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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那是一次意外。我現在什麼都記不清了,我當時肯定是想去看看那口井,結果失足掉進去了。我對水井歷來比較感興趣。」
「確實不是。但是,一個人工作中出現的嚴重疏忽,一般都不屬於他自己的職責範疇。現在,這就是普賴德的復讎吧,雖然很諷刺,但也讓人莫名地欣慰。無論那個姑娘在劍橋做了什麼淘氣事,她都是按照他的指導去做的。」
「這個嘛,可以保護你自己——雖然我認為不大可能——或者保護另外某個人。這樣做的動機可能是出於愛、恐懼或正義感。我認為,這個案子中的人和你認識的時間都不長,所以你對他們的感情不會太深,因此愛就可以排除了。我看你也不是隨便就能嚇倒的人,所以剩下的就是正義感。格雷小姐,所謂正義感,可是個非常危險的概念。」
「我想我們不必自討沒趣了。現在只有一個活著的人知道這些罪行的真相,而她手中的證據經受住了我們所有的審訊。我可以用這個解釋安慰自己:大多數嫌疑人心裏都潛藏著一個隨時可能出賣他們的謊言,而這謊言就是我們無價的盟友。可是不管她說的謊話是什麼,她絕對沒有罪惡感。」
「我們有些確鑿的證據,證明那天晚上那把手槍在你手上。一位司機告訴我們,他看見有一輛車停在離加福斯莊園三英里的地方。他把車停下來,去問那輛車上的人是否需要幫助,有一位青年女子卻用槍對他進行威脅。」
「我急著要見他,想告訴他我決定不幹了。我不能再等了。」
「他當時肯定是喝酒了。我想那天晚上他肯定被警察攔下來進行了酒精測試,所以他就決定編出這樣一個故事。我不知道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但這不是事實。我並沒有拿槍。我第一次去加福斯莊園的當晚,羅納德勛爵就把我的槍拿走了。」
「在汽車的前工具箱里,我放了一隻扳手,當他把臉從窗戶伸進來的時候,我就抓起扳手來嚇唬他。任何一個頭腦清醒的人,都不會把扳手看錯成槍的!」
「我想你沒有必要再回來了,除非你還有別的事要告訴我。用那句眾所周知的話來說,叫作協助警方調查。你已經協助過警方了。謝謝你。」
「『快滾,不然我就殺了你。』」
「我認為克里斯·倫恩在他死的當天晚上去找過你。我想不出別的原因解釋他為什麼出現在那條路上。那次車禍的一位目擊者說,他是開著小貨運車從岔道上過來的,那樣子就像地獄里的惡魔在追他。當時有人跟在他後面——那個人就是你,格雷小姐。」
他神秘兮兮地盯著樓梯口,那裡的臟污似乎讓他有了些底氣。
「是的,格雷小姐,我相信。如果你手裡沒有槍,你是不會獨自一人在那座農舍里等著的。」
親愛的女士:
「什麼時候需要我再回來?」
隨信附上一張三十英鎊的支票,用以支付您應已故羅納德·卡倫德勛爵之聘對其子馬克·卡倫德之死進行調查所花費的資金。如果您對這個數額沒有異議,就請在所附的收據上簽字並寄回,我將不勝感激。
「我對他的意圖非常了解。但是我沒有用槍威脅他。」
她聽見這位高級警司說話的聲音,覺得他好像特別為她感到惋惜。
「是我女朋友。我有理由懷疑她出軌了。好吧,男人都很在意自己的地位。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科迪莉亞想起了當時的情景,在那個甜美靜謐的夏夜,她突然感受到他那熱烘烘的、充滿酒氣的呼吸。
「但我說的都是實話。我為什麼要說謊呢?」這個反問是個錯誤。他非常認真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好像她真的想了解似的。
「我認為這個年輕女子沒有在任何事情上欺騙自己。我喜歡她,但我很高興不用再面對她了。雖然只是非常普通的審問,但是我不想因此而覺得自己好像是在逼供。」
她坐在打字機旁邊,翻開電話號碼簿的黃頁,準備把材料向名單上最後二十位訴訟律師分發完。這封信本身就使她感到難堪和鬱悶。這篇東西是伯尼修改了十幾遍草稿后編造出來的,當時看來,這封信似乎還不算離譜過頭。可由於伯尼的死以及卡倫德案件,一切都發生了改變。所謂全面的專業服務、立即在國內任何地區展開工作、思維縝密且經驗豐富的偵探人員以及收費合理等自賣自誇的話語,現在看來似乎狂妄到了既可笑又危險的地步。《商品說明法》中不是還有關於虛假表述的條款嗎?不過,其中所說的合理收費承諾以及絕對自由選擇,倒都是真的。可惜了,她淡然地https://read.99csw.com想,沒法找利明小姐來作證。捏造了不在場證明,接受了警方審訊,成功地掩蓋了一場兇殺,用我們自己的方法作了偽證。
科迪莉亞仍舊不出聲。一陣沉默之後,他又接著說:「馬克蘭德小姐對我說,她把你從井裡救上來后,不願意讓你一個人留在那裡。可是你堅持叫她走。你對她說,你一個人在那裡並不害怕,因為你有一把槍。」
「我應當記得嗎?」
「大部分人正是在開始說實話的時候,才覺得需要請一名律師。」
正如利明小姐所說,這至少能夠支付她的部分罰金。她還有一些錢,足以讓事務所再支撐一個月。如果到那時還接不到案子,還可以去找費金斯小姐,再找一份臨時工作。一想到費金斯秘書社,科迪莉亞就毫無熱情。日理萬機(用這個詞實在是恰如其分)的費金斯小姐小辦公室與科迪莉亞的一樣寒磣,但卻洋溢著歡快的氣氛:花花綠綠的牆壁,各種容器里插著的紙花,還有些瓷器裝飾品和一張招貼畫。那張招貼畫總是讓科迪莉亞覺得好玩:一個婀娜多姿的金髮女郎穿著熱辣的短褲,臉上露出歇斯底里的笑,正像跳山羊般躍過一台打字機,並盡最大可能暴露自己,同時兩手各抓一把五英鎊鈔票。下面的說明文字是:「做一個星期五女郎,與有趣的人在一起。最優秀的克魯索都在我們的書里。」
「他剛進入倫敦警察廳轄區,就被攔了下來。我想也許他會堅持那個說法,他說得非常肯定。當然,他還沒有對你進行指認,但是他可以描述你那輛車。他說他以為你的車出了毛病,停車過來是想幫助你。而你誤解了他的意圖,還用槍威脅他。」
過了幾分鐘,他溫和地說:「我為你的朋友感到難過。我不知道你的合伙人就是我以前的同事伯尼·普賴德。實際上事情比你說的還要糟糕,我已經完全把他給忘了。如果我沒忘了他,這個案子可能會有一個完全不同的結局——希望這能給你些安慰。」
「是的,簡單明了。」
科迪莉亞把鑰匙插|進鎖孔,「我明白,費爾丁先生。請進。」
半個小時之後,達格利什去了警務處長高級助理的辦公室,在他的對面坐下。這兩人對彼此都沒有好感,不過只有其中一個人知道,而這個人又覺得無所謂。達格利什作了簡要的彙報,有條有理,沒有參考自己的筆記。這是他從未改變過的習慣。這位警務處長助理總覺得這種做法太不正規,太自負,而他現在就這麼想。
她的喉嚨似乎被什麼東西卡住了,有話說不出來。
「那麼晚了?還那麼急急忙忙?」
科迪莉亞第一次真的感到害怕了。這不是遊戲,從一開始就不是,雖然在劍橋的時候,警方的審訊讓她錯覺這是一場競賽——結果早就可以預見,她完全不必擔心,因為玩家之一甚至不知道自己身處遊戲之中。而現在,這是一場真正的較量。如果她上了當,聽了勸,或者被迫說出實情,她就會去蹲監獄。她是兇手的從犯。幫助掩蓋謀殺要判多少年?她曾經在什麼地方讀到過,說霍洛威監獄里臭氣熏天。他們會拿走她的衣服,把她關在幽閉恐怖的牢房裡。表現好了可以減刑,可是一個人在監獄里還能表現得多好呢?也許他們會送她去一家開放監獄。「開放」這種說法本身就自相矛盾。那她以後該怎麼生活呢?她還怎麼再找工作?被社會貼上罪犯標籤的人,還有什麼個人自由可言?
刺耳的電話鈴聲把她嚇了一跳。事務所里太安靜,她甚至忘了還會有人打電話來。她心中不覺一陣害怕,眼睛睜得老大,盯著電話看了好幾秒鐘,才伸手抓起電話。
「但是請律師我還得花錢,不是嗎?如果我說的都是實話,為什麼還要請律師呢?」
他們兩個人沒有單獨在一起待過。她每次去,都有一名女警官在場,他介紹說她是曼納林警官。她總是帶著一本筆記本,坐在寫字檯邊上。科迪莉亞覺得自己很了解曼納林警官這樣的人,比如她學生時期的女生代表特蕾莎·坎皮恩-霍克,她們兩個人完全可以成為姐妹。她們的皮膚光潔潤滑,從來不長粉刺;她們的金髮按照規定剪至校服領子上方,捲曲得恰到好處;她們的聲音平和有力,自信而又歡快,從來不尖聲說話。她們對人世間的正義和邏輯以九*九*藏*書及她們自身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都表現出難以形容的信心。科迪莉亞走進來的時候,曼納林警官沖她微微一笑。這個笑容表現得很坦然,沒有過分地示好,因為太殷勤的微笑可能會影響案件的調查,但也不能表現得太苛刻。這個表情幾乎可以讓科迪莉亞掉以輕心,但她可不願意在那雙老到的眼睛注視下表現得像個傻瓜。
「本來就是。可他確實被嚇跑了。」
他端來一把椅子,在她身邊坐下,然後遞給她一杯水。那隻杯子很涼,但是使她感覺好了一些。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這麼渴。她喝了一小口涼水,坐在那裡輕輕打了個嗝。這個嗝打得她只想笑,不過她還是控制住了自己。
一陣輕鬆的感覺襲遍科迪莉亞全身。這個衝擊太強烈,她的身體甚至一陣不適。她捏緊拳頭,感到眉毛上方開始出汗。她覺得很冷,冷得發抖。她從來沒想過他可能在說謊。她知道這個人很無情,也很聰明,但她總是不假思索地認為他不會對她說謊。她小聲問道:「我現在可以回家了嗎?」
「如果沒有槍,你那樣說就是在嚇唬他?」
「如果我真的想到自己處境危險,就會求她把我帶到夏樹莊園去。我不該在沒有槍的情況下一個人在那座農舍里等著。」
但是那個人頭腦不清醒。那天晚上唯一看見她手裡拿著槍的,是一個頭腦不清醒的司機。她知道這是她贏得的一個小小的勝利。她抵擋住了改口的想法。還是伯尼說得有道理,她回味著他的忠告、高級警司的忠告。現在她幾乎可以聽見他那深沉、沙啞的聲音在說:「如果有人對你誘供,那你一定要堅持原先的說法。沒有什麼比堅持更能夠打動陪審團。我曾經見過這樣的案例,看似最不可能的辯護竟然取得了成功,原因就是被告堅持自己的說法。畢竟,那些不利於你的證詞都是別人說的。遇到個厲害的辯護律師,就能對它們提出合理懷疑。」
「不該由你去做的,那不是你的職責。」
「格雷小姐?我差點不想再等了。我姓費爾丁。我看見了你們的招牌,你知道嗎,只是想上來碰碰運氣。」他的眼神里露出貪婪與好色,「好吧,你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不像通常那種私家偵探。」
「她沒有殺羅納德勛爵。是他從我這裏把槍拿走的。是他拿走了那把槍——」
第二天上午九點,她匆匆去了一趟金利街的事務所。反常的悶熱天氣終於告一段落,她打開窗戶,一陣微風把寫字檯和文件柜上的浮灰吹了起來。那裡只有一封信,裝在一隻長牛皮紙信封里,上面寫的是羅納德·卡倫德的訴狀律師的姓名和地址。信的內容很簡短。
「法律協會可以向你提供一份可靠、有用的律師名單。如果我是你,我就會認真考慮這個問題。」
「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亞當。不過我沒理解錯的話,你懷疑羅納德·卡倫德殺了他的兒子。羅納德·卡倫德死了。你還懷疑克里斯·倫恩想害死科迪莉亞·格雷。倫恩也死了。你認為是伊麗莎白·利明殺了羅納德·卡倫德。現在伊麗莎白·利明又死了。」
「可以。我覺得你再待在這裏也沒什麼意義了,你覺得呢?」
「不。但如果我還記得的話,那就有大用處了。」
科迪莉亞暗自吃驚,這個小小的不慎後果竟會如此嚴重。可是她怎麼能怪馬克蘭德小姐呢?這位高級警司知道怎麼對付那個女人,也許他勸過她說實話,說這樣都是為了科迪莉亞好。也罷,她也可以透露一點秘密作為回敬。至少,這個解釋會顯得比較真實。
科迪莉亞沒有回答。房間陷入了一片沉默。但她覺得,這沉默的氣氛是友善的,並沒有責難的意思。她真希望自己沒這麼疲憊就好了。更糟糕的是,她想把羅納德·卡倫德被殺的事告訴某個人。在這件事上,連伯尼也幫不上忙。這樁罪行的核心問題是道德上的兩難抉擇,但伯尼會認為這種問題既沒意思,也無價值,是在對已經非常明顯的事實故意混淆。她可以想象得出,他對伊麗莎白·利明與倫恩的關係會作出怎樣簡單粗暴的評價。但是眼前這位警司大概會理解的,她可以想象自己與他正在交談。她想起了羅納德·卡倫德的話:愛和恨一樣都具有毀滅性。達格利什會同意這種冰冷的論調嗎?她多希望能問問他。她意識到,這是自己面臨的真正危險——不是想坦白交代,而是渴望吐露心聲。他知道她的真實感受嗎?這難道也是他審訊技巧的一部分?
伯尼從來沒有描述過達格利什的相貌,只喜歡翻來覆去用自己平淡粗糙的理論轉述達格利什。科迪莉亞對這個名字聽得煩了,便從沒多問過。然而,她印象中的高級警司達格利什與面前這個人有很大的不同,她一走進來,他就站起來與她握手,原先心目中的形象與現實之間的差距使她緊張不安。她突然對伯尼感到一陣惱火,是他把她推入了如此不利的境地。這個人的年紀已經不小了,至少也有四十多歲,不過沒有她想的那麼老。他皮膚黝黑,個子高挑,四肢靈活,不像她原來想象中的那樣皮膚白皙,虎背熊腰。他很嚴肅,跟她說話的時候不是用長輩那種高傲的口氣,而是把她當成一個負責任的成年人。他的表情中透著關切與體貼,但絲毫看不出柔弱。她很喜歡他那雙手,喜歡他的嗓音,喜歡她看到的皮膚下的骨骼輪廓。他說起話來溫和可親,但是暗藏陷阱,因為她知道他是個危險而殘酷的人,所以她不斷地提醒自己他是如何對待伯尼的。在審訊過程中,她時不時地在想,他——亞當·達格利什——怎麼同時是個詩人read.99csw.com
「如果他能早點接受判決,大家都能省好多時間。」
「你認為她是在欺騙自己,把這一切都當成真的?」
「可是你還是等了,不是嗎?你把車停在路邊睡著了。從有人看見你在事故現場起,過了將近一個小時你才到了加福斯莊園。」
她賭贏了。她自由了。她安全了。利明小姐一死,她的安全就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上了。她沒有必要再回到這個可怕的地方來。這種輕鬆感不僅出乎意料,而且難以置信,輕鬆得使她難以承受。科迪莉亞突然感到無法抑制,激動地失聲痛哭。她意識到曼納林警官低聲的關切以及高級警司遞到她手裡的摺疊著的手帕。她用這塊乾淨的、還帶著洗衣房氣味的亞麻手帕捂住臉,讓壓抑在心頭的痛苦和憤怒毫無顧忌地迸發出來。非常奇怪的是——即使在此刻的痛苦之下,她也覺得很奇怪——她的悲傷居然是為了伯尼。她抬起被淚水扭曲的臉,根本不在乎他會怎麼看她自己,終於迸出一句沒來由的譴責:「你把他解僱之後,從來沒過問他後來過得怎麼樣。你甚至連他的葬禮都沒來參加!」
「所以我們可以告訴部長,他的好朋友是自殺的?」
「我覺得那不是什麼意外,格雷小姐。沒有繩子你是沒辦法打開井蓋的。馬克蘭德小姐被一根繩子絆了一下,不過繩子是盤著的,放在矮樹叢中不顯眼的地方。如果你只是去看看,你會把繩子從鉤子上解下來嗎?」
「我不知道。我掉下去之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己掉進水裡。我不明白這件事和羅納德·卡倫德勛爵的死有什麼關係。」
她覺得他正在下決心要做什麼事。過了一分鐘,他說道:「這牽涉到一個你認識的人,格雷小姐。伊麗莎白·利明死了,死於兩天前的一場車禍,她的汽車衝出了阿馬爾菲南面的海濱公路。這張字條上確認了她的身份。」
「這個嘛,他就是那麼差勁。可我現在開始想,如果沒有低估他會怎麼樣。」
「只是少了一點執念,也許是因為年紀大了。有的案子還是讓它成為懸案——偶爾有這樣的感覺也挺好。」
科迪莉亞轉身把杯子遞還給他,然後看著他的眼睛。他們相視而笑。她真希望伯尼能夠聽見他說的話。
「也許有很大的關係。如果有人想殺了你,而且我認為他們確實是想殺了你,那個人可能就是加福斯莊園的。」
「是科迪莉亞·格雷小姐嗎?這裡是蘇格蘭場。我們還在想你是不是已經回了事務所。你今天能不能找個方便的時候到我們這裏來一下?達格利什高級警司想見見你。」
「倫敦警察廳的聘用和解聘規定不是那麼簡單的。不過要不是因為我,他可能還會繼續當警察,這倒是真的。但他當不了警探。」
如此看來,他已經知道了自己去薩默賽特府和找維納布爾斯醫生的事。不過,這都是意料之中的。他認為她的聰明才智與他不相上下,她所做的事情他也同樣會去做。
「你想把她支走難道沒有其他原因?難道你不知道襲擊你的人當天夜裡還會回去?不知道如果要讓你的死看起來像是意外,就要把那個井蓋重新打開?」
她依然沒有開口。
第一次去之前,她至少還有時間研究對策。掩蓋事實毫無優勢,而且非常危險,因為聰明的人很快就能發現問題。如果問到她,她可以透露自己與蒂林姐弟和馬克的導師都談過馬克·卡倫德的事,曾經設法尋找並約見了戈達德太太,https://read.99csw.com去拜訪了格萊德溫醫生。對於有人想害死她以及她去過薩默賽特府的事情,她準備隻字不提。她知道哪些事實至關重要,無論如何都不能說:羅納德·卡倫德被殺,祈禱書中的線索,馬剋死亡的真相。她告誡自己,絕對不能被拖進案情討論,不能談及她自己、她的生活、目前的工作,還有她的抱負。她想起了伯尼對她說的話:「在這個國家,如果一個人緘口不言,誰也無法強迫他開口,言多必失。多數人都管不住自己的嘴,這對警察來說是好事。那些自作聰明的人是最糟糕的。他們想表現自己是如何的聰明,一旦與他們探討案件,即使是泛泛的探討,你也能抓住他們的漏洞。」科迪莉亞提醒自己當初是怎麼告誡伊麗莎白·利明的:「不要胡編亂造,不要無中生有,不要害怕,就說你什麼都不記得了。」
她為利明小姐感到擔心。利明小姐現在人在哪裡?她始終不敢問達格利什。他們幾乎沒有提到過利明小姐的名字。難道她現在也在蘇格蘭場的某個房間里,接受同樣的審問?在壓力之下,她能有多可靠呢?他們有沒有準備讓這兩個共犯對質?他們會不會突然打開那扇門,把充滿愧疚、悔恨、兇悍的利明小姐帶進來呢?他們的慣用手法不就是對共謀犯進行單獨問話,直到其中一個人頂不住嗎?誰會成為最終的弱者?
十天後,科迪莉亞第三次被傳喚到蘇格蘭場。現在,對這幢離維多利亞大街不遠的鋼筋水泥和玻璃結構的建築,科迪莉亞已經熟門熟路了。不過,她在走進大樓的時候,還是覺得自己暫時拋開了自身的一部分,就像進清真寺前必須把鞋子留在外面一樣。
「我沒有律師。」
「是你把他解聘的。他只是想當警探,可你連個機會都不給他。」
在這張招貼畫的下面,坐著身材瘦弱、不知疲倦、像聖誕樹一樣燦爛的費金斯小姐。她總是在和一個個無精打采、年齡偏大、相貌醜陋、實際上根本找不到工作的人面談。她的這些「奶牛」中,難得有人能脫離苦海,找到一份終身職業。費金斯小姐會告誡她們,接受固定工作可能會帶來哪些危害,語氣就像維多利亞時期的母親在告誡孩子性問題一樣。不過科迪莉亞喜歡她。費金斯小姐會歡迎她回去,原諒她投奔了伯尼。接著,她會與幸運魯濱遜私下裡通一次電話,然後就有一隻明亮的眼睛盯上科迪莉亞,就像妓院的老鴇會把新人推薦給挑剔的客戶。「我們這兒最高級的姑娘——受過良好的教育,你一定會喜歡她——而且工作能幹!」她還會在最後幾個字上加重驚奇語氣,這樣做是有道理的。那些受到廣告誘惑被費金斯小姐招入麾下的臨時僱員當中,很少有人是真正希望來工作的。效率更高的機構還有很多,但是費金斯小姐只有一個。出於同情和莫名其妙的忠誠心理,科迪莉亞幾乎很難逃脫那隻閃亮的眼睛。確實,在費金斯小姐的克魯索那裡,很可能有一堆臨時工作給她干。根據一九六八年的《槍械管理法案》第一節規定,非法持有武器不就會留下犯罪記錄嗎?當事人從此將終身無緣參与公務員和地方政府與社會責任、安全相關的工作。
「有人想要你的命,大概是因為你在調查馬克·卡倫德的死因,從而對某個人造成了威脅。殺人不是一件開玩笑的事情。除非有絕對的必要,職業殺手都不願意干。即使是業餘殺手,在殺人問題上也不像你想的那樣樂觀。你肯定已經成為某個人心目中的危險人物。有人把那個井蓋又蓋上了,格雷小姐,你總不會是穿過堅硬的木頭掉下去的吧?」
金利街的那幢房子依然如故,裏面的氣味也沒變。它永遠都是那樣。但現在卻有了一點不同:事務所外面有一名中年男子在等著。他穿著貼身的藏青套裝,一雙骨碌骨碌的小眼睛深嵌在堆滿橫肉的臉上。
「他沒那麼差勁。」
對方的聲音平靜而自信,彬彬有禮,但一點也不恭敬。那聲音中沒有任何惡意,但科迪莉亞卻覺得每一個詞都帶有明確的威脅。
「為什麼?」
高級警司又開始說話了。科迪莉亞希望自己能更加集中精力聽清他的話。在過去十天中,她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這也許與她長時間的疲勞有關。
之前她也受過嚴密的審問。劍橋警方的調查就做得非常透徹。可是這回,她第一次被一個自己所了解的人審訊。這個人知道她在說謊,知道馬克·卡倫德不是自殺。而且她內心非常清楚,所有的一切他都會知道。她不得不迫使自己接受現實。他也許不那麼有把握。他沒有掌握合法的證據,而且永遠也不會有。除了九_九_藏_書伊麗莎白·利明和她兩個人,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一個活著的人能把真相告訴他了。而她也不準備說。達格利什可以用他無懈可擊的邏輯、奇妙的友善態度、他的禮貌和耐心來摧毀她的意志。但她是不會開口的,在英國,他還沒有辦法讓她開口。
「你一直是這麼告訴我的。我想你已經沒有必要再多說了。」
「那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接著達格利什說:「科迪莉亞·格雷是對的。我本應該了解一下伯尼·普賴德發生了什麼事。」
「我覺得沒有。」
「我建議這個案子就這樣了吧。專員正好接到休·蒂林醫生打來的電話,就是那個精神病專家。他非常生氣,因為他的女兒和兒子都因為馬克·卡倫德的死受到了調查。如果你真覺得有必要繼續下去,我準備向蒂林醫生解釋一下他的公民義務,顯然他非常清楚自己的權利。可是再找蒂林姐弟倆談又能有什麼收穫呢?」
「你可以告訴他,我們可以確定現在活著的人當中,沒有誰的手指扣動過那個扳機。但也不一定,即使是他,也有可能自己推理出結論。就告訴他,他可以放心地接受調查判決。」
「我是想把她支開。她跟我說了一些可怕的事情,說她的私生子掉進那口井裡淹死了。我自己剛剛被救上來,不想聽這些,當時我根本聽不下去。我騙她說有槍只是想讓她走開。我並沒有求她向我傾訴這些秘密,她那樣做不公平。她只是想求助,而我卻無法回報。」
「你當時說了什麼,格雷小姐?」
「這點我們以前就談過。我是要去見羅納德勛爵。」
「但是你也知道,睡覺是安全的,因為你知道最讓你害怕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達格利什最後說:「先生,你可以想象,我並不建議把這些都寫在書面報告上。因為我們沒有真憑實據,正如伯尼·普賴德以前常跟我們說的,直覺是個好奴僕,卻當不了好主人。上帝啊,那傢伙哪裡來的這麼多爛段子!他這個人不是不聰明,也不是完全沒有判斷力,只是不論什麼東西,包括一些想法,到了他那裡就全變得四分五裂了。他的腦子就像警察筆記本一樣。你還記得克蘭頓案件嗎?那個槍擊死亡案。我記得那是一九五四年的事。」
他說:「你並沒有把你掉進井裡的事情告訴我。但馬克蘭德小姐說了。」
達格利什高級警司的房間里沒有多少反映他個人特點的東西。統一配置的書架上,一看就全是關於法律的教科書、各種條令條例以及議院的各種法案,加上一些字典和工具書。房間里有一幅很大的水彩畫,畫的是坐落在維多利亞堤岸的諾曼·肖大樓,視角取自泰晤士河上,從這裏,正好可以看見灰色與淺赭色的大廈外觀被皇家空軍紀念柱上的金鷹雙翼反光所照亮。和前幾次一樣,他的寫字檯上放著一缽玫瑰花,都是從花園裡採的,枝幹粗壯,彎曲的花刺就像強勁有力的喙,不像倫敦西區花店裡賣的那種缺乏陽光、沒有香氣的玫瑰。
這時候有人敲門。一個身穿制服的警官走進來,把一張紙條遞給達格利什。他在看那張字條的時候,房間里非常安靜。科迪莉亞有意識地看了看他的臉。那張臉很嚴肅,沒有任何表情。他盯著紙條看了許久,肯定已經徹底明白了這條簡簡訊息的含義。
「馬克蘭德小姐說那個法國姑娘到農舍里去看過他,那就麻煩一下法國安全部門怎麼樣?」
達格利什說:「你有沒有考慮過請個律師,格雷小姐?」
「你還真是越來越達觀了,亞當。」
見她沒有回答,他愉快地說:「好吧,我們來看看現在的進展。從你進行的調查來看,你懷疑馬克·卡倫德有可能是他殺。你沒有對我承認,可是你去找了劍橋警察局的馬斯克爾警長,這就清楚地說明你在懷疑這一點。後來你又去找他母親以前的保姆,從她那裡了解到馬克小時候的一些事、卡倫德的婚姻狀況以及卡倫德太太的死。此後你又去見了格萊德溫醫生,他是卡倫德太太生前的全科醫生。你使了點手段,弄清了羅納德·卡倫德的血型。這隻能有一種解釋——你懷疑馬克不是他父母的婚生孩子。如果我是你,我也會做接下來的事情,去薩默賽特府查閱喬治·博特利的遺囑。這樣做很有道理。如果你懷疑是他殺,那就要考慮誰得到了好處。」
「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嗎,費爾丁先生?」
「我不得不停下來。我太累了,我知道繼續開車是很危險的。」