現在進行的是乏味但必要的程序,就像星期日的晨禱那樣例行公事。
「不要用這種眼光看著我!我這輩子只愛過一個男人,就是我剛才殺掉的這個男人。別說那種你根本不懂的事。我和倫恩只是相互需要,這跟愛情是兩碼事。」
「你發現馬克之後,難道就沒有想過他死得有點兒蹊蹺?雖然窗帘是拉上的,可是門鎖卻被打開了。而且那支口紅也不見了。」
利明小姐說:「他們來了之後,我們就不能再交談了。從此以後,我們不能見面,也不能對彼此表現出任何興趣。他們知道,如果我們兩人沒有合謀,這就不可能是謀殺。我們以前只見過一次面,甚至相互之間並沒有好感,為什麼要合謀呢?」
利明小姐沒有放下槍。她一隻手伸進睡衣口袋,接著把那隻手伸過寫字檯桌面。一支鍍金小圓筒從光亮的桌面上朝科迪莉亞滾過來,停下了。利明小姐說:「這支唇膏是我的。我剛才在他的禮服口袋裡發現了它。自從上次在學院餐廳參加晚宴后,他就沒再穿過那套衣服。他總喜歡收集小物件,會下意識地把它們放進自己的口袋。」
羅納德勛爵從來沒跟她透露過自殺的念頭。她認為,他對於倫恩先生的死感到非常悲痛,不過這種事情很難說。羅納德勛爵不是一個感情外露的人。最近,他的工作壓力一直很大,自從兒子死後,就與之前判若兩人。可是利明小姐從沒想到羅納德勛爵會結束自己的生命。
「不大可能,我們離村莊還有一段距離。現在我們聽見了嗎?」
「還有那些女人的衣服,黑色的短褲、胸罩。可能有人還記得這些東西是誰買的,尤其當買這些東西的是個男人。」
「就因為加里·韋伯想有個人陪他打壁球聊歷史,我就該失去我在這裏為之奮鬥的一切嗎?」
「我們必須抓緊時間,做個周密的計劃。我們必須相互信任,放聰明點兒。」
接著是警方的幾個證人發言。他們所說的角度不同,非常專業,但給人們的印象是,在他們看來,這些都是司空見慣,他們以前見過,而且今後還會見到。
「我認識。應該就是我那把。」
「我在拿我睡前喝的酒,威士忌。」
「這個案子我不想收任何費用。」
「我必須試一試。我也只會做這個工作。」
「大人,我當時已經決定不再繼續辦這個案子了。我沒有發現任何有用的東西,而且認為今後也不會再有什麼發現。我在馬克·卡倫德生命中最後幾個星期待過的那個農舍住了下來,但逐漸意識到自己這樣做是不對的,我是拿著錢調查他的私生活。於是,我在衝動之下,決定告訴羅納德勛爵我想結束這個案子。我開車去了加福斯莊園,到那裡的時候大約是十點半。我知道當時已經很晚了,但是我急於在第二天上午返回倫敦。碰到利明小姐的時候,她正好從門廳經過,於是她把我直接領到了書房。」
「是你。你殺了自己的兒子。」
「你覺得你能行嗎?」她感覺出科迪莉亞的驚訝,不耐煩地加了一句,「偵探事務所。你能支撐下去嗎?」
一陣長長的沉默。科迪莉亞可以看見有一批旅客沿著小路朝橋這邊走來。利明小姐說:「諷刺的是,實際上羅納德從來沒愛過這個孩子。馬克的外祖父特別寵愛他,這點倒不是什麼問題。他把自己的財產分了一半給伊芙琳,這些錢自動轉到了她丈夫的名下。他的另一半財產歸馬克,但要等到馬克二十五歲生日的那天。可是羅納德從來就不喜歡這個兒子。他發現自己沒辦法愛他,而他又不准我去愛。我看著孩子慢慢長大、上學。但我不能去愛他。我曾經不停地給他織毛衣,簡直成了一種強迫症。隨著他年齡的增長,我給他織的毛衣花色圖案也越來越複雜,毛線也越來越粗。可憐的馬克,他肯定以為我瘋了,認為我是一個奇怪的、不滿的女人,是他的父親離不開但又不願意娶進家門的女人。」
「她是會這麼說。她不但蠢,而且多愁善感。」
而倫恩已經死了。
這寧靜而永恆的奇妙時刻肯定持續了不到半分鐘。接著,科迪莉亞開始策劃。她想到了克蘭頓案件,想起和伯尼一起騎坐在埃平森林里一棵倒伏的大樹上野餐的情景。她彷彿又聞到了新鮮麵包卷的酵母香味、奶油和咸香乳酪的味道,還有夏季森林中蘑菇散發的濃鬱氣味。伯尼把手槍放在他們兩人中間的樹皮上,嘴裏吃著麵包和乳酪,同時含混不清地問她:「你怎麼才能把子彈從自己的右耳後面打進去?來,科迪莉亞——做給我看看。」
「不在,先生。不過屍體是我發現的。」
最後,科迪莉亞被叫到證人席並起了誓。她曾經考慮過起誓是否合適,也考慮過要不要效仿利明小姐的做法。有時候,通常是在陽光明媚的復活節早晨,她確實希望自己能夠真心實意地說自己是個基督教徒,可其他時候,她知道自己就是自己——一個不可救藥的不可知論者,但又容易稀里糊塗地不斷重新接受信仰。但此刻,宗教虔誠是她永遠也無法擁有的奢侈品。她即將說出的謊言極其可憎,因為它褻瀆了神靈。
「我寫了一封簡短的自白書。裏面沒有提任何關於馬克的事情,沒有提他是怎麼死的,也沒有提你發現了什麼。這隻是一份簡短的自白,承認在你離開加福斯莊園后,我立即開槍打死了羅納德·卡倫德,然後強迫你為我的謊言作證。你最好把它放在某個安全的地方。以便將來有一天可能用得著。」
這句話他肯定經常聽到。路過門廳時,他好奇地看了科迪莉亞一眼。他身材矮胖,不修邊幅,對於被打擾的睡眠,皺巴巴的臉上露出了孩子似的不耐煩表情。接著進來的是一位手持照相機、三腳架和一箱設備的便衣照相師,一名指紋專家,另外還有兩個穿便衣的人。根據伯尼曾經說過的程序來看,她猜測他們是犯罪現場勘察人員。看來,他們認為這是一起可疑的死亡。為什麼不呢?的確很可疑。
他從寫字檯上拿起一把黑檀木的裁紙刀,看都不看科迪莉亞,只是把裁紙刀放在食指上玩起平衡來。「那就告訴我,我兒子為什麼要自殺?我想你是有消息要告訴我吧?如果沒有事情要說,你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闖進來。」
「他是怎麼處理這把槍的?」
「你錯了。我不在任何人的手上。很遺憾,那台錄音機關掉了。我們沒有目擊證人。我們在這個房間里說過的話,你不能到外面去說。如果你要說,我就讓你身敗名裂。我會讓你永遠找不到工作,格雷小姐。首先,我要讓你那個可憐的事務所破產。根據利明小姐的彙報,這不費吹灰之力。誹謗可是要付出高昂代價的。如果你想說出去,就先想想這一點。還要記住一點,你不但會惹火燒身,還會損害馬克的名譽,但是你動不了我一根毫毛。」
「如果馬克蘭德少校同意的話,我會再待幾天。」
其實回到城裡她也沒什麼事,可是跟雨果在一起待在劍橋,她也一樣無事可干。待在這裏只有一個原因:她要在農舍里一直住到星期天,然後和利明小姐見個面。此後,對她來說,馬克·卡倫德的案子就永遠結束了。
「有的男人的確會為自己的女人買內衣。如果我要策劃這樣一起謀殺,我認為買這些附屬用品並不會讓我不安。在一個顧客盈門的大商店裡,而且是一天當中生意最忙的時候,一個在收銀台工作、應接不暇的女店員,面前堆了那麼多貨物,還能記住一次很普通的交易,一次用現金支付的諸多商品中的一件嗎?這個人很有可能還進行了簡單的化裝,我懷疑她甚至連他的面孔都沒有看清楚。你當真相信,過了幾個星期之後,她還能夠從成千上萬的顧客中識別出某一個人,而且有足夠把握,能讓陪審團的人相信?就算她做到了,除非你手上有那些衣服,否則又能證明什麼呢?格雷小姐,有一件事情你要明白,如果我要殺人,我一定會做得乾淨利落,不讓人發現。就算警方真的聽說了我兒子被發現時的情況——他們很可能會聽說,因為顯然,除了你以外還有別人知道這件事——他們只會更加確信他是自殺。馬克必須要死,與其他人的死不同,它是有目的的。人類有一種不可抗read•99csw•com拒的自我犧牲的衝動。他們會為任何事情去死,或者毫無理由地犧牲,只為追求一些毫無意義的抽象概念,譬如愛國、正義、和平,為了別人的理想、為了別人的權力、為了幾英尺土地。毫無疑問,當你為了拯救一個孩子,或者當你相信,你的犧牲會為癌症治療找到一種辦法,你就會不惜獻出生命。」
「你看上去累壞了,我派個人開你的車把你送過去。明天還需要你出具一份書面聲明,你能不能在早飯後儘快到局裡來一下?你知道在什麼地方吧?」
「他是學院成員,因此,這片神聖的草坪不會被他的雙腳污染。」利明小姐好像是對科迪莉亞進行解釋似的說。
車道上沒有停放其他車輛,於是她把車停到離大宅較近的地方。那些窗戶里都沒有點燈,只有敞開的前門透出柔和誘人的光。科迪莉亞握著手槍,沒按門鈴就直接走進了門廳。與第一次來到加福斯莊園相比,她感到更加疲憊,但是今天晚上,她帶著全新的緊張心情來觀察這幢大宅,神經對每一處細節都敏感入微。門廳里空無一人,空氣中有某種蠢蠢欲動的東西。看來,這幢房子早就在等待她的光臨了。她又一次聞到玫瑰花和薰衣草的香味,但是今晚她才發現,薰衣草的香味來自邊桌上一隻巨大中國瓷缽。她想起了那座發出嘀嗒聲的座鐘,可是她第一次注意到它外殼上那精美的雕刻以及鍾面上優雅的渦形紋和螺旋紋。她站在門廳中間,身體微微晃動,握槍的右手略微下垂,低頭看著地上。那塊地毯上是規範的幾何圖案,由豐富的橄欖綠、淺藍和深紅色圖案組成,每個圖案都像一個下跪的人,而且彷彿要拉著她一起下跪。也許這是東方人祈禱用的?
對這個提問,病理學家感到有點意外。他說很顯然,羅納德勛爵用槍頂著自己腦袋的時候,是拇指壓在扳機上的。他認為從子彈射入的傷口位置來看,這種方法也許是最自然的。
教堂大門外的石子路上是熙來攘往的人群。帶著照相機和配飾的日本遊客高聲興奮地說著什麼,打破了星期日下午的平靜氣氛。從這裏看不見劍河的銀色水流,只能看見在對岸背景映襯下的平底船,船上的篙手活像舞台上的木偶,不斷把手伸向篙的上方,然後轉身把篙插|進水裡,就像跳宗教舞蹈似的撐著船在水上滑行。寬闊的草坪沐浴著陽光,空氣中不時飄來陣陣清香,眼前是一片寧靜的綠色。一位頭戴學位帽、身穿長袍、身材瘦弱的老教授正一瘸一拐地穿越草坪,一陣微風把他那件長袍袖子吹得鼓了起來,使他看起來就像一隻準備振翅高飛的大烏鴉。
「我明白了。」死因裁判官說。
科迪莉亞是最後一位目擊證人。法庭很快就作出了判決,顯然,法庭認為這樣的判決比較符合審慎、準確並具有科學頭腦的羅納德勛爵。判決認為死者系自殺,可是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說明他當時的精神狀況。死因裁判官對於槍的危險性作了冗長、極其負責任的告誡。他向法庭陳述,槍是可以殺人的。他成功地表達了這樣的意思:沒有許可證的槍支尤其容易產生這樣的危險。他沒有對科迪莉亞個人進行責難,但是顯然在克制自己。他站起身,庭上的眾人也都隨之起立。
科迪莉亞沒有吱聲。一陣沉默之後,利明小姐接著說:「我發現我懷了羅納德的孩子,而幾乎就在同時,一位倫敦來的專家說伊芙琳不太可能懷孕了,這個結論也是我們三個人都猜到了的。我想留住這個孩子,羅納德急於想要一個兒子,伊芙琳的父親整天想要一個外孫,而且願意拿出五十萬英鎊給他。一切都是那麼簡單。我辭去了教書的工作,去了倫敦一個不為人知的安全地方,伊芙琳則告訴她父親,說她終於懷孕了。羅納德和我欺騙喬治·博特利時都毫不愧疚。他是一個傲氣十足、冷酷無情、自以為是的蠢貨,總覺得沒有他管著,這個世界就無法運轉了。他甚至資助了他自己的騙局。伊芙琳開始不斷收到支票,每張支票都附言要她保重身體,要她找倫敦最好的醫生,要她好好休息,要她到陽光充沛的地方去度假。她對義大利一直情有獨鍾,於是義大利就列入了計劃。每隔兩個月,我們三個人就到倫敦聚齊,然後一起飛往比薩。羅納德在佛羅倫薩郊外租了一幢別墅。到了那兒之後,我就成了卡倫德夫人,而伊芙琳就扮演我的角色。我們請的是白天來幹活的傭人,所以不需要給他們看護照,他們也已經習慣了我們的旅遊度假。我們從當地請來為我做健康指導的醫生跟我們也很熟了。一個英國女士竟然對義大利如此鍾情,一個月接一個月地來,直到快要臨產,當地人感到受寵若驚。」
「哦,是嗎,小姐?你對這裏很陌生,是嗎?好吧,這邊走。」
「是的。干你這一行的,我看不出單靠一個人跑外勤,怎麼能掙到足夠的錢來對付開支。你總不能既坐在辦公室接待客戶,列印各種信件文書,同時又外出辦案吧。另外,我想你也請不起助手。」
「在你上次見他的地方,他的書房。」
「你想讓我這樣做嗎?」
「那她父親呢?他難道就沒有懷疑過?」
「沒有,大人。」
「我想我已經知道了,但我不會告訴你。這才是你僱用我進行調查的真實目的,不是嗎?你非弄清楚不可,否則難以安心。但是你殺了馬克,你甚至安排了不在場證據以備不時之需。你讓倫恩從學校給你打電話,還讓他自稱是你的兒子。他是你唯一可以絕對相信的人。我想你並沒有把事實真相告訴他,他只不過是你的實驗室助手,不會要你解釋什麼,你要他怎麼做他就怎麼做。即使他真的猜到了其中的緣由,對你也沒有危險,對不對?你準備了不在場證據,但是又不敢使用,因為你不知道馬克的屍體什麼時候會被發現。如果有人在你聲稱接到他的電話之前發現屍體並偽造了自殺現場,那你的不在場證據就不攻自破了,一個不攻自破的證據是很要命的。所以你找了個機會跟本斯金談話,更正了誤會。你把事實真相告訴了他,打電話給你的是倫恩。你可以信賴倫恩來給你作證。但即使他抖出了真相,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是不是?誰也不會相信他的。」
她們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一起向回跑,從開著的大門進入門廳。利明小姐稍稍停頓,目不轉睛地看著科迪莉亞,然後打開書房的門。科迪莉亞緊隨其後進入書房。利明小姐說:「他被人開槍打死了。我最好打電話報警。」
死因裁判官問道:「你剛才聽見了警方提供的證據,那把手槍的扳機上有羅納德·卡倫德勛爵的拇指指紋,握柄上有模糊的手掌紋。根據這一點你作何推論?」
「那是我第一次到加福斯莊園去的時候。羅納德勛爵帶我去看他兒子的卧室。他知道律師事務所是我一個人在經營,就問我一個女人干這樣的工作會不會很困難,會不會擔驚受怕。我說我不害怕,因為我有一把伯尼留給我的手槍。他得知那把槍就在我的手袋裡就讓我把槍交給他。他說他不希望自己聘請來的人給他人或者她本人帶來危險,他不願意承擔這個責任。於是他把槍和子彈全都拿走了。」
科迪莉亞沒有立即回答。不管發生什麼,她都不能把伊莎貝爾·德拉斯特里的事說出來。
法庭上響起一陣表示同情的低聲議論,她可以感覺到他們的關切。
科迪莉亞心想這幾乎是在祈求,這是他唯一能下的命令了。她說:「不行,我也很累了。但是我想今天晚上就把這個案子結了,就現在。」
「是的,就是這個地方。不過我通常把車子停在車道右側那個地方。那裡有一片矮樹叢,從車道可以直接拐進去。」
司機說:「是這個地方嗎,小姐?」
「請你把看到羅納德勛爵時的情況向法庭進行陳述。」
就在她們跨出前門的時候,利明小姐突然轉過身來面對科迪莉亞,急切地用平常的語氣說:「有件事最好還是讓你知道。第一個發現馬克並偽造自殺現場的是我。那天早些時候他給我打過電話,讓我去一下。由於倫恩在,我九點鐘之前無法脫身。我不想讓他起疑心。」
利明小姐說:「他殺了我的兒子。」
「你在書房的時候,沒有看見羅納德勛爵那裡有槍?」
「因為他發現你的妻子不是他的親生母親,外祖父留給他們母子的錢是欺詐得來的;因為他再也不想占這種便宜,也不想在四年之後接受他的遺產。而你害怕他會把這件事情公之於世。就說沃爾溫頓信託基金吧,如果真相敗露,他們所承諾的投資就會泡湯,而你的實驗室前景可就不妙了。你不能冒這個險。」
「現在能否請你告訴法庭,羅納德勛爵是怎麼從你那裡把槍拿走的。」
科迪莉亞說:「我是來向羅納德勛爵彙報的。他人在哪裡?」
他的目光突然直逼科迪莉亞的臉,毫不客氣地說:「怎麼了?你哪裡不舒服嗎?」
「我寧可離開他,哪怕去給人擦台階。」
利明小姐說話時就像個蹩腳的演員,語氣僵硬,缺乏自信。但她畢竟還是說出來了。她會記住這些話的。
「在這之前你見過羅納德勛爵或者利明小姐沒有?」
「那你就應該把它保管好。除了屍骨,他身上沒有一樣東西從車禍中保存下來。」
「不在,瑪喬麗。不過這些警官人都很好。」
科迪莉亞問道:「可她是怎麼做到的呢?和你們住在一個屋檐下,看著你和她的丈夫在一起,明知道你要生的是他的孩子,她怎麼能夠忍受呢?」
那幾個遊客離她們很近了,不過似乎正專註在自己的談話中。利明小姐從口袋裡取出一隻信封,把它遞給科迪莉亞。
「他難道沒有跟你提起倫恩先生的死,也沒有暗示他想自殺?」
利明小姐只去了幾分鐘時間。等她回來的時候,科迪莉亞說:「現在,我們必須把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做一遍。我走出房間的時候,你看見了我。我和羅納德勛爵在一起待了大概兩分鐘。你把威士忌放在門廳的桌子上,和我一起走到大門口。你說——你會說什麼呢?」
科迪莉亞說:「你不能這麼說!連想都不要想!你先走到屍體旁邊,然後說,『他開槍自殺了。我最好打電話報警。』」
「沒有,大人。」
「沒錯。馬克是我的兒子。是他的兒子,也是我的。我以為你早就猜到了。」
他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低沉,像是在回憶。
她突然意識到,利明小姐正輕手輕腳地下樓朝她走來,長長的紅色睡袍輕拂著腳踝。一隻有力的手冷不丁奪去了她手裡的槍。她突然感到手裡沒了分量,知道槍已經不在了。這其實也無關緊要。她不可能靠它來自衛,也不可能用它殺人。當倫恩從她眼前倉惶逃脫的時候,她就知道了。
再也沒有什麼值得她繼續留在農舍了。她花了一個小時精心打掃並整理幾個房間,也許幾個星期之內,不會有人再進入這些房間。她給客廳桌上那個大杯子里插的野櫻草澆了些水。再過三天,這些草就會枯死,不會有人注意到,可是她不忍心把這些還沒有死的花就這麼扔掉。她走到外面的工具棚,仔細看了看那瓶酸牛奶和那鍋燉牛肉。她的第一衝動是把它們倒進廁所,但它們曾經是證據的一部分。現在她已經不再需要這些證據了,應當把它們徹底毀掉嗎?她想起了伯尼反覆再三的忠告:「永遠不要毀掉任何證據。」伯尼有許多具有警示意味的實例,用以強調這句格言的重要性。最後,她決定把它們放在廚房的桌子上,用拍照的方式進行記錄,而且特別注意曝光和用光。這似乎是一件徒勞、荒唐的做法。拍照完九*九*藏*書成後,她感到一陣欣慰,因為瓶子里和鍋里那些人令人噁心的東西現在可以處理掉了。她把它們仔細清洗了一遍,留在了廚房裡。
科迪莉亞說:「九個月之後,卡倫德太太就去世了。」
「我們知道血型是個威脅,羅納德給我們三個人都采血樣檢驗過。不過自從她死了之後,我們連這個顧慮也沒有了。」
「不是。馬克從來不相信懲罰。告訴我,我應該怎麼辦?」
這簡直就是在宣讀一份極具權威性的判決書。
「所以你就是這麼猜到的?」
「我沒有。我知道自己肯定是對的,我知道我的推論準確無誤。但是我無法相信,無法相信一個人竟會如此喪心病狂。」
「他真是開槍自殺的?」
他竟然使用「武器」這個詞,科迪莉亞覺得很怪。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地說「槍」呢?
她們穿過國王門後向右拐。科迪莉亞過來的時候,在離大門幾步遠處找了個地方停迷你車,利明小姐的路虎停在前面的王後路上。她緊緊地抓住科迪莉亞的手握了握,不動聲色地說了一聲再見,看上去就像劍橋的兩個熟人在晚禱上不期而遇,又過分正式地告了別。利明小姐臉上沒有微笑。科迪莉亞看著這個高個子女人沿樹蔭遮蔽的小路大踏步地向約翰門走去。她沒有回頭。科迪莉亞心想,她們下次見面,不知會在什麼時候呢?很難相信她倆僅僅見過四次面。除了都是女人之外,她們沒有任何相同的地方,不過在羅納德·卡倫德被殺之後的這幾天,科迪莉亞意識到這個女人有多麼忠誠。正如利明小姐本人所說的,她們相互之間並沒有好感,可是都把對方的安全緊緊地握在了自己手裡。有幾次,科迪莉亞想到她們之間這個驚天秘密的時候,幾乎不寒而慄。但畢竟這種時候很少,而且今後會越來越少。時間終將洗刷掉這件事的陰影,生活仍會繼續。只要她們的大腦細胞還沒有死亡,她們就永遠不會把它徹底遺忘,但是她相信可能會有這麼一天,她們會在劇場或者餐廳相互看對方一眼,或者不約而同地出現在地鐵的自動扶梯上,在認出對方后的震驚之餘,是否會回想起曾經發生的一切?在那次調查審訊的四天之後,羅納德·卡倫德被殺一事就逐漸進入了歷史。
「我考慮的不是什麼抽象的東西,而是一個人。」
「伊莎貝爾在里昂的家裡。昨天爸爸突然來了,發現這位大小姐原來沒多少長進。爸爸認為,親愛的伊莎貝爾在劍橋所受的教育並不如他所期待的那樣——也許她本來可以多學到一點的。我想你不必為她擔心,現在伊莎貝爾很安全,儘管警方認為有必要到法國去找她調查一下——他們究竟去幹什麼呢?——去也沒多大用處。爸爸會給她請一大堆律師。他現在可沒心情聽英國人胡說八道。」
「我當時還不敢肯定你就是那第一個到現場的人,但我猜一定是你。有四個原因:你不希望我調查馬剋死亡一案;你在劍橋大學讀過英文專業,知道在哪裡能找到布萊克的詩句;你打字很熟練,我覺得那張字條不是業餘的人打出來的,儘管你後來想讓它看起來像是馬克打的;我第一次去加福斯莊園詢問自殺遺書的時候,你完整地背出了布萊克的詩句,而字條上的詩句是少了十個詞的。我後來去警察看到了那張字條,才發現這一點。這條證據直接指向了你,是我手中最有力的證據。」
死因裁判官在他前面的便箋薄上草草地寫了點什麼。他的眼睛沒有看著科迪莉亞,但卻問道:「現在,格雷小姐,請你向法庭解釋羅納德勛爵是怎麼把你的槍拿走的。」
死因裁判官敏銳地抬起頭。「他自殺的時候你在現場嗎?」
「還可以吧。看來是我在跟隨著死神。」
「那你怎麼樣?如果有人問你馬克是怎麼死的,你絕對不會把真相說出來嗎?」
「是的。」
「現在是不行。我一直在想租用一個電話應答服務。這樣就可以接單,當然,委託人還是比較喜歡到事務所來討論案子。如果日常開支花費夠我生活,那麼業務費就足以應付事務所的經營開銷了。」
「沒有,他要我上午來取錢。我感到很遺憾,這件事情沒有辦成。我告訴羅納德勛爵說,這個案子我不想再查下去了。」
利明小姐回到房間,把一雙薄布手套遞給科迪莉亞。科迪莉亞說:「我想你最好在外面等著。對於你沒看見過的東西,你不會煩惱如何忘記它們。在門廳里遇見我的時候,你在幹什麼?」
科迪莉亞說:「戈達德太太告訴我,馬克長得很像他母親。」
「之後你就離開了?」
「愛!被濫用至極的一個字。除了你賦予它的那個特定含義之外,它還有什麼意義?你所說的愛是什麼?是人類相親相愛、和睦共存?除了法律要保障大多數人的利益這個常識外,其他的關於什麼是善的生活的哲學都是形而上的抽象概念。還是你說的是基督教意義上的博愛?讀讀歷史吧,格雷小姐。看看宗教之愛把人類引向了什麼恐怖、暴力、仇恨與壓迫的境地吧!不過女性和個人化的定義可能更合你意——愛是對另一個人的深情承諾。強烈的個人情感最後總是以嫉妒和奴役收場。愛比恨更具有毀滅性。如果你的一生必須致力於某件事,那就獻身給某種理想吧。」
最後她開始收拾東西,把自己的包和工具箱以及馬克的毛衣和書都放進迷你車裡。她在疊毛衣的時候,想到了格萊德溫醫生坐在後花園的情景,他那萎縮的血管對陽光已經沒有反應了。這些毛衣對他會有用,但是她不能把它們拿去給他。如果是馬克這樣做,那個老人還會接受,換成她就另當別論了。
「如果你能想象得出來,那我就做得出來。格雷小姐,難道你還沒有發現人類的這個特點嗎?這就是你所說的人類邪惡的關鍵所在。」
一陣暫時的沉寂。利明小姐說:「他們好像一點也不著急。現在他們也該來了吧?」
「用你那把槍?」
「沒有。在羅納德勛爵派人去找我接這個案子之前沒有。」
「不是的,這你知道,科迪莉亞。對於我們來說,死亡恰恰是最無關緊要的。想想約瑟夫·霍爾的話吧,『死亡與降生相距僅一臂之遙,我們的搖籃原本就在墳墓之中。』他確實選擇了自己的武器,也選擇了自己的時間。他已經活膩了,很多人對他也受夠了。」
這時科迪莉亞真希望他在不太重要的問題上也可以信賴。她問道:「伊莎貝爾走了,你覺得遺憾嗎?」
利明小姐無可奈何地說:「你不是應該電話報警嗎?」
「他沒有殺她。我想你在暗示這個。他其實不是你想象的那種魔鬼,至少在當時還不是。但從某種意義上說,確實是我們兩個人毀了她。我們當時應該給她請個專科醫生,那樣肯定要比那個庸醫格萊德溫好得多。可是我們三個都很害怕,因為一位優秀的醫生一定會發現她其實沒有生過孩子。她本人也跟我們一樣擔心,並且堅持不要找其他醫生。她逐漸開始喜歡上那個孩子了。於是她就這樣死了,遺體被火化,我們以為從此就永遠安全了。」
「原因呢?」他儼然以考官似的冷酷語氣提問道。
科迪莉亞再也無法容忍這種自私冷酷的論調。她突然激動地大聲駁斥道:「如果這世上人與人之間沒有了愛,那麼讓這世界變得更加美好又有什麼用?」
科迪莉亞完全不知道那個身材高挑、穿著紅睡衣的身影躲在門口注視並偷聽了他們多久,也不知道她聽見了多少,是什麼時候悄然離開的。但是現在她意識到,這個紅色身影正悄無聲息地從地毯上慢慢走過,目不轉睛地看著坐在寫字檯後面的人,手裡握著的槍緊貼在胸前。科迪莉亞驚恐地看著對方,屏住了呼吸。她清楚地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從開始到結束頂多隻有三秒,可是慢得就像過了幾分鐘。她當時來得及大喊、警告,或者衝過去奪下她緊握在手中的槍嗎?他當時來得及呼喊嗎?可他一聲都沒出,只是微微站起身,難以置信地盯著槍口。接著,他像哀求似的把頭轉向科迪莉亞。她永遠也不會忘記他那最後的眼神,既沒有恐懼,也沒有希望。除了空洞地接受失敗,再也看不出別的。
科迪莉亞心想他應該是真的明白了,整個法庭也是如此。他們很難懷疑她的話,因為她所說的雖然離奇,卻都是事實。現在她準備說謊了,而他們則會繼續相信她的話。
這個部分比較棘手,不過科迪莉亞已經演練過了。劍橋警方的工作做得很細。他們對於同一個問題會反覆追問。羅納德勛爵怎麼會有那把槍的,她心知肚明。她記得伯尼跟她說過一條達格利什辦案方法。她當時就覺得,這條忠告對罪犯的幫助比對偵探更大。「千萬別在沒有必要的地方撒謊,真話的威力是最大的。那些聰明絕頂的殺人犯之所以被抓,不是因為他們在關鍵問題上撒了謊,而是因為在真相不會造成不利的情況下,他們卻仍在無關緊要的細節上繼續撒謊。」
「不了,謝謝你,雨果。我必須回去。」
「當然,你是來彙報的。現在已經很晚了,格雷小姐,你也看得出來,我累了。能不能等明天再說?」
「因為她愛羅納德,如果失去他,她會受不了的。作為一個女人,她實在是不太成功。如果她失去丈夫,那還有什麼呢?她不可能回到自己父親的身邊。再說了,我們給了她一份厚禮——那個孩子將屬於她。如果她拒絕,羅納德就會拋棄她,跟她離婚,然後跟我結婚。」
利明小姐突然笑起來,但卻掩飾不住內心的苦澀:「有什麼可怕的呢?我們要對付的只是男人。」
五分鐘后,那位警督手裡拿著鑰匙走到科迪莉亞面前。「今天晚上我們要把這幢房子鎖起來,格雷小姐。現在你該回家了。你還想待在那個農舍嗎?」
「半小時之前,我聽說克里斯·倫恩死了。他是我最好的實驗室助手,是我十五年前從孤兒院領來的。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那時的他醜陋,難管教,還是個緩刑少年犯。學校也沒能把他教好。但是,倫恩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自然科學家之一。如果他當年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就可能像我一樣優秀。」
利明小姐木然地看著自己情人的屍體,然後四下里望了望。她忘記了自己的角色,突然問道,「你剛才在這裏都幹了些什麼?指紋怎麼辦?」
「那還要緊嗎?」
利明小姐面色蒼白。她穿的還是科迪莉亞第一次見到她時穿的那身套裝,但是戴了一頂黑色小帽、一副黑色手套,脖子上圍了一條黑色薄圍巾。這兩個女人都沒有看對方。科迪莉亞在一個長條凳的一端找到一個空位坐下。她獨自坐在那裡,無人理會。有一兩個年輕警察禮貌地對她笑了笑,眼神中帶著安慰和同情。
像上次一樣,他坐在自己的寫字檯前,正在錄音,錄音機就在他右手一側。看見科迪莉亞后,他關掉機器,走到牆邊,從插座上拔下插頭,然後回到寫字檯前。兩人隔著寫字檯面對面地坐下。他雙手的手指交叉,放在寫字檯的檯燈燈光下,眼睛看著科迪莉亞。她差點驚叫出聲。他的面孔使她想起坐在髒亂的夜班火車上,從車窗玻璃中反射出來的那些奇形怪狀的面孔——面部凹陷,形容枯槁,眼睛深陷在眼窩中——就像一張復活了的死人臉。
「也許是有人故意放進去的!倫恩就有可能把它放在那裡栽贓於他。」
「把它們拿走,送給用得著的人。難道你覺得我應當把毛線拆下來,重新編成別的東西?https://read.99csw.com就像枉費的心血、情感和徒勞,那樣做合適嗎?」
廚房在這幢大宅子的後邊。廚房裡散發出調味品、食用油和番茄醬的氣味,使她回想起當年與父親在義大利用餐的情景。利明小姐正從大櫥櫃里把茶杯往外拿,電水壺已經開始冒熱氣。那個警官留了下來,這樣她們倆就不能單獨在一起了。
「也許這對雙方都更糟。但是如果他不愛,那麼世界上就沒有任何力量可以促使或者迫使他去愛。而沒有愛,就不會有任何愛的義務。」
「好的,小姐。」
利明小姐首先提供了證詞,她的聲音低沉,鎮定自若。她沒有起誓,而是莊嚴宣布,這個決定使她的律師臉上掠過一絲焦慮,不過此後她沒有再度使他擔心。她作證說,羅納德勛爵因為兒子的死感到沮喪,她認為他一直在自責,怪自己沒能發現馬克煩惱的原因。他對她說想僱用私家偵探,是她去找格雷小姐並把她帶回加福斯莊園的。利明小姐說自己反對這個做法,因為她覺得這樣沒有什麼用處,達不到任何目的,認為這種徒勞無益的調查只會使羅納德勛爵更忘不了這個悲劇。她以前並不知道格雷小姐有把槍,也不知道羅納德勛爵拿了她的槍。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並不在場。羅納德勛爵陪同格雷小姐去看他兒子的房間時,她應格雷小姐的要求,去找卡倫德先生的照片了。
利明小姐說,十點半剛過不久,格雷小姐來向他彙報。格雷小姐出現的時候,她正好從前面的門廳經過。她曾經提醒格雷小姐時間很晚了,可是格雷小姐說她想推掉這個案子回城裡去。於是她就領著格雷小姐走進羅納德勛爵正在工作的書房。她記得,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到兩分鐘。接著格雷小姐就從書房裡出來了。於是她就陪格雷小姐一起走到她的汽車旁邊,兩人簡單地說了幾句話。格雷小姐說,羅納德勛爵讓她第二天早上過來領酬金。她並沒有提那把槍的事。
一輛巡邏警車先開動,她的迷你車就跟在後邊。警方的司機把車開得飛快,拐彎時迷你車經常側滑。科迪莉亞的頭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時不時地向旁邊一栽,靠到司機的手臂上。隔著他棉布襯衣的長袖,她隱隱約約感覺到接觸溫暖皮膚的舒適。汽車的車窗是開著的,她意識到窗外的熱風正吹拂著自己的臉,意識到天上不斷涌動的流雲,還意識到東方天空中第一抹不可思議的色彩。這條路線對她來說似乎很陌生,時間似乎變得支離破碎。她弄不明白車子為什麼突然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她才看出車道旁邊那高高的綠籬,就像一個張牙舞爪的黑影,還有那個傾頹的大門。她到家了。
利明小姐沒有看她。「那個桶里有餅乾,你拿一些出來放在托盤裡。牛奶在冰箱里。」
她看見他的眼睛眨了眨。
科迪莉亞心想,他們要把屍體運走。她說:「我不知道廚房在哪裡。」
她一聲不吭地去了。現在只剩下科迪莉亞一個人,她俯視著這位已經死去的科學家。他倒在那裡,下巴擱在寫字檯上,手臂鬆鬆垮垮地耷拉在身體兩側。這姿勢很彆扭,也很難看,好像正心懷不軌地從寫字檯上朝外看。科迪莉亞沒有直視他的眼睛,但是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了感覺,既沒有仇恨和憤怒,也沒有憐憫。在她的雙眼和這個攤手攤腳的死人之間,還有一個影子在晃動,一個身體被拉長,耷拉著腦袋,腳趾指向地面的可怕又可憐的人影。她走到那扇打開的窗子前面,像一個在陌生房間里久等的客人,隨意而又好奇地看著外面的園子。花園裡溫暖、靜謐,從窗戶外不時地飄來陣陣玫瑰花香,忽而香得令人噁心,忽而又像淡漠的記憶般隱隱約約。
科迪莉亞問道:「要我幫忙嗎?」
「那麼你把酒拿上樓回自己房間的時候,會再次看見我從書房出來。現在就去把酒拿來,把酒杯放在門廳側面的桌子上。只要是受過訓練的警察,都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現在不是結了嗎?調查已經給出了最後結論。」
利明小姐二話不說就打開了手袋,把一隻漂亮的銀色管狀物遞給她。科迪莉亞不抽煙,不太會用打火機。她按了三下才把打火機的芯子打著。她把身體倚在橋的護欄上,點燃了那隻信封的一個角。
科迪莉亞突然問道:「你有火嗎?」
「直到今晚我躲在暗處聽到了你們的談話,在這之前,我什麼都沒有懷疑過。現在,人們的性|愛都愛玩花樣,所以我相信了那天看到的場面。那實在太可怕了,但是我知道自己必須做什麼。我的動作很快,生怕有人過來。我在廚房的水池裡用水把手絹打濕,把他的臉擦乾淨了。他的口紅似乎總也擦不掉。我脫掉了他的衣服,把扔在椅背上的褲子給他穿上。我來不及給他穿鞋了,因為那個似乎並不重要。最糟糕的是用打字機打那張紙條。我知道布萊克的詩集就在農舍里的某個地方,我所選擇的那一段也許要比一般的自殺遺書更有說服力。四周靜悄悄的,打字機鍵盤發出的聲音好像響得不得了。我非常害怕,就怕有人聽見。馬克一直有寫日記的習慣,我當時來不及看,不過我把他打出來的那些東西丟進客廳的壁爐里燒掉了。最後我把那些衣服捆在一起,還有照片,把它們拿到這裏來,準備放進實驗室的焚化爐里燒掉。」
科迪莉亞從未懷疑過羅納德勛爵的罪行,但是她的每一個懷疑都要經過驗證。
「情況怎麼樣?我敢說,死神好像一直跟隨著你,是吧?」
「你說的是事務所和那輛迷你車嗎?」科迪莉亞問道。
「這麼說你是第二次到這個大宅子里來了?」
三分鐘后,她們一起站在敞開的大門口,等待警察的到來。
「絕對不要說『可憐的雨果』這樣的話。我沒有感到不快樂。滿足感的最大秘密在於,絕對不要去追求理智告訴你不可能得到的東西。」
「因為讓他當實驗室助手,對我來說更有用。我說過他可能像我一樣優秀,這還不夠確切。我可以找到一大批同樣優秀的科學家,但是很難找到一個像倫恩這樣好的實驗室助手。他有一雙天生適合操作儀器的巧手。」
「你把其中一張照片丟在了園子里。你也沒有把他臉上的口紅擦乾淨。」
她們一起來到汽車旁邊,同時收住腳步。科迪莉亞說:「我們不能再浪費時間了,必須立刻給警方打電話。可能會有人聽見那聲槍響。」
利明小姐說:「你可能有些事想問我,我認為你有權利知道。等警方調查結束后的第一個星期天,我們可以在晚祈禱之後,在國王學院的小教堂里見面。我會穿過屏風聖壇,你就在教堂中部等我。如果我們兩個人到時候都還有人身自由的話,在那裡遇見也很正常。」
「那你為什麼不給他一個機會,好好教育他呢?」
「我所說的愛,是指父母對孩子的愛。」
直到照相師和指紋採集師的工作完成後,才有一位級別較高的警官到外面來找她。事後,她怎麼也想不起來這個警官的模樣,但是卻記住了他那謹慎、平淡、毫無感情的聲音。他把槍拿到了她面前。那把槍就放在他攤開的手掌上,下面墊了一塊手絹防止他的手碰到。
「你兒子沒有自殺,他是被人殺害的,被一個他非常熟悉的人殺害的。他讓那個人進入農舍的時候絲毫沒有猶豫,而那個人卻是有備而來。他是先被掐死或者悶死,然後被自己的皮帶吊在了鉤子上。最後,殺害他的人在他的嘴唇上抹了口紅,給他穿上女人的內衣,還把裸體女郎的照片攤在他前面的桌子上,製造了一個性|愛試驗中不幸死亡的假象。這樣的案例並不少見。」
她不想向利明小姐解釋自己對伯尼的熱愛和忠誠。即使是對她自己解釋,她也覺得有點困難。
「我原來以為,你是為了伸張正義之類的理想才這麼做的。」
科迪莉亞的動作像個機器人。牛奶瓶在手中就像拿了一個冰冷的圓柱體。她那疲勞的手指好像不聽使喚,開餅乾筒蓋的時候,她還把一個手指甲弄折了。她注意到廚房裡的一些細節:牆上有一幅掛歷,畫的是耶穌的聖德蘭,但是那張臉被故意拉長了,而且顯得很蒼白,就像被聖化了的利明小姐;一隻馱著兩籃假花的瓷驢子,它那憂鬱的頭上戴了一隻小草帽;此外,還有一隻盛著褐色雞蛋的藍色大缽。
利明小姐說:「這裏沒有你需要防備的人,格雷小姐。」
「是的,就像沒人會相信你一樣。你還真是一心想要掙這份錢呢,格雷小姐。你的解釋相當聰明,在一些細節問題上,甚至可以說像真的一樣。可是你知道,而且我也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警察會把這話當真。你已經沒有辦法再找倫恩對質了,這對你來說真遺憾。可是正如我所說的,倫恩已經死了。他在一場車禍中被燒死了。」
「我可以。我想我會的。但是作這個決定的人應當是我,而不是你。」
「是誰把他的衣服脫掉,還打出了那份自殺遺書,然後又把口紅擦掉的呢?」
科迪莉亞拿出自己的手絹,把它蓋在槍上,然後把槍從利明小姐手裡拿過來,放到寫字檯上。她抓住這個女人的細手腕,把那隻掙扎的手硬拽向羅納德勛爵的手掌,全然不顧它本能的退縮。然後,又抓住那幾根僵硬但有仍有生命的手指,按在死者那隻柔軟卻毫無反抗的手中。
「我並不是說他們會那樣做。可是他們可能會提出質疑,會『向合適的人的耳朵里吹點風』。合適的人往往並不難找。他們就是這樣做事。他們就是這樣的人。」
「倫恩沒有殺馬克。馬剋死的時候,他在我床上。他只離開過我五分鐘,是八點鐘過後,他去打了一個電話。」
這是一場處決,乾淨利落、從容不迫、精準無誤。子彈從右耳後方射入。他的身體騰空,雙肩一聳,在科迪莉亞眼前軟塌下來,就像骨架被熔成了蠟,最終倒伏在寫字檯上,沒有了生命。就像伯尼那樣,就像她父親那樣。
「不可能。也許是汽車的回火聲。」
「我知道,是我親眼所見。今天晚上他想殺了我,這你知道嗎?再早些時候,他想用恐嚇的手段讓我放棄這個案子。是不是因為他也開始懷疑事情的真相了?」
「你覺得呢?索菲、戴維和我都很安全。在重要的事情上,我是可以信賴的。」
「但是他們也不可能讓法庭重審這個案子吧!要改變死因裁判官的結論,是需要議會法案的。」
「應該是我的,除非羅納德勛爵有一把相同型號的槍。這是四五天之前我剛來這裏的時候,他從我這裏拿走的。他答應明天早上我來領錢的時候把它還給我。」
「你不能肯定?」
「你對他並不了解。他是個活生生的人,可是現在死了。事實總是重要的。」
她說得很對,科迪莉亞心想。她們確實對彼此都沒有好感。如果伊麗莎白·利明去坐牢,她不會真的在意。她在意的是馬克的母親進監獄。而且,她在意的也是,馬克的死亡真相永遠不能為人所知。這份決心之強烈,甚至讓她失去了理智。現在這一切對馬克來說都已經無關緊要,而他從前也不會太過在意別人的看法。可是他死後,羅納德·卡倫德卻褻瀆了他的屍體,還打算把他推向風口浪尖,最多能夠博得別人的一點同情,弄不好則會使他淪為笑柄。她完完全全地對羅納德·卡倫德翻臉了。她並沒有想讓他死,也不可能去扣動扳機;既然他死了,她不會感到遺憾,也不會為殺死他的人分擔責任。但利明小姐不應當受到懲罰——這隻是權宜之計,僅此而已。她看著窗外的夏夜,等待著警笛聲傳來,這一次,她徹底地接受了這件事的嚴重性和正當性,她計劃繼續做下去,而且永遠不要感到絲毫的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